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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朝鼎学长传奇的革命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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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朝鼎学长传奇的革命生涯
2009-06-17 | 104
曾俊伟*(1952经济)
冀朝鼎学长(1903—1963)是早期清华培育出的一位杰出人才。他是我国著名的经济学家、卓越的国际活动家和开展民间外交工作的出色领导人,在国际上享有很高的声誉。我于1952年清华毕业后,分配到冀朝鼎学长创建和领导的中国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工作,亲身领受他的教导,深感受益匪浅,至今铭记不忘。值冀朝鼎学长诞辰百周年之际,特著此文,以缅怀先贤,勖勉后昆,聊表敬仰之情。
我党的“三通”干部
许多人都说,冀朝鼎的确是我们党难得的一个 “三通”干部。因为他是:英文通、美国通、国民党通。
冀朝鼎在清华念书的时候,就打下了英文写、说的基础。在美国时,他经常在群众集会上用英语发表演说,用英语与人辩论。他在美共《工人日报》当了十年的编辑,用英文写了不少文章。这就说明他的英文功底很好,造诣高深。解放后他被委任为“毛选英译委员会”成员,参与毛选英文译文的审稿定稿工作。这个“毛选英译委员会”主任就是冀朝鼎当年在清华和美国同学共事的老战友徐永同志,其他成员有:金岳霖、钱钟书、王佐良、郑儒箴、唐明照、浦寿昌、章汉夫等;还有一些外国专家,如:爱泼斯坦(Israel Epstein)、爱德勒(Solomon Adler)、柯弗兰(Frank Coe)、夏皮洛(Michael Shapiro)等。英译委员会的外国专家们都十分佩服冀博士的英文水平。爱泼斯坦(Israel Epstein)称赞他“精通(中英)两种语文”。李腾伯格(Sidney Littenberg)说,冀朝鼎是最善于遣词用语的人;他尽量要把译文修饰得通顺、生动和具有说服力。
冀朝鼎先后在美国呆了17年。他在大学念过书,当过中学、职工学校教员,参加了许多群众活动,经常在集会上用英语发表富有鼓动性的演说。他在美国的政治、经济、学术界均有广泛的关系。因此对美国的政治经济社会情况都很了解。
在国民党内,冀朝鼎是孔祥熙的亲信,在政经学术各界都有不少熟人和朋友,如宋子文、翁文灏、胡适、蒋廷黼、陈光甫、贝祖眙、席德懋等都有交往,同许多达官贵人,过从甚密。他是我们党在国民党内部钻得很深、接触很广的人。加之他在国民党政府内身兼许多要职,当然对国民党政府的内幕和社会各方面的情况都十分清楚。
突破封锁禁运
开展民间外交
北平解放不久,冀朝鼎便脱下西服,换上了灰布军装。一个洋博士又变成了“土八路“。他奉命随军南下,以副军代表身份在上海接收中国银行,任中行副总经理。中国银行迁到北京后,任副董事长兼总经理;随后又出任中央财经委员会委员兼外资管理局局长。1950年1月,被政务院(国务院前身)任命为“港九中国伪政府机构接管团团长”。同年我国组成了一个强大的参加联合国代表团的班子;张闻天为团长,李一氓为副团长,冀朝鼎是该团中主要成员之一。当时已正式任命冀朝鼎为我驻联合国社会与经济理事会(U.N. Social and Economic Council)首席代表。
1951年秋,他应邀赴英国到剑桥大学讲学。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位应邀去外国讲学的中国学者。他在英国时,向广大学术与政经各界人士介绍了中国的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欣欣向荣的景象,受到了英国社会各界的热烈欢迎。这为后来贸促会成立后,开展中英间的民间贸易往来,发展两国的经济、文化交流提供了有利条件。
为反对美国对中国和其它社会主义国家实行封锁禁运政策,中国和当时的苏联联合许多西方国家工商界人士在莫斯科召开了“国际经济会议 ”。我国派出了以南汉宸为团长、冀朝鼎为秘书长的经贸界领导人士组成的高层次代表团与会。参加这次会议的共有来自49个国家的491名代表。各国与会代表一致严厉谴责封锁禁运政策,强烈呼吁消除人为障碍,发展国际间的正常经贸关系。会议还决定在各国建立促贸机构,以便具体推动这一工作。中国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就是在这一历史背景下成立的。
中国贸促会成立后,由南汉宸任主席,冀朝鼎任秘书长,1955年冀晋升为副主席。
在冀朝鼎主持下,中国贸促会从民间的渠道,通过各种经贸活动,积极促进我国对外经济贸易关系的发展。因当时同我国有政府间贸易关系的国家只有十多个。我国的对外贸易,97%的进口,90%的出口都是同苏联、东欧国家进行的。因此当时世界上还有一大片和我国没有政府间经贸往来的国家和地区就是贸促会开展工作的广阔空间。
莫斯科国际经济会议后,南汉宸、冀朝鼎相继邀请了日本、英国、奥地利、西德等西方国家来华访问,签订了不少贸易合同,达成了实际交易。这样,封锁禁运的壁垒被一个一个地突破,其中1952年12月中国和锡兰(斯里兰卡)签定的大米换橡胶协定,就是当时曾震动世界的突破封锁禁运的生动事例。由是新中国在世界上的贸易伙伴越来越多,影响不断扩大。
还须指出的是,贸促会在国外举办的展览会,在开展民间外交促进我国对外关系的发展起了积极的作用。我国同许多资本主义国家发展关系,几乎都经过了这样的历程:先去该国举办展览,再由贸促会在当地设立代表处,然后发展到两国建立正式的商务和外交关系。1956年春,中国在开罗举办展览会期间,埃及政府宣布中、埃两国正式建交,致使国民党“使馆”仓惶撤离。
这些成就,都是和当年冀朝鼎呕心沥血,精心策划与辛勤工作分不开的。
冀朝鼎在建立和发展我国仲裁事业方面的功绩,也是不可磨灭的。贸促会成立不久,冀朝鼎就积极主持筹备建立对外贸易仲裁委员会和海事仲裁委员会。冀朝鼎任两个仲裁委员会主席,副主席由著名法学家周鲠生和戴修赞(当时任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担任,这为发展我国仲裁事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随着我国对外经贸关系的迅速发展,经国务院批准,已将对外贸易仲裁委员会改名为:中国国际经济贸易仲裁委员会,其业务范围大为扩大。现在这两个仲裁委员会,已在国际上享有很高的声誉,对促进我国对外经贸关系发挥了重要作用。
冀朝鼎也是创建和发展贸促会以及我们国家的知识产权事业的先行者之一。这与1959年中国参加维也纳国际博览会时发生的“打火机事件”有一定关系。当时中国和奥地利尚未建交,但五星红旗却在维也纳国际博览会的上空迎风飘扬。中国馆展出的产品受到了社会各界的欢迎。但个别反华分子,却伺机指责我们展出的打火机,是根据奥地利的产品仿造的。为此向当地法院提出诉讼。于是警察局持着法院的传票,要来没收展品,查封展馆,逮捕人员。情况十分严重。当天晚上,冀朝鼎利用他参加奥银行界举行盛大招待会的机会,公开向广大工商界人士宣称:我们这次前来参加维也纳国际博览会,是为了发展中奥两国人民的友好贸易关系而来的。但是却有少数人企图破坏我们间的友好关系,因此出现了在展览会上发生的“打火机事件”。希望朋友们和我们一起来共同制止这种破坏中奥友好的行径。冀朝鼎的讲话,博得了与会的广大工商界人士和政府官员的积极响应和支持。都表示反对破坏中奥友谊,要保证中国展览正常进行。一些友好人士还立即同有关方面交涉联系,采取制止事态发展的措施。
一天后,奥地利内政部长和警察总监在博览会总经理马里克(维也纳州议长)的陪同下,来到中国展览馆,向冀博士表示歉意;并授予中国馆一份表彰展出成功的证书。于是为时两天的“打火机事件”,以我方胜利而告终。
但是,冀朝鼎并不因“打火机事件”的圆满解决而感到满足。他认为,这件事仍然值得我们反思。因为我们的展品毕竟有“侵权”的嫌疑。可是当时我们国内的厂商们脑子里根本没有“知识产权”这个概念。冀朝鼎回国后立即决定在贸促会法律部建立商标注册业务。随着改革开放的进展,这项业务不断提高、扩大,以至现在发展成为了包括商标、专利、版权,颇具规模的一整套知识产权业务。它正在为我国扩大对外经贸关系、引进先进技术发挥积极作用。
周恩来的外交风格
冀朝鼎以他流利的英语,广博的学识以及丰富的对外工作经验,在外事活动中显露了十分卓越的才能。在与外宾聚会时,每当冀博士一出现,都会被外国人团团围住,他们都乐于与冀博士交谈,愿意倾听冀博士介绍有关情况。美国学者路易斯(Gregory Scott Lewis)说:“冀朝鼎融汇了周恩来的外交风格,他对人坦诚,平等待人,不忘故旧,善于结交外国朋友。”许多外国朋友对他都有这样一个印象:从冀朝鼎的言谈举止,措词用语以及他所使用的丰富的词汇,人们都会把他看成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英国绅士。
由于冀朝鼎的声望和影响,以及他出色的对外活动能力,使贸促会在世界各国的老朋友关系不断巩固,新朋友越来越多。所以我们在国外的工作,包括举办展览、派团出访以及开展各种形式的经济技术交流等,都受到了许多外国朋友的支持和帮助。
1957年,我国完成了第一个五年计划,为适应大规模经济建设的需要,冀朝鼎先后率领了由有关大企业领导、高级专家组成的经济技术代表团访问了西德和英国。代表团先后在这两个国家,参观了一些重要的企业、厂矿和科研机构;同高级政府官员与工商界人士进行了广泛接触,并商谈了经济技术交流与合作等事宜。回国后,冀朝鼎大胆地向中央提出了四条建议:(1)利用外国资金;(2)引进西方的先进技术;(3)建立经济信息中心;(4)大力培训干部,要求干部研究、学习外国的语言、文化、政治、经济。这几点建议,在现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看起来非常一般,但在当时人们思想还被计划经济的框框束缚很紧、动辄就会被扣上“崇洋媚外”大帽子的时候,这样的观点确是十分超前的卓识远见。
鞠躬尽瘁战斗到最后一息
1963年,我国经济情况已经好转。周恩来总理、陈毅副总理等中央领导指示,当前除继续发展工农业生产外,还需大力开展对外工作。而贸促会这个便于开展民间外交活动的单位,就应进一步发挥其积极作用。因此决定贸促会扩大编制,加强领导;由国务院外事办公室直接主管贸促会的工作。这样主管贸促会日常业务的冀朝鼎副主席的担子也就更重了。
这时候,贸促会的工作正在蓬勃发展,冀朝鼎当时投注精力的工作之一就是我国去巴西举办展览的事。因为他几个月前访问了巴西、墨西哥等拉丁美洲国家,他同巴西总统古拉特商定了中国去巴西举办展览的问题。他希望我们通过在巴西举办展览,打开拉美地区工作的局面。另一件大事是,当时非洲的阿尔及利亚已摆脱了法国殖民统治,本贝拉刚当选总统上台执政,但对阿新政权的动向中央还不太摸底。因此周总理指示冀朝鼎,要他利用去阿尔及利亚主持中国展览会的机会,和本贝拉接触,了解阿的政治走向,以便获得第一手材料,供中央制定中阿关系的政策作参考。这是冀朝鼎直接接受周总理的指示和任务的事例之一。还有其它一些鲜为人知的事。例如在1962年12月,冀率领代表团赴锡兰(斯里兰卡)参加亚洲经济讨论会时,行前突然周总理把他叫去,对有关中印边境战争问题,给冀面授机宜;派他作为秘密特使,向锡兰总理班达拉奈克夫人转达周总理的口信:请班夫人向印度总理尼赫鲁转达我方立场,表明我们愿意停战、撤军,通过和平谈判解决两国领土纠纷。冀朝鼎抵达科伦坡后,未及休息就由谢大使陪同于清晨4点钟紧急约见了班达拉奈克夫人。班夫人立即将这一信息传递给尼赫鲁。过两天我国便发表了停战、撤军的声明。……在许多外交活动中,冀朝鼎往往就是这样默默无闻地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1963年夏,冀朝鼎的糖尿病、高血压已很厉害,医生“命令”他一定要住院治疗。但他去医院住了不多久,就回来了,又孜孜不倦地工作起来。由于他工作紧张,劳累过度,致使脑溢血突发,当时在办公室倒下。送医院抢救无效,不幸于1963年8月9日与世长辞。
周总理的秘书戚剑南同志根据陈毅副总理的指示,立即将冀朝鼎同志去世的噩耗向正在杭州视察工作的总理作了报告。周总理指示:在治丧委员会的名单中,把他和邓颖超同志的名字加上;等他回北京后再开追悼会,他要亲自参加。后来周总理看到外电关于冀朝鼎生平的报导后,又立即指示新华社赶快将冀朝鼎的事绩对外报道。
冀朝鼎同志的追悼会于1963年8月13日在北京首都剧场举行。有一千多中外来宾参加公祭。冀朝鼎同志的灵堂内外摆满了周恩来总理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中央党政军各部门、各外国使领馆、外国驻华商务机构以及许多外国朋友送献的花圈。灵堂前,肃立着15位主祭人。他们是:周恩来、陈毅、李先念、康生、廖承志、南汉宸、郭沫若、陈叔通、傅作义、叶季壮、刘宁一、张奚若、楚图南、柯弗兰(美国)、爱德勒(英国)。柯弗兰、爱德勒两位外国人同我国党和国家领导人一起参加主祭,是没有先例的。因为柯、爱是冀朝鼎同志生前好友、共产党人,也是冀推荐他们来华工作的外国专家。陪祭的人有:邓颖超、伍修权、孔原、刘长胜、张彦、方毅、张致祥、陈其瑗、余光生、李绍禹、唐明照、徐永、李敦白(美国)、西园寺公一(日本)、柯如斯(美国)。
在追悼会上,由国务院外事办公室副主任廖承志致悼词。悼词说:
冀朝鼎同志对党和工人阶级的革命事业无限忠诚。在同国内外敌人进行斗争中,尤其在秘密工作时期中,他能出污泥而不染,立场坚定,机智灵活,对敌人斗争英勇顽强,对党组织忠诚老实,忠心耿耿,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工作中鞠躬尽瘁,遵守纪律,不怕艰苦,任劳任怨,夜以继日忘我地为党工作,把毕生精力献给了党的伟大事业,成为我们在国际活动中的榜样。
悼词中的“尤其在秘密工作时期中,他能出污泥而不染”这句话,是周总理在审稿时亲自加上的。
周总理的加话与廖承志同志的悼词,表明了党和人民对冀朝鼎同志的崇高评价。
1963 年12月,在伦敦也举行了悼念冀朝鼎的仪式,悼念仪式由剑桥大学教授李约瑟博士主持,有一百多名学术、经济界的知名人士参加。拉铁摩尔在长达2000字的悼词中称赞“冀朝鼎具有能够轻松自如地向外国人阐释中国历史文化的才能;这是基于他对中西两种文化均有深刻的理解和认识。” “他虽然多年旅居美国,但他从未改变中华民族的品性。”拉铁摩尔特别赞扬“冀朝鼎在抗日战争时期,(在国民党政府中)他虽然获得了称心如意、纸醉金迷的官职,但他却没有腐化堕落,也从不对任何人阿谀奉承。”这与周恩来总理对冀朝鼎“出污泥而不染”的评价是完全一致的。罗宾逊(Joan Robinson)教授在悼词中说:“冀朝鼎的高尚性格,植根于中国固有的文化。他和我们接触,给人一种欣然谐和之感。而且他很理解我们;他对任何向中国人民表示友好的人,都会作出适当的回应。”李约瑟教授和中英贸易协会主席凯撒克(John Keswick)最后总结说:“冀朝鼎的主要贡献是:他搭起了一座中国同西方交流的大桥。”“冀朝鼎的逝世,不仅是中国的巨大损失,而且也是我们的巨大损失。”
深厚的清华情缘
朝鼎学长的一家,与清华有深厚的情缘。他的夫人罗静宜(罗书素)是当年他和施同志组织的进步组织“超桃”社的唯一女性。当时她还是师大女附中的学生。后来与施结婚。施同志在三十年代初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冀朝鼎与罗静宜二十年代在莫斯科,三、四十年代在重庆、上海都曾在一起共事。解放初,经党中央批准,冀朝鼎、罗静宜正式结婚。罗静宜50年代初曾任中国贸促会业务部部长(法律部前身),后调任对外文委研究室副主任、中调部二局局长等职,是国家安全部副部长级离休干部,于1998年去世,享年93岁。冀、罗结婚时,罗静宜有一小孩,过继给冀,取名冀复生,也上了清华,曾在联合国任科技参赞,现已退休。冀朝鼎在美国时,原有一个美国妻子,叫海丽(Hariet Levine),生了两个儿子。50年代冀出国访问时,两个正在大学念书的儿子都曾去巴黎、瑞士看望过他们的父亲。40年代中,海丽曾随丈夫来华。因不习惯中国生活,坚持要回美国去。当时正值解放前夕,冀朝鼎因要务在身,只得忍痛与爱妻别离。后来冀朝鼎写了一份离婚文书,委托陈翰笙带去美国交给妻子。他们的大儿子中文名字叫冀中田,几年前曾来清华讲学。其间中田夫妇曾经专程去山西汾阳县他父亲的老家“寻根”。冀朝鼎的同父异母弟弟冀朝铸,9岁的时候就随父亲去美国,后来上了哈佛大学,还加入了美共,1950年回国,进入清华化学系(插班)。据当时任清华党委组织部部长的李淑平学长告我:他曾亲自收到有关部门转来的冀朝铸参加美共的材料,并转给了化学系党支部。由于中共与美共没有横向组织关系,所以冀朝铸的美共党籍未被承认。他是后来在国内入党的。众所周知,冀朝铸长时间担任周总理翻译,曾任中国驻美国大使馆参赞、联合国副秘书长、中国驻英国大使等职。
由于冀朝鼎多年来在国际上的影响,现在还有一些外国学者在研究他的生平与著作。一年前,美国学者路易斯(Gregory Scott Lewis)写了一篇长达300多页的博士论文(dissertation),题目是:《冀朝鼎的生平与政治生涯》(The Life and Political Career of Ji Chao Ding:1903-1963),对冀朝鼎的一生进行了全面的论述。该论文可能不久将在美国出书。
(本文承蒙先后担任冀朝鼎学长秘书的廖训振、方扬春两位同志提供材料,核对事实,并承张伯昭(经52)学长从社科院借来朝鼎学长遗著《中国历史上的基本经济区与水利事业的发展》中译本作参考,特此致谢。)
* 作者为中国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离休干部,现任中国国际经济贸易仲裁委员会仲裁员、清华大学法学院兼职教授等职。




 

摄影家顾淑型和她拍摄的三段历史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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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淑型(1897~1968)是我国的女摄影家之一,1897年生于江苏省无锡,是中国摄影学会成立大会代表,第一、二届理事会常务理事,兼中国摄影学会服务部主任。顾淑型早于1917年在国外求学期间就爱好摄影,此后就对这门艺术产生浓厚的兴趣。四十多年来,她所从事的业余摄影工作,大致可分成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1924~1927年,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她从一个普通的摄影爱好者,逐渐转变为用摄影来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情况革命者。1924年至1926年,顾淑型在北京艺文中学担任英语教师兼教务长时,受到进步思想的影响,积极带领学生参加爱国运动,并用照相机反映当时爱国运动发展的实况。1926年3月18日,北京各阶层人民反对帝国主义瓜分中国和北洋军阀段祺瑞政府的丧权辱国的政策,奋起游行示威,遭到段祺瑞政府的血腥镇压,制造了震惊全国的“三一八惨案”。顾淑型当时不仅带领学生上街示威游行,而且冒着生命危险抢拍现场的实况,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资料。刊登在1959年第4期《大众摄影》上的《‘三•一八’惨案前后》这组照片,有学生们在“三•一八"惨案后,高举被反动军阀枪杀的烈士的血衣,继续英勇斗争的特写照片,也有段祺瑞卫队准备向爱国人民开枪的场面。照片赞扬了斗争中人们的英勇气概,也反映出反动军阀血腥镇压人民的罪恶事实。解放后,她把这些照片全部捐赠给中国摄影学会和革命历史博物馆。这些珍贵的历史文物,为我们了解二十年代中国人民抗击帝国主义,反动军阀残暴镇压人民的实况,和研究大革命时期我国进步摄影爱好者的创作活动,提供了有益的资料。

第二阶段是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由于她积极参加爱国运动,受到了国内反动统治阶级的仇视和迫害,在三十年代前后及抗日战争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她数次被迫流亡到日本、苏联、香港、印度、美国等国家和地区。在此期间,她一方面到处奔走,组织募捐委员会,救济国内难民、支援国内的抗日战争;另一方面用摄影幻灯向国外朋友进行宣传。如在解放战争时期,她就把《延安风光》、《中国人民领袖毛主席》、《修复陶赖昭大桥》等反映解放区生活和人民斗争生活的真实面貌的幻灯片,利用讨论会、茶会和便餐之余,热心地放映给外国朋友看,对人们了解解放区的真实情况、了解边区生活、认识中国共产党的政策和主张起了一定的作用。

顾淑型在国外流亡期间,并未因条件的局限而放弃摄影,除了拍一些人像照片外,还曾拍了反映美国下层人民的悲惨生活和揭露资本主义社会丑恶面貌的照片,如《美国报摊工人》、《美国街头的醉鬼》等,这些照片对于我们了解美国资本主义制度的腐朽本质是有一定帮助的。

第三阶段,解放以后。1949年全国解放后,身在国外的顾淑型,听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消息后,十分兴奋,便设法返回祖国,1951年,年逾五旬的顾淑型终于回到了久别的祖国。她十分热情地投身于祖国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工作,从1951年起担任了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新闻摄影局的研究员,积极从事摄影研究和创作。1951年和1955年,她先后随中国文化代表团和宋庆龄副委员长访问印度、缅甸和巴基斯坦,并拍摄了反映这些国家的风光和人民生活的照片。以后,在担任中苏友好协会总会副总干事时,也十分关心该会的摄影图片的宣传工作。1959年,组织上为了照顾她更好的安度幸福的晚年,让她退休。但她在退休以后,不顾自己年老体衰,还主动要求义务地担任许多工作。如担任中国摄影学会服务部主任的工作以来,积极热情,认真负责,任劳任怨,为使这个部门发展成具有一定生产能力的图片企业而贡献了自己力量。在此期间,她的创作热情仍很高涨,有时还到建筑工地和农村人民公社去拍摄照片,反映我国的社会主义建设新景象和农村的新面貌。1960年和1963年两次举行的全国《女摄影工作者作品展览》会上,如《喜丰收》、《公社幼儿园》、《工地测量》、《机器收割》等都是她近年来赞美社会主义建设的新作品。1962年春和1963年秋,顾淑型还去浙江、江西、江苏等地进行创作,拍摄了井冈山风光、毛主席故居等彩色和黑白照片,有的还复制为幻灯片。这位为社会主义摄影艺术辛勤劳动,热情充沛地献出自己力量的老人,受到党和人民的赞扬与尊敬。1960年她被光荣地评选为全国“三八”红旗手,成为我国女摄影工作者的学习榜样。

顾淑型除了摄影之外,同时也爱好画国画、弹古琴、诗歌等中国传统文学艺术。

1968年11月5日,顾淑型在“四人帮”的迫害中因病逝世,享年71岁。

注:生平是根据《中国摄影》1964年第二期《顾淑型》一文(作者一飞),以及陈翰笙《四个时代的我》整理。



 

[转载]苍茫书院:钱先生的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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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锺书先生写给老朋友朱雯先生的这封信,曾经为手稿选编者和传记写作者使用,但都生出纰戾来。

 张泽贤著《现代作家手迹经眼录》(远东出版社2007年2月版),有桑农者在《文汇读书周报》发文指其“错误百出,令人不堪卒读”。其中,钱锺书的这封信,仅有七十余字,张氏释文,不识字、错字、衍字、缺字就有十多处。

  张氏释文:                                             正确释文:

 前日得饱郇厨                         前日得饱郇厨

 并承嫂夫人洗手作羹                 并承嫂夫人洗手作羹

 余白尚在口也                       余尚在口也

 □□□(灵运图)论诗比之             虞道园论诗比之

 蜀人之扈浙人之扈                   蜀人之浙人之

 嫂夫人文字既妙                     嫂夫人文字既妙

 烹饪亦鱼清腴之美                   烹饪亦清腴之美

 真奇术也                           真奇

 专此布谢                           专此布谢

 余容还日                           余容面白

 即□雯兄俪祉题祉                   即雯兄俪祉

 弟钱锺书  内人同叩                 弟钱锺书顿首  内人同叩

 至于“得饱郇厨”的“饱”,原稿写的是繁体,食字旁,书中的“手迹识小”里竟说“用了一个字典上查不到的字,左耳旁一个包字,估计此字应为‘饱’字的误写。”虽然懵对了,可是自己辨认不出,还诬人笔误,似可引发一噱:字都不识,就敢著书。

 手稿编选者所为如此,传记写作者所为也不外此。

 《江苏社会科学》2000年03期载江苏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钟来因《钱鍾书致钟来因信八封注释》,其中钱锺书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四日在致钟来因信中写道:

 顷又奉来书,乃知读孔某作传而得“快感”。则恐上当不浅耳。此书作者着手时曾来书请“支持”,索取照片、手稿等等,弟严词拒绝;渠不得已,走舍弟钟韩之门……而弟则始终未同意也。其书果然谬误百出,东拼西凑,向周振甫君处串连,结果可笑之至。即如卷首手迹,以弟答朱雯信误为弟与水晶信(写信相去四十年) 。(钟来因注:见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孔庆茂著《钱锺书传》第一版扉页七:“前日得饱郇厨并承嫂夫人洗手作羹”一信,本为先生致朱雯信。朱雯先生是四十年代钱先生的朋友,著名的翻译家;水晶是八十年代钱先生访美时认识的人,故下文云相去“四十年”。)

 案朱雯与钱夫人杨绛是同窗。朱先生1911年生于上海,1932年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文学院文学系,曾任上海师范大学教授兼文学研究所所长、全国高等学校外国文学教学研究会副会长、上海市比较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朱夫人叫罗洪。

 编如此,作如此,如此而已,不加理会便罢。不过,“虞道园论诗比之蜀人之庖浙人之庖”为钱先生所乐道,更见诸《谈艺录》和《管锥编》。

 《谈艺录·神韵》:“可见神韵非诗品中之一品,而为各品之恰到好处,至善尽美。选色有环肥燕瘦之殊观,神譬则貌之美而赏玩不足也;品庖有蜀腻浙清之异法,神譬则味之甘而余回不尽也。必备五法而后可以列品,必列九品而后可以入神。”《管锥编》第三册解全汉文卷五一“古代食谱”,引元赵汸《东山先生存稿》卷三《<潜溪后集>序》记虞集尝以浙庖、蜀庖喻文,称蜀庖为“粗块大脔,浓醯厚酱”;则似已变“味淡”之古风,渐类今日之蜀庖。

 袁桷(1266—1327)字伯长,号清容居士,20岁以茂才异等举为丽泽书院山长。大德元年(1297),荐为翰林国史院检阅官,升应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诰兼国史院编修官。延祐间迁侍制,任集贤直学士,未几任翰林直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至治元年(1321)迁侍讲学士,参与纂修累朝学录,泰定元年(1324)辞归。卒赠中奉大夫、江浙中书省参政,封陈留郡公,谥文清。工书法,存世书迹有《同日分涂帖》、《旧岁北归帖》。著有《易说》、《春秋说》、《清容居士集》、《琴述》、《延祐四明志》等。虞集(1272—1348)字伯生,号道园,人称邵庵先生。仁宗时,迁集贤修撰,除翰林待制。文宗即位,除奎章阁侍书学士。领修《经世大典》,著有《道园学古录》、《道园类稿》。虞素负文名,经学与揭傒斯、柳贯、黄溍称“元儒四家”,诗与揭傒斯、范梈、杨载称“元诗四家”。

 虞集门生赵汸《东山存稿》卷三《潜溪后集序》——

 袁公伯长尝问虞公伯生曰:为文当何如?虞公曰:子,浙人也。子欲知为文,当问诸浙中庖者。予,川人也,何足以知之?袁公曰:庖者何用知文乎?虞公曰:川人之为庖也,粗块而大脔,浓醯而厚酱,非不果然属餍也,而饮食之味微矣。浙中之庖者则不然。凡水陆之产皆择取柔甘,调其湆齐,澄之有方,而洁之不已,视之泠然水也,而五味之和各得所求,羽毛鳞介之珍不易其性,故余谓为文之妙,惟浙中庖者知之。袁公盖矍然称善也。

 文惠君闻庖丁之言得养生,中书君述道园之言何止乎论诗?


 

钱钟书致钟来因信八封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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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来因 

(一) 
来因同志: 
奉手书,奖饰逾量,只增愧悚.秉烛余明,仅堪如少陵诗所谓“暗飞萤自照”耳[1]。贵刊创办,不才乐观厥成[2]。手边实无旧稿足补白者,寒俭可笑亦复可怜也!草此复谢,并颂 
夏健! 
钱钟书上 
(1984)六月卅日 

说明: 
1984年,我的朋友刘隽甫先生积极筹办《江南诗词》,嘱我向钱钟书先生索要诗稿,要钱先生支持家乡的诗刊。我就开始与钱先生书信联系。我在信中说,江南一带的老诗人,都知道先生善诗,希望先生看在家乡父老份上,赐予诗稿。1984年6年30日,钱先生写了这封复信。 

注释: 
[1]少陵诗“暗飞萤自照”,见杜甫《倦夜》:“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中华书局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四) 
[2]贵刊:指江南诗词学会主办的《江南诗词》。 

(二) 
来因乡英: 
来信奉悉。合肥安徽大学的一位冒先生是我旧交,把他处所有我的旧诗几首径寄上海什么《江 
汉诗刊》(?)。我事后才知道,乡谈所谓“猫嘴里扼不出鳅”了,你也许将来会见到,我特向你解释一下,免得你误会我“拣佛烧香”。 
来信指某教授文中谬误,极是[1]。此文装模作样,欺唬后生,《读书》有《求疵录》一栏,你该写信去指出[2]。王彦泓诗很好,不是义山“无题”的传统,而是冬郎“香奁”传统中最出色之作[3]。韩偓诗体至宋几成绝响(参观拙作《宋诗选注·序》),入明而有嗣音,至《疑雨集》而出类拔萃。我未见到《疑云集》,侯文灿本忆有注,颇陋浅[4]。此外注本都未看到[5]。诗好却不必而亦不能要人人都说好;私下觉得好也往往不能公开表彰。世事多然。李太白诗“聊以自怡悦,不堪持赠君”[6];老子:“知稀则贵”;从吾所好,不强人同;我是这样做的,当然我也不“强”你采取“同”样态度。偷空草及,并贺佳节。 
钱钟书 
(1984.10)二十九日夜 

说明: 
钱先生给我信后,我复了一信,表示为《江南诗词》组稿一事,受朋友之托。既无存稿,也理解云云。先生信中提及《江汉诗刊》,我在信中未提及。 

注释: 
[1]某教授文:《读书》杂志1984年第9期《谈清诗》论及中国文学从古就与政治密切相关时说:“到清朝,除阿谀朝廷的‘试帖’、‘八股’、‘律赋’之类,只琢磨文字形式以外,公开和隐蔽的政治反映,较之前代尤其明显而繁多,愈禁愈烈。……钱谦益、吴伟业、黄遵宪、陈三立等,无不用种种方式联系政治,例外如王次回的《疑雨集》等究属少数。”首先,王次回死于明亡前的壬午(1642)年,他不是清朝诗人。另外,王次回的诗,艳体收于《疑雨集》,而关怀民生之作均收在《疑云集》中。王次回也以他的“方式联系政治”。该文对王彦泓的评价明显有误。 
[2]后来我曾致信《读书·求疵录》,编者来信云该文作者向我致谢,短文未刊出。 
[3]王彦泓,字次回,金坛人,明末名臣王樵、王肯堂后裔,明末诗人,著有《疑雨集》、《疑云集》 
(轶失《泥莲集》)。朱彝尊《明诗综》、钱谦益《列朝诗选》均入选他的诗,颇为推重。义山即李商隐,冬郎即韩偓。“王彦泓诗很好”,《管锥编》多有评及,可参《管锥编》第一册第343页、第二册第610页、第708页、第758页,第四册第1390页等等,《谈艺录》第190页有二例“巧对”。 
[4]侯文灿本:即上海涵芬楼《疑雨集》注释本。1983、1984年,我通读了王彦泓《疑雨集》、《疑云集》,并把《疑雨集》重新注释一遍。那时我有整理王彦泓全集的计划,我怕自己把握不准,请教钱先生。 
[5]此外注本:我告诉钱先生,我读过的《疑雨集》版本,有叶德辉耶自园丛书本、涵芬楼侯文灿注本、浙江抱经堂注本、扫叶山房丁秉衡注本。在无锡等地流传最广的是上海涵芬楼侯文灿注本及扫叶山房丁注本。 
[6]“聊以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这是陶弘景答梁武帝的诗,见《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中《陶隐居集·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一作聊以)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三) 
来因同志: 
来信奉悉。“三等奖”实质是“一等奖”;因名义上获得一等奖的“权威”之流,实质上获得了“势利奖”、“安慰奖”罢了[1]。向你道贺。大文尚未寄到,入手后当快读[2]。我论《锦瑟》的那一节全文已收入新本《谈艺录》[3],春节后由中华出版。承不弃,许我抛砖引玉,甚愧,只怕替你惹麻烦,起反作用。我的一切意见,都是禅宗所谓“活语”、“死蛇弄活”,只是说:这是一种说得通的看法,帮助读书者心思灵活流动,不妨“横看成岭侧成峰”。《读书》手法老到,大约编者非如此不可,否则到处碰壁。附稿遵命寄回[4]。《疑云集》真伪难定,我四十年前看过,觉得诗不佳,也不像次回风格;见尊稿引以为证,忽想起徐珂《可言》卷五略谓民国五年见坊间石印次回《疑云集》谓是秘本,凡四卷,中多窍其(徐珂)师俞廷瑛所作词云云[5]。这一条也许你没有看到,特奉告供线索"次回诗固佳,但不能赞得太过,就诗之工贴而论,上不及所“承先”的 
韩冬郎,下不如所“启后”的孙子潇[6]。钱牧斋说他“很少用唐以后典”,真是他的照例胡说(例如《管锥编》6988页、1415页)[7],我若有工夫或兴致再看《疑雨集》一遍,可以举出许多反证来。只记得开卷《无题》似有“度曲惟教唱柳君”句,“柳君”只能指柳永,就分明是“唐后”故事,“柳永”称“君”凑韵枯搜;下似有“楇【木改为犬】儿闲取练香熏”,简直凌乱不通,香是熏被不是熏狗的。也许,我记错了,冤枉他[8]。但一句话,要评论古典文学,一定要自己能写像样古文诗词,才能看得准、看得透。这是普遍的不足之处。匆匆即颂 
春禧 
钱钟书 
(1985.12)十二日夜 

注释: 
[1]“三等奖”:指我在信中告诉钱先生,由我点、校、注的金圣叹“第四才子书”《杜诗解》(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获江苏社会科学优秀论著三等奖。 
[2]“大文”:指《西北师范学院学报》1985年第1期刊登拙作《<锦瑟>不是音乐诗而是玉溪生诗集序》。该文前半部分驳斥了梁枢先生1983年第2期《西北师范学院学报》上发表的《<锦瑟>新论》提出的“《锦瑟》是一首自伤身世的音乐诗”;接着我列出六条证据,证实《锦瑟》为李商隐编完自己诗集后所作。六条证据为:(一)宋版《玉溪生诗集》三卷本以《锦瑟》为首"(二)《锦瑟》涉及创作,“蓝田日暖玉生烟”引用了中唐诗人的现成句子“蓝田日暖,良玉生烟”。(三)明末王彦泓有《集年来所作艳体诗得二百五十余首录成一册赋此题之》一诗,八句中几乎句句模仿李商隐,并有“读曲如弹锦瑟前”句。(四)乾隆年间出版的《柳南随笔》引何义门语“此义山自题其诗,以开集首”。(五)咸丰年间出版的《过庭录》认为“义山晚节,编定平生之诗,而以此篇冠首。”(六)钱钟书《管锥编》第三册论《文赋》,谓此诗颈联像“神思”,腹联像“体性”,两备一贯。我此文发表时《谈艺录》(修订本)尚未面世。 
[3]那一节:参《谈艺录》(补订本)第433-438页,钱先生引程湘衡语,然后“其旨而终条理之也可”洋洋洒洒,痛快淋漓,如同一篇完美之论文。我与钱先生,可谓殊途同归。方法不同,结论一致。 
[4]稿:我针对《读书》1984第9期《谈清诗》文,写了《王次回不是清朝人》,约300字,寄《读书·求疵录》。编者来信云:已转作者,作者对我的批评“表示感谢”云云。 
[5]《疑云集》真伪难定,证据见徐珂《可言》卷五,指出该集附录诗词中,有徐珂之师俞廷瑛二十四首诗词。案《疑雨集》先出版,十分畅销,于是书商匆忙编《疑云集》,乃至窍取别人之作凑数。 
[6]王彦泓上承韩冬郎,下启孙子潇,是我在信中提出的,故“上承”“下启”均用引号。韩偓诗以律绝为主,多写艳体,辞藻绮丽,有香奁体之称。孙子潇,清初著名艳体诗人,有《天真阁诗集》。 
[7]钱牧斋“照例胡说”:钱钟书先生对钱谦益的诗论评价很低,此信中涉及二例。第一例见《管 
锥编》第三册第990页,钱谦益《读杜小笺》释杜诗“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竟说“虽胡尘满地,至不知城之南北,此所谓‘有情痴’也。”默存先生认为,“(杜甫)疾走街巷,身亲足践,事境危迫,衷曲惶乱,有若张衡《西京赋》所谓‘丧精亡魂,失归忘趋’。”并指出:“‘我闻室’(钟案为钱谦益书斋名)中人多暇日而生绮愁,宜其不能领略孤危皇遽之况。余曾谓钱氏说杜,深文而实浅见,附会而乏体会,此一例也。”第二例见《管锥编》第四册第1415页,江淹《杂体诗序》有“故蛾眉讵同貌,而俱动于魄;芳草宁共气,而同悦于魂,不其然欤?”钱先生引《文子》、《新语》、《淮南子》、《论衡》、曹植《妾薄命》、《世说·品藻》、曹组《醉花阴》、史浩《如 
梦令》等类似的表达法,认为“皆言殊声各色,别味异气,而动魄悦魂却同。淹此数语,如标韩愈《进学解》所谓‘同工异曲’,以救刘勰《文心雕龙·知音》所谓‘知多偏好,欲谈艺之圆照而广大教化耳’。”而“钱谦益好行小慧,每务深文,牧斋《有学集》卷一七《宋子建<遥知集>序》把分明为“互文一义”的魄、魂分开诠释(牧斋引文略),“盖挟持经训,穿凿江语,直等‘魂’与‘魄’于诗之神韵与迹象,藉以隐斥前后七子复古之句摹字拟,实非江氏本意也。”此处再次证实钱谦益论诗常信口开河。 
[8]也许句:钱先生引诗释义均无误。 

附《王次回不是清朝人》 
钟梁溪 
《读书》八四年第九期《谈清诗》一文中论及中国文学从古就与政治密切相关时说:“到清朝,除阿谀朝廷的‘试帖’、‘八股’、‘律赋’之类只琢磨文字形式以外,公开和隐蔽的政治反映较之前代尤其明显而繁多,愈禁愈烈。……钱谦益、吴伟业、黄遵宪、陈三立等,无不用种种方式联系政治,例外如王次回的《疑雨集》等究属少数。”这里,作者把王次回当清朝人了。按,这是承袭袁枚《随园诗话》的错误而致。袁枚常说王是《本朝人》,后人跟着错。实则,据《疑雨集》结尾,编者于韬仲说,王次回死于崇祯十五年(壬午,1642),故他是明朝人。另外,他也以他的方式与政治发生这样那样的联系,正如他在《疑云集》《写怀》一诗中所说“自有本来真面目”,故他也不能列“例外”之列(详参《徐州师院学报》1985年3期拙作《王彦泓探考》)。 

(原载江苏社会科学)


 

宋炳辉:徐志摩早年日记的发现及其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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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炳辉  
   关于徐志摩早年日记的发现,自80年代之后一再被提及,但因为至今没有印行,再加上其他种种原因,便引出许多讹传,甚至对有没有这两份早年日记、日记本身是否为徐志摩所作也提出了疑问。笔者有幸看到这两本日记的影印件,并对此做了整理,现假其发表出版之际,对该日记从发现到整理、出版的经过作一介绍,也对这一新的公案加以澄清。
     一、陈从周先生关于日记发现的说明
   徐志摩早年日记的发现,最早要追溯到文化大革命后期。首先披露这一消息的,是著名古建筑和园林专家、同济大学的陈从周先生。陈先生既是徐志摩的表妹夫,又是最早编撰《徐志摩年谱》的人,此书1949年8月在上海自费印行,1981年11月上海书店影印出版。50年代后的台港和80年代以来的大陆学界,对诗人徐志摩的生平和创作的研究都绕不开陈从周先生的这本薄薄的《徐志摩年谱》。陈先生在80年代初收到徐志摩之子寄来的日记影印件,“展卷之下,不禁悲欢交集,70多年后居然犹在人间,天佑诗人,而我亦如偿重愿,总算心诚求之,可安慰他于九泉了。”写下了《徐志摩日记的发现》一文。后来,陈从周与赵家璧等应邀参与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的《徐志摩文集》(补编)的编辑工作,故将这两份早年日记寄给香港商务印书馆的关佩贞女士,关在接到“日记”后,也专门著文予以介绍。但之后四卷本《补编》出版时,其中却没有“日记”,这就引起了外界的一些猜测。现在日记本身公诸于世之际,一些问题也可以得到澄清了。
   陈从周先生在《徐志摩日记的发现》一文中,不仅对“发现”的经过有扼要的介绍,其中包括日记在抗战时期被日本随军记者冈崎国光劫去,后转手于日本人松枝茂夫和斋藤秋男,最后回到诗人后代手中的传奇经历,并对日记(1911年)本身的价值有精到的评判。但因为日记后来未能及时如愿印行,之后的许多疑问都与此文有关。陈文交代了诗人的这两本早年日记的传奇经历,并引述了其中几个片段,结合陈先生对徐志摩的了解和理解,对其人生观和艺术与文化素养的形成作了分析,肯定了日记本身的历史价值和对于研究徐志摩的意义。其中引述了5月3日所记关于黄花冈之役一段:
   “今阅报章,悉革命军已败,不禁为我义气之同胞哭,为全国同胞悲,痛羽翼之已成,而中道摧阻,是天不使吾汉族伸气也,夫何言,吾惟愿有血性有义气之同胞,奋其神武,灭其胡儿,则中国其庶几乎有称雄于世界之一日矣,同胞,同胞,曷闻吾言而兴起乎。”
   并称“少年时的志摩是意气风发,有其爱国与革命的热忱。”此文作于1987年之前,先收入其散文集《帘青集》(同济大学,1987),后收入《陈从周散文选》(同济大学,2000)。如文中所言,在撰文当时,陈先生只看到其中的一册,即辛亥年日记,1987年所补记的“徐积锴近已将另一本日记寄给了我”一语中,所指的另一本即是1919年的留美日记,但陈先生在看到后,对文章未做修改和补充,即没有补充对于1919年日记的评价。
   之后,陈从周先生将这两本日记寄给了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他在《〈徐志摩年谱〉谈往》中这样写道:
   “1987年4月4日清晨,我将徐志摩儿子积锴侄从美国寄来他父亲早年日记复印本,付邮寄给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归途在新村树阴下休息一会,往往般般,一时涌上心头,如梦如幻,我总算对得起这位作为至亲的大诗人了。”
     二、因日记手稿得而复失而引起的讹误
   自陈从周先生发表《徐志摩日记的发现》以来,由于没有及时将日记内容公开,于是在徐志摩研究界引起许多猜测和议论,相关论述中也因此出现许多讹误。说起种种讹误的由来,不得不先从关佩贞的一篇文章说起。1988年5月,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的关佩贞女士在《明报月刊》发表了题为《徐志摩日记失而复得》的文章,从文章的内容看,她显然已经收到了陈从周寄去的日记影印本。但这篇短短的介绍文章中出现了不小的错误。她将徐志摩的早年日记分成三个时期:
   “徐志摩1911年就读杭州府中,1917年漫游美国,以及1919年在美国攻读硕士学位之时”。
   这里,所谓“1917年漫游美国”则明显与事实不符,文章后面的注释为:
   “这段日记录在1911年中学日记之后,无明确年月。今按陈从周编《徐志摩年谱》中谓徐志摩于1917年漫游美国日本而订出年份。”
   看了这段注释我才知道,她所依据的是陈从周先生的《徐志摩年谱》,要是有错,似乎也错在陈从周先生那里,与关佩贞无关。但翻开《徐志摩年谱》,上面明明写着,徐志摩1917年在北京读书,1918才赴美留学,而且还提及他赴美时乘船过太平洋时所写的《启文》,其中激情洋溢地抒发他报效祖国的雄心壮志,这已经为许多徐志摩研究者在各种传记中一再引用,对诗人徐志摩生平稍微了解一点的读者,都熟悉这段文字,关氏想来也不会不知道。其实关女士只要稍稍作一些推理,就不会轻易得出这样的结论来。试想,要是徐志摩在1917年就已经“漫游”过美国日本,他还能有1918年《启文》中这样的激情和新鲜感吗?再说,任何其他资料都表明1917年他是在北京读书呀?就是在陈著《年谱》中,从头到尾也并无徐志摩“1917年漫游美国日本”的文字。
   关于这段“游记”文字到底怎样看待,留待下文分析,笔者可以肯定的是,它至少不是徐志摩的其亲见历闻的记述。这里先说关氏文章中的错误结论到底怎么得出的。仔细对照陈从周著《徐志摩年谱》,发现在相应的地方,倒有关于徐志摩的老师梁启超在1917年漫游美国、日本的记载。看来,错不在陈从周先生,而在关佩贞,关女士自己看错了《年谱》的文字不说,还轻易得出结论,又把它“归功”于陈从周先生,并由此推断这段“附在1911年之后”的日记为诗人在1917年在美国的游记了。不仅如此,关文在最后一节还进而分析这部分“游历日记”,并引述了其中一段关于尼亚加拉瀑布的文字,用于佐证徐志摩迷醉自然之美的浪漫主义气质,更与泰戈尔的影响和其老师梁启超“文辞优美,情感奔放、又不拘束呆板”的“新民体”联系起来,真是旁征博引,洋洋洒洒。只是这样的引申是建立在沙丘之上,不仅禁不起推敲,而且还容易使人上当。
   韩石山的《徐志摩传》(十月文艺,北京,2001)是最新的关于诗人徐志摩研究的论著了,韩著在叙述体例上的尝试,也值得徐志摩研究者和其他传记作家的注意。但令人遗憾的是,书中有关徐志摩早年日记的一节,也有不少错误。本来,在40多万字的著作中,难保会有一些失误,只是韩石山的有些推测,直接关系到徐志摩早年日记的真伪,这里不能不作一番考辨。韩著中的过失,有的可能是笔误或者疏忽,如第36页提到陈从周先生,说他是“复旦大学教授”,陈先生生前家居离复旦大学不远,但从未在复旦大学任教过,解放后一直在同济大学任教。有的则是过于轻信所引的某些文字了,如第38页所引香港《大公报》(1999年7月16日)柴草《沪上访寻与徐志摩有关的人事》一文中关于陈子善(华东师范大学教授,现代文史专家)与徐志摩之子徐积锴交往的文字,说到1997年清明节前徐积锴携其子善曾(即徐善曾——引者注)来上海,要陈子善陪他们去看看徐志摩在上海的几处故居,文中转述陈子善先生的话说:
   途中闲聊时,徐积锴主动跟我提起关于《府中日记》这件事。说是原来寄给了陈从周,后来再问他要,陈从周却寄错了,寄了两个下册给他。徐积锴对此有点介意。
   这里,柴文所述这一细节已与事实不符。事实上,在陈从周和徐积锴间邮寄徐志摩日记手稿影印件的过程中,确实发生过“寄了两个下册”之误,但错寄的不是陈从周,而是徐积锴自己。这一点在上文所引陈从周先生的《徐志摩日记的发现》一文中已经提及。其实,在韩石山紧接着所引的1999年秋徐积锴给他(指韩石山)的复函中,徐实际上已经澄清了这一事实,只是韩石山没有意识到而已:
   “《府中日记》当初寄陈从周先生时,误寄了两份一样的半本,后来他发现后即将另外半本寄给他,他也没有将多余的半本还我。1997年我带子女四人前往硖石扫墓,同时因我年老,以后不便再去,带他们看看这个老乡,并率小儿去看望陈从周先生一次,希望能找到那半本《府中日记》,想不到他已言语支吾,虽由他女儿帮同找,亦无结果,只好扫兴而归。”(转引自韩石山著《徐志摩传》第39页)
   信中说得明明白白,是徐积锴寄出时,可能因为手头复制了不止一份,故而误将两个“上半本”(这里的指称有误,其实日记本就是两本,故确切地说不是“半本”,而是其中的一本,所谓上半本,即1911年日记——笔者注)寄给国内的陈从周先生,陈先生收到这份历经70多年风雨的诗人日记后,感慨不已,当即披览,并写下了前引《徐志摩日记的发现》一文,文中对误寄之事作了说明,故而徐积锴信中有“他发现后即将另外半本寄给他”的话,原来陈先生发现徐积锴误寄后随即去书询问,不久徐又寄来“下半本”即1919年日记,并希望陈将重复的“上半本”寄还给他,但陈先生可能因故没寄,这才有上引柴草一文中的“徐积锴对此事有点介意”之事。但韩著中随即作出的一些推测就过于大胆了,他竟说:
   找不见了不能出版,这只是一种情况。还有一种情况也不能不考虑到,那就是,这部《府中日记》不是徐志摩的,所以不收了,徐家人也不提了。
   韩石山的理由是:
   据看到日记全文的关佩贞先生说,日记后面还附有作者1917年漫游美国的日记,且有1919年五四爆发时的记载。这不能不令人疑心这部日记非徐志摩所记了。据关佩贞文章后面的附注说,1917年漫游美国的时间,是根据一本徐志摩的传记勘定的,尚可存而不论。1919年徐在美国留学,绝不会看到国内“警局门前人聚如蚁”,则是铁定的事实。
   这里,韩石山显然对几种看起来矛盾的说法发生了疑虑。但奇怪的是,他宁愿怀疑徐志摩日记存在的事实,却没有对关佩贞女士文章中的说法产生怀疑。原因当然因为关是“看到日记全文”的,但之前有那么多人同样看到过全文,其中至少包括劫走日记的冈崎国光、保存日记多年的中国文学研究会的松枝茂夫及斋藤秋男三个日本人,还有徐志摩之子徐积锴和徐志摩研究专家陈从周等等。后者不仅是诗人的表妹夫,是第一本《徐志摩年谱》的编定者,对诗人的身世极其熟悉,在读了1911年日记影印件后还专门著文发表。对于这些人,韩石山怎么就轻易怀疑起来了呢?而且,韩著对于“1917年漫游美国的时间”所说的“根据一本徐志摩的传记”也与关氏一文中的原注内容(见前引)不符。如上所引,该书不是“传记”,而是“年谱”,如果核对一下陈从周编《徐志摩年谱》,就会发现关文明显的错误,也就不会轻易掉头怀疑日记的存在了。
   至于韩石山所说“1919年徐在美国留学,绝不会看到国内……”云云,并以此“铁定的事实”怀疑日记的存在,就更显轻率了。有关“警局门前人聚如蚁”这一段日记,陈从周先生的《徐志摩日记的发现》一文中曾有摘引,韩石山既然没有看到日记全文,所述也是针对陈从周先生所引这一段。但即使仅仅面对陈从周先生的转述,若稍作分析,就不会得出上述“铁定”的结论来,陈从周的原文是:
   5月6日:“警局门前人聚若蚁,询之人云,米价太贵(至百文一升),意欲索拘去之人……”此记中可见到当时米之市价与清政府暴政情况,对近代史提供点滴可靠资料。
   在所引日记的日期之前虽然没有标明年份,但后面的“清政府”、“近代史”等字眼,明白无误地表明所说乃民国之前的事,也即1911年,而不是1919年。
     三、日记手稿的失而复得的经过
   徐志摩的这两本早年日记,如果从其所记时算起,至今已经将近90年,从被日本侵略军从诗人的海宁老家掳走算起,也已历经60年的风风雨雨,上世纪80年代又由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如今终于可以面世了,真有沧海桑田之感。概括起来说,其曲折的遭遇是这样的。
   本来,徐志摩将他的日记放在其硖石老家。尽管他的其他日记和书信相继公开了,但可能是这两本日记中的内容,无关他后来的浪漫情感历程,因而在他生前一直没有发表,也就一直保存在海宁寓所。
   抗战爆发后,日本侵略军占领浙江,诗人的老家海宁也被占领。时由日军办的伪《浙江日报》记者冈崎国光,是一个文化人,一定知道著名诗人徐志摩和他的日记的史料价值,从徐志摩老家抄走了这两本日记。二次大战后,冈崎国光回到日本,这两本日记也被带走。后来,冈崎把它送给他的朋友松枝茂夫。松枝茂夫是日本中国文学研究会成员,1960年松枝茂夫又将其送给了日本专修大学教授斋藤秋男。15年后,中日邦交正常化。1975年,斋藤秋男随同日本社会科学家友好访华团访华,任副团长。他便将日记原件影印了一份,来华时作为礼物,将日记送还给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对外友协将其转交文化部所属的文物管理局外事处,外事处本交由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收藏,但当时徐志摩被认为是“资产阶级反动文人”,其日记自然不属革命历史文物,于是又转交还旅居美国的徐志摩之子徐积锴(估计为邮寄)。到80年代中期,徐志摩在中国大陆的评价已经有了很大的转变,徐志摩的亲友包括赵家璧、陈从周等,筹划在香港商务印书馆编辑出版《徐志摩全集补编》。徐积锴获悉后,便将两本日记的影印件复制(至少有两份)后,寄给陈从周先生。因其误将两份1911年日记寄出,陈从周先只收到1911年日记,待发现后去信指出(同时发表了《徐志摩日记的发现》一文),徐积锴于是再将1919年日记影印件寄出。陈从周收到两本日记后,便寄往香港商务印书馆。时关佩贞女士为编辑负责《补编》编辑工作,本来,参与编辑的陆耀东先生曾建议将原件影印出版,但出版社认为许多地方字迹不清,而因日记多为文言(特别是1911年日记),且没有标点,一时又无法整理出来,也许还有其他种种原因,反正最后没有编入四卷本的《补编》。后来,许多学者都与香港商务印书馆联系,希望能看到或复制这两本珍贵的日记,但据说出版社也已将原稿遗失,之后又因关佩贞离开商务印书馆,“日记”便又无从寻找了。
   笔者从20世纪90年代初起,忝列徐志摩研究者之间,也曾写过诗人的评传(《新月下的夜莺》上海文艺1994,台湾业强1994,香港花千树2001),在写作之前和之中,曾受到陈从周先生的多次热情指点和帮助。2000年,陈从周先生不幸病故。之后的一天,陈先生的女儿陈胜吾女士忽然给我打来电话,说是在整理陈先生的遗物时发现了两份徐志摩早年日记的影印件,要我过去看看。我一看,正是陈先生文章中所说的那两本日记。但这到底是陈先生当年在寄往香港商务印书馆之前复印的呢,还是关佩贞因不能将其收入《补编》而寄还给陈先生的呢?现在已经无法证实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后来有些研究者曾向陈先生问及日记的下落,但当时陈先生年事已高,且身患中风,不能说话,于是在陈先生生前,日记影印件便始终没有下落。之前,除了陈先生自己和关佩贞女士(也许还有徐积锴)曾通览全部,以及个别研究者匆匆翻阅过之外,就没有人具体知道其中的详情了,尽管谈论它的人很多,一时成了类似于同徐志摩的“八宝箱”一样神秘的东西。
     四、日记的概貌及其价值
   从已经整理出来的两本日记看,此次发现的徐志摩早年日记,主要包括三个部分。一是1911年诗人在杭州府中学读书时的日记,自写于日记扉页(1月31日之前)的“预记”起,至当年7月17日止,历时半年。二是1919年徐志摩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时的留学日记,自1月26日至12月19日止,历时一年。
   至于被关佩贞女士误认为“1917年漫游美国日记”的那一部分内容,据笔者考证,绝不是徐志摩对其所见所闻的记述,而很可能是其早期的翻译文字。
   这部分内容,写于1911年(上半年)那本日记本后面的空页中,但没有标明日期(其他所有日记的日期,本也就是特制日记本页面所有,而非作者所加)。而且,与其他日记内容相比,在形式和内容上有许多差别:首先,这些文字,字迹工整统一,前后一律以正楷书写,几乎没有笔误、改动痕迹;其次,语气连贯,所记内容似经过精心谋划,明显是几篇(或是一篇的几个章节)完整的游记散文;第三,日记跨页书写,所记页码从“1911年8月8日”一页起,至10月11日一页止,可能为一篇游记的四个章节(或片段),其中第一段无标题,可能已经有散佚;第四,其中没有夹杂日常生活细节,更没有在“气候”、“预记事项”、“授课细目”和“自修课程”等规定栏目中填入任何事项,这也与徐志摩平日日记习惯不符;第五,在录于“8月29日”一页有“录谦本图仙都加利佛尼亚”的标题;又同年3月18日的日记中还记有“看谦本图数页”一句,可以参证。据于上述五点理由,笔者推测,其很可能为徐志摩早年所翻译某外国(英美)作家的游记,但这位“谦本图”到底是谁,是否是英国作家卡本特(Capenter),尚待考。其实,陈从周先生在看到1911年日记的时候,可能也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在《徐志摩日记的发现》一文中,就提及其中有诗人“抄录心悦诗文”,可以参证。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此可能为至今发现的徐志摩最早的一段译文了。而在“录谦本图 仙都 加利佛尼亚”一节中,徐志摩在描写加利佛尼亚的古树时,穿插了“见乔木而知国古。然世界之古国莫如我,而秦汉松柏久已不存,盖民生久蒙兵革之祸,行省早有人满之象,故大树也有飘零之感也”一段议论,亦可以见出晚清译风遗响。由此我们至少还可以确定,此段所记都非徐志摩的亲见。其记录时间在1911年下半年之后,但肯定在其1918年出国之前,而照常理推测,很可能就在1911年下半年译录了这些文字。因为这年秋天,因辛亥革命风潮,杭州府中停办,这期间徐志摩一直闲居在家,至第二年春天学校重新开办,更名为浙江第一中学校。不管实际情况到底如何,从这些文字中,我们至少可以看出他少年时代文笔的老练优美,还可以看出他当时对美国新大陆国家的关心和向往,或许也可以看作他后来赴美留学的一个原因。
   徐志摩早年日记的发现,无疑对徐志摩研究有着重要的意义。它有助于进一步了解诗人早年时期的日常生活、文化心得、早年试作和性情爱好等状况,特别可以看出他在辛亥革命、五四运动这两次重大历史事件中的见闻和心理反映,从中可以窥见徐志摩与时代历史的感应,同时,日记也留下了早年与徐志摩有所交往的著名历史人物活动的一些珍贵记载。对于1911年的日记,陈从周先生的文章已经有所列举分析,这里想补充一点的是,徐志摩在1919年日记的开始部分,抄录了一些其所喜爱的旧诗词,有的已经标明所录由来,有的则不然,而其中也有若干处,笔者疑心是诗人早年的习作。如果能够确证这一点,那么,诗人最早诗作的记录或许会被改写,这里特地表出,以供同行进一步考证,比如,1911年2月6日所记:
   偶游江滨,见甲午年湘人吴君愤时投江处读亭中碑记,为之怆然。同游某君吊以诗,因依韵和之。
   横流沧海几经春,未吊孤忠迹未论,
   廿载光阴同水逝,一亭草色逐年新。
   哀时雪涕浑无补,避世桃源未有津,
   蹈海而今多烈士,只将肝胆付波臣。
   又,5月26日所记:
   晴。今闻世界大演说家安狄先生来杭。
   河满子:半夜一声风笛,天涯万里樯乌,我在客中还送客,酒阑梦境模糊。柳绿最经攀折,春归曾不踌躇。岂为看山入剡,先拼采药归吴,屈指关山明月影,随君作伴征途,此日怯歌南蒲,他时同访西湖。
   而在1919年的日记中,作者对于留学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生动的记述。如5月1日所记:
   “晨报(一日)突揭青岛已定由日本承袭,将来由日本归还中国。麦根拿声言日本决不背约,绝无永远占据之野心。其余一切密约均由两国自行协定。换言之,即中国在和平席所有要求希望均已完全打消,日人完全胜利。于此不能不疑此为中日先行协商之结果,而英、法、美认可之。则益世报所谓协议云云,不为无据。然则主议者谁也?必有负责任者在,但此间报纸从未提及,而国报又未读到,一团闷气愤愤何似!”
   6月22日又记:
   “五月四日以来,全国蜂起情事,国内学生已结有极坚固极致密之全国学生联合国,专诚援盾外交,鼓吹民气,一面提倡国货,抵制敌货。吾属在美同学要当有所表示,此职所在,不容含糊过去也。”
   这都是其对国内五四运动的积极反映。另外,日记中还有徐志摩对其专业课程的学习,对美国自然和人文景观的记录,对留学生之间的社交往来和留学生团体集会活动的记载等等。其中,涉及到的重要历史人物有:董任坚、李济(考古学家)、张君劢、吴宓、蒋廷黻、汪懋祖、郑毓秀(曾与汪精卫共谋炸摄政王,后流亡印度复赴美),甚至还有有关杨荫榆(时任留美中国学生会书记、中国教育研究会成员)的生动描述,后来曾因为在北京女师大镇压学生运动而为鲁迅所斥骂,所以一般史载常常以漫画化的形象出现,而对其生平往往语焉不详,但在徐志摩的笔下,则是一个生动的转变时期的知识女性形象,若撇开对其政治评价不说,徐志摩的记载,或许倒是还其一个历史本来面目。当然,以上仅为简单的例举,相信日记的整理出版,还会引起徐志摩研究和现代文史研究者的注意。


 

钱锺书的政治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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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的政治观

贺卫方

 

 

钱锺书的政治观

    钱锺书先生手稿一帧

 

在我的博唠阁里,已经多次谈过钱锺书先生了。最近写在香港访书经历,又提到自己买得《围城》英文版以及杨绛《干校六记》台湾版,引起一些朋友的兴致。在给我的短信中,一位朋友说“一直很欣赏您的特立独行,却很诧异您对钱氏夫妇的痴迷。他们二人远没有先生的担当。不知您怎样认识您的这种偏好。”我觉得有必要对于这件事做些分析,当然,只是简短和粗浅的看法。

 

不少人对于钱锺书先生的政治态度有些质疑,我以为主要是由于对何谓政治意见的认识的差异。对于政治发表意见,不必一定以直接指向的方式,而完全可能是间接的,通过引述表达的,以及借古讽今的。一部《管锥编》,涉及各种领域,其中包括对于钳制言论的谴责,对于民贼与贼民之间的辩证关系,关于“神道设教”以及愚民者亦自愚的分析,凡此种种,都明确表达了他对于专制政治的抗议。其实,我这样的在古典文史方面缺乏修养者读《管锥编》,往往只能看出一些很直观的见解。其中引用的许多著作,自己根本闻所未闻,不能一一查考上下文,也无法理解在特定的地方作这样的引用的“微言大义”,如果高人细读,心有灵犀,一定会在那些充满了引文的字里行间发现更多具有丰富政治意蕴的言辞和思想的,正像余英时先生在陈寅恪诗词里发现政治言说那样(参看余英时:《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台湾东大出版社1998年)。

 

实际上,已经有人通过不同的角度试图挖掘钱先生的某些表达的特殊意义。例如,李慎之和余英时先生就颇注意钱先生1989年一首诗所蕴含的政治意义。那首题为“阅世”的诗吟咏的是什么呢——

 

阅世迁流两鬓催,

塊然孤喟发群哀。

星星未熄焚馀火,

寸寸难燃溺后灰。

 

对症亦知须药换,

出新何术得陈推。

不图剩长支离叟,

留命桑田又一回。

 

需要特殊解读方能理解其中深意的例子甚至包括小说《围城》。按照美国汉学家史景迁(Jonathan Spence)的解释,这部小说实际上包含着某种政治意义,也就是说,旨在反映1927年以后中国国内的政治悲剧,当然,也包含着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命运的判断(参看Spence为《围城》英译本所写前言以及汤晏:《民国第一才子钱锺书》,时报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页280-81)。这似乎有些“索隐派”的作派,但是,无论如何,当我们在判断一个像钱先生这样的文学人(man of letters)的政治见解时,只是看文字表面是否直接议论了政治问题恐怕是远远不够的。

 

在谢泳的文集《杂书过眼录》(工人出版社2004)里,一篇题为“钱锺书与清华‘间谍案’”的文章透露了作者发现的新材料——1956年前高等教育部呈送中央的名为《北京大学典型调查材料》。这份报告把钱锺书定性为“反动教授”:“如文学研究所钱锺书在解放前与美国间谍特务李克关系密切,和清华大学所揭发的特务沈学泉关系也密切,曾见过‘蒋匪’并为之翻译《中国之命运》,还在上海美军俱乐部演讲一次。在解放后一贯地散布反苏反共和诬蔑毛主席的反动言论;1952年他在毛选英译委员会时,有人建议他将毛选拿回家去翻译,他说‘这样肮脏的东西拿回家去,会把空气都搞脏了’。诬蔑毛选文字不通;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签订时,他说:‘共产党和苏联一伙,国民党和美国一伙,一个样子没有区别’。他还说:‘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在乡下饿死好多人,比日本人在时还不如’;当揭发胡风反革命集团第二批材料时,他说:‘胡风问题是宗派主义问题,他与周扬有矛盾,最后把胡风搞下去了’,等等反动言论。”(页93-4)据谢泳的看法,这份当时为秘密的报告连钱本人都不知道,但是却是一份显示其人格与思想的珍贵材料。

 

不过,若论钱先生对于民族国家的担当,他在文学领域中的成就已经是光照千古了。这样杰出的人物本身就是中华民族的光荣。按照约翰逊博士的说法,“卓越的智慧禀赋,才是至高无上的福祉;每一个国家的声誉,都建立在国内文学家的成就与尊严上面。”(《约翰逊传》页157)。至于政治的成败优劣,还是更多地让政界以及从事政治法律研究的学者们来承担责任吧。

 

2006-5-28



钱钟书谈“和而不同”

 

贺卫方

钱钟书谈“和而不同”

        钱钟书先生手迹

 

《管锥编》第五十六节,从晏子对齐景公辨析“和”与“同”之别开始,追溯《管子》,旁及西哲:

 

古希腊哲人道此,亦喻谓音乐之和谐,乃五声七音之辅济,而非单调同声之专壹。赫拉克利都斯反复言,无高下相反之音则乐不能和(There could be no attunement without the opposites high and low),故同必至不和而谐出于不一(whatagrees disagrees, the concordant is discordant)。柏拉图尝引其语而发挥之,并取譬于爱情(法文略)。苏格拉底尝谓国家愈统一愈佳,亚理士多德驳之曰:苟然,则国家将成个人,如和谐之敛为独音,节奏之约为么拍(英文引文略)。文艺复兴时最喜阐发相反相成之理者,所见当推布鲁诺,谓专壹则无和谐;近世美学家亦论一致非即单调,其旨胥归乎“和而不同”而已。(页237-8)

 

可是,古来治国者,往往不明此理,经常强不同为同,不允许人们思想的多样化。文革期间不仅思想要通过学习红宝书而取得高度一致,甚至举国之人服饰都几近无差别境界,女性也着男装,美其名曰“不爱红妆爱武装”。那样的时代怎么可以说是和谐!

 

过去读杰弗逊文集,依稀记得他这样的话:在一个民主国家里,人民对政府的抗议和局部的动荡乃是一个健康的民主制度的组成部分,好比暴风雨是一个和谐的大自然的组成部分。

 

强不同而同之,飘飘然以为万民尽从于我,此治国者之大患也。倡言和谐社会者,可不警乎!

 

 

2006年2月28日


 

《人生颂》诗扇亲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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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颂诗扇亲见记

贺卫方

按:除了《光明日报》和小书《法边馀墨》之外,本文也曾经在这个博唠阁里发表过。但是,我读张隆溪以及周振鹤等先生的有关文章,发现他们好像还不知道这把具有历史意义的扇子已经重见天日,于是就在这里再发表一次。在《法边馀墨》发表时,曾附有诗扇的图片,但是图小且模糊。我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1996年底郎费罗纪念馆赠送的一幅诗扇照片,翻拍几张,把这件142年前的这件文物的图片附在这里,以飨诸位看客。转载请注明出处。

《人生颂》诗扇亲见记 

人生颂》诗扇(感谢郎费罗国家历史名胜授权使用。 Courtesy National Park Service, Longfellow National Historic Site, and Mr. James Shea)

 

一九八二年,钱钟书先生以他的一篇英文旧作为依据,重写并以汉语发表了那篇论述晚清中西文学因缘的论文:“汉译第一首英语诗《人生颂》及有关二三事”(改定本载《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初版,一九九四年修订本,页一三七-一六七)。文章对于美国诗人郎费罗(Henry W. Longfellow)的诗作《人生颂》经由英使威妥玛译为“有章无韵”的汉语,又经时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相当于外交部当家副部长”的董恂剪裁为七言诗的过程以及其中蕴含的文化意义作了精湛的解说和分析。从文章中,我们得知,这篇“破天荒最早译成汉语的英语诗歌”的译文被写在一把扇子上,似乎是通过美国驻华公使蒲安臣赠送给了作者本人。郎费罗在日记中记此扇系一位“中华达官”所送。钱先生判断这位官员应为董恂本人,有关文献中所谓“Jung Tagen”(容大人)或为“Tung Tajen”(董大人)之误。钱先生说:“……《人生颂》译文和那把‘官老爷扇子’(mandarin fan)上面写的是一是二,有机会访问美国而又有兴趣去察看郎费罗的遗物的人很容易找到答案。”

 

钱先生的文章发表已近十五年。管见所及,似乎尚没有人去实地察看过那把扇子,至少未见有这方面的文章发表。“容大人”究竟是否系“董大人”之误?扇上的文字与中国文献上的记载是否一致?甚至,那把扇子是否还存世?这些小悬念都很有必要去解开,虽然它们算不上是什么具有历史意义的大课题。

 

今年(一九九六)七月,承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和哈佛大学的资助,我有机会来哈佛法学院作为期半年的访问研究。偶翻地图,发现郎费罗故居正在哈佛大学所在的坎布里奇(此间华人通译为剑桥)市。心中忽然想起那桩“诗扇疑案”,何不利用这大好的机会去看个究竟呢?

 

见到了诗扇

 

 

郎费罗故居距哈佛广场约一公里,在著名的布拉托街(Brattle Street)105号,是一座具有殖民地时代早期风格的建筑。在二楼临窗南眺,隔着一片绿茵茵的草地,查尔斯河款款东去,风景颇佳。此房建于一七五九年,第一个主人是一位效忠于英国王室的富有军官。美国革命时期,华盛顿曾将此房作为司令部兼住宅。至于郎费罗,则先是从一八三七年起,在此房中赁屋而居。那时,他受哈佛大学之聘担任语言学教职。一八四三年,诗人与阿波顿小姐结婚,岳父索性将此房买下作为给这对新婚夫妇的礼物。诗人居于此,直到去世。现在,此房已列为“美国国家历史名胜”,室中各种物品悉照主人生前情景布置,向公众开放。

 

本来以为,那把扇子肯定还像一百多年前英国人福开森来访时看到的那样,放置在诗人的书桌上。不料,书房看过了,其他各个房间也都看了一圈,扇子却缘吝一面。我不免有些不安,担心那把扇子已经失落。若是那样就太令人失望了,须知我此行仿佛孙行者上翠云山,念兹在兹的就是那把扇子啊。赶忙问那位谈起跟郎费罗有关的掌故来如数家珍的导游。他略有些惊奇,说故居藏品中确有一把来自中国的扇子,但并非寻常陈列品。要看此物,须与馆长联系,择日再来。于是,又与馆长谢伊(James Shea)先生电话联系,确定日期,再次来到故居--这一次是直接来到存放档案的地下室,从藏品架底层一个大抽屉中一堆各式各样的扇子里翻检查看,终于,那把扇子由谢伊先生展示在我的面前。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这把扇子居然是该故居的新发现。馆长告诉我,多年来,他们会偶尔接到来自中国和日本的有关此扇的询问,但馆中人员惟知曾有此物,其究竟在何处,是否已经灭失,则茫然无所知。三年前,他们在清理地下室时,在一个柜子中偶然发现。他还称我是三年来第一个获见此扇的中国人,令我颇感欣庆。

 

这是一把竹骨折扇。与人们今天常用的那种相比较稍大些,但比我此前想象者要小。(董恂译文七绝九首三十六行计二百五十二字,篇幅不小,我以为总需要一个较大的空间。)扇骨上有极精致的雕刻,其中一支靠近骨脚处已经折断。扇面为黄底纸饰以冷金。《人生颂》诗文不著标题,楷体书录。上款处盖一闲章,印文难以辨认。下款所署时间为“同治乙丑仲春之月”,署名“扬州董恂”。名下有印章二,白文印“董”,朱文印为“恂”。据钱先生文章,福开森对译诗赠扇的“华国诗人”的书法很表赞赏,说“假如他的译文能和他的书法一样好,那就真是佳作了。”的确,扇面上的书法法度精严,极具功力,那样如同雕版刻印似的楷书实在不多见。以前未曾见识过董恂的书法,因署名下未加“译并书”一类字样,我略有些疑心,这幅扇面是否系“专业”人士代笔写就。

《人生颂》诗扇亲见记

                          署名“扬州董恂”

文字出入

 

我从哈佛燕京图书馆借出了钱先生的《七缀集》,以便以其中所引董恂译文与扇面文字相对照。结果发现四处出入,一是“扰扰红尘听鼓鼙”,扇面作“扰攘红尘……”。二是“已去冥鸿亦有迹”,扇面作“……犹有迹”。三是“欲问失帆谁挽救”,扇面作“欲问失风……”。最后是紧接着的一句,“沙洲遗迹可追求”,扇面则为“……可探求”。当时心想,这些出入大概是方浚师著《蕉轩随录》时将其上司的译文随手录来,出现笔误;或者相反,是董恂(或那位代笔人)书写诗扇时的随机改动。虽然这些均属于那类“可以引起猜测而也许不值得考究”的问题,但还是忍不住找来《蕉轩随录》加以核对。出人意料的是,方浚师书中诗文与扇面文字完全一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钱先生在他的文章中曾特别对上述第二处出入的“亦”字作出纠正:“‘已去冥鸿亦有迹’的‘亦’字多分是‘犹’字之误”。可是,这个误植无论是在扇面上,还是在《蕉轩随录》中都不存在。问题出在哪里呢?

《人生颂》诗扇亲见记 

                     局部(请注意红笔圈出的字)

 

我意识到有必要追根溯源,找到钱先生文章英文底本里的引文加以核对。多亏是在哈佛大学,这里的各个图书馆资料搜集既齐全,检索与借阅又极其方便。我找到了一九四八年由设在南京的国立中央图书馆出版的外文期刊Philobilon第二卷第二期,复制了钱先生的英文论文“An Early Chinese Version of  LongfellowsPsalm of  Life’”。对照之下,发现上述四处出入中的后两处在英文论文的引文中尚不存在。那么,“失风”变为“失帆”,“探求”变为“追求”分明是中文论文发表时的改动或笔误。但前两处出入却是在英文论文中已经存在。另外,钱先生在英文论文中更明确地表面他所依据的是《蕉轩随录》的初刊本(“ I use the first edition of 1872.)  。看来,诗文的出入应当来自辗转抄录中的笔误。

 

“容大人”或“董大人”

 

“容大人”之迷在翻看扇子背面时揭开。在扇子背面扇骨处,有一行铅笔书写的英文字: The “Psalm of Lifein Chinese by Tung Tajen。馆长以肯定的语气告诉我,此乃郎费罗本人的笔迹。字迹相当清晰,人名第一个字母分明是 “T”“T”,与 “Tajen”中的 “T”的写法完全一致。 “Tajen”中的 “j”也很清楚,并非 “g”。钱先生的判断果然极为精当,诗扇的来头就是董恂“董大人”而不是另一位“容大人”。根据我后来陆续收集的有关文献推测,第一次将 “Tung Tajen”误写为 “Jung Tagen”的,或许是一八八二年二月二十六日(诗人去世于下个月的二十四日)出版的一期Literary World 中对郎费罗作品的各种外文译本的列举。

《人生颂》诗扇亲见记

                            破损处

 

要弄清楚的问题大体上都有些眉目了。但是,当我将诗扇时款的中国纪年转换为西历纪年时,又发现了另一处疑问。如前所述,此扇书于同治乙丑仲春之月,乙丑是同治四年,西历一八六五年。奇怪的是,根据钱先生文章里的引述,福开森回忆他一八六四年九月访问郎费罗时见过诗扇。福氏对于诗扇书法的评价表明他确实亲眼见过扇子,绝非无中生有,信口开河。但是,一八六四年时,诗扇尚未题写,福氏又何从得见呢?

 

权威传记里的史料安排失当

 

看来问题有点像吾乡谚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我也索性“打破沙锅问到底”。跑到哈佛图书馆总馆--就是那所著名的威登纳图书馆 ( Widener Library),抱回一大堆与郎费罗有关的书(只有福开森的那本回忆录被某课题组长期调用,无从查考),传记、书信集等应有尽有。

 

那本由诗人的弟弟塞缪尔· 郎费罗编辑的《郎费罗传》( Life of 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向有权威传记 ( official biography)之誉。这本传记最早于一八八六年以两卷本出版,五年后增补许多资料出版三卷本。各种资料的编辑采取了类似我们这里的“年谱长编”的形式,按年份先后将传主的日记、书信以及其他相关材料加以编录。钱先生文章的注释使我们很容易找到福开森访问郎费罗的那段史料。结果,白纸黑字,福氏来访的相关史料确实是在一八六四年项下。先是诗人九月二十七日的日记:“福开森先生带了一封介绍信来访。我邀他来舍小住。”紧接着是编者节录自福氏《战时与战后的美国》中关于郎费罗的长达四页半的记述,在书房里看到诗扇云云均在其中。福氏回忆与董恂赠扇之间一年左右的“时差”迫使我推测,福氏对郎费罗的访问不止一次;在郎费罗获赠诗扇与福氏书一八六六年出版之间,一定又来访过。有必要再查福氏第二年尤其是下半年的行踪。按照书后索引提供的线索,果然发现了福氏第二年的又一次来访。(我想起钱先生散文里的话:“好象学问的捷径,在乎书背后的引得,若从前面正文看起,反见得愈远了。”不禁莞尔。)

 

一八六五年项下,十月十二日诗人日记:“福开森先生来访。晚上,我们一起到沽尔德博士酒店去吃饭……”我又取希伦(Andrew Hilen)编辑的六卷本《郎费罗书信集》(哈佛大学出版社一九七二)对照,找到了相关信函。福氏首次来访时,郎费罗曾写信给他的朋友,著名政治家萨姆纳(Charles Sumner):

 

英格兰北方人,也可以说是我们这边北方人的朋友福开森先生正在寒舍做客。明天(星期四下午两点半)你能赏光和我们一起吃饭么?……(日期:一八六四年九月二十八日)

 

显然,那一次萨姆纳与福开森见过面。因此,当福氏次年再次来访时,诗人又给萨姆纳写了信:

 

我希望你明天能够到外边来出席一场饭局。来自英格兰卡里斯勒的福开森先生正在我这里,并且急于再见到你。想必你还记得,他一年前曾来过我国。  (日期:一八六五年十月十四日)

 

十天之后,郎费罗又有一信致萨姆纳,这一次提到那把扇子了:

 

我发现明天(星期一)在我们的朋友史密斯及其伙计们(引按:这大约是一家餐馆的名号)那里吃饭的计划无法如期实现;所以我们只好把庆贺中华达官扇的宴会推迟到星期五。我希望这个变化不会给你带来不便……

 

实际上,这次宴会直到十月三十日方举行,郎费罗当日(钱先生文章中误为十一月三十日)的日记对庆扇宴会的记载便是钱先生文章译出的那句话:“邀蒲安臣夫妇饭;得中国扇,志喜也。”

 

根据这些情况,我们大致上可以推测导致差错的过程。蒲安臣回国后,先是将董大人的那份赠礼送达受赠人;后者为庆贺得扇并答谢蒲氏,专门约期邀宴。此时恰好福氏来访,在书房里见到诗扇,留下深刻印象。但后来福氏在写那本书时,并没有把两次访问的印象作明显的区分,只是愉快地却又是笼统地谈他的观感,导致后来为兄作传的弟弟郎费罗把那段材料一股脑地放到了一八六四年项下。《蕉轩随录》这本中国文献中对于此次译诗唯一有所记载的书却只字不提赠扇这回事,更不必说赠扇的时间。幸赖钱先生博采西方文献,人们方知道有这样一桩“扇为媒”的雅事;又靠着那把扇子上的时款,我们才得以揭示那本郎费罗传在安排史料上的一个很容易引起误会的疏忽。

 

来哈佛本为研究中西法律交流的早期历史,却颇有兴致地去寻找并目睹了董恂赠郎费罗的那把诗扇--中西文学交流史上的一件重要物证,不免有偏离正业之嫌。不过,“诗扇疑案”的若干情节得以“侦破”,并且这些发现于钱先生再次修订文章或许不无小用,对于最喜读钱著的我而言,却实在是一件特别快意的事情。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初稿于坎布里奇

                                             一九九七年元月三十一日改定于燕北园

   

附记:在见到诗扇之后和查考有关文献的过程中,我曾两次写信给钱钟书先生,报告有关情况。钱先生患病住院,海外报章亦有报导。自己深恐太多打扰,不过还是很想让钱先生了解这些情况,以便在修订《七缀集》时有所参考。让我意外的是,钱先生和杨绛先生专门请栾贵明先生写来了回信,对于我的这点小成绩颇多过誉。我愿意借发表这篇小文的机会,表达一个读者对于钱、杨两先生衷心的祝福。同时,我也感谢郎费罗国家历史名胜(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 National Historic Site)的工作人员尤其是馆长谢伊先生(Mr. James Shea)提供的帮助和便利。

 

原载《光明日报》199725日,收入本书时作了较大增补

本文收入作者随笔集《法边馀墨》,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



藏“钱”录

(截至2007年3月)

贺卫方

 

  老鹤按:下面是我二十馀年间陆续收集到的钱锺书与杨绛两先生的著作目录。2002年曾经在“法律思想网/绿竹幽径”里贴过,现在又补充近来购进的几种,贴在这里,与同好交流。另外尚有钱基博、杨荫杭先生著作若干,研究性的以及传记、资料性的图书多种,因杂事太多,就不往上贴了。

 

一、钱锺书先生著作

1.     《钱锺书集》,限量典藏本,第336套,全书十种十三册,蓝色布面精装,红木书匣,三联书店2002年版,定价1800元。

2.     《管锥编》(1-4),中华书局1978年初版,5.70元。

3.     《管锥编增订》,中华书局1982年初版。

4.     Limited Views: Essays on Ideas and Letters, Qian Zhongshu, selected and translated by Ronald Egan,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1998.

5.     《谈艺录》(精装本),中华书局1984年初版。

6.     《谈艺录》(精装本),台北:书林出版有限公司1988年版。

7.     《谈艺录》(精装本),野狐出版社。本书于2007年3月购于台北,无版权信息,无出版日期,无定价,但书的品相尚好,疑系依据1948年初版本照相出版。

8.     《宋诗选注》(精装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1979年2刷。

9.     《宋诗选注》,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0年版。

10.  《宋诗选注》,[日本]宋代诗文研究会译注,“东洋文库”,平凡社2004年版(共4册,价8700日元)贺按:此系2004年12月访日时在东京购得,时第三册刚上市,第四册尚未出。2006年9月再访日,在名古屋Mana书店购得第四册。

11.  《旧文四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初版。

12.  《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初版,作者赠本。

13.  《七缀集》(修订本,精装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14.  《七缀集》(精装本),台北:书林1990年版。

15.  《七缀集》,香港:天地图书1990年版。

16.  《围城》(精装本),人民文学1980年版,精装1刷。

17.  《结婚狂诗曲》(围城),荒井健等译,“岩波文库”,岩波书店,1988年初版,2002年2刷,1320日元。

18.  Fortress Besieged, translated by Jeanne Kelly and Nathan K. Mao, 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 2004.

19.  Ibid, Penguin Classics, 2006.

20.  《围城》,香港:天地图书1997年。

21.  《围城》(侵权本,胥智芬会校),四川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22.  《围城》,中国现代文学丛书,文教出版社。跟前面的那本盗版《谈艺录》一样,这也是我2007年3月在台北购得的一册盗版书,同样属无版权信息,无出版日期,无定价的“三无”出版物。

23.  《写在人生边上》,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作者赠本。

24.  《写在人生边上》(精装、平装各一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

25.  《人兽鬼》,福建人民1983年版。

26.  《人兽鬼》,中国华侨出版社1999年版。

27.  《人兽鬼/写在人生边上》,海峡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

28.  《写在人生边上/人兽鬼》,香港:天地图书1997年版。

29.  《槐聚诗存》,三联书店1995年版。

30.  《槐聚诗存》(线装本),三联书店1994年版。

31.  《槐聚诗存》,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1995年版。

32.  《槐聚诗存/石语》,台北:书林出版有限公司1999年初版。

33.  《石语》,中国社科1996年版。

34.  《钱锺书论学文选》(1-6),舒展选编,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

35.  《钱锺书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

36.  “林纾的翻译”,《文学研究集刊》(第一册),人民文学1964年版。

37.  “汉译第一首英语诗《人生颂》及其有关二三事”,《国外文学》1992年第一期。

38.  “一节历史掌故,一个宗教寓言,一篇小说”,《文艺研究》1983年第四期。

39.  “精印本《堂吉诃德》引言”(译作),《海涅选集》,张玉书编,人民文学1983年版。

40.  《钱锺书英文文集》,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年版。

41. 《钱锺书手稿集》(精装本),1-3卷,商务印书馆2003年初版。

 

二、杨绛先生著作

1. 《干校六记》,三联书店1981年版。

2. 《干校六记》,中国社科1992年版。

3. 《干校六记》[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92年版。

4. Six Chapters from My Life “Downunder”, trans. Howard Goldblatt, U. of Washington Pre. and The Chinese U. Pre., 1984.

5. 《干校六记》,牛津大学出版社(中国),香港印刷,2003年版,内附“第一次下乡”、“丙午丁未年纪事”和“记钱锺书与《围城》”三文,精装本,价78澳元。

6. 《倒影集》,人民文学1982年版。

7. 《喜剧二种》,福建人民,1982年版。

8. 《春泥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版。

9. 《记钱钟书与围城〉,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10. 《回忆两篇》,湖南人民1986年版。

11. 《关于小说》,三联1986年版。

12. 《将饮茶》,三联1987年版。

13. 《将饮茶》三联(香港)1987年版。

14. 《将饮茶》(校定本),中国社科1992年版。

15. 《洗澡》,三联1988年版。

16. 《杂忆与杂写》,三联1994年版。

17. 《从丙午到“流亡”》,三联(香港)2000年版。

18. 《唐吉诃德》(译作,上下册),人民文学1987年二版。

19. 《斐多》(译作),[香港]天地图书2000年。

20. 《我们仨》(珍藏版),精装本,2004年1版2刷。

 

 


 

钱钟书写《管锥编》的动机与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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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管锥编的动机与心情

2015年12月14日 14:26
来源: 凤凰读书 作者:艾朗诺


 

 有文,有识,有趣--凤凰副刊

到今年12月19日,钟书先生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整整十七年了。先生于中文一面,文言文、白话文皆精,可谓集古今中外学问之智慧熔炉。而他以文言文写就的读书笔记《管锥编》,贯通文、史、哲等领域,引经据典,用中西方文化的比较研究方法对历代典籍进行了考证。本文为《管锥编》英译者、汉学家艾朗诺五年前所写,他说:“我们了解先生作《管锥编》时候的心情,便知道他此处是有的放矢的,这些话是带着伤痛写的。”我们刊载此文,以表对先生之怀念,也可了解那段时间文人的内心隐痛。


先生在序里对自己的行为太苛刻了。我们都知道当时的政治运动不参加是不行的。其实先生从干校回到北京,“文革”还未结束,他在这个一摒弃传统文化敌视西方文化的时期,费全副心力整理中国自古以来的文学理念,而且把这些理念与西方文学理念并列在一起,表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中国有的西方也有,西方有的中国也有,是反潮流的,需要极大勇气。他当时缺乏研究的工具和方便,只能暗暗地做,只能用一般人看不懂,特别是红卫兵看不懂的语言,用迂回的方法,他这样做,非常孤独,感觉上自己是个“没有国籍护照的文化流浪汉”而进行“地下工作”。幸而,正如陶侃一样,先生的苦心在今天的中国普遍地被肯定了。

今年是钟书先生一百年诞辰,他去世十二年了。先生1979年到美国去的时候,我见过他一面,我在哈佛大学的老师方志彤教授,是先生在清华大学读书时候的好朋友。那时还闹个笑话,就是中国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海外盛传先生被斗死了,先生见到方教授便引美国幽默小说家马克吐温(Mark Twain)的名言笑说,“The reports of my death are greatly exaggerated.”(“报告我死亡的消息实在太夸张了。”)先生那天用优美典雅的英语和我们交谈。先生走后,方教授极力鼓励我用英文翻译出版不久的《管锥编》,我没有全部翻译,选译了大约五分之一,1998年由哈佛大学出版。

 

我们翻开《管锥编》,起初会感到眼花缭乱,它的语言很稠密,段落非常长,没有小标题,除引述了中国各朝代各体材的文章外,还大量引用法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希腊文、拉丁文,以及英文的材料。可是心情稍微定下来,对它艰涩的文字稍微习惯后,就会感到眼前的文体似曾相识,有点面熟。为什么呢?因为《管锥编》实在承袭了清代札记的传统,我们可以说,《管锥编》的前身,包括顾炎武的《日知录》,大昕的《十驾斋养新录》,王念孙的《读书杂志》,俞正燮的《癸巳类稿》和陈澧的《东塾读书记》,它们基本上同是中国古书的读后记。《管锥编》里的读后记和这些清代札记里的读后记篇幅相若,作者学问渊博,围绕着文本里某一句话或者某一个意象,随意旁征博引,申述自己对经书、文学、政治、思想史、制度史、文字学、社会风俗各方面的见解,上一篇和下一篇的内涵往往是完全没有关联的。

 

如果说《管锥编》承袭了清代札记的传统,那么除了引用西方材料外,它与清代札记有什么分别呢?首先要问,这些读后记所讨论的文本是否一样呢?我们发现《管锥编》讨论的文本的范围,有异于清代札记。

 

清代札记普遍的结构是,开始时顺着传统经史排列,《易经》、《诗经》、《尚书》、《春秋》、《史记》、《汉书》这样写下来。后面则不依照文本,随意专题发挥,如讨论唐代的税赋制度,三馆,石经等。先生的《管锥编》则涵盖了十种古书,大体说来从头到尾都顺着文本写。选择的文本,除了《周易》和《诗经》外都很特殊,不选择《春秋》而选择《左传》;《尚书》,《礼记》,《周礼》一概不谈;讨论《史记》而不讨论向来被认为比《史记》优越的《汉书》。后一半专门讨论《太平广记》与《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我们知道《太平广记》收集的是《太平御览》没有收入的志怪小说,不但不是经典,而且属于下层社会的,清代学者很少研讨它,更不会把它与经书并排在一起。《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虽然收罗了不少名作,但内容庞杂,很少清代学者把它当为一部著作研究。先生竟然把这部清代才搜罗的集子,很当一回事地逐篇研讨,相信先生以前没有人这样做过,一方面是因为他关注的主要是文学和美学,另一方面这体现了先生独特的思考方式。先生试图在这些琐屑的篇章内,找寻相关的思想与价值。他一向对经过系统化的思想存怀疑的态度,特别喜欢挖苦各种理论,这点大概是他和清代学者最大的差别之一,因为总的说来清代学者固有的价值观念并没有动摇。钟书在这方面可以说是很“现代”的。


旧版《管锥编》书影

 

很大的程度上,《管锥编》可以说是先生和清代学者一场很长的对话,先生对清代学者的学问是折服的,但对他们很多做学问的方法不满,认为他们常常文学和历史不分,把文学作品和作家的生平混淆了,不明白文学的“真理”有异于历史的客观事实;他又觉得清代学者评估古人的时候,往往过于注重正式的著作而不审视这人的整体言行,以及当时的政治社会环境和同时代的人的评语。先生主张所有的资料都要兼顾,资料本身互相矛盾时,也不能为方便起见自圆其说。他完全可以接受资料有时候会互相矛盾,宁愿接受互相矛盾的资料,而不愿意把事情简单化了。先生还批评清代朴学提倡一个一个字推敲地读经书,他认为逐字解释有严重的局限,尤其遇到有关情感的词汇,聪明的读者必须考虑到整个语境,才能明白作者的原意。这可以说是钟书对清代朴学的一种补正。

 

可是先生与清代学者最大的不同,当然是他懂得看西方文字,熟悉西方的文学传统。他谈到古书某一句话,某一个意象,或某一种概念,可大量举出西方文学中相似或相反的话语或概念,他不时用西方例子来反驳清代学者的论点,或引用来作佐证。先生早些时候写《谈艺录》偶然也征引外文著作,但在《管锥编》里却构成几乎每一章主要的一部分。一般来说,先生选定了要讨论的段落某一个意念或意象后,便征引中国文献中相似或相反的例子,再征引西方文献中相似或相反的例子,最后作个结论。

 

我们把先生引述的外文著作和中文著作相比较,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他援引的外文著作古代当代的都有,而中文则不提“五四”以后的理论或例子,当代的更是一个也没有。

 

我们知道先生着手写《管锥编》,是1971年开始的,那时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他和他的夫人杨绛从五七干校回到北京,房子被人占住了,两人无家可归,有三年只好睡先生在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的办公室。《管锥编》的材料自然不是1970年代才搜集的,但他那个时候才开始整理多年累积的笔记。我们要问,他决定写《管锥编》,决定怎样写,和“文革”有没有关联?先生通盘讨论了中国自古以来的经、史、子、集,包括志怪小说,元明清的戏剧、游记等等,独独不提当下,是不是和“文革”有关?他为什么中文用那么艰涩难懂的语言,却又引述那么多古今西方著作呢?

 

先生在1942年写《谈艺录》的序时,提及当时的中日战争,说“谈艺录一卷,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接着说:

 

既而海水群飞,淞滨鱼烂。予侍亲率眷,兵罅偷生。如危幕之燕巢,同枯槐之蚁聚。忧天将压,避地无之,虽欲出门西向笑而不敢也。销愁舒愤,述往思来。托无能之词,遣有涯之日。以匡鼎之说诗解颐,为赵岐之乱思系志。

 

匡鼎是前汉一位学者,据说他讲《诗经》会令人开心地笑;赵岐为躲避敌人有三年在朋友家的墙壁里生活,有人说他的《孟子注》就是那个时候写的。先生在战乱的时候写《谈艺录》是要学匡鼎和赵岐。

 

恰恰三十年后先生《管锥编》的序怎么写呢?这序非常短,大约只占一页的四分之一,以下是全文:

 

瞥观疏记,识小积多。学焉未能,老之已至! 遂料简其较易理董者,锥指管窥,先成一辑。假吾岁月,尚欲赓扬。又于西方典籍,褚小有怀,绠短试汲,颇尝评泊考镜,原以西文属草,亦思写定,聊当外篇。敝帚之享,野芹之献,其资于用也,能如豕苓桔梗乎哉? 或庶几比木屑竹头尔。命笔之时,数请益于周君振甫,小叩辄发大鸣,实归不负虚往,良朋嘉惠,并志简端。

一九七二年八月

 

全文无论对外在的环境或他自身的光景都一字不提,只曲折地表示时局不好,因为“豕苓”和“桔梗”都是用来医病的。虽然他以敝帚野芹代表自己的文章,说对时势完全无补,可是有心人若仔细查一查,就发现所谓“木屑”“竹头”并不像乍看下那么没有用,因为典出自《晋书》陶侃的传。陶侃监督造船的时候吩咐所有的木屑和竹头都不准丢,保存下来,别人多年后才明白陶侃的苦心,有一次举行朝廷大典时地上全是正融化的雪,木屑正可派上用场,竹头则在建造另一些船的时候当钉子用了。

 

先生写《管锥编》时候心情如何,他在1993年另一篇序里才透露。这篇序虽然用中文写,国内也许很少人看到,德国女学人Monika Motsch要出一本讨论《管锥编》与杜甫的书(Mit Bambusrohr und Ahle: Von Qian Zhongshus Guanzhuibian zu einer Neubetrachtung Du Fus),请先生替她写序,先生的序是这样写的:

 

在中国,交通工具日渐发达,旅游事业就愈来愈兴旺,所谓“比较文学”也几乎变成了它的副产品。语言文字的挑衅性的障碍仿佛随著山川陵谷的阻隔一起消失了。

 

“三十年为一世”,四十多年前真如隔了几世。那时候,对比较文学有些兴趣的人属于苏联日旦诺夫钦定的范畴:“没有国籍护照的文化流浪汉”(passportless cultural tramps)。他们至多只能做些地下工作,缺乏研究的工具和方便。《管锥编》就是一种“私货”,它采用了典雅的文言,也正是迂回隐晦的“伊索式语言”(Aesopian language)。这个用意逃不出莫芝博士的慧眼。


钟书为莫芝书作序手迹


 

这里,先生直爽地说道他用典雅的语言,迂回隐晦的方式,是故意要让一般人,包括红卫兵,看不懂,因为这东西是“私货”,是官方和御用文人不能容忍的。日丹诺夫(Andrei Zhdanov)是谁呢?他是苏联斯大林手下专门对抗知识分子的高官,是江青一类的人物。先生这里把《管锥编》定位为比较文学。1948年苏联作家协会会长 (Aleksandr Fadayev),在日丹诺夫的指导下批斗刚出版《普希金与世界文学》的犹太裔作者 Isaac Nusinov 为“没有国籍护照的流浪汉”。因为 Nusinov 竟敢搞比较文学,把普希金的作品和其他国家的文学作品相提并论。后来苏联的领导人常常用这句话批评对中央政府不够“忠实”的知识分子。先生在这里居然把当时的自己也视为“没有国籍护照的流浪汉”。

 

我们要问,先生在《管锥编》里,有没有批评“文革”呢?直接批评当然没有。但他在第二集讨论老子那一章里,对老子思想的抨击特别严厉。他批评老子刻意扭曲文字的意义(如“正言若反”“反者道之动”),又反对老子的愚民政策(如“使民无知无欲”,“浑其心”),让我们不禁联想到当时“文革”各种现象。他指出老子“天地不仁”的说法替法家的苛法铺平了道路,而所谓的“无为”造成了无所不为的局势: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然天地无心,其不仁也,“任”或“不相关”而已。圣人虽“圣”,亦“人”也;人有心也,其不仁也,或由麻木,而多出残贼,以凶暴为乐。(《管锥编》2: 420)

 

求“合”乎天地“不仁”之“德”,以立身接物,强梁者残酷而无慈悯,柔巽者必脂韦而无羞耻。黄老道德入世而为韩非之刑名苛察。(《管锥编》2: 421)

 

“无言”而可以重言,寓言,卮言,荒唐之言矣;“无身”而可以脂韦滑稽,与世推移,全躯保命,长生久视矣;“无为”而可以无不为,无所不为矣;黄老清静,见之施行而为申韩溪刻矣。(《管锥编》2: 414-15)

 

我们了解先生作《管锥编》时候的心情,便知道他此处是有的放矢的,这些话是带着伤痛写的。我并不是说这是《管锥编》唯一的意义或是书写这本书唯一的目的。《管锥编》还有与当时的政治运动完全无关的种种方面。它用新观念解释古经书,补正清代学者的缺点,还对比较文学,比较美学,比较思想史都有丰富的贡献。但除了学术意义外,《管锥编》与当年的政治背景也是分不开的。

 

1980年钟书为妻子杨绛的《干校六记》写序文时,提到“文革”的情况:

 

现在事过境迁,也可以说水落石出。在这次运动里,如同在历次运动里,少不了有三类人。假如要写回忆的话,当时在运动里受冤枉、挨批斗的同志们也许会来一篇《记屈》或《记愤》。至于一般群众呢,回忆时大约都得写《记愧》:或者惭愧自己是糊涂虫,没看清“假案”、“错案”,一味随着大伙儿去糟蹋一些好人;或者(就像我本人)惭愧自己是懦怯鬼,觉得这里面有冤屈,却没有胆气出头抗议,至多只敢对运动不很积极参加……

 

先生在序里对自己的行为太苛刻了。我们都知道当时的政治运动不参加是不行的。其实先生从干校回到北京,“文革”还未结束,他在这个一摒弃传统文化敌视西方文化的时期,费全副心力整理中国自古以来的文学理念,而且把这些理念与西方文学理念并列在一起,表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中国有的西方也有,西方有的中国也有,是反潮流的,需要极大勇气。他当时缺乏研究的工具和方便,只能暗暗地做,只能用一般人看不懂,特别是红卫兵看不懂的语言,用迂回的方法,他这样做,非常孤独,感觉上自己是个“没有国籍护照的文化流浪汉”而进行“地下工作”。幸而,正如陶侃一样,先生的苦心在今天的中国普遍地被肯定了。

[艾朗诺(Ronald Egan) 美国著名汉学家,钟书《管锥编》英文选译本Limited Views:Essays on Ideas and Letters by Qian Zhongshu的译者]

本文原载:《东方早报》


 

帽子与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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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5月16日15:54  新闻专栏  作者:贺卫方  

儒家力倡以“君为臣纲”为首的三纲之说,忠君与尽孝乃是其核心要义。但是,这种学说必然面临一个挑战,那就是假如君主背离为君之道,祸国殃民,臣子的忠诚义务是否仍然要恪守?这样的矛盾,先秦诸子以及汉代学者都有不少讨论。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对于这些观点有很精到而有趣的梳理和评论。

钱先生的评论开始于汉景帝面前发生的那场著名的争论。据司马迁记载,争论发生在黄生和辕固生两位重量级学者之间,话题正是如何评价历史上有名的“汤武革命”。黄生的见解旗帜鲜明,认为商汤和武王放逐和讨伐君主的行为就是弑君。但是,辕固生显然是一个孟子主义者,坚持主张汤武乃受命于民,受命于天,征讨像桀纣那样的暴君是顺天命合民意的义举。

争执不下时,黄生运用了古人讨论问题经常使用的修辞法--比喻。他把君主比做帽子,把臣子比做鞋子:“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贯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不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南面,非弑而何也?”

我们读到这里,很希望辕博士能够心平气和地追问一下,例如这比喻本身的不妥。帽子再破,也不至于残害人身,但是君主却大可成为独夫民贼。另外,假如臣子采取“正常途径”,正言匡过,反复谏言,但君主却一意孤行,变本加厉,那又该如何是好?这样层层逼近,就可以把讨论引向深入。但是,令人意外的是,辕固生居然劈头盖脸地来了一个归谬法,把汉高祖刘邦搬出来抵挡:“必若所云,是高皇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耶?”

景帝看到自家爷爷都涉嫌弑君了,连忙干预:“食肉毋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遂罢。司马迁感叹道:“是后学者莫敢言受命放杀者。”

钱钟书先生称黄生的学说与法家代表人物韩非如出一辙。《韩非子·忠孝》云:“汤、武人臣而弑其主,刑其尸,而天下誉之,此天下所以至今不治者也。……人主虽不肖,臣不敢侵也。”如此看来,先秦百家对于君主以及政治体制想象的差异似乎并没有一般思想史所界定的那么大。不过,饶有兴味的是,后世的思想家们提出了一种或许可以称之为“事后追认”的学说,那就是,姑且将推翻前朝君王的行为视为“弑”,不过,如果此后登堂入室的新君主能够延续自己的统治,那么就获得了一种正当性。钱先生追溯了这种名之为“逆取顺守”的学说演进过程:

《郦生、陆贾列传》贾对高帝曰:“且汤、武逆取而顺守之”,语意本《商君书·开塞》:“武王逆取而贵顺,……其取之以力,持之以义”;“逆取”即“弑”尔。班固《东都赋》:“攻有横而当天,讨有逆而顺民”,则谓:主苟无道失德,则臣之弑僭,名分虽乖,而事理殊允,不忠不顺,却天与民归(When lawful’s awful,treason’sreason);《后汉书》固本传章怀注引“逆取顺守”释之,尚隔一尘。《后汉书·袁绍传》下刘表谏袁谭书曰:“昔三王、伍伯,下及战国,君臣相弑,父子相杀,兄弟相残,亲戚相灭,盖时有之。然或欲以定王业,或欲以定霸功,皆所谓‘逆取顺守’”。(《三国志·袁绍传》裴注引此书无末句)(《管锥编》页370)

但是,这种完全以成败做解释确实有些“成者王侯败者寇”的意味。后世儒家如朱熹、欧阳修等都试图指出这里的矛盾,不过,还是钱先生的说法更加一针见血:“盖儒家既严树纲常名教,而复曲意回护‘汤、武革命’,说终难圆,义不免堕”。(同上,页371)

在我看来,儒家的这种困境跟中国古典社会结构有关。最大的问题在于我们没有形成一种足以制约君主权力的社会力量。所以,孟子这样的大儒固然超越孔子,力倡民贵君轻,甚至与齐宣王针锋相对地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但是,如何形成判断君主是否堕落为独夫民贼的标准,怎样把这样的标准付诸于对特定君主的衡量,并且使得君主必须在这样的标准之下就范,并不是一个纯粹理论的问题,而是政府构造以及社会力量所决定的事项。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秦始皇的“废封建,置郡县”带来的真正的地方权力无从形成以及科举考试导致的社会原子化,实在是决定中国两千年专制统治以及不断地改朝换代的根本原因。

最近看了一部电影《雪国列车》,韩国人奉俊昊导演的这部充满对人类未来命运关注的影片讲述的故事是,地球急速变冷导致人类灭亡,一群人幸运地逃生于一列行驶在一条环绕地球、永不停息的列车上。前面车厢里是上层的享乐阶级,后面车厢中是受尽苦难的底层民众。后节车厢里的人们发起了革命,他们集体向前节车厢冲击。列车统治层的二号人物,由蒂尔达·斯文顿饰演的梅森面对那些群情激奋的下层民众,右手举起一只皮鞋,告诫造反者:你们就是鞋子,要穿在脚上。前面车厢里的人是帽子,必须高高在上。这一情节令我怀疑那比喻就是来自中国古典。耐人寻味的是,列车上似乎只有两种人,即后节车厢里苦难深重的底层民众和前节车厢里骄奢淫逸的统治阶层,竟然完全没有中间阶层的存在。难道说这就是这部电影对于革命之所以发生的解释么?


 

钟来茵:钱锺书与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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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钱钟书先生数百万言著作中,谈得最多的作家是杜甫;在数以千计的中国作家中,钱先生评价最高的是杜甫;影响钱先生诗歌创作最大的也是杜甫。两年前我得知钱先生住院信息后,即着手《钱钟书与杜甫》的写作,并把这一信息向近二十年来一直支持、关心我的《杜甫研究学刊》编辑部及中国杜甫研究学会、四川杜甫研究学会有关专家、朋友作了交流,得到了他们极大的鼓励。如今,书稿尚未完成,钱先生已跨鹤仙逝,仅从书稿中抽出几节,敷演成此文,来表达我对杜甫、钱钟书两位历史人物深深的敬意,并提出一些学术问题供学者们思索。

     一、中国诗尊子美——钱钟书诗学观总纲

   钱先生对自己深思熟虑的一些观点,会在某些著作中反复强调。吾国“诗尊子美”,至少见于两部著作:《谈艺录》与《七缀集》。《谈艺录》(修订版)第106页:“余作《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 说吾国诗画标准相反;画推摩诘,而诗尊子美,子美之于诗,则吴道子之于画而已。”《七缀集》虽于1985年出版,其中《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其写作时间约于1948年(参《七缀集》附录《旧文四篇》原序),正是钱先生学术思想成熟,诗歌、小说以及《谈艺录》写作处于巅峰状态期内。《中国诗与中国画》认为,中国绘画的正宗、正统南宗画的创始人是大诗人王维,他“坐着第一把交椅。然而旧诗传统里排起坐位来,首席是轮不到王维的。中唐以后,众望所归的最大诗人一直是杜甫。借用克罗齐的名词,王维和杜甫相比,只能算‘小的大诗人’,而他的并肩者韦应物可以说是‘大的小诗人’。”接着钱先生举出下列论据,来证明杜甫代表中国诗的正统,为省篇幅,只提出处及论点:

   元稹《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称杜甫“能兼综古今之长”;

   宋祁《新唐书•杜甫传》与元稹一致;

   孙何《文箴》“杜统其众”论,“统”即“兼综”;

   秦观《韩愈论》比杜甫于“集大成”的儒宗孔子;

   晁说之《和陶引辩》比曹、刘、鲍、谢、李、杜之诗为“五经”,“天下之大中正”;

   吴可《藏海诗话》“以杜为正经”;

   朱熹《语类》称李、杜为学诗者的“本经”;

   陈善《扪虱新语》“老杜诗当是诗中《六经》,他人诗乃诸子之流也”;

   吴乔《围炉诗话》卷二有“杜《六经》”之称;

   蒋士铨《忠雅堂文集》卷一《杜诗详注集成序》:“杜诗者,诗中之《四子书》也。”

   潘德舆《作诗本经序》“诗足绍《三百篇》者,莫若李、杜”;潘氏另一书《李杜诗话》,李、杜好比儒家孔、孟,一个“至圣”,一个“亚圣”“还是杜甫居上的。”

   最后,钱先生总结:“因此,旧诗的‘正宗’、‘正统’以杜甫为代表。神韵派当然有异议,但不敢公开抗议,而且还口不应心地附议。”全文结尾的总结是极为冷静的:

   总结起来,在中国文艺批评的传统里,相当于南宗画风的诗不是诗中高品或正宗,而相当于神韵派诗风的画却是画中高品或正宗。旧诗和旧画的标准分歧是批评史里的事实。我们首先得承认这个事实,然后寻找解释、鞭辟入里的解释,而不是举行授与空洞头衔的仪式。

   《中国诗与中国画》是钱先生一篇著名的论文,《谈艺录》又经历近半个世纪的考验,作了补订修正,钱先生一以贯之,始终认为杜甫代表了中国诗的传统。请注意结尾“我们首先得承认这个事实”,这是五千年中华文明的结晶,是五千年间民族文化发展自然而然形成的传统,这里没有任何个人的偏好的因素。请别把这一客观存在的“事实”,又与八十年代一度聚讼纷纭的“李杜优劣论”混为一谈。学术研究本以理性为主,理性的精神就是应尊重客观存在的“事实”。一旦夹杂个人的主观偏爱,就易失去理性,偏离事实,坠入幻想梦境,至多只是个人的感受而已。至于何谓传统,《中国诗与中国画》开头就指出:“一时期的风气经过长时期而能持续,没有根本的变动,那就是传统。”传统形成文艺风气,“这个风气影响到他对题材、体裁、风格的去取,给予他以机会,同时也限制了他的范围。就是抗拒或背弃这个风气的人也受到它负面的支配。”可见传统几乎对所有的人有重大的影响力。我们从闻一多、钱钟书、冯至、老舍等受欧风美雨洗礼的人,无不受杜甫的巨大影响,便容易理解这一理论。当然,风气首先与时代大环境有关。闻一多、钱钟书、冯至等自国外返回中国,都恰逢抗日战争。多灾多难的国运民生,成为一股强劲的东风,使这些受过欧风美雨洗礼的文人自然而然地亲近杜甫,闻一多、冯至在杜甫研究上作出了重大贡献,老舍的创作也转向现实主义(详参《杜甫研究学刊》总第五十期廖仲安教授《记抗战时期三位热爱杜诗的现代作家和学者》一文,廖先生记及冯至、老舍、萧涤非;廖先生多次和我交谈中,还提及闻一多);至于钱钟书先生的诗学观念变化、诗歌创作变化,则更能证明杜甫作为中国诗歌正统代表的巨大影响。

     二、“涉少陵之庭”写忧患之诗

   钱钟书的诗学历程,《槐聚诗存•序》只说了启蒙阶段、自学清诗:“余童时从先伯父与先君读书,经、史、‘古文’而外,有《唐诗三百首》,心焉好之。独索冥行,渐解声律对偶,又发家藏清代名家诗集泛览焉。及毕业中学,居然自信成章,实则如鹦鹉猩猩之学人语,所谓‘不离鸟兽’者也。”其实,钱钟书先伯父、先君均不善诗甚至不会做诗,即使钱基博这样的大学者,也基本不做诗,以致送章士钊的应酬之作,要钱钟书捉刀。《唐诗三百首》原本是清代无锡人蘅塘退士编,辛亥之后,上海各类书局曾大量印行,无锡则是上海出版中心最核心的辐射圈内,市面上大量有各种版式的《唐诗三百首》。钱钟书天资聪颖,心好唐诗,苦读苦学,“渐解声律对偶”,无师自通。所以钱先生学诗,自唐切入,由唐入清,掌握了作诗诀窍,尤以近体为主。这篇《序》作于“大病”之后,写得过分简略。倒是钱先生中年一段话,说出了自己的诗学历程。

   十九岁始学为韵语,好义山、仲则风华绮丽之体,为才子诗,全恃才华为之,曾刻一小册子。其后游欧洲,涉少陵、遗山之庭,眷怀家国,所作亦往往似之。归国以来,一变旧格,炼意炼格,尤所经意。字字有出处而不尚运典,人遂以宋诗目我。实则予与古今诗家,初无偏嗜,所作亦与为同光体以入西江者迥异。倘于宋贤有几微之似,毋亦曰唯其有之耳。自谓于少陵、东野、柳州、东坡、荆公、山谷、简斋、遗山、仲则诸集,用力较劬(1984•《随笔》第4期, 吴忠匡《记钱钟书先生》)

   吴忠匡与钱钟书同事蓝田,搜集抄录过钱钟书的诗。吴是钱基博指导的助教,年龄与钱钟书相仿,常在一起聊天。他记录下这一段话,大体上与钱钟书创作、研究的经历都能合拍,可信度大。简而言之,在《唐诗三百首》启蒙后,他经历了四个阶段。第一,才子诗,学习对象为李商隐、黄仲则。江南地区的老诗人——年龄略大于钱先生者,多数均知道钱钟书少年时代写过李商隐式的诗,如今这些少作均遗佚了。这一传说,大体上符合钱先生的自述。第二,学习杜甫,写忧国忧民之诗(详见下)。学习对象为杜甫、元好问。正好,其时之国,正受日本侵略者蹂躏,诗人在欧洲“眷怀家国,所作亦往往似之”。第三,写宋诗。学习对象以黄庭坚为主。钱钟书对《山谷内外集》下过苦功夫,《谈艺录》留下大量记录。由于黄庭坚是东坡门生,故这一阶段对东坡诗也钻研更深。第四,以宋诗为功底,泛览百家,自成一家。《谈艺录》云“唐诗多以半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从《槐聚诗存》总体风貌来看,钱先生诗作受宋诗影响更大些。“人遂以宋诗目我”,众人眼光没有看偏;钱先生自己也承认更像“宋贤”;后来郑振铎因此借调他到文学所编《宋诗选注》;等等,这些与此有关。当然,像钱先生这样的大才,他有极强的理解力、记忆力,能融汇百家,自成一家,也不难。只是由于种种原因,1949年后,他极少写诗。诗歌的成就远比不上学术、小说、散文。

   应该指出,在上述四个阶段中影响钱钟书诗学观的中国古典诗人中,李商隐、王安石、黄庭坚、元好问等都是深受杜甫影响的诗人。即如李商隐,虽是“风华绮丽”的艳情大家,但他是被王安石推许为学习杜甫登堂入室的人物。所以即便是学习李商隐,实际也与“涉少陵之庭”有关。

   钱钟书的照相机式的记忆力,帮助他作出了实事求是的结论:中国诗的正统代表是杜甫。没有纵观全局的眼光,没有客观公正的态度,就不敢作出这种结论。近些年来的学者,总爱把自己的研究对象用高倍放大镜放大,拔高,以显示自己研究的重要性。对具有这种胸襟的人而言,往往会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无法接受客观存在的事实。或者在貌似辩证的幌子下,这也重要,那也重要,却实际上在否定主次。对这些学者而言,钱先生《中国诗与中国画》是尤为重要的论文。

   钱先生“涉少陵之庭”,写“眷怀家国”之诗,这在《槐聚诗存》中例证很多。诗人在英国的牛津公园,在法国的塞纳河畔,眼睛都注视着多灾多难的故国。现据《槐聚诗存》顺序,选录几例如下:

   1936•《新岁感怀适闻故都寇氛》:

   海国新年雾雨凄,茫茫愁绝失端倪。

   直须今昨分生死,自有悲欢异笑啼。

   无恙别来春似旧,其亡归去梦都迷。

   萦青积翠西山道,与汝何时得共携。

   海国雾雨,指雾中伦敦。“茫茫愁绝”者,钱钟书与杨绛;“西山”指无锡城西的风景区惠山;“汝”指杨绛。题中“寇”即日寇,全诗都因此字而发。

   1936•《牛津春事》之一:

   不见花须柳眼,未闻语燕啼莺。

   开户濛濛细雨,故园何日清明。

   牛津多雾,故乡无锡又不多雾,诗人为何盼“清明”,自然与面临战争有关。

   1937•《读杜诗》:

   何处南山许傍边,茫茫欲问亦无天。

   输渠托命长熸者,犹有桑麻杜曲田。

   漫将填壑怨儒冠,无事残年得饱餐。

   饿死万方今一概,杖藜何处过苏端!

    1938•《哀望》:

   白骨堆山满白城,败亡鬼哭亦吞声。

   熟知重死胜轻死,纵卜他生惜此生。

   身即化灰尚赍恨,天为积气本无情。

   艾芝玉石归同尽,哀望江南赋不成。

   此诗写日军残暴,遣词造句全从杜诗学来。

   此外,《游雪窦山》、《新岁见萤火》等均用五言,与杜甫避乱由秦入蜀中作五言一模一样。杜甫在安史乱中,做过俘虏,吟过“国破山河在”,麻鞋见天子,逃难避乱,都是亲身经历的悲痛遭遇,诗人写来格外真挚动人,有惊天地泣鬼神之魅力。钱先生毕竟身在欧洲,或只有湘西后方教书,没有像杜甫那样有入地狱般的经历,所以即使认真学杜,诗的感染力大不如杜甫。这类诗的艺术魅力是由生活而不是技巧决定的。

     三、七律杜样

   《谈艺录》第五一节,专论杜甫的七律,仅从七律一端,便能看出作为中国诗正统代表的杜甫在中国诗史上起着何等举足轻重、且无人可代替的影响。这一节,周振甫先生题名为“七律杜样”,概括性极强。这里仅提纲挈领地理出主要论点。

   所谓“七律杜样”,钱先生认为:“少陵七律兼备众妙,衍其一绪,胥足名家。譬如中衢之尊,过者斟酌,多少不同,而各如所愿。……然世所谓‘杜样’者,乃指雄阔高浑,实大声弘,如:‘万里悲秋长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指麾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一类。”钱先生这样的论述,宏观微观紧密结合,像连珠炮一样,排山倒海,具有极强的说服力。七律是近体中最难写、实用应酬又是常常非写不可的一种体裁。中国诗发展至杜甫,终于出现集大成者,众妙兼备,只学其一,便能成为名家。杜甫七律武库中十八般兵器,杜甫皆烂熟于胸,都有典型之代表作,学杜者只取其一,便是七律中的有特色之人。

   钱先生举例说,“陈后山之细筋健骨,瘦硬通神,自为渊源老杜无论矣。”“瘦硬通神”本是杜公对书法美学的一种表达,源自“书贵瘦硬便通神”句,这里,钱先生借用来说七律的某种风格。陈师道的《春怀示邻里》颇能代表此种风格。

   接着又以杨维桢为例:“即如杨铁崖在杭州嬉春俏唐之体,何莫非从少陵‘江上谁家桃树枝’、‘今朝腊日春意动’、‘春日春盘细生草’、‘二月饶睡昏昏然’、‘霜黄碧梧白鹤栖’、‘江草日日唤愁生’等诗来;以生拗白描之笔,作逸宕绮仄之词,遂使饭颗山头客,化为西子湖畔人,亦学而善变者也。”元末杨维桢,诸暨人,其父筑楼铁崖山,植梅百株,聚书数万卷,去梯,使读书五年,故自号铁崖。“铁崖”是他早年苦读的标志,却也是他晚年蓄家妓“嬉春”享受的代号。所谓“嬉春俏唐”,前者指诗的内容以艳情嬉弄为主,而其形式,铁笛道人诚“善变”者,他为了追求无拘无束,故专门摸仿杜甫的拗体七律,自由自在,钱先生幽默地称之为“嬉春俏唐之体”,妙不可言!这却有力地证明杜甫七律的多样性,提供了后人无数生路,去另作创造。

   学杜甫七律最有功底、成就最大者要算李商隐:“唯义山于杜,无所不学,七律亦能兼兹两体。……而世所传诵,乃其学杜雄亮诸联。”现把钱先生列举的例子,列表对比,这样更能体会到玄妙的“雄阔高浑,实大声泓”的涵义。

   杜甫          李商隐

   万里悲秋常作客,     万里忆归元亮井,

   百年多病独登台。     三年从事亚夫营。  

   (《登台》)        (《二月二日》)

   路经滟滪双蓬鬓,        永忆江湖归白发,

   天入沧浪一钓舟。     欲回天地入扁舟。  

   (《别李剑州》)      (《安定城楼》)

   雪岭独看西日落,     雪岭未归天外使,

   剑门犹阻北人来。     松州犹阻殿前军。  

   (《秋尽》)       (《蜀中离席》)

   

   钱先生真如老吏断案,百无一失。这些律句,意境雄阔,高远浑厚,平仄协律,虽为偶联,却扎实充足,读来自然使人为之振奋。杜甫作出了榜样,李商隐成为几乎是唯一的登堂入室的弟子,难怪能获王荆公赞叹。

   中晚唐诗人,钱先生又举出郑都官、顾逋翁,虽为小诗人,钱先生却评之为“几为明七子之始作俑者矣。”对这样的无名之辈,许多卷本、大部头文学史,能有这样细致周到、公正无私的评论吗?

   北宋已是自觉地尊杜、学杜时代,故“七律杜样”得到更多的实践模仿的机会。钱先生举了欧阳修、苏轼、张文潜,此处虽未提黄庭坚,在前面黄庭坚专论中,却介绍得更多。

   钱先生给南宋陈与义学杜甫七律很高评价:“至南渡偏安,陈简斋流转兵间,身世与杜相类,唯其有之,是以似之。七律如:‘天翻地覆伤春色,齿豁头童祝圣时’;‘乾坤万事集双鬓,臣子一谪今五年’;‘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五年天地无穷事,万里江湖见在身’;‘孤臣白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雄伟苍楚,兼而有之。学杜得皮,举止大方,五律每可乱楮叶。”

   评陆放翁时,钱先生指出他“哀时吊古,亦时仿此体,如:‘万里羁愁添白发,一帆寒日过黄州’;‘四海一家天历数,两河百郡宋山川’;‘楼船夜雪瓜洲渡,匹马秋风大散关’;‘细雨春芜上林苑,颓垣夜月洛阳宫’。而逸丽有余,苍浑不足,至多使地名,用实字,已隐开明七子之风矣。”显然,钱先生的七律美学标准中,苍浑雄阔高于逸丽细致。杜甫七律之所以成为历代摹写的范本,除“兼备众妙”,就是“雄阔高浑,实大声泓”,那是七律至醇至美的境界。

   远在北方的金元之间元好问,是公认的学杜名家,钱先生对其七律评价却远比一般的细致周到:“元遗山遭际,视简斋(陈与义)愈下,其七律亦学杜之肥,不学杜之瘦,尤支空架,以为高腔。如《横波亭》诗之类,枵响窾言,真有‘甚好四平戏’之叹。然大体扬而能抑,刚中带柔,家国感深,情文自有。”

   明代学唐调,仿杜诗,更掀起高潮。但钱先生一一鉴别,仔细品味,所作结论更切合实际。他认为“献吉、于鳞继之,元美之流,承赵子昂‘填满’之说,仿杜子美雄阔之体,不择时地,下笔伸纸,即成此调。……每篇必有人名地名。舆地之志,点鬼之簿,粗豪肤廓,抗而不坠,放而不敛。”实际上,这些人学杜之雄阔,由于缺乏杜甫的生活、才力,故流于空喊空叫,刻板地按七律平仄规律在作填充,并无真情实感。此类学杜,与元遗山相比,则等而下之了。此类人学杜的雄阔学不成,学悲凉之诗,则变成“无病呻吟”;学弘大之诗,则被诗评家讥之为“瞎唐体”。“穷流溯源,简斋、遗山,实不啻为之导焉。人知明七子之为唐诗高调,安知简斋、遗山亦宋元诗之易流于高声 者乎。故明人虽不取宋诗,而每能赏识简斋。”钱先生对一部中国诗史宏观、微观,皆了然于胸,所以对一些很特殊的现象如明人不取宋诗,为何能欣赏陈与义,作了简明扼要的结论。

   在“补订”中,钱先生还涉及当代人学杜之七律。

   在如此短的一章一节之中,对“七律杜样”的历史作了梳理,对唐、宋、金、元、明、清的各派各家,作了历史的、美学上的评价,这需要多少才、识、力,读者是可以想象的。这些论述,犹似压缩饼干,没有任何水份了,当然对一些读者来说,由于读书不像钱先生那么多,读来就十分吃力。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钱钟书先生像一个入海捕鱼的渔民,他使用的渔网网眼很小,他采用的是拉网式的作业方式,所以鱼不分大小,全在网中,全在他视力之内,一一鉴别。大鱼如李商隐、陆放翁,小鱼如郑都官、顾逋翁,钱先生一律都没放过。这种拖网式作业的操作方式,使读者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钱先生言必有据,尊重事实,他的结论是可信的。

     四、信手拈来 随口而用

   钱钟书先生对杜诗的熟悉,在《谈艺录》、《管锥编》中有大量的例证。有的读者或许会认为:这些学术著作经过编辑的校核、有关人员的协助,已难见原貌。这里且举钱先生给我信中一个例子,也许会更有说服力些。钱先生与我通信,始于八十年代,直到九十年代他住院前,他常给我这样一位普通的年轻学者写信。他总是以平等的态度、坦诚的胸襟、幽默的语言,令我辈青年学子十分惊讶。八十年代的信,均以毛笔书写,流畅的行草,证明信是一气呵成的。现公布1984.6.30 的一信:

   来因同志:

   奉手书,奖饰逾量,只增愧悚。秉烛余明,仅堪如少陵诗所

   谓“暗飞萤自照”耳。贵刊创办,不才乐观厥成。手边实无旧稿足补

   白者,寒俭可笑亦复可怜也!草此多谢,并颂夏健

   钱钟书上

   (1984)6.30.

   1984年,我的朋友刘隽甫先生积极筹办《江南诗词》,嘱我向钱钟书先生索要诗稿。我再三推辞,不想去勉强钱先生。但是江南诗词学会中一批元老反复说服我试试,我就把江南一批老诗人对钱先生的敬重与希望,告之钱先生。不久,我便接到钱先生复信,使我惭愧的是少陵原诗,阅信时我背不起来。我猜出这句杜公写于四川的,别的记忆不起来。对比钱先生,他以流畅的行草写此信,根本不会去查原诗,那是何等潇洒自在!查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四《倦夜》即是:

   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

   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

   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

   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

   仇氏注“上四夜中景,下四景中情”。此卷为广德二年秋成都作。秋夜,“不眠忧战伐”的杜甫在床上失眠,竹林里传来习习凉风,遥望皓月当空,照亮庭园。静夜之思,视听十分细致,竹林里凝露园珠,已成涓滴有声;稀疏星星,在明月傍乍有乍无,忽隐忽现。竹林之外,暗淡的点点萤火虫,只能照亮自身;在水边住宿的鸟,互相呼应。这已是黎明前之情景。这一切背后,均从不眠的诗人视听情景着笔,故结尾补足题意,终宵失眠,疲倦不堪,只因“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诗人忧国忧民的深情如此真挚、真实,实在感人。据《王直方诗话》东坡赞扬“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为“才力富健”的名句(转引仇本此诗之后引)。仇氏注“暗飞萤,水宿鸟,上三字连读。自照,有感孤栖。相呼,心伤无侣。”颇能阐发诗意。钱先生引杜公此诗,虽意在谦虚,“手边无旧稿”,但仔细查《槐聚诗存》,却也是事实。

   杜公“暗飞萤自照”给了钱钟书先生重大的影响《槐聚诗存》1940年《新岁见萤火》一诗留下了铁证:

   孤城乱山攒,着春地太少。

   春应不屑来,新正忽夏燠。

   日落峰吐阴,暝色如合抱。

   墨涅输此浓,月黑失其皎。

   守玄行无烛,萤火出枯草。

   孤明才一点,自照差可了。

   端赖斯物微,光为天地保。

   流辉坐人衣,飞熠升木杪。

   从夜深处来,入夜深处杳。

   嗟我百年间,譬冥行长道。

   未知所税驾,却曲畏蹉倒。

   辨径仗心光,明灭风萤悄。

   二豪与螟蛉,物齐无大小。

   上天视梦梦,前途问渺渺。

   东山不出月,漫漫姑待晓。

   整首诗主旨与《倦夜》相似,主要意象萤火虫,来自《倦夜》。萤火、自照等遣词,也来自《倦夜》。“上天视梦梦,前途问渺渺”,与杜公“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抒发的是一样的感情!杜诗的巨大威力,由《倦夜》也可看得如此清晰!钱钟书先生接受杜诗的影响,这已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五、结尾:献上一瓣心香

   1997. 9. 18我正在写作《钱钟书与杜甫》一书初稿, 曾作七律一首,仅以此诗来悼念钱钟书先生以及诗圣杜甫:

   杜甫钟书阡陌连,伤时忧国共苍天。

   少陵彩笔神仙助,槐聚华章珠玉圆。

   国破山河诗赋泪,家亡兵罅艺文编。

   中西打通虽新事,才识灵思锦里传。

   颔联少陵诗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槐聚,钱先生自取之笔名。《谈艺录》序云:“予侍亲率眷,兵罅偷生,如危幕之燕巢,同枯槐之蚁聚”。先生《谈艺录》作于湘西抗战期,《管锥编》构思写作于文革期,均为忧患之作,与杜诗相通。又《谈艺录》有《说圆》一节,另释李义山《锦瑟》,深刻阐述中外艺文秘诀,珠圆玉润,实与“下笔有神”有异曲同工之妙。末联,杜公自云“锦里先生”,见《为农》、《南邻》、《追酬高蜀州》、《将赴成都寄严郑公》等。

   


 

宋淇与吴兴华:“借”诗蹿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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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淇与吴兴华:“借”诗蹿红
文·魏邦良
人物纪事
    1940年,宋淇毕业于燕京大学西语系。1949年移居香港,任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研究中心主任,与吴兴华、夏志清、张爱玲、钱钟书等人有深交。宋淇笔名很多,但以林以亮最为人们熟知。
    吴兴华生于1921年,早慧,多才。中学毕业,十五岁的吴兴华即在上海《新诗月刊》发表长诗《森林的沉默》。16岁考入燕京大学西语系,精通英语,又不同程度掌握了法、意、德等外语。
    吴兴华特别重视友情。他最要好的朋友是宋淇、张芝联、孙道临。他们相识于燕京大学,因志趣相投而成为知音、密友。
    吴兴华和宋淇的友谊纯洁无暇,非同寻常。在吴兴华心目中,宋淇是他信赖的兄长,头号知音。对吴兴华,宋淇也极为赏识、关心。在吴兴华一家经济困顿时,宋淇给予了雪中送炭的援助。
    宋淇赴港后,以“林以亮”为笔名亮相文坛。在《林以亮诗话》中他说,吴兴华在寄给他一封录有王安石一首诗的信后,两人便断绝了联系。宋淇儿子宋以朗告诉我们,“事实却不是这样”。事实是,之后,吴兴华又给宋淇写了12封信。
    《林以亮诗话》中提及的吴兴华给宋淇的信内容如下:“你知不知道王荆公的这一段诗?我觉得整个旧诗领域内很难找到如此悲哀的句子,比豪斯曼引弥尔顿的那句有过之无不及。诗是这样的:愿为武陵轻薄儿,生当开元天宝时,斗鸡走狗过一生,天地兴亡两不知。你是解人,一定明白我喜爱这段诗的心理。”
    既然此后吴兴华仍有书信寄给宋淇,后者为何说这封信就是吴兴华给自己的最后一封信呢?对此,宋以朗做了如下推测:
    “我觉得父亲(宋淇)只是在编剧。你看一部电影,总希望最后一场戏会有些弦外之音,这样才可以不断回味。实际上,吴兴华写给我父亲的最后一封信是写自己新婚,但你这样照实说,读者不会觉得有意思,所以我猜父亲便故意借王安石的诗来营造意境气氛,让吴兴华的所谓最后一封信可以融入时代的大背景,使读者‘荡气回肠’一下。”
    推测不无道理,但毕竟是推测。
    如果说宋淇这一次的“编剧”无伤大雅的话,那么另外两次的“编剧”似乎有些不厚道了。
    吴兴华去世后,宋淇曾在给钱钟书的信中录了吴兴华的一首诗:
    哀乐相寻剧可怜,故都乔木又风烟。
    铜仙去国三千岁,锦瑟留人五十弦。
    北里笙歌犹昨日,西台披发忆当年。
    蓬莱弱水今清浅,输与麻姑一怆然。
    钱钟书以为这是宋淇作品,在回信中大加赞赏:
    “与兄交近四十年,不知兄作旧诗如此工妙,自愧有眼无珠,不识才人多能,亦克善藏若虚,真人不露相,故使弟不盲于心而盲于目耳。尊作对仗声律无不圆妥,而蕴藉风流,与古为新,盖作手而兼行家矣。欣喜赞叹,望多为之。”
    宋以朗说,他父亲宋淇在信中明明说这是亡友吴兴华作品,是钱钟书误把吴郎当宋郎了。我想,如果真是钱钟书粗心大意弄错了作者,宋淇也该回函澄清吧。而他却将错就错,默认钱钟书的“误会”并将其“欣喜赞叹”照单全收,这妥当吗?
    就算这一次是因了钱钟书的疏忽。那么另一次,他把吴兴华五首十四行诗完全当做自己的作品收入《林以亮诗话》,责任就全在他自己了。夏志清在为《林以亮诗话》作序时,称这五首十四行为“传世之作”。可见这几首诗代表了吴兴华创作的最高水准。后来宋淇在《诗的创作与道路》中,重申这五首“传世之作”是他“林以亮”所作,言之凿凿,不容置辩。而他儿子宋以朗在《宋淇传奇》一书中指出:“这也不是事实”。宋以朗说:“这组诗原题作《自我教育》,其实是吴兴华在1943年写的,他当时告诉父亲:‘我相信诗中非常准确地呈现出来的东西是散文里没法说的,它们是代表着我诗歌进展中最可纪念的一个阶段。我有一个预感,这回我真走上正路了,以后即使改变,也只是修改,而绝不可能是舍弃现在的途径。’”
    从这段话可知,这五首十四行正是吴兴华心爱之作。而好友去世后,宋淇竟将这几首诗据为己有,无异于夺人所爱了。
    宋以朗澄清了事实,但他也为父亲的不光彩行为作了辩护:“我明白我父亲不是想把吴兴华的诗据为己有,而是他心底根本没将‘林以亮’当成自己一个人。我父亲有数十个笔名,‘林以亮’只是一个角色,但这角色有某种特殊的意义,它既代表了作为‘天生诗人’的孙道临,也象征了吴兴华和他自己,即是说,‘林以亮’是三位一体的位格,是他和他的朋友的共同暗号。另外,也许他在1955年写《诗的创作与道路》时,觉得应该以第一人称角度去描述才能加强那五首诗的重要性,所以便没有提及原作者的身份。反正都是‘编剧’技巧而已,就像吴兴华那封引用王安石诗的所谓最后一封信。”
    这番辩护虽用心良苦却没有丝毫说服力。我们知道,宋淇就是林以亮,林以亮就是宋淇。那么,宋淇把吴兴华的诗署上“林以亮”大名发表,就是不折不扣的剽窃。因为宋淇从来没有在公开的场合承认,这个笔名如宋以朗所说“既代表了作为‘天生诗人’的孙道临,也象征了吴兴华和他自己”。
    吴兴华视宋淇即林以亮为头号知音,终生密友,他曾在信中对宋淇说:“亲爱的朋友,我常想在我一生不多的幸运事件中,我之认识你可以算是最大的。你所有意无意给我的帮助,已不是我一辈子所能还得清。而我现在还正年轻,将来事不敢想,只有希望能永远保持着你纯洁伟大的人格,将来说不定还有别的强似我的人需要你的指导与援引。”
    倘若吴兴华知道,他去世后,宋淇竟会将他心爱之作据为己有,从钱钟书那里沽来“蕴藉风流,与古为新”之名,从夏志清那里钓来“传世之作”之誉,他对这位有着“纯洁伟大的人格”的朋友还会这么敬仰这么信赖吗?
    从宋淇和吴兴华的往来书信中可看出,两人情同手足,关系非同寻常。可宋淇生前竟从未在儿子宋以朗面前谈及这位友人。直到宋淇去世后,宋以朗才从朋友那里获悉父亲还有这样一位密友。后来因整理张爱玲信件,宋以朗偶然找到62封吴兴华给宋淇的信。宋淇将吴兴华代表作据为己有这件事这才浮出水面。宋淇曾在儿子面前谈到他青年时代的好友孙道临、钱钟书等,独独不谈最要好的吴兴华,这恐怕不是偶然。
    宋以朗说,这不过是他父亲“编剧的艺术”。我想,虽说人生如戏,但人生到底不是戏。那么,把“瞒天过海”“偷梁换柱”的“编剧”技巧移植到生活中来,恐怕既伤害了友人,也影响了自己的声誉。如果说,宋淇的诗名曾获钱钟书激赏,也得夏志清盛赞,那不过是因为他夺友所爱,“借”诗蹿红罢了。

 

宋淇与吴兴华:乱世中的两个文艺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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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09月23日15:39  南方都市报   
  1941年吴兴华毕业,留在燕大任教,本来前途一片光明,校方还打算保送他出国留学,但年底“珍珠港事件”爆发,日军封锁燕大,他只好转行当翻译谋生。

  在1985年写给张芝联、郭蕊的信中,我爸爸宋淇谈到“珍珠港事件”发生前的愿景,那时他和吴兴华在燕大当助教,一心要在学界发展:“学校方面内定在我教书两年之后,送我去B erkeley(伯克利)深造,谢迪克的理想是西语系应有以中国教师的核心,将来以Lucy赵(赵萝蕤),我,兴华三人为成员。如果没有珍珠港事变,说不定我仍然会走上这条路。如果从硕士读起,三四年下来,英文至少可以弄通。无奈日本人一偷袭美国,兴华同我二人的命运就此重写。”

  1941年12月7日后,燕大被日军占领,师生解散,大家便各奔前程。我爸爸留在上海,吴兴华则与众多兄弟姊妹挤在会馆的小屋里,终日读书作诗,生活非常艰苦。

  沦陷期间,吴兴华的两个妹妹先后病逝,对他打击甚大,自己也因为生活清苦,营养不良,结果患上肺结核,之后再也出国无望。那时为了生计,他曾经和德国神父合编德华字典,又为中德学会编译了中德对照的《黎尔克诗选》(黎尔克,今天通译里尔克)。1947年,吴兴华把这部诗选寄给我爸爸,附信说:“我自己只有这册,希望你别丢了。”但不知道多少年后,这书给人借去,竟真的遗失了。爸爸想从别处弄一个影印本来,闻说哈佛有一册,便设法去借,但对方回复因为纸张脆薄,无法影印,结果也没有办法借到。据我所知,吴兴华有27首里尔克译诗已收入臧棣编的《里尔克诗选》(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可惜2005年出版的《吴兴华诗文集》却漏收了。

  围城论诗

  北平沦陷,工作不稳,反而令吴兴华更迷上读书写诗,而他跟我爸爸的通信也是这时期最频繁的。现在我家里有他六十二封信,三封是英文,其余的是中文,中文用白话。所有信都用墨水笔写,他曾说没有墨水笔便一切写作翻译皆无法进行。通信自1940年开始,直到1952年,即他十九至三十一岁的时期,多数由北京寄往上海,1949年后我们南下,信便寄来香港。

  这些信是关于什么呢?最多的是谈诗,讲读书心得,也讨论人生、友谊,有时更会批评别人。这时候吴兴华的措词很尖锐,跟钱钟书差不多,但吴偶然会很坦白批评自己,我觉得他的自省能力比钱钟书要高。总之,这些信的内容是很丰富的,吴兴华显露出来的才学不下于钱钟书,但他不会七国语言连珠炮发那么张扬,我反而觉得他的信比较深刻和耐看,让我想起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或济慈(JohnK eats)书信集那类的信──这两部也是我爸爸的藏书。

  看吴兴华的信,你根本很难想象到他原来身逢乱世,生活朝不保夕。日本人来了,一家九口挤在会馆,他依然若无其事跟我爸爸讨论梅花诗。这件事我爸爸在《更上一层楼》中也有提及,他1942年曾写信给吴兴华,问他对宋人梅花诗的看法,当时在沦陷区没有书可以参考,吴兴华却凭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在回信中把唐、宋、明、清的梅花诗逐一征引,如数家珍,更对诗句优劣品评得头头是道。他这封信究竟怎样写呢?今天来看,我觉得吴兴华的评论跟耶鲁文评大师H aroldB loom(哈罗德·布鲁姆)所谓“影响的焦虑”有相通之处,他旁征博引不是为了炫耀,而是用实例来说明自己的论点,这儿应该把它整段抄下来给大家看看。

  当时只有21岁的吴兴华在信中说:

  “我很高兴你表示出对宋诗的欣赏。我个人对这一时期的‘热狂’已是过去了,自然我对苏、黄的敬佩还是没有改变的,不过而今我可以不自夸的说,能把中国上下数千年的诗同时在脑中列出,而在那样做时我就看出宋诗的正确地位与它特有的限制。我个人的意思是你引的两个例子并不是宣扬宋诗优点最好的代表,尤其是萧德藻那两行诗(编按:“湘妃危立冻蛟背,海月冷挂珊瑚枝”),称之曰工巧则可,必说是胜过林逋,也未必然。咏梅的好句中国诗中屈指难数,恐怕没有多少人在提到时会想到萧德藻的杰句。东坡道:‘江边万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万里春随逐客归,十年花送佳人老’,高启道:‘微云淡月迷千树,流水空山见一枝’,张问陶道:‘美人遗世应如此,明月前身未可知’,唐人诗:‘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这些是放眼大处的话,而萧之两句相形之下只有一neg-ative (否定意义上的)价值,i.e,我们欣赏他之能避开熟路,而锤出些新的意象;但设想以上那些名句都不存在,人人见了萧的两句恐怕都要笑歪鼻头的。”

  可见,吴兴华除了通晓多门外语,国学造诣也很不简单。我爸爸说过,他抗战时跟随张尔田读经,邓之诚读史,但最熟的始终是诗,燕京大学和国立北京图书馆所藏的诗集、诗话皆全部过目。他很喜欢清代诗人,认为他们成就不在前代诗人之下,尤其喜欢舒位、黄仲则和王昙。当时他打算为清代被埋没的诗人作论文翻案,可惜因时局不稳,最终也未能成事。关于舒位和黄仲则,虽然吴兴华没有写得成那篇翻案文章,但他曾经在信中跟我爸爸大谈自己的看法:

  “黄景仁(仲则)因为有点Baudelairian(波德莱尔式)的颓废气,所以近年曾大受一般花天酒地的文人的崇拜,但他真好的,足追比李白的诗却没有人去念。舒位的《瓶水斋诗集》,这是我崇拜得五体投地的,你看了若不拍案叫绝,我准负全责。这两人尤其值得注意,因为在情感上形式上都有点觉出旧诗拘束的倾向,故此才把它推向最妙,最细也就是最后的可能去。”

  另一封信他又写道:

  “舒位集你买到我高兴极了。他的五古应以读论语诗为冠冕,虽说是出自袁枚赵翼,但其中最妙的如‘武王曰人十’替女子辩护等篇又远出前人之上,其题材何尝非散文?咏岳庙中铁人(卷十四),因而想及木人,泥人,石人,他儿子改名仲舒而念及史上一切名舒的人,而在这些诗里他的优点偏是自然,永不露出东拉西扯的窘态,彷佛每触一题,他的em o-tional field(情感领域),借用M urray的名词,就是这些历史的火花。其七律更不必说,他的属对足称全清第一,如咏陶潜道:‘五株柳树羲皇上,一水桃花魏晋前’,人人心中都知道,但他是第一个凑成这对联的人。”

  吴兴华最后一句评语,我想起钱钟书《谈艺录》也有近似的说法,就是说好诗都能道出别人的心中事,令人看着看着,好像是自己记得那些诗句一样。

  提到舒位,我就记起一件轶事,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爸爸有一册吴兴华亲手抄的诗集,那是天下孤本,第一页抄录了一首署名舒位的诗,没有诗题,起首是“天地有生气,终古不能死”,共二十八句。爸爸不能肯定是哪首诗,甚至不肯定是否真是舒位的诗,便到大学图书馆翻查《瓶水斋诗集》。谁知道图书馆认为这书是善本,不予外借,爸爸只好在那儿匆匆翻了一遍,却找不到那首诗。当时还没有百度、谷歌,怎么办呢?只好“人肉搜索”了,即是说,他写信向钱钟书求救。结果钱钟书是这样回复的:“所示诗不知出何人手,寒家一无藏籍,惟不得《瓶水斋集》检之;港大有此书,目为罕籍,而珍秘不 许 检 阅 ,L e s e x trême s setouchent!此集即原刊亦不足为善本,大有寻常小家女被选列三千粉黛之概。王右丞诗所谓‘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可以移咏矣。”

  爸爸在香港中文大学工作,“港大”是钱钟书自己想当然而已。“Les extrêm essetouchent”是法文谚语,意思是说,两个极端的事物往往就会碰头。钱钟书又引法文又引唐诗又打比喻,不外乎要说那部《瓶水斋诗集》根本价值不高,却偏偏得到最高待遇。我觉得这封信也真有意思,因为一般人要是不懂得一件事,只会简简单单说一句“我不知道”就算了,但钱钟书有问题不懂得答,也会旁征博引,妙语连珠,好像他不懂的时候比他懂的时候还要博学,这也可以算是“Les extrêm es setouchent”了。

  后来我爸爸在给张芝联、郭蕊的信里写道:“钱钟书对舒位评价不高,大概吴(兴华)以外国眼光看,钱以传统中国眼光看,品位不同。”我记得几年前南方都市报曾访问英美文学研究专家巫宁坤,他跟吴兴华和钱钟书都曾经共事,他说“吴兴华的英文可能比钱钟书好”。我不评论巫教授的意见,但看过吴的书信后,我倾向接受爸爸的看法,即吴的思想、观点和品位都比钱更接近西方。

  相知相规

  我一直想弄明白,我爸爸和吴兴华究竟要好到什么地步呢?吴兴华似乎觉得爸爸是他第一号的知音人,他这样说:“即使我的诗只能使你一人喜欢,别人全讨厌,我也不会懊丧,正相反,我的自信会更增深。”

  另一封信又写:“悌芬,我诚实的告诉你,我觉得你是我所认识的人中胸襟最大,眼光最好,最适宜作一个欣赏态度的批评家的人。面谀,你知道我是素来不会的。你在这点上比我强得多,因为我不管怎样鞭策自己,仍禁不住有时抱着点‘己见’去念别人的诗———自己写诗一个应得的责罚。但是你却像永远能跟着创作者的脚步,有时我的诗格略变,甚或大变时,当我自己都不确定,你总是站在我拐弯的地方,告诉我这些改变是all forthebest(实际上要比表面看来更好),你自己并不是没有个人的好恶,但你永远不让它们obtrudeupon(干扰)你的判断,你总是那么虚心,我就不行。”在吴兴华眼中,爸爸是一个比自己更优秀的批评家,所以他还称我爸爸为“批评家中的王子”。

  正因为他如此看重我爸爸的判断力,有次便为了一句含糊的评语而责怪我爸爸。话说在1941年,他们有个朋友叫石奔,寄了一篇诗文之类的东西给爸爸品评,爸爸用英文回信,只抛下一句“su-reness of touch”的赞许。吴兴华于是也用英文写了一封信给爸爸,说石奔收信后样子非常忧愁和困惑,因为所有人都觉得那句“surenessof touch”(中文大概就是“挥洒自如”)很莫名其妙。吴兴华认为,爸爸是大家最信任的批评家,不应该给这种空洞的评语,而应该明明白白地告诉石奔等人什么写得好,什么写得不好,要具体,因为“H igh-flow ncriti-cism is tothem,G reek”,即是说,他们绝对不会明白那种装模作样的评论。你在这件小事上不单可以看到吴兴华的文学批评观,也可见到他的为人很率真,对爸爸也是爱之深、责之切。

  吴兴华对我爸爸的爱护,在另一件事也可看到。那时张东荪是燕大的哲学教授,他找爸爸做一些中译英的工作,但不满爸爸的英文写作style,便找吴兴华去改。根据吴写给爸爸的“密函”所述,张东荪理想的style是“每句必过一行”,大凡简单的句子,都要用“w hich”把两句联为一句。张把不满之处全用铅笔标出,并加上评语如“连起来”、“去掉头一半”、“太中国味”之类。他有时还自己动手改爸爸的译文,吴兴华发现他的英文错误百出,便又替他再大改一遍,还对张明言,照这种改法肯定会比爸爸的原文更差,但张竟然说“不要紧”。后来吴兴华改了四十页,忍无可忍,用橡皮擦子把所有“太中国味”的评语擦掉,不加修改便交还给张东荪,结果张也没有发现。


  很巧合,钱钟书也做过类似的事:话说杨绛译了一部英文小册子,给傅雷看,傅雷给了她很多修改意见,她回家告诉钱钟书,钱叫她不用改,原封不动地给傅雷再看一次,第二次再看时,傅雷便很满意了。

  我爸爸、吴兴华和钱钟书是很要好的朋友,但性情嗜好都各有不同,例如我爸爸很喜欢《红楼梦》和Jane A usten(简·奥斯汀),吴兴华则不太欣赏,说“明知是好书,却不喜欢”,这大概就跟性格有关。除了一天到晚都是这首诗或那首诗,他们还有什么共同兴趣呢?我想,答案就是侦探小说。爸爸说吴兴华读它们读得爱不释手,而钱钟书在牛津时,也是一天看一部A gathaC hristie(阿加莎·克里斯蒂,著名侦探小说家)来消遣解闷,我爸爸当然也喜欢看。我不禁想到,也许他们做学问的方法,都跟他们喜爱推理找凶手有关,像探究一首诗的出处、某个意象在不同语境的运用、作者的创作意图等等,不是跟破案很相似吗?(作者:宋以朗)

 

钱钟书:中法文化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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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洪岩 文
钱钟书去世后,法国总统希拉克特意发来唁函,对钱先生的过世深表哀悼,并说:「在钱钟书先生的身上体现了中华民族最美好的品质:聪明、善良、开放和谦虚。法国深知这位20世纪的文豪对法国所作的贡献。」
钱钟书在法国的留学经历,使得法国人对钱钟书有一种特殊感情。不过,法国学者最钦佩钱钟书的,还是他对法国文化的深入理解和渊博学识。小说《围城》的书名,就脱胎自法语「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assiegee),意思是说「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反映了人性的盲目与混乱。
钱先生另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百合心》的书名,也脱胎于法文成语(Lecoeurd artichaut),意思是说人心就像一朵百合,总是层层剥落,最后成为虚无。钱先生在《谈艺录》的补订本里曾经引用过法国当代文论家罗兰.巴特(R.Barthes)《风格及其影像》中的一个论断,说诵诗读书都不应局限于文字的表面,而应该超越文字表面,去领会文字背后的精神实质,因为由文字组合而成的「本文」有一个特点,就是其结构「犹玉b层层剥揭,内蕴核心,了不可觅」。这样一个思想,法国哲学家德里达(J.Derride)在《写作与差异》中也有过类似的表达。《百合心》这个书名,就颇有后结构主义的味道,也就是更强调过程和结构,而不是强调实质与结果,因为结果与实质总是随著结构的剥落过程消失掉。
提炼法文化融入中文
钱先生的法文造诣非常高。他常常通过对一些法文字词和成语的辨析、运用,提示出其中的思想意义,造成一种奇异的修辞效果。《围城》和《百合心》的运用,就属于这种情况。再比如,形容一个人过分地弯腰鞠躬,他就说那得用法国俗语所谓肛开臀裂(saluerculouvert)。形容某个女人身体消瘦,他引用法国戏剧家贝恩哈特(Sarah Barnhardt)的话,说「腰身纤细得一粒奎宁丸吞到肚子里就像怀孕」。形容饿肚子,他说:法国人所谓「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还不够亲切;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长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没有面包吃而失眠的夜那样漫漫难度。
看得出,法语文化确实是钱钟书文学创作的重要灵感源泉,也是他知识系统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将许多法语文化运用到中文写作中,可以说是达到了真正的「化」境。在《围城》里,钱先生让苏文纨这位法国里昂大学的女博士用法语来向意中人方鸿渐谈情说爱,因为靠著外国文来表达爱,正像政治犯躲在外国租界里活动,既安全又可靠。可是方鸿渐并不爱这位虽研究法国文学却作了一篇《中国十八家白话诗人》论文的高贵女博士,有一次竟然急得讲起抽去了脊骨的法文:「苏小姐,咱们讲法文。我--我爱一个人,--爱一个女人,另外,懂得原谅,我求你一千个原谅。」为表达放浪女人鲍小姐的南洋口音吐字不清,他写道:「东坡」两个字给鲍小姐南洋口音念得好像法国话里的「坟墓」(tombeau)。在这样的描写中,法语成为了制造情节冲突、营造修辞效果的极佳工具。
进入诗王国的引导
正如希拉克总统的唁函所说,钱钟书确实对许多法国作家和哲学家非常热爱。他对法国文化的掌握了解,达到了令人非常吃惊的程度。
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的法国文学专家罗新璋说,《中国文学》杂志法文版创刊时,涉及中国古典文学的翻译,全都请钱先生审核。有一次,法文专家巴农改了一处柳宗元散文的钱先生译文,钱先生说,他改错了,这是「oxymoron」(矛盾修辞法),不宜粗线条处理。第二天巴农查了字典后承认,过去自己并不知道这个修辞术语。又据社科院的赵一凡博士讲,钱先生对法国伏尔泰等的哲理小说就具有深厚兴趣;要了解钱先生的哲学观和人生立场,伏尔泰的《老实人》不可不读。
法国人对钱先生的著作,是非常重视的。1983年,法国学者皮埃尔.里克曼斯率先用法语介绍了钱钟书关于诗与画关系的著名文章。三年后,法国人出版了《诗学五论》,收钱钟书《中国诗与中国画》、《通感》、《诗可以怨》、《宋诗选注序》与《谈艺录》开篇的《诗分唐宋》。书的前言说:「如果没有钱钟书,没有他在北京清华大学与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多于四分之一世纪的工作,中国文学的未开化状态恐怕会持续好多年。」又说钱钟书的著作能够「引导我们进入诗人的心灵和诗的王国,从而使我们叹为观止」。
应授予诺贝尔奖
法国学者对《围城》给予很高评价。法国汉学界早已熟知钱钟书。西蒙.莱斯断言,钱钟书无可辩驳地是中国文坛最引人注目的、最出色的人物之一。其他中国小说所缺,却为《围城》所有:它形式完整,严谨的结构使各章混成一体;它气势雄浑,凝重集中,从日常琐事中提炼出了宏伟的画面,铺排成连绵的故事。钱钟书以其渊博的学识,凭借其贯通中西学典籍的功力,大胆而出色地向读者对照比较。故若不借助于这位专家中的骄子的启蒙去涉猎中国文学批评,实乃一大憾事。有的法国学者甚至呼吁:应该授予钱钟书诺贝尔文学奖。 摘自《中华读书报》

 

林以亮其人其文——《林以亮佚文集》编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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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善:林以亮其人其文——《林以亮佚文集》编后 

长期以来,林以亮,也就是宋淇的名字,是与张爱玲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人们知道他是张爱玲的好友,他推荐张爱玲的作品给台湾皇冠出版社出版,他担任张爱玲的遗嘱执行人,等等;人们还知道他写过不少回忆和研究张爱玲的妙文,是“张迷”和张爱玲研究专家。然而,鲜为人知的是,林以亮自己也是一位卓有成就的文学批评家、翻译家、诗人和编辑家,他在文学乃至文化领域里建树甚多,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特别是香港文学史上,林以亮理应占有不容忽视的一席之地。 

林以亮(1919—1996)是浙江吴兴人,原名宋淇,笔名宋悌芬、欧阳竟、余怀、杨晋等。其父宋春舫是中国现代著名戏剧家、藏书家,可谓家学渊源。他先后就读于上海光华大学、北平燕京大学西语系,获荣誉文学学士。抗战期间在上海从事话剧和学术活动,编有舞台剧《皆大欢喜》,与傅雷、钱钟书等过从甚密。1948年移居香港,先后担任美国新闻处编译部主任、电懋影业公司制片部主任、邵氏影业公司编审委员会主任。主编过颇有影响的《美国诗选》、《美国七大小说家》、《美国文学批评选》等,创作了脍炙人口的电影剧本《南北和》等,是香港作家中“触电影”最早的,成为一名出色的“拜银幕的人”。他1972年创办《文林》杂志。1968年至1984年间,又执教香港中文大学,筹组翻译研究中心并任主任,主持出版《译丛》(Rendi tions)中译英半年刊,他还是香港翻译学会发起人之一。退休以后,林以亮仍阅读笔耕不辍,直至谢世。 

尽管痴迷文学、翻译和电影,写作生涯伴随生命始终,林以亮生前出版的著作并不很多,据笔者所见,计有下列七种: 

  前言与后语 1968年7月香港正文出版社初版,同年11月台北仙人掌出版社再版 
  林以亮论翻译 1974年3月台北志文出版社初版 
  林以亮诗话 1976年8月台北洪苑书店初版 
  《红楼梦》西游记——细评《红楼梦》新英译 1976年9月台北联经出版公司初版 
  昨日今日 1981年5月台北皇冠出版社初版 
  文学与翻译 1984年12月台北皇冠出版社初版 
  更上一层楼 1987年5月台北九歌出版社初版,1998年3月增订再版。内地版改书名为《文思录》,即将由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 

其实,林以亮还有不少诗文,由于各种原因,散见于大陆和港台报刊,未曾结集,也未曾引起文学史研究者和林以亮作品爱好者的注意。本书就是林以亮佚文的首次结集,共分上下二编,均为上述七种著作所未录者,现略作说明如下: 

上编为林以亮1949年以前的创作,收入他的散文、新诗和评论,评论文字则涉及文学、艺术、哲学和翻译众多领域。从中可清楚的看出青年林以亮的艺术趣味和爱好,可明晰的把握青年林以亮心智成长的轨迹,浓郁的诗情、纤丽的文笔,不时闪现的文学感悟,以及深受西方学术思想特别是浪漫主义文学的影响,是林以亮这些自娱遣怀作品的共同特征。 

下编为林以亮1949年以后,特别是七八十年代的作品,包括古典诗词、现代文学和外国文学评论、影评、文学回忆,以及他在主编《文林》期间发表的文艺随笔,等等。范围更为广泛,内容也更见精彩。这些作品充分体现后期林以亮对文学艺术的严肃思考,不乏独到的心得,精辟的灼见,无论在学术研究还是写作技巧上,都达到了更高的层次。他的古典诗词分析深入细腻,妙绪纷披;他的“张学”、“金学”和对其他现代作家的探讨既切中肯綮,又颇具史料价值;他的外国小说和影视品评中正平和,卓识迭出;他的文艺随笔也是熔知识、见解、机智、幽默于一炉。学贯中西,温润浑成,是林以亮这些后期作品的显著特色,堪称“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朱熹句。从而展示了一位文坛大家的追求、成熟和与众不同,为浸淫“五四”遗风又回归文化传统的一代知识分子清澈敦厚的艺术心灵作见证。 

予生也晚,与林以亮先生未谋一面。九十年代初首次到港访学,他已在病中,深居简出,当然不便打扰。但有幸与他通信,请教宋春舫“褐木庐”藏书的下落等问题,承他详细解答,至今衷心感铭。本书的编成,也是笔者作为后辈,对前辈学人创作和研究成果的一种敬怀。编选工作前后历时三载,广为查考,甘苦自知。承林夫人文美先生惠允,夏志清先生赞许,颜纯钩先生绍介,在目前文学低迷,前辈学人著作尤其难以问世的情况下,香港皇冠出版社麦成辉先生慨然接受出版,李碧如小姐和余远小姐细心操作,谨此一并深致谢忱。 

需要说明的是,林以亮也是“红学”家,关于《红楼梦》的论述甚丰,拟遵照他的遗愿,另行结集。此外,笔者见闻有限,这部《林以亮佚文集》遗珠之憾在所难免,期盼高明不吝指教,以便将来重印时增补。


《林以亮佚文集》补遗
孙连五 《 中华读书报 》( 2018年01月17日   14 版)

宋淇与妻子邝文美
    宋淇(1919-1996),又名林以亮,是现代著名剧作家宋春舫之子,他本人亦是中国现代文坛上颇为活跃的一位作家。宋淇从30年代末即开始发表作品,就读光华大学、燕京大学时广交好友,与张芝联、吴兴华、夏济安、柳存仁等志趣相投,一起创办了同人刊物《文哲》《燕京文学》《西洋文学》,开始了人生中重要的一段文学活动。上世纪40年代上海沦陷时期,宋淇与傅雷、钱钟书、周煦良等沪上名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1949年5月,宋淇举家迁往香港,后与张爱玲结识,他仍笔耕不辍,在文学翻译、评论以及红楼梦研究上皆有建树,对香港文坛产生了颇多影响。

 

    中国大陆学界对于宋淇早年的文学活动关注不多,陈子善教授曾编《林以亮佚文集》(香港皇冠出版社,2001年),分上、下编收录了宋淇未曾结集的佚文,尤其是上编将宋淇在大陆时期所发表的诗歌、散文及批评钩沉出来,首次对宋淇早年的文学活动进行介绍,陈子善还写有《理性的闪光--宋淇早期佚文小议》,对宋淇在《新语》上发表的小品进行评点,这对于重新认识这位现代作家的意义自不待言。陈子善在《林以亮佚文集》“编后记”对宋淇介绍时提到了他的多个笔名,如宋悌芬、欧阳竟、余怀、杨晋等。宋淇的笔名确实有很多,宋以朗在《宋家客厅:从钱钟书到张爱玲》一书中提到有林以亮、余怀、飞腾、杨晋、唐文冰、欧阳竟、欧阳询、旁观清等。因为笔名太多,后来宋淇本人也有很多想不起来。笔者在翻阅1952年香港《人人文学》(第3期)时发现一篇剧作《寻妻记》(独幕剧),署名欧阳竟,疑似宋淇佚作。据考证发现,这篇剧作早在10年前就已经发表,1941年,宋淇、吴兴华合编的《燕京文学》(第3卷第2期)最后一期曾刊出一篇同名剧作,署名“竺磊”,该作与1952年《人人文学》所刊内容基本一致,无疑出自同一作者。不仅如此,宋淇还以“余怀”为笔名重新发表了《燕京文学》上的旧文《易卜生的价值》(署名欧阳竟)。众所周知,“欧阳竟”是宋淇常用的笔名之一,他在1948年赴港之后,在《人人文学》上发表了多篇作品,还以“梁文星”为笔名发表了吴兴华的诗歌,以“欧阳竟”重新发表10年前的剧作,可能意味着对过往人生经历的怀恋,而这个时期开始以“林以亮”“余怀”为笔名介入文坛,又意味着一种新的人生的开始。循此线索,可以断定“竺磊”应为宋淇的笔名,同时可发现其早期佚文多篇,均未收入《林以亮佚文集》。

 

    1939年,因抗战中断的燕京大学重开,借读于光华大学的宋淇北上继续求学,开始用“竺磊”作笔名在《燕京新闻》副刊“松岛”上发表文艺消息,多是对西洋文学动态的报道,足见他对世界文坛的关注。1940年冬,宋淇在燕京大学西语系毕业,并留校任教。《燕京新闻》上还登载了相关消息:“寒假毕业于西语系之同学宋奇君,现留校任助理,教一年级英文,并协助柯宓喜女士编纂一年级英文班所用之法文课本。”(《燕京新闻》1941年2月8日)。9月,宋淇在《燕京新闻》刊载散文《燕京的“静”的所在》,可谓构思巧妙、令人叫绝。作者在开篇即赞扬,“燕园的景物,真可谓游不胜游,记不胜记”。然而却并不写燕园美之所在,他所要描写的是燕园的公墓,是为“静的所在”。透过这篇散文,也可看出宋淇对燕京的感情之深。10月,宋淇与燕大同人在《燕京新闻》上开辟了一个新栏目“副叶”,所刊登的文字皆是同人从看书读杂志中获得,这种新形式使得《燕京新闻》更加多样化。1941年6月,“副叶”因故停办。宋淇在上面发表了《恐怖的宣传者“好好爵士”》《英国书税案》《评〈日报期刊史〉》《真正的危机》,翻译了E.M.Foster《亡国后的文化》、MaryE.Watts《妇女版》、DirkvanDerHeide《妹妹和我》等作品。此外,宋淇还在《燕京新闻》“译丛”上发表了O.G.Villard的《记者生涯的回顾》、SvlviaLucas的《张伯伦夫人》。

 

    谈及宋淇早期的文学活动,不能忽略他与吴兴华合编的《燕京文学》,该杂志创刊于1940年11月,他们创办这份刊物的缘由在创刊词里说得很明白:“我们沉默了很久,很久,而现在我们再也忍受不了这沉默,我们要说话,我们要歌唱”。第一期首篇推出的文章就是宋淇的《谈何其芳的散文》(署名欧阳竟),直言不讳地指出何其芳散文存在的缺陷,并且对现代散文的走向表达了个人忧思。应该说,这是一篇很见锋芒的批评,实际上反映了燕京文学同人对五四以来新文学的洞察与反思。此后,《燕京文学》每期都有宋淇的文章,涉及诗歌、批评、小说、散文等多种文体,可以看出宋淇丰沛的创作热情,他所使用的笔名有三个,即宋悌芬、欧阳竟、竺磊。因以宋悌芬、欧阳竟为笔名的文章皆已收入《林以亮佚文集》中,故本文不再探讨。

 

    《谈曹禺的戏剧》(第1卷第3期)对在30年代就已成名的剧作家曹禺的《雷雨》《日出》《原野》进行批评,指出三部剧作存在的不同问题,并对曹禺的创作寄予期待。早前,宋淇对曹禺的戏剧一直很关注,他在《燕京新闻》(1939年12月16日)发表《评〈日出〉公演》,在1940年4月27日发表《话剧报道》,对抗战时期的剧作家的活动进行了报道,其中涉及到曹禺的新作《北京人》。燕京剧团公演《雷雨》后,《燕京新闻》(1940年5月4日)专版刊出“雷雨公演集体批评”,宋淇写了《一个天才》。其中,燕大西语系主任谢迪克也发表了批评文章《忠实的演出》,在此之前,谢迪克就对曹禺给予了高度评价,他在《〈日出〉批评》一文中认为“《日出》在我所见到的现代中国戏剧中是最有力的的一部。它可以毫无羞惭地与易卜生和高尔绥华兹的社会剧的杰作并肩而立”(《月报》第1卷第1期)。

 

    在《燕京文学》第2卷第1期,宋淇发表了一篇小说《某太太》,通篇由某太太与丈夫的电话通话组成,但丈夫却未发一言,整部小说形式独特,诙谐幽默。第2卷第2期发表的《表》是一篇回忆性的散文,是宋淇对现代散文写作的实践。正如他在《谈何其芳的散文》中所说,“我们的散文,和所有其他国家最好的散文传统一样,应该自然,简单,有力,直接,一句话,就是有生命。即便在赤裸,坦白里,我们也能找到美丽,这才是真正的美,因为这是生命的美”。宋淇的这篇《表》,确实让人看到了“生命的美”。第2卷第3期发表书评《现代英美剧作家》,是对巩思文著作的介绍,宋淇在文末提出了关于“melodrama”译名的不同见解,还对李健吾的翻译提出异议,足见他的看法之独特。《燕京文学》第2卷第4期专辟“易卜生特辑”,刊发了四篇文章,其中有两篇出自宋淇,一篇是《易卜生的价值》(署名欧阳竟),一篇书评《野鸭》(署名竺磊),宋淇这一时期对易卜生的关注颇多,他还在《沙漠画报》(第4卷第15期)发表了《易卜生的国民公敌》。十多年后,宋淇在《人人文学》上重刊《易卜生的价值》时在文末加了一段注释:“这篇小文写成于十三年前,惭愧得很,这些年来,我并没有对易卜生下进一步的研究,所以对文中暂时的结论并不能予以彻底的修改。最近看到吉思特顿的论文,他也认为易卜生的思想大成问题,倒是他的技巧有令人心折之处。此外,除了Downs写了两册研究易卜生的书之外,西方对于易卜生的兴趣,无论在上演和阅读上,毫无疑问已在减低了。我自己对文中所说,特莱顿的本身价值或许不如他历史上的价值这一点,认为有点过分。对一个作家没有下过功夫,而贸然就下结论,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不是一个睿智的举动。”其实,这番话实在也很能表现宋淇一贯的批评态度。第3卷第2期是《燕京文学》的最后一期,宋淇发表了《寻妻记》,是一篇独幕剧。有意味的是,《燕京文学》从创刊到停刊,首期第一篇和末期最后一篇文章都出自宋淇,他既打头阵,又压轴,可以说,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1941年12月7日,“珍珠港事件”爆发,燕京大学被日军强迫关闭,《燕京文学》也因此停刊。

 

    除了《燕京新闻》和《燕京文学》这两个文学主阵地外,宋淇还在燕大新闻系学生主办的《燕京水星》(第1卷第1期)上发表小说《鬼》。同时,宋淇在光华同人主办的《西洋文学》上也发表了很多译作,他也是《西洋文学》组稿队伍的重要一员,以“竺磊”为笔名翻译了JeromeWeidman的《半夜回家》。根据目前资料所见,宋淇以“竺磊”为笔名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是翻译了萨洛扬的《牧羊人的女儿》(1949年《今译文丛刊》第1期)。

 

    正如陈子善教授在《林以亮佚文集》编后记所言,透过这些佚文,“从中可清楚的看出青年林以亮的艺术趣味和爱好,可明晰的把握心智成长的轨迹,”当然,宋淇的这些文学探索和实践,不仅反映了他一个人的心路历程。他与吴兴华、夏济安、柳存仁等同人群体的文学活动,都体现了40年代的文学青年对介入现代文坛的渴望与坚持。

 


 

《心香泪酒祭吴宓》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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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禾教授作于(2002年2月21日)

(一)

己卯四月下旬的香港之行,逛了四个书店,有过屠门而大嚼之快。其中一天晚饭后,散步到位于铜锣湾利园山道39-47号的宝富大厦内的 乐文书店 ,发现新书琳琅,目不暇接。意外买到成都张紫葛老先生所著的《心香泪酒祭吴宓》(台北捷幼出版社1988年3月版)。

台北版的封面,用的是从吴宓晚年最后一张照片(即1973年春,与他晚年的弟子周锡光摄于重庆北温泉者)上别裁出来的旧影。一轮白日下,须眉尽白的吴先生抿嘴瞪目,了无笑容,似乎正同谁怄着气呢!

我觉得以此来装帧这部书的封面很恰当,比广州出版社的原版封面似乎要高明许多。因为这张旧影很能传达出吴宓老人晚年的精气神。身在书店,凭着记忆,这个台北版似乎比广州版多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譬如说卷首的15幅珍贵照片,以及作者夫人温晓莉女士于1997年9月于成都撰写的背景文章:《〈心香泪酒祭吴宓〉问世的前前后后》。显然这是值得收藏的一个版本了。

说起收藏,我不禁想起有关这部书的一件旧事:

记得我是在1997年4月底在杭州大学对面的一家书店里得到广州出版社初版的《心香泪酒祭吴宓》的。回到南京,连夜读完以后,便写了一篇《试将心碑化言碑--〈心香泪酒祭吴宓〉书后》,刊登在创刊不到一年的《东方文化周刊》上。这大概是国内最早的是书评介。

     在我开看《心香泪酒祭吴宓》一书以后不久,就发现这部书的文字差错特别的多。于是就认真地备了一支铅笔,随手将观览时发觉的文字讹误标出在书上。这样随读随标,等到全书看完的时候,数量就已经不少了。印象中总有100多处校对错误吧!但我想,假如一个不明就里的读者,可能会误以为是作者稿子上就写错的呢。

当《东方文化周刊》刊出我的文章以后,我好事心起,提笔给本书的责任编辑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说,《心香泪酒祭吴宓》这部好书(有我的书评为证)错误太多了,我预计这部书是会很快重印的,因此,急忙将我随手校勘的本子寄上,供你们参考,但希望能够寄回一本原书云云。不久以后,果然就接到了责任编辑寄回来的书和一封答谢信。检视本书责任编辑1997年5月21日函云: 信中所言编校质量一事,实属无奈。由于时间太紧,加之电脑出片故障等原因,书印出来后面目全非。我痛心之余,正在修订。以期重印时改正。

然后,随着《心香泪酒祭吴宓》在读者中间的不胫而走,京沪两地风云突起,事出意外,广州出版社也因此大伤元气,修订后重印的事情自然也就销声匿迹了。以至于今天仍然有一部分读者心头存着《心香泪酒祭吴宓》失实的疑云。殊不知,他们买下的仅仅是一部校对质量不高但内容却是绝对真实可靠的好书呢。

我希望,这部台北捷幼出版社印行的《心香泪酒祭吴宓》,能够是一部校对精审的优质出版品。                             (1999年初夏)

(二)

基于我对《心香泪酒祭吴宓》所持的态度,当时负责《东方文化周刊》的薛冰兄,曾经先后赠送了两册由重庆市文联主办的《红岩》双月刊编辑部据该刊1997年第6期抽印成册的《关于〈心香泪酒祭吴宓〉的争鸣》给我,其中第一册,我转赠给了始终关心着这场 争鸣 的吴宓先生在西南联合大学期间的学生赵瑞蕻、杨苡老师。

《关于〈心香泪酒祭吴宓〉的争鸣》,共收录张紫葛的《纸短情长谢读者》、张夫人温晓莉的《〈心香泪酒祭吴宓〉问世的前前后后》、吴宓晚年弟子周锡光《真作假来假亦真无为有时有还无--驳唐振常先生 吴宓真相 说》、刘尊一之子刘则信《给钟鸣的信》、钟鸣《致本刊编辑信》、伍立杨的书评《穷途上的人生销磨》、石琼生《史迁之功左丘之识--张紫葛〈心香泪酒祭吴宓〉引起的震荡》,以及化名 人心 者所写的综述《围绕〈祭吴宓〉的风云变幻》。

     这篇题为《围绕〈祭吴宓〉的风云变幻》的综述,用了 悄然问世 - 不胫而走 - 变奏突起 - 还有和声 - 两面交攻 - 第三者言 - 背景材料 - 论战手法 和 不算结语 9个标题,仅仅由此已可见出三年前夏天这场炽热于大江南北的论战曾经激烈的程度。

其实,1997年夏间发生的这场完全无中生有的关于《心香泪酒祭吴宓》情节的 真伪 之争,南京的《东方文化周刊》始终是站在作者一方给予声援的,我在后台也曾积极参与其事,《周刊》从而与京沪两地报刊大异其音。

最能代表我们的倾向的,便是在当年7月及时刊发了周锡光的长文《真作假来假亦真无为有时有还无--驳唐振常先生 吴宓真相 说》,并附刊了有关的照片和书影。周先生文中有如下一席话,让人记忆犹新:

吴宓先生身处中国历史与文化进程最为复杂的阶段,其性格,学识,为人,带有时代的烙印,极为复杂而矛盾,也深不可测。作为学生,首先便不能妄称自己已很了解先生的真相了。历史已经误解了先生几十年,若现在将其还原的条件尚不成熟,那么,让更多的人来回忆先生,写出先生,研究先生及其时代,无疑是向真相靠近的最好途径。切忌一言堂。

《关于〈心香泪酒祭吴宓〉的争鸣》是不可多得的书林奇书,名为关于《心香泪酒祭吴宓》的 争鸣 ,其实编者 支持谁反对谁 (该刊《编者按》中语)的立场,是极其鲜明的。因为所收文章几乎都是为辩驳季石《〈心香泪酒祭吴宓〉质疑》(《文汇报》1997年5月29日)、唐振常《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论张紫葛〈心香泪酒祭吴宓〉之诬》(《文汇读书周报》1997年6月28日)两文,以及吴宓第三女吴学昭女士对此书的种种否定言行而发。

     故去的人,固然已故去,但生者,对于以往的历史,却是负有责任的。 这是1997年7月21日钟鸣为刘则信的来信而发表的感想,其实也是当年9月《红岩》编辑部为历史 负责 而甘冒 风险 编印本书的良苦用心所在。

     《关于〈心香泪酒祭吴宓〉的争鸣》在黄底封皮上特别标明有 非卖品·供交流 字样。幸而得之者,务请宝藏之,因为这场争论 尚未终结 , 随着时间的进展,更多的真实史料陆续出世,真相终将大白于天下 (《围绕〈祭吴宓〉的风云变幻》)。 (2000年初夏)

                             情痴诗僧 与 情僧苦行

坊间先后有现供职于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北塔的《情痴诗僧吴宓传》(团结出版社2000年1月版)和河南大学沈卫威的《情僧苦行吴宓传》(东方出版社2000年10月版)行世。

虽然作者其生也晚,但于《吴宓诗集》和《吴宓日记》等有关文献都用了一番功夫,所以编述生平,演绎情节,较得传主精神,唯均详前(1894-1949)而略后(1949-1978),只堪作《心香泪酒祭吴宓》一书的前编来读。

《情痴诗僧吴宓传》凡10章,共37万字。每章均自吴宓诗中摘出一联为标题,如第9章取其《寄答陈寅恪兄》诗中 过眼沧桑记梦痕,名贤遗老几人存 句,概述吴宓于1949年春落脚山城重庆至1970年春被打致残间的生平;第10章取其读《怀安吴堡》感赋诗中 我生非短添恩厚,未冠今归已白头 句,总结其1977年元月黯然离开重庆,以伤残之躯回返家乡直至去世,以及在弟子们的呼吁下终获平反昭雪的简要情节。

本书作者文笔生动,将吴宓 情痴诗僧 的一生写得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十分可读。他在跋文中说,吴宓 是名师、名士、名人、名流、著名诗人、著名学者 但不是大师 ,又说 别传也是自传。给别人写传,可以偷偷塞进自己的心思 ,均深得吾心。

传记中随人随事发挥的议论,也颇有可圈可点的片段。如谈到吴宓写给陈仰贤的《空轩诗》第11首:

他俩一直是很好的异性朋友。吴宓在欧游时,一度曾对毛彦文失望之极,那段时间陈对叶公超也幻想破灭(叶另有所欢),两人关系有点往爱情方向发展的苗头,但旋即就终止了。吴宓很庆幸,因为他们如果真的谈起了恋爱,说不定最后的结果是连友情都保不住。男女情事很难逃出这个规律,即从无情走向友情。再从友情走向爱情,最后从爱情走向无情。吴宓自己深有体会,所以有爱情不如友情的感叹(该诗首联: 长许追陪说絮因,友情原比爱情醇。 --引者注)

沈卫威君的《情僧苦行吴宓传》问世,初未曾予以注意。

忽一日,偶见《光明日报》2001年3月21日 教科文卫版 上刊出作者沈君与出版者东方出版社联署的《致歉声明》,始知这部仅印6000册的传记 肇事 了,并将 封存销毁,停止发行 ,亟买归翻阅。

本书作者是南京大学于1991年授予文学博士学位的高材生。他在 《学衡》派 研究方面其实用功至深,先后有三部著作问世:

     (1) 《回眸 学衡派 --文化保守主义的现代命作》,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4月版。全书5章,先概述《学衡》杂志及其作者群,然后以专章解读梅光迪、胡先骕和吴宓的思想、观念和情怀,共19 8万字。

     (2) 《吴宓与〈学衡〉》,河南大学出版社2000年8月版。(详见前述)

     (3) 本书。

传记作者在跋文中表示: 其中部分章节,是由《回眸 学衡派 》一书中的相关内容改写而成的 ,旨在 以板斧、凿刀为吴宓立下这一尊受难者的青石雕像 。这部传记只有12万字,分为31节,随文穿插了数十幅旧影。沈君十分认同他的好友绛宇在题为《理解的同情》的序言中所分析的话: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正是吴宓的人格的悲剧力量之所在。吴宓的不幸是双重的。前一重的不幸是由他自己的性格、气质造成的;后一重不幸是那个扭曲的社会、政治形态强加给他的 吴宓是很不幸的一个人,对生活中的许许多多,他都感到无奈。他的不幸,更叫人无奈。

这种对于人生、对于情感、对于志业的大无奈,正是由沈君的笔墨传递出来的,这也就是传记的魅力所在了。                                    

[转载] 情痴诗僧 之八:《往事》再说吴宓教授

20070717 14:49:11

(秋禾教授旧作)

去年度的 十大图书排行榜 上,有一部《上学记》(何兆武口述、文靖撰稿,三联书店2006年8月版)。有意思的是,何先生早在六七年前在三联出版的学术随笔《苇草集》,虽然列入 读书文丛 之一,却似乎不见有什么大的反响。看来题材、文体与时代的契合,是决定一部书是否具有公众效应的重要元素。

记得我买《苇草集》,只是因为其中有《回忆吴雨僧师片断》。虽是 片断 ,但仅因作者那敬师不直呼其名的一点古风,就把整本书给买了回家。因此机缘,我成为了那七千分之一的初版本收藏者,而我去年想买《上学记》时,已是第二次印本中的一万三千分之一了。

何先生在《回忆吴雨僧师片断》写得挺长,说明他早有忆旧的情结:

早在抗日战争以前,自己还是在北平(京)师范大学附中作中学生的时候,就知道清华园里有位大名鼎鼎的吴宓先生,是号称 情圣 的 1939年秋,同学们请吴先生在昆中北院做过一次公开讲演,先生选的题目是 我的人生观 。这是先生在昆明的几年中少数几次公开讲演之一(另有一或两次是讲《红楼梦》)。先生以非常诚恳的语调,把自己的人生观归结为四个字:殉情,殉道。

先生是率真的人,是诚挚的人,在他身上没有丝毫言行不符或虚假造作的痕迹 先生平生的恋爱事迹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先生自己亦从不隐讳。有一次讲诗,先生说到有以含蓄为佳者,但亦有直抒胸臆者;随即各举数例。而后者的例子之一,就是先生自己的《诗集》中的 吴宓苦恋毛彦文,三洲人士共知闻 。先生之率真有如此者。

《诗集》即《吴宓诗集》,中华书局初版于1935年春,如今通行有其小女吴学昭整理之商务印书馆2004年11月版。不过如今看来, 吴宓苦恋毛彦文,三洲人士共知闻 (见《吴宓诗集》卷十三《故都集下》,原诗题为《吴宓先生之烦恼》, 毛彦文 三字留空,后两句为: 离婚不畏圣贤讥,金钱名誉何足云。 ),完全是吴宓一厢情愿弄出来的 花边新闻 ,而且弄得还忒大, 三洲共知 在那时可真不容易,又不是现在的 网络时代 可主发帖子,引导视听。那么,这新闻是如何通过人际传播渠道得到放大的?传播源自然是吴宓本人,不会是他苦恋的毛彦文女士,更不会是被伤害者、他的发妻陈心一女士。

但客观的社会效应是,这几乎成为友人圈里的一个话题。

不过,在这一组四首仿英国小说家沙克雷所作《反少年维特之烦恼》所作的诙谐诗中,吴先生也曾半自嘲半规劝别人道: 奉劝世人莫恋爱,此事无利有百害。寸衷扰攘洗浊尘,诸天空漠逃色界。

遗憾的是,吴先生却几乎终身为恋啊爱啊扰攘着未得安生,竟演绎了一出现代的悲剧。

(一)

浦江清先生在日记中记道, 我们回到西客厅闲谈,公超讲话最多,其次是仰贤。公超大骂燕京大学,拿那里的几个教授开玩笑 ,并说:

仰贤批评吴先生的离婚,表同情于吴师母,并且说吴先生的最小的一个女孩在家里,一听外面门铃响,便说爸来了,最使他的母亲伤心。仰贤批评说,吴先生是最好的教授,但是没有资格做父亲,亦没有资格做丈夫。这使我们都寒心,因为在座诸人都知道,吴在英国,用电报快信与在美国的毛彦文女士来往交涉,他们的感情已决裂了。吴现在唯一希望在得到仰贤的爱,而仰贤的态度如此,恐怕将来要闹成悲剧。 [1]

这是1930年12月26日的事,吴陈离异已有一年。次年1月19日记: 又写一封信给仰贤,把吴先生的来信中关于毛彦文的事,摘抄几句,当然把关于她的去掉。先说明我的意见,觉得我们(指浦与毛女士--引者注)虽不认识,但照她态度看来,似乎不值得吴先生的崇拜。我个人希望吴先生能超脱,问她 有什么意见没有 ?这封信是特地去探她对于吴先生的感情的。 19日记: 仰贤交给我吴先生寄给我们两人信一封,内中言及与毛女士的交涉失败,毛决不赴欧,吴亦决不赴美,故告决裂。 [2]

此事在吴宓先生一方,自然是念兹在兹,闹得轰轰烈烈;而在毛彦文一方,自有其特有的思虑,不过两性沟通之难,也在此个案中得到极大体现。

那是在毛女士看到1968年10月号《传记文学》杂志刊登了萧公权先生的有关文章,其中有 雨僧倾心于一位留学于美国的 海伦 女士,断然与发妻决裂,独居清华园 工字厅 后进的教员宿舍 云云之后,在两年之后所作的专门剖白和特别澄清。

这篇文章见于毛彦文女士( 海伦 乃其英文名)所著的《往事》(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1月版)之中。她开门见山道: 关于吴宓先生追求我的事,不知内情的人都责我寡情,而且不了解为何吴君对我如此热情而我无动于衷,半世纪以来,备受责骂与误解 ,而萧先生了解的情况 与一般人所知道的一样,并非实情 。

为此,她在文中详道其与吴先生由不认识到认识再到分歧而至于陌路的始末。其中对吴宓的观感是:

吴、陈(心一女士,即上述引文中的 吴师母 --引者注)结婚后,最初几年尚平静无事 在闹离婚过程中,吴曾经函告海伦,海伦极端反对,竭力劝阻,她认为陈女士实为吴的最适当配偶,因吴有我国旧时文人的习气,易发不合理的脾气,陈女士常逆来顺受,不与计较,这是新式女子所做不到的。

吴脑中似乎有一幻想的女子,这个女子要像他一样中英文俱佳;又要有很深的文学造诣;能与他唱和诗词,还要善于词令;能在他朋友、同事间周旋;能在他们当中谈古说今。这些都不是陈女士所专长,所以他们的婚姻终于破裂。这是双方的不幸,可是吴应负全责。如果说他们是错误的结合,这个错误是吴一手造成的。[3]

也许正应了所谓 旁观者清 的社会学道理。



[1] 浦江清《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三联书店1987年6月版,第44-45页。

[2] 浦江清《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三联书店1987年6月版,第61、64页。

[3] 毛彦文《往事》,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1月版,第52-56页。

 

无锡钱氏世系小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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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锡钱氏世系小考

钱志仁

无锡钱氏家族源自浙江钱镠后裔,自古及今,名贤辈出、影响深广、对无锡社会经济、文化发展作出极大贡献,是名门望族。

   

钱姓是一个古老的姓氏。在《百家姓》里位置显著,备受注目。

钱氏起源自孚的因官为姓。据《通志·氏族略》记载,颛顸帝曾孙陆终生彭祖,彭祖裔孚,周泉府上士,因官命氏焉。钱姓系神农氏少典氏之后。相传黄帝与西陵氏之女有三子:吕意、幺嚣、龙苗。吕意之孙高阳氏颛顼接黄帝之位,玄嚣之孙为高辛氏帝喾,继颛顼为帝:龙苗之后南移为南蛮之祖。

颛顼继承帝位后,统治了中原部落。相传颛顼后有黎和吴回。黎和吴回先后担任了祝融氏(上古时代掌管用火的首领)。这在当时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部落首领。祝融氏吴回之子陆终。陆终第三子籛铿,仕夏、商、周,在商为守藏吏,封彭城伯,故又称彭祖。孚,是彭祖的二十八子,周文王时拜泉府上士。周代的泉府上士,是一种官名,专理朝庭的钱币(古篆可通用)。孚当了这个官后,就去,干脆拿官名作为自己的姓,可见确和金融有关。尔后,子孙相沿,以为姓,于是就有了钱氏家族。早先,钱姓的祖先聚居在彭城下邳一带(今江苏徐州附近),古时亦有以封地为姓彭的,彭祖子孙中有一些姓彭。故钱、彭原来是一家人,汉元始初(公元1年),钱林(五十二世》自彭城下邳,渡江宦游吴兴,为邬城长。五年后弃官隐居浙江长兴,自此,江南有了钱氏。

钱氏家族世祖

考钱氏世系,神农时,有熊国之诸侯少典氏,钱氏尊为第一世祖,传至十世籛铿,封彭城伯,为钱氏始封之祖;十一世孚,因官定姓,为钱氏家族定姓之祖,传至五十二世钱林,称为过江之祖,传至东汉,五十九世钱让,建和中封富春侯,为江东之祖(又十六世),七十四世祖曰孝憬,唐贞观间,躬迁祖宅移家之临安茅山,号;茅山祖;再传至八十世英显王钱宽,即武肃王钱镠之父也。此八十世,是为远祖。

近祖自钱镠开始,(钱镠另有专文介绍)

无锡钱氏家族湖头、堠山二支都以吴越始祖武肃王钱镠为第一世,故虽支派不同而世系则是相通的。

   

无锡之有钱氏,始于宋,系从浙江湖州迁来。

按钱氏宗谱所载,我祖之于五十代也,立国于杭,而锡邑亦在所隶邑。有军蟑山者尝设兵备唐,于此置甲仗坞焉。六传承奉公(钱进),十一传而承事公(钱迪),后先迁锡,一居梅里,一居湖滨。于此,无锡钱氏有两大支号繁衍:一是忠献王钱弘佐分出,六世承奉郎钱进的湖头钱氏,一是忠懿王钱弘俶分出,十一世承事郎钱迪的堠山钱氏。二支都是武肃王钱镠嫡孙相传。

忠献王支:忠献王钱弘佐二十即故,遗子二长名昱,为宋刑部尚书、封开国公;次名郁,为台州安抚使、西平侯,是为四世。昱之十四子名伉,任左殿直,为五世。伉子二,长名逖,宦居嘉兴;次名进,宋随奉郎。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1008——1016),钱进自嘉兴渡太湖徙居无锡,定居于今南方泉之湖头,世称晋宗公,是为迁锡始祖。

进生二子,次名仅。仅生二子,次为皋,生子一,名梓,字国器,宋将仕郎,徙居新安溪,称湖头钱氏。梓生子三,长名宗起,子成大。成大生子四。四子志宁,子二;长为祐,其孙伯湻之子钱谦徙居垂庆乡马桥。称伯湻为始迁马桥一世祖,奉祐为马桥支祖;次为裕,其数传孙发徙居垂庆乡砖桥,人称砖桥钱氏,奉裕为砖桥支祖。以故晋宗公支是为湖头钱氏总谱,析为湖头支、马桥支、砖桥支。钱伟长、钱绍武先生等就是属湖头支。

忠懿王支:忠懿王钱弘俶有九子,其第八子为钱维演,字希圣,最为秀出,卒赐文僖。维演孙景臻,任右领军卫大将军,娶宋庆寿公主,历哲宗、徽宗、钦宗,于靖康元年十月卒,追赠太师,会稽郡王。在宋靖康之变后,八世钱端瑀仕江南东路转运使,生子筠。筠有二子:继祖、彝祖、显祖。

显祖以父荫,授承事郎,有二子:长曰达,次曰迪。达迁湖洲,为骐麟巷支祖;而钱迪因慕无锡堠山风景之胜,于宋理宗宝庆元年(1226),从吴兴迁居无锡梅里乡堠山,是为堠山钱氏开族始祖。钱迪,字尚父,武肃王十一世孙,三子:致?、致诚、致诠。三房繁衍鼎盛,支派林立。长子致?,称城西开族之祖:次致诚致诠则为堠山鼎支。钱锤书先生、钱树根将军乃是堠山支后裔。

原惠山钱王祠享堂偏侧,有专楼供奉晋宗公钱进和尚父公钱迪两位迁锡始祖。

无锡钱氏谱系

钱氏家族自五代武肃王钱镠起,就很重视谱牒的修撰,先德不可不念,世谱不可不修,修撰家谱不但可以详祖宗之自出而溯其源,而且可以上以承祖尔之风,下以广子孙之德。他曾为吴越钱氏纂编第一部《钱氏大宗谱》并于后梁乾化五年(915)八月十八日为谱撰写序文。至今钱氏大宗谱均有此序文汇载。

钱氏世系,远祖有八十代,近祖又有自武肃以来的三、四十代,子孙昌盛,遍布全国。各地各支各派部拥有自己的宗谱。按《钱氏家乘》所载就有100余支脉。现存最早的钱氏族谱,是五代后梁乾化五年武肃王自撰的《钱氏大宗谱》;三传而至文僖公维演,又于宋仁宗天圣五年丁卯(1027),尊武肃王(81)为一世祖而衍续前谱,称《吴越钱氏庆系踏》。宋徽宗、宋理宗亲自为之撰谱序;近代的钱氏总谱似应是钱文选于民国十八年付梓的《钱氏家乘》,分序言、宸翰、像赞、图考、年表、家训、传记、遗文、艺苑、古迹、轶事、世系、支派、祠产等篇目共十四卷。为之撰谱序的有徐世昌、孙宝琦、张謇、陆徽祥,江朝宗、唐继尧等。无锡的钱氏宗谱,始自明永乐四年(1406),是钱进的九世孙(武肃王十六世孙)、文林公钱恒以锡山后裔续之,称《锡山钱氏世谱》。后经不断的修续,有总谱支谱家谱堂谱之分,谱本很多,可惜所剩无几了。现存的无锡宗谱有:《堠山钱氏宗谱》;钱承康于光绪丁酉(1897)重辑的《钱氏湖头分支马桥宗谱》,七房桥钱绍霖于道光九年(1829)修、钱穆父钱承沛参与续修的《钱氏文林公支宗谱》;民国二十年钱基博撰的《堠山钱氏丹桂堂家谱》;以及《钱氏宗谱》(砖桥支)等五套。概况简述如下:

()忠献王分出——无锡湖头钱氏

钱进有子三:颖、仅、仁。三子仁赘于严州之湻安,是为湻安始迁祖。长、次子居无锡。

慧甫公支  颖,子慧甫,宋宣教郎,筑室于无锡吴塘,称慧甫公支祖。七传至武肃王14世孙钱游,游徙居开化乡湖头墩上,生二子:锐和鈗。鈗随异人辟谷而不知去向:锐生三子:长名奎,字壁拱,为慧甫公支璧拱公派祖。自墩上迁居唐村。其衍派有:下沿、唐村、洛社、强家渡、前王桥、西跨塘等。

次名誉,字永之,为慧甫公支永之公派祖。祖居墩上。其衍派有:巷口里、金山头、唐巷、南西漳、开化乡墩里、双庙彭村、苏州金山头等。

仅,字能甫。仅之孙钱梓,字国器,赘于新安溪过氏,遂定居新安溪,称湖头钱氏。梓生成大。成大四子,前三无考,四子志宁生子二:祐和裕。

马桥支  志宁长子祐,字庆甫。为马桥支祖,三传至伯湻。伯湻号闲斋,武肃王十六世孙。子钱谦,字国良,号乐闲,徙居垂庆乡马桥。故称伯湻为始迁马桥一世祖,奉祐为马桥支祖。其衍派有:马桥、舍头支站头、迎祥派、塘北、锡城中市桥、刘潭桥、锡城东河头、盛巷内杨巷、舍秀桥、日晖巷、华家堰、红塔、八十桥、犁尖、还有苏州湘城、虎丘等。

宽甫公支  志宁次子裕,字宽甫,为宽甫公支祖。生四子:文煜、文焯、文炜、文烨

裕长子文煜,字光远。为宽甫公支光远公派祖。生三子:师中、师孟、师贞

师中子允杰(武肃王十六世孙),字仲能,为光远公支仲能公派:衍派有蠡东、湖头戈村、东高山等。

师孟长子允升,字仲益(武肃王十六世孙),为光远公支仲益公派:衍派有袁巷桥、西洞庭山等。

师贞长子允益,字孟谦(武肃王十六世孙)为光远公支孟谦公派:衍派有周仓桥、开化桥、许慕等。

师贞次子允善,字仲循(武肃王十六世孙),为光远公支仲循公派:衍派有毛坟桥、陆家桥、西曹等。

师贞三子允道,字叔达(武肃王十六世孙),为光远公支叔达公派:衍派有南埸、蠡东、走马港、延渡桥、宜兴张渚等。

裕次子文焯,字明远,为宽甫公支明远公派祖。文焯生五子

长子士元,字彦春,曾任永嘉书院山长,子五(衍派另后)。

次子士亨,字彦嘉,为宽甫公支明远公分士亨公派,衍派不详。

三子士久,子蒙,字公叔,为宽甫公支明远公分公叔公派,衍派有钱家衖、章村里等。

四子士贵,五子士达,后裔失考

山长公士元生五子:

长子震,字伯起,立伯起公支。有孙好德,字惟贤,是为伯起公支惟贤公派:衍派有新安横泾、白垫泾等。

次子恒,字文林,立文林公支。子登、发。发于洪武十六年(1383),徙居垂庆乡砖桥,人称砖桥钱氏。有子三:

长名种德,字惟常,是为文林公支惟常公派:衍派有砖桥、南啸傲泾、北啸傲泾、梅里淹下、宛山、放鹰四庄、杨山巷、鹤嘴、苏州黄埭等。

次名顺德,字惟孝,是为文林公支惟孝派,衍派有东港湾西巷、三房巷、东港湾东巷等。

幼名正德,字惟义,是为文林公支惟义派:衍派有砖桥、七房桥、锡城东河头、南六房、嵩山、唐庄等。

二子鼎,字伯铉,立明远公支伯铉公派:衍派苏州。

四子泰,字听玉,立明远公支听玉公派,又分为:

义居派:衍有北钱二房、北钱新安、北钱大房庄、南延河潭桥、南延寿安桥。

敦孝派:衍有北钱壩上、东六房、仓厅上等。

竹存派:衍有梅村新下等。

友松派:衍有北钱门楼下、黄家大桥、杨家桥、坊桥、东巷南庄,又迁往常州等。

五子復,字伯阳,号素庵,又号乐闲,立明远公支乐闲公派:衍派有江阴青旸、塘村和阳山新渎桥等。

裕三子文炜,字昭远,为宽甫公支昭远公派祖。子二师德和师聪;

师德次子啓,字仲启(武肃王十六世孙),为昭远公支仲启公派,衍派有金钩桥、朱长桥、戴家坝、万思桥、南桥镇东等。

师聪次子显,字仲立(武肃王十六世孙),为昭远公支仲立公派,衍派有许墓蒋家桥、西洞庭藏阳号、落霞桥、薛家浜、钱家湾、壬子巷等。

裕四子文烨,字华远,为宽甫公支华远公派祖。失考。

 ()忠懿王分出——无锡堠山钱氏

钱迪子三,致?、致诚、致诠。

金匮城西分支  讠显,授承事郎,仕江东节度使。子二:伯一、伯二。伯一生于宋而没于元。有二子曰正曰缶。正由梁溪经商于长兴、虞山,往返宜兴等处,因爱蒙山之山水,遂定居于彼,为蒙山支始迁祖。次子缶,仕江西铅州学正,一生沈潜经学,尤深易理,学者称易象先生,是为城西开支之祖。缶有八子:其中三子均用之后,称金匮城西分西厓公派,世居城中盛巷内,尔后紫佩徙居北里长安桥南尖新宅。

八子均辅,有孙四,名:德、敬、谦、益。德、敬出仕湖广,子孙因以佔籍焉。谦、益则不仕,旨隐林泉。

谦号安素,立金匮城西分安素公派。衍派:南西漳、高桥下塘、梅里乡、安镇、翁家庄、东亭等。

益字永义,立金匮城西分永义公派,衍派有北门外黄泥桥、北尖、南尖、陶店桥、鲇鱼桥、嵩山北舍、坊前方巷、四堡桥、北里天四图张安桥等。

堠山鼎支  致诚生子二,长珏,次重八。

珏生宝和嵩。宝字翠屏,官都下迪功郎,升安抚副使。仕归后就偕弟嵩居堠山,子五:

长子濬,字德明,立堠山鼎一支。衍派有:贞四派、贞一派、贞二派、贞三派、智一派、智二派、洪一派、洪二派、洪三派、洪四派、洪五派、洪六派等。

三子泓,字德宏,立鼎三支。后以成、吕字分派。衍派有:成字一至四派,吕字一至十二派。

四子溥,子德渊,有才略,称侠士。立鼎四支。衍派有:安一派、安二派等。

珏次子嵩。有四子:

长子世忠,字士谔,仕杭州路总管。立鼎五支。以果、珍字分派。衍派有;果一派、果二派、珍一派、珍二派、珍三派、珍四派、珍五派、珍六派等。

次子世良,字士能,南昌太守,擢广东元帅,为鼎七支祖。其子耿于永乐初年(1403)自锡山徙居苏州蠡南。

三子世吕,字士远,至顺间为徽政院宣使。是为鼎八支祖。后以文武全能四字分派,文武各有九派:全、能各八派。

四子世永,字士宏,是为鼎十一支祖。后以元字分派。元一至元七共七派。

堠山上支  致诚次子重八,是为上支祖。生子溥一。溥一子五:上一、上二、上三、上四、上五。以贤良方正四字分编。衍派有:贤一派、良一派、方一至六派,正一至十二派。

堠山贵支  致诠,封承事郎。子重四、重六。重四孙太一,为堠山贵支祖。后以贵字分支仁字分派。它的衍派有:

贵三支:仁一派、仁三派。

贵六支:仁四派、仁五派。

贵七支:仁十派。

贵九支:仁十一派。

另:堠山中丞支  即钱陶谱系。钱陶谱系是武肃王二十五世孙,堠山鼎五支果二派,钱仁虽别姓陶,然自称为钱陶氏。告示后人不忘武肃王钱镠以及迁锡之祖钱迪,自称本族乃是钱陶之家,应谓之钱陶谱系。代代铭记钱氏家风,弘扬钱氏优德。并按例五世仍列堠山钱氏宗谱。乾隆年间惠山建钱王祠时,未堂公正中积极出力甚多,并主议仿杭例请祭,列入祠典。在惠山钱王祠中,特专辟光远楼为陶氏祔享,钱仁别姓陶后名友湖,为该族支第一世祖。仁子近湖、敬湖、见湖和后湖乃钱陶氏的第二世,分别为衍、绪、开、先四支。到未堂公后,按古礼制,以始爵为尊,在锡山之麓兴建宗祠陶中丞公祠

钱氏迁锡千年来,子孙昌盛,遍及苏锡澄宜地区。以无锡县为例,钱氏就遍及全县数百村落。光带钱的自然村就有68个。按1994年版的《无锡县志》载,人口在全国列89位的钱氏,在该县居然进入前10位人口大户,人数达28685人。

无锡钱氏有徙居外邑,如江阴、武进、苏州、常熟等地,也有由外地迁入的。如钱陆璨就是常熟钱谦益的后裔。吴郡东钱巷支的新湖公,为人豁达大度,饶有田产,慨然逊让了亲族,而举家迁居于鹅湖镇,遂成钱氏鹅湖支始祖。在《无锡钱王祠神牌谱》中,有鸣和公钱錞,也不是武肃王嫡系,而是富春侯的后裔、属海州支。但因在建惠山钱王祠时,他慨然解囊,独建锦树楼,故亦将他列于祠祀。

无锡钱氏的湖头、堠山两大支,以湖头支、湖头马桥分支,堠山、堠山中丞四支为总纲,绵绵而延,源远流长,世系鼎盛,英才挚出。宋有铁杆御史钱顗,不与奸相同朝而弃官归隐的钱绅;元有易象先生钱缶、号称棋仙的锦树山人钱仲益、有钱蒙、钱荣、钱宪、钱普、钱振先、钱尔登等10位进十,清有博学鸿儒钱肃润、多才多艺的杂家钱泳,著作等身。在现代钱氏名人如群星闪耀。2001年《无锡新闻网》的无锡近现代名人栏的31位名人中,钱氏有6位:经济钱俊瑞,文化钱钟书,科教钱穆、钱钟韩、钱伟长,工商钱孙卿等,名人网118位中,钱姓18位。在65位无锡籍的中科院、工程院两院院士中,无锡钱氏有7名:中科院院士为钱伟长、钱临照、钱令希、钱钟韩、钱逸泰;工程院院士钱鸣高、钱易。著名人士还有如:国学大师钱基博,上将钱树根、原第四机械工业部钱敏部长、经济学家钱荣堑、史学家钱海岳、音乐家钱仁康、雕塑家钱绍武、书画名家钱瘦铁、中医钱伯文等等。

附表:一、吴越钱氏世系简表

二、无锡湖头钱氏谱系简表

三、无锡堠山钱氏谱系简表

四、无锡钱氏当代名人(部分)世系简表。

主要参考资料:

钱文选:《钱氏家乘》

《钱氏宗谱》(湖头支)

钱承康:《钱氏湖头分支马桥宗谱》

钱基博:《堠山钱氏丹桂堂家谱》

钱宗濂:《钱氏家谱备要》

钱泳:《履园从话》

浙江临安钱镠研究会:《〈钱镠研究〉精选》

附表一:

吴越钱氏远祖世系简表

(第一世~第八十世)


1  少典氏

2  轩辕黄帝

3  昌意

4  颛顼

5  

6  老童

7  重黎

8  吴回

9  陆终

10  籛铿

11  钱孚

12  钱珪

13  钱度

14  钱宣

15  钱献

16  钱会

17  钱暠

18  钱奭

19  钱静

20  钱燮

21  钱巨

22  钱贵

23  钱登

24  钱平

25  钱定

26  钱嘉

27  钱政

28  钱琳

29  钱逵

30  钱大渊

31  钱?

32  钱诚

33  钱珍

34  钱瓖

35  钱炅

36  钱颐

37  钱融

38  钱元

39  钱丹

40  钱产

41  钱誉

42  钱诞

43  钱后

44  钱隆

45  钱虔

46  钱斌

47  钱瑛

48  钱係

49  钱婴

50  钱毖

51  钱芬

52  钱林

53  钱宪

54  钱敞

55  钱朔

56  钱咸

57  钱隐

58 


 

从茅盾致张仲实的一封佚信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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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与共的日子

——从茅盾致张仲实的一封佚信说起

    钟桂松

 

    近阅《张仲实文集》,发现上世纪50年代初,茅盾写给张仲实的一封佚信,是关于杜重远在新疆被军阀盛世才杀害后,其遗孀侯御之的生活困难问题。信如下:

 

    仲实兄,多日未晤为念。昨日接杜重远夫人来信,殷殷询及吾兄,杜夫人自己病了,孩子经常有病,其中一个是肺病,处境甚窘。来信是要我们为她设法,原信已送沈衡老及胡愈之兄,望向他们索阅。杜夫人极想和她的大弟侯健存大夫(曾住延安,任中央医院小儿科主任,现在北京医院)一见,想请侯大夫到上海去一次。此事兄能帮忙否?匆上即颂

 

    日祈

 

    弟沈雁冰  五月十六日

 

    (先请兄告侯大夫以杜夫人现状,她病了心境很坏)

 

    张仲实(1903—1987),陕西省陇县人。两岁母亲去世,由伯母抚养长大。留学苏联莫斯科的东方大学、中山大学,回国后曾任生活书店总编辑,是我国杰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翻译家。

 

    由这封信的内容,引出了上世纪30年代茅盾和张仲实在新疆生死与共的一段日子。

 

    一

 

    抗战开始后,茅盾在香港为生活书店主编《文艺阵地》,1938年下半年,已编至第二卷第五期。由于时处战争环境,《文艺阵地》发行量不多,且需秘密寄至上海印刷,这段日子成为茅盾编辑生涯里最为艰难的时期。同时因当时香港物价水平颇高,茅盾一家的日常生活受到严重影响。

 

    因此,听闻新疆学院院长杜重远对新疆督办盛世才的宣传,并闻知中共有人在新疆帮助工作,茅盾产生了去新疆工作的念头。接到杜重远发来的新疆学院任教邀请书后,茅盾当即把《文艺阵地》交给楼适夷编辑,于1938年底率全家奔赴新疆。

 

    茅盾是从香港出发,经海防、河内、昆明、成都到兰州的。时任生活书店总编辑的张仲实,也接到了杜重远的邀请,两家人便在兰州结伴同行。赴疆前,张仲实曾到中共重庆办事处向留苏同学博古征求意见,博古认为:“可以去。毛泽民在那里,你有事可找他。”张仲实还有一个任务,就是为生活书店在新疆开辟一个新天地。

 

    杜重远邀请茅盾与张仲实赴疆,虽经督办盛世才同意,但盛生性多疑,他一方面表示欢迎共产党派人赴疆帮助工作,另一方面又控制进步人士到疆。茅盾等人到兰州后,牢牢控制进出新疆交通工具的盛世才竟让他们等了40多天!

 

    1939年3月11日下午,茅盾和张仲实等人经飞机、汽车的长途奔波,终于到达新疆迪化(乌鲁木齐),盛世才特地郊迎30里。茅盾记得:

 

    前方尘烟起处,一前一后钻出两辆卡车,卡车之间是两辆小卧车,迎着我们驰来……两辆卡车上整齐地站着全副武装的卫队,在驾驶室的上面各架着一挺机关枪,枪口威严地瞄准前方。我暗想:这排场是从哪里学来的?难道是怕遭到暗算?正想着,前面一辆卡车突然离开公路驶向右侧,后面一辆卡车驶向公路左侧,形成两翼,于是两辆小卧车就在两翼保护之下,驶到我们的面前。我不禁悄悄对站在我身边的仲实说:看来情况不太妙啊!这时前面一辆小卧车内钻出一个军人,将校呢的军服外面披了一件黑斗篷,中等身材,浓眉,方脸,留着口髭。后面一辆车,下来的是杜重远……向我们介绍道:这位就是盛督办。

 

    这就是茅盾和张仲实进疆第一次见到盛世才时,茅盾的感受和想法。

 

    茅盾和张仲实受到盛世才的热情欢迎。抵达迪化的第二天晚上,盛世才举行盛大的欢迎晚宴,把大作家茅盾和大学者张仲实介绍给新疆的厅长们,气氛热烈。宴会上,茅盾见到了毛泽民、孟一鸣等中共人士。毛泽民虽是茅盾在武汉时期的老朋友,但在此场合,两人只是“紧紧地握了手”。

 

    宴会后,盛世才把茅盾奉为贵宾,在迪化南梁为茅盾全家4人安排一个大院子,住上五间一排的洋式平房,还配备了4个服务员:厨师、勤务员、专门挑水的“清洁兵”,马车夫,日常生活全部是“供给制”。同时还指定其副官卢毓麟作为茅盾工作上的“副秘书长”,协助工作。这可谓茅盾一生中生活待遇最高的一次。

 

    张仲实则被安排在距茅盾住所二三里处。

 

    工作方面,茅盾和张仲实分别任新疆学院教育系主任和政治经济系主任。盛世才还专门成立了新疆文化协会,请茅盾任委员长,张仲实任副委员长。因此,两人感觉,可以为新疆人民的文化事业大干一番了!

 

    二

 

    待一切安排停当后,茅盾专门拜访新疆教育厅长孟一鸣(徐梦秋)。孟是茅盾弟弟沈泽民在莫斯科中山大学的同学,也是盛世才请来的共产党员。孟一鸣介绍了新疆的形势,并分析盛世才的个性,认为盛多疑、忌贤,有边疆“土皇帝”的特性。在迪化,厅长之间也不能多来往。

 

    盛世才,辽宁开原县人。早年仕途坎坷,为人阴鸷,极有心机,权力欲极强,极擅伪装自己。当上新疆督办以后,他提出“反帝、亲苏、清廉、和平、建设、民平”的六大政策,在公署书柜里也放满马列主义的书,给外界一个进步的形象。

 

    茅盾和张仲实尽心竭力在新疆学院讲课和开展各种活动,丰富学生文化生活。岂料,立刻有人从背后放冷箭了,说茅盾张仲实是在“出风头”。茅盾和张仲实感觉,自己可能已陷入危险之中。孟一鸣建议他们:“多观察,少说话,多做事,少出风头。”

 

    1939年8月,暑假,满腔热情的杜重远亲自组织新疆学院学生120人,自任团长,张仲实为副团长,浩浩荡荡去北疆社会调查,宣传抗日。茅盾因盛世才邀约陪同外宾而未能成行。

 

    在北疆,学生们和杜重远、张仲实受到地方官员的热烈欢迎。伊犁行政长官姚雄郊迎10里全程陪同。当杜重远、张仲实回到迪化后,各种流言蜚语迅速传开。于是,杜重远被疑为拉拢党羽,曾与盛世才出生入死的姚雄则被视为和杜重远勾结。虽为盛世才同乡且为新疆文化教育事业做了不少贡献的杜重远,在盛世才那儿已是谤书盈箧。一场罗织“杜重远阴谋暴动案”的冤案也由此拉开序幕。

 

    张仲实从伊犁回来后,写了上万字的《伊犁行记》,详细记录了北疆之行。从中可看出,盛世才的怀疑毫无根据。无论是杜重远还是张仲实,在伊犁的演讲,都是满腔热情实实在在地动员民众为新疆的发展服务,为宣传抗日而呼吁。此后,姚雄这位与盛世才同生共死的新疆地方官,被盛世才作为杜重远阴谋暴动案的要犯杀害。(下转第二版)      

 

    1939年10月,从北疆回来不久,杜重远遭盛世才软禁。紧接着,大批少数民族干部被秘密逮捕,盛世才统治下的新疆形势骤趋紧张。艺术家赵丹等人到迪化后,常有陌生人来打探他们的思想和言论。在新疆官场,谁与谁联系多了,说话多了,谁到谁那里去了,都会有人打探后向盛世才报告。

 

    张仲实自北疆回来就提心吊胆,他与茅盾十分紧迫地感到:此地不是久留之地!

 

    茅盾后来回忆:当时,“我和张仲实感到形势越来越险恶了。我们和孟一鸣商量如何离开新疆。他要我们慢慢来,据他分析,我们二人名声大,平时言行谨慎,盛世才还不至于对我们下手。要我们等待时机,不宜贸然提出辞职。”

 

    三

 

    1940年元旦后不久,茅盾和张仲实又与孟一鸣商量如何离开新疆。孟一鸣分析,盛世才对雁冰兄没有怀疑,但对仲实兄恐怕有些疑心。他多次问我,仲实是怎么去苏联的,回国多久了,是不是共产党员。我只好回答他,我不清楚。

 

    张仲实听后,非常紧张又有点激动,欲与盛世才说清楚。孟一鸣劝说,盛世才既已怀疑你,解释也没有用,反而会增加他的怀疑。估计一时不会对你动手。

 

    茅盾晚年在回忆录曾说到张仲实的危险:

 

    那一段时间,仲实很烦闷,又很寂寞,就常到我家中来坐坐。二月下旬的一天下午,仲实在我家闲谈,谈到杜重远最近再次要求回内地治病又遭盛世才借口没有交通工具而拒绝,感到杜的前途十分危险。正谈着,仲实突然接到通知,说盛世才要他马上去督办公署。这是很反常的,因为往常盛世才没有单独召见过仲实,都是我们两人同去的。而盛盛世才又常以谈话为名拘捕人犯。仲实敏感地说:恐怕要出事了!我与德沚也感到事态不寻常,德沚甚至急得要哭,但又无能为力,只能握手互嘱“保重”。仲实一去三个钟头,我和德沚就在电话旁枯坐三个小时。直等到暮色降临,仲实终于回来了,一进门,大衣未脱,我们就喜出望外地围上去问究竟。仲实摇摇头说:“唉呀呀,这几个小时就像闯过了鬼门关!”原来仲实到了督办公署,并未见到盛世才,也未被引到盛通常会客的西花厅,却被副官带到了一间厢房,说督办请您等一等。这一等就等了两个多小时。“你们可以想见,这两个多小时我是怎样熬过来的!”最后,盛世才终于来了,手中拿着一份材料,说要仲实修改一下,并为仲实的久候表示歉意。说完,他又走了。仲实一看,这是一份极普通的材料,用十几分钟就看了一遍,改了几个字,请副官送交盛世才。一会儿副官回来说,请张先生回去吧。仲实说,事情很明白,他要我修改材料,完全是借口,因为没有必要为这样一份材料让我等两个小时,他可以把材料送到我家。猜想起来,他本想把我抓起来,所以把我带到了厢房,后来又犹豫了,反复权衡了两个小时,才借口让我修改材料,把我放了。仲实的分析是合乎情理的,但是盛世才为什么要抓他呢?使人难以捉摸。仲实早年在苏联留学,参加过共产党,回国后因故脱党,这些不能作为抓他的理由,除非因为仲实与杜重远的关系比较密切。

 

    当时,新疆官场有“天不怕,地不怕,只怕盛督办请谈话”的说法,“请谈话”是盛世才惯用的捕人手法。所以茅盾和张仲实又急忙找孟一鸣,希望中共党组织能帮助他们离开险境。孟告诉张仲实,万一盛世才真的把你抓起来,就说你是共产党员,只不过不是经延安派来的。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你要出来,送你去延安。至于沈先生,估计现在盛世才考虑到国内外的影响,一时还不会动手,万一有情况,再商量想办法。孟一鸣还说,这些意见,是中共在新疆的毛泽民、陈潭秋和他商量过的。

 

    四

 

    正当张仲实身处危险却难于脱身之时,突然收到其伯母去世的噩耗电报。悲痛莫名的张仲实赶快和孟一鸣商量,决定利用盛世才常以孝道教人的特点,请假回老家去安葬从小亲如母亲的伯母,以尽孝道。果然,盛世才马上同意了,说有了便机就可以走。然而,等了一星期,说没有飞机;等了一个月,仍是没有飞机。当时他们天天看着飞机在迪化上空飞过,怎会没有便机?这让本来充满期待的张仲实又掉入揪心和焦虑之中。

 

    4月20日,茅盾突然收到二叔沈仲襄从上海发来的电报,云“大嫂已于17日在乌镇病故,丧事已毕。”得知至亲至爱的母亲去世,茅盾捶胸顿足痛哭不已。忽然,茅盾想起,何不向盛世才请假回老家乌镇奔丧?于是立刻拿起电话,向盛世才报告母亲在乌镇老家去世,丧事虽已办理但还有些后事需回乌镇料理。同时自己想在迪化遥祭母亲,一会儿写个讣告,送督办过目等等。盛世才同意了。于是茅盾一方面开始准备祭奠母亲,另一方面悄悄地做离开新疆的准备,但给外界的印象是去料理一下就回来。这样,茅盾和张仲实一样,开始等待离开新疆的飞机。

 

    盛世才虽同意茅盾回内地,但一直推托没有飞机,迟迟不放茅盾和张仲实。

 

    焦虑异常的茅盾和张仲实再找孟一鸣商量。孟一鸣告诉茅盾,此次祭奠母亲的声势搞得不错,有利于你们离开。但盛世才知道你们回去后,不会再回来。至于有无飞机,孟一鸣建议私下找苏联总领事。后来,在苏联总领事的策划下,十多天后,茅盾和张仲实终于可离开新疆迪化这个度日如年的地方了!

 

    就在茅盾5月5日离开新疆的前夜,盛世才给茅盾打电话,以关心的口吻问茅盾,儿子是不是可以不回内地?这明显是想扣留茅盾儿子做人质!吓出一身冷汗的茅盾连忙说,儿子身体不好,这次回去正好给他治病。盛世才听后想了想说:“好吧,明天我来送沈先生张先生。”

 

    第二天上午,盛世才来了,同样荷枪实弹,两辆卡车上架着机关枪,护卫着盛世才的小汽车,派头和迎接茅盾他们到迪化时一样。不过此时的新疆早已不是来时的新疆。茅盾、张仲实心照不宣,和督办盛世才握手寒暄中告别迪化。

 

    茅盾在回忆录中记录当时的心情:

 

    九时,飞机离开跑道冲向了蓝天,我望着舷窗外起伏的天山山峦,一阵难以描述的轻松感充溢了全身!是啊,应该让我绷紧的神经松弛松弛了,我们总算逃出了迪化!

 

    途中,飞机在哈密过夜。据说当天晚上,盛世才打了三个电话给哈密当局刘西屏,第一个电话是让刘在哈密扣留茅盾和张仲实。过了半个小时,盛又打第二个电话,说先不要动手,让他再考虑考虑。到后半夜三点,盛世才又来第三个电话,说,算了,让他们走吧。幸好刘西屏是中共人士,怕盛世才再反复,所以一早就把茅盾一家和张仲实送到哈密机场,以免夜长梦多。

 

    茅盾和张仲实在1939年3月11日到新疆,1940年5月5日逃离盛世才的魔掌。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茅盾、张仲实没有忘记新疆那段度日如年的岁月,也没有忘记惨死于新疆盛世才手下的老友杜重远先生。当茅盾接到杜重远夫人侯御之的求助信后,曾和张仲实、沈钧儒、胡愈之两次相聚,商量如何建立“杜重远基金会”,救济杜重远遗孀侯御之一家的生活。

 

    (照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技击余闻》生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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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兴文
  清朝末年,西洋船坚炮利,清廷丧师失地,外患频仍,而虐民日盛,形格势禁。烟毒猖獗,民心凋敝,武风日衰,技击失传,流落江湖卖艺者只为糊口。迨至1923年,陈三立为上海“精武会”成立后,准备出版中国武术丛书所拟之《发起序言》曰:“夫中国武术,源远流长,技击奥妙,海涵岳负,绝非江湖卖艺,护院保镖支流亚可窥堂奥者。得之真髓,可以强身自卫,可以保国歼敌,虽西洋武器日新,而国民之强健体魄,乃运用武器之根本也。”

  林琴南自幼娴习击拳剑术,除了翻译西洋近世小说成名外,本身也创作小说。其中有一本《技击余闻》,1908年3月20日商务印书馆出版,为绣像石印本,内收短篇小说46篇,分别是《石六郎》《铁履和尚》《浮水僧》等。书中所记大都是闽中拳师的琐闻逸事。乃由同科中举高凤岐,为之作序:“无笑语吾弟(指高梦旦,当时在商务编译所工作),是戋戋者,特技击耳,一入琴南之文字制造厂,犹能存其声音笑貌,如留声,如拍照,无所逃形。”允为林氏得意之作。

  不料钱基博读过此书后,续撰《技击余闻补》,发表于1914年1月《小说月报》第5卷第1号。并在《前言》中称赞《技击余闻》:“叙事简劲,有似承祚《三国》,以予睹闽侯文字,此为佳矣。”却引来林琴南的不快。并于一年多后,由《小说月报》主编恽铁樵,以别名“冷风”编《武侠丛谈》,也在商务印书馆出版。恽氏精通医理,本书《序》中自谦不懂武术,将钱基博《技击余闻补》系列《张大三》《老镖客》《孙二官》等32篇收入书中,占全书十分之三篇幅,书后有钱基博跋。

  钱基博撰《潜庐自传》一文,才将此事一一披露出来:“十五六年前,徒以博偶有掎摭,见之不胜愤愤。无端大施倾轧,文章化为戈矛,儒道沦于市道,属商务不印拙稿,而不知博本勿赖市文为生。有友人介绍博任北师大国文讲座。其时畏庐在北京文坛,气焰炙手可热,亦作臧仓,致成罢论……畏庐六十老翁,不能宏奖后进,而党同妒道若是。胜我不武,不胜见笑。”(收入时间署1935年4月10日。)方知事后风波不断。上文附在钱基厚《孙庵年谱》中出版后,虽然林琴南已去世多年,钱基博心中仍有一股不平之气。

  难得的是,钱基博在《现代中国文学史》(1932年12月15日跋于上海光华大学之西院)一书《上编古文学:一、文·散文》中,将林琴南列为第一位。文章开始便说:“民国更元,文章多途,特以俪体缛藻,儒林不贵,而魏晋、唐宋,骈骋文囿,以争雄长。大抵魏晋者,称太炎为师,而取唐宋,则推林纾为宗盟。”对于她的古文造诣推崇备至。同时谈到林琴南以古文笔法,为商务印书馆翻译欧美小说,前后一百二十三种,其中多泰西名人著作。

  书中除肯定林琴南的古文地位外,进一步论及他的翻译小说。林琴南生前最讨厌人家称赞他的翻译、绘画,自己以为古文的成就第一。钱基博这种豁然大度的治学精神,值得我们赞赏。


 

《贺葆真日记》所见高步瀛著述交游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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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成杰 | 《贺葆真日记》所见高步瀛著述交游考
2018-02-28 14:39 鲁迅/图书馆
贺葆真(1878—1949),字性存,贺涛之子,河北武强人,刻书甚多,刻有《贺先生文集》《李长吉诗集》《韩翰林集》《松坡集》等书。《贺葆真日记》又名《收愚斋日记》,抄本收录于《历代日记丛钞》(131—133)中,凤凰出版社2014年出版徐雁平整理本。记载了作者十七岁至五十七岁的所见所闻,时间自光绪十六年正月迄民国十九年十二月(1890—1930)。作者青年时代的日记主要记载其读书作文、交友访学以及家庭生活等繁杂琐事,中年时代的日记侧重记载与吴汝纶(1840—1903)、徐世昌(1855—1939)、高步瀛(1873—1940)、傅增湘(1872—1950)、吴辟疆(1879—1950)等当时名流的交往以及社会生活的变迁。

《贺葆真日记》主要涉及三个方面的考察:家族史、文献史、社会史。家族史方面主要集中民国三年至民国五年与深泽王氏交往的记述,涉及王氏住宅、田产、家学、藏书等情况,可与《深泽县志》及《河北深泽王氏族谱》对读。文献史方面,作者记载较为详细,常常记载书籍版本及其访书经历,如民国四年一月与李翊宸访武英殿古物陈列所、民国六年七月借吴氏父子所批《昭昧詹言》以及民国六年八月为吴汝纶及贺涛刻书数种等。社会史方面则侧重贺氏与当时名宦的交游,如与高步瀛饮酒数次,访吴辟疆、冯公度、赵湘帆等人,从中或可考察当时交游情况。

一、《贺葆真日记》所见高步瀛著述交游

高步瀛(1873—1940),字阆仙,河北霸县人,著名文选学家,教育家,著述四十余种,代表作有《文选李注义疏》《古文辞类纂笺》《唐宋文举要》等。高步瀛生平交游颇广,“曾与吴闿生、鲁迅、陈垣、黄节、沈兼士、余嘉锡、曾广源、吴承仕、齐宗颐等著名文史学家交往”。《严修东游日记》《鲁迅日记》均有记载,见拙文《高步瀛交游新证》(《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2期)。

(一)著述互证

高步瀛是民国时期著名学者,《贺葆真日记》1913年8月9日:阆仙,名步瀛,霸县人,官居教育部科长,亦当师吴先生于莲池,以诗著。”高步瀛是著名文选学家,于上世纪初编选的诗文集至今仍是学者案头之必备,《贺葆真日记》中就记录了当时编选诗文集的情况:“此当初选时吾即有志代辟疆付印,高阆仙竟先为之,故见之大快。诗文各二册,诗曰《古今体诗约选》,文曰《国文教范》,极精粹,评点尤详尽,语语道着深处,能得作者之意。启迪后进,唯此为宜,从来选家罕与伦比,阆仙又为之笺注,行且脱稿。”拙作《高步瀛著述考略》“合作编著”类有与吴闿生编选的著作四种,其中《国文教范》(石印本)国群铸一社,民国二年(1913)与《古今体诗约选》(四卷)石印本,国群铸一社,民国二年(1913)可与《贺葆真日记》印证(《重庆科技学院学报》2013年第7期)。又8月21日:“阆仙以新印辟疆所选诗文见赠。诗文各二册,笺释又各二册。”

高步瀛是古文大师吴汝纶的学生,深得桐城派古文精髓,撰有两大著作,一是《古文辞类纂笺》,一是《文选李注义疏》。其所著《古文辞类纂笺》用功最深,考释最详。此书稿本藏于中华书局,抄本藏于吉林大学图书馆,1997年吉林大学出版社影印出版,但向来不知此书写作时间,赵爽《〈古文辞类纂笺〉写作时间及特点初探》据《选学纲领附李注略例》(《东北丛刊》1930年第11期)及《文选李注义疏序》等资料推断此书成书时间为1912—1927年之间,这种推断不免宽泛(《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2期)。

《贺葆真日记》的刊行为我们提供了明确的写作时间,1917年9月24日:“王秋皋邀饮于惠丰堂,座中遇高阆仙,阆仙曰:沈钦韩注有《王荆公集》,求其书而不得。余问阆仙近著何书,曰:注《古文辞类纂》粗成,尚未详校。”这条记录明确指出了《古文辞类纂笺》成书时间,即1917年。高步瀛在《文选李注义疏序》中也有证明:民国初元(1912),注姚氏《古文辞类纂》,所注诸篇,互见《文选》颇多,然犹未专事于李注。”通过这几条材料,可以推测高氏于1912年开始注《古文辞类纂笺》,1917年初稿粗成。

高氏还有《古文辞类要笺证》,吉林省图书馆藏,石印本,十二册,卷首题“高步瀛,丁卯七月”1927),该书与《古文辞类纂笺》互为姊妹篇,正式出版于民国十八年(1929)。

《古文辞类纂笺》类似专书辞典,笺释700余篇,以选篇为单位,按选文中词句先后为序排列,姚氏《序目》散见各类选文之前,对《序》悉加详笺,对《目》则详注各选本选入情况于目下,类下按作者编排,文章选篇悉于各作者之下。而《古文辞类要笺证》则是以篇章为单位,对姚氏《古文辞类纂》进行笺释。

(二)交游新证

贺葆真日记中时常记录高步瀛与朋友喝酒、聚会、吟诗,这比《鲁迅日记》记载的要更加详尽。时间主要集中在1913—1919年(赵成杰《高步瀛学术年谱简编》,《河北近现代学者年谱辑要》,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版)。

如:1913年8月24日:“辟疆为诗社邀余,余不能诗,然欲与辟疆商榷先集事,故亦不辞。到者邓君和甫,高君阆仙,余皆是前什刹海会贤堂会饮之人。”1913年9月13日:“日前李佑周、高阆仙函邀余明日饮于陶然亭。”1914年9月12日:请赵湘帆于泰丰楼,高阆仙、尚逢春皆到。”1915年1月20日:“刘仲鲁请客于泰丰楼,曰纪泊居、蒋挹浮、王晋卿、史康侯、蒋性甫、张君立、冯公度、高阆仙诸先生及余,到者凡八人。”1915年11月20日:“鞠如邀饮于都一楼饭庄,有李式忠、高阆仙、王仲武兄弟。”1917年8月1日:设馔于西四牌楼广济寺,请辟疆,邀高阆仙、刘宗尧、张泽如、宗鞠如、伯玶,鞠如、泽如未至。”1919年12月15日:贾佩卿柬招莲池旧游二十余人饮于东安门外东兴楼,亦邀余,未至者四五人,治馔二筵。到者曰刘润琴、吴士湘、高阆仙、步芝村、尚节之、谷九峰、常稷笙、王仲宣、刘际唐、刘仲鲁、邓和甫、赵湘帆、武合之,王笃恭、邢赞廷,此外有佩卿之友人一。”

《贺葆真日记》中记录的饮酒诸事可以想见当时的社会交往,上述提到的人物如李佑周、赵湘帆、尚逢春、纪泊居、张君立、冯公度、李式忠等人都是《高步瀛交游新证》中不曾注意的,综合之前的史料,我们可以把高步瀛交游分成几个圈,一是莲池书院圈,主要是吴汝纶、吴辟疆、尚秉和、傅增湘等人;二是北师大师友圈,主要是陈垣、程金造、顾学颉等人;三是教育部同僚圈,主要是严修、鲁迅、陈保泉等人。如果按照交流圈考察或许更为生动。

《贺葆真日记》1930年10月27日:王友三(重民)治馔于忠信堂,饯别高阆仙,以其将赴奉也,曰余往陪,且绍介孙君楷第(子书)。子书,沧县人,学识渊博,有述作,亦从事图书馆。徐森玉亦作主人,谈古币,自谓能辨别真赝也。”这段记载记述了王重民(1903—1975)、孙楷第(1898—1986)、徐森玉(1881—1971)与高步瀛的交游情况,王、孙与高步瀛早年交往情况由此可知(徐雁平整理《贺葆真日记·前言》)王、孙二人同为北师大高步瀛的学生,均于1928年北师大毕业,孙楷第1929年任教于北师大,王重民1929年任教于辅仁大学。1929年出版的《古文辞类要笺证》题签“森玉先生匡谬”也可想见高、徐二人交往亦不平常。

二、日记文献特质与档案史料编纂

日记文献是记主对个人生活的反映,与记主个人学养与交游息息相关,在档案史料编纂或科学研究中都有很大益处。但日记文献亦不可完全相信,在使用时应尽量多重文献互证,这样得到的结论才相对可靠。邹振环在《日记文献的分类与史料价值》中对日记文献做了详尽的研究,把日记文献分为十四类,价值归纳为三点:“一、日记文献强调尊重客观事实,是考订史实、补正历史的重要依据;二、日记是研究历史人物最好的素材,也是记主内心世界最真实的记录,因此是研究历史人物生平与思想的宝贵文献;三、日记选材形式的广泛性,使日记中常常保留了各种问题大量线索,是社会文化史研究提供了绝好素材。”日记文献在考察史实中是一种较为可信的材料,“传记不如年谱,年谱不如日记”,查考日记可以为我们的研究工作提供一手资料,但也应该注意日记还有它的局限性。“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还是写给别人看的?日记是否有其内在的记录规则?日记是否经过本人或后人的修饰?这些问题,在研究时要特别警惕对待”(徐雁平《从翁心存、翁同龢日记的对读探究日记文献的特质》,《南京大学学报》2013年第3期)。

《贺葆真日记》之前不被关注,其所记录的有关家族史、社会史、文献史等方面档案资料未被挖掘,南京大学徐雁平先生对此书进行了全面整理,填补了贺葆真研究及其社会史研究的空白,徐雁平先生在《贺葆真日记·前言》中谈到:“贺葆真所生活的时代,正值社会的动荡与转型,他虽非重要人物,但绝不是庸碌之辈,故其日记所包含内容十分丰富,若按主题归纳,其中包括乡村社会经济、士绅家庭、传统文人群体、书院教育的转变,士绅投身实业的尝试,各种党派活动的展开,股票的买卖,直隶和山东土匪的横行,徐世昌及其幕府的活动,北方桐城派文人群体的生存状况,政坛变换以及五四运动的旁观记录,还有北方社会风俗、地方名胜、北京北部景色的描绘等等。”《贺葆真日记》中保存了大量桐城派古文家的情况,在《前言》中有详尽的讨论,但于其他方面,诸如社会史、经济史,投资实业、股票买卖等资料有待学者进一步挖掘。

《贺葆真日记》反映了当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对今人了解当时的社会以及人事关系都有很大裨益。谢泳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法》中系统讨论了如何利用日记,并谈到记主与被记述人的关系评价:“学人日记的价值,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学者在学术界的地位和他们的交往,同代学人对于同代学人的评价相对较为客观,而这些评价是可以作为学者定位参考的。”《贺葆真日记》中记述了贺葆真与当时数以百计名流学者的交游,这部分资料的整理与研究相信会对民国史相关领域的发展起到一定的积极作用。

 

从一件藏品中折射出清代闺阁才媛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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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4-13 09:12:55 来源: 未知作者:邹绵绵
    

 

 

  清人彭翰孙、沈秉成、周作镕、朱镜清四家书跋墨迹,笔者于1988年见于他人的藏箧(小箱子)中,因主人嫌此四人比诸书跋墨迹的作者“名头”冷僻,愿以廉价(人民币20元)出让。其实,在此墨迹作者中,除彭翰孙的书跋因墨迹上的落款仅署“翰孙”,钤“南屏”一印,而一时难以查考其姓氏及生平事略外,沈秉成、周作镕、朱镜清三家,在吴昌硕的《石交集》中就均有他们三人的《传略》和为他们刻的印章或作的诗。再则,笔者细审四人书跋墨迹均作于光绪六年(1880年),内容都为清同治年间曾在苏州做知府的金石书画鉴藏家吴云(1811-1883年,号平斋,晚年号退楼、愉庭,浙江湖州人)及儿子吴苓芗生前所研临的《颜家庙碑》帖的题跋,堪为十分难得的地方文献,遂为笔者收藏。

  最近,笔者读清代吴大澂的《愙斋诗存》时,见有“送彭南屏翰孙之官粤东”五律诗两首,并有按语:“彭南屏为同邑文敬公孙”,始知“翰孙”姓彭,字“南屏”,系吴门彭文敬公彭蕴章之孙。彭氏一族系吴中(苏州)望族,自从彭定求为清康熙状元、孙子彭启丰为雍正状元以来,世代科第传家,门庭显赫。因鉴于彭翰孙书跋墨迹中有“(媳)妇名毓荪,号意兰,年十八。他日当向愉庭老人乞其诗,刻之以传后世”之语(图1)。笔者便到苏州图书馆古籍馆查检,果然在彭翰孙《师矩斋诗録》二册中所附其妻吴清蕙《写韵楼吟草》之外,还有儿媳吴毓荪的《意兰吟剩》一卷。即从中对彭氏的生平事略也有所了解,再结合彭翰孙书跋墨迹内容,便引起笔者探究清代苏州家族中闺阁才媛文化的兴趣。

  苏州,文化发达,是人文渊薮之地。如封建时代科举中的“状元”,在清代苏州共“产出”二十六名,为全国各地之冠,所以有人把“状元”说成是苏州的“土产”。在封建时代一个家族要迅速发达起来,只有通过读书而仕举,继而“科第传家”后才能成为名门望族。如清代苏州的吴县潘世恩为乾隆状元、长洲彭定求为康熙状元,堪为这方面的代表。如长洲彭氏在其《义庄规条》中就明确规定,族中子女必须读书,还允许女性进入私塾,享受和男子平等的教育,使得不出闺门的女性,自幼受到家庭的熏陶和教养,饱读诗书,成长为多才多艺的闺阁才媛。而望族的形成与长期生存,还往往通过门第相若的联姻来维系。封建的婚姻讲究“门当户对”,要通过婚姻的纽带来建立或加强两个家族之间的社会、政治乃至经济的联系。从优生学的角度看望族之间的联姻会有助于优秀人才的产生,也有利于人才的培养,这些现象和特征在笔者收藏的这件清人彭翰孙的书跋墨迹中都有所反映。

  彭翰孙(1834-1886年),字南屏,室名师矩斋,长洲(今苏州)人。系清道光工部侍郎彭蕴章的孙子。

图1

  彭翰孙书跋墨迹系纸本,纵30厘米,横18厘米,所作行书写得挥洒自如,具潇洒之美(图1)。跋文中的吴苓芗受家学影响,故周作镕跋语中有“自幼研究金石篆隶之学,又工篆刻,得秦汉人遗意。为父执道州何子贞、仪征吴让之二先生称为小友”。可惜他才高命短,英年早逝。故耦园主人沈秉成(1823-1895年,字仲复,浙江湖州人。清咸丰六年进士,官至广西、安徽巡抚,署两江总督)在书跋中有“人有才绝高而年不永者,昔贤比之玉折兰摧。……披览数过,怅触予怀”之叹。彭翰孙的儿子彭泰士(光绪四年进士)与吴承潞(吴云次子,号广庵,同治进士)的女儿“诗笔清隽”的吴毓荪(意兰)订秦晋之好,但不幸使吴意兰遽然病逝,让彭、吴两家祖辈痛惜不已。彭翰孙便向吴云索取其孙女吴意兰的诗稿,欲刻之以传后世,但彭氏的这一意愿直到他去世后才在光绪十七年(1891年)刊印的《师矩斋诗録》中得以实现。

  在《师矩斋诗録》后附彭翰孙之妻吴清蕙《写韵楼吟草》诗草、词草各一卷,儿媳吴毓荪《意兰吟剩》一卷。吴清蕙(1834-1885年),字佩湘,号建之,室名写韵楼,苏州人。她是清道光状元、礼部左侍郎吴钟骏的女儿,自幼聪慧,涉猎文史,喜欢吟诗作对,兼善楷书,十九岁时就嫁入彭家。《写韵楼吟草》由吴大澂题签(图2-1、2-2、2-3),其中“诗草”存诗一百二十余首;“词草”存词四十余阕。她堪为清代苏州闺阁才媛的代表,而吴、彭两家的联姻,又堪为当时望族得以形成、维系的一个典型。

  吴毓荪(1861-1878年),字意兰,浙江归安(今湖州)人。《意兰吟剩》由其同乡前辈、书法名家杨岘题署(图3),咸丰江苏按察使李鸿裔题序。《意兰吟剩》中有如“夏日园居杂咏四首”,即以其祖居听枫园(该园今用作苏州国画院)中的斋馆“金石寿世之居、听枫山馆、柳南书屋、墨香阁”为题,如有诗“墨香阁”云:“垒石为小山,磴道迂回上。地隘势则崇,凭栏惬幽赏。烟云蔚奇观,历历如指掌。”而今在该园东南隅的假山上可“磴道迂回上”以远眺观览园中南部诸胜景色,并可体会这位才媛的诗情和才思。

  《意兰吟剩》卷末有彭泰士跋记,记谓:“余家与归安(今浙江湖州)吴氏世有交谊,同治甲戌(1874年)重闱为余聘意兰为妇(吴意兰时年13岁),远近即交传新妇博学能诗,为闺阁名媛。越四载,余从广州旋里小试,兼议婚事,纳征有日,意兰遽以时疾殂,逝年仅一十有八,人咸惜之。余奉重闱命,取其殡归葬余家,以永二姓之好。……今春(指光绪十七年,公元1891年)刊二亲稿成(即《师矩斋诗録》、《写韵楼吟草》),附意兰作于后,零篇剩句,倘附以流传,庶几后之人诵其遗诗知闺秀中尚有意兰其人者,吾知意兰为不死矣。”从中可知彭、吴两家因皆能“科第传家”而成为世交,并结为姻亲。不幸的是这位“博学能诗”的才媛,还未及过门竟遽然夭折。她的未婚夫为“永二姓之好”,将她的灵柩归葬于彭氏祖茔,这些又堪为当时望族得以形成、维系的例证。而《写韵楼吟草》、《意兰吟剩》闺阁才媛文化的得以传世,也为清代苏州望族家史文化所使然。

  参考文献:

  1、光绪辛卯刊本《师矩斋诗錄》二册,苏州图书馆古籍馆藏

  2、沙先一著《清代吴中词派研究》中《潘氏词人与家族文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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