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朝鼎学长传奇的革命生涯
摄影家顾淑型和她拍摄的三段历史影像
[转载]苍茫书院:钱先生的这封信
钱锺书先生写给老朋友朱雯先生的这封信,曾经为手稿选编者和传记写作者使用,但都生出纰戾来。
张泽贤著《现代作家手迹经眼录》(远东出版社2007年2月版),有桑农者在《文汇读书周报》发文指其“错误百出,令人不堪卒读”。其中,钱锺书的这封信,仅有七十余字,张氏释文,不识字、错字、衍字、缺字就有十多处。
张氏释文: 正确释文:
前日得饱郇厨 前日得饱郇厨
并承嫂夫人洗手作羹 并承嫂夫人洗手作羹
余白尚在口也 余甘尚在口也
□□□(灵运图)论诗比之 虞道园论诗比之
蜀人之扈浙人之扈 蜀人之庖浙人之庖
嫂夫人文字既妙 嫂夫人文字既妙
烹饪亦鱼清腴之美 烹饪亦兼清腴之美
真奇术也 真奇才也
专此布谢 专此布谢
余容还日 余容面白
即□雯兄俪祉题祉 即颂雯兄俪祉
弟钱锺书 内人同叩 弟钱锺书顿首 内人同叩
至于“得饱郇厨”的“饱”,原稿写的是繁体,食字旁,书中的“手迹识小”里竟说“用了一个字典上查不到的字,左耳旁一个包字,估计此字应为‘饱’字的误写。”虽然懵对了,可是自己辨认不出,还诬人笔误,似可引发一噱:字都不识,就敢著书。
手稿编选者所为如此,传记写作者所为也不外此。
《江苏社会科学》2000年03期载江苏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钟来因《钱鍾书致钟来因信八封注释》,其中钱锺书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四日在致钟来因信中写道:
顷又奉来书,乃知读孔某作传而得“快感”。则恐上当不浅耳。此书作者着手时曾来书请“支持”,索取照片、手稿等等,弟严词拒绝;渠不得已,走舍弟钟韩之门……而弟则始终未同意也。其书果然谬误百出,东拼西凑,向周振甫君处串连,结果可笑之至。即如卷首手迹,以弟答朱雯信误为弟与水晶信(写信相去四十年) 。(钟来因注:见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孔庆茂著《钱锺书传》第一版扉页七:“前日得饱郇厨并承嫂夫人洗手作羹”一信,本为先生致朱雯信。朱雯先生是四十年代钱先生的朋友,著名的翻译家;水晶是八十年代钱先生访美时认识的人,故下文云相去“四十年”。)
案朱雯与钱夫人杨绛是同窗。朱先生1911年生于上海,1932年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文学院文学系,曾任上海师范大学教授兼文学研究所所长、全国高等学校外国文学教学研究会副会长、上海市比较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朱夫人叫罗洪。
编如此,作如此,如此而已,不加理会便罢。不过,“虞道园论诗比之蜀人之庖浙人之庖”为钱先生所乐道,更见诸《谈艺录》和《管锥编》。
《谈艺录·神韵》:“可见神韵非诗品中之一品,而为各品之恰到好处,至善尽美。选色有环肥燕瘦之殊观,神譬则貌之美而赏玩不足也;品庖有蜀腻浙清之异法,神譬则味之甘而余回不尽也。必备五法而后可以列品,必列九品而后可以入神。”《管锥编》第三册解全汉文卷五一“古代食谱”,引元赵汸《东山先生存稿》卷三《<潜溪后集>序》记虞集尝以浙庖、蜀庖喻文,称蜀庖为“粗块大脔,浓醯厚酱”;则似已变“味淡”之古风,渐类今日之蜀庖。
袁桷(1266—1327)字伯长,号清容居士,20岁以茂才异等举为丽泽书院山长。大德元年(1297),荐为翰林国史院检阅官,升应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诰兼国史院编修官。延祐间迁侍制,任集贤直学士,未几任翰林直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至治元年(1321)迁侍讲学士,参与纂修累朝学录,泰定元年(1324)辞归。卒赠中奉大夫、江浙中书省参政,封陈留郡公,谥文清。工书法,存世书迹有《同日分涂帖》、《旧岁北归帖》。著有《易说》、《春秋说》、《清容居士集》、《琴述》、《延祐四明志》等。虞集(1272—1348)字伯生,号道园,人称邵庵先生。仁宗时,迁集贤修撰,除翰林待制。文宗即位,除奎章阁侍书学士。领修《经世大典》,著有《道园学古录》、《道园类稿》。虞素负文名,经学与揭傒斯、柳贯、黄溍称“元儒四家”,诗与揭傒斯、范梈、杨载称“元诗四家”。
虞集门生赵汸《东山存稿》卷三《潜溪后集序》——
袁公伯长尝问虞公伯生曰:为文当何如?虞公曰:子,浙人也。子欲知为文,当问诸浙中庖者。予,川人也,何足以知之?袁公曰:庖者何用知文乎?虞公曰:川人之为庖也,粗块而大脔,浓醯而厚酱,非不果然属餍也,而饮食之味微矣。浙中之庖者则不然。凡水陆之产皆择取柔甘,调其湆齐,澄之有方,而洁之不已,视之泠然水也,而五味之和各得所求,羽毛鳞介之珍不易其性,故余谓为文之妙,惟浙中庖者知之。袁公盖矍然称善也。
文惠君闻庖丁之言得养生,中书君述道园之言何止乎论诗?
钱钟书致钟来因信八封注释
宋炳辉:徐志摩早年日记的发现及其价值
钱锺书的政治观
钱锺书的政治观
贺卫方
在我的博唠阁里,已经多次谈过钱锺书先生了。最近写在香港访书经历,又提到自己买得《围城》英文版以及杨绛《干校六记》台湾版,引起一些朋友的兴致。在给我的短信中,一位朋友说“一直很欣赏您的特立独行,却很诧异您对钱氏夫妇的痴迷。他们二人远没有先生的担当。不知您怎样认识您的这种偏好。”我觉得有必要对于这件事做些分析,当然,只是简短和粗浅的看法。
不少人对于钱锺书先生的政治态度有些质疑,我以为主要是由于对何谓政治意见的认识的差异。对于政治发表意见,不必一定以直接指向的方式,而完全可能是间接的,通过引述表达的,以及借古讽今的。一部《管锥编》,涉及各种领域,其中包括对于钳制言论的谴责,对于民贼与贼民之间的辩证关系,关于“神道设教”以及愚民者亦自愚的分析,凡此种种,都明确表达了他对于专制政治的抗议。其实,我这样的在古典文史方面缺乏修养者读《管锥编》,往往只能看出一些很直观的见解。其中引用的许多著作,自己根本闻所未闻,不能一一查考上下文,也无法理解在特定的地方作这样的引用的“微言大义”,如果高人细读,心有灵犀,一定会在那些充满了引文的字里行间发现更多具有丰富政治意蕴的言辞和思想的,正像余英时先生在陈寅恪诗词里发现政治言说那样(参看余英时:《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台湾东大出版社1998年)。
实际上,已经有人通过不同的角度试图挖掘钱先生的某些表达的特殊意义。例如,李慎之和余英时先生就颇注意钱先生1989年一首诗所蕴含的政治意义。那首题为“阅世”的诗吟咏的是什么呢——
阅世迁流两鬓催,
塊然孤喟发群哀。
星星未熄焚馀火,
寸寸难燃溺后灰。
对症亦知须药换,
出新何术得陈推。
不图剩长支离叟,
留命桑田又一回。
需要特殊解读方能理解其中深意的例子甚至包括小说《围城》。按照美国汉学家史景迁(Jonathan Spence)的解释,这部小说实际上包含着某种政治意义,也就是说,旨在反映1927年以后中国国内的政治悲剧,当然,也包含着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命运的判断(参看Spence为《围城》英译本所写前言以及汤晏:《民国第一才子钱锺书》,时报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页280-81)。这似乎有些“索隐派”的作派,但是,无论如何,当我们在判断一个像钱先生这样的文学人(man of letters)的政治见解时,只是看文字表面是否直接议论了政治问题恐怕是远远不够的。
在谢泳的文集《杂书过眼录》(工人出版社2004)里,一篇题为“钱锺书与清华‘间谍案’”的文章透露了作者发现的新材料——1956年前高等教育部呈送中央的名为《北京大学典型调查材料》。这份报告把钱锺书定性为“反动教授”:“如文学研究所钱锺书在解放前与美国间谍特务李克关系密切,和清华大学所揭发的特务沈学泉关系也密切,曾见过‘蒋匪’并为之翻译《中国之命运》,还在上海美军俱乐部演讲一次。在解放后一贯地散布反苏反共和诬蔑毛主席的反动言论;1952年他在毛选英译委员会时,有人建议他将毛选拿回家去翻译,他说‘这样肮脏的东西拿回家去,会把空气都搞脏了’。诬蔑毛选文字不通;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签订时,他说:‘共产党和苏联一伙,国民党和美国一伙,一个样子没有区别’。他还说:‘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在乡下饿死好多人,比日本人在时还不如’;当揭发胡风反革命集团第二批材料时,他说:‘胡风问题是宗派主义问题,他与周扬有矛盾,最后把胡风搞下去了’,等等反动言论。”(页93-4)据谢泳的看法,这份当时为秘密的报告连钱本人都不知道,但是却是一份显示其人格与思想的珍贵材料。
不过,若论钱先生对于民族国家的担当,他在文学领域中的成就已经是光照千古了。这样杰出的人物本身就是中华民族的光荣。按照约翰逊博士的说法,“卓越的智慧禀赋,才是至高无上的福祉;每一个国家的声誉,都建立在国内文学家的成就与尊严上面。”(《约翰逊传》页157)。至于政治的成败优劣,还是更多地让政界以及从事政治法律研究的学者们来承担责任吧。
2006-5-28
钱钟书谈“和而不同”
贺卫方
《管锥编》第五十六节,从晏子对齐景公辨析“和”与“同”之别开始,追溯《管子》,旁及西哲:
古希腊哲人道此,亦喻谓音乐之和谐,乃五声七音之辅济,而非单调同声之专壹。赫拉克利都斯反复言,无高下相反之音则乐不能和(There could be no attunement without the opposites high and low),故同必至不和而谐出于不一(whatagrees disagrees, the concordant is discordant)。柏拉图尝引其语而发挥之,并取譬于爱情(法文略)。苏格拉底尝谓国家愈统一愈佳,亚理士多德驳之曰:苟然,则国家将成个人,如和谐之敛为独音,节奏之约为么拍(英文引文略)。文艺复兴时最喜阐发相反相成之理者,所见当推布鲁诺,谓专壹则无和谐;近世美学家亦论一致非即单调,其旨胥归乎“和而不同”而已。(页237-8)
可是,古来治国者,往往不明此理,经常强不同为同,不允许人们思想的多样化。文革期间不仅思想要通过学习红宝书而取得高度一致,甚至举国之人服饰都几近无差别境界,女性也着男装,美其名曰“不爱红妆爱武装”。那样的时代怎么可以说是和谐!
过去读杰弗逊文集,依稀记得他这样的话:在一个民主国家里,人民对政府的抗议和局部的动荡乃是一个健康的民主制度的组成部分,好比暴风雨是一个和谐的大自然的组成部分。
强不同而同之,飘飘然以为万民尽从于我,此治国者之大患也。倡言和谐社会者,可不警乎!
2006年2月28日
《人生颂》诗扇亲见记
《人生颂》诗扇亲见记
贺卫方
按:除了《光明日报》和小书《法边馀墨》之外,本文也曾经在这个博唠阁里发表过。但是,我读张隆溪以及周振鹤等先生的有关文章,发现他们好像还不知道这把具有历史意义的扇子已经重见天日,于是就在这里再发表一次。在《法边馀墨》发表时,曾附有诗扇的图片,但是图小且模糊。我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1996年底郎费罗纪念馆赠送的一幅诗扇照片,翻拍几张,把这件142年前的这件文物的图片附在这里,以飨诸位看客。转载请注明出处。
《人生颂》诗扇(感谢郎费罗国家历史名胜授权使用。 Courtesy National Park Service, Longfellow National Historic Site, and Mr. James Shea)
一九八二年,钱钟书先生以他的一篇英文旧作为依据,重写并以汉语发表了那篇论述晚清中西文学因缘的论文:“汉译第一首英语诗《人生颂》及有关二三事”(改定本载《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初版,一九九四年修订本,页一三七-一六七)。文章对于美国诗人郎费罗(Henry W. Longfellow)的诗作《人生颂》经由英使威妥玛译为“有章无韵”的汉语,又经时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相当于外交部当家副部长”的董恂剪裁为七言诗的过程以及其中蕴含的文化意义作了精湛的解说和分析。从文章中,我们得知,这篇“破天荒最早译成汉语的英语诗歌”的译文被写在一把扇子上,似乎是通过美国驻华公使蒲安臣赠送给了作者本人。郎费罗在日记中记此扇系一位“中华达官”所送。钱先生判断这位官员应为董恂本人,有关文献中所谓“Jung Tagen”(容大人)或为“Tung Tajen”(董大人)之误。钱先生说:“……《人生颂》译文和那把‘官老爷扇子’(mandarin fan)上面写的是一是二,有机会访问美国而又有兴趣去察看郎费罗的遗物的人很容易找到答案。”
钱先生的文章发表已近十五年。管见所及,似乎尚没有人去实地察看过那把扇子,至少未见有这方面的文章发表。“容大人”究竟是否系“董大人”之误?扇上的文字与中国文献上的记载是否一致?甚至,那把扇子是否还存世?这些小悬念都很有必要去解开,虽然它们算不上是什么具有历史意义的大课题。
今年(一九九六)七月,承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和哈佛大学的资助,我有机会来哈佛法学院作为期半年的访问研究。偶翻地图,发现郎费罗故居正在哈佛大学所在的坎布里奇(此间华人通译为剑桥)市。心中忽然想起那桩“诗扇疑案”,何不利用这大好的机会去看个究竟呢?
见到了诗扇
郎费罗故居距哈佛广场约一公里,在著名的布拉托街(Brattle Street)105号,是一座具有殖民地时代早期风格的建筑。在二楼临窗南眺,隔着一片绿茵茵的草地,查尔斯河款款东去,风景颇佳。此房建于一七五九年,第一个主人是一位效忠于英国王室的富有军官。美国革命时期,华盛顿曾将此房作为司令部兼住宅。至于郎费罗,则先是从一八三七年起,在此房中赁屋而居。那时,他受哈佛大学之聘担任语言学教职。一八四三年,诗人与阿波顿小姐结婚,岳父索性将此房买下作为给这对新婚夫妇的礼物。诗人居于此,直到去世。现在,此房已列为“美国国家历史名胜”,室中各种物品悉照主人生前情景布置,向公众开放。
本来以为,那把扇子肯定还像一百多年前英国人福开森来访时看到的那样,放置在诗人的书桌上。不料,书房看过了,其他各个房间也都看了一圈,扇子却缘吝一面。我不免有些不安,担心那把扇子已经失落。若是那样就太令人失望了,须知我此行仿佛孙行者上翠云山,念兹在兹的就是那把扇子啊。赶忙问那位谈起跟郎费罗有关的掌故来如数家珍的导游。他略有些惊奇,说故居藏品中确有一把来自中国的扇子,但并非寻常陈列品。要看此物,须与馆长联系,择日再来。于是,又与馆长谢伊(James Shea)先生电话联系,确定日期,再次来到故居--这一次是直接来到存放档案的地下室,从藏品架底层一个大抽屉中一堆各式各样的扇子里翻检查看,终于,那把扇子由谢伊先生展示在我的面前。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这把扇子居然是该故居的新发现。馆长告诉我,多年来,他们会偶尔接到来自中国和日本的有关此扇的询问,但馆中人员惟知曾有此物,其究竟在何处,是否已经灭失,则茫然无所知。三年前,他们在清理地下室时,在一个柜子中偶然发现。他还称我是三年来第一个获见此扇的中国人,令我颇感欣庆。
这是一把竹骨折扇。与人们今天常用的那种相比较稍大些,但比我此前想象者要小。(董恂译文七绝九首三十六行计二百五十二字,篇幅不小,我以为总需要一个较大的空间。)扇骨上有极精致的雕刻,其中一支靠近骨脚处已经折断。扇面为黄底纸饰以冷金。《人生颂》诗文不著标题,楷体书录。上款处盖一闲章,印文难以辨认。下款所署时间为“同治乙丑仲春之月”,署名“扬州董恂”。名下有印章二,白文印“董”,朱文印为“恂”。据钱先生文章,福开森对译诗赠扇的“华国诗人”的书法很表赞赏,说“假如他的译文能和他的书法一样好,那就真是佳作了。”的确,扇面上的书法法度精严,极具功力,那样如同雕版刻印似的楷书实在不多见。以前未曾见识过董恂的书法,因署名下未加“译并书”一类字样,我略有些疑心,这幅扇面是否系“专业”人士代笔写就。
文字出入
我从哈佛燕京图书馆借出了钱先生的《七缀集》,以便以其中所引董恂译文与扇面文字相对照。结果发现四处出入,一是“扰扰红尘听鼓鼙”,扇面作“扰攘红尘……”。二是“已去冥鸿亦有迹”,扇面作“……犹有迹”。三是“欲问失帆谁挽救”,扇面作“欲问失风……”。最后是紧接着的一句,“沙洲遗迹可追求”,扇面则为“……可探求”。当时心想,这些出入大概是方浚师著《蕉轩随录》时将其上司的译文随手录来,出现笔误;或者相反,是董恂(或那位代笔人)书写诗扇时的随机改动。虽然这些均属于那类“可以引起猜测而也许不值得考究”的问题,但还是忍不住找来《蕉轩随录》加以核对。出人意料的是,方浚师书中诗文与扇面文字完全一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钱先生在他的文章中曾特别对上述第二处出入的“亦”字作出纠正:“‘已去冥鸿亦有迹’的‘亦’字多分是‘犹’字之误”。可是,这个误植无论是在扇面上,还是在《蕉轩随录》中都不存在。问题出在哪里呢?
我意识到有必要追根溯源,找到钱先生文章英文底本里的引文加以核对。多亏是在哈佛大学,这里的各个图书馆资料搜集既齐全,检索与借阅又极其方便。我找到了一九四八年由设在南京的国立中央图书馆出版的外文期刊Philobilon第二卷第二期,复制了钱先生的英文论文“An
Early Chinese Version of
“容大人”或“董大人”
“容大人”之迷在翻看扇子背面时揭开。在扇子背面扇骨处,有一行铅笔书写的英文字: The “Psalm of Life”in Chinese by Tung Tajen。馆长以肯定的语气告诉我,此乃郎费罗本人的笔迹。字迹相当清晰,人名第一个字母分明是 “T”“T”,与 “Tajen”中的 “T”的写法完全一致。 “Tajen”中的 “j”也很清楚,并非 “g”。钱先生的判断果然极为精当,诗扇的来头就是董恂“董大人”而不是另一位“容大人”。根据我后来陆续收集的有关文献推测,第一次将 “Tung Tajen”误写为 “Jung Tagen”的,或许是一八八二年二月二十六日(诗人去世于下个月的二十四日)出版的一期Literary World 中对郎费罗作品的各种外文译本的列举。
要弄清楚的问题大体上都有些眉目了。但是,当我将诗扇时款的中国纪年转换为西历纪年时,又发现了另一处疑问。如前所述,此扇书于同治乙丑仲春之月,乙丑是同治四年,西历一八六五年。奇怪的是,根据钱先生文章里的引述,福开森回忆他一八六四年九月访问郎费罗时见过诗扇。福氏对于诗扇书法的评价表明他确实亲眼见过扇子,绝非无中生有,信口开河。但是,一八六四年时,诗扇尚未题写,福氏又何从得见呢?
权威传记里的史料安排失当
看来问题有点像吾乡谚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我也索性“打破沙锅问到底”。跑到哈佛图书馆总馆--就是那所著名的威登纳图书馆 ( Widener Library),抱回一大堆与郎费罗有关的书(只有福开森的那本回忆录被某课题组长期调用,无从查考),传记、书信集等应有尽有。
那本由诗人的弟弟塞缪尔· 郎费罗编辑的《郎费罗传》( Life of 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向有权威传记 ( official biography)之誉。这本传记最早于一八八六年以两卷本出版,五年后增补许多资料出版三卷本。各种资料的编辑采取了类似我们这里的“年谱长编”的形式,按年份先后将传主的日记、书信以及其他相关材料加以编录。钱先生文章的注释使我们很容易找到福开森访问郎费罗的那段史料。结果,白纸黑字,福氏来访的相关史料确实是在一八六四年项下。先是诗人九月二十七日的日记:“福开森先生带了一封介绍信来访。我邀他来舍小住。”紧接着是编者节录自福氏《战时与战后的美国》中关于郎费罗的长达四页半的记述,在书房里看到诗扇云云均在其中。福氏回忆与董恂赠扇之间一年左右的“时差”迫使我推测,福氏对郎费罗的访问不止一次;在郎费罗获赠诗扇与福氏书一八六六年出版之间,一定又来访过。有必要再查福氏第二年尤其是下半年的行踪。按照书后索引提供的线索,果然发现了福氏第二年的又一次来访。(我想起钱先生散文里的话:“好象学问的捷径,在乎书背后的引得,若从前面正文看起,反见得愈远了。”不禁莞尔。)
一八六五年项下,十月十二日诗人日记:“福开森先生来访。晚上,我们一起到沽尔德博士酒店去吃饭……”我又取希伦(Andrew Hilen)编辑的六卷本《郎费罗书信集》(哈佛大学出版社一九七二)对照,找到了相关信函。福氏首次来访时,郎费罗曾写信给他的朋友,著名政治家萨姆纳(Charles Sumner):
英格兰北方人,也可以说是我们这边北方人的朋友福开森先生正在寒舍做客。明天(星期四下午两点半)你能赏光和我们一起吃饭么?……(日期:一八六四年九月二十八日)
显然,那一次萨姆纳与福开森见过面。因此,当福氏次年再次来访时,诗人又给萨姆纳写了信:
我希望你明天能够到外边来出席一场饭局。来自英格兰卡里斯勒的福开森先生正在我这里,并且急于再见到你。想必你还记得,他一年前曾来过我国。
十天之后,郎费罗又有一信致萨姆纳,这一次提到那把扇子了:
我发现明天(星期一)在我们的朋友史密斯及其伙计们(引按:这大约是一家餐馆的名号)那里吃饭的计划无法如期实现;所以我们只好把庆贺中华达官扇的宴会推迟到星期五。我希望这个变化不会给你带来不便……
实际上,这次宴会直到十月三十日方举行,郎费罗当日(钱先生文章中误为十一月三十日)的日记对庆扇宴会的记载便是钱先生文章译出的那句话:“邀蒲安臣夫妇饭;得中国扇,志喜也。”
根据这些情况,我们大致上可以推测导致差错的过程。蒲安臣回国后,先是将董大人的那份赠礼送达受赠人;后者为庆贺得扇并答谢蒲氏,专门约期邀宴。此时恰好福氏来访,在书房里见到诗扇,留下深刻印象。但后来福氏在写那本书时,并没有把两次访问的印象作明显的区分,只是愉快地却又是笼统地谈他的观感,导致后来为兄作传的弟弟郎费罗把那段材料一股脑地放到了一八六四年项下。《蕉轩随录》这本中国文献中对于此次译诗唯一有所记载的书却只字不提赠扇这回事,更不必说赠扇的时间。幸赖钱先生博采西方文献,人们方知道有这样一桩“扇为媒”的雅事;又靠着那把扇子上的时款,我们才得以揭示那本郎费罗传在安排史料上的一个很容易引起误会的疏忽。
来哈佛本为研究中西法律交流的早期历史,却颇有兴致地去寻找并目睹了董恂赠郎费罗的那把诗扇--中西文学交流史上的一件重要物证,不免有偏离正业之嫌。不过,“诗扇疑案”的若干情节得以“侦破”,并且这些发现于钱先生再次修订文章或许不无小用,对于最喜读钱著的我而言,却实在是一件特别快意的事情。
附记:在见到诗扇之后和查考有关文献的过程中,我曾两次写信给钱钟书先生,报告有关情况。钱先生患病住院,海外报章亦有报导。自己深恐太多打扰,不过还是很想让钱先生了解这些情况,以便在修订《七缀集》时有所参考。让我意外的是,钱先生和杨绛先生专门请栾贵明先生写来了回信,对于我的这点小成绩颇多过誉。我愿意借发表这篇小文的机会,表达一个读者对于钱、杨两先生衷心的祝福。同时,我也感谢郎费罗国家历史名胜(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 National Historic Site)的工作人员尤其是馆长谢伊先生(Mr. James Shea)提供的帮助和便利。
原载《光明日报》1997年2月5日,收入本书时作了较大增补
本文收入作者随笔集《法边馀墨》,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
藏“钱”录
(截至2007年3月)
贺卫方
老鹤按:下面是我二十馀年间陆续收集到的钱锺书与杨绛两先生的著作目录。2002年曾经在“法律思想网/绿竹幽径”里贴过,现在又补充近来购进的几种,贴在这里,与同好交流。另外尚有钱基博、杨荫杭先生著作若干,研究性的以及传记、资料性的图书多种,因杂事太多,就不往上贴了。
一、钱锺书先生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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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钱锺书手稿集》(精装本),1-3卷,商务印书馆2003年初版。
二、杨绛先生著作
1. 《干校六记》,三联书店1981年版。
2. 《干校六记》,中国社科1992年版。
3. 《干校六记》[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92年版。
4. Six Chapters from My Life “Downunder”, trans. Howard Goldblatt, U. of Washington Pre. and The Chinese U. Pre., 1984.
5. 《干校六记》,牛津大学出版社(中国),香港印刷,2003年版,内附“第一次下乡”、“丙午丁未年纪事”和“记钱锺书与《围城》”三文,精装本,价78澳元。
6. 《倒影集》,人民文学1982年版。
7. 《喜剧二种》,福建人民,1982年版。
8. 《春泥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版。
9. 《记钱钟书与围城〉,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10. 《回忆两篇》,湖南人民1986年版。
11. 《关于小说》,三联1986年版。
12. 《将饮茶》,三联1987年版。
13. 《将饮茶》三联(香港)1987年版。
14. 《将饮茶》(校定本),中国社科1992年版。
15. 《洗澡》,三联1988年版。
16. 《杂忆与杂写》,三联1994年版。
17. 《从丙午到“流亡”》,三联(香港)2000年版。
18. 《唐吉诃德》(译作,上下册),人民文学1987年二版。
19. 《斐多》(译作),[香港]天地图书2000年。
20. 《我们仨》(珍藏版),精装本,2004年1版2刷。
钱钟书写《管锥编》的动机与心情
钱钟书写《管锥编》的动机与心情
有文,有识,有趣--凤凰副刊
到今年12月19日,钱钟书先生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整整十七年了。钱先生于中文一面,文言文、白话文皆精,可谓集古今中外学问之智慧熔炉。而他以文言文写就的读书笔记《管锥编》,贯通文、史、哲等领域,引经据典,用中西方文化的比较研究方法对历代典籍进行了考证。本文为《管锥编》英译者、汉学家艾朗诺五年前所写,他说:“我们了解钱先生作《管锥编》时候的心情,便知道他此处是有的放矢的,这些话是带着伤痛写的。”我们刊载此文,以表对先生之怀念,也可了解那段时间文人的内心隐痛。
钱先生在序里对自己的行为太苛刻了。我们都知道当时的政治运动不参加是不行的。其实钱先生从干校回到北京,“文革”还未结束,他在这个一摒弃传统文化敌视西方文化的时期,费全副心力整理中国自古以来的文学理念,而且把这些理念与西方文学理念并列在一起,表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中国有的西方也有,西方有的中国也有,是反潮流的,需要极大勇气。他当时缺乏研究的工具和方便,只能暗暗地做,只能用一般人看不懂,特别是红卫兵看不懂的语言,用迂回的方法,他这样做,非常孤独,感觉上自己是个“没有国籍护照的文化流浪汉”而进行“地下工作”。幸而,正如陶侃一样,钱先生的苦心在今天的中国普遍地被肯定了。
今年是钱钟书先生一百年诞辰,他去世十二年了。钱先生1979年到美国去的时候,我见过他一面,我在哈佛大学的老师方志彤教授,是钱先生在清华大学读书时候的好朋友。那时还闹个笑话,就是中国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海外盛传钱先生被斗死了,钱先生见到方教授便引美国幽默小说家马克吐温(Mark Twain)的名言笑说,“The reports of my death are greatly exaggerated.”(“报告我死亡的消息实在太夸张了。”)钱先生那天用优美典雅的英语和我们交谈。钱先生走后,方教授极力鼓励我用英文翻译出版不久的《管锥编》,我没有全部翻译,选译了大约五分之一,1998年由哈佛大学出版。
我们翻开《管锥编》,起初会感到眼花缭乱,它的语言很稠密,段落非常长,没有小标题,除引述了中国各朝代各体材的文章外,还大量引用法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希腊文、拉丁文,以及英文的材料。可是心情稍微定下来,对它艰涩的文字稍微习惯后,就会感到眼前的文体似曾相识,有点面熟。为什么呢?因为《管锥编》实在承袭了清代札记的传统,我们可以说,《管锥编》的前身,包括顾炎武的《日知录》,钱大昕的《十驾斋养新录》,王念孙的《读书杂志》,俞正燮的《癸巳类稿》和陈澧的《东塾读书记》,它们基本上同是中国古书的读后记。《管锥编》里的读后记和这些清代札记里的读后记篇幅相若,作者学问渊博,围绕着文本里某一句话或者某一个意象,随意旁征博引,申述自己对经书、文学、政治、思想史、制度史、文字学、社会风俗各方面的见解,上一篇和下一篇的内涵往往是完全没有关联的。
如果说《管锥编》承袭了清代札记的传统,那么除了引用西方材料外,它与清代札记有什么分别呢?首先要问,这些读后记所讨论的文本是否一样呢?我们发现《管锥编》讨论的文本的范围,有异于清代札记。
清代札记普遍的结构是,开始时顺着传统经史排列,《易经》、《诗经》、《尚书》、《春秋》、《史记》、《汉书》这样写下来。后面则不依照文本,随意专题发挥,如讨论唐代的税赋制度,三馆,石经等。钱先生的《管锥编》则涵盖了十种古书,大体说来从头到尾都顺着文本写。选择的文本,除了《周易》和《诗经》外都很特殊,不选择《春秋》而选择《左传》;《尚书》,《礼记》,《周礼》一概不谈;讨论《史记》而不讨论向来被认为比《史记》优越的《汉书》。后一半专门讨论《太平广记》与《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我们知道《太平广记》收集的是《太平御览》没有收入的志怪小说,不但不是经典,而且属于下层社会的,清代学者很少研讨它,更不会把它与经书并排在一起。《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虽然收罗了不少名作,但内容庞杂,很少清代学者把它当为一部著作研究。钱先生竟然把这部清代才搜罗的集子,很当一回事地逐篇研讨,相信钱先生以前没有人这样做过,一方面是因为他关注的主要是文学和美学,另一方面这体现了钱先生独特的思考方式。钱先生试图在这些琐屑的篇章内,找寻相关的思想与价值。他一向对经过系统化的思想存怀疑的态度,特别喜欢挖苦各种理论,这点大概是他和清代学者最大的差别之一,因为总的说来清代学者固有的价值观念并没有动摇。钱钟书在这方面可以说是很“现代”的。
旧版《管锥编》书影
很大的程度上,《管锥编》可以说是钱先生和清代学者一场很长的对话,钱先生对清代学者的学问是折服的,但对他们很多做学问的方法不满,认为他们常常文学和历史不分,把文学作品和作家的生平混淆了,不明白文学的“真理”有异于历史的客观事实;他又觉得清代学者评估古人的时候,往往过于注重正式的著作而不审视这人的整体言行,以及当时的政治社会环境和同时代的人的评语。钱先生主张所有的资料都要兼顾,资料本身互相矛盾时,也不能为方便起见自圆其说。他完全可以接受资料有时候会互相矛盾,宁愿接受互相矛盾的资料,而不愿意把事情简单化了。钱先生还批评清代朴学提倡一个一个字推敲地读经书,他认为逐字解释有严重的局限,尤其遇到有关情感的词汇,聪明的读者必须考虑到整个语境,才能明白作者的原意。这可以说是钱钟书对清代朴学的一种补正。
可是钱先生与清代学者最大的不同,当然是他懂得看西方文字,熟悉西方的文学传统。他谈到古书某一句话,某一个意象,或某一种概念,可大量举出西方文学中相似或相反的话语或概念,他不时用西方例子来反驳清代学者的论点,或引用来作佐证。钱先生早些时候写《谈艺录》偶然也征引外文著作,但在《管锥编》里却构成几乎每一章主要的一部分。一般来说,钱先生选定了要讨论的段落某一个意念或意象后,便征引中国文献中相似或相反的例子,再征引西方文献中相似或相反的例子,最后作个结论。
我们把钱先生引述的外文著作和中文著作相比较,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他援引的外文著作古代当代的都有,而中文则不提“五四”以后的理论或例子,当代的更是一个也没有。
我们知道钱先生着手写《管锥编》,是1971年开始的,那时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他和他的夫人杨绛从五七干校回到北京,房子被人占住了,两人无家可归,有三年只好睡钱先生在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的办公室。《管锥编》的材料自然不是1970年代才搜集的,但他那个时候才开始整理多年累积的笔记。我们要问,他决定写《管锥编》,决定怎样写,和“文革”有没有关联?钱先生通盘讨论了中国自古以来的经、史、子、集,包括志怪小说,元明清的戏剧、游记等等,独独不提当下,是不是和“文革”有关?他为什么中文用那么艰涩难懂的语言,却又引述那么多古今西方著作呢?
钱先生在1942年写《谈艺录》的序时,提及当时的中日战争,说“谈艺录一卷,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接着说:
既而海水群飞,淞滨鱼烂。予侍亲率眷,兵罅偷生。如危幕之燕巢,同枯槐之蚁聚。忧天将压,避地无之,虽欲出门西向笑而不敢也。销愁舒愤,述往思来。托无能之词,遣有涯之日。以匡鼎之说诗解颐,为赵岐之乱思系志。
匡鼎是前汉一位学者,据说他讲《诗经》会令人开心地笑;赵岐为躲避敌人有三年在朋友家的墙壁里生活,有人说他的《孟子注》就是那个时候写的。钱先生在战乱的时候写《谈艺录》是要学匡鼎和赵岐。
恰恰三十年后钱先生《管锥编》的序怎么写呢?这序非常短,大约只占一页的四分之一,以下是全文:
瞥观疏记,识小积多。学焉未能,老之已至! 遂料简其较易理董者,锥指管窥,先成一辑。假吾岁月,尚欲赓扬。又于西方典籍,褚小有怀,绠短试汲,颇尝评泊考镜,原以西文属草,亦思写定,聊当外篇。敝帚之享,野芹之献,其资于用也,能如豕苓桔梗乎哉? 或庶几比木屑竹头尔。命笔之时,数请益于周君振甫,小叩辄发大鸣,实归不负虚往,良朋嘉惠,并志简端。
一九七二年八月
全文无论对外在的环境或他自身的光景都一字不提,只曲折地表示时局不好,因为“豕苓”和“桔梗”都是用来医病的。虽然他以敝帚野芹代表自己的文章,说对时势完全无补,可是有心人若仔细查一查,就发现所谓“木屑”“竹头”并不像乍看下那么没有用,因为典出自《晋书》陶侃的传。陶侃监督造船的时候吩咐所有的木屑和竹头都不准丢,保存下来,别人多年后才明白陶侃的苦心,有一次举行朝廷大典时地上全是正融化的雪,木屑正可派上用场,竹头则在建造另一些船的时候当钉子用了。
钱先生写《管锥编》时候心情如何,他在1993年另一篇序里才透露。这篇序虽然用中文写,国内也许很少人看到,德国女学人Monika Motsch要出一本讨论《管锥编》与杜甫的书(Mit Bambusrohr und Ahle: Von Qian Zhongshus Guanzhuibian zu einer Neubetrachtung Du Fus),请钱先生替她写序,钱先生的序是这样写的:
在中国,交通工具日渐发达,旅游事业就愈来愈兴旺,所谓“比较文学”也几乎变成了它的副产品。语言文字的挑衅性的障碍仿佛随著山川陵谷的阻隔一起消失了。
“三十年为一世”,四十多年前真如隔了几世。那时候,对比较文学有些兴趣的人属于苏联日旦诺夫钦定的范畴:“没有国籍护照的文化流浪汉”(passportless cultural tramps)。他们至多只能做些地下工作,缺乏研究的工具和方便。《管锥编》就是一种“私货”,它采用了典雅的文言,也正是迂回隐晦的“伊索式语言”(Aesopian language)。这个用意逃不出莫芝博士的慧眼。
钱钟书为莫芝书作序手迹
这里,钱先生直爽地说道他用典雅的语言,迂回隐晦的方式,是故意要让一般人,包括红卫兵,看不懂,因为这东西是“私货”,是官方和御用文人不能容忍的。日丹诺夫(Andrei Zhdanov)是谁呢?他是苏联斯大林手下专门对抗知识分子的高官,是江青一类的人物。钱先生这里把《管锥编》定位为比较文学。1948年苏联作家协会会长 (Aleksandr Fadayev),在日丹诺夫的指导下批斗刚出版《普希金与世界文学》的犹太裔作者 Isaac Nusinov 为“没有国籍护照的流浪汉”。因为 Nusinov 竟敢搞比较文学,把普希金的作品和其他国家的文学作品相提并论。后来苏联的领导人常常用这句话批评对中央政府不够“忠实”的知识分子。钱先生在这里居然把当时的自己也视为“没有国籍护照的流浪汉”。
我们要问,钱先生在《管锥编》里,有没有批评“文革”呢?直接批评当然没有。但他在第二集讨论老子那一章里,对老子思想的抨击特别严厉。他批评老子刻意扭曲文字的意义(如“正言若反”“反者道之动”),又反对老子的愚民政策(如“使民无知无欲”,“浑其心”),让我们不禁联想到当时“文革”各种现象。他指出老子“天地不仁”的说法替法家的苛法铺平了道路,而所谓的“无为”造成了无所不为的局势: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然天地无心,其不仁也,“任”或“不相关”而已。圣人虽“圣”,亦“人”也;人有心也,其不仁也,或由麻木,而多出残贼,以凶暴为乐。(《管锥编》2: 420)
求“合”乎天地“不仁”之“德”,以立身接物,强梁者残酷而无慈悯,柔巽者必脂韦而无羞耻。黄老道德入世而为韩非之刑名苛察。(《管锥编》2: 421)
“无言”而可以重言,寓言,卮言,荒唐之言矣;“无身”而可以脂韦滑稽,与世推移,全躯保命,长生久视矣;“无为”而可以无不为,无所不为矣;黄老清静,见之施行而为申韩溪刻矣。(《管锥编》2: 414-15)
我们了解钱先生作《管锥编》时候的心情,便知道他此处是有的放矢的,这些话是带着伤痛写的。我并不是说这是《管锥编》唯一的意义或是钱钟书写这本书唯一的目的。《管锥编》还有与当时的政治运动完全无关的种种方面。它用新观念解释古经书,补正清代学者的缺点,还对比较文学,比较美学,比较思想史都有丰富的贡献。但除了学术意义外,《管锥编》与当年的政治背景也是分不开的。
1980年钱钟书为妻子杨绛的《干校六记》写序文时,提到“文革”的情况:
现在事过境迁,也可以说水落石出。在这次运动里,如同在历次运动里,少不了有三类人。假如要写回忆的话,当时在运动里受冤枉、挨批斗的同志们也许会来一篇《记屈》或《记愤》。至于一般群众呢,回忆时大约都得写《记愧》:或者惭愧自己是糊涂虫,没看清“假案”、“错案”,一味随着大伙儿去糟蹋一些好人;或者(就像我本人)惭愧自己是懦怯鬼,觉得这里面有冤屈,却没有胆气出头抗议,至多只敢对运动不很积极参加……
钱先生在序里对自己的行为太苛刻了。我们都知道当时的政治运动不参加是不行的。其实钱先生从干校回到北京,“文革”还未结束,他在这个一摒弃传统文化敌视西方文化的时期,费全副心力整理中国自古以来的文学理念,而且把这些理念与西方文学理念并列在一起,表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中国有的西方也有,西方有的中国也有,是反潮流的,需要极大勇气。他当时缺乏研究的工具和方便,只能暗暗地做,只能用一般人看不懂,特别是红卫兵看不懂的语言,用迂回的方法,他这样做,非常孤独,感觉上自己是个“没有国籍护照的文化流浪汉”而进行“地下工作”。幸而,正如陶侃一样,钱先生的苦心在今天的中国普遍地被肯定了。
[艾朗诺(Ronald Egan) 美国著名汉学家,钱钟书《管锥编》英文选译本Limited Views:Essays on Ideas and Letters by Qian Zhongshu的译者]
本文原载:《东方早报》
帽子与鞋子
儒家力倡以“君为臣纲”为首的三纲之说,忠君与尽孝乃是其核心要义。但是,这种学说必然面临一个挑战,那就是假如君主背离为君之道,祸国殃民,臣子的忠诚义务是否仍然要恪守?这样的矛盾,先秦诸子以及汉代学者都有不少讨论。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对于这些观点有很精到而有趣的梳理和评论。
钱先生的评论开始于汉景帝面前发生的那场著名的争论。据司马迁记载,争论发生在黄生和辕固生两位重量级学者之间,话题正是如何评价历史上有名的“汤武革命”。黄生的见解旗帜鲜明,认为商汤和武王放逐和讨伐君主的行为就是弑君。但是,辕固生显然是一个孟子主义者,坚持主张汤武乃受命于民,受命于天,征讨像桀纣那样的暴君是顺天命合民意的义举。
争执不下时,黄生运用了古人讨论问题经常使用的修辞法--比喻。他把君主比做帽子,把臣子比做鞋子:“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贯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不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南面,非弑而何也?”
我们读到这里,很希望辕博士能够心平气和地追问一下,例如这比喻本身的不妥。帽子再破,也不至于残害人身,但是君主却大可成为独夫民贼。另外,假如臣子采取“正常途径”,正言匡过,反复谏言,但君主却一意孤行,变本加厉,那又该如何是好?这样层层逼近,就可以把讨论引向深入。但是,令人意外的是,辕固生居然劈头盖脸地来了一个归谬法,把汉高祖刘邦搬出来抵挡:“必若所云,是高皇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耶?”
景帝看到自家爷爷都涉嫌弑君了,连忙干预:“食肉毋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遂罢。司马迁感叹道:“是后学者莫敢言受命放杀者。”
钱钟书先生称黄生的学说与法家代表人物韩非如出一辙。《韩非子·忠孝》云:“汤、武人臣而弑其主,刑其尸,而天下誉之,此天下所以至今不治者也。……人主虽不肖,臣不敢侵也。”如此看来,先秦百家对于君主以及政治体制想象的差异似乎并没有一般思想史所界定的那么大。不过,饶有兴味的是,后世的思想家们提出了一种或许可以称之为“事后追认”的学说,那就是,姑且将推翻前朝君王的行为视为“弑”,不过,如果此后登堂入室的新君主能够延续自己的统治,那么就获得了一种正当性。钱先生追溯了这种名之为“逆取顺守”的学说演进过程:
《郦生、陆贾列传》贾对高帝曰:“且汤、武逆取而顺守之”,语意本《商君书·开塞》:“武王逆取而贵顺,……其取之以力,持之以义”;“逆取”即“弑”尔。班固《东都赋》:“攻有横而当天,讨有逆而顺民”,则谓:主苟无道失德,则臣之弑僭,名分虽乖,而事理殊允,不忠不顺,却天与民归(When lawful’s awful,treason’sreason);《后汉书》固本传章怀注引“逆取顺守”释之,尚隔一尘。《后汉书·袁绍传》下刘表谏袁谭书曰:“昔三王、伍伯,下及战国,君臣相弑,父子相杀,兄弟相残,亲戚相灭,盖时有之。然或欲以定王业,或欲以定霸功,皆所谓‘逆取顺守’”。(《三国志·袁绍传》裴注引此书无末句)(《管锥编》页370)
但是,这种完全以成败做解释确实有些“成者王侯败者寇”的意味。后世儒家如朱熹、欧阳修等都试图指出这里的矛盾,不过,还是钱先生的说法更加一针见血:“盖儒家既严树纲常名教,而复曲意回护‘汤、武革命’,说终难圆,义不免堕”。(同上,页371)
在我看来,儒家的这种困境跟中国古典社会结构有关。最大的问题在于我们没有形成一种足以制约君主权力的社会力量。所以,孟子这样的大儒固然超越孔子,力倡民贵君轻,甚至与齐宣王针锋相对地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但是,如何形成判断君主是否堕落为独夫民贼的标准,怎样把这样的标准付诸于对特定君主的衡量,并且使得君主必须在这样的标准之下就范,并不是一个纯粹理论的问题,而是政府构造以及社会力量所决定的事项。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秦始皇的“废封建,置郡县”带来的真正的地方权力无从形成以及科举考试导致的社会原子化,实在是决定中国两千年专制统治以及不断地改朝换代的根本原因。
最近看了一部电影《雪国列车》,韩国人奉俊昊导演的这部充满对人类未来命运关注的影片讲述的故事是,地球急速变冷导致人类灭亡,一群人幸运地逃生于一列行驶在一条环绕地球、永不停息的列车上。前面车厢里是上层的享乐阶级,后面车厢中是受尽苦难的底层民众。后节车厢里的人们发起了革命,他们集体向前节车厢冲击。列车统治层的二号人物,由蒂尔达·斯文顿饰演的梅森面对那些群情激奋的下层民众,右手举起一只皮鞋,告诫造反者:你们就是鞋子,要穿在脚上。前面车厢里的人是帽子,必须高高在上。这一情节令我怀疑那比喻就是来自中国古典。耐人寻味的是,列车上似乎只有两种人,即后节车厢里苦难深重的底层民众和前节车厢里骄奢淫逸的统治阶层,竟然完全没有中间阶层的存在。难道说这就是这部电影对于革命之所以发生的解释么?
钟来茵:钱锺书与杜甫
在钱钟书先生数百万言著作中,谈得最多的作家是杜甫;在数以千计的中国作家中,钱先生评价最高的是杜甫;影响钱先生诗歌创作最大的也是杜甫。两年前我得知钱先生住院信息后,即着手《钱钟书与杜甫》的写作,并把这一信息向近二十年来一直支持、关心我的《杜甫研究学刊》编辑部及中国杜甫研究学会、四川杜甫研究学会有关专家、朋友作了交流,得到了他们极大的鼓励。如今,书稿尚未完成,钱先生已跨鹤仙逝,仅从书稿中抽出几节,敷演成此文,来表达我对杜甫、钱钟书两位历史人物深深的敬意,并提出一些学术问题供学者们思索。
一、中国诗尊子美——钱钟书诗学观总纲
钱先生对自己深思熟虑的一些观点,会在某些著作中反复强调。吾国“诗尊子美”,至少见于两部著作:《谈艺录》与《七缀集》。《谈艺录》(修订版)第106页:“余作《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 说吾国诗画标准相反;画推摩诘,而诗尊子美,子美之于诗,则吴道子之于画而已。”《七缀集》虽于1985年出版,其中《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其写作时间约于1948年(参《七缀集》附录《旧文四篇》原序),正是钱先生学术思想成熟,诗歌、小说以及《谈艺录》写作处于巅峰状态期内。《中国诗与中国画》认为,中国绘画的正宗、正统南宗画的创始人是大诗人王维,他“坐着第一把交椅。然而旧诗传统里排起坐位来,首席是轮不到王维的。中唐以后,众望所归的最大诗人一直是杜甫。借用克罗齐的名词,王维和杜甫相比,只能算‘小的大诗人’,而他的并肩者韦应物可以说是‘大的小诗人’。”接着钱先生举出下列论据,来证明杜甫代表中国诗的正统,为省篇幅,只提出处及论点:
元稹《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称杜甫“能兼综古今之长”;
宋祁《新唐书•杜甫传》与元稹一致;
孙何《文箴》“杜统其众”论,“统”即“兼综”;
秦观《韩愈论》比杜甫于“集大成”的儒宗孔子;
晁说之《和陶引辩》比曹、刘、鲍、谢、李、杜之诗为“五经”,“天下之大中正”;
吴可《藏海诗话》“以杜为正经”;
朱熹《语类》称李、杜为学诗者的“本经”;
陈善《扪虱新语》“老杜诗当是诗中《六经》,他人诗乃诸子之流也”;
吴乔《围炉诗话》卷二有“杜《六经》”之称;
蒋士铨《忠雅堂文集》卷一《杜诗详注集成序》:“杜诗者,诗中之《四子书》也。”
潘德舆《作诗本经序》“诗足绍《三百篇》者,莫若李、杜”;潘氏另一书《李杜诗话》,李、杜好比儒家孔、孟,一个“至圣”,一个“亚圣”“还是杜甫居上的。”
最后,钱先生总结:“因此,旧诗的‘正宗’、‘正统’以杜甫为代表。神韵派当然有异议,但不敢公开抗议,而且还口不应心地附议。”全文结尾的总结是极为冷静的:
总结起来,在中国文艺批评的传统里,相当于南宗画风的诗不是诗中高品或正宗,而相当于神韵派诗风的画却是画中高品或正宗。旧诗和旧画的标准分歧是批评史里的事实。我们首先得承认这个事实,然后寻找解释、鞭辟入里的解释,而不是举行授与空洞头衔的仪式。
《中国诗与中国画》是钱先生一篇著名的论文,《谈艺录》又经历近半个世纪的考验,作了补订修正,钱先生一以贯之,始终认为杜甫代表了中国诗的传统。请注意结尾“我们首先得承认这个事实”,这是五千年中华文明的结晶,是五千年间民族文化发展自然而然形成的传统,这里没有任何个人的偏好的因素。请别把这一客观存在的“事实”,又与八十年代一度聚讼纷纭的“李杜优劣论”混为一谈。学术研究本以理性为主,理性的精神就是应尊重客观存在的“事实”。一旦夹杂个人的主观偏爱,就易失去理性,偏离事实,坠入幻想梦境,至多只是个人的感受而已。至于何谓传统,《中国诗与中国画》开头就指出:“一时期的风气经过长时期而能持续,没有根本的变动,那就是传统。”传统形成文艺风气,“这个风气影响到他对题材、体裁、风格的去取,给予他以机会,同时也限制了他的范围。就是抗拒或背弃这个风气的人也受到它负面的支配。”可见传统几乎对所有的人有重大的影响力。我们从闻一多、钱钟书、冯至、老舍等受欧风美雨洗礼的人,无不受杜甫的巨大影响,便容易理解这一理论。当然,风气首先与时代大环境有关。闻一多、钱钟书、冯至等自国外返回中国,都恰逢抗日战争。多灾多难的国运民生,成为一股强劲的东风,使这些受过欧风美雨洗礼的文人自然而然地亲近杜甫,闻一多、冯至在杜甫研究上作出了重大贡献,老舍的创作也转向现实主义(详参《杜甫研究学刊》总第五十期廖仲安教授《记抗战时期三位热爱杜诗的现代作家和学者》一文,廖先生记及冯至、老舍、萧涤非;廖先生多次和我交谈中,还提及闻一多);至于钱钟书先生的诗学观念变化、诗歌创作变化,则更能证明杜甫作为中国诗歌正统代表的巨大影响。
二、“涉少陵之庭”写忧患之诗
钱钟书的诗学历程,《槐聚诗存•序》只说了启蒙阶段、自学清诗:“余童时从先伯父与先君读书,经、史、‘古文’而外,有《唐诗三百首》,心焉好之。独索冥行,渐解声律对偶,又发家藏清代名家诗集泛览焉。及毕业中学,居然自信成章,实则如鹦鹉猩猩之学人语,所谓‘不离鸟兽’者也。”其实,钱钟书先伯父、先君均不善诗甚至不会做诗,即使钱基博这样的大学者,也基本不做诗,以致送章士钊的应酬之作,要钱钟书捉刀。《唐诗三百首》原本是清代无锡人蘅塘退士编,辛亥之后,上海各类书局曾大量印行,无锡则是上海出版中心最核心的辐射圈内,市面上大量有各种版式的《唐诗三百首》。钱钟书天资聪颖,心好唐诗,苦读苦学,“渐解声律对偶”,无师自通。所以钱先生学诗,自唐切入,由唐入清,掌握了作诗诀窍,尤以近体为主。这篇《序》作于“大病”之后,写得过分简略。倒是钱先生中年一段话,说出了自己的诗学历程。
十九岁始学为韵语,好义山、仲则风华绮丽之体,为才子诗,全恃才华为之,曾刻一小册子。其后游欧洲,涉少陵、遗山之庭,眷怀家国,所作亦往往似之。归国以来,一变旧格,炼意炼格,尤所经意。字字有出处而不尚运典,人遂以宋诗目我。实则予与古今诗家,初无偏嗜,所作亦与为同光体以入西江者迥异。倘于宋贤有几微之似,毋亦曰唯其有之耳。自谓于少陵、东野、柳州、东坡、荆公、山谷、简斋、遗山、仲则诸集,用力较劬(1984•《随笔》第4期, 吴忠匡《记钱钟书先生》)
吴忠匡与钱钟书同事蓝田,搜集抄录过钱钟书的诗。吴是钱基博指导的助教,年龄与钱钟书相仿,常在一起聊天。他记录下这一段话,大体上与钱钟书创作、研究的经历都能合拍,可信度大。简而言之,在《唐诗三百首》启蒙后,他经历了四个阶段。第一,才子诗,学习对象为李商隐、黄仲则。江南地区的老诗人——年龄略大于钱先生者,多数均知道钱钟书少年时代写过李商隐式的诗,如今这些少作均遗佚了。这一传说,大体上符合钱先生的自述。第二,学习杜甫,写忧国忧民之诗(详见下)。学习对象为杜甫、元好问。正好,其时之国,正受日本侵略者蹂躏,诗人在欧洲“眷怀家国,所作亦往往似之”。第三,写宋诗。学习对象以黄庭坚为主。钱钟书对《山谷内外集》下过苦功夫,《谈艺录》留下大量记录。由于黄庭坚是东坡门生,故这一阶段对东坡诗也钻研更深。第四,以宋诗为功底,泛览百家,自成一家。《谈艺录》云“唐诗多以半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从《槐聚诗存》总体风貌来看,钱先生诗作受宋诗影响更大些。“人遂以宋诗目我”,众人眼光没有看偏;钱先生自己也承认更像“宋贤”;后来郑振铎因此借调他到文学所编《宋诗选注》;等等,这些与此有关。当然,像钱先生这样的大才,他有极强的理解力、记忆力,能融汇百家,自成一家,也不难。只是由于种种原因,1949年后,他极少写诗。诗歌的成就远比不上学术、小说、散文。
应该指出,在上述四个阶段中影响钱钟书诗学观的中国古典诗人中,李商隐、王安石、黄庭坚、元好问等都是深受杜甫影响的诗人。即如李商隐,虽是“风华绮丽”的艳情大家,但他是被王安石推许为学习杜甫登堂入室的人物。所以即便是学习李商隐,实际也与“涉少陵之庭”有关。
钱钟书的照相机式的记忆力,帮助他作出了实事求是的结论:中国诗的正统代表是杜甫。没有纵观全局的眼光,没有客观公正的态度,就不敢作出这种结论。近些年来的学者,总爱把自己的研究对象用高倍放大镜放大,拔高,以显示自己研究的重要性。对具有这种胸襟的人而言,往往会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无法接受客观存在的事实。或者在貌似辩证的幌子下,这也重要,那也重要,却实际上在否定主次。对这些学者而言,钱先生《中国诗与中国画》是尤为重要的论文。
钱先生“涉少陵之庭”,写“眷怀家国”之诗,这在《槐聚诗存》中例证很多。诗人在英国的牛津公园,在法国的塞纳河畔,眼睛都注视着多灾多难的故国。现据《槐聚诗存》顺序,选录几例如下:
1936•《新岁感怀适闻故都寇氛》:
海国新年雾雨凄,茫茫愁绝失端倪。
直须今昨分生死,自有悲欢异笑啼。
无恙别来春似旧,其亡归去梦都迷。
萦青积翠西山道,与汝何时得共携。
海国雾雨,指雾中伦敦。“茫茫愁绝”者,钱钟书与杨绛;“西山”指无锡城西的风景区惠山;“汝”指杨绛。题中“寇”即日寇,全诗都因此字而发。
1936•《牛津春事》之一:
不见花须柳眼,未闻语燕啼莺。
开户濛濛细雨,故园何日清明。
牛津多雾,故乡无锡又不多雾,诗人为何盼“清明”,自然与面临战争有关。
1937•《读杜诗》:
何处南山许傍边,茫茫欲问亦无天。
输渠托命长熸者,犹有桑麻杜曲田。
漫将填壑怨儒冠,无事残年得饱餐。
饿死万方今一概,杖藜何处过苏端!
1938•《哀望》:
白骨堆山满白城,败亡鬼哭亦吞声。
熟知重死胜轻死,纵卜他生惜此生。
身即化灰尚赍恨,天为积气本无情。
艾芝玉石归同尽,哀望江南赋不成。
此诗写日军残暴,遣词造句全从杜诗学来。
此外,《游雪窦山》、《新岁见萤火》等均用五言,与杜甫避乱由秦入蜀中作五言一模一样。杜甫在安史乱中,做过俘虏,吟过“国破山河在”,麻鞋见天子,逃难避乱,都是亲身经历的悲痛遭遇,诗人写来格外真挚动人,有惊天地泣鬼神之魅力。钱先生毕竟身在欧洲,或只有湘西后方教书,没有像杜甫那样有入地狱般的经历,所以即使认真学杜,诗的感染力大不如杜甫。这类诗的艺术魅力是由生活而不是技巧决定的。
三、七律杜样
《谈艺录》第五一节,专论杜甫的七律,仅从七律一端,便能看出作为中国诗正统代表的杜甫在中国诗史上起着何等举足轻重、且无人可代替的影响。这一节,周振甫先生题名为“七律杜样”,概括性极强。这里仅提纲挈领地理出主要论点。
所谓“七律杜样”,钱先生认为:“少陵七律兼备众妙,衍其一绪,胥足名家。譬如中衢之尊,过者斟酌,多少不同,而各如所愿。……然世所谓‘杜样’者,乃指雄阔高浑,实大声弘,如:‘万里悲秋长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指麾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一类。”钱先生这样的论述,宏观微观紧密结合,像连珠炮一样,排山倒海,具有极强的说服力。七律是近体中最难写、实用应酬又是常常非写不可的一种体裁。中国诗发展至杜甫,终于出现集大成者,众妙兼备,只学其一,便能成为名家。杜甫七律武库中十八般兵器,杜甫皆烂熟于胸,都有典型之代表作,学杜者只取其一,便是七律中的有特色之人。
钱先生举例说,“陈后山之细筋健骨,瘦硬通神,自为渊源老杜无论矣。”“瘦硬通神”本是杜公对书法美学的一种表达,源自“书贵瘦硬便通神”句,这里,钱先生借用来说七律的某种风格。陈师道的《春怀示邻里》颇能代表此种风格。
接着又以杨维桢为例:“即如杨铁崖在杭州嬉春俏唐之体,何莫非从少陵‘江上谁家桃树枝’、‘今朝腊日春意动’、‘春日春盘细生草’、‘二月饶睡昏昏然’、‘霜黄碧梧白鹤栖’、‘江草日日唤愁生’等诗来;以生拗白描之笔,作逸宕绮仄之词,遂使饭颗山头客,化为西子湖畔人,亦学而善变者也。”元末杨维桢,诸暨人,其父筑楼铁崖山,植梅百株,聚书数万卷,去梯,使读书五年,故自号铁崖。“铁崖”是他早年苦读的标志,却也是他晚年蓄家妓“嬉春”享受的代号。所谓“嬉春俏唐”,前者指诗的内容以艳情嬉弄为主,而其形式,铁笛道人诚“善变”者,他为了追求无拘无束,故专门摸仿杜甫的拗体七律,自由自在,钱先生幽默地称之为“嬉春俏唐之体”,妙不可言!这却有力地证明杜甫七律的多样性,提供了后人无数生路,去另作创造。
学杜甫七律最有功底、成就最大者要算李商隐:“唯义山于杜,无所不学,七律亦能兼兹两体。……而世所传诵,乃其学杜雄亮诸联。”现把钱先生列举的例子,列表对比,这样更能体会到玄妙的“雄阔高浑,实大声泓”的涵义。
杜甫 李商隐
万里悲秋常作客, 万里忆归元亮井,
百年多病独登台。 三年从事亚夫营。
(《登台》) (《二月二日》)
路经滟滪双蓬鬓, 永忆江湖归白发,
天入沧浪一钓舟。 欲回天地入扁舟。
(《别李剑州》) (《安定城楼》)
雪岭独看西日落, 雪岭未归天外使,
剑门犹阻北人来。 松州犹阻殿前军。
(《秋尽》) (《蜀中离席》)
钱先生真如老吏断案,百无一失。这些律句,意境雄阔,高远浑厚,平仄协律,虽为偶联,却扎实充足,读来自然使人为之振奋。杜甫作出了榜样,李商隐成为几乎是唯一的登堂入室的弟子,难怪能获王荆公赞叹。
中晚唐诗人,钱先生又举出郑都官、顾逋翁,虽为小诗人,钱先生却评之为“几为明七子之始作俑者矣。”对这样的无名之辈,许多卷本、大部头文学史,能有这样细致周到、公正无私的评论吗?
北宋已是自觉地尊杜、学杜时代,故“七律杜样”得到更多的实践模仿的机会。钱先生举了欧阳修、苏轼、张文潜,此处虽未提黄庭坚,在前面黄庭坚专论中,却介绍得更多。
钱先生给南宋陈与义学杜甫七律很高评价:“至南渡偏安,陈简斋流转兵间,身世与杜相类,唯其有之,是以似之。七律如:‘天翻地覆伤春色,齿豁头童祝圣时’;‘乾坤万事集双鬓,臣子一谪今五年’;‘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五年天地无穷事,万里江湖见在身’;‘孤臣白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雄伟苍楚,兼而有之。学杜得皮,举止大方,五律每可乱楮叶。”
评陆放翁时,钱先生指出他“哀时吊古,亦时仿此体,如:‘万里羁愁添白发,一帆寒日过黄州’;‘四海一家天历数,两河百郡宋山川’;‘楼船夜雪瓜洲渡,匹马秋风大散关’;‘细雨春芜上林苑,颓垣夜月洛阳宫’。而逸丽有余,苍浑不足,至多使地名,用实字,已隐开明七子之风矣。”显然,钱先生的七律美学标准中,苍浑雄阔高于逸丽细致。杜甫七律之所以成为历代摹写的范本,除“兼备众妙”,就是“雄阔高浑,实大声泓”,那是七律至醇至美的境界。
远在北方的金元之间元好问,是公认的学杜名家,钱先生对其七律评价却远比一般的细致周到:“元遗山遭际,视简斋(陈与义)愈下,其七律亦学杜之肥,不学杜之瘦,尤支空架,以为高腔。如《横波亭》诗之类,枵响窾言,真有‘甚好四平戏’之叹。然大体扬而能抑,刚中带柔,家国感深,情文自有。”
明代学唐调,仿杜诗,更掀起高潮。但钱先生一一鉴别,仔细品味,所作结论更切合实际。他认为“献吉、于鳞继之,元美之流,承赵子昂‘填满’之说,仿杜子美雄阔之体,不择时地,下笔伸纸,即成此调。……每篇必有人名地名。舆地之志,点鬼之簿,粗豪肤廓,抗而不坠,放而不敛。”实际上,这些人学杜之雄阔,由于缺乏杜甫的生活、才力,故流于空喊空叫,刻板地按七律平仄规律在作填充,并无真情实感。此类学杜,与元遗山相比,则等而下之了。此类人学杜的雄阔学不成,学悲凉之诗,则变成“无病呻吟”;学弘大之诗,则被诗评家讥之为“瞎唐体”。“穷流溯源,简斋、遗山,实不啻为之导焉。人知明七子之为唐诗高调,安知简斋、遗山亦宋元诗之易流于高声 者乎。故明人虽不取宋诗,而每能赏识简斋。”钱先生对一部中国诗史宏观、微观,皆了然于胸,所以对一些很特殊的现象如明人不取宋诗,为何能欣赏陈与义,作了简明扼要的结论。
在“补订”中,钱先生还涉及当代人学杜之七律。
在如此短的一章一节之中,对“七律杜样”的历史作了梳理,对唐、宋、金、元、明、清的各派各家,作了历史的、美学上的评价,这需要多少才、识、力,读者是可以想象的。这些论述,犹似压缩饼干,没有任何水份了,当然对一些读者来说,由于读书不像钱先生那么多,读来就十分吃力。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钱钟书先生像一个入海捕鱼的渔民,他使用的渔网网眼很小,他采用的是拉网式的作业方式,所以鱼不分大小,全在网中,全在他视力之内,一一鉴别。大鱼如李商隐、陆放翁,小鱼如郑都官、顾逋翁,钱先生一律都没放过。这种拖网式作业的操作方式,使读者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钱先生言必有据,尊重事实,他的结论是可信的。
四、信手拈来 随口而用
钱钟书先生对杜诗的熟悉,在《谈艺录》、《管锥编》中有大量的例证。有的读者或许会认为:这些学术著作经过编辑的校核、有关人员的协助,已难见原貌。这里且举钱先生给我信中一个例子,也许会更有说服力些。钱先生与我通信,始于八十年代,直到九十年代他住院前,他常给我这样一位普通的年轻学者写信。他总是以平等的态度、坦诚的胸襟、幽默的语言,令我辈青年学子十分惊讶。八十年代的信,均以毛笔书写,流畅的行草,证明信是一气呵成的。现公布1984.6.30 的一信:
来因同志:
奉手书,奖饰逾量,只增愧悚。秉烛余明,仅堪如少陵诗所
谓“暗飞萤自照”耳。贵刊创办,不才乐观厥成。手边实无旧稿足补
白者,寒俭可笑亦复可怜也!草此多谢,并颂夏健
钱钟书上
(1984)6.30.
1984年,我的朋友刘隽甫先生积极筹办《江南诗词》,嘱我向钱钟书先生索要诗稿。我再三推辞,不想去勉强钱先生。但是江南诗词学会中一批元老反复说服我试试,我就把江南一批老诗人对钱先生的敬重与希望,告之钱先生。不久,我便接到钱先生复信,使我惭愧的是少陵原诗,阅信时我背不起来。我猜出这句杜公写于四川的,别的记忆不起来。对比钱先生,他以流畅的行草写此信,根本不会去查原诗,那是何等潇洒自在!查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四《倦夜》即是:
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
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
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
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
仇氏注“上四夜中景,下四景中情”。此卷为广德二年秋成都作。秋夜,“不眠忧战伐”的杜甫在床上失眠,竹林里传来习习凉风,遥望皓月当空,照亮庭园。静夜之思,视听十分细致,竹林里凝露园珠,已成涓滴有声;稀疏星星,在明月傍乍有乍无,忽隐忽现。竹林之外,暗淡的点点萤火虫,只能照亮自身;在水边住宿的鸟,互相呼应。这已是黎明前之情景。这一切背后,均从不眠的诗人视听情景着笔,故结尾补足题意,终宵失眠,疲倦不堪,只因“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诗人忧国忧民的深情如此真挚、真实,实在感人。据《王直方诗话》东坡赞扬“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为“才力富健”的名句(转引仇本此诗之后引)。仇氏注“暗飞萤,水宿鸟,上三字连读。自照,有感孤栖。相呼,心伤无侣。”颇能阐发诗意。钱先生引杜公此诗,虽意在谦虚,“手边无旧稿”,但仔细查《槐聚诗存》,却也是事实。
杜公“暗飞萤自照”给了钱钟书先生重大的影响《槐聚诗存》1940年《新岁见萤火》一诗留下了铁证:
孤城乱山攒,着春地太少。
春应不屑来,新正忽夏燠。
日落峰吐阴,暝色如合抱。
墨涅输此浓,月黑失其皎。
守玄行无烛,萤火出枯草。
孤明才一点,自照差可了。
端赖斯物微,光为天地保。
流辉坐人衣,飞熠升木杪。
从夜深处来,入夜深处杳。
嗟我百年间,譬冥行长道。
未知所税驾,却曲畏蹉倒。
辨径仗心光,明灭风萤悄。
二豪与螟蛉,物齐无大小。
上天视梦梦,前途问渺渺。
东山不出月,漫漫姑待晓。
整首诗主旨与《倦夜》相似,主要意象萤火虫,来自《倦夜》。萤火、自照等遣词,也来自《倦夜》。“上天视梦梦,前途问渺渺”,与杜公“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抒发的是一样的感情!杜诗的巨大威力,由《倦夜》也可看得如此清晰!钱钟书先生接受杜诗的影响,这已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五、结尾:献上一瓣心香
1997. 9. 18我正在写作《钱钟书与杜甫》一书初稿, 曾作七律一首,仅以此诗来悼念钱钟书先生以及诗圣杜甫:
杜甫钟书阡陌连,伤时忧国共苍天。
少陵彩笔神仙助,槐聚华章珠玉圆。
国破山河诗赋泪,家亡兵罅艺文编。
中西打通虽新事,才识灵思锦里传。
颔联少陵诗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槐聚,钱先生自取之笔名。《谈艺录》序云:“予侍亲率眷,兵罅偷生,如危幕之燕巢,同枯槐之蚁聚”。先生《谈艺录》作于湘西抗战期,《管锥编》构思写作于文革期,均为忧患之作,与杜诗相通。又《谈艺录》有《说圆》一节,另释李义山《锦瑟》,深刻阐述中外艺文秘诀,珠圆玉润,实与“下笔有神”有异曲同工之妙。末联,杜公自云“锦里先生”,见《为农》、《南邻》、《追酬高蜀州》、《将赴成都寄严郑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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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志仁
无锡钱氏家族源自浙江钱镠后裔,自古及今,名贤辈出、影响深广、对无锡社会经济、文化发展作出极大贡献,是名门望族。
钱 姓 由 来
钱姓是一个古老的姓氏。在《百家姓》里位置显著,备受注目。
钱氏起源自孚的因官为姓。据《通志·氏族略》记载,“颛顸帝曾孙陆终生彭祖,彭祖裔孚,周泉府上士,因官命氏焉。”钱姓系神农氏少典氏之后。相传黄帝与西陵氏之女有三子:吕意、幺嚣、龙苗。吕意之孙高阳氏颛顼接黄帝之位,玄嚣之孙为高辛氏帝喾,继颛顼为帝:龙苗之后南移为南蛮之祖。
颛顼继承帝位后,统治了中原部落。相传颛顼后有黎和吴回。黎和吴回先后担任了祝融氏(上古时代掌管用火的首领)。这在当时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部落首领。祝融氏吴回之子陆终。陆终第三子籛铿,仕夏、商、周,在商为守藏吏,封彭城伯,故又称彭祖。孚,是彭祖的二十八子,周文王时拜泉府上士。周代的泉府上士,是一种官名,专理朝庭的钱币(古篆“泉”、“钱”可通用)。孚当了这个官后,就去“竹”为“钱”,干脆拿官名作为自己的姓,可见“钱”确和金融有关。尔后,子孙相沿,以“钱”为姓,于是就有了“钱氏家族”。早先,钱姓的祖先聚居在彭城下邳一带(今江苏徐州附近),古时亦有以封地为姓彭的,彭祖子孙中有一些姓彭。故钱、彭原来是一家人,汉元始初(公元1年),钱林(五十二世》自彭城下邳,渡江宦游吴兴,为邬城长。五年后弃官隐居浙江长兴,自此,江南有了钱氏。
钱氏家族世祖
考钱氏世系,神农时,有熊国之诸侯少典氏,钱氏尊为第一世祖,传至十世籛铿,封彭城伯,为钱氏始封之祖;十一世孚,因官定姓,为钱氏家族定姓之祖,传至五十二世钱林,称为过江之祖,传至东汉,五十九世钱让,建和中封富春侯,为江东之祖(又十六世),七十四世祖曰孝憬,唐贞观间,躬迁祖宅移家之临安茅山,号;“茅山祖”;再传至八十世英显王钱宽,即武肃王钱镠之父也。此八十世,是为远祖。
近祖自钱镠开始,(钱镠另有专文介绍)
无锡钱氏家族湖头、堠山二支都以吴越始祖武肃王钱镠为第一世,故虽支派不同而世系则是相通的。
迁 锡 始 祖
无锡之有钱氏,始于宋,系从浙江湖州迁来。
按钱氏宗谱所载,我祖之于五十代也,立国于杭,而锡邑亦在所隶邑。有军蟑山者尝设兵备唐,于此置甲仗坞焉。六传承奉公(钱进),十一传而承事公(钱迪),后先迁锡,一居梅里,一居湖滨。于此,无锡钱氏有两大支号繁衍:一是忠献王钱弘佐分出,六世承奉郎钱进的湖头钱氏,一是忠懿王钱弘俶分出,十一世承事郎钱迪的堠山钱氏。二支都是武肃王钱镠嫡孙相传。
忠献王支:忠献王钱弘佐二十即故,遗子二长名昱,为宋刑部尚书、封开国公;次名郁,为台州安抚使、西平侯,是为四世。昱之十四子名伉,任左殿直,为五世。伉子二,长名逖,宦居嘉兴;次名进,宋随奉郎。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1008——1016),钱进自嘉兴渡太湖徙居无锡,定居于今南方泉之湖头,世称晋宗公,是为迁锡始祖。
进生二子,次名仅。仅生二子,次为皋,生子一,名梓,字国器,宋将仕郎,徙居新安溪,称湖头钱氏。梓生子三,长名宗起,子成大。成大生子四。四子志宁,子二;长为祐,其孙伯湻之子钱谦徙居垂庆乡马桥。称伯湻为始迁马桥一世祖,奉祐为马桥支祖;次为裕,其数传孙发徙居垂庆乡砖桥,人称砖桥钱氏,奉裕为砖桥支祖。以故晋宗公支是为湖头钱氏总谱,析为湖头支、马桥支、砖桥支。钱伟长、钱绍武先生等就是属湖头支。
忠懿王支:忠懿王钱弘俶有九子,其第八子为钱维演,字希圣,最为秀出,卒赐文僖。维演孙景臻,任右领军卫大将军,娶宋庆寿公主,历哲宗、徽宗、钦宗,于靖康元年十月卒,追赠太师,会稽郡王。在宋靖康之变后,八世钱端瑀仕江南东路转运使,生子筠。筠有二子:继祖、彝祖、显祖。
显祖以父荫,授承事郎,有二子:长曰达,次曰迪。达迁湖洲,为骐麟巷支祖;而钱迪因慕无锡堠山风景之胜,于宋理宗宝庆元年(1226),从吴兴迁居无锡梅里乡堠山,是为堠山钱氏开族始祖。钱迪,字尚父,武肃王十一世孙,三子:致?、致诚、致诠。三房繁衍鼎盛,支派林立。长子致?,称城西开族之祖:次致诚致诠则为堠山鼎支。钱锤书先生、钱树根将军乃是堠山支后裔。
原惠山钱王祠享堂偏侧,有专楼供奉晋宗公钱进和尚父公钱迪两位迁锡始祖。
无锡钱氏谱系
钱氏家族自五代武肃王钱镠起,就很重视谱牒的修撰,“先德不可不念,世谱不可不修”,修撰家谱不但可以详祖宗之自出而溯其源,而且可以“上以承祖尔之风,下以广子孙之德”。他曾为吴越钱氏纂编第一部《钱氏大宗谱》并于后梁乾化五年(915)八月十八日为谱撰写序文。至今钱氏大宗谱均有此序文汇载。
钱氏世系,远祖有八十代,近祖又有自武肃以来的三、四十代,子孙昌盛,遍布全国。各地各支各派部拥有自己的宗谱。按《钱氏家乘》所载就有100余支脉。现存最早的钱氏族谱,是五代后梁乾化五年武肃王自撰的《钱氏大宗谱》;三传而至文僖公维演,又于宋仁宗天圣五年丁卯(1027),尊武肃王(81世)为一世祖而衍续前谱,称《吴越钱氏庆系踏》。宋徽宗、宋理宗亲自为之撰谱序;近代的钱氏总谱似应是钱文选于民国十八年付梓的《钱氏家乘》,分序言、宸翰、像赞、图考、年表、家训、传记、遗文、艺苑、古迹、轶事、世系、支派、祠产等篇目共十四卷。为之撰谱序的有徐世昌、孙宝琦、张謇、陆徽祥,江朝宗、唐继尧等。无锡的钱氏宗谱,始自明永乐四年(1406),是钱进的九世孙(武肃王十六世孙)、文林公钱恒以锡山后裔续之,称《锡山钱氏世谱》。后经不断的修续,有“总谱”、“支谱”、“家谱”、“堂谱”之分,谱本很多,可惜所剩无几了。现存的“无锡宗谱”有:《堠山钱氏宗谱》;钱承康于光绪丁酉(1897)重辑的《钱氏湖头分支马桥宗谱》,七房桥钱绍霖于道光九年(1829)修、钱穆父钱承沛参与续修的《钱氏文林公支宗谱》;民国二十年钱基博撰的《堠山钱氏丹桂堂家谱》;以及《钱氏宗谱》(砖桥支)等五套。概况简述如下:
(一)忠献王分出——无锡湖头钱氏
钱进有子三:颖、仅、仁。三子仁赘于严州之湻安,是为湻安始迁祖。长、次子居无锡。
慧甫公支 颖,子慧甫,宋宣教郎,筑室于无锡吴塘,称慧甫公支祖。七传至武肃王14世孙钱游,游徙居开化乡湖头墩上,生二子:锐和鈗。鈗随异人辟谷而不知去向:锐生三子:长名奎,字壁拱,为慧甫公支璧拱公派祖。自墩上迁居唐村。其衍派有:下沿、唐村、洛社、强家渡、前王桥、西跨塘等。
次名誉,字永之,为慧甫公支永之公派祖。祖居墩上。其衍派有:巷口里、金山头、唐巷、南西漳、开化乡墩里、双庙彭村、苏州金山头等。
仅,字能甫。仅之孙钱梓,字国器,赘于新安溪过氏,遂定居新安溪,称湖头钱氏。梓生成大。成大四子,前三无考,四子志宁生子二:祐和裕。
马桥支 志宁长子祐,字庆甫。为马桥支祖,三传至伯湻。伯湻号闲斋,武肃王十六世孙。子钱谦,字国良,号乐闲,徙居垂庆乡马桥。故称伯湻为始迁马桥一世祖,奉祐为马桥支祖。其衍派有:马桥、舍头支站头、迎祥派、塘北、锡城中市桥、刘潭桥、锡城东河头、盛巷内杨巷、舍秀桥、日晖巷、华家堰、红塔、八十桥、犁尖、还有苏州湘城、虎丘等。
宽甫公支 志宁次子裕,字宽甫,为宽甫公支祖。生四子:文煜、文焯、文炜、文烨
裕长子文煜,字光远。为宽甫公支光远公派祖。生三子:师中、师孟、师贞
师中子允杰(武肃王十六世孙),字仲能,为光远公支仲能公派:衍派有蠡东、湖头戈村、东高山等。
师孟长子允升,字仲益(武肃王十六世孙),为光远公支仲益公派:衍派有袁巷桥、西洞庭山等。
师贞长子允益,字孟谦(武肃王十六世孙)为光远公支孟谦公派:衍派有周仓桥、开化桥、许慕等。
师贞次子允善,字仲循(武肃王十六世孙),为光远公支仲循公派:衍派有毛坟桥、陆家桥、西曹等。
师贞三子允道,字叔达(武肃王十六世孙),为光远公支叔达公派:衍派有南埸、蠡东、走马港、延渡桥、宜兴张渚等。
裕次子文焯,字明远,为宽甫公支明远公派祖。文焯生五子
长子士元,字彦春,曾任永嘉书院山长,子五(衍派另后)。
次子士亨,字彦嘉,为宽甫公支明远公分士亨公派,衍派不详。
三子士久,子蒙,字公叔,为宽甫公支明远公分公叔公派,衍派有钱家衖、章村里等。
四子士贵,五子士达,后裔失考
山长公士元生五子:
长子震,字伯起,立伯起公支。有孙好德,字惟贤,是为伯起公支惟贤公派:衍派有新安横泾、白垫泾等。
次子恒,字文林,立文林公支。子登、发。发于洪武十六年(1383),徙居垂庆乡砖桥,人称砖桥钱氏。有子三:
长名种德,字惟常,是为文林公支惟常公派:衍派有砖桥、南啸傲泾、北啸傲泾、梅里淹下、宛山、放鹰四庄、杨山巷、鹤嘴、苏州黄埭等。
次名顺德,字惟孝,是为文林公支惟孝派,衍派有东港湾西巷、三房巷、东港湾东巷等。
幼名正德,字惟义,是为文林公支惟义派:衍派有砖桥、七房桥、锡城东河头、南六房、嵩山、唐庄等。
二子鼎,字伯铉,立明远公支伯铉公派:衍派苏州。
四子泰,字听玉,立明远公支听玉公派,又分为:
义居派:衍有北钱二房、北钱新安、北钱大房庄、南延河潭桥、南延寿安桥。
敦孝派:衍有北钱壩上、东六房、仓厅上等。
竹存派:衍有梅村新下等。
友松派:衍有北钱门楼下、黄家大桥、杨家桥、坊桥、东巷南庄,又迁往常州等。
五子復,字伯阳,号素庵,又号乐闲,立明远公支乐闲公派:衍派有江阴青旸、塘村和阳山新渎桥等。
裕三子文炜,字昭远,为宽甫公支昭远公派祖。子二师德和师聪;
师德次子啓,字仲启(武肃王十六世孙),为昭远公支仲启公派,衍派有金钩桥、朱长桥、戴家坝、万思桥、南桥镇东等。
师聪次子显,字仲立(武肃王十六世孙),为昭远公支仲立公派,衍派有许墓蒋家桥、西洞庭藏阳号、落霞桥、薛家浜、钱家湾、壬子巷等。
裕四子文烨,字华远,为宽甫公支华远公派祖。失考。
(二)忠懿王分出——无锡堠山钱氏
钱迪子三,致?、致诚、致诠。
金匮城西分支 致讠显,授承事郎,仕江东节度使。子二:伯一、伯二。伯一生于宋而没于元。有二子曰正曰缶。正由梁溪经商于长兴、虞山,往返宜兴等处,因爱蒙山之山水,遂定居于彼,为蒙山支始迁祖。次子缶,仕江西铅州学正,一生沈潜经学,尤深易理,学者称易象先生,是为城西开支之祖。缶有八子:其中三子均用之后,称金匮城西分西厓公派,世居城中盛巷内,尔后紫佩徙居北里长安桥南尖新宅。
八子均辅,有孙四,名:德、敬、谦、益。“德、敬出仕湖广,子孙因以佔籍焉”。谦、益则不仕,旨隐林泉。
谦号安素,立金匮城西分安素公派。衍派:南西漳、高桥下塘、梅里乡、安镇、翁家庄、东亭等。
益字永义,立金匮城西分永义公派,衍派有北门外黄泥桥、北尖、南尖、陶店桥、鲇鱼桥、嵩山北舍、坊前方巷、四堡桥、北里天四图张安桥等。
堠山鼎支 致诚生子二,长珏,次重八。
珏生宝和嵩。宝字翠屏,官都下迪功郎,升安抚副使。仕归后就偕弟嵩居堠山,子五:
长子濬,字德明,立堠山鼎一支。衍派有:贞四派、贞一派、贞二派、贞三派、智一派、智二派、洪一派、洪二派、洪三派、洪四派、洪五派、洪六派等。
三子泓,字德宏,立鼎三支。后以成、吕字分派。衍派有:成字一至四派,吕字一至十二派。
四子溥,子德渊,有才略,称侠士。立鼎四支。衍派有:安一派、安二派等。
珏次子嵩。有四子:
长子世忠,字士谔,仕杭州路总管。立鼎五支。以果、珍字分派。衍派有;果一派、果二派、珍一派、珍二派、珍三派、珍四派、珍五派、珍六派等。
次子世良,字士能,南昌太守,擢广东元帅,为鼎七支祖。其子耿于永乐初年(1403)自锡山徙居苏州蠡南。
三子世吕,字士远,至顺间为徽政院宣使。是为鼎八支祖。后以文武全能四字分派,文武各有九派:全、能各八派。
四子世永,字士宏,是为鼎十一支祖。后以元字分派。元一至元七共七派。
堠山上支 致诚次子重八,是为上支祖。生子溥一。溥一子五:上一、上二、上三、上四、上五。以贤良方正四字分编。衍派有:贤一派、良一派、方一至六派,正一至十二派。
堠山贵支 致诠,封承事郎。子重四、重六。重四孙太一,为堠山贵支祖。后以贵字分支仁字分派。它的衍派有:
贵三支:仁一派、仁三派。
贵六支:仁四派、仁五派。
贵七支:仁十派。
贵九支:仁十一派。
另:堠山中丞支 即钱陶谱系。钱陶谱系是武肃王二十五世孙,堠山鼎五支果二派,钱仁虽别姓陶,然自称为钱陶氏。告示后人不忘武肃王钱镠以及迁锡之祖钱迪,自称本族乃是钱陶之家,应谓之“钱陶谱系”。代代铭记钱氏家风,弘扬钱氏优德。并按例五世仍列堠山钱氏宗谱。乾隆年间惠山建钱王祠时,未堂公正中积极出力甚多,并主议仿杭例请祭,列入祠典。在惠山钱王祠中,特专辟光远楼为“陶氏祔享”,钱仁别姓陶后名友湖,为该族支第一世祖。仁子近湖、敬湖、见湖和后湖乃钱陶氏的第二世,分别为衍、绪、开、先四支。到未堂公后,按古礼制,以始爵为尊,在锡山之麓兴建宗祠“陶中丞公祠”。
钱氏迁锡千年来,子孙昌盛,遍及苏锡澄宜地区。以无锡县为例,钱氏就遍及全县数百村落。光带钱的自然村就有68个。按1994年版的《无锡县志》载,人口在全国列89位的钱氏,在该县居然进入前10位人口大户,人数达28685人。
无锡钱氏有徙居外邑,如江阴、武进、苏州、常熟等地,也有由外地迁入的。如钱陆璨就是常熟钱谦益的后裔。吴郡东钱巷支的新湖公,为人豁达大度,饶有田产,慨然逊让了亲族,而举家迁居于鹅湖镇,遂成钱氏鹅湖支始祖。在《无锡钱王祠神牌谱》中,有鸣和公钱錞,也不是武肃王嫡系,而是富春侯的后裔、属海州支。但因在建惠山钱王祠时,他慨然解囊,独建锦树楼,故亦将他列于祠祀。
无锡钱氏的湖头、堠山两大支,以湖头支、湖头马桥分支,堠山、堠山中丞四支为总纲,绵绵而延,源远流长,世系鼎盛,英才挚出。宋有铁杆御史钱顗,不与奸相同朝而弃官归隐的钱绅;元有易象先生钱缶、号称棋仙的锦树山人钱仲益、有钱蒙、钱荣、钱宪、钱普、钱振先、钱尔登等10位进十,清有博学鸿儒钱肃润、多才多艺的杂家钱泳,著作等身。在现代钱氏名人如群星闪耀。2001年《无锡新闻网》的“无锡近现代名人”栏的31位名人中,钱氏有6位:经济钱俊瑞,文化钱钟书,科教钱穆、钱钟韩、钱伟长,工商钱孙卿等,“名人网”的118位中,钱姓18位。在65位无锡籍的中科院、工程院两院院士中,无锡钱氏有7名:中科院院士为钱伟长、钱临照、钱令希、钱钟韩、钱逸泰;工程院院士钱鸣高、钱易。著名人士还有如:国学大师钱基博,上将钱树根、原第四机械工业部钱敏部长、经济学家钱荣堑、史学家钱海岳、音乐家钱仁康、雕塑家钱绍武、书画名家钱瘦铁、中医钱伯文等等。
附表:一、吴越钱氏世系简表
二、无锡湖头钱氏谱系简表
三、无锡堠山钱氏谱系简表
四、无锡钱氏当代名人(部分)世系简表。
主要参考资料:
钱文选:《钱氏家乘》
《钱氏宗谱》(湖头支)
钱承康:《钱氏湖头分支马桥宗谱》
钱基博:《堠山钱氏丹桂堂家谱》
钱宗濂:《钱氏家谱备要》
钱泳:《履园从话》
浙江临安钱镠研究会:《〈钱镠研究〉精选》
附表一:
吴越钱氏远祖世系简表
(第一世~第八十世)
1世 少典氏
2世 轩辕黄帝
3世 昌意
4世 颛顼
5世 偁
6世 老童
7世 重黎
8世 吴回
9世 陆终
10世 籛铿
11世 钱孚
12世 钱珪
13世 钱度
14世 钱宣
15世 钱献
16世 钱会
17世 钱暠
18世 钱奭
19世 钱静
20世 钱燮
21世 钱巨
22世 钱贵
23世 钱登
24世 钱平
25世 钱定
26世 钱嘉
27世 钱政
28世 钱琳
29世 钱逵
30世 钱大渊
31世 钱?
32世 钱诚
33世 钱珍
34世 钱瓖
35世 钱炅
36世 钱颐
37世 钱融
38世 钱元
39世 钱丹
40世 钱产
41世 钱誉
42世 钱诞
43世 钱后
44世 钱隆
45世 钱虔
46世 钱斌
47世 钱瑛
48世 钱係
49世 钱婴
50世 钱毖
51世 钱芬
52世 钱林
53世 钱宪
54世 钱敞
55世 钱朔
56世 钱咸
57世 钱隐
58世
从茅盾致张仲实的一封佚信说起
生死与共的日子
——从茅盾致张仲实的一封佚信说起
钟桂松
近阅《张仲实文集》,发现上世纪50年代初,茅盾写给张仲实的一封佚信,是关于杜重远在新疆被军阀盛世才杀害后,其遗孀侯御之的生活困难问题。信如下:
仲实兄,多日未晤为念。昨日接杜重远夫人来信,殷殷询及吾兄,杜夫人自己病了,孩子经常有病,其中一个是肺病,处境甚窘。来信是要我们为她设法,原信已送沈衡老及胡愈之兄,望向他们索阅。杜夫人极想和她的大弟侯健存大夫(曾住延安,任中央医院小儿科主任,现在北京医院)一见,想请侯大夫到上海去一次。此事兄能帮忙否?匆上即颂
日祈
弟沈雁冰 五月十六日
(先请兄告侯大夫以杜夫人现状,她病了心境很坏)
张仲实(1903—1987),陕西省陇县人。两岁母亲去世,由伯母抚养长大。留学苏联莫斯科的东方大学、中山大学,回国后曾任生活书店总编辑,是我国杰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翻译家。
由这封信的内容,引出了上世纪30年代茅盾和张仲实在新疆生死与共的一段日子。
一
抗战开始后,茅盾在香港为生活书店主编《文艺阵地》,1938年下半年,已编至第二卷第五期。由于时处战争环境,《文艺阵地》发行量不多,且需秘密寄至上海印刷,这段日子成为茅盾编辑生涯里最为艰难的时期。同时因当时香港物价水平颇高,茅盾一家的日常生活受到严重影响。
因此,听闻新疆学院院长杜重远对新疆督办盛世才的宣传,并闻知中共有人在新疆帮助工作,茅盾产生了去新疆工作的念头。接到杜重远发来的新疆学院任教邀请书后,茅盾当即把《文艺阵地》交给楼适夷编辑,于1938年底率全家奔赴新疆。
茅盾是从香港出发,经海防、河内、昆明、成都到兰州的。时任生活书店总编辑的张仲实,也接到了杜重远的邀请,两家人便在兰州结伴同行。赴疆前,张仲实曾到中共重庆办事处向留苏同学博古征求意见,博古认为:“可以去。毛泽民在那里,你有事可找他。”张仲实还有一个任务,就是为生活书店在新疆开辟一个新天地。
杜重远邀请茅盾与张仲实赴疆,虽经督办盛世才同意,但盛生性多疑,他一方面表示欢迎共产党派人赴疆帮助工作,另一方面又控制进步人士到疆。茅盾等人到兰州后,牢牢控制进出新疆交通工具的盛世才竟让他们等了40多天!
1939年3月11日下午,茅盾和张仲实等人经飞机、汽车的长途奔波,终于到达新疆迪化(乌鲁木齐),盛世才特地郊迎30里。茅盾记得:
前方尘烟起处,一前一后钻出两辆卡车,卡车之间是两辆小卧车,迎着我们驰来……两辆卡车上整齐地站着全副武装的卫队,在驾驶室的上面各架着一挺机关枪,枪口威严地瞄准前方。我暗想:这排场是从哪里学来的?难道是怕遭到暗算?正想着,前面一辆卡车突然离开公路驶向右侧,后面一辆卡车驶向公路左侧,形成两翼,于是两辆小卧车就在两翼保护之下,驶到我们的面前。我不禁悄悄对站在我身边的仲实说:看来情况不太妙啊!这时前面一辆小卧车内钻出一个军人,将校呢的军服外面披了一件黑斗篷,中等身材,浓眉,方脸,留着口髭。后面一辆车,下来的是杜重远……向我们介绍道:这位就是盛督办。
这就是茅盾和张仲实进疆第一次见到盛世才时,茅盾的感受和想法。
茅盾和张仲实受到盛世才的热情欢迎。抵达迪化的第二天晚上,盛世才举行盛大的欢迎晚宴,把大作家茅盾和大学者张仲实介绍给新疆的厅长们,气氛热烈。宴会上,茅盾见到了毛泽民、孟一鸣等中共人士。毛泽民虽是茅盾在武汉时期的老朋友,但在此场合,两人只是“紧紧地握了手”。
宴会后,盛世才把茅盾奉为贵宾,在迪化南梁为茅盾全家4人安排一个大院子,住上五间一排的洋式平房,还配备了4个服务员:厨师、勤务员、专门挑水的“清洁兵”,马车夫,日常生活全部是“供给制”。同时还指定其副官卢毓麟作为茅盾工作上的“副秘书长”,协助工作。这可谓茅盾一生中生活待遇最高的一次。
张仲实则被安排在距茅盾住所二三里处。
工作方面,茅盾和张仲实分别任新疆学院教育系主任和政治经济系主任。盛世才还专门成立了新疆文化协会,请茅盾任委员长,张仲实任副委员长。因此,两人感觉,可以为新疆人民的文化事业大干一番了!
二
待一切安排停当后,茅盾专门拜访新疆教育厅长孟一鸣(徐梦秋)。孟是茅盾弟弟沈泽民在莫斯科中山大学的同学,也是盛世才请来的共产党员。孟一鸣介绍了新疆的形势,并分析盛世才的个性,认为盛多疑、忌贤,有边疆“土皇帝”的特性。在迪化,厅长之间也不能多来往。
盛世才,辽宁开原县人。早年仕途坎坷,为人阴鸷,极有心机,权力欲极强,极擅伪装自己。当上新疆督办以后,他提出“反帝、亲苏、清廉、和平、建设、民平”的六大政策,在公署书柜里也放满马列主义的书,给外界一个进步的形象。
茅盾和张仲实尽心竭力在新疆学院讲课和开展各种活动,丰富学生文化生活。岂料,立刻有人从背后放冷箭了,说茅盾张仲实是在“出风头”。茅盾和张仲实感觉,自己可能已陷入危险之中。孟一鸣建议他们:“多观察,少说话,多做事,少出风头。”
1939年8月,暑假,满腔热情的杜重远亲自组织新疆学院学生120人,自任团长,张仲实为副团长,浩浩荡荡去北疆社会调查,宣传抗日。茅盾因盛世才邀约陪同外宾而未能成行。
在北疆,学生们和杜重远、张仲实受到地方官员的热烈欢迎。伊犁行政长官姚雄郊迎10里全程陪同。当杜重远、张仲实回到迪化后,各种流言蜚语迅速传开。于是,杜重远被疑为拉拢党羽,曾与盛世才出生入死的姚雄则被视为和杜重远勾结。虽为盛世才同乡且为新疆文化教育事业做了不少贡献的杜重远,在盛世才那儿已是谤书盈箧。一场罗织“杜重远阴谋暴动案”的冤案也由此拉开序幕。
张仲实从伊犁回来后,写了上万字的《伊犁行记》,详细记录了北疆之行。从中可看出,盛世才的怀疑毫无根据。无论是杜重远还是张仲实,在伊犁的演讲,都是满腔热情实实在在地动员民众为新疆的发展服务,为宣传抗日而呼吁。此后,姚雄这位与盛世才同生共死的新疆地方官,被盛世才作为杜重远阴谋暴动案的要犯杀害。(下转第二版)
1939年10月,从北疆回来不久,杜重远遭盛世才软禁。紧接着,大批少数民族干部被秘密逮捕,盛世才统治下的新疆形势骤趋紧张。艺术家赵丹等人到迪化后,常有陌生人来打探他们的思想和言论。在新疆官场,谁与谁联系多了,说话多了,谁到谁那里去了,都会有人打探后向盛世才报告。
张仲实自北疆回来就提心吊胆,他与茅盾十分紧迫地感到:此地不是久留之地!
茅盾后来回忆:当时,“我和张仲实感到形势越来越险恶了。我们和孟一鸣商量如何离开新疆。他要我们慢慢来,据他分析,我们二人名声大,平时言行谨慎,盛世才还不至于对我们下手。要我们等待时机,不宜贸然提出辞职。”
三
1940年元旦后不久,茅盾和张仲实又与孟一鸣商量如何离开新疆。孟一鸣分析,盛世才对雁冰兄没有怀疑,但对仲实兄恐怕有些疑心。他多次问我,仲实是怎么去苏联的,回国多久了,是不是共产党员。我只好回答他,我不清楚。
张仲实听后,非常紧张又有点激动,欲与盛世才说清楚。孟一鸣劝说,盛世才既已怀疑你,解释也没有用,反而会增加他的怀疑。估计一时不会对你动手。
茅盾晚年在回忆录曾说到张仲实的危险:
那一段时间,仲实很烦闷,又很寂寞,就常到我家中来坐坐。二月下旬的一天下午,仲实在我家闲谈,谈到杜重远最近再次要求回内地治病又遭盛世才借口没有交通工具而拒绝,感到杜的前途十分危险。正谈着,仲实突然接到通知,说盛世才要他马上去督办公署。这是很反常的,因为往常盛世才没有单独召见过仲实,都是我们两人同去的。而盛盛世才又常以谈话为名拘捕人犯。仲实敏感地说:恐怕要出事了!我与德沚也感到事态不寻常,德沚甚至急得要哭,但又无能为力,只能握手互嘱“保重”。仲实一去三个钟头,我和德沚就在电话旁枯坐三个小时。直等到暮色降临,仲实终于回来了,一进门,大衣未脱,我们就喜出望外地围上去问究竟。仲实摇摇头说:“唉呀呀,这几个小时就像闯过了鬼门关!”原来仲实到了督办公署,并未见到盛世才,也未被引到盛通常会客的西花厅,却被副官带到了一间厢房,说督办请您等一等。这一等就等了两个多小时。“你们可以想见,这两个多小时我是怎样熬过来的!”最后,盛世才终于来了,手中拿着一份材料,说要仲实修改一下,并为仲实的久候表示歉意。说完,他又走了。仲实一看,这是一份极普通的材料,用十几分钟就看了一遍,改了几个字,请副官送交盛世才。一会儿副官回来说,请张先生回去吧。仲实说,事情很明白,他要我修改材料,完全是借口,因为没有必要为这样一份材料让我等两个小时,他可以把材料送到我家。猜想起来,他本想把我抓起来,所以把我带到了厢房,后来又犹豫了,反复权衡了两个小时,才借口让我修改材料,把我放了。仲实的分析是合乎情理的,但是盛世才为什么要抓他呢?使人难以捉摸。仲实早年在苏联留学,参加过共产党,回国后因故脱党,这些不能作为抓他的理由,除非因为仲实与杜重远的关系比较密切。
当时,新疆官场有“天不怕,地不怕,只怕盛督办请谈话”的说法,“请谈话”是盛世才惯用的捕人手法。所以茅盾和张仲实又急忙找孟一鸣,希望中共党组织能帮助他们离开险境。孟告诉张仲实,万一盛世才真的把你抓起来,就说你是共产党员,只不过不是经延安派来的。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你要出来,送你去延安。至于沈先生,估计现在盛世才考虑到国内外的影响,一时还不会动手,万一有情况,再商量想办法。孟一鸣还说,这些意见,是中共在新疆的毛泽民、陈潭秋和他商量过的。
四
正当张仲实身处危险却难于脱身之时,突然收到其伯母去世的噩耗电报。悲痛莫名的张仲实赶快和孟一鸣商量,决定利用盛世才常以孝道教人的特点,请假回老家去安葬从小亲如母亲的伯母,以尽孝道。果然,盛世才马上同意了,说有了便机就可以走。然而,等了一星期,说没有飞机;等了一个月,仍是没有飞机。当时他们天天看着飞机在迪化上空飞过,怎会没有便机?这让本来充满期待的张仲实又掉入揪心和焦虑之中。
4月20日,茅盾突然收到二叔沈仲襄从上海发来的电报,云“大嫂已于17日在乌镇病故,丧事已毕。”得知至亲至爱的母亲去世,茅盾捶胸顿足痛哭不已。忽然,茅盾想起,何不向盛世才请假回老家乌镇奔丧?于是立刻拿起电话,向盛世才报告母亲在乌镇老家去世,丧事虽已办理但还有些后事需回乌镇料理。同时自己想在迪化遥祭母亲,一会儿写个讣告,送督办过目等等。盛世才同意了。于是茅盾一方面开始准备祭奠母亲,另一方面悄悄地做离开新疆的准备,但给外界的印象是去料理一下就回来。这样,茅盾和张仲实一样,开始等待离开新疆的飞机。
盛世才虽同意茅盾回内地,但一直推托没有飞机,迟迟不放茅盾和张仲实。
焦虑异常的茅盾和张仲实再找孟一鸣商量。孟一鸣告诉茅盾,此次祭奠母亲的声势搞得不错,有利于你们离开。但盛世才知道你们回去后,不会再回来。至于有无飞机,孟一鸣建议私下找苏联总领事。后来,在苏联总领事的策划下,十多天后,茅盾和张仲实终于可离开新疆迪化这个度日如年的地方了!
就在茅盾5月5日离开新疆的前夜,盛世才给茅盾打电话,以关心的口吻问茅盾,儿子是不是可以不回内地?这明显是想扣留茅盾儿子做人质!吓出一身冷汗的茅盾连忙说,儿子身体不好,这次回去正好给他治病。盛世才听后想了想说:“好吧,明天我来送沈先生张先生。”
第二天上午,盛世才来了,同样荷枪实弹,两辆卡车上架着机关枪,护卫着盛世才的小汽车,派头和迎接茅盾他们到迪化时一样。不过此时的新疆早已不是来时的新疆。茅盾、张仲实心照不宣,和督办盛世才握手寒暄中告别迪化。
茅盾在回忆录中记录当时的心情:
九时,飞机离开跑道冲向了蓝天,我望着舷窗外起伏的天山山峦,一阵难以描述的轻松感充溢了全身!是啊,应该让我绷紧的神经松弛松弛了,我们总算逃出了迪化!
途中,飞机在哈密过夜。据说当天晚上,盛世才打了三个电话给哈密当局刘西屏,第一个电话是让刘在哈密扣留茅盾和张仲实。过了半个小时,盛又打第二个电话,说先不要动手,让他再考虑考虑。到后半夜三点,盛世才又来第三个电话,说,算了,让他们走吧。幸好刘西屏是中共人士,怕盛世才再反复,所以一早就把茅盾一家和张仲实送到哈密机场,以免夜长梦多。
茅盾和张仲实在1939年3月11日到新疆,1940年5月5日逃离盛世才的魔掌。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茅盾、张仲实没有忘记新疆那段度日如年的岁月,也没有忘记惨死于新疆盛世才手下的老友杜重远先生。当茅盾接到杜重远夫人侯御之的求助信后,曾和张仲实、沈钧儒、胡愈之两次相聚,商量如何建立“杜重远基金会”,救济杜重远遗孀侯御之一家的生活。
(照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技击余闻》生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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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末年,西洋船坚炮利,清廷丧师失地,外患频仍,而虐民日盛,形格势禁。烟毒猖獗,民心凋敝,武风日衰,技击失传,流落江湖卖艺者只为糊口。迨至1923年,陈三立为上海“精武会”成立后,准备出版中国武术丛书所拟之《发起序言》曰:“夫中国武术,源远流长,技击奥妙,海涵岳负,绝非江湖卖艺,护院保镖支流亚可窥堂奥者。得之真髓,可以强身自卫,可以保国歼敌,虽西洋武器日新,而国民之强健体魄,乃运用武器之根本也。”
林琴南自幼娴习击拳剑术,除了翻译西洋近世小说成名外,本身也创作小说。其中有一本《技击余闻》,1908年3月20日商务印书馆出版,为绣像石印本,内收短篇小说46篇,分别是《石六郎》《铁履和尚》《浮水僧》等。书中所记大都是闽中拳师的琐闻逸事。乃由同科中举高凤岐,为之作序:“无笑语吾弟(指高梦旦,当时在商务编译所工作),是戋戋者,特技击耳,一入琴南之文字制造厂,犹能存其声音笑貌,如留声,如拍照,无所逃形。”允为林氏得意之作。 不料钱基博读过此书后,续撰《技击余闻补》,发表于1914年1月《小说月报》第5卷第1号。并在《前言》中称赞《技击余闻》:“叙事简劲,有似承祚《三国》,以予睹闽侯文字,此为佳矣。”却引来林琴南的不快。并于一年多后,由《小说月报》主编恽铁樵,以别名“冷风”编《武侠丛谈》,也在商务印书馆出版。恽氏精通医理,本书《序》中自谦不懂武术,将钱基博《技击余闻补》系列《张大三》《老镖客》《孙二官》等32篇收入书中,占全书十分之三篇幅,书后有钱基博跋。 钱基博撰《潜庐自传》一文,才将此事一一披露出来:“十五六年前,徒以博偶有掎摭,见之不胜愤愤。无端大施倾轧,文章化为戈矛,儒道沦于市道,属商务不印拙稿,而不知博本勿赖市文为生。有友人介绍博任北师大国文讲座。其时畏庐在北京文坛,气焰炙手可热,亦作臧仓,致成罢论……畏庐六十老翁,不能宏奖后进,而党同妒道若是。胜我不武,不胜见笑。”(收入时间署1935年4月10日。)方知事后风波不断。上文附在钱基厚《孙庵年谱》中出版后,虽然林琴南已去世多年,钱基博心中仍有一股不平之气。 难得的是,钱基博在《现代中国文学史》(1932年12月15日跋于上海光华大学之西院)一书《上编古文学:一、文·散文》中,将林琴南列为第一位。文章开始便说:“民国更元,文章多途,特以俪体缛藻,儒林不贵,而魏晋、唐宋,骈骋文囿,以争雄长。大抵魏晋者,称太炎为师,而取唐宋,则推林纾为宗盟。”对于她的古文造诣推崇备至。同时谈到林琴南以古文笔法,为商务印书馆翻译欧美小说,前后一百二十三种,其中多泰西名人著作。 书中除肯定林琴南的古文地位外,进一步论及他的翻译小说。林琴南生前最讨厌人家称赞他的翻译、绘画,自己以为古文的成就第一。钱基博这种豁然大度的治学精神,值得我们赞赏。 |
《贺葆真日记》所见高步瀛著述交游考
从一件藏品中折射出清代闺阁才媛文化
清人彭翰孙、沈秉成、周作镕、朱镜清四家书跋墨迹,笔者于1988年见于他人的藏箧(小箱子)中,因主人嫌此四人比诸书跋墨迹的作者“名头”冷僻,愿以廉价(人民币20元)出让。其实,在此墨迹作者中,除彭翰孙的书跋因墨迹上的落款仅署“翰孙”,钤“南屏”一印,而一时难以查考其姓氏及生平事略外,沈秉成、周作镕、朱镜清三家,在吴昌硕的《石交集》中就均有他们三人的《传略》和为他们刻的印章或作的诗。再则,笔者细审四人书跋墨迹均作于光绪六年(1880年),内容都为清同治年间曾在苏州做知府的金石书画鉴藏家吴云(1811-1883年,号平斋,晚年号退楼、愉庭,浙江湖州人)及儿子吴苓芗生前所研临的《颜家庙碑》帖的题跋,堪为十分难得的地方文献,遂为笔者收藏。
最近,笔者读清代吴大澂的《愙斋诗存》时,见有“送彭南屏翰孙之官粤东”五律诗两首,并有按语:“彭南屏为同邑文敬公孙”,始知“翰孙”姓彭,字“南屏”,系吴门彭文敬公彭蕴章之孙。彭氏一族系吴中(苏州)望族,自从彭定求为清康熙状元、孙子彭启丰为雍正状元以来,世代科第传家,门庭显赫。因鉴于彭翰孙书跋墨迹中有“(媳)妇名毓荪,号意兰,年十八。他日当向愉庭老人乞其诗,刻之以传后世”之语(图1)。笔者便到苏州图书馆古籍馆查检,果然在彭翰孙《师矩斋诗録》二册中所附其妻吴清蕙《写韵楼吟草》之外,还有儿媳吴毓荪的《意兰吟剩》一卷。即从中对彭氏的生平事略也有所了解,再结合彭翰孙书跋墨迹内容,便引起笔者探究清代苏州家族中闺阁才媛文化的兴趣。
苏州,文化发达,是人文渊薮之地。如封建时代科举中的“状元”,在清代苏州共“产出”二十六名,为全国各地之冠,所以有人把“状元”说成是苏州的“土产”。在封建时代一个家族要迅速发达起来,只有通过读书而仕举,继而“科第传家”后才能成为名门望族。如清代苏州的吴县潘世恩为乾隆状元、长洲彭定求为康熙状元,堪为这方面的代表。如长洲彭氏在其《义庄规条》中就明确规定,族中子女必须读书,还允许女性进入私塾,享受和男子平等的教育,使得不出闺门的女性,自幼受到家庭的熏陶和教养,饱读诗书,成长为多才多艺的闺阁才媛。而望族的形成与长期生存,还往往通过门第相若的联姻来维系。封建的婚姻讲究“门当户对”,要通过婚姻的纽带来建立或加强两个家族之间的社会、政治乃至经济的联系。从优生学的角度看望族之间的联姻会有助于优秀人才的产生,也有利于人才的培养,这些现象和特征在笔者收藏的这件清人彭翰孙的书跋墨迹中都有所反映。
彭翰孙(1834-1886年),字南屏,室名师矩斋,长洲(今苏州)人。系清道光工部侍郎彭蕴章的孙子。
图1
彭翰孙书跋墨迹系纸本,纵30厘米,横18厘米,所作行书写得挥洒自如,具潇洒之美(图1)。跋文中的吴苓芗受家学影响,故周作镕跋语中有“自幼研究金石篆隶之学,又工篆刻,得秦汉人遗意。为父执道州何子贞、仪征吴让之二先生称为小友”。可惜他才高命短,英年早逝。故耦园主人沈秉成(1823-1895年,字仲复,浙江湖州人。清咸丰六年进士,官至广西、安徽巡抚,署两江总督)在书跋中有“人有才绝高而年不永者,昔贤比之玉折兰摧。……披览数过,怅触予怀”之叹。彭翰孙的儿子彭泰士(光绪四年进士)与吴承潞(吴云次子,号广庵,同治进士)的女儿“诗笔清隽”的吴毓荪(意兰)订秦晋之好,但不幸使吴意兰遽然病逝,让彭、吴两家祖辈痛惜不已。彭翰孙便向吴云索取其孙女吴意兰的诗稿,欲刻之以传后世,但彭氏的这一意愿直到他去世后才在光绪十七年(1891年)刊印的《师矩斋诗録》中得以实现。
在《师矩斋诗録》后附彭翰孙之妻吴清蕙《写韵楼吟草》诗草、词草各一卷,儿媳吴毓荪《意兰吟剩》一卷。吴清蕙(1834-1885年),字佩湘,号建之,室名写韵楼,苏州人。她是清道光状元、礼部左侍郎吴钟骏的女儿,自幼聪慧,涉猎文史,喜欢吟诗作对,兼善楷书,十九岁时就嫁入彭家。《写韵楼吟草》由吴大澂题签(图2-1、2-2、2-3),其中“诗草”存诗一百二十余首;“词草”存词四十余阕。她堪为清代苏州闺阁才媛的代表,而吴、彭两家的联姻,又堪为当时望族得以形成、维系的一个典型。
吴毓荪(1861-1878年),字意兰,浙江归安(今湖州)人。《意兰吟剩》由其同乡前辈、书法名家杨岘题署(图3),咸丰江苏按察使李鸿裔题序。《意兰吟剩》中有如“夏日园居杂咏四首”,即以其祖居听枫园(该园今用作苏州国画院)中的斋馆“金石寿世之居、听枫山馆、柳南书屋、墨香阁”为题,如有诗“墨香阁”云:“垒石为小山,磴道迂回上。地隘势则崇,凭栏惬幽赏。烟云蔚奇观,历历如指掌。”而今在该园东南隅的假山上可“磴道迂回上”以远眺观览园中南部诸胜景色,并可体会这位才媛的诗情和才思。
《意兰吟剩》卷末有彭泰士跋记,记谓:“余家与归安(今浙江湖州)吴氏世有交谊,同治甲戌(1874年)重闱为余聘意兰为妇(吴意兰时年13岁),远近即交传新妇博学能诗,为闺阁名媛。越四载,余从广州旋里小试,兼议婚事,纳征有日,意兰遽以时疾殂,逝年仅一十有八,人咸惜之。余奉重闱命,取其殡归葬余家,以永二姓之好。……今春(指光绪十七年,公元1891年)刊二亲稿成(即《师矩斋诗録》、《写韵楼吟草》),附意兰作于后,零篇剩句,倘附以流传,庶几后之人诵其遗诗知闺秀中尚有意兰其人者,吾知意兰为不死矣。”从中可知彭、吴两家因皆能“科第传家”而成为世交,并结为姻亲。不幸的是这位“博学能诗”的才媛,还未及过门竟遽然夭折。她的未婚夫为“永二姓之好”,将她的灵柩归葬于彭氏祖茔,这些又堪为当时望族得以形成、维系的例证。而《写韵楼吟草》、《意兰吟剩》闺阁才媛文化的得以传世,也为清代苏州望族家史文化所使然。
参考文献:
1、光绪辛卯刊本《师矩斋诗錄》二册,苏州图书馆古籍馆藏本
2、沙先一著《清代吴中词派研究》中《潘氏词人与家族文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