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基博先生学行小传
钱钟书•《围城》•才人
范旭仑:钱锺书收女弟子
范旭仑:钱锺书收女弟子|掌故
何灵琰,民国十二年(1923)生,细挑身材,大眼睛,白皮肤,月眉玉齿,鸭蛋脸上有两个深酒涡。父亲何竞武中将,与徐志摩、蒋复璁雅故。经徐森玉介绍,1945年1月,何灵琰拜钱先生为师。一年后徐森玉又为钱先生在国立中央图书馆找到饭碗。钱先生1944年11月作书致徐森玉:
今雨能来,古道可感。何女士从学事,既承尊命,不敢固辞。惟不才病齿,间日就医,俟阳历新年开课,何如?每周二次,时间当与何女士面洽,不敢复劳吾丈骑驿。但不才又着手新作一书,张彦远之无益遣有涯,陈师道之有益苦无多,聊堪自解;微恐此馆不能持久,姑暂定以寒假终了为限,及期再议。何女士名门淑媛,重以吾丈道地,不才决破例往教。苟遇风雪,或偶援《北梦琐言》四不出之成说,何女士万勿先过。其他节文,悉从捐弃。难用出世之法,而寡适俗之韵,以省事不着相为尚,亦不向虚空中钉橛之旨。此乃开宗第一义,务求亮察。余容面白。即叩
森翁吾师日祉
愿学钱锺书顿首 二十六日夜
近 事
藕孔逋逃到几时,斤将伤鼻火然眉。回心急作明朝计,折节甘交昨暮儿见《隋书》卷四十一。分得杯羹无乃忍,缝成尺布亦堪疑。生涯自断兴龙柏,便有春风总不知。
中秋夜月
赢得儿童尽笑欢,盈盈露暧挂云端。一生艳说当头满,四野哀嗷彻骨寒。楼宇难归风孰借,山河普照影差完。旧时碧海青天月,触绪年来未忍看。
森丈匡谬正俗 钱锺书稿
“礼有来学,义无往教”(钱先生《汉书》笔记;参看《礼记集说》笔记:“礼闻来学,不闻往教。朱子曰:与孟子治人治于人、食人食于人,语意相类。”),“往教”自是“破例”。钱先生虽讽冒孝鲁收女弟子(《得孝鲁书却寄》:“乃引婵娟来,女弟比小仓。我笑且骇汗,逊谢说荒唐。”),而己亦见猎心喜,欲炙形色,是亦“破例”之一端也。《容安馆日札》第八十一则:
NoctesAtticae述当日哲学家卑己屈躬,登门往教,如恐不及,而弟子宿酒未醒,为师者枯坐以待。道尽解放之前补习教师苦趣,较之PalladasofAlexandria诗仅叹教书生涯清苦,学生赖束脩者(TheGreekAntholog,IX,169,173,174;“TheLoebClassicalLibrary”,tr.W.R.Paton,III,pp.89,91),可谓每况愈下。门馆与学塾不同。参观JosephHall,Virgidimiarum,明人《绣谷春容》卷九下层《卷堂文》《村学先生自序》,又《坚瓠五集》卷三《馆师叹》条引诗,又《醒世姻缘》三十三回,慨乎言之。
自本身之阅历着眼,于切己之情景会心。日札第四百三十则亦道及“四不出”:
邵雍《伊川击壤集》卷十三《四事吟》:“会有四不赴,时有四不出”,自注:“公会,生会,广会,醉会;大寒,大暑,大风,大雨。”《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三《四事吟》引《复斋漫录》谓国初孔拯侍郎遇雨,向坊叟借油衣,叟曰:“某寒不出,热不出,风不出,雨不出,未尝置油衣也。”孔公顿忘宦情,早于康节。
——“远害要慎出入”也。张陈语见论于日札第四百七十七则又《管锥编》论陶弘景文。“新作”即《围城》。诫令“万勿先过”以期“不着相”,自为夫人地(《管锥编》论虞通之文)。据何灵琰说,她是在教学终了时,“父亲为了答谢钱先生,专门带着我去探望钱先生”。何灵琰于师母不着一字。
何灵琰
钱先生最恨朋友间通电话,宁可写信。何灵琰宝藏钱先生的来函,曾选印数通。约晤便笺:
徐森丈来,知清恙,甚念。学校大考在即,尚望善自珍卫。授课事可于考后开始,弗急急。不才于二十日上午十时后当造府商定功课。此颂
灵琰女士侍安
钱锺书顿首 四日
太夫人敬候
“太夫人”名淑筠。何灵琰《春分感怀》袒露:“没有一封能够完全读懂,只于能看懂的只言片语中,揣测先生的意思。更可笑的是,每次回信的大任,竟然交由我的母亲来完成。”
因岳父病逝,1945年3月30日,钱先生作请假条:
灵琰女士文几:
不才须赴苏州奔外氏之丧。如得车票,今晨便行,至迟不过后日。少则十日,多则半月必归。特此请假。王右军《兰亭序》始于“暮春三月”,而终以“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真有同感。匆布即颂
侍安
钱锺书顿首 星期五晨
“暮春三月”是丘司空的俊语。
又谢馈杂帖:
前奉一书,想尘览。今日蒙厚馈,佛云量己功德,殊汗颜也。校课减为一次,实出万不得已。日力无多,化身乏术;水底百东坡,山头千子厚,每为神往耳。何日为便,尚望电话示知。匆匆即颂
灵琰女士侍安
槐聚手奏 中秋前一日
太夫人前为请安。
呪竹生孙喜满盘,馋獠更啮绕窗残。绝知为笋衫堪脱,政使无鱼铗不弹。吞却浑疑法身是《五灯会元》卷三慧海云“青青翠竹,总是法身。不成食笋,便是食法身”,咽来聊作日华看《云笈七籖》卷二十三:学道者宜食日月精华,笋乃日华之胎。伯仁自爱清虚甚,食肉由人笑瘦寒。食笋戏作
清明时节昏昏雨,名唤清明滥到今。恰似重阳无实际,满城风雨是重阴。清明口号
灵琰女士吟存
槐聚近作
似作于1945年9月19日。“佛云”日札第六百九十二则用过:“佛言受供养云:审己功德,量彼来处。”柳苏之丽,《谈艺录》作“山头亿子厚,水底百东坡”。柳宗元《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泛颍》:“散为百东坡,顷刻复在兹”,《东坡后集》笔记札之。“校”是私立震旦女子文理学院,何灵琰也是钱先生学堂上的学生。《食笋戏作》前此未见,自注则《管锥编》用之。
弟子馈送枇杷,钱先生致谢函云:
承惠佳果,感刻感刻。清恙想差,甚念。雨后微凉,伏惟晚来胜常。即颂
灵琰女士刻祉
钱锺书顿首
《千字文》中字无不可拆,惟枇杷二字连贯成文,不能分拆。贵乡李莼客侍御尝强欲拆之,见《越缦堂日记》同治十四年五月初三日下,告博一笑。又古人云无润不墨、无犒不力,戋戋之数,尊记却而不纳,殊失大雅。兹附上,烦代犒之为幸。又及。
太夫人前敬此请安。
黄柑相奉右军帖,红棉同分灵祐禅。此亦洞庭三百颗,先尝带涩已欣然。
江州送橘值重阳,为说青青尚待霜。别有洞庭三百颗,先秋早作佛妆黄。
小诗奉谢灵琰女士馈枇杷。枇杷甚甘而诗曰带涩者,以用仰山送果与沩山之典束缚使然。为胡适之见,又将大骂用典,讲八不主义矣。留此资二次文学革命者之口实。一笑。
槐聚戏笔
托杨必致一函想达。
何家馈遗必不责报偿,而钱先生雅尚往来——足见“礼”者非揖让节文(codeofcourtesy),乃因事制宜(decorum)之谓。《越缦堂日记》笔记:“五月初三日言枇杷二字可拆。”《墨庄漫录》笔记末书“无润不墨斋”五字。那两绝专为何灵琰作,他处未见。杨必是何灵琰的同学,钱先生的高足。跟杨必同宿舍的孙探微,《燕巢日记》论《泠然斋诗集》卷一《夜读杜诗四十韵》之“唇绽齿微现”齿及:“按孔子、欧阳修皆露齿,据此则少陵亦然。何孙探微之多也!”
这是1946年6月8日书,钱先生往教已毕——
灵琰女士文几:
不晤数月,伏想佳善。卒业期近,当应留洋考试,以阁中高才,真如拾芥。不才与有荣焉。家君返锡,不才全家归省,今午方来沪。知荷嘉贶,是益我素餐之愧也。舍弟返璧,甚合鄙意。望向堂上善为说辞是幸。小诗一律,纸尾呈吟鉴。余不备。专此布谢,即叩
侍安
钱锺书顿首 八日夜
尊翁、太夫人前请安。
春间宋明女士招饮,极道阁中清才冠世。并闻。
还 家
予未入里门十二年矣。
出郭青山解送迎,劫余弥怯近乡情。故人不见多新冢,长物原无只短檠。重觅钓游惊世换,惯经离乱觉家轻。十年浪迹江湖遍,又卧虚堂数柝声。
宋明,不知何许人。这“吟鉴”里面总有文章。何灵琰《钱锺书·围城·才人》追忆:
开始,钱先生负责辅导我的英文,而后没有多久,钱先生发现虽然我对英文没有兴趣,但是中国文学还是有不错的基础。所以,我们每每上课的时候,竟然最多的是谈论中国诗词。实际上,我现在的文学功底是从钱先生那里得来的。那个时候,钱先生已经着手小说《围城》的写作,所以,《围城》总是少不了的话题。那时每逢上课的时候,钱先生总要先把他又新写出来的章节拿给我看,上课时英文的教授只占据一小部分时间,大多数的时间是在讨论《围城》。有一回,钱先生和我说,在《围城》里,以我为原型写了一个人物,就是那个会画画儿、写不好字儿的太太。那个时候,我很奇怪,觉得我们之间不像师生,倒像是朋友。和钱先生在一起,我最喜欢的和最怕的就是钱先生那调皮的眼神和微微翘起的嘴角。每当看到钱先生的这个仿佛是嘲讽的表情,觉得既滑稽又紧张,滑稽自不必说,而紧张的是不知钱先生又发现了我的什么破绽。
那时候,钱先生每次下午两三点钟到我家来,上完课后,我们经常一起踏着夕阳的余晖,到附近的一家叫梅龙镇的铺子,叫上两客嫩鸡焖面,一边吃东西,一边继续讨论《围城》,所以,《围城》里的人物都有谁、出自哪里、以什么人为原型,对于我来说真的是烂熟于心。
假如何灵琰作这篇文章的时候,没有记起杨绛那篇《记钱锺书与〈围城〉》,我们读这篇文章的时候,也会想到它:
每天晚上,他把写成的稿子给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样反应。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时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对大笑,因为笑的不仅是书上的事,还有书外的事。我不用说明笑什么,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后他就告诉我下一段打算写什么,我就急切地等着看他怎么写。他平均每天写五百字左右。他给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动。
......我熟悉故事里人物和情节的来历。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资格为《围城》做注释的,该是我了。
............
汪处厚的夫人使我记起我们在上海一个邮局里看见的女职员。她头发枯黄,脸色苍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浅紫色麻纱旗袍。我曾和锺书讲究,如果她皮肤白腻而头发细软乌黑,浅紫的麻纱旗袍换成线条柔软的深紫色绸旗袍,可以变成一个美人。汪太太正是这样一位美人,我见了似曾相识。
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对于有人甘心承认是小说中角色的原身,钱先生1983年复戴开元书得意于自家艺术的成功:“在北京、上海和美国都还有人说自己是书中某某女角呢!”上海容稚蘅,北京赵萝蕤——实乃杨季康耳:“我充当了唐晓芙的模特儿”(杨绛报李黎书),而恼恨读者把自家当作孙柔嘉(《槐聚诗存》中“应酬到家里的妻子”诗所谓“恼煞声名缘我损”)。
何灵琰到美国学纺织设计,曾和胡适、顾献樑、周策纵、吴讷孙、唐德刚等同结白马社。夏志清《追念钱锺书先生》:“那时不少有钱人家把子女交钱锺书补习,现居纽约市的何灵琰女士,曾拜徐志摩为干爸,当年也跟钱读过书。”又《胡适杂忆序》:“白马社里三位新莎菲女士,我只认识何灵琰,她是徐志摩的干女儿,在上海时期曾跟钱锺书习写诗词。何灵琰有个未发表的《琬琰集》,其中旧诗词数十首。”吴祖光为何灵琰作《戏瘾、乡愁、爱国心》:“她送我一本她的诗词《琬琰集》,还告诉我,她曾师从钱锺书学诗,师从赵尊岳学词,师从张大千学画,师从朱傅茗学昆腔等等。一个在大洋彼岸搞西方纺织设计的女科学家,却沉湎于故国的诗、词、歌、画,那么认真执着,以致诗词成集、粉墨登场。”钱先生1979年复傅璇琮函云:“弟今春在纽约,得见某女士诗词集印本,有自跋,割裂弟三十五年前题画诗中两句,谓为赠彼之作。他年必有书呆子据此而如陈寅恪之考《会真记》者。”陈斌《前尘梦影》记录:
徐志摩的干女儿何灵琰在美国,自称曾从钱锺书先生学诗,又将钱先生1938年所作《题叔子夫人贺翘华女士画册》绝句说成是钱先生给她的题画诗,以讹传讹。我曾就此事问过钱先生,得到的答复是:“何灵琰女士曾从弟补习英文,非‘诗弟子’,亦从未以诗篇题其画。承询并闻。”后来我在香港《大公报·艺林》版上对此作了澄清。杨绛看到钱先生信中提到何灵琰一事,纳闷地问我:“你怎么知道这件事呢?”她告诉我:“钱先生这首诗是写给冒效鲁的夫人贺翘华的,何灵琰冒名顶替,到处吹嘘,钱先生很生气。”杨先生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手里拿着的都是钱先生的墨宝,我得把它收回来。”我大惊,恳求道:“还是留在我手中吧,做个纪念也好。”杨先生端详着我,见我有些怕冷,又似乎还算可靠,也就不忍相强了:“好吧。那你得把它们收好。别像社会上那些人一样,用钱先生的墨宝作招牌,招摇过市,谋利骗钱。”
“题叔子夫人贺翘华女士画册”则是诗家日后的张大门面,原本作“翘华夫人画中人也而复工画允以大作见惠诗简孝鲁坚兹宿诺”或“简孝鲁索翘华夫人画”。不少半吊子错把钱先生示人之诗当成赠己之作,何灵琰非老于文学,不像是虚诞诬妄之徒。
“冒名顶替”教人想起另一桩同性质的故事。钱先生1966年把自作的三首情诗钞录在王隼《大樗堂初集》后(《清诗纪事初编》笔记)——殆惧狮吼而效雉藏;晚年自编诗集,又将那些情诗解释为1991年代杨绛幻想虚构的书中角色作(《槐聚诗存·代拟无题七首》)。
1979年4月,钱先生访问哥伦比亚大学,何灵琰特地前往迎迓:
哥伦比亚大学的礼堂人头攒动......我挤上前去,终于握住了钱先生的手,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希望他能叫出我的名字。经片刻,我终于忍不住了:“钱先生,您还记得我吗?我是何灵琰啊!”先生的眼神在游移,是啊,我自责,我有何德何能让这位我一直高山仰止的文豪记住我的名字呢?“三十多年前,您做过我的英文老师。”我没有放弃。“Julia!”久违了,我的这个英文名字,今天竟是从一位我敬仰已久的先生口中说出,如何不令我感动不已。
1985年10月,何灵琰登门拜访钱先生。1992年到1994年,何灵琰年年回乡,“数次回国想探望先生,而每次都被告知,先生一直住院不见访客”。“我遵奉大夫嘱托,为他谢客谢事,努力做‘拦路狗’,讨得不少人的厌嫌”(杨绛《钱锺书手不释卷》)。
杨绛晚来创作《我们仨》,有云:“他随后收了一名拜门的学生......锺书除了在教会大学教课,又增添了两名拜门学生(三家一姓周、一姓钱、一姓方)。”周节之,方资敏,而何灵琰给悄悄地用凤姐所云“掉包儿的法子”削籍销匿了。
2008年4月,何灵琰在北京小住,于万维网“开一个有关名人的”博客,名“擦肩而过”,钱先生几帧手踪遂尔流布。
(本文选自中华书局出版《掌故·第二集》,题目略有改动。)
徐伯郊是怎么从香港抢救文物的
柳向春
2017-09-14 09:37 来源:澎湃新闻
陈澄中(清华)的古籍收藏,无疑是一个传奇。他究竟从何时开始?收藏过多少古籍,其实直到现在也并不十分清楚。只是根据沈兆奎《郇斋读书第一图记》,知清华收藏宋本之始是北宋台州本《荀子》,而其斋号之得名,也是因为此书。
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家曾从清华手中购得包括廖氏世䌽堂《韩柳文》和蜀刻本《丁卯集》在内的善本一百二十六部,现藏于国家图书馆。六十年代,陈氏再次向国家售予台州本《荀子》、大德本《梦溪笔谈》、宋拓《蜀石经》在内的善本二十五部,现存国家图书馆。至1980年,清华遗孀叶爱锦将上海寓所所存六百七十六部古籍捐献上海图书馆。2004年,嘉德公司将荀斋存美之书包括宋版《周礼》等二十三种,带回国内,后转与国家图书馆收藏。
在这些收藏的基础上,并加入了现在仍存荀斋之子国琅手中的部分,中国嘉德公司与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合作,出版了《祁阳陈澄中旧藏善本古籍图录》,其中著录宋刻本五十九种,金蒙刻本十四种,元刻本三十种,明刻本一百九十七种,清刻本五十七种,明抄本五十一种,清抄稿本一百三十四种,碑帖绘画十五种,共计五百五十七种。这是目前为止,对荀斋藏书最为全面的著录,是现阶段研究陈氏藏书的基础。
但是,这个图录也存在一些问题,如对一些细节问题交待不清,既然之前仅荀斋沪寓就曾捐与上图六百六十七部,何以此图录中,再加上其他两家所藏之后,却反而仅仅收录了五百余种?幸图录编纂的当事人俱在,尚可咨询,否则,这一问题显然会给研究者造成不少的困惑。据上海图书馆研究馆员陈先行先生见告:上海图书馆中实际上藏有荀斋旧藏四百余种,而之前所言的六百七十六部,是包括了清华婿家的藏书在内的。当然,在这个图录中,可能也会有部分清刻本没有被收入其中。
但问题尚不止此,陈先行《郇斋藏书整理小记》一文中说:“由于赵(万里)先生在沪上陈宅所经眼者以稿钞本居多,而陈氏家人出售之书乃明清刻本,于是赵先生得出结论,郇斋留存上海之书为稿钞本与明清刻本。而事实是,现存于上图之郇斋藏书中,有宋刻本十五种、元刻本十二种、赵城金藏零本九种、金代单刻经六种、普宁藏零本八种、明铜活字本六种、稿本十一种、明抄本三十种、毛抄三种,他若卢文弨、鲍廷博、吴骞、黄丕烈、劳氏兄弟等名家批校题跋本(不包括过录与佚名批校题跋)达八十七种之多。”但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家就通过上海文化事业管理局咨询过曾参观荀斋沪寓的相关人士,这位佚名人士曾凭记忆手写陈氏沪寓藏目一份,计“宋本三十六种、金刊本二种、蒙古本一种、共三十九种、《永乐大典》四册(辽、堂等字),黄丕烈校跋书约三十种,柳大中钞唐人集约二十余种,许博明旧藏天一阁钞本及其他明抄本约二十余种”。其中提及之物,多见于现在图录,但也有部分不知下落,未知是否其回忆有误?如所言《永乐大典》,就不见于这一图录。
我曾就此问题咨询过当年亲自为陈氏沪寓抄家图书造册登记的沈津先生,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我,荀斋这批书中,绝无《永乐大典》。但既然其他部分都基本可以复按,只有鼎鼎大名的《永乐大典》反而误记,也是非常值得诧异之事。所以,荀斋旧藏的研究,还有很多未知之处,需要慢慢探索。
以最负盛名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时第一批回购香港所存荀斋藏书而言,大家都基本上对此事耳熟能详,但具体经过如何?其间发生过什么故事?其实并无人去探究。最近有幸获见一批当时负责回购事务的徐伯郊先生相关信札,对此事多有叙述,多为未经前人道及之逸闻,故为之摘出,略事排比,以见当年回购之详情。
二
以我俭腹,现在所见最早提及对陈氏藏书有兴趣的是郑振铎。他在1952年12月15日致徐伯郊函中问到:“又陈澄中的善本是否可购?”如果说这一次还是试探,那到了12月23日致徐伯郊函中,则是决心已下:“陈澄中的善本,亦可进行洽商,此是极重要的东西,必须收得。”
到2月9日,徐伯郊答复郑振铎:“至于陈澄中的善本,因为当然与他谈的时候,他来说价格,仅问中央拟出什么价格?还有香港对于善本没有市价可以比较,所以很难定出一个适当价格来。就记忆所及,将陈氏善本重要者开出一单,亦已交王毅同志转寄上,请定出一个价格来,以作预算等。郊去香港,再与陈澄中慢慢商量,不知以为然否?”显然,对陈澄中这样精明的卖家来说,是不可能轻易就达成协议的。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2月19日郑振铎致徐伯郊函中,郑要求伯郊返回香港,直接与陈澄中接洽:“我和冶秋同志商量了一下,拟仍请你再赴港一行,以便接洽陈澄中的善本书事等……陈澄中的善本书,要早日接洽好。”得到西谛的指示后,伯郊很快就有回复,但他在2月27日的回信中,也着重指出一个重要问题,就是资金的安排:“陈澄中的善本,是不是全部要?请示知。这次赴港,当尽我全力与他交涉,希望价钱合宜。如果交涉好了,不知款子是在第几期的预算?因为陈对于钱是算的很精的。”事实上,当年在文物回购的时候,伯郊经常因为资金不到位或者不及时而狼狈不堪。
有鉴于此,在4月8日的回信中,郑振铎明确告知资金安排情况:“陈澄中的善本,请与他接洽,拟放在第三季度或第四季度之内项目办理。”4月28日,郑振铎更是提出具体请款方式:“陈清华的善本书,盼能便中进行。拟于讲好价格后连同陈仁涛的古货币,一同请专款。”自此之后,荀斋善本的回购工作,算是正式展开了。
徐森玉夫妻与长子伯郊合影
三
对荀斋藏书的价值,深谙此道的郑振铎自是了然于心,他曾告诉徐伯郊:“最重要的是陈澄中的书,务请能设法购到国内收藏,重要者已仅此一家矣。”又说:“陈澄中氏的善本书,先生如得之,即可成一大藏家,似必须以全力进行,并盼能早日有结果。”可见西谛对陈氏藏书的重视。但从这些信中透露出来的信息看,荀斋藏书的回购工作,进展并不顺利。
因此之故,在1953年7月31日,郑振铎写信给德高望重的伯郊父亲徐森玉先生,请他出面说项:“香港陈澄中处的善本书,正托伯郊在进行中,不知先生便中能致函给陈君,劝说他一下否?不趁此时加紧收购,便不易掌握得住了。估计,收购之举,在三两年之内,也就差不多可以告一结束矣。将来,即有款,也只能另行收购,万难有成批整家的旧藏可得了。”与此同时,郑振铎也写信给徐伯郊,请他抓紧办理:“陈君的宋元善本事,已进行否?究竟需要多少钱?恳即办为荷。”
实际上,伯郊在返港不久,就开始努力与陈澄中接洽,在徐伯郊致朱光函中,他曾报告其工作进展:“朱先生:到港已两周,初来时忙于找住所,及与郑先生见面,故未上书。今先将陈书事,约略报告如下:关于还价事。已还六十万元,彼表示相差太多。同时他建议先点书,如在目外多出何书,他决定一同出让而价钱希望不减。我为了要对原书是否与目录相符,一周来每天与陈见面,并帮他找书、整理书,因为实在太多了,同时又不放在一处,所以整理起来要费相当时间。现在已整理者仅一小半,等全部整理完了,再将正式目录寄上。”
在整理过程中,还有些意外收获:“朱先生:前上乙函,想已收到。今日整理陈书,发见书箱内有《汲古阁藏书图》一轴。此图一向有名,书者为王式咸,与汲古阁主人毛晋同时。而题跋者共有三四十人,皆系干嘉时有名藏书家,如钱大昕、瞿中溶、黄丕烈、顾千里等。此轴陈系购自大陆银行总经理许汉卿,当时价钱甚高,约黄金八大条。郊即要求加入目内,陈■不允。最后迟迟方勉强答应,特此报告。”而这卷《藏书图》后来也一并转让给了国家,作价三万港币。
伯郊其实对收购荀斋藏书是十分努力的,他曾在一封给西谛的函中,表达过自己对回购工作的认识与态度:“在香港做事,实在不像国内,一切全很困难,以后更当十分机密,十分小心谨重,并与朱市长更多的联系。我这一次与国家做事,完全抱了必胜的决心,多争取一件东西,觉得多与国家做了一件事。至于个人的事,现在全不记在心里,这一点,我想您是可以信任的。”
或许正是因为在港工作的这些困难以及伯郊的小心谨慎,也部分地造成了工作进度较缓的后果,但无论如何,这项工作还是一直在推进。在1954年2月2日徐伯郊致郑振铎函中,向西谛汇报了最新的工作进展:“我来港大部份时间全花了与陈澄中谈书的问题,以及代他整理书。现在除去一二种还没有找到外,百分之九十九的书全整理完毕,与所开的目录相同。其中宋版皆是真宋版,黄跋及柳大中钞本等全部真的。至于张承吉(祜)集虽然没有找出,他绝对负责是有的。作者名祜,笔误为张继,是错的。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价钱,他以为成本太高(如《周易》现洋三万元、《柳文》一万五仟元、《文选》三十大条等)。如以他的成本及现在港币对比,是超过他的索价很多的,所以仍坚持港币一百万之数。他同时声明目外的书是可以加上,并已加进《汲古阁藏书图》。此图与藏书掌故颇有关系,为李木斋旧藏,他是从大陆银行许汉卿处买回的,价钱很高。此事早已请示朱先生,(他)恐因事忙,并未有回音。希望与王先生研究后示知。”可见,对荀斋图书回归一事,徐、陈已经基本达成共识,所存的障碍,主要就在于价格方面。
既然伯郊与清华在价格方面很难达成共识,西谛决定换一种方式,来促成此事。在1954年6月4日致徐森玉先生函中,他提出一种新的方法:“关于陈澄中的善本书事,伯郊兄已在接洽,乞勿念!当可购买成功的。我的意思:关于书价的商谈,可由我们指定另外的人负责。关于版本的鉴定,则由伯郊兄负责。如此分工合作,可省掉许多麻烦。不知尊见以为如何?便中乞和伯郊兄一商。他为国家救全了不少重要文物,他的功绩是显著的。但今后其地字画已不太多,拟暂停止一个时期,且静观一下。否则,过于执心了,价格一定会更加腾贵的。”
西谛这个建议到底落实了没有?现在还不清楚。不过,这项工作很快有了进展确是事实,王毅在11月20日致徐伯郊函中讲到:“陈货请于今年一次办妥,决不分批进行,以便年底盘货。”但从王毅的措辞中也可看出,应该是陈澄中的提议,将这批图书分别点交,而王毅明确反对这种做法。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方面的分歧,在1954年内,荀斋书回购工作并没能完成。这项工作的最终完成,已经到了次年。
1955年5月16日郑振铎在给徐森玉先生信中说到:“陈澄中书,已谈妥。这又是伯郊兄的劳绩(请暂守秘!为感)!这批善本得到,则关于宋、元版本,当可告一段落。流落在外的,已经寥寥可数了。”这次回购荀斋之书,对百废待兴的共和国而言,显然也是一件大事。因此作为这项工作的实际负责人,郑振铎也难掩喜悦之情,在5月28日再次致信徐森玉先生,表达其兴奋之意,并对回归之后的保存方案也提了一些看法:“陈澄中书得成交,从此了却一件大事!我们均应和张菊老一样的欢欣鼓舞也。惟书虽已点交,却尚未入国门,尚乞秘之为盼!已另函菊老,告知此事。想他一定大为兴奋也。至此,国内藏书,已归于‘一’。私藏中,只有傅忠谟和伯郊两家了。这两家不成问题的迟早会又归‘公家’所有。惟既归于‘一’,则必须妥求保护、保管之方。空气之干湿、温度的冷暖、光线的强弱,均必须加以调节,加以讲求。至于避虫去害,则更是首先要做到的事了。现在‘书库’的条件尚差得远,故做好科学的保管、保护,尚需相当时日也。此时,亟应完成编目工作,以便典藏和查考。想斐云当能在短时间之内努力完成之。”
徐森玉及其大哥与伯郊、文绮
四
陈澄中转让的这批图书,在1955年6月中旬,已经完全装箱完毕,随时准备运穗。6月15日徐伯郊致朱光函中告知朱光:“朱先生,六月五日信收到,悉一是。陈书已于日前整理清点清楚,共六箱,不日即可运回。关于运会办法,已与沈先生商议好,拟托中国旅行社代运。一方由中行随一人到深圳,至于深圳方面,请尊处派一人来接,双方在深圳中国银行会面。这个法子,不知以为然否?请示知。”
两天之后,伯郊再次致函朱光,与之商量具体运穗日期:“陈清华书籍,装箱工作已办好,计六皮箱。今将装箱目录奉上,此目录写明每箱装书若干种及每种册数,又每箱若干册。请即指示日期,以便由中国银行派李秉忠先生送至深圳,何时尊处再派一人至深圳相接,如此则甚为安全矣。”
朱光如何回复,现在尚不清楚,但最晚在7月初时,这批图书已经安全运抵广州。这件事情本该就此圆满结束,但忙中出乱,难免会发生一些小小的失误,1955年7月2日徐伯郊写信告诉王毅:“陈澄中书六箱,已全部安全运到广州,并有蔡先生的收据(前寄上之装箱目录,第六箱‘《秋声集》六册’,‘六’字笔误,应改为‘二册’,全箱总册数不改)。澄中收据及清单日内寄上。”
这个问题其实并不大,正如伯郊在信中所言,“笔误”而已。一个多月后,伯郊如约寄上陈氏收据及最终目录:“清华货照去年所开目录共123种,其后又加入《周易正义》及《扬子法言》,共125种。最后于成交前清点各书,发现其中有《湘山野录》存沪未带港。而柳(签)[佥]钞本中,多出《姚少监集》一册,最后即以该目录成交。共宋元本三十八种、善本八十八种,统共一百二十六种。存沪书有:宋本《梅宛陵集》、《张承吉(祜)集》、元本《梦溪笔谈》、毛抄《鲍氏集》及《湘山野录》共五种,特奉告备案。今将陈氏收据二纸及最后成交目录一份附上,请查收。”接下来的工作,就是由国家文物局方面负责按目清点,逐一核对而已。
然而,就在这个最后的环节,竟然又发生了一个意外的插曲。徐伯郊在9月20日致王毅函中说到:“金匮之货,在全部未运回之时,郊与沈君早已发现缺少第30号一件,因由深圳及澳门运去之货,皆有回单,并无第30号。而最后运出之整批,亦无第30号。查金匮之货,自运到中行后,即行点收,并先后包装三次,地点皆在中行,经手者仅沈君与郊二人,决不应有遗失之事。惟第三次包装为一七八包时,时间过份匆促,或者漏编第30号一号。先是第二次包装为三百包左右,朱先生所托之运货人看过后觉得太小,于是以一夜时间改为一七八包。因时间关系,由郊交与沈君时,未能清点,第二日即开始带运矣。兹将经过情形简单报告,盼尊处即日拆包清点,如全部货与目录相同,即无错误。如缺一包之数,当再追查。”
虽然现在尚未发现王毅来函,但这封信显然是就王毅来函云所接之货缺少30号一件的回复。幸运的是,这个失踪事件,不过是个乌龙而已,很快就得到了澄清。在10月4日致徐伯郊函中,王毅解释了发生这个误会的缘由:“陈货中,由于货单不清,查对起来比较困难,大致差不多,且30号货因杂于其他包装之中,现已发现。”
至此,此次回购陈澄中所藏善本一事基本圆满结束。这些藏品不仅极大丰富了当时北京图书馆的馆藏,也为后来国家图书馆和上海图书馆与陈氏及其家属的合作,奠定了一个良好的基础。当时的具体经办者徐伯郊,克服种种苦难,不掘不挠,克绍家风,最终为国家抢救回来了包括荀斋善本在内的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这些功绩,实在值得我们永相铭记。
[转载]杨绛:记钱钟书与《围城》
转载此文,纪念杨绛先生
前言
自从一九八〇年《围城》在国内重印以来,我经常看到钟书对来信和登门的读者表示歉意:或是诚诚恳恳地奉劝别研究什么《围城》;或客客气气地推说“无可奉告”;或者竟是既欠礼貌又不讲情理的拒绝。一次我听他在电话里对一位求见的英国女士说:“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我直耽心他冲撞人。胡乔木同志偶曾建议我写一篇《钱钟书与〈围城〉》。我确也手痒,但以我的身份,容易写成钟书所谓“亡夫行述”之类的文章。不过我既不称赞,也不批评,只据事纪实;钟书读后也承认没有失真。这篇文章原是朱正同志所编《骆驼丛书》中的一册,也许能供《围城》的偏爱者参考之用。
杨绛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一、钱钟书写《围城》
钱钟书在《围城》的序里说,这本书是他“锱铢积累”写成的。我是“锱铢积累”读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写成的稿子给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样反应。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时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对大笑,因为笑的不仅是书上的事,还有书外的事。我不用说明笑什么,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后他就告诉我下一段打算写什么,我就急切地等着看他怎么写,他平均每天写五百字左右。他给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动。后来他对这部小说以及其它“少作”都不满意,恨不得大改特改,不过这是后话了。
钟书选注宋诗,我曾自告奋勇,愿充白居易的“老妪”--也就是最低标准;如果我读不懂,他得补充注释。可是在《围城》的读者里,我却成了最高标准。好比学士通人熟悉古诗文里词句的来历,我熟悉故事里人物和情节的来历。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资格为《围城》做注释的,该是我了。
看小说何需注释呢?可是很多读者每对一本小说发生兴趣,就对作者也发生兴趣,并把小说里的人物和情节当作真人实事。有的干脆把小说的主角视为作者本人。高明的读者承认作者不能和书中人物等同,不过他们说,作者创造的人物和故事,离不开他个人的经验和思想感情。这话当然很对。可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创作的一个重要成分是想象,经验好比黑暗里点上的火,想象是这个火所发的光;没有火就没有光,但光照所及,远远超过火点儿的大小(注:参看《事实----故事--真实》,《文学评论》一九八〇年第三期17页)。创造的故事往往从多方面超越作者本人的经验。要从创造的故事里返求作者的经验是颠倒的。作者的思想情感经过创造,就好比发过酵而酿成了酒;从酒里辨认酿酒的原料,“也不容易。我有机缘知道作者的经历、也知道酿成的酒是什么原料,很愿意让读者看看真人实事和虚构的人物情节有多少联系,而且是怎样的联系。因为许多所谓写实的小说,其实是改头换面地叙写自己的经历,提升或满足自己的感情。这种自传体的小说或小说体的自传,实在是浪漫的纪实,不是写实的虚构。而《围城》只是一部虚构的小说,尽管读来好象真有其事,实有其人。
《围城》里写方鸿渐本乡出名的行业是打铁、磨豆腐,名产是泥娃娃。有人读到这里,不禁得意地大哼一声说:“这不是无锡吗?钱钟书不是无锡人吗?他不也留过洋吗?不也在上海住过吗?不也在内地教过书吗?”有一位专爱考据的先生,一竟推断出钱钟书的学位也靠不住,方鸿渐就是钱钟书的结论更可以成立了。
钱钟书是无锡人,一九三三年毕业清华大学,在上海光华大学教了两年英语,一九三五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国牛律留学,一九三七年得副博士(B. Litt.)学位,然后到法国,入巴黎大学进修。他本想读学位,后来打消了原意。一九三八年,清华大学聘他为教授,据那时候清华的文学院长冯友兰先生来函说,这是破例的事,因为按清华旧例,初回国教书只当讲师,由讲师升副教授,然后升为教授。钟书九、十月间回国,在香港上岸,转昆明到清华任教。那时清华已并入西南联大,他父亲原是国立浙江大学教授,应老友廖茂如先生恳请,到湖南蓝田帮他创建国立师范学院;他母亲弟妹等随叔父一家逃难住上海。一九三九年秋,钟书自昆明回上海探亲后,他父亲来信来电,说自己老病,要钟书也去湖南照料。师范学院院长廖先生来上海,反复劝说他去当英文系主任,以便伺候父亲,公私兼顾。这样,他就未回昆明而到湖南去了。一九四〇年暑假,他和一位同事结伴回上海探亲,道路不通,半途折回。一九四一年暑假,他由广西到海防搭海轮到上海,准备小住几月再回内地。西南联大外语系主任陈福田先生到了上海特来相访,约他再回联大。值珍珠港事变,他就沦陷在上海出不去了。他写过一首六律《古意》,内有一联说:“槎通碧汉无多路,梦入红楼第几层”,另一首《古意》又说:“心如红杏专春闹,眼似黄梅诈雨晴”,都是寄托当时羁居沦陷区的怅惘情绪。《围城》是沦陷在上海的时期写的。
钟书和我一九三二年春在清华初识,一九三三年订婚,一九三五年结婚,同船到英国(我是自费留学),一九三七年秋同到法国,一九三八年秋同船回国。我母亲一年前去世,我苏州的家已被日寇抢劫一空,父亲避难上海,寄居我姐夫家。我急要省视老父,钟书在香港下船到昆明,我乘原船直接到上海。当时我中学母校的校长留我在“孤岛”的上海建立“分校”。二年后上海沦陷,“分校”停办,我暂当家庭教师,又在小学代课,业余创作话剧。钟书陷落上海没有工作,我父亲把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授课的钟点让给他,我们就在上海艰苦度日。
有一次,我们同看我编写的话剧上演,回家后他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我大高兴,催他快写。那时他正偷空写短篇小说,怕没有时间写长篇。我说不要紧,他可以减少授课的时间,我们的生活很省俭,还可以更省俭。恰好我们的女佣因家乡生活好转要回去。我不勉强她,也不另觅女佣,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生火烧饭洗衣等等我是外行,经常给煤烟染成花脸,或熏得满眼是泪,或给滚油烫出泡来,或切破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钟书写《围城》(他已把题目和主要内容和我讲过),做灶下婢也心甘情愿。
《围城》是一九四四年动笔,一九四六年完成的。他就象原《序》所说:“两年里忧世伤生”,有一种惶急的情绪,又忙着写《谈艺录》;他三十五岁生日诗里有一联:“书癖钻窗蜂未出,诗情绕树鹊难安”,正是写这种兼顾不来的心境。那时候我们住在钱家上海避难的大家庭里,包括钟书父亲一家和叔父一家。两家同住分炊。钟书的父亲一直在外地,钟书的弟弟妹妹弟媳和侄儿女等已先后离开上海,只剩他母亲没走,还有一个弟弟单身留在上海;所谓大家庭也只像个小家庭了。
以上我略叙钟书的经历、家庭背景和他撰写《围城》时的处境,为作者写个简介。下面就要为《围城》做些注解。
钟书从他熟悉的时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会阶层取材。但组成故事的人物和情节全属虚构。尽管某几个角色稍有真人的影子,事情都子虚鸟有;某些情节略具真实,人物却全是捏造的。
方鸿渐取材于两个亲戚:一个志大才疏,常满腹牢骚;一个狂妄自大,爱自吹自唱。两人都读过《围城》,但是谁也没自认为方鸿渐,因为他们认未有方鸿渐的经历。钟书把方鸿渐作为故事的中心,常从他的眼里看事,从他的心里感受。不经意的读者会对他由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关切,甚至把自己和他合而为一。许多读者以为他就是作者本人。法国十九世纪小说《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娄拜曾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那么,钱钟书照样可说:“方鸿渐,就是我。”不过还有许多男女角色都可说是钱钟书,不光是方鸿渐一个。方鸿渐和钱钟书不过都是无锡人罢了,他们的经历远不相同。
我们乘法国邮船阿多士Ⅱ(Athos Ⅱ)回国,甲板上的情景和《围城》里写的很像,包括法国警官和犹太女人调情,以及中国留学生打麻将等等。鲍小姐却纯是虚构。我们出国时同船有一个富有曲线的南洋姑娘,船上的外国人对她大有兴趣,把她看作东方美人。我们在牛津认识一个由未婚夫资助留学的女学生,听说很风流。牛津有个研究英国语文的埃及女学生,皮肤黑黑的,我们两人都觉得她很美。鲍小姐是综合了东方美人、风流未婚妻和埃及美人而抟捏出来的。钟书曾听到中国留学生在邮船上偷情的故事,小说里的方鸿渐就受了鲍小姐的引诱。鲍鱼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鲍。
苏小姐也是个复合体。她的相貌是经过美化的一个同学。她的心眼和感情属于另一人;这人可一点不美。走单帮贩私货的又另是一人。苏小姐做的那首诗是钟书央我翻译的,他嘱我不要翻得好,一般就行。苏小姐的丈夫是另一个同学,小说里乱点了鸳鸯谱。结婚穿黑色礼服、白硬领圈给汗水浸得又黄又软的那位新郎,不是别人,正是钟书目己。因为我们结婚的黄道吉日是一年里最热的日子。我们的结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篮的女孩子、提纱的男孩子,一个个都像刚被警察拿获的扒手。
赵辛楣是由我们喜欢的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变大的,钟书为他加上了二十多岁年纪。这孩子至今没有长成赵辛楣,当然也不可能有赵辛楣的经历。如果作者说:“方鸿渐,就是我”,他准也会说:“赵辛楣,就是我。”
有两个不甚重要的人物有真人的影子,作者信手拈来,未加融化,因此那两位相识都“对号入座”了。一位满不在乎,另一位听说很生气。钟书夸张了董斜川的一个方面,末及其他。但董斜川的谈吐和诗句,并没有一言半语抄袭了现成,全都是捏造的。褚慎明和他的影子并不对号。那个影子的真身比褚慎明更夸张些呢。有一次我和他同乘火车从巴黎郊外进城,他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开列了少女选择丈夫的种种条件,如相貌、年龄,学问、品性、家世等等共十七八项,逼我一一批分数,并排列先后。我知道他的用意,也知道他的对象,所以小心翼翼地应付过去。他接着气呼呼地对我说:“她们说他(指钟书)‘年少翩翩’,你倒说说,他‘翩翩’不‘翩翩’。”我应该厚道些,老实告诉他,我初识钟书的时候,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双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镜,一点也不“翩翩”。可是我瞧他认为我该和他站在同一立场,就忍不住淘气说,“我当然最觉得他‘翩翩’”。他听了怫然,半天不言语。后来我称赞他西装笔挺,他惊喜说:“真的吗?我总觉得自己的衣服不挺,每星期洗熨一次也不如别人的挺。”我肯定他衣服确实笔挺,他才高兴。其实,褚慎明也是个复合体,小说里的那杯牛奶是另一人喝的。那人也是我们在巴黎时的同伴,他尚未结婚,曾对我们讲:他爱“天仙的美”,不爱“妖精的美”。他的一个朋友却欣赏“妖精的美”,对一个牵狗的妓女大有兴趣,想“叫一个局”,把那妓女请来同喝点什么谈谈话。有一晚,我们一群人同坐咖啡馆,看见那个牵狗的妓女进另一家咖啡馆去了。“天仙美”的爱慕者对“妖精美”的爱慕者自告奋勇说:“我给你去把她找来。”他去了好久不见回来,钟书说:“别给蜘妹精网在盘丝洞里了,我去救他吧。”钟书跑进那家咖啡馆,只见一“天仙美”的爱慕者独坐一桌,正在喝一杯很烫的牛奶,四围都是妓女,在窃窃笑他。钟书“救”了他回来,从此,大家常取笑那杯牛奶,说如果叫妓女,至少也该喝杯啤酒,不该喝牛奶。准是那杯牛奶作祟。使钟书把褚慎明拉到饭馆去喝奶;那大堆的药品准也是即景生情,由那杯牛奶生发出来的。
方豚翁也是个复合体一。读者因为他是方鸿渐的父亲,就确定他是钟书的父亲,其实方豚翁和他父亲只有几分相像。我和钟书订婚前后,钟书的父亲擅自拆看了我给钟书的信,大为赞赏,直接给我写了一封信,郑重把钟书托付给我。这来很像方豚翁的作风。我们沦陷在上海时,他来信说我“安贫乐道”,这也很像方豚翁的语气。可是,如说方豚翁有二三分像他父亲,那么,更有四五分是像他叔父,还有几分是捏造,因为亲友间常见到这类的封建家长。钟书的父亲和叔父都读过《围城》。他父亲莞尔而笑;他叔父的表情我们没看见。我们夫妇常私下捉摸,他们俩是否觉得方豚翁和自己有相似之处。
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其实,作者如果让他们成为眷属,由眷属再吵架闹翻,那么,结婚如身陷围城的意义就阐发得更透彻了。方鸿渐失恋后,说赵辛楣如果娶了苏小姐也不过尔尔,又说结婚后会发现娶的总不是意中人。这些话都很对。可是他究竟没有娶到意中人,他那些话也就可释为聊以自慰的话。
至于点金银行的行长,“我你他”小姐的父母等等,都是上海常见的无锡商人,我不再一一注释。
我爱读方鸿渐一行五人由上海到三闾大学旅途上的一段。我没和钟书同到湖南去,可是他同行五人我全认识,没一人和小说里的五人相似,连一丝影儿都没有。王美玉的卧房我倒见过:床上大红绸面的被子,叠在床里边;桌上大圆镜子,一个女人脱了鞋坐在床边上,旁边煎着大半脸盆的鸦片。那是我在上海寻找住房时看见的,向钟书形容过。我在清华做学生的时期,春假结伴旅游,夜宿荒村,睡在铺干草的泥地上,入夜梦魇,身下一个小娃娃直对我嚷:“压住了我的红棉袄”,一面用手推我,却推不动。那番梦魇,我曾和钟书讲过。蛆叫“肉芽”,我也曾当作新鲜事告诉钟书。钟书到湖南去,一路上都有诗寄我。他和旅伴游雪窦山,有纪游诗五古四首,我很喜欢第二第三首,我不妨抄下,作为真人实事和小说的对照。
天风吹海水,屹立作山势;
浪头飞碎白,积雪疑几世,
我常观乎山,起伏有水致;
蜿蜒若没骨,皱具波涛意。
乃知水与山,思各出其位,
譬如豪杰人,异量美能备。
固哉鲁中叟,祉解别仁智。
山容太古静,而中藏瀑布,
不舍昼夜流,得雨势更怒。
辛酸亦有泪,贮胸敢倾吐;
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
相契默无言,远役喜一晤。
微恨多游踪,藏焉未为固。
衷曲莫浪陈,悠悠彼行路。
小说里只提到游雪窦山,一字未及游山的情景。游山的自是游山的人,方鸿渐、李梅亭等正忙着和王美玉打交道呢。足见可捏造的事丰富得很,实事尽可抛开,而且实事也挤不进这个捏造的世界。
李梅亭途遇寡妇也有些影子。钟书有一位朋友是忠厚长者,旅途上碰到一个自称落难的寡妇;那位朋友资助了她,后来知道是上当。我有个同学绰号“风流寡妇”,我曾向钟书形容她临睡洗去脂粉,脸上眉眼口鼻都没有了。大约这两件不相干的事凑出来一个苏州寡妇,再碰上李梅亭,就生出“佴是好人”等等妙语奇文。
汪处厚的夫人使我记起我们在上海一个邮局里看见的女职员。她头发枯黄,脸色苍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浅紫色麻纱旗袍。我曾和钟书讲究,如果她皮肤白腻而头发细软乌黑,浅紫的麻纱旗袍换成线条柔软的深紫色绸旗袍,可以变成一个美人。汪太太正是这样一位美人,我见了似曾相识。
范小姐、刘小姐之流想必是大家熟悉的,不必再介绍。孙柔嘉虽然跟着方鸿渐同到湖南又同回上海,我却从末见过。相识的女人中间(包括我自己),没一个和她相貌相似。但和她稍多接触,就发现她原来是我们这个圈子里最寻常可见的。她受过高等教育,没什么特长,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丑;没什么兴趣,却有自己的主张。方鸿渐“兴趣很广,毫无心得”;她是毫无兴趣而很有打算。她的天地极小,只局限在“围城”内外。她所享的自由也有限,能从城外挤入城里,又从城里挤出城外。她最大的成功是嫁了一个方鸿渐,最大的失败也是嫁了一个方鸿渐。她和方鸿渐是芸芸知识分子间很典型的夫妇。孙柔嘉聪明可喜的一点是能画出汪太太的“扼要”:十点红指甲,一张红嘴唇。一个年轻女子对自己又羡又妒又瞧不起的女人,会有这种尖刻。但这点聪明还是钟书赋与她的。钟书惯会抓住这类“扼要”,例如他能抓住每个人声音里的“扼要”,由声音辨别说话的人,尽管是从未识面的人。
也许我正像堂吉诃德那样,挥剑捣毁了木偶戏台,把《围城》里的人物斫得七零八落,满地都是硬纸做成的断肢残骸。可是,我逐段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使我放下稿子大笑的,并不是发现了真人实事,却是看到真人实事的一鳞半爪,经过拼凑点化,创出了从未相识的人,捏造了从未想到的事。我大笑,是惊喜之余,不自禁地表示“我能拆穿你的西洋镜”。钟书陪我大笑,是了解我的笑,承认我笑得不错,也带着几分得意。
可能我和堂吉诃德一样,做了非常扫兴的事。不过,我相信,这来可以说明《围城》和真人实事的关系。
二、写《围城》的钱钟书
要认识作者,还是得认识他本人,最好从小时候起。
钟书一出世就由他伯父抱去抚养,因为伯父没有儿子。据钱家的“坟上风水”,不旺长房旺小房;长房往往没有子息,便有,也没出息,伯父就是“没出息”的长子。他比钟书的父亲大十四岁,二伯父早亡,他父亲行三,叔父行四,两人是同胞双生,钟书是长孙,出嗣给长房。伯父为钟书连夜冒雨到乡间物色得一个壮健的农妇;她是寡妇,遗腹子下地就死了,是现成的好奶妈(钟书称为“姆妈”)。姆妈一辈子帮在钱家,中年以后,每年要呆呆的发一阵子呆,家里人背后称为“痴姆妈”。她在钟书结婚前特地买了一只翡翠镶金戒指,准备送我做见面礼。有人哄她那是假货,把戒指骗去,姆妈气得大发疯,不久就去世了,我始终没见到她。
钟书自小在大家庭长大,和堂兄弟的感情不输亲兄弟。亲的、堂的兄弟共十人,钟书居长。众兄弟间,他比较稚钝,孜孜读书的时候,对什么都没个计较,放下书本,又全没正经,好像有大量多余的兴致没处寄放,专爱胡说乱道。钱家人爱说他吃了痴姆妈的奶,有“痴气”。我们无锡人所谓“痴”,包括很多意义:疯、傻、憨、稚气、气、淘气等等。他父母有时说他“痴颠不拉”、“痴舞作法”、“呒着呒落”(“着三不着两”的意思----我不知正确的文字,只按乡音写)。他确也不像他母亲那样沉默寡言、严肃谨慎,也不像他父亲那样一本正经。他母亲常抱怨他父亲“憨”。也许钟书的“痴气”和他父亲的憨厚正是一脉相承的。我曾看过他们家的旧照片。他的弟弟都精精壮壮,唯他瘦弱,善眉善眼的一副忠厚可怜相。想来那时候的“痴气”只是稚气、气,还不会淘气呢。
钟书周岁“抓周”,抓了一本书,因此取名“钟书”。他出世那天,恰有人送来一部《常州先哲丛书》,伯父已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可是周岁有了“钟书”这个学名,“仰先”就成为小名,叫作“阿先”。但“先儿”、“先哥”好像“亡儿”、“亡兄”,“先”字又改为“宣”,他父亲仍叫他“阿先”。(他父亲把钟书写的家信一张张贴在本子上,有厚厚许多本,亲手贴上题签“先儿家书(一)(二)(三)……”;我还看到过那些本子和上面贴的信。)伯父去世后,他父亲因钟书爱胡说乱道,为他改字“默存”,叫他少说话的意思。钟书对我说:“其实我喜欢‘哲良’,又哲又良——我闭上眼睛,还能看到伯伯给我写在练习簿上的‘哲良’。”这也许因为他思念伯父的缘故。我觉得他确是又哲又良,不过他“痴气”盎然的胡说乱道,常使他不哲不良——假如淘气也可算不良。“默存”这个号显然没有起克制作用。
伯父“没出息”,不得父母欢心,原因一半也在伯母。伯母娘家是江阴富户,做颜料商发财的,有七八只运货的大船。钟书的祖母娘家是石塘湾孙家,官僚地主,一方之霸。婆媳彼此看不起,也影响了父子的感情。伯父中了秀才回家,进门就挨他父亲一顿打,说是“杀杀他的势气”;因为钟书的祖父虽然有两个中举的哥哥,他自己也不过是个秀才。钟书不到一岁,祖母就去世了。祖父始终不喜欢大儿子,钟书也是不得宠的孙子。
钟书四岁(我纪年都用虚岁,因为钟书只记得虚岁,而钟书是阳历十一月下旬生的,所以周岁当减一岁或二岁)由伯父教他识字。伯父是慈母一般,钟书成天跟着他。伯父上茶馆,听说书,钟书都跟去。他父亲不便干涉,又怕惯坏了孩子,只好建议及早把孩子送入小学。钟书六岁入秦氏小学。现在他看到人家大讲“比较文学”,就记起小学里造句:“狗比猫大,牛比羊大”;有个同学比来比去、只是“狗比狗大,狗比狗小”,挨了老师一顿骂。他上学不到半年,生了一场病,伯父舍不得他上学、借此让他停学在家。他七岁、和比他小半岁的堂弟钟韩同在亲戚家的私塾附学,他念《毛诗》,钟韩念《尔雅》。但附学不便,一年后他和钟韩都在家由伯父教。伯父对钟书的父亲和叔父说:“你们两兄弟都是我启蒙的,我还教不了他们?”父亲和叔父当然不敢反对。
其实钟书的父亲是由一位族兄启蒙的。祖父认为钟书的父亲笨、叔父聪明,而伯父的文笔不顶好。叔父反正聪明,由伯父教也无妨;父亲笨,得请一位文理较好的族兄来教。那位族兄严厉得很,钟书的父亲挨了不知多少顿痛打,伯父心疼自己的弟弟,求了祖父,让两个弟弟都由他教。钟书的父亲挨了族兄的痛打一点不抱怨,却别有领会。他告诉钟书:“不知怎么的,有一天忽然给打得豁期开通了。”
钟书和钟韩跟伯父读书,只在下午上课。他父亲和叔父都有职业,家务由伯父经营。每天早上,伯父上茶馆喝茶,料理杂务,或和熟人聊天。钟书总跟着去。伯父花一个铜板给他买一个大酥饼吃(据钟书比给我看,那个酥饼有饭碗口大小,不知是真有那么大,还是小儿心目中的饼大);又花两个铜板,向小书铺子或书摊租一本小说给他看。家里的小说只有《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等正经小说。钟书在家里已开始囫囵吞枣地阅读这类小说,把“呆子”读如“岂子”,也不知《西游记》里的“呆子”就是猪八戒。书摊上租来的《说唐》、《济公传》、《七侠五义》之类是不登大雅的,家里不藏。钟书吃了酥饼就孜孜看书,直到伯父叫他回家。回家后便手舞足蹈向两个弟弟演说他刚看的小说了。李元霸或裴元庆或杨林(我记不清)一锤子把对手的枪打得弯弯曲曲等等。他纳闷儿的是,一条好汉只能在一本书里称雄。关公若进了《说唐》,他的青龙偃月刀只有八十斤重,怎敌得李元霸的那一对八百斤重的锤头子;李元霸若进了《西游记》,怎敌得过孙行者的一万三千斤的金箍棒。(我们在牛津时,他和我讲哪条好汉使哪种兵器,重多少斤,历历如数家珍)。妙的是他能把各件兵器的斤两记得烂熟,却连阿拉伯数字的1、2、3都不认识。钟韩下学回家有自己的父亲教,伯父和钟书却是“老鼠哥哥同年伴儿”。伯父用绳子从高处挂下一团棉花,教钟书上、下、左、右打那团棉花,说是打“棉花拳”,可以练软功。伯父爱喝两口酒。他手里没多少钱,只能买些便宜的熟食如酱猪舌之类下酒,哄钟书那是“龙肝凤髓”,钟书觉得其味无穷。至今他喜欢用这类名称,譬如洋火腿在我家总称为“老虎肉”。他父亲不敢得罪哥哥,只好伺机把钟书抓去教他数学;教不会,发狠要打又怕哥哥听见,只好拧肉,不许钟书哭。钟书身上一块青、一块紫,晚上脱掉衣服,伯父发现了不免心疼气恼。钟书和我讲起旧事,对父亲的着急不胜同情,对伯父的气恼也不胜同情,对自己的忍痛不敢哭当然也同情,但回忆中只觉得滑稽又可怜。我笑说:痛打也许能打得“豁然开通”,拧,大约是把窍门拧塞了。钟书考大学,数学只考得十五分。
钟书小时候最乐的事是跟伯母回江阴的娘家去;伯父也同去(堂姊已出嫁)。他们往往一住一两个月。伯母家有个大庄园,钟书成天跟着庄客四处田野里闲逛。他常和我讲田野的景色。一次大雷雨后,河边树上挂下一条大绿蛇,据说是天雷打死的。伯母娘家全家老少都抽大烟,后来伯父也抽上了。钟书往往半夜醒来,跟着伯父伯母吃半夜餐。当时快乐得很,回无锡的时候,吃足玩够,还穿着外婆家给做的新衣。可是一回家他就担忧,知道父亲要盘问功课,少不了挨打。父亲不敢当着哥哥管教钟书,可是抓到机会,就着实管教,因为钟书不但荒了功课,还养成不少坏习气,如晚起晚睡、贪吃贪玩等。
一九一九年秋天,我家由北京回无锡。我父母不想住老家,要另找房子。亲友介绍了一处,我父母去看房子,带了我同去。钟书家当时正租居那所房子。那是我第一次上他们钱家的门,只是那时两家并不相识。我记得母亲说,住在那房子里的一位女眷告诉她,搬进以后,没离开过药罐儿。那所房子我家没看中;钱家虽然嫌房子阴暗,也没有搬出。他们五年后才搬入七尺场他们家自建的新屋。我记不起那次看见了什么样的房子、或遇见了什么人,只记得门口下车的地方很空旷,有两棵大树;很高的白粉墙,粉墙高处有一个个砌着镂空花的方窗洞。钟书说我记忆不错,还补充说,门前有个大照墙,照墙后有一条河从门前流过。他说,和我母亲说话的大约是婶母,因为叔父婶母住在最外一进房子里,伯父伯母和他住中间一进,他父母亲伺奉祖父住最后一进。
我女儿取笑说:“爸爸那时候不知在哪儿淘气呢。假如那时侯爸爸看见妈妈那样的女孩子,准抠些鼻牛来弹她。”钟书因此记起旧事说,有个女裁缝常带着个女儿到他家去做活;女儿名宝宝,长得不错,比他大两三岁。他和钟韩一次抓住宝宝,把她按在大厅隔扇上,钟韩拿一把削铅笔的小脚刀作势刺她。宝宝大哭大叫,由大人救援得免。兄弟俩觉得这番胜利当立碑纪念,就在隔扇上劾了“刺宝宝处”四个字。钟韩手巧,能刻字,但那四个字未经简化,刻来煞是费事。这大概是顽童刚开始“知慕少艾”的典型表现。后来房子退租的时候,房主提出赔偿损失,其中一项就是隔扇上刻的那四个不成形的字。另一项是钟书一人干的坏事,他在后园“挖人参”,把一棵玉兰树的根刨伤,那棵树半枯了。
钟书十一岁,和钟韩同考取东林小学一年级,那是四年制的高等小学。就在那年秋天,伯父去世。钟书还未放学,经家人召回,一路哭着赶回家去,哭叫“伯伯”,伯父已不省人事。这是他生平第一欢遭受的伤心事。
伯父去世后,伯母除掉长房应有的月钱以外,其它费用就全由钟书父亲负担了。伯母娘家败得很快,兄弟先后去世,家里的大货船逐渐卖光。钟书的学费、书费当然有他父亲负担,可是学期中间往往添买新课本,钟书没钱买,就没有书;再加他小时候贪看书摊上伯父为他租的小字书,看坏了眼睛,坐在教室后排,看不见老师黑板上写的字,所以课堂上老师讲什么,他茫无所知,练习簿买不起,他就用伯父生前亲手用毛边纸、纸捻子为他钉成的本子,老师看了直皱眉。练习英文书法用钢笔。他在开学的时候有一支笔杆、一个钢笔尖,可是不久笔尖撅断了头。同学都有许多笔尖,他只有一个,断了头就没法写了。他居然急中生智,把毛竹筷削尖了头蘸着墨水写,当然写得一塌糊涂,老师简直不愿意收他的练习簿。
我问钟书为什么不问父亲要钱。他说,从来没想到过。有时伯母叫他向父亲要钱,他也不说。伯母抽大烟,早上起得晚,钟书由伯母的陪嫁大丫头热些馊粥吃了上学。他同学、他弟弟都穿洋袜,他还穿布袜,自己觉得脚背上有一条拼缝很刺眼,只希望穿上棉鞋可遮掩不见。雨天,同学和弟弟穿皮鞋,他穿钉鞋,而且是伯伯的钉鞋,太大,鞋头塞些纸团,一次雨天上学,路上看见许多小青蛙满地蹦跳,觉得好玩,就脱了鞋捉来放在鞋里,抱着鞋光脚上学;到了教室里,把盛着小青蛙的钉鞋放在抬板桌下。上课的时候,小青蛙从鞋里出来,满地蹦跳。同学都忙着看青蛙,窃窃笑乐。老师问出因由,知道青蛙是从钟书鞋里出来的,就叫他出来罚立。有一次他上课玩弹弓、用小泥丸弹人。中弹的同学嚷出来,老师又叫他罚立。可是他混混沌沌,并不觉得羞惭。他和我讲起旧事常说,那时候幸亏糊涂,也不觉得什么苦恼。
钟书跟我讲,小时候大人哄他说,伯母抱来一个南瓜,成了精,就是他;他真有点儿怕自己是南瓜精。那时候他伯父已经去世,“南瓜精”是舅妈、姨妈等晚上坐在他伯母鸦片榻畔闲谈时逗他的,还正色嘱咐他切莫告诉他母亲。钟书也怀疑是哄他,可是真有点耽心。他自说混沌,恐怕是事实。这也是家人所谓“痴气”的表现之一。
他有些混沌表现,至今依然如故。例如他总记不得自己的生年月日。小时候他不会分辨左右,好在那时候穿布鞋,不分左右脚。后来他和钟韩同到苏州上美国教会中学的时候,穿了皮鞋,他仍然不分左右乱穿。在美国人办的学校里,上体育课也用英语喊口号。他因为英文好,当上了一名班长。可是嘴里能用英语喊口号,两脚却左右不分;因此只当了两个星期的班长就给老师罢了官,他也如粹重负。他穿内衣或套脖的毛衣,往往前后颠倒,衣服套在脖子上只顾前后掉转,结果还是前后颠倒了。或许这也是钱家人说他“痴”的又一表现。
钟书小时最喜欢玩“石屋里的和尚”。我听他讲得津津有味,以为是什么有趣的游戏,原来只是一人盘腿坐在帐子里,放下帐门,披着一条被单,就是“石屋里的和尚”。我不懂那有什么好玩。他说好玩得很;晚上伯父伯母叫他早睡,他不肯,就玩“石屋里的和尚”,玩得很乐。所谓“玩”,不过是一个人盘腿坐着自言自语。这大概也算是“痴气”吧。
钟书上了四年高小,居然也毕业了。钟韩成绩斐然,名列前茅;他只是个痴头傻脑、没正经的孩子。伯父在世时,自愧没出息,深怕“坟上风水”连累了嗣给长房的钟书。原来他家祖坟下首的一排排树高大茂盛,上首的细小萎弱。上首的树当然就代表长房了。伯父一次私下花钱向理发店买了好几斤头发,叫一个佃户陪着,悄悄带着钟书同上祖坟去,把头发埋在上首几排树的根旁。他对钟书说,要叫上首的树荣盛,“将来你做大总统。”那时候钟书才七、八岁,还不懂事,不过多少也感觉到那是伯父背着人干的私心事,所以始终没向家里任何别人讲过,他讲给我听的时候,语气中还感念伯父对他的爱护,也惊奇自己居然有心眼为伯父保密。
钟书十四岁和钟韩同考上苏州桃坞中学(美国圣公会办的学校)。父母为他置备了行装,学费书费之外,还有零用钱。他就和钟韩同往苏州上学,他功课都还不错,只算术不行。
那年他父亲到北京清华大学任教,寒假没回家。钟书寒假回家没有严父管束,更是快活。他借了大批的《小说世界》、《红玫瑰》、《紫萝兰》等刊物恣意阅读。暑假他父亲归途阻塞,到天津改乘轮船,辗转回家,假期已过了一半。他父亲回家第一事是命钟书钟韩各做一篇文章;钟韩的一篇颇受夸赞,钟书的一篇不文不白,用字庸俗,他父亲气得把他痛打一顿。钟书忍笑向我形容他当时的窘况:家人都在院子里乘凉,他一人还在大厅上,挨了打又痛又羞,呜呜地哭。这顿打虽然没有起“豁然开通”的作用,却也激起了发奋读书的志气。钟书从此用功读书,作文大有进步。他有时不按父亲教导的方法作古文,嵌些骈骊,倒也受到父亲赞许。他也开始学着作诗,只是并不请教父亲。一九二七年桃坞中学停办,他和钟韩同考入美国圣公会办的无锡辅仁中学,钟书就经常有父亲管教,常为父亲代笔写信,由口授而代写,由代写信而代作文章。钟书考入清华之前,已不复挨打而是父亲得意的儿子了。一次他代父亲为乡下某大户作了一篇墓志铭。那天午饭时,钟书的姆妈听见他父亲对他母亲称赞那篇文章,快活得按捺不住,立即去通风报信,当着他伯母对他说:“阿大啊,爹爹称赞你呢!说你文章做得好!”钟书是第一次听到父亲称赞,也和姆妈一样高兴,所以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商务印书馆出版钱穆的一本书,上有钟书父亲的序文。据钟书告诉我,那是他代写的,一字没有改动。
我常见钟书写客套信从不起草,提笔就写,八行笺上,几次抬头,写来恰好八行,一行不多,一行不少。钟书说,那都是他父亲训练出来的,他额角上挨了不少“爆栗子”呢。
钟书二十岁伯母去世。那年他考上清华大学,秋季就到北京上学。他父亲收藏的“先儿家书”是那时候开始的。他父亲身后,钟书才知道父亲把他的每一封信都贴在本子上珍藏。信写得非常有趣,对老师、同学都有生动的描写。可惜钟书所有的家书(包括写给我的),都由“回禄君”收集去了。
钟书在清华的同班同学饶余威一九六八年在新加坡或台湾写了一篇《清华的回忆》(注:《清华大学第五级毕业五十周年纪念册》,一九八四年出版)转载此文。饶君已故),有一节提到钟书:“同学中我们受钱钟书的影响最大。他的中英文造诣很深,又精于哲学及心理学,终日博览中西新旧书籍,最怪的是上课时从不记笔记,只带一本和课堂无关的闲书,一面听讲一面看自己的书,但是考试时总是第一,他自己喜欢读书,也鼓励别人读书。……”据钟书告诉我,他上课也带笔记本,只是不作笔记,却在本子上乱画。现在美国的许振德君和钟书是同系同班。他最初因钟书夺去了班上的第一名,曾想揍他一顿出气,因为他和钟书同学之前、经常是名列第一的。一次偶有个不能解决的问题,钟书向他讲解了,他很感激,两人成了朋友,上课常同坐在最后一排。许君上课时注意一女同学,钟书就在笔记本上画了一系列的《许眼变化图》,在同班同学里颇为流传,钟书曾得意地画给我看。一年前许君由美国回来,听钟书说起《许眼变化图》还忍不住大笑。
钟书小时候,中药房卖的草药每一味都有两层纸包裹;一张白纸,一张印着药名和药性。每服一副药可攒下一叠包药的纸。这种纸干净、吸水,钟书大约八、九岁左右常用包药纸来临摹他伯父藏的《芥子园画谱》,或印在《唐诗三百首》里的“诗中之画”。他为自己想出一个别号叫“项昂之”——因为他佩服项羽,“昂之”是他想象中项羽的气概。他在每辐画上挥笔署上“项昂之”的大名,得意非凡。他大约常有“项昂之”的兴趣,只恨不善画,他曾央求当时在中学读书的女儿为他临摹过几幅有名的西洋淘气画,其中一幅是《魔鬼临去遗臭图》(图名是我杜撰),魔鬼像吹喇叭似的后部撒着气逃跑,画很妙。上课画《许眼变化图》,央女儿代摹《魔鬼遗臭图》,想来也都是“痴气”的表现。
钟书在他父亲的教导下“发愤用功”,其实他读书还是出于喜好,只似馋嘴佬贪吃美食:食肠很大,不择精粗,甜咸杂进。极俗的书他也能看得哈哈大笑。戏曲里的插科打浑,他不仅且看且笑,还一再搬演,笑得打跌。精微深奥的哲学、美学、文艺理论等大部著作,他像小儿吃零食那样吃了又吃,厚厚的书一本本渐次吃完。诗歌更是他喜好的读物。重得拿不动的大字典、辞典、百科全书等,他不仅挨着字母逐条细读,见了新版本,还不嫌其烦地把新条目增补在旧书上。他看书常做些笔记。
我只有一次见到他苦学。那是在牛津,论文预试得考“版本和校勘”那一门课,要能辨认十五世纪以来的手稿。他毫无兴趣,因此每天读一本侦探小说“休养脑筋”,“休养”得睡梦中手舞脚踢,不知是捉拿凶手,还是自己做了凶手和警察打架。结果考试不及格,只好暑假后补考。这件补考的事,《围城》英译本《导言》里也提到(见14页)。钟书一九七九年访美,该译本出版家把译本的《导言》给他过目,他读到这一段又惊又笑,想不到调查这么精密。后来胡志德(Theodore Huters)君来见,才知道是他向钟书在牛津时的同窗好友Donald Stuart打听来的。胡志德一九八二年出版的《钱钟书》里把这件事却删去了。
钟书的“痴气”书本里灌注不下,还洋溢出来。我们在牛津时,他午睡,我临帖,可是一个人写写字困上来,便睡着了。他醒来见我睡了,就饱蘸浓墨,想给我画个花脸。可是他刚落笔我就醒了。他没想到我的脸皮比宣纸还吃墨,洗净墨痕,脸皮像纸一样快洗破了,以后他不再恶作剧,只给我画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镜和胡子,聊以过瘾。回国后他暑假回上海,大热天女儿熟睡(女儿还是娃娃呢),他在她肚子上画一个大脸,挨他母亲一顿训斥,他不敢再画。沦陷在上海的时候,他多余的“痴气”往往发泄在叔父的小儿小女、孙儿孙女和自己的女儿阿圆身上。这一串孩子挨肩儿都相差两岁,常在一起玩。有些语言在“不文明”或“臭”的边缘上,他们很懂事似的注意避忌。钟书变着法儿,或作手势,或用切口,诱他们说出来,就赖他们说“坏话”。于是一群孩子围着他吵呀,打呀,闹个没完。他虽然挨了围攻,还俨然以胜利者自居。他逗女儿玩,每天临睡在她被窝里埋置“地雷”,埋得一层深入一层,把大大小小的各种玩具、镜子、刷子,甚至砚台或大把的毛笔都埋进去,等女儿惊叫,他就得意大乐。女儿临睡必定小心搜查一遍,把被里的东西一一取出。钟书恨不得把扫帚、畚箕都塞入女儿被窝,博取一遭意外的胜利。这种玩意儿天天玩也没多大意思,可是钟书百玩不厌。
他又对女儿说,《围城》里有个丑孩子,就是她。阿圆信以为真,却也并不计较。他写了一个开头的《百合心》里,有个女孩子穿一件紫红毛衣,钟书告诉阿圆那是个最讨厌的孩子,也就是她。阿圆大上心事,怕爸爸冤枉她,每天找他的稿子偷看,钟书就把稿子每天换个地方藏起来。一个藏,一个找,成了捉迷藏式的游戏。后来连我都不知道稿子藏到哪里去了。
钟书的“痴气”也怪别致的。他很认真地跟我说:“假如我们再生一个孩子,说不定比阿圆好,我们就要喜欢那个孩子了,那我们怎么对得起阿圆呢。”提倡一对父母生一个孩子的理论,还从未讲到父母为了用情专一而只生一个。
解放后,我们在清华养过一月很聪明的猫。小猫初次上树,不敢下来,钟书设法把它救下。小猫下来后,用爪子轻轻软软地在钟书腕上一搭,表示感谢。我们常爱引用西方谚语:“地狱里尽是不知感激的人。”小猫知感,钟书说它有灵性,特别宝贝。猫儿长大了,半夜和别的猫儿打架。钟书特备长竹竿一枝,倚在门口,不管多冷的天,听见猫儿叫闹,就急忙从热被窝里出来,拿了竹竿,赶出去帮自己的猫儿打架。和我们家那猫儿争风打架的情敌之一是紧邻林徽因女士的宝贝猫,她称为她一家人的“爱的焦点”。我常怕钟书为猫而伤了两家和气,引用他自己的话说:“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猫要看主妇面了!”(《猫》的第一句),他笑说:“理论总是不实践的人制定的。”
钱家人常说钟书“痴人有痴福”。他作为书痴,倒真是有点痴福。供他阅读的书,好比富人“命中的禄食”那样丰足,会从各方面源源供应。(除了下放期间,他只好“反刍”似的读读自己的笔记,和携带的字典。)新书总会从意外的途径到他手里。他只要有书可读,别无营求。这又是家人所谓“痴气”的另一表现。
钟书和我父亲诗文上有同好,有许多共同的语言。钟书常和我父亲说些精致典雅的淘气话,相与笑乐。一次我父亲问我:“钟书常那么高兴吗?”“高兴”也正是钱家所谓“痴气”的表现。
我认为《管锥编》、《谈艺录》的作者是个好学深思的钟书,《槐聚诗存》的作者是个“忧世伤生”的钟书,《围城》的作者呢,就是个“痴气”旺盛的钟书。我们俩日常相处,他常爱说些痴话,说些傻话,然后再加上创造,加上联想,加上夸张,我常能从中体味到《围城》的笔法。我觉得《围城》里的人物和情节,都凭他那股子痴气,呵成了真人实事。可是他毕竟不是个不知世事的痴人,也毕竟不是对社会现象漠不关心,所以小说里各个细节虽然令人捧腹大笑,全书的气氛,正如小说结尾所说:“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伤感,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令人回肠荡气。
钟书写完了《围城》,“痴气”依然旺盛,但是没有体现为第二部小说。一九五七年春,“大鸣大放”正值高潮,他的《宋诗选注》刚脱稿,因父病到湖北省亲,路上写了《赴鄂道中》五首绝句,现在引录三首:“晨书暝写细评论,诗律伤严敢市恩。碧海掣鲸闲此手,祗教疏凿别清浑。”“奕棋转烛事多端,饮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应褪净,夜来无梦过邯郸。”“驻车清旷小徘徊,隐隐遥空展薄雷。脱叶犹飞风不定,啼鸠忽噤雨将来。”后两首寄寓他对当时情形的感受,前一首专指《宋诗选注》而说,点化杜甫和元好问的名句(“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据我了解,他自信还有写作之才,却只能从事研究或评论工作,从此不但口“噤”,而且不兴此念了。《围城》重印后,我问他想不想再写小说。他说:“兴致也许还有,才气已与年俱减。要想写作而没有可能,那只会有遗恨;有条件写作而写出来的不成东西,那就只有后悔了。遗恨里还有哄骗自己的余地,后悔是你所学的西班牙语里所谓‘面对真理的时刻’,使不得一点儿自我哄骗、开脱、或宽容的,味道不好受。我宁恨毋悔。”这几句话也许可作《围城》《重印前记》的笺注吧。
我自己觉得年纪老了;有些事,除了我们俩,没有别人知道。我要乘我们夫妇都健在,一一记下。如有错误,他可以指出,我可以改正。《围城》里写的全是捏造,我所记的却全是事实。
我与《围城》中的赵辛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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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7-05-24 浏览次数: 36 来源: 字号:[ 大 中 小 ]
钱钟书、乔曾劬唱和考
杨绛与钱钟书人生中遇到的那些天津人
文:何玉新
5月25日凌晨,著名女作家、文学翻译家和外国文学研究家、钱钟书夫人杨绛在北京协和医院病逝,享年105岁。杨绛,原名杨季康,祖籍江苏无锡,1911年7月17日生于北京。少年时代先后在北京、上海、苏州等地读书。1935年与钱钟书结婚,同年夏季与丈夫同赴英国、法国留学。1938年秋回国。1949年后,调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杨绛与天津有些缘分。杨绛的父亲杨荫杭先生曾在天津杨荫杭于1985年考入天津北洋西学学堂(后更名为北洋大学堂,今天津大学),两年后转入南洋公学(上海交大和西安交大的前身)。
杨绛的第一篇散文《收脚印》(1933)和第一篇小说《璐璐,不用愁!》(1934),都是在朱自清的推荐下,发表在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上,1936年《璐璐》还被林徽因选入《大公报丛刊小说选》。杨绛与钱钟书漫长的一生中,遇到过几位重要伙伴,偏巧他们又都是天津人。
【陈道明:与钱钟书杨绛忘年交】
因为《围城》,在天津出生长大的陈道明与钱钟书和杨绛夫妇结缘。当时演《围城》时陈道明还是天津人艺的演员,钱钟书认为陈道明演的方鸿渐出神入化,超乎他的想像。陈道明说,钱老先生和杨绛先生真是一对好夫妻,一对好学究。恬淡,从容,高尚,对什么都已经看透啦,透的不能再透啦。
钱钟书对陈道明和杜宪都不错,他还送给杜宪三只小动物的笔,送给陈道明一条英国人送给他的三五烟,还送了他们几本自己和夫人杨绛的书,并在书上给陈道明写了几句话。陈道明问:“钱老先生,我想我想我想,跟你聊天的时候拍拍你。”钱钟书问:“不会做别的吧?”陈道明说:“我能做什么别的?”钱钟书就同意了。陈道明为了拍钱钟书去了三趟钱家,第二趟第三趟都录了,一共三个小时的录像带。但陈道明从来也没外传过:“那会儿《围城》炒得最 热的时候我也没往外拿。那是老先生给我的东西,不是给报纸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给我多少钱我也不能卖。因为钱钟书那个年代的文化人没有把文化当商品,我必须尊重那段文化的性质。人家老先生给你小一辈儿的面子,不要把这面子当成不要脸的事儿去做。”
【曹禺:《雷雨》走红遭钱钟书恶搞】
曹禺出生于天津,在南开中学读书,后考上南开大学,又转入清华西洋文学系。上学时看着普普通通,可等他的《雷雨》一出来,全校同学都佩服得不得了,可是傲娇的钱钟书却仍不以为然。后来他在小说《围城》中也有对曹禺的暗讽:三闾大学的范小姐向赵辛楣问曹禺如何,孕灵挂无所知,就瞎猜道:“我认为他是最--呃--最伟大的戏剧家。”范小姐以为找到了知音,快乐地拍手掌道:“你的意见跟我完全相同。你觉得他什么一个戏最好?”赵辛楣答不上来,脑子里影影绰绰浮起一出叫做《这不过是春天》的剧目,似乎是曹禺创作的(实际是李健吾剧本),便冒失地说:“他是不是写过一本--呃--‘这不过是--”范小姐见他连这么有名的大剧作家写过什么剧本都不知道,居然还是留美回来的大学教授,不免非常惊骇,赵辛楣也只好承认无知胡说。
这里的讽刺挖苦可以说非常厉害。范小姐作为一个鄙陋的“女生指导”,作者笔下的“反派人物”,毫无文化涵养,却偏偏崇拜曹禺。赵辛楣是作者偏爱的人物,身为留洋的大学教授,却偏偏对曹禺一无所知。钱钟书的潜台词是在说:曹禺的剧本只配范小姐那样的人喜欢,像赵辛楣那样有眼光的人,是不会知道的。80年代,钱钟书与曹禺先后访问美国,夏志清都作了长文予以报道。记钱钟书的一篇赞美无异词,记曹禺的一篇则好话无多。
【翻译家颜毓蘅:钱钟书认为他英文很好】
1932年的清华女生宿舍,有个很典雅的名字,叫“古月堂”,入夜时,古月堂前常常站着等女友的男生,他们把约会戏谑为“去胡堂走走”。那时候的清华同现在一样,男多女少。无论春冬,无论寒暑,古月堂前总能看到一两个焦灼的身影,眼巴巴地盯着大门,盼着那一位千呼万唤始出来。在那些等待的身影里,有一位面容俊朗的男子,叫钱钟书,是清华西方语言文学系的学生,在西语系,他是有名的才子,当时,他,曹禺,颜毓蘅被大家称为“龙虎狗三杰”。 龙重高尚,虎重威猛,狗重诚挚,各有各的含义。,龙是钱钟书,虎是曹禺,狗是颜毓蘅,系戏访北洋三杰王士珍、段祺瑞和冯国璋。
颜毓蘅的外祖父陆钟琦,光绪十五年进士,曾任山西巡抚。英国留学回国后在燕京大学,辅仁大学,长春大学等校任教。后成为翻译家,南开大学外文系教授,无党派人士,1955年肃反运动中受到个别谈话审查,在校园内马蹄湖自沉。颜毓蘅的妻子清末御医曹元森的女儿,外孙女是当下天津最火、被誉为中国最哏作家的王小柔。
时人曾感叹说:“狗”尚如此,何论“龙虎”?不过,钱钟书似乎不喜欢这个雅谑,曾经在一封信中说:龙虎狗一节,是现代神话。颜君的英语很好,万君(曹禺本名万家宝)别擅才华,当时尚未露头角呢。
【月季夫人蒋恩钿:杨绛与钱钟书的媒人】
蒋恩钿1908年生于江苏太仓城厢镇一户书香之家。1929年,清华大学首次到南方招女学生,恩钿被西洋文学系录取。在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蒋恩钿与钱钟书、曹禺,以及后来成为吴晗夫人的袁震都是同班同学,她还和曹禺、孙毓棠等人创办了校内刊物《救亡日报》。上课时,钱钟书坐在她后面,总是低头看别的书,但老师讲的稍有差错,他便会抬头望一眼,老师的脸就红了,钱钟书又低头接着看书。
蒋恩钿算是钱钟书与杨绛的媒人。杨绛和蒋恩钿是中学同学。杨绛在《我爱清华图书馆》一文中写到,1932年春季她初到清华时,正是蒋恩钿这位旧友带她参观了图书馆。恩钿和杨绛住同一间宿舍,杨绛要补习法语,恩钿介绍钱钟书给她补课,钱杨二人就有了交往。
1951年,蒋恩钿一家人从北京迁居天津,在睦南道的家中精心栽培月季。五年后,她把所有可以搜集到的月季品种进行分类,査阅了大量中外文献,将只有英文或法文名的品种逐一翻译,编定了中文名,更亲手培育出七十多种月季花。她练就了一个绝活,通过看月季花的叶子能识别出这株月季将来开花的颜色。
1963年5月中旬,北京天坛公园月季园迎来第一个盛花期,数以万计的市民争相前来赏花,国家领导人朱德、陈毅、张鼎成、郭沫若等到月季园观赏,蒋恩钿也在场,陈毅对朱德说,你是兰花司令(因为朱德喜欢兰花),然后指着蒋恩钿说,你是月季夫人。从此“月季夫人”成了蒋恩钿的雅号。
【《洗澡》女二号杜丽琳:一个从民国年代走来的天津人艺术形象】
杨绛写于1988年的《洗澡》,是一部描写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知识分子思想生活的长篇小说,也是杨绛除散文《干校六记》之外最为读者熟知的代表作品,《洗澡》以精神恋爱为题旨,才女姚宓得到许彦成的爱慕。许彦成才学俱佳,但他是有妇之夫,妻子杜丽琳出身于天津的富豪人家。
杜丽琳是文学作品中一个“从民国年代走来的天津人”,也是一个被忽略的艺术形象。杜丽琳喜欢上穷小子、学霸、情商低的许彦成,他们是大学外文系同学,她是学校里的校花“标准美人”。聪慧的杜丽琳因为怕被拒绝,选择在闰月屈尊求婚。按西洋风俗,每当闰年,女人可向男人求婚。男方如果不答应,得向求婚的女人赠送一套绸子衣料。果然毫无心理准备的许彦成苦着脸说:“我不会买衣料。”两人结婚一年后,育有一女,杜丽琳把孩子托给庶母,随许彦成到美国就学。1949年解放,许彦成坚持回国,杜丽琳随他回国来到了“中外文学研究所”。富贵抑或贫寒,她并不计较,只要能和丈夫亲密无间的在一起。而这时姚宓小姐出现了,破坏了他们的婚姻。杜丽琳识人情,不市侩,容忍分歧,是贤妻与智友。现代婚姻中小三儿的出现司空见惯,因此大打出手,寻死觅活,劳燕分飞的比比皆是,败给小三儿的太太们,读《洗澡》,看看杜丽琳,会怎样想,怎样做呢?
“龙虎狗”百年:怀念我的父亲
他爱生如子,细心关怀着每位学生的成长。他的一位如今已经年过七旬的学生李湖帆先生回忆道4):“一九五一年,刚到外文系学习时,自己的英语基础知识,说老实话,是一穷二白的;…差距之大真有天壤之别!我心急如焚,后悔不该报考外文系。...正当山穷水尽疑无路,处于转系改学别的专业与准备打退堂鼓的关键时刻,我壮着胆,求助于颜先生。没成想,颜先生却欣然伸出热情真挚的手,为我指点迷津、排忧解难。他鼓励我,为我树立信心,...。颜先生和蔼可亲、循循善诱的音容笑貌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深夜,皎洁的月光洒满了窗外南开大学西村沉寂的柏树林。我好象听到父亲在吟咏“死亡的胜利” 12)告诫我说:
No longer mourn for me when I am
dead,
Then you shall hear the surly sullen
bell
Give warning to the world that I am
fled
From this vile world, with vilest worms to
dwell:
……
When I (perhaps) compounded am with
clay,
Do not so much as my poor name
rehearse;
But let your love even with my life
decay.
Lest the wise world should look into your
moan,
And mock you with me after I am
gone.
附注:
1)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巫宁坤
2)《礼记·儒行》,译文为:“ 儒者可以亲近而不可威胁,可以接近而不可逼迫,可以杀害而不可侮辱。他们的日常生活不奢侈,饮食不丰美。对他们的过失可以委婉地批评,却不可当面指责。他们的刚毅就是如此。”
3)爱克顿爵士全名Sir Harold Mario Mitchell Acton,生于1904年。1994年病世于坐落在意大利佛罗伦萨附近,15世纪建成的拉芘特腊别墅(Villa La Pietra)。
4)忆恩师颜毓蘅先生
外文系55届
李湖帆
5)盐丁儿,颜一烟, 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85,4月
6)龙的飞舞黄克
7)「落索身名免谤增」–钱钟书谢绝龙喻 舒展 人民日报1986 3月27日
8)钱钟书怎样对待“钱钟书神话”舒展
9)拉丝吉,通译拉斯基, Harold Laski (1893-1950),英国20世纪知名思想家,政治理论家。自1926年直至逝世任伦敦经济学院 (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简称LSE) 教授 。著作有“政治语法论”,“现代国家中的自由”,“卡尔马克思”等。拉斯基也是英国“第二代”费边社的活跃思想家。费边社是二十世纪初英国的一个工人社会主义派别。其传统重在务实的社会建设,倡导建立互助互爱的社会服务。费边主义者排斥马克思阶级斗争及激烈革命的观点,主张研究社会实况,以民主渐进温和的手段,透过选举投票来解决问题。在上述过程中,费边社始终保持着知识分子团体的独立身份,没有沦为帮闲文人,也没有成为幕僚。有资料说,“罗隆基、储安平、费孝通、王造时、吴恩裕、徐志摩、金岳霖、张君励、张奚若、陈源、萧乾、龚祥瑞……他们都曾经在LSE求学。1920至1940年代,拉斯基的说学是中国知识分子中最流行的学说。这些LSE的弟子们回到中国后或组党或办报,力求在国共之间寻找一条费边主义的第三条道路。然而不幸的事情发生在1957年,几乎是一夜之间,他们悉数被打倒。LSE连同费边主义在中国的影响几近消失。”
10)余杰的疏误 李江峰 《书屋》2000年第9期
11)清华人文欲卷土重来 杨生恒
12)The Triumph of Death,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71首。
2010 于瑞士苏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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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顾廷龙年谱》里的钱钟书[一]
钱钟书先生自一九四一年夏从国立师范学院回上海后,一直到上海解放,都困居此地。他在上海经历了几个重要的历史时期,包括上海沦陷的孤岛时期,抗战胜利以及上海解放时期。从刚沦陷上海到抗战胜利,他没有固定的工作,生活状况甚是窘迫。在教会学校震旦女子文理学院的几个钟点的课还是他岳父杨荫杭给的。到抗战胜利他也只出版了《写在人生边上》(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初版),发表的文章也很少。抗战胜利后,他在上海的社会兼职开始多起来,在学界的声望也渐高。一九四六年钱钟书受聘为国立中央图书馆“总纂”,兼任英文馆刊《书林季刊》(Philobiblon)主编,同时还兼任国立暨南大学外文系教授等职。此间除发表不少文章外,他陆续出版了《人·兽·鬼》(一九四六年六月初版)、《围城》(一九四六年开始在杂志连载)及《谈艺录》(一九四八年六月初版)等著作。社会兼职多,加之声名在外,社交应酬也开始多起来。李洪岩先生《钱钟书与近代学人》:“在此期间,钱钟书时常与一些老辈文人交往”(第一三二页),“与‘现代中国文学界’以及现代学人发生了大概他一生中最广泛的联系与交往。在此之前与之后,他似乎再没有集中见过这么多中国文化界的知名人士。”(第一三八页)这些文化界名人的出现,此前我们从《郑振铎日记》、《叶圣陶日记》等文献的记载已可看出,《顾廷龙年谱》(沈津编著,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〇四年初版)出版后,又增补了我们对钱先生在上海时期生活的了解,对研究钱先生生平与学术不无裨益。《年谱》所记,横跨年代虽长(从一九四三年到一九五二年),范围却很窄,主要还是局限在钱先生与上海私立合众图书馆以及馆长顾廷龙之间的联系与交往(笔者另有专文论述),但仍能对先生与近代学人的交往经历略窥一二。
一九四三年
钱先生第一次出现在《年谱》中,时间为一九四三年二月十九日,正是旧历年的正月十五。这天过节,李宣龚请人吃午餐,多人参加。《年谱》云:“李宣龚招午餐,座有陈灨一、夏敬观剑丞、陈伯治、沈剑知、钱钟书、朱象甫诸人。”(注:本文所引当日年谱内容,不相干的皆省去。没注页码的皆出自《顾廷龙年谱》)是否是钱先生与合众图书馆馆长顾廷龙先生第一次见面不可知。第二次出现在《年谱》中仍是李宣龚请客。
四月四日,“李宣龚招食茶点,座有冒广生、夏敬观、沈昆三、沈剑知、瞿凤起、瞿旭初、顾公雄、黄霭农、钱钟书。”
到是年八月份后,钱先生出现的次数略多了起来。
八月十五日,“还单镇《杨子卓诗稿》等两种,便道视钱钟书,并以《匏庐诗话》借之,畅谈。”想来两人已相当熟识了,而且有共同语可谈。
八月十六日,“钱钟书来。”按:《年谱》中所言“钱钟书来”很多,当以到合众图书馆解合适。
九月十三日,“钱钟书来。”
九月二十二日,“李宣龚、钱钟书、王以中来畅谈。”
十月二十六日,“致钱钟书函,索《念劬庐丛刻》。”
一九四四年
一月六日,“钱钟书来阅书。”
一月二十日,“钱钟书来,阅《榕村语录》等。”
按:除了到合众图书馆阅书、借书,钱先生还多次向图书馆捐书。是年二月一日,始有钱钟书向合众捐书的记录:“钱钟书来阅书,并赠《苓泉年谱》。”
三月二日,“访钱钟书,介其夫人杨绛(季康)女士相见,绛为先生父弟子也。”
三月九日,“钱钟书来,见借《谭仲修师友尺牍》一册,为许增、陈豪等。”
四月三日,“钱钟书偕其友周君来参观‘合众’。”按:此“周君”疑为周振甫。合众的工作人员很少,除去几位董事外,十几年中实际工作的人员只是在三四人左右,皆因经费紧张,所以很多事必由馆长顾廷龙亲历亲为。有人来馆看书,顾廷龙在馆时大多由他接待,帮助读者查书和到书库取书、还书,外出才由他人接待(王煦华《顾廷龙年谱·序二》)。因而合众图书馆是不对外开放的,一般人不易进去,除非有单位介绍信或者专家学者的绍介。如是年六月十七日,震旦大学图书馆主任熊秉辰来参观合众,还是拿着李宣龚的介绍信才进去的。钱先生除此次带周君来合众外,在以后还几次带人来参观过,有推荐之意。而有些人想进去,如无人介绍,还得自我推介。四月六日,“李芳馥来,‘自介现任沪江大学图书馆长,欲一参观。余知其原任平馆事,近以生计兼职,因许之,导其周览。适钟书在此阅书,遂同谈。’”
四月十八日,“钱钟书来。”
六月十九日,“钱钟书、诸仲芳等来。”
七月五日,“钱钟书来赠《吴董卿集》。”按:这至少是第二本赠合众的书。
八月六日,“访钱钟书,还《复堂师友手札》两册,又借一册。”
九月四日,“钱钟书等来。”
九月五日,“钱钟书为题宋阑七绝三章。”
九月七日,“钱钟书来,见假杂志及《天地》两册。”
九月二十七日,“钱钟书来,为金天翮见赠所著《皖志列传稿》及《天放楼文言续》,并谓函中‘询及鄙况,因念睽违函丈,忽将十年,尺素未通,转承垂念,为之惶媿。’”
十月二十七日,“钱钟书来,略查《朱子语类》。”
一九四五年
一月十九日,“晤佩秋、钱钟书。”
四月三日,“钱钟书来,见假《复堂师友手札》首册。”
九月十八日,顾廷龙致信顾颉刚,提及钱钟书:“足下归来,尚祈领导后学从事建设,事务方面,龙当努力为公臂助。敝馆筹备以来,杜门校理,罕与外接,读者皆系熟识之士,若秉农山、王以中、钱钟书,其他老辈及商界中人,中幸未遭日军检查,地方上亦未经麻烦。虽偶有调查,尚易应付。今后进展,将俟币制折定,基金筹妥,俟台驾来沪,尚祈代为策划。龙略有计划,将来面求教益也。”按:顾廷龙与顾颉刚在辈分上是叔侄关系,但顾廷龙要比顾颉刚小十来岁(顾廷龙生于一九〇四年,顾颉刚生于一八九三年)。从年谱记载的信息来看,顾廷龙很是推崇甚至尊敬这位族侄,他们之间的书信往来很多,家长里短少,而谭学论道多。此前两人因战争之故,三年多未联系,此番顾颉刚说将来上海,顾廷龙极为高兴,以后请其做顾问就不难理解。此信说的很清楚,钱先生是不多的合众常客之一。
顾先生记日记有时也会中断,如一九四五年九月末十一月初,有一个多月未记,盖因“日本投降前后,观局势之浑沌,意趣索然,遂不能日日作记。然经过诸事,每感健忘,姑仍约略识之。”正是因为他的怕健忘,才有了其后钱先生的继续出现。
十一月五日,“钱钟书来。”
十一月六日,“钱钟书来。”
十一月十八日,顾廷龙致信顾颉刚,其中谈到他欲参加赴日调查遗失文物团事,提及钱先生。这个调查团团长是张道藩,团员有徐森玉、贺昌群、向达、伍蠡甫和张凤举。当初,赴日调查团委由徐森玉主持,“龙颇欲随往,一开眼界,因敝馆进展财力所限,决不能仿英美,至日本规模,或有可采。钱钟书君为言于森老,森老极赞成。不意改张为首长,且人选由部派定者,惟森老与钱钟书云,此事全由杭立武主管,渠尚欲为龙设法,已飞笺与杭接洽,尚无回音。”他还是希望顾颉刚替他问问。但事情已经定夺,去是去不成了。半月后,他颇自慰言:“龙一时之兴奋,遽动漫游之想,今亦淡然矣。”(十二月一日致顾颉刚信)
十一月二十一日,“钱钟书来。”
十二月二日,“应《国文月刊》社邀饮,座由吕思勉、唐弢、曹聚仁、吴文祺、赵泉澄、顾雍入、钱钟书、王以中。”
十二月十一日,覆顾颉刚信,内言“‘开明’将出《国文月刊》,由夏丏尊、郭绍虞主编。……钱钟书来。”
十二月十二日,“钱钟书偕周节之来,同访徐森玉,不值。”
十二月十八日,“李英年、钱钟书来。”
向下盘虚浮的“打假者”鸣谢
向下盘虚浮的“打假者”鸣谢*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07年01月26日12:34 作者:唐晓渡
这本书能够出版,当然首先要感谢上海辞书出版社的同仁;不过,假如不是因为读到陈辽、许盘清二位先生的《假作真时真亦假--评张紫葛的四部“传记文学》一文(载《文汇读书周报》2003年7月4日“争鸣”版),我们甚至不会起意编辑这本书。就此而言,对这篇文章,也是应该谢上一谢的。谢什么呢?谢它的蛮横霸道,谢它的有恃无恐,谢它的视批评的底线为乌有--正是这些激起了我们的不平之气。“不平则鸣”;编辑这本书,无非是“鸣”的一种方式。
本来,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对张紫葛先生的作品,包括他本人提出质疑和批评,都是一件无可厚非的事。问题在于陈、许二位先生的兴趣并不在此。显然,他们对这场始自六年多前的笔墨官司已失去耐心,或者自觉已胜算在握,要谋求某种最终的、一次性的解决,以成全自己的“打假”美名。为此二位先生不惜把问题推向极端,并且甘冒违背学术常识的危险,铁了心地首先致力于在全称判断的意义上,彻底否定张著的真实性。这一用意,甚至已经不言自明地包含在文章的标题中了。他们是如此着急地想一招取胜,以致忘了自己“下盘虚浮”的致命缺陷,忘了那些没有或不会被他们如虹的气势吓倒的读者难免会问:二位既非当事人,又非知情者,如何能仅仅根据“过去一些当事人、知情者对张紫葛的四部传记文学的批判”,就判定张著“全是作伪”、“胡编乱造”?忘了即便是他们所引证的那些“当事人”、“知情者”,所当、所知者也只是一时之事,片面之情,可以参证(正如亦可质疑一样),却不能,至少不完全能作为判定真、假(尤其是全称判断意义上的真、假)的依据。不过,据我看二位先生根本就不是忘(按常理度之,如此基本的常识,如此训练有素的批评家,也不该忘),而是“妄”--不“妄”不足以蛮横霸道,不“妄”不足以有恃无恐,不“妄”不足以视批评的底线为乌有。至于为什么会“妄”,那是期之于和读者一起探讨,但最终或许只有二位先生自己才能回答的问题。
容请提示一下具体的语境。这里所谓“具体的语境”,指的是六年多年来围绕张紫葛先生的著作,主要是《心香泪酒祭吴宓》展开的各抒己见的论争;这里的“各抒己见”之“见”,自然也包括大量与陈、许二位先生的看法迥异的观点、驳论及其相关的反证。陈辽先生早在1999年即两度撰文,积极投身这场论争,很难设想他会不关注这些观点,不知道至少有相当一部分最初强加给张紫葛先生的构陷或臆断之辞已在事实层面上得到澄清(随手可举的例子就有:吴宓日记中是否言及过张紫葛的问题;吴宓是否“改造”过自己日记的问题;吴宓南下,朱小姐是否随行的问题;吴宓的父亲仲旗公是否到过重庆的问题;吴之英能否“死人教活人”的问题,等等);然而,所有这些在他和许先生合作的文章中竟然都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既不影响他们表达处子受骗式的愤怒,更不影响他们得出张著“全是作伪”、“胡编乱造”的结论。这样的愤怒,这样的结论,如果出现在论争之初尚可理解为冒失,但出现在多年之后,就有点匪夷所思了。或以为不同的观点、驳论云云都是“虚谈”,那么相关的那些反证又当如何?佯作不知固然是一种并不高明的“驼鸟策略”;可如果明明知道,却仍坚持断定张著“全是作伪”、“胡编乱造”,恐怕就不是任何驼鸟所能解释的了。那岂不等于是说,这些论者为辨明真伪所做的努力,不但完全白费,而且是在为“作伪”张目,为“胡编乱造”助势吗?二位先生当然有坚执不信的权利,却并无蔑视同行的理由。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尽管早已有专家从法律的角度指出金绍先先生“抛档案”的做法实属非法(更不必说所抛档案已被证明纯属金本人的捏造。参见梁治平《批评的界限》,载1998年2月20日《南方周末》;郑义《<心香泪酒祭吴宓>“争论”涉及的法律问题透视》,载1998年第8期《法学》),但二位先生却毫不理会,在文章中反复征引看似凿凿,实为杜撰的张紫葛档案内容以为证据。这样的行径若出于他人,必为二位义正辞严的先生所戟指;然而他们自己做起来却如闲庭信步,了无顾忌,谓之“蛮横霸道”、“有恃无恐”,其有过乎?
更有甚者,为了支持和强化自己不负责任的妄断,二位先生还运用递进/复沓的修辞手法,由第一到第四节,通过“无言以对”--“依然无言以对”--“依然无言以对”--“更是无言以对”这样的类连环漫画画面,一气呵成地塑造了一个骗局被揭穿后张口结舌的骗子形象,并把它强加给张紫葛先生。这或许是二位先生私下里最自鸣得意的一笔,但在我看来也是最为阴暗的一笔,其性质和他们所指控的“欺世盗名”相去不远,还要加上“利令智昏”。因为只要稍稍谨慎一点就不难发现,早在1988年2月2日,即被陈、许引以为据的余湛邦、金绍先等对张著《在历史的夹缝中--忆张治中先生》一书最早的“批判”于《团结报》上刊发不久,张紫葛先生就以《关于<在历史的夹缝中>一书的说明--兼答余湛邦、金绍先、方其人先生》为题,在同一报纸上做了相应的回复。尽管张文相当克制,尽管发表时被做了不无倾向性的删削,但主要陈述及精神仍在,岂可被归于“无言以对”?金绍先于1997年7月30日的《团结报》再次发表《也谈张紫葛及其<祭吴宓>等几本书》一文后,张先是投稿同一报纸以求澄清事实被拒载;后鉴于金文“抛档案“以至伪造档案的做法已触犯有关法规并构成对当事人名誉权的严重侵害,张遂于同年10月5日向成都市中级人民法院提出诉讼请求并被受理;只是由于开庭前金派儿子向张又是道歉又是示悔,又是明言写作此文乃是受吴学昭“动员”又是恳求“高抬贵手”,且金本人其时又重病卧床,张动了恻隐之心才允以撤诉。此事不久即经媒体披露,而张的起诉书、法院的受理和开庭通知书俱在,岂可被归于“依然无言以对”?《红岩》1997年9月号刊发了张文《纸短情长谢读者》,详述其写作《祭吴宓》的缘起和主旨;同期该杂志还刊发了张妻兼助手温晓莉长达三万余字的《<心香泪酒祭吴宓>问世的前前后后》一文,备陈包括《在历史的夹缝中》、《在宋美龄身边的日子》等在内的张著写作的里里外外;任何一个有阅读能力的人都可以知会这两篇长文从立意到诸多细节都是在应答有关的批评和质疑,又岂可被归于“更是无言以对”?陈、许二位先生无视最基本的事实,信口雌黄,恣意贬损,如此欺人欺世,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批评的底线”!
然而,比起二位先生所谋求,或暗中期待的最终的、一次性解决的方案来,以上的做法又算是相当仁慈了。好在二位尚记得自己终究只是批评家,应该运用含蓄的文学手法,于是转着圈地援引意下相类的案例说:“记得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有个骗子李万铭,冒充红军,招摇撞骗,后被揭穿,判处徒刑……今年《中国青年报》5月27日报道,河南郑州一位姓朱的记者,因炮制假新闻而被刑拘。再说国外。二十世纪,德国有人伪造《希特勒日记》(仅仅是为了图利)而被判刑。今年5月28日,《纽约时报》名记者里克.
布拉格因为剽窃通讯员的稿件而丢了饭碗。”这些被列举的类似案例包含了三种解决方案:一,判刑;二,刑拘;三,敲掉饭碗。尽管二位没有明言张紫葛先生适用于哪一种,尽管在文本上,他们对吁请“解决”的范围做了“文艺界、出版界”的限制,但结合上下文,相信没有人会读不懂其中包含的“司马昭之心”;惟一令人读不懂的是,二位连是否具有可比性都搞不清楚,仅仅根据自己的妄断,就生拉硬扯,峻切地要求严厉制裁一位曾饱受“左祸”之苦,且年逾八十、双目失明的历史老人,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写到这里不禁有点啼笑皆非:二位先生,尤其是陈辽先生,说来也是批评界的老人了,但至少就这篇文章而言,似乎看不出具备起码的批评资质,否则就很难理解,为什么该做的没有做多少或干脆不去做,不该做的却做了个遍!这倒应了这些年流行的一句本属自我调侃的话,即“无知者无畏”;只可惜二位无畏得连这点自留余地的意识都没有,结果当然只能是自讨没趣。以《在历史的夹缝中》一书为例,二位给张紫葛先生所安的罪名是“冒充革命功臣”,断言书中所记张曾帮助策动新疆和平起义等事迹“未见任何党组织、任何政府……有何嘉奖,也未见任何文史资料为张紫葛的功勋立传”,因而纯属“作伪”、“虚构”;然而,早在1979年6月28日,原西南政法学院(现西南政法大学)党委就在张的右派改正结论上写得明明白白:“1979年3月全国政协常委屈武证实:张紫葛在1949年曾对新疆警备副总司令兼军长赵锡光做过工作,劝其弃暗投明,赵思考后表示不反对起义,对张的这一进步行动应予肯定。”不知二位对此作何感想?是否可喻之为当头一棒--当然,“肯定”和“嘉奖”、“立传”之间尚有一段距离,二位不妨再辟用武之地。以上“改正结论”至少曾被见载于1998年第8期《法学》、署名郑义的文章征引,前述温晓莉文章中对1984-86年间屈武先生赞同、鼓励并明确肯定张写作《在历史的夹缝中》一书的情况更是多有描述;此两文在论争高潮中发表,若说二位难以与闻则不近情理,若说有所知闻但不拟置信又未见质疑,那么,他们白纸黑字写下的那些只能满足自我幻觉的妄断又是怎么回事呢?难不成是既知晓却又在故意回避或装傻充愣吗?不管怎么说,所谓“无实事求是之意,有哗众取宠之心”,二位大概是担当得起的;当然,他们还得同时担当起批评大节的亏损和愚弄读者的后果。根据我的经验,不明就里的读者完全有可能受惑于一时,但这丝毫都不会妨碍他们在稍作深入后嗤之以鼻。
早已有论者从方法论的角度揭示出,那些指控“张书从头到尾全是胡编乱造”、“作伪欺骗”的人们所奉行的,乃是“有罪推定”的逻辑(参见林亚光:《文坛岂能让‘有罪推定’论卷土重来?》,载《红岩》1998年第2期)。善哉斯论,可谓抓住了问题的要害!遗憾的是,对陈、许二位先生来说,这同样属于“无知无畏”的盲区。他们似乎不但不在意让自己的文章为这种臭名昭著的方法/
逻辑殉葬,相反还表现得理直气壮,得意洋洋。这令人惊异,却也令人同情,因为它在无意识的层面上,暴露了二位无辜的一面。就此而言,本后记开头所谓的“不平之气”,所谓“编辑此书,无非是‘鸣’的一种方式”,完全是对事不对人的:真正让我们感到不平的,不是时至今日竟然还有人依据“有罪推定”的逻辑写了这样一篇欲置对方于死地的文章,而是诸如此类以“有罪推定”为能事的文章,包括其背后必然隐藏的超文本权力运作,时至今日竟还能如此堂而皇之地在公共空间内招摇过市,旁若无人!
由此,本书的编辑决非仅仅着眼于某场争论,某些文章;它所牵动的问题远为深广,涉及社会转型期公共空间建设的各个层面,包括法制的前提、批评的界限、权力的制衡、媒体的公正、知识分子的良知、弱势群体的保护等等。所有这些,相信读者在阅读中都会有深切的体会。当然,具体到这场论争本身,我想读者最关心,也是所有参与者最无可回避的,仍然是张著的真实性和可信度的问题。关于这一点,我以为再征引一次程兆奇先生在前言中已自我征引过的几个观点并不多余:
……辨明真假,论清是非,自然是要的,但还有一个轻重缓急之分。如果对涓埃之微和大义名分不加区别,事事纠缠,没有了局倒还在其次,舍本逐末就可惜了。
……从严格的学术的角度出发,信其在材料上可以征,确是一个基本的要求。但《祭吴宓》所述的时代,是一个文网空前缜密的非常时代,任何真实的私家著述都可能给当事人带来极其凶险的不测之祸,官方记载亦非循其它时代的常例,而且至今仍秘而不宣……所以,要想避免事随人亡,事后的追述便具有特殊的价值。我对紫葛先生的记述取宁信其有的态度,不仅是由于……‘饱尝苦难的八旬瞽者’那样的人性方面的原因,而且是因为自己也部分地经历过同一时代,亲见过许许多多程度并不在《祭吴宓》之下的苦难,这一点毋宁说才是更重要的……
在我看来,这些观点都相当中肯,不仅适用于评价《祭吴宓》,很大程度上也适用于评价张紫葛先生迄今的全部作品。需要指出的是,纪实文学不同于历史著作,个人对传记材料的处理与相对客观的对历史材料的处理也大有区别,那个“文网空前缜密的非常时代”,包括其后果,给“事后的追述”及其追述方式所造成的困难更是非同一般,因此,“宁信其有”之于我与其说是某种不得已而有所保留的学术态度,不如说是恰与评价对象相匹配的生命/审美态度。换言之,对我来说,张著的真实性首先不在于提供了多少足征或待考的历史材料,而在于讲述了一个知识分子在剧烈的历史变迁中际会风云、载沉载浮、勘生破死、悲欣交集的人生故事,在于这些故事不仅与我对命运的解悟相互发明,而且在唤起我历史记忆的同时也提示了这种记忆的阙失,从而激发我对个体生命,对我们所谓的“历史”,对这二者的关系及其被叙述的可能性作更深入的思考。这个意义上的“信”和“信其在材料上可以征”的“信”既彼此相通又有所区别。相通,是因为都致力于求真;有别,是因为前者所“征”的不独是那些有案可稽的材料,还包括我们对历史与人性的理解和想象力,包括总是被“历史”这个庞然大物以种种借口所忽略,所遮蔽,甚至抹杀掉的个体生命存在的丰富和复杂性,以及不同个体生命间跨时空的同情与共鸣。
用“人生故事”来概括张著--特别是《祭吴宓》这样的泣血之作--似乎有点“轻”,但这只是传统叙事学造成的一种成见;换一个角度,故事就成了证词。当代犹太作家、1968年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埃利.
威塞尔就曾在这个意义上倡言“讲故事”(见《倾向》1994年第1期“埃利. 威塞尔专辑.
六篇短文”,以下引文均出于此)。对威塞尔来说,这一本来似乎是儿童专属的用语关系着一个可怕的悖谬:
大战后,死者向每个幸存者问出了同一个问题:你是否将能讲述我们的故事?现在我们知道了答案:不。他们的故事无法被讲述--也永远不会被讲述。开口的没有人听见;你听见的故事并非他们的故事。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赋予了“讲故事”以前所未有的严重性:一个悖谬只能用另一个悖谬来平衡。在他看来,这既是一个真理(“写作是不可能的,但惟因其不可能才必须写作”),又是一个追问(“一个人该对他的秘密和他的沉默做什么”),更重要的是一个作家必须履行的“首要责任”:
让我们来讲故事。那是我们的首要责任。评注将不得不迟到,否则它们就会取代或遮蔽它们意在揭示的事物。
由此,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吁请“讲故事”,并阐明其价值和意义所在。这种阐明同时也是对“故事”一词本义的揭示:它并非意指时间上的过往之事,或一种泛称的文体,而是意指那些被遮蔽或可能被遮蔽的事物;这些事物不但和我们的过去,而且和我们当下以至未来的生存休戚相关。
让我们给他们讲故事,或至少我们尝试这么做。不仅要把死者从遗忘中拯救出来,而且要交给生者一种幸存的可能……
让我们讲故事来记忆人类是多么脆弱。在面对凶猛的邪恶之时,让我们讲故事来阻止刽子手说出最后的遗言。遗言属于受害者……
张紫葛先生或许并不知道埃利.
威塞尔,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的人生故事与威塞尔的吁请遥相呼应。这里,“讲故事”既不是什么“寓教于乐”的行为,也不是什么“必要的语言策略”,而是幸存者无可选择的、不得不的,因而是唯一的“追述”方式。这种唯一性和威塞尔对“奥斯维辛”的独特阐释构成了对称。在威塞尔看来,“奥斯维辛不仅是一个政治事实而且是一个文化事实,一个历史的和文明的组成部分”;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它还是一个有关写作的隐喻--假如不能找到与之对称的语言方式的话。
作为一种不可能的可能,张紫葛先生的人生故事属于当代中国尝试“个体历史叙述”的一部分。类似的叙述在今天不是太多,而是太少。这当然不能成为确保其真实性的理由,却是一条足以让我们反身质疑我们往往是先在的“真实性”概念及其相关因素的理由。这种质疑较之对故事本身的质疑有时显得更为重要。例如对根深蒂固的中华“史官文化”传统的质疑,对这种传统所习惯的种种历史(包括历史人物)预设的质疑,对经由这种种预设所培养和训练出来的、很可能从一开始就被扭曲了的写作、阅读、评价心理的质疑,等等。由此回到前面所言“宁信其有”的“信”,不妨将其喻为一扇敞向更为广阔的真实的门;至于它是否同时也会成为一扇留给胡编乱造的方便之门,我想那是任何质疑水平不低于“十八岁有无可能大学毕业”的人都不会有的担心。同时我们也不要忘记,“历史本身将执行最终的裁决”决非是一句虚言。话又说回来,那种一方面以“真实性”的监护者自居,一方面却以“睁着眼晴说瞎话”为能事的“历史代言人”,我们见得还少吗?
纯粹出于技术上的考虑,本书未能收入反面意见的文章。这是一个遗憾,然而并非不可弥补的遗憾。据我所知,质疑、批判乃至痛诋张著的文章,已结集并正式出版的至少有两部,感兴趣的读者不难找到。
注:
*本文系为评论集《批评的界限--张紫葛传记作品辨析》一书(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所写的后记。
2004年“五一”长假,天通西苑
王瑶先生怎么教弟子
王瑶先生怎么教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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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王瑶的教学,大家就会想到他那个著名的烟斗。王瑶从来不给我们上课,第一次见面就打招呼说,你们平时没事不要来找我。一个星期只准我们去他家一次。他的生活习暖是凌晨三四点睡觉,因此每天上午谁都不能上他家去,大概下午三四点钟,才开始接待来人。所以我们一般都是四点以后去的,坐在那里海阔天空地闲聊,想到什么就谈什么。其实很少谈学术,大多是谈政治,谈思想,谈文化,谈人生。
先生一边抽烟,一边悠悠地说,谈到兴处,就哈哈哈地发出王瑶式的笑声。有时会突然沉默,烟雾缭绕之中隐现出先生沉思的面容。我们只静静地听,偶尔插几句话,更多的时间里是随着先生沉思。所以我们几个弟子都说,我们是被王瑶的烟斗熏出来的。
他的指导方法也很特别,我把它概括为“平时放任不管,关键时刻点醒你”。一入学开一个书单,以后就不管了,你怎么读、怎么弄他通通不问,而且关照你平常少到他那儿去。其实这个放任不管,我倒觉得这正是抓住了学术研究的特点。学术研究是个人的、独立的、自由的精神劳动,因此它从根底上就应该是散漫的。散漫,并不是无所事事。
一个真正的学者,一个有志于学术的学生,学术研究是他内在生命的需要,根本不需要督促。看起来他在闲荡、读闲书,其实总在思考。看起来漫不经心,其实是一种生命的沉潜状态,在淡泊名利、不急不躁的沉稳心态下,潜入生命与学术的深处,进行自由无羁的探讨与创造,慢悠悠地做学问。这是不能管的,更不能乱管。搞学术就是得无为而治,王瑶深谙无为而治的奥妙。
但是在关键时候他点醒你。他平常不轻易点,一点就让你终生难忘;他点到为止,醒不醒,要看你的悟性。
王瑶的“点醒”包括两方面。先说学术指导。他只抓毕业论文,而且先要求学生提出两个论文选题,向他汇报设想,然后他给定一个题目,并点醒你做这个题目应该注意什么。比如我当初毕业论文就准备了两个题目:一个写鲁迅的思维方式、心理结构、艺术世界,类似于我后来写《心灵探寻》的那种写法;另一个是鲁迅和周作人的发展道路的比较。
王瑶先生听了我的汇报以后说,你的第一个题目很有新意,但你自己还没有想清楚,短时间内也不容易想清楚,在不成熟、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急于写成论文,会有很多漏洞,答辩时很可能通不过,反而糟蹋了这个题目,不如存放起来,多酝酿几年再做,一做就把它做好。于是就定了做“鲁迅和周作人发展道路的比较”这个题目。然后他就告诉我做这个题目可能会遇到的困难。
他当时说了这么几点,大概有四点吧。第一是学术论证上的困难。王瑶打了一个比方,他说做这个题目你得有两个包裹,一个包裹是鲁迅,一个包裹是周作人,两个人你都得搞清楚,但光分别搞清楚还不行,你得把他们两人连起来,因为你是比较研究,难点就在这里,就看你连的本事大不大。第二点,你得注意,讲周作人是有很大风险的,一定会有很多人提出种种责难,你要做好准备在答辩时舌战群儒。因此,你所讲的有关周作人的每一句话都必须有根据,有大量材料来支撑你的每一个论断。这就给我定下了一个高标准。
后来我那篇论文注释的篇幅几乎与正文相等,差不多每一句话背后都有一条注释,越是敏感的问题就越要讲究有理有据。第三,王瑶又提醒我,完全脱离政治的所谓“纯学术”是不存在的,在周作人是汉奸这个问题上,你必须态度鲜明,要有民族立场,不能回避民族感情问题,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含糊其词,整个论文就站不住了。第四,王瑶说,在材料、观点都准备好了以后,还有一个关键环节,就是要为整篇论文找到一个“纲”,才能“纲举目张”,以什么为“纲”,实际是以什么为文章的“魂”,这是最能显示论者的水平,特别是思想、理论水准的。
他打了一个形象的比喻,说文章有两种写法,一种是“编织毛衣”式的,只是平列的铺排:一点两点,三点;一方面,又一方面,再一方面。很有条理,很全面,但看不出观点之间的内在联系,整篇文章是散的。另一种是“留声机”式的,有一根针,一个核心,一个“纲”,所有的观点都围绕它转,这就是所谓“纲举目张”,所谓“提纲挈领”。写论文最难,也是最要下夫的,就是一定要找到能够把整篇文章拎起来的东西。这又是一个很高的标准:记得我写毕业论文最费力之处就在怎么找这个“纲”,甚至有一度因此而想放弃这个题目。有好几天晚上我都睡不着觉,都急死了。一天早晨,睡在床上,左思右想,突然想起列宁所提出的“亚洲的觉醒”这一命题,才醒悟到可以用“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和人民的觉醒”作为全文的一个纲,这才豁然开朗,用两个星期就把论文写出来了。
以上四个指点,从学术与政治的关系,治学的基本态度、方法,研究的难点、重点,到具体的材料的收集、论证,论文的组织、结构,都谈到了,学术氛围、社会环境、答辩中可能遇到什么问题,也都考虑到了,而且全点在要害上。但就这一次谈话,以后就不管、不问了。你回去自己研究、写作,到时候你必须交论文。交了之后他又细细地给你改,连标点符号、错别字都给你改,就下这一次工夫,王瑶是一个很会使劲的人,平常不用力,关键时候该用力他就用力,而且用在刀刃上。最后还把一个关:答辩前夕开始找你谈话,给你“锦囊妙计”,教你如何应付答辩。以后我当了导师,就将王瑶的锦囊妙计传给我的学生。
王先生说,答辩的时候要掌握好两条原则。一条原则就是答辩老师提的问题如果跟你论文要害的部分没关系,无关紧要,不会影响你的论文的通过,你最好不要详细地回答,说几句带过去就行了,别说多了,因为言多必失,会把你的知识漏洞都暴露出来,你说漏了一句被答辩老师抓住,他穷追不舍,你就非常狼狈。最好想办法一句话堵住不再追问,实在不行就干脆说:老师,这个问题我没想好,我再下去想一想。他总不能不准你想啊。或者老老实实承认:你说得很对,这是我的错误。也就到此为止了。
但是,还得有另一条:如果提出的质问涉及你的基本观点,你就不能让步,必须据理力争,即使面红耳赤你也得争。因为你要是承认错了,或者承认考虑不周,你的论文就完了。而且你心里要有数:表面看来你是学生,而且处在被质疑的被动地位,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你又是主动的,因为在具体被质问的这个问题上,你是专家,对这个题目你比这些考官都熟悉,你思考得也最多、最充分,你是最强的,也是最有发言权的,所以你必须而且能够据理力争。你最好的方法是抛材料,用你所熟知而老师未必知道的事实材料来证明你的观点,变被动为主动。可以看出,王先生对考试制度看得很透,对老师与学生、主动与被动的关系看得很辨证,显示了学术智慧与人生智慧。
或者更重要的,也是使我们终生受益的是思想上的点醒,治学态度、人生道路上的启迪。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先生的三次教诲、三个师训。
第一次找我谈话,第一个师训就是“不要急于发表文章”。他说:“我知道,你已经39岁了,年纪很大了,你急于想在学术界出来,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劝你要沉住气,我们北大有个传统,叫作‘后发制人’。有的学者很年轻,很快就写出文章来,一举成名,但缺乏后劲,起点也就是终点,这是不足效法的。北大的传统是强调厚积薄发,你别着急,沉沉稳稳地做学问,好好地下工夫,慢慢地出来,但一旦出来就一发不可收拾,有源源不断的后劲,这才是真本事。”
又有一次闲聊天,王先生突然对我说:“我跟你算一笔账,你说人的一天有几个小时?”当时我就懵了:老师怎么问我这样一道题?只得随口回答说:“24个小时。”先生接着说:“记住啊,你一天只有24个小时。你怎么支配这24个小时,是个大问题。你这方面花时间多了,一定意味着另一方面花时间就少了,有所得就必定有所失,不可能样样求全。”秃头秃脑地讲了这一句,就不再说了,点到即止,这是王瑶的特点。我就反复琢磨,知道他这是在提醒我:你想要你的学术有成就,必须得有献身精神,要有所付出,甚至有所牺牲。
当然,我们也不赞成“安贫乐道”,为了做学问什么都牺牲,最基本的物质需要都不要了。那不行,我们不能做那样的人,首先要保证基本的生存条件。鲁迅说过: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生存、温饱是第一的,生存、温饱问题不解决,谈不上发展。但是在基本的生存条件具备以后,你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向物质生活方向发展,那是你的权利;但是如果你想在精神上有更大发展,你在物质上的欲望就要有一定限制,在物质生活上不能有过高的要求,要有所牺牲,不然的话你就不可能集中精力于精神的追求。
我们讲人的精神、物质两方面的充分发展,那是理论的说法,是一种社会的理想的状态,而对个人来说,总是有所偏执的。所以我对自己的要求是,物质上中等或中上水平,绝不奢望过度的物质享受,而精神生活应该是一等的。要做学问,要着重于精神的追求,就必须把物质看淡,即所谓“淡泊名利”,要超脱一点。这看起来都是常识,但真要在物质诱惑面前毫不动心,也不容易,特别是在我们这个越来越商业化、物质化的时代。
在我研究生毕业留校以后,王先生又找我谈了一次话,就谈这一次,再也不说了,就使我终生难忘、终生受益。他说:“你现在留校了,处于一个非常有利的地位,因为你在北大,这样,你的机会就非常多,但另一方面诱惑也非常多。这个时候,你的头脑要清醒,要能抵挡住诱惑。很多人会约你写稿,要你做这样那样的有种种好处的事,你自己得想清楚,哪些文章你可以写,哪些文章你不可以写,哪些事可以做,那些事不可以做。你要心里有数,你主要追求什么东西,之后牢牢把握住,利用你的有利条件尽量做好,发挥充分,其他事情要抵挡住,不做或少做。要学会拒绝,不然的话,在各种诱惑面前,你会晕头转向,看起来什么都做了,什么都得了,名声也很大,但最后算总账,你把最主要的、你真正追求的东西丢了,你会发现你实际上是一事无成,那时候就晚了,那才是真正的悲剧。”
现在仔细想想,王瑶的三次师训其实都是一个意思,概括地说就是“沉潜”两个字。要沉得住,潜下来,沉潜于历史的深处、学术的深处、生活的深处、生命的深处:这是做学问与做人的人境界。切切不可急功近利,切切不可浮躁虚华:这是做学问、做人的大敌。不是不讲功利,要讲长远的功利,着眼于自己一生的长远发展,而不只看眼下的得失。王先生要我沉住气,告诫我有所失才有所得,后来又要我拒绝诱惑,都是着眼于我的长远发展。用通俗的说法,就是要我沉潜下来练内功。大侠之所以为大侠,就是他有定力,认准一个目标,不受周围环境的诱惑,心无旁骜地练好内功。功练好了,气足了,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发。这就是王先生要求的“后发制人”。
我现在回顾自己的学术生涯,唯一可取之处,也是可以告慰王瑶的,就是我一直牢记师训,并月身体力行。我从1960年大学毕业就雄心勃勃想做一个学者,但从1960年到1978年,等了18年,准备了18年,才有机会考上研究生。按照王先生的教导,又准备了7年,直到l985年,才开始发出自己的独立的声音。在这7年里,我发表的文章非常少,质量也不怎么样,压力非常大,有的时候连自己都失去信心了,但还是硬撑过来了。
如果从1960年算起,到1985年,我可以说做了25年的准备,练了25年的内功,然后从1985年开始独立发功,一随发到现在,也只是发了20年。准备25年,发挥20年,我的治学之路、人生之路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很艰苦,但也很充实,没有虚度。
摘自《王瑶怎样当北大教授》,《大学人文(第5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5月版
钱锺书与英国文学(赵一凡)
钱锺书与英国文学(赵一凡)
2011-04-05 00:15:13| 分类: 自创类 |举报|字号 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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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先生1998年年底去世,迄今已10年。10年来,我尝试通读先生已发表的著作,写下两万余字笔记。目的是想了解他的知识结构、治学方法,追索中国知识传统的现代衍变。
为此,我对钱锺书的老师辈,也作了相应调查,其中包括吴宓先生(清华国学院主任),以及世称清华四大导师的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诸先生。
我得出第一项心得,便有关钱锺书与清华的思想渊源:了解钱锺书,必先了解清华。
清华1909年建校,实与一桩莫大国耻,即1900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有关。1907年底,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宣布:愿返还庚子赔款之一半,“俾使中国政府得以派遣学生来美留学”。
所以清华自1911年开办后,便有一个代代相传的口号: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独立精神,自由思想。
1925年,在原先留美部基础上,清华增设大学部,创办研究院,形成三足鼎立新格局。这既是清华成人礼,也开创一派中国特色知识传统。
就名称而言,研究院仍以“国学”为号召。但在教研制度上,它思想开放、广纳新知,有教无类。治学方法上,它的一大贡献,正是中西并举、贯穿融会、为我所用。上述特征,大体吻合陈寅恪与吴宓先生所提倡的中国文化本位论。
我们知道,陈寅恪先生谙熟国史,精通外文,复以本民族命运为重,孜孜寻求中国兴衰之原因。据吴宓《空轩诗话》:“宓於民国八年美国哈佛大学得识陈寅恪,当即惊其博学而服其学识”。
1925年,吴宓筹办国学院,又与陈寅恪比邻而居,此即中国现代学术制度之发轫。1961年二老白头聚首。吴先生发现:“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张毫未改变,仍遵守昔年之中国文化本位论。”
如此胸襟宽阔、个性倔强的本位精神,套用陈先生的文言,即中体西用资循诱。以吴先生半文半白的话说,便是择善而从,比较出新。
而钱锺书只用打通二字,予以简白概括。在我看来,身为清华外文系1933届毕业生,钱锺书不仅代表上述知识传统,尤能体现这一传统之顽强生命力,以及它博古通今、海涵天下、勇于创新、扬我中华志气的卓越风范。
我的另一读书心得,涉及钱锺书的学术定位。这方面,国内一批中文系学者,经年开发钱学。其丰硕成果表明:
钱锺书首先是一位国学大师,其代表作《管锥编》,堪称一部研究中国历代思想的鸿篇巨制。其次,钱是一位伟大小说家与文体家。他的小说《围城》,不但被学界视为经典,而且在民间哙炙人口。
再其次,钱锺书乃一重要文艺理论家与批评家。这方面他撰写过《谈艺录》、《七辍集》。最后,钱作为翻译家,参加过毛选翻译委员会、毛诗定稿组,并握有最高级别的专业定稿权。
对于上述研究,我多表赞赏,可也发现一个问题。这问题,又与我们外文系师生习习相关。简单说,钱先生去世后,后人给他加上几重光环,以至我们忘记一个事实:他本是我们英文专业中人。
我在此提醒大家:钱先生不但是清华外文系的好学生,他在牛津留学时的专业方向,也是不折不扣的英国文学。
不仅如此,钱先生曾在国内多所大学教书,从昆明、湖南、上海,一路教到北京,教的全是我们熟悉的英国文学及其相关课程。一句话,钱先生与我们有着相似学术背景: 即受同类训练,写同类论文,得同类学位。
问题是:钱锺书是怎样超越专业局限,逐步变为一个学问大家的? 下面,我想分段回顾钱先生的学术生涯。
钱锺书怎样开始学英文?
辛亥革命前夕,即1910年11月21日,钱锺书出生于江苏无锡一个世代书香门第。父亲钱基博是江南宿儒,文史名家。他早年参加辛亥革命,后来做了国文教授,先后在清华、圣约翰、华中大学执教。
钱基博的大哥膝下无子,所以钱锺书一出生,祖父便将这个长孙,交与长子抚养。
为何起名钟书?据说孩子降生那天,有人向他父亲赠送《常州先人丛书》。伯父因此替孩子起名仰先,小名阿先。
另据杨绛《将饮茶》:伯父去世后,父亲担心钟书生性活泼、喜欢胡说乱道,特为他改字默存,意思是叫他少说话。
钱锺书的伯父钱子兰是晚清秀才,冬烘先生。他性情迂阔,溺爱孩子,颇似《围城》中方鸿渐的父亲方遁翁。老先生每天上午泡茶馆,与人聊天,下午教两个侄子(钟书与钟韩)读书识字,读的是《诗经》与《尔雅》。
读书之余,他不仅爱给两个孩子买零食吃,还常从书摊上租书给他们看。租来的书,无非是《说唐》《济公传》《七侠五义》。
钱家书香诱人,家藏丰富,钱锺书自幼熟读《三国》《水浒》《西游记》。不妨说,是伯父将儿时的钱锺书,早早引入中国古典文学的大千世界。
钱锺书10岁那年,伯父去世,他和钟韩被送进无锡东林小学,开始接触外国文学。这时让他痴迷的,竟是商务印书馆印行的《林(纾)译小说丛书》。
这套西洋文学转译本,包括狄更斯、司各特、斯威夫特等名家作品。其中一本哈葛德《三千年艳尸记》,最是惊心动魄。钱锺书看这些个西洋历险传奇,直看得意趣飞扬、心痒难熬,恨不得立马学会英文,遍览天下奇书。
1924年,14岁的钱锺书考入苏州桃坞中学。1927年,他和钟韩又一道转入无锡辅仁中学。这两所教会学校,均为学生提供上佳英语环境。
有亲历者说,入此学堂就好比到了外国:上课、早操、游戏、乃至吵架,全都要用英语。钱锺书因为英文功课好,一度当上班长,每天用英文喊操,得意洋洋。
1928年,钱基博应聘北上,去清华做国文教授。父亲一走,钱锺书无人看管,便开始自由放任,胡乱读书。暑假中父亲自北平归来,抽查孩子功课。结果钟韩得了夸奖,钟书则被痛打一顿。
父亲说他写的文章“不文不白,用字庸俗”。这一打,却将钟书打开了窍。从此他古文大进,诗意勃发。高二那年,辅仁中学举办国、英、数三科竞赛,钱锺书夺得中英文两项第一名。
钱锺书早年教育之特征,是能于中国古文陶冶之外,饱受西洋文化滋养。这种刚柔相济的启蒙方式,堪称中国历代少有。具体说,严格古板的国文训练,令钱锺书自幼根基扎实、文理清晰、思想深邃。而西洋民主教育,又养成他大胆求知、锐意革新的自由精神。
提醒各位:生性好奇的钱锺书,是因大量阅读西洋小说而得以充分发蒙。而我窃以为:西洋文学的奇异魅力,尤其是它所蕴含的强悍自信、张狂进取心、丰富想象力,实有利于造就钱锺书此后中西融通、才华恣肆、自作主张的学术品格。
钱锺书怎样在清华读书?
1929年钱锺书考入清华外文系。他的入学总分,据说在200多新生中排列第57名。可数学不及格,只得了区区15分。
然而,由于他的中英文考卷异常出色,惊动清华校长罗家伦。钱锺书回忆说,罗校长亲召他面谈,予以破格录取。而他感激之余,也当场“鞠躬申谢”。这个年仅19岁的新生,自此与校长书信往来,作诗唱和,不亦乐乎。
1929至1933年,钱锺书一直在清华外文系就读。关于这个“中国第一外文系”,我在此简介如下:
清华外文系建于1926年,始称西洋文学系,1928年改名外文系。系主任王文显留学英国,1915年回国后,历任清华教务长、代理校长。
作为清华元老,王主持制定外文系学程大纲,明确其培养目标为:甲)使学生成为博雅之士; 乙)使之了解西洋文明之精神; 丙)造就精通外语之人才; 丁)创建今世之中国文学; 戊)汇通东西之精神思想。
参照美国大学制度,外文系强调于专业训练外,鼓励兼修,以造就博学通才。必修课包括西洋文学概要、文学批评、戏剧概论、历代文学史。目标是“研究西洋文学之全体,以求一贯之博通”。同时每一学生,又须于英德法三种外文中,“择定一国语言文字及文学,为精深之研究”。
钱锺书入学时,外语课增至8门:即英法德之外,又添加拉丁、意大利、西班牙、俄罗斯与日本语。一介新生钱锺书,居然修习了日文之外的7门外语。
外文系师资中西各半。中国教师开课为:吴宓(大二英文、英国浪漫诗人、西洋文学史分期研究一),王文显(戏剧概论),叶公超(大一英文、英国文学选读),陈福田(大一英文、西洋小说研究、英文作文)。
外籍教师开课:吴可读(A. L. Pollard-Urguhart,文学批评),翟孟生(P. D. Jameson,西洋文学概要、西洋文学史分期研究二、四、五),温德(Robert Winter,大三英文、大四法文、西洋文学史分期研究三),毕莲(A. M. Bille,大四英文)等。
清华四年,钱锺书通习西洋文学史、戏剧概论、莎士比亚等课程,尤喜浪漫诗歌、哲理小说、文艺批评。外文系之外,他自然受到清华四导师、特别他们那一代渊博学风的熏陶。而他与众不同的读书志向,此际也初露端倪。
这方面,我想着重勾勒他的两项特征:
杂学旁搜,志在打通 钱锺书在清华英文成绩之好,空前绝后:大一大二甲上,大三超等,大四无纪录(因华北动荡,毕业生提前离校)。
早在大二时,吴宓先生就让他填补系里教职。毕业前,北大温源宁教授又荐他去伦敦大学做讲师。
诸多回忆文中,钱都被描述成一个奇才。人们的赞赏重点,则在于他的旁涉与渊博。同学饶余威说:
“钱锺书中英文造诣很高,又精于哲学和心理学,终日博览中西新旧书籍。他上课时从不记笔记,只带一本闲书,边听边看,但考试总是第一。看书时他喜欢用粗黑铅笔划出佳句,并在书页旁写上评语。清华藏书中的划线评语,多出自此君手笔。”
钱锺书的杂学兴趣,更见于他与清华名师关系。30年代初,清华中文系有朱自清、闻一多、俞平伯;哲学系有冯友兰、金岳霖、贺麟;历史系有陈寅恪、蒋廷跋、张荫麟。
钱锺书听这些名教授的棵,拜读他们的大作,时常己见迭出。譬如中文系主任朱自清、哲学系主任冯友兰,都曾遭到他的挑剔。
他还喜用中英文发表批评文章,左右开弓,一时嘲笑洋人,一时又捉弄古人,说什么“孔子是乡绅,陶潜也折腰”,令其父钱基博坐卧不安。
钱锺书如此不守陈规、不务正业地读书,乃至后来自成一套通家之论。其内容精深,须另作一文,周备述之。
这里只说缘起:在清华,钱与哲学系教授张申府交好。张氏特点是嗜读无厌,推崇新知。国内哲学界,他较早介绍马克思唯物论与罗素分析哲学。张钱二人,双双看重学问之通达。
张氏《所思》谓:“我相信,哲学最后目的只是一个通字。罗素以解析为本质的哲学,也莫过如此。种种分析,只是通的门路和应用。反之,通是分析的补救。”
钱锺书的通学志向,亦在张主编的《大公报》上多有流露。30年代初,他在该报世界专栏连续发文,抉发哲学家的诗心。
《作者五人》纵论英美哲学之余,突发奇想曰:“我梦想写一本讲哲学家的文学史。每读一本文笔好的哲学书,这梦想便从心头掠过。”请注意:这是要一举贯穿文史哲三大学科!
这方面,美国哲人桑塔亚那(George Santayana,哈佛大学哲学教授)多才多艺,尤令钱锺书心仪:那个“山潭野纳”用字讲究,比喻丰富,不仅能将玄思化入诗句与批评,而且“他的哲学里随处都是诗”。
钱锺书表示:他要在“硬性学术研究中”,充分展示诗情画意、人生乐趣。
孤往冥行,不由师授 在清华,钱锺书不但把书读得出神入化,而且渐以孤傲出名。他毕业时拒绝留校读研究生,理由是“外文系无人能教我”。
此语一出,陈福田老师摊手作色道:这太伤感情了。有人据此认定钱锺书恃才自负,个性狂狷。以我所见,实际情况却要复杂得多。
首先不可忘记,当年清华学风大度:它一面激励学生上进,一面对那些可能超越老师的卓异学生,乐见其成,沾沾自喜。且听吴宓先生评语:“当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老一辈中要推陈寅恪先生,年轻一辈要推钱锺书。”
得知钱锺书不愿读研,吴先生莞尔一笑:“以钱的才质,根本无须硕士学位。当然他还年轻,瞧不起清华现有的西洋文学教授,也未尝不可。”
其次,当年清华并非清水一潭。针对派系岐见,校长与导师一再提倡:和东西秦晋之好,破南北门户之见。身为深明事理的学生,钱锺书周旋于诸师诸派之间,既要遍采百味,又欲不落俗套,岂可没有一套超然自处之法?
有的。现举一例,略点其中关节。外文系教授叶公超,对钱锺书赏识有加,一度对他说:“你不该来清华,而应去牛津”。
某日,叶对钱议论清华派系,钱不作正面答,反而戏言道:京派海派,如同马戏。我自作一队,穿插其间,岂不好玩?复作一首七绝诗,明示自己无师无门的立场:“亦居魏阙亦江湖,兔窟营三莫守株,且执两端开别派,断章取义一葫芦。”
最后,钱锺书发表不由师授的独立宣言,并不代表他目无师长、拒认师传。相反,他在《论交友》中恳切自陈:“我有大学时代最敬爱的五位老师,都像蒲伯所说,以哲人、导师而更做朋友的。这五位导师全对我有说不尽的恩德。”
钱锺书怎样在牛津读书?
清华毕业后,钱锺书回到江南,在上海光华大学当讲师,不久与杨绛结婚。1934年他以总分第一名,考取庚款留学。录取24名学生中, 唯他一人攻读英文专业。
1935年,钱杨双双赴英留学。杨是自费生,钱则进入牛津大学埃克塞特学院(Exeter College),攻读英文学位,为期两年。
在牛津,钱锺书并不开心。他生活寂寞,时感失望。失望原因,首先在于牛津课程枯燥、学风呆板,不合他的口味。其次,牛津多富家子弟,他们扎堆喝酒、结伴旅行,另有一套贵族作派。
钱锺书冷清不过,便把自家住所Norham Gardens取名“恼人园”。又将他常去的Bodleian图书馆,戏称为“饱黩楼”。可那里的藏书只限18世纪以前。19世纪往后的新书,要到市图书馆去借。当然,这也挡不住他在两馆之间往来穿梭,废寝忘食。
据杨绛回忆,钱锺书对于英文专业课,“只有一次认真苦读”。那是他在学位论文预试中,遇到一门古代版本学。它要求学生钻进故纸堆,一一爬梳并辨认15世纪的破烂抄本。钱锺书头疼之余,不得不临阵磨枪,恶补Paleography。而他所谓的苦读,是每天加看一本侦探小说,以便“休养脑筋”。结果考试不及格,他被迫在暑假后补考过关。
话说回来,牛津的苛刻训练,养成钱锺书无懈可击的英文功底。40年后,即1979年他随社科院代表团访美时,仍能随口背诵英、德、法文诗篇。
依照台湾费景汉院士的在场目击,钱以69岁高龄,面对满堂学者,侃侃易语而论,其洋文之精准、学问之高雅,“真把美国人吓着了”。
再看钱锺书毕业论文,也是正儿八经的文学命题:《17-18世纪英国文学中的中国》。在命题与方法上,此文均属标新立异:
[1]将比较文学方法、文化交互影响说,大胆植入断代史研究,
[2]比较分析中,突出两国文学的思想观念、乃至文化心理之异同。这部英文稿,曾于1940-41年在中国图书季刊英文版发表。1982年,香港方面打算再版,因钱不同意而放弃。
凭此论文,钱锺书摘取牛津B.Litt.学位。这是个学士学位,但含金量很高,极少颁发东方学生。毕业前,牛津有人愿意资助钱攻读哲学博士,又邀他担任中文讲师,可他均未接受。
其中原因,杨绛解释说:钱通过论文考试,简直“如获重释”。他觉得为学位赔时间、做无用功,太不值当。说到底,钱锺书一生最喜自学,即不受约束,读自己想读之书。
1937年秋,钱杨转赴法国,在巴黎大学(Sorbonne)进修一年。这一年,钱锺书要比在牛津快乐得多。他欣赏索邦的宽松自由,嗜好拉丁区的小酒吧、旧书店。此时他既无功课压力,又能恣意读书交友。开心之余,他发现做学问之人,实该自由自在地生活。
许多年后,他将学问一道,用八大山人冷隽笔法,表述为“荒江野老,三二素心人,商量切磋之事”。可我忍不住想说:先生健忘 —— 怎可缺了巴黎街头的灯红酒绿、咖啡飘香?
有巴黎垫底,钱锺书留学三年,终不枉此行。遍览群书之余,他最感兴趣的书籍,却以西洋思想史为主轴。据我观察,其中三大重点为:
[1]以拉丁文为主的古希腊哲学及文论,
[2]以意大利文为主的文艺复兴经典,
[3]以法德文为主的欧洲启蒙与现代思想。
换言之,若要追随钱氏足迹,替他绘制一张海外游历图,我们恐怕要从荷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开始,经由维柯、薄迦丘、拉伯雷、伏尔泰、卢梭,一路拜会过康德、黑格尔、尼采、弗洛伊德,直至遭遇胡塞尔、海德格尔。
最后这两位德国现象学宗师,颇似《红楼梦》里那一对癞和尚、跛道士。起初,钱锺书不过与之面面相觑。继而暗通款曲,引为知己。到了《管锥编》中,竟是同登一叶扁舟,携手飘然而去。
请看杨绛旁证:“钟书在巴黎这一年,自己下功夫扎扎实实读书。法文自15世纪诗人维容(Villion)读起,到18、19世纪,一家家读将来。德文也如此。他每日读中文英文,隔日读法文德文,后来加上意大利文。这是爱书如命的钟书恣意读书的一年。我们初到法国,两人同读福楼拜《包法利夫人》,他的生字比我多。但一年后,他的法文水平远远超过我。”
请留意,巴黎读书方式,与钱氏治学理念相关:于学问一道,他绝不拘泥某一学科,而是上天入地,纵横驰骋。他后来放出手段,将小说及各类文艺作品,与正规学术相结合,美其名曰打通齐观。如此狂放之方法,实非一般国学或西学专家所能想、所敢想。
钱锺书怎样教英文?
1939年,欧洲战况凶险,钱锺书携妻女从马赛回国,时年不足29岁。清华教授叶公超,此时主持外文系(不久他官运亨通,当上外交部长,后随国民党去了台湾),破格聘钱锺书为教授。
由于抗战,钱从香港上岸,直奔昆明西南联大。据王佐良回忆:是秋,叶公超亲陪钱锺书,来到高级英语研修班,向大家介绍说:“钱是我的学生,你们真幸运,能有这样一位好老师。”
钱锺书在昆明旅居文化巷11号。短短一年中,他教过的联大学生计有:王佐良、许国璋、周珏良、杨周翰、李赋宁、查良铮等。旁注一句:上述诸生,多为解放后北大北外之著名英文教授。至2004年5月10日李赋宁先生去世为止,这一代贤师俱已过世。而他们生前,莫不自许“钱师门下”。
钱锺书在联大开课三门,分别是欧洲文艺复兴、当代文学、大一英文。据许国璋回忆:“其时大学讲文艺复兴,多讲英国。钱师则自意大利与法国始,尤喜法国拉伯雷。盖拉氏深恶教会之蒙昧,挞伐无所不及,最足以表示时代精神。
讲当代文学,也以欧洲为主线,兼及英国。钱师从不满足于讲史实、析名作,凡具体之事,概括带过。所讲文学史,实是思想史。”
许国璋又说:“师讲课,必写出讲稿,但堂上绝不翻阅,既语句洒脱,又无取冗长。学生听到会神处,往往停笔默诵。盖一次讲课,即是一篇好文章,一次美的感受。
课堂板书,师喜用英国伊丽莎白朝之意大利体。字体大而密,挺拔有致。凡板书,多为整段引语,拉丁语、古法语、意大利语。书毕,必读,遇有缺夺,必一一补正。钱师,中国之大儒,今世之通人也。”
(此为4月1号听赵一凡教授讲座时的课件)
赵一凡:我与女儿说杨绛
2011-07-22 14:35:12| 分类: 杨绛-家人 |举报|字号 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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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新京报》来电,说7月17日杨绛先生将满百岁,报社要纪念一下,请我赐稿,字数以两千为宜。用两千字祝寿,显然简陋些了。但我深知,钱杨简朴一生,洁身自爱,并不喜欢铺张作势。
回想1990年11月,我曾在《读书》发表两篇《围城》书评,向钱锺书先生祝贺80寿辰。老人看了文章,挺高兴的。如今杨先生百岁之喜,我也奉上一篇短文,权当一碗清汤寿面,由儿孙们给奶奶上寿了。但我这篇文字,仿照给钱老祝寿的例,只录下两段对话——都是我同女儿聊天的琐事儿。
2003年4月某日,非典疫情消散,江南风和日丽。我被女儿催着,陪她一道出门。苏州十全街头,熙来攘往,春装鲜艳,活脱一幅清明上河图。漫步至观前街,又听四下里吴侬软语,闲适如故。于是逛书店,搜一摞古色古香的旧书。复进书馆,听几曲如诗如梦的评弹。
及至夜市阑珊,女儿仍不想回家,索性钻进采芝斋。我在这里有贵宾卡的。只要上楼,店家自会沏好碧螺春,送上茶点,由我父女二人,占一间临街雅室,各自懒懒看书。除非召唤,人家从不扰客。
这苏州书店也怪,尽卖些玩物丧志的闲书。女儿检到一本《外商投资法》,便埋头用功,脊背对我。而我手中,则有陈从周《说园》,陆文夫《老苏州》,顾颉刚《吴歌甲集》。还有一本煞是好看的《苏州文选》,它瑰集历代精品:从白居易、苏舜钦、苏轼,一路蜿蜒到俞樾、林语堂、徐志摩。看得我想入非非,直想找到编者,问他何以漏掉了唐伯虎、董小宛、柳如是?
让我小吃一惊,其中还夹有钱锺书和杨绛的两篇文字。钱先生那封《致钱穆书》,我从没见过。据编者按,苏州建城2500年庆典前,市政府拟邀台湾穆老回乡同喜。苦于无人牵线,便托人到京,拜锺老大笔飞鸿。200字请帖,居然“骈散相间,典丽风华,不减魏晋尺牍之高致”。再看帖子落款,为1985年3月。那阵子我尚在美国读书,哪晓得苏州城里惊天动地,有此庄重一请。念及穆老不来,锺老已去,不由心下戚戚。
再看杨文,复转欢喜。这是一篇标准杨绛式散文。它婉约如水,亦庄亦谐,实以80高龄,翻检少女记忆,得此一段《记章太炎先生谈掌故》。话说1926年,杨季康(杨绛)考入苏州振华女校,才15岁,上高一。那会儿,她梳一条粗短辫,穿湖色纱衫,白夏布长裤,白鞋白袜。天真烂漫至此,毛笔字也写得稚嫩,老师说她“拿笔像拿扫帚”。
这一日,学校请名人讲演,老师坐满一堂。不知为何,偏让小不点儿的杨绛上台做笔录。前来讲演的嘉宾,却是如雷贯耳的革命家、学问家章太炎。杨季康对他一无所闻,丝毫不为所动。只好奇那老头“个子小小的,脸色苍白,戴一副老式眼镜,左鼻孔里还塞着些东西”。加之他呜哩哇啦大讲杭州官话,害得小姑娘两眼发懵,全不知那掌故“是什么时候、谈的是何人何事?”
次日苏州报上登出新闻,说章老先生讲演,小女生上台笔记,结果是一字未录,整个儿交了白卷。偏那白卷女生,心下不服,娇娇顶嘴道:“且别说他那一口杭州官话,即使他说我家乡话,我也一句不懂,掌故岂是人人能懂的!”直到80岁,杨先生病中回忆此事,依然喜形于色:“我原是去听讲的,没想到高高坐在讲台上,看章先生讲掌故!”哧的一声,我笑得喷出茶水,引来女儿抢看,接着又连声喊:杨奶奶真棒,简直酷呆了!
女儿9岁辰光,因喜看《围城》电视剧,知道有个聪明爷爷叫钱锺书,特佩服。后随我去钱家,见到奶奶。奶奶管她叫小妹,拿小凳给她坐,取书给她看,又不知哄她说了些什么话。从此女儿改换门庭,将杨绛置于钱锺书之上。小学未毕业,《杨绛文集》就囫囵看完了。还得了一个魔症,就是喜欢听掌故。起因是《围城》里面掌故多。她一边看,一边要我讲解。结果就有如今这番情景:我若巴结她,便要讲掌故。吃喝玩耍,反倒是次要的。
今日她的首个问题是:杨绛上高一那会儿,像谁?什么样儿?我张口就答:她可不像你这种愣头愣脑的北京妞。倒退70年,她还是个苏州小囡。女儿再问:苏州小囡啥模样?我想到一首竹枝词,于是欣然唱到:“苏州女儿最妖娆,爱吃椒盐小胡桃。深巷偶遇轻薄子,回眸骂声杀千刀。”
看女儿大笑、跟唱,我略觉不妥,转而补充道:这说的是苏州市井女孩儿,开口嗲兮兮,回眸更有趣。杨先生17岁考入东吴大学,就是现在的苏大。你要寻找读书识字的姑娘,苏大侧门边的百步街,尽是文雅秀丽的女学生。你不是读过戴望舒的《雨巷》吗?那里头小巷深深,细雨霏霏,幽然走过一个打伞女孩,半遮面孔,一袭花香,那就是让诗人颠倒的丁香女子了。
弹指七年过去,女儿从美国法学院毕业,回到北京。2010年4月某日,女儿打电话问我:北外有没有教法语的夜校班?因为她所在的公司,常派她去巴黎出差,所以临时抱佛脚,想要补法文了!
我又一次忍不住,对她说起了杨绛(说别人效果不佳):杨先生早年留学英法,英文法文自然好。文化大革命中,她以60岁高龄,自学西班牙语,并从西文翻译了《堂吉诃德》。1978年,《堂吉诃德》中译本出版,正好西班牙国王访华,邓小平拿它当大礼,送给了国王。
女儿闻之赞叹:杨奶奶真是才女耶!接着问:奶奶现状如何?我也不甚知情,只晓得老人孑然一身,每日清淡饮食,笔耕不辍。每每收到稿费,就交给希望工程,或托清华大学代管。据说清华设了一个助学基金,里面存了钱杨几百万稿费。女儿是学法律的,自然关心二老的著作权和版税。我开玩笑道:你那套知识版权法,对杨先生无用。她在清华设的助学金,根本就没用钱杨的名字。女儿着急问:那用了谁的名?我说只有三个字:“好读书”。
女儿沉默一阵,又问起当年她去过的钱府:“还是老样子吗?”我简略告诉她:听说那个老宅子,还同钱先生在世时一样:水泥地面,老旧钢窗,粗布沙发。奶奶每日在屋里慢走,锻炼身体,腿脚还蛮灵活。女儿再问:就没人为她装修一下?我说政府曾经想过,但被杨先生拒绝了。奶奶的理由是:“虽说是国家的钱,到底是老百姓的,所以不要破费。”女儿听后无语。
民国时期江苏农学家群体研究
[转载]近代女留学生与女性地位的转变
近代女留学生与女性地位的转变
张立真 揣丽华
“三八”恰逢两会时,各种对女性地位和权益的呼声和文章纷沓而来,甚至出现了要求立法迫使男人给女性发家庭工资的建议。虽然,很多言论矫枉过正,有违实际和必须,但却也让近百年来中国女子解放的发展涌现出一个独具特色又引人瞩目的总演示。揭开近代中国百年历史,回首过去与“小人”同类的女性地位,我们不能不感慨万千,同时也应注意近百余年来成千上万的数代女性留学生的对此的历史功劳。
(一)
一般认为,中国人走出国门留学异邦是在19世纪四五十年代。具体而言,1847年广东人容闳(1828-1912)、黄宽(1829-1878)、黄胜由外国传教士资助赴美留学当属首开其端,这三位男学生出国时刻,距大清帝国遭遇西方强国坚船利炮的轰击,被迫打开封闭之门不过几年的时间。
其实,女性留学教育的历史要早于被历史公认的容闳等人,据容闳在其自传《西学东渐记》中曾经记录说郭实腊夫人主办的女塾因鸦片战争前的局势紧张而停办后,“携盲女三人赴美”。是年是1939年,比容闳等人留学海外早八年,在正是中英鸦片战争开始之际。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他们是近代中国最早的留学生,是女性留日教育的先驱。
近代中国第一女子留学人金雅妹
不过,真正对中国近代史有所影响的女子留学教育活动始自金雅妹。1870年,美国传教士麦加地(McCartee)携其收养的宁波女孩金雅妹(1864-1934)去日本读书,应该是中国女性留学第一人。1881年她又由这位监护人带往美国纽约学医4年,是康乃尔大学的正式毕业生。10 年后,有一位美国女子昊格矩带江西一名9岁女孩康爱德(1873-1931)回国并送其入当地学校学习。此间,还有福州柯金英(1865-1929)、湖北石美玉(1873-1954)也是先后得到传教士的资助而留美(1)。四个女孩子成为近代早期女子留学的标志性人物。值得注意的是,她们都以养女的身份被随带出国的,属于被动的个案,凤毛麟角。这期间,清政府已派出几批官费留学生,但不见女子的身影,无论家庭还是社会皆认为女人没有资格更没有必要到国外增长见识,接受教育。可见女人出国之不易。
女留学生从个案到逐渐融入出国潮流大致在1900年以后。如果说甲午战争刺激朝野人士开始全面自醒痛揭累累伤疤的话,那么,庚子事变则促使政府官员们不得不除旧布新改革弊政,出国留学之门再次向有志青年敞开。经过中日两国人士的努力,自1898年始日本政府一改过去拒绝中国人入境读书的政策,文部省于1899年颁发15号档正式确立接收中国留学生的决策,中国人取得合法留学日本的地位。留学东瀛确为当时的最佳选择,“政俗文字同则学之易,舟车饮食贱则费无多”(2),就近浮槎东渡的方便条件无疑给女子自费留学带来了机会。据现有数据记载,1901年有3人,1902年又有20名女性先后赴日本留学(3)。其中除何香凝(1879-1972)外,基本局限在跟随家人赴日而进入该国学校读书的范畴。1903年,清朝驻日使节钱恂回国时留下女儿、儿媳在日本继续求学(4)的情况就是典型一例。这一年,东京留学生曾发起拒俄运动,女留学生在抗拒沙俄继续强占东三省的大会上,立即成立女子救护队要求上前线的事实说明,留日的女生可组织一个十几人或几十人的行动小组了。
1903年以后随父兄留学的局面有所改变。像秋瑾(1875-1907)这样挣脱家庭羁绊自费赴日的非常女性逐渐增多。特别是1905年地方省份送女子留日之举打破了男子官费留学的成规旧例,女人方能敞开胸怀拥抱大千世界,畅快地凭海临风,饱吸先进国度的空气与营养。1905年,取得官费资格的女性有湖南人20名,其中最小的14岁,最大的48岁。其后有江西10名,云南13名。奉天(辽宁)省特派专人到日本实践女子学校商定每年派15人到该校修读师范专业,难能可贵。两年后,在东京成立的留日女学生会成员约100人(5)。1909年达到149人(6),初步形成留日女学生的小型群体。
此间,各省先后取消了对女子官费出国留学的限制,势必刺激了自费女生出国的热情,女留学生西出“取经”者不再停留个案阶段。1905年先后有19名女学生自费入读美国中等学校(7),有的享受到官费待遇。1907年有的享受到官费待遇。1907年两江总督选派3名江苏女生赴美国威尔士利(今译威斯里安大学)女子学院读书(8),是为官费女生远学西方的开端。宋庆龄(1893-1981)姐妹三人也高高兴兴地跨入这所学校大门深造。至于到底有多少女子留学欧美,还很难说清楚,就零星材料看,1902至1911年留美女学生约30多人(据统计只是已考取大学之数);有的著作称1910年在美国东部的女留学生有36人(9)。留法的约近20人(10)。这个数字虽仍无法同男子相比,而能有几十名女子自愿远涉重洋留学欧美,就持续二千余年受压迫遭凌辱的中国女人而言,已非同寻常,可谓女性留学史上的突破性进展。从留学区域比较,至清亡前,留学其它国家的女生远不能与留日相比拟,主要是费用昂贵的缘故。
民初,女子出国留学的环境有所改善,主要表现在选择留学欧美国家的比例上升。以美国为例,民初期间大约增加到488人,此指已考取大学的人数(11),有的数据显示已达800余人,应该包括所在各级学校的总数;留学俄、德、英等国的女生人数远逊于美国;留法女生在20世纪20年代约20余人(12),主要得益于勤工俭学运动的发动与持续开展。与此相反,留日因受到中日两国留学政策及其它因素的干扰,人数比清亡前有所下降,女生也相应减少。然而,1912-1921年20年间,留日女生约有631人(13),比同时期留美的女生203人还多出428人。女子留日继续呈现主流趋势。
总之,清末民初时期女子出国留学的路程曲折坎坷,与中国文化传统历史积淀及特殊的国情不无关系。
(二)
清末民初女子留学是中国留学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是当时世界近代化运动和中国被动开放的产物,同男子留学有着一定的共同之处,即女子同样有一个由被动到主动求学西洋的历史过程。清末,她们跨出国门从个别到一般,其走向也是先欧美后日本,随着开放的节奏逐渐融入留学大潮。民初,从比较集中于日本转而面向世界其它国家,特别是欧美。其留学动机同男留学生大致趋同,开始是抱着学技能的目的选择学科专业,继而,她们中不少人更看重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加入钻研哲学社会科学的行列,回国为救国救民而奔走效力。
不过,在那种特殊的历史时期,女子留学又存在着不同于男子的特有规律,其主要历史特征有三:
其一,留学人数有限,留学队伍形成较晚。
被迫开放初期,女性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地位卑微,毫无人权可言,传统家规视同律法,西风渐进的冲击波不可能轻易触及妇女层面。七八十年代,外国传教士从事布道和办学的事业刚刚开始,只能使个别孤苦幼女借助这一载体沾得余润,首先跨出国门学习;接下来有幸与留学结缘的,必然是早期出使国外的使领人员的家属,因此,通过留学途径自醒自救的人数十分有限;其后,女性受到男子出国留学潮流的带动逐年有所增加,但她们中多数人既无法得到家庭的支持,又不可能争取到官费名额,只好望洋兴叹。1910年清政府始正式给予女留学生与男子同样享受补给官费的待遇,条件是能够升入日本高等学校的女生,条件苛刻,女子留学队伍怎么可能迅速积聚起来!以留美学生为例,自1850至1928年共约519人(专指升入大学者,),大约占男子4340人的百分之八(14)。如果涵盖所有在美学生,差异更加悬殊。据舒新城的估计,男女比例大致为11:1,由此可见一斑。
此外,女子自费出国学习的生活备尝艰辛,打工、俭学比男子难得多。就以留法勤工俭学为例,男生即使身无技艺,可以干重体力活计,女子则受到体力的限制;女生比较擅长的工作如文秘、打字、校对、店员、及其它轻便的事务,“薪水极为有限,有时同样工作,而女子所得比较男子少至三分之一”。所以,以工求学,“女子所耗时光,比较男子约增加三分之一或至一倍”(15)。至1929年留法勤工俭学生总数已从最多1600人降为160人(16),下降10倍,女生能够坚持下来绝非易易。其它国家大抵如此,此乃女子留学队伍积聚缓慢的因素之一。
其二,自费留学是主要形式。
如果在甲午战争前清政府向欧美所派官费留学皆为男子是个例外,但于1901年实施奖励“游学”政策后,女子能够获取官费的机会照旧比男子少一大块。如1917年留美女学生将及200人,其中取得官费者仅20人,仅及十分之一。因为她们在1914年才得到官费名额,是享受庚款留学的清华学校派出,并且间年一次,每次10人。女子官费留学成了地地道道的点缀品。无庸讳言,这完全是清政府制定歧视及压抑妇女政策的结果。
还应指出,留学初期相当于女学兴起的时候,朝野对女人读书的认识非常肤浅。即使较有眼光的开明之士,仅仅视女学为培养贤妻良母的地方。梁启超曾说过,中国要想保国、保种、保教“非提倡女学讲求胎教不可”(17)。那时,清政府派女子出国的目的只是求得女校师资,这一思想在当时甚为普遍。最初,连专门为中国留学生设立的日本实践女子学校校长在其制订的速成科规则中说:“女子之天职在内助之实务与家庭之教育……今我等欲使彼邦女子以短少之时日能尽其天职之技能,故为特设速成师范及工艺科……期以一年毕业,使得为慈母与教师之教养概要”(18),也没有把女性的社会角色放在第一位。民国时期,贤妻良母的思维定势有所破除,女子留学生力争获取男子一样的待遇,修读的专业初步扩展到政治、经济、科技领域,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清末的模式。
其三,所学专业主要集中在医疗医药以及文学美术方面,从事社科专业的以主修教育者居多。
早期中国留日女学生都是进入实践女子学校就读,所设专业只有速成师范和速成工艺两科。师范科学习课程主要是教育、心理、地理、历史、算术、唱歌、体操等。工艺科在上述课业外,还有刺绣、编物、图画、造化几门,事实上基本围绕幼儿教育和家政业务开设课程的。民初时的法国留学生亦如此。1921年实行勤工俭学的18人中,有15人修读教育科目,有的则细化为教育美术、教育音乐、教育生物、体操音乐。另外3人读生物、文学、史地,其实也是和教育密切相关的专业。这种现象的出现,除了本国政府急需女校师资等社会因素外,女性自身特点决定着她们的专业选择乃至社会角色,但同政府不愿意资助女子留学是两码事。
(三)
女子留学的过程即是冲击封建家庭挑战传统社会的过程,具有划时代的历史意义。女留学生以特殊的角色出现,在近代社会转型时期起到了不可替代的历史作用,产生了久远的社会影响。
首先,挣脱大家庭的羁绊,改变了旧式家庭的自身地位。
女子出国留学的意义非同寻常,它意味着持续二千余年受压迫遭凌辱的中国女人开始逃脱了封建家庭的统治,不再受家长、父兄乃至家族的压迫和束缚,一改家庭中的附属地位。过去,即使富家女子免去有形的人身伤害及摧残,平日使奴唤婢,颐指气使,却始终是丈夫的附属品,她们没有个人发言权,更谈不到支配权,这种无形的压抑某种程度上比身体遭受的暴力愈其令人难以忍受。留学以后,他们树立了人权观念,懂得一生下来就有享受自由自主的权利,不受任何人的支配,要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
婚姻自主成为女留学生的第一追求。出国以后的首要大事即迫切要求破除包办婚姻,已经由家庭订婚的便设法解除婚约;没有订婚的自然要自己做主选择中意的对象。留学期间,女留学生爱上男生的事例亦很平常。如留美的任鸿俊与陈衡哲就是美满的一对,汪精卫(1883-1944)与陈璧君也有一份美好的情缘。有的大胆地嫁给外国青年,甚至甘当家庭主妇者不乏其人。是否有摩登新女性敢于公开在报纸上刊登征婚告示,亦难以否定。因为西方启蒙运动的兴起,女权斗争的推动,使女性地位的提高渗透到各个层面。女性征婚早已不是新鲜事,女留学生尝试一把未尝不可。不过,确有女生在国内大报上登载“结婚启事”,甚至写上“请巴黎市长福证”字样(19),显示出新型中国妇女超前的思想和勇气。
经济独立是女留学生的第一需要。她们通过学习,特别是掌握了知识与技能,获取了谋生的资本和途径,事业稳定,自立自尊。经济独立不仅为家庭带来经济利益,还能为社会创造财富,怎么不能改变其封建家庭的附属地位呢!例如早期留美的金雅妹、柯金英、康爱德、石美玉等人,从无知的儿童成长为医学专门人才,经济独立,生活无忧,归国从事西医医疗救护工作,受到了患者家属及其社会的敬重。
其次,社会角色的转变,即双重角色的体现。过去,女人完全被限制在封闭的家庭内,足不出户,生养子女侍侯丈夫。现在,她们不再受“三从四德”绳索的捆绑,自己做家庭的主人,可以和丈夫平起平坐,享受应有的权利,共担义务,家庭的角色发生重大变化。走上社会后,他们有了张扬个性的平台,充分发挥女性的长处和优势,在教育、科技及文学艺术乃至政治各领域贡献智慧和青春,突出了女留学生独特的社会功能。如金雅妹于1907年在天津建成一所医科学校,培养出一批新型医学人才,成绩斐然。在民国前后留学成就事业的著名女性如社会活动家蔡畅(1900-1990)、郑毓秀(1891-1959),教育家张默君(1884-1965),各个门类的专家林徽因(1904-1955)、陈鸿壁(翻译家)、潘玉良(1898-1977)、林巧稚(1901-1983)等枚不胜举。突出了女留学生独特的社会角色与功能。
再次,通过改造社会,实现妇女社会地位的转变。
女性家庭地位的转变促进了社会地位的转变,女性社会地位的转变主要是通过参加社会变革实现的。
一是从留学生个体的解放提升到中国妇女整体的解放。在国外,女留学生通过各种途径学习资产阶级政治学说,研究社会学理论,亲历西方民主自由的生活方式,深切体会到中国妇女遭受的种种痛苦及屈辱表面上来自于家庭及家族,实质根源于封建社会制度,认识到出国留学使自身跳出封建家庭的樊篱只是第一步,争得全社会的妇女从封建体制下的解放才能获得真正的解放。
早期留日学生胡彬夏在东京成立女子第一个小团体《共爱会》时就宣称,“拯救我二万万同胞于涂炭之中”是其宗旨(20),认识深刻。还有留学日本、法国的方君瑛、留日的曹汝锦、何香凝等人都在同年发表了有关女权、爱国等文章,呼吁同胞姐妹起来抗争,尽享妇女应得的平等自由权利。妇女解放的先驱者、“万里乘风独向东”的秋瑾,也是“共进会”的成员,她积极劝说女同胞出国读西书求学问,长见识,并在这一年与陈撷芬重组共爱会,改名“实行共爱会”,秋瑾自任会长,确立爱国、自立、学艺、合群的宗旨,为了“欲结二万万女子之团体学问”(21),其争取妇女的解放实现国家进步与文明的目的非常明确。女留学生无疑是中国妇女解放运动的发起者,为之坚持不懈的奋进者。
经过几十年的努力,女性的思想观念有了重大转变,生活方式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就文化时风传播方面而言,留学海外所展现在女留学生们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她们在那里耳濡目染,不断接受时代的洗礼,价值观念更新,连选择职业的视角已开阔到商业、电影业以及更前卫的行业,新女性的文化素质影响了几代中国女性趋新求变享受新的生活,足以体现女留学生力争全社会妇女解放的巨大作用。
与此同时,女留学生们接受新型文化的熏陶,亲身领悟到新风潮新时尚的美感。回国后也把日本的审美风格,欧美的流行风带到中原。辛亥革命后,一些时尚女子穿上蓝布大褂和新式衣裙,仪态大方地行走于街市。随着接受新时尚的女性越来越多,上海等大城市女子结婚领先仿行西洋模式,身穿白色婚纱脚蹬高跟皮鞋,与男伴进入教堂举行婚礼的屡见不鲜。有的虽不进教堂,其它一入西式,时人称作“文明结婚”。至于身着时装头烫卷发,使用外洋化妆品,佩带眼镜手表,出入交际场所的女子尤为浪漫,不时引来羡慕的目光。留学女性又是新服饰、新风气、新生活的接受者、传播者、示范者。
二是致力于救国救民及社会制度的变革
留学女性在学习过程中,从爱国走向革命,政治素质有了新的飞跃。如秋瑾为了救国于安危,拯民于水火,慷慨地献出了宝贵青春和生命,成为留学生的楷模。
在革命者的影响下,她们通过各种方式和途径努力实现政治制度的变革,有的本人不能身赴疆场,但坚定支援亲人参加革命,如王颖和丈夫方声洞双双在日本读书,方声洞是同盟会骨干分子,在黄花岗之役英勇就义后,王颖忍受巨大悲痛以丈夫的名义书写平安家信,安慰体弱多病的公婆,继续发扬志士们的爱国主义精神,宣传民主共和,反对封建统治,以根本改变女性的社会地位。从背叛家庭到倾覆朝廷是近代女留学生创造的历史奇迹。
有的留学生走上了教育救国之路。她们通过自己从封闭无知的女子一跃而为现代女性的切身经历中,认识到中国实现现代化根本在于人的现代化。所以,坚守教育阵地,提升国人的素质,尽快地把旧式臣民改造为具有新知识、新道德、新文化的新国民,为变革社会实现妇女的彻底解放贡献力量。
(原文来源于《近代中国留学生论文集》香港历史博物馆出版2006年版,有改动)
[转载]民国时期大学里的女摄影群体
刘叔明:钱锺书与社科院文学所图书馆
正如他那举世皆知的名字一样,钱锺书先生一生钟爱书,而他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图书馆的不解之缘,更是我国当代图书馆事业发展历程中的一段佳话。
文学所于1953年2月22日,经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文教委员会决定正式成立,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文学研究专业机构。当时任命郑振铎为所长、何其芳为副所长,并附设在北京大学。1956年划归到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1977年5月7日经中央批准,哲学社会科学部改名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正式归到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图书馆成立距今已有60多年的历史,2008年3月被国务院授予“全国古籍重点保护单位”,也是中国社会科学院首批“全国古籍重点保护单位”之一。当时社会科学院有10余个重点所级图书馆,如历史所图书馆、哲学所图书馆、近代史所图书馆、考古所图书馆和文学所图书馆等一些比较老的图书馆,但文学所图书馆在藏书总量、古籍藏书量上,占有一定的优势。文学所图书馆现有各类图书共计40万册,其中普通古籍2万种、善本古籍4千种,古籍书共16万册,平装书20万册,港、台书1万册,期刊2万册,各类画册、报纸合订本近1万册。
钱锺书1953年2月22日随文学所成立之日起即到文学所,从事西方古典文学研究。他当时已是著名学者,却非常关心和支持图书馆工作,为文学所图书馆建设做出了重要贡献。
当时文学所图书馆藏书不多,主要是从北大带来少量图书,以现代作家作品以及现代作家作品研究类为主,比如鲁迅、巴金、老舍、郭沬若等一批现代作家创作作品和研究集,还有一批现代文学期刊,这批书籍有近10万册,几乎构成图书馆藏书的主干。藏书单调,所以远不能满足科研需要。当时文学所领导认识到,图书馆建设直接关系到文学所科研的持续性发展,是所内工作的重中之重。1957年时任文学所所长的郑振铎,建议成立“文学所图书资料委员会”,为加强图书资料建设,同年还专门成立了“图书管理委员会”,钱锺书任主任。
所领导让钱锺书分管文学所图书馆不是偶然的,与其之前的经历不无关系。钱锺书早期在清华大学、英国剑桥大学、昆明西南联大、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上海国立暨南大学无论是求学还是任教始终是图书馆的常客,“他博及群书,古今中外,文史哲无所不窥,无所不精,睿智使他进得去,出得来,提得起,放得下,升堂入室,揽天下珍奇入我襟怀”(柯灵《促膝闲话锺书君》,《钱锺书研究》,第一辑)后受国立中央图书馆的邀请,担任英文馆刊《书林季刊》总纂,在图书馆工作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所以文学所图书馆委员会主任一职非他莫属。钱锺书上任后,认认真真地办实事,为文学所图书馆的建设与发展献计献策。
他制定了“为科研服务”的办馆方针,和“以专为主,精中求全”的发展方向。
当时钱先生认识到,图书馆建设要做到为科研服务,图书采购要有的放矢,与学科建设紧密结合,为此,他广泛听取各学科专家意见。当时文学研究所共设九个研究组:文学理论组(组长蔡仪)、古代文学组最初分为两个组,即中国文学组(组长余冠英)和文学史组(组长何其芳兼)、现代文学组(组长杨思仲,后由唐弢继任)、民间文学组(组长贾芝)、西方文学组(组长卞之琳)。后来,又陆续成立了苏联东欧文学组(组长戈宝权、叶水夫)、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学组(组长何家槐)、东方文学组(组长季羡林兼)。各组负责人都是知名专家,钱锺书让他们根据各自研究需要,列出购书单,交所图书馆统一购买,既保证图书质量,又避免重复,节约了经费。至于采购普通参考书,则由图书馆主任斟酌考量后,上报图书管理委员会再行购买。实现了“为科研服务”的办馆方针。
文学所图书馆当初藏书不足10万册,钱锺书上任后经过多年发展,到了文革前,文学所图书馆具备相当规模,形成了三大支柱——诗文集、戏曲、小说。诗文集方面:如陶渊明诗文80多种,其中善本40余种;明代诗文集1000多种,其中善本600多种;清人诗文集3000种,其中善本500多种;晚清及民国初年诗文集1000种;“五四”运动前后及左联、抗战时期至建国前诗文集如鲁迅、周作人、沈从文、郭沫若等著名作家原著400多种,其中善本书100多种。本馆还收藏弹词400多种,宝卷300多种;其中海内孤本30种以上。除此之外,还包括省、府、厅、州、县、山、水等各级志史料,除文学类外,有文化、历史、政治、经济、宗教各类,一应俱全,形成了具有专业特色的图书馆。
在文学所,像钱锺书那样懂书、爱书的行家还有王伯祥、孙楷第、李健吾等。他们慧眼识书,具有不凡的鉴别能力,能识别伪作真品,遴选最优版本,真正实现了“以专为主,精中求全”的发展方向,为文学所图书馆事业的发展做出了贡献。
古籍书采购,是当时图书采购的重点,购这类书钱锺书强调不仅要做到全,而且要尽量采购原书,因为重印本难免会有疏漏,不利于科研。所以,文学所图书馆的古旧书籍,一般是到北京旧书肆购买。方式或为书肆人员送书上门,或为馆里派人去购。北京旧书肆多指琉璃厂、东四等古旧书市。琉璃厂则是古旧图书和珍贵文物资料荟萃之地,如三友堂、效贤阁、通学斋、莱薰阁、知文书店、大雅堂等处。如今翻阅馆藏一些旧书籍,犹见这些店铺的名签夹杂在其中,所购书价、函册、页数、购书年月等都有记载。
图书管理委员会委员汪蔚林、范宁、吴晓铃等人还亲自参与外出购书,上世纪末,北京和平门琉璃厂旧书店老人,不仅能叫出他们的名字,而且还能忆起他们的一些购书轶事,在文学研究所被传为佳话。当时吴晓铃家住校场口,距琉璃厂很近,他本人酷爱藏书,经常光顾琉璃厂各家书店,为自己同时也为所里选书,众所周知,作为著名学者的他与侯宝林过从甚密,更被各家书店视为上宾。其次是到外地购书,当时文学所图书馆长汪蔚林几乎跑遍全国各地图书市场。简略举要如下:1957年在南京古旧书店购《焦山书藏书目录》四卷;1957年在上海温智书店购《荷花宝卷》光绪岁次;1958年温州古旧书店购“温州府前街墨香簃发行”《昇仙宝卷》光绪三十年;1957年哈尔滨万有书店购《嘉兴董氏保泽斋》;1957年天津古旧书店购《天一阁书目》(明)范钦藏;1958年广州古旧书店购《西吴里语》;1958年河北省立验城市民众教育馆购《八千卷楼书目》;1957年杭州和合桥东首文艺斋购《繡像韩湘宝卷》光绪甲午。
另外,为加快文学所图书馆建设,1957年年末文学所还有一项补充规定,凡外出开会学者同样肩负为图书馆购书任务。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为弥补古籍图书的不足,钱锺书向有关部门写信反映情况,建议划拨图书,得到有关部门的支持。文学所建所伊始,承担了国家赋予的中外文学史编写任务,但文学所图书馆藏书远不能满足科研的需求,文学所向有关部门多次反映情况未果。1957年初,受文学所委托,钱锺书代所拟函送周总理,信如是写道:“国家交给文学所编写各国文学史和编选世界文学名著丛书的繁重任务,原书尚且缺少,更何从编选?所内工作需用的书籍极为短缺。”信中还提到:“文学所渴望已久的书籍,在现存单位却束之高阁,并没有在学术研究上发挥更大的作用。一方面积压着大量的珍贵财产,一方面作为国家惟一的研究机构,我所却得不到应用的书籍,不能很好地进行研究,这是很可惜也是极不合理的现象。如果将这批书刊拨给其他藏书丰富的单位,则是‘锦上添花’的重复存储,不如‘雪中送炭’拨给我所以应急需。”(马靖云《欣然于无名劳动》,见《钱锺书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促使一批科研急需的图书顺利地拨给了文学所,如稀见明版家谱数种、《石林奏议》《庄子内篇》《资治通鉴纲目》《通鉴纪事本末》;又如陶渊明诗文集善本图书不同版本四十多种,其中不乏名家稿钞本,品质亦高,在国内是不多见的,为研究陶渊明诗文,提供丰富研究资料。除此之外还有一大批各类书籍,为本馆添置中文书籍之最大宗,并成为当时文学所图书馆藏书的主干,使文学所藏书的质量有了很大提高。这批图书不仅解决了当时文学所撰写文学史用书不足问题,而且为日后学者研究提供了便利。这次书籍划拨,当时得到所内研究人员的一致好评,在整个学术界引起很大反响,有不少学界名人慕名来文学所图书馆借书。
钱锺书在学术大家中藏书较少,他主要是借书看,书在钱家经常是进进出出的。钱锺书是海内外著名学者,所以,每年接受的海内外赠书很多,看过之后,他认为有价值的书,会经常送给文学所图书馆,其中不仅有中文书,还不乏大量外文书刊,既丰富了文学所的藏书,又节约了购书经费。
随着文学所古籍藏书日渐丰富,借阅古籍者明显增多,为更好保护古籍,在钱锺书倡议下文学所图书馆于1960年成立了古籍修复部门,对大批古籍进行修复和加装函套,对古籍图书起到很好的保护作用。
钱锺书很爱惜图书馆藏书。钱锺书借书量大在文学所是有目共睹的,他几乎每周都到图书馆借阅图书,他借书遇有图书损坏,常作必要的修补,自己不能解决,便会告诉工作人员,请专业人员解决。钱先生做事认真是出了名的,在河南干校,钱锺书负责报刊和信件收发,由于他责任心强,对工作十分认真细致,所以在他手里从未丢失过报纸和信件。
钱锺书给图书管理人员讲解古籍图书。他说藏书题跋是相当自由的文体,凡有关书籍的源流、内容、递藏、逸闻均可谈及,还谈到古籍书中半页版以及版筐和书中眉批,尤其强调了眉批在书中的重要性,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是前人研究一部书的结晶,具有重要的文献资料价值,为了不使该批语丢失,经常嘱咐管理员登记,另外,对于古籍书中版筐页有磨损的,让修复部门加装内页纸,保护书的完整性,这些对于图书工作人员如何保护古籍书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钱锺书为人直爽,有什么说什么,很纯真,绝无装腔作势、摆架子。钱锺书是图书馆的常客,每周到图书馆借书,他常与工作人员交流,在肯定他们工作的同时,还向他们讲解各类图书,既调动了工作人员的积极性,也提高了他们的业务能力,有些人在钱锺书的鼓励和支持下,培养了读书兴趣,在完成本职工作的同时,勤奋好学,经过自己多年的努力,学有所成,甚至有人从图书管理员提升到科研人员。
文学所图书馆经过长足的发展,成为国内颇具特色的专业性图书馆,不仅如此,馆藏事业的发展也为文学所图书馆培养出一批优秀的图书管理人员。钱锺书不仅十分重视图书馆工作,而且以图书馆培养科研人才。当时文学研究所每年都有新分配来的大学毕业生,钱锺书建议让他们到图书馆抄写卡片锻炼一年。此举并不是图书馆人手少临时抓差,而是作为人才培养的第一步,通过抄写卡片,让他们熟悉图书馆藏书,哪些领域有哪些书,为今后搞研究查找资料打下坚实的基础,把图书文献工作与科研工作有机地结合起来,成为文学所的特色和传统保存至今。
文学所图书馆还是学术探讨的场所,钱锺书经常参与。每周二是文学所返所日,也是研究人员借书日,图书馆便成为学者聚会探讨学术之地:同样是学术大家的吴世昌与钱锺书在学术探讨上争论的最为激烈,而俞平伯与钱锺书则有更多的学术认同。钱锺书不仅与人讨论学术问题,还帮助年轻学者找图书,并为他们提供相关研究书目,著名学者邓绍基先生就曾有过这样的亲身体验。初到文学所,邓绍基有一次在书库找书,徘徊之际遇到钱先生,问他找什么书,他说完,钱先生让他到第几排第几层去找,按其所示,果然找到,而且还给他提供相关研究书目。
文学研究所图书馆能有如此丰富、价值堪称一流的藏书,固然应归功于几代图书馆人的辛勤工作,但也与当时诸多老专家和学者的支持分不开,其中钱锺书先生发挥了比较重要的作用。杨绛先生在回忆钱锺书与图书馆的关系时说“新中国成立以后,钱锺书先生还曾担任过文学所图书资料委员会主任,作为世界上享有赫赫声名的一流学者,钱先生读书、爱书、知书,而选书和买书更是他的特长。举凡中文善本、孤本能买到的他都买:英、法、德、意等外文经典著作以及现、当代的主流作品,文学所图书馆应有尽有,以至于外宾参观时都惊诧于文学所图书馆的精当与完美。”(杨绛《我们仨》)
钱锺书是国内外著名学者,他为图书馆做出的贡献,为几代图书馆人所传诵,成为图书馆敬岗爱业的学习楷模。何其芳先生曾说过“名人的成就中包含了大量无名的劳动。”(《何其芳文集》) 钱锺书先生的确是这样一位甘愿付出“无名的劳动”的学术名人。
李洪岩:如何评价钱锺书
一 缘起
钱锺书先生被学界关注评论的历史,已经有六十多年了。六十多年来,许多中外著名人士,都对钱锺书作了极高评价。这可以说是贯穿在“钱锺书评论小史”中的一条主线。那么,这些有头有脸的中外人士,何以对钱锺书如此青睐呢?是他们胡乱捧场,还是一律看走了眼?这是很值得思考的一个问题。
之所以这样说,是由于进入九十年代以来,全世界都在总结省思二十世纪的学术历程,瞻望下世纪的学术向路,然而对钱锺书在本世纪中国学术史上的地位,却未见论及。偶有文章涉及如何评论钱锺书的议题,亦歧见旁出,多有不确。一些人认为,钱锺书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不应该给他过高的评价。
例如,一九九六年六月十九日《中华读书报》某文,批评钱氏之学不值钱;六月号《街道》杂志钟某文,即排行榜上时髦书《心香泪酒祭吴宓》的所谓“代序”,认为钱氏为人不足取;当年第六期《当代文坛报》刊载几位文科博士生的观点,断言钱锺书有知识无思想,以钱为中国文化代表,乃无能表现。后来,其中一位博士生发表《我看钱锺书》一文,声称:“在钱锺书身上体现着中国现当代学人的根本欠缺:缺乏体系性建构的能力。”表示要给钱锺书“上课”;一九九七年一月三日《羊城晚报·新闻周刊》刊文,批评钱锺书不行,钱学有病。此外,还有一些学者表达了对钱锺书的不同看法,很锐利,很值得注意,但都属于零星随感,这里就不一一指明了!
应该指出,上举诸文的作者,对钱锺书及其著作,对所谓“钱学”,都不甚了了。抛却他们观点的正误不谈,专就事实而论,是颇有错讹的。例如,《钱锺书研究》只出版过三辑,而《中华读书报》的文章却说:“这个研究集据我所知出了四集之后便不见下文了。”
特别值得提起的,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蒋寅研究员的一篇文章。这篇很有代表性的《请还钱锺书以本来面目》,最早登在《南方都市报》,后被某报转摘,并且设定在一个栏目里,叫做“刮垢篇”。
文章有几层相连接的意思:一、“钱锺书的本来面目”已经“模糊”、“不清楚”了;二、造成此结果的原因是由于“钱学”家们“种种廉价的赞美和庸俗化研究”;三、要恢复钱氏本来面目,就需要“解构钱锺书的神话”;四、钱锺书不是“大师”;五、钱锺书只是“优秀学者”、“博学家”、“真正的读书人”,“乾嘉之学的尾声”。
五层意思代表了许多人的看法,而实际上又包含了两个针对:一、对着钱锺书,二、对着“钱学家”。
对着“钱学家”的,第一顶帽子是“廉价赞美”和“庸俗化研究”。可是,全世界的“钱学家”,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位,都能一一叫出名姓。我不了解,到底哪一位的哪一篇文章哪一本书属于“廉价赞美”和“庸俗化研究”?写文章,讲究个论点、论据、论证俱全,总不能只有论点,没有论据、不加论证吧?
这实际是把“钱学家”作了全盘的一笔抹杀。可是,蒋寅又对“钱学家”作了空前绝后的过誉,因为他说:“时下的钱学,眼界与钱锺书齐的,红白当前,目不暇接,自无意去留意钱锺书如何看。”但是,哪位“钱学家”的“眼界”与钱锺书“齐”?
第二顶帽子,是只读钱锺书的书,不读钱锺书读过的书。进而整个“学术界”,之所以“缺乏有力度的思想”,“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只读眼前的大师,更多的是谈大师”。这实际把整个钱锺书研究,不,是把大部分人文学科,给取消了。读大师的书,特别是当代大师的书,也就成为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可以这样说,现下学界的各位“反钱学家”(恕我用这个字眼),只是谈他们的感觉,而非发表研究的成果。这种零星观感性的学术评论,以打擦边球为特长,以似是而非为特点,以议论代替实证,以联想代替分析,以混乱冒充高深,以自鸣高蹈掩盖浅薄媚俗,以思想火花充当系统思考,以矫揉造作的骄傲充当学识高深的证明。总之,是以魔以幻,去“魔”人“幻”人。所以,我将它称作魔幻现实主义的学术评论。然而,这种魔幻性的学术评论,最难批驳。试想,需要什么样的穿透力才能化解魔幻现实主义的魔幻呢?当然,我不反对随感(那太头巾气了),我也不认为随感就毫无价值,我只想说:批评应当以深入认识批评的对象为前提。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所谓还某某以本来面目的命题才能成立。
二 关于读大师读过的书
研究钱锺书当然得先读钱锺书,正像蒋寅先生研究唐代大历诗人,总要先读大历诗人,而不是先读大历诗人读过的书。即便研究大师读过的书,也得参看大师对那书是怎么读的。莫非读大师读过的书叫读书,读大师的书就不叫读书?
大师的书,大师读的书,都是人写的。人前有人,书前有书。照蒋寅的逻辑,只有读书读到无书时,才可叫读书。然而,又有谁能够把人类的文明史从头走上一遍呢?
不读大师的书,就要读非大师的书;不读眼前大师的书,就得读先前大师的书。大师所以为大师,就因为他的书是大师级,读大师级的书总比读非大师级的书收获大些吧?读眼前大师的书又怎么就不如读先前大师的书呢?
在我看来,大师和大师读过的书,不能绝然割裂。要读大师,总要对大师读过的书有些了解,或有选择地读一些。读《管锥编》,却不知《史记》为何物,这怎么可能?所以,说研究大师的人不读大师读过的书,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错误的。但任何人都不可能一一作还原性研究,把大师的读书过程重走一遍,只能尽量多读以求深入而已。提一个无人能做到也没必要去做的要求,然后予以指责,我们称之曰“架空式的批评”。更不用说,蒋寅原本认为,一个“被许多人目为空疏的人”,换言之,一个没读过很多书的人,也可以是“当然的大师”。那么,这个大师很空疏,你让我们读他读过的什么书呢?
蒋寅指责说:“许多人从弗洛伊德到德里达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但这些大师读过的那么多书,他又读过多少呢?”我不懂,能够“从弗洛伊德到德里达都说得头头是道”,得有多大本领?不用说“许多人”,有十位就不得了,居然都不能入蒋先生的法眼。我是没有这个本领,既能把“从弗洛伊德到德里达都说得头头是道”,还要把“从弗洛伊德到德里达”读过的书再从头读上一遍。我也不知道,弗洛伊德、德里达到底读过多少书!
实际上,读钱锺书的“钱学家”或多或少都读过一些钱锺书读过的书。但是,也确实没有人把钱锺书读过的书通通读过一遍,不用说“钱学家”,全世界也找不出这样的人。蒋寅先生读过吗?指责钱锺书和“钱学家”的博士们读过吗?不要说“钱学”,蒋寅先生到底读过多少大历诗人读过的书呢?我深表怀疑。博学如钱仲联先生,对“小钱”的著作尚说:“中国学问不敢多让,但洋玩艺我不懂。”那么,你还能要求谁呢?
再说,读书本如吃饭,不在多吃,而在消化。钱先生所谓:“譬若啖鱼肉,正当融为津液,使异物与我同体,生肌补气,殊功合效。”不然伤食过饱,横梗胸中,不但无益,反而生痰长疮。蒋寅不是也说,博学不是大师的必备条件,故博学如朱彝尊、纪昀、钱大昕、余嘉锡、陈垣都算不得大师(且不论是否恰当)。古人所谓寸铁可以杀人,而不会杀人,给一车兵器也没用。可这里蒋寅的立论点又全在多读书上,何一文之内,观点如此背逆?不消说,大师的书是奶,蒋寅所谓“自然结果”,大师读过的书只是草或草料,为什么不许人喝奶而统统赶去吃草呢?
在我看来,“学术界”之所以“缺乏有力度的思想”,“一个重要原因”不是“只读眼前的大师”或“谈大师”,而是读得还不够、谈得还不深。浅尝辄止,而汗漫大言早已流走天下;一知半解,而伪做高深早已浪得虚名。恕我直言,各位“反钱学家”就无不坐此弊。但是,自己丑不能怪镜子,与大师本身如何、是否该读该谈大师并非一码事。
批评一种现象,原不必理论上分析得头头是道,但又必须遵守起码的逻辑规范。不然引申开去,结论必然荒诞,对批评对象也毫无损伤。蒋寅要批评学术界空疏不学、游谈无根的不良学风,要批评“钱学”研究中的伪劣假冒,要探讨钱锺书的“不足”之处,单刀直入很可引起同情,而浑然不顾逻辑规范,把谈大师、读大师也一体否掉,则属于烂煮糊涂之面、错判葫芦之案,把脏水和孩子一起泼掉了,岂能使人信服?而所谓“钱学”,说到底,还是要对钱先生的著作深入钻研,当然也包括尽量多地去读钱锺书读过的书。深入钻研了,自不会轻薄为文。所谓“读书多,胆子小”,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三 钱锺书没有道义和责任感吗
蒋寅认为,钱锺书不是大师,因为,大师应当对人类文化有所贡献,必须“对民族、人类文化抱有终极关怀”,而钱锺书却与此无缘。
说钱锺书对人类文化没有贡献,显然不能使人信服。我看蒋寅对人类文化就有贡献,只是大小而已。那么,钱锺书是否“对民族、人类文化抱有终极关怀”呢?
在一九九二年出版的一本小书中,我说过:笺注古籍只是钱著的形式与外衣,最终目的是人类本性与观念的探究抉发。后来,我又在《钱锺书生平与学术》中作了比较深入的阐述,这里不便重复。总之,我坚信,《管锥编》就是一部“对民族、人类文化抱有终极关怀”的著作。
但是,蒋寅的立脚点实际并不在这里。他的真实思想是说:“知识分子在现实生活中的道义和责任,我们还没看到与他地位相称的担当。”换言之,钱锺书不是没有道义感和责任感,而是太少。
这就不好办了,因为“没看到”当然不等于“没有”,而“地位”和“道义”、“责任”怎样才能“相称”更是无法量化。照蒋寅的逻辑推演,一位算不得大师的优秀学者,似乎也不应要求他去担当救世的责任。这就可以看出,在“道义”等等上面,蒋寅对钱先生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而在“学问”等等上面,却又作了较低的评价。然而,高低之间,基准何在?
而且,所谓“地位”,如果是指政治地位,我真要替钱先生叫声惭愧了,因为我实在看不出他有多高的政治地位。如果是指学术地位,则又不能不与蒋寅的一系列看法相冲突。钱锺书不是大师,没有开创学术范式,没有思想,连分析论证都没有,等等,等等,换言之,连个优秀的博士生都不如,何谈学术地位?
所以,蒋寅的话实在太含混,而这又恰恰是反钱学家的特点之一。问题的实质在于,我们到底应该如何看待评价一位主要在书斋中生活的学者?是以他的学术贡献为评价基准,还是以学术以外的其他什么为标准?我以为,责任道义云云,不是非得表现在大嚷大叫、示威游行、签名上书诸方面,也不是非得成为“国务活动家”、“无党派知名人士”不可。真正的知识分子,关心政治而不做政客,担当道义而不忘学问,敢于负责而不哗众取宠。更多的,是通过著述,来表达对人类、对现实、对自然的沉思。他不是一时一事一地一国的执事,而是影响全人类千万世的智者。所以,康德一辈子没离开家乡,著作却走遍了全世界。谈到道义、责任,也只能从这个角度去理解。
四 钱锺书没有开创新的学术范式吗
蒋寅还认为,大师必须“开一代风气、创立一种规范”,重要的是“对学科、对部门的知识积累”有所贡献,而钱锺书同样没有做到这一点。因为,钱的“学术纯然是自愉性的”,“看不出对当代学术的介入,对学科建设的关注”。钱锺书“没有开创一种新的学术范式,他的学问一如其态度基本上仍停留在中国传统的学术方式上”。
这里的基本前提是:“自愉性”与“学术范式”对立,与“对当代学术的介入”、“对学科建设的关注”对立;“新的学术范式”与“中国传统的学术范式”对立。
这个前提毫无逻辑根据。“自愉”与“规范”,“新范式”与“旧传统”,并不必然对立,而往往相成。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但开风气不为师,都表达了“自愉”和“规范”的辩证关系。而所谓“文艺复兴”,“旧瓶装新酒”,则说明新旧之间可以良性互动。
“自愉”者并非不可成为“规范”者,而能否成为,往往不决定于“自愉”者,而决定于接受者。这就仿佛某种工艺品,原本是做着玩玩“自愉”的,偏偏风靡天下,成为俏货。而一旦成为俏货,亦即成为“规范”,亦即“介入”。相反,拼命想做学术领袖的人,大家不卖账,也没办法。故古人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钱锺书有没有“开创一种新的学术范式”,不取决于钱的主观,而取决于其著作与当代学术能否契合。照钱的主观,绝对不愿自己的著作成为“范式”,因为“范式”意味着僵化和死亡,而他要使著作永远流动、新鲜,则宁愿采取反“范式”的著述形式。许多人不知就里,张嘴便贬钱没有“体系”,却不知道他是故意这样做。而作为客观,又有许多人偏要把他作为“范式”,所谓“钱学”能够有此一说、一些教师以其著作教授学生,均其表现。某些博士生不是也指责“以钱为中国文化代表,乃无能表现”吗?但这绝不是钱先生“本来面目”的范式,而是编织范式者所理解的钱之范式,所谓“犹昔人、非昔人也”。
至于说钱锺书的学问和态度都依旧“停留在中国传统的学术方式上”,那更是对钱锺书的误读误解,浅读浅解。老实说,晚清以来,中国学者已经完全没有可能固守“传统的学术方式”了。而五四后的学者,要想固守“传统的学术方式”,就更不可能。而对于生长在五四之后、受过西洋正规教育的钱锺书来说,不但不可能固守“传统的学术方式”,而且在思想上早就有超越“传统学术方式”的自觉。这一点,不仅有他的自述足资证明,而且更有他充满洋文的著作足资佐证。
例如,一九四一年春,钱锺书为《燕谋诗稿》作长序,就比较系统地阐述了其一贯的不中不西、亦中亦西、不古不今、亦古亦今、超越古今中西的综合人性一元文化史观,体现了他从大学时代直到晚年贯穿始终的“一贯之道”,而《管锥编》就是这种文化理念的实践产品。蒋寅也说过,《管锥编》“征引文献的范围扩大到了西洋原典”。然而,在“征引”“西洋原典”的过程中不受“西洋原典”的任何影响,显然是不可想象的。我想,但凡对钱锺书的生平学术略有所知,绝不会认为他只是乾嘉学者的现代版。
五 钱锺书没有体系吗
这里牵涉到一个带有根本性的也最为学者们关注的问题,即钱锺书到底有没有范式或体系?许多学者持否定的看法,我对此也不能苟同。
什么是范式、体系?说白了,批评者所谓范式、体系,实为西方中心论的无形发病,是根深蒂固的体系崇拜心理的第一千零一次发作。他们看了黑格尔等西方主流哲学的样子,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认为,凡是与黑格尔传统不一样的,就是没有体系;没有体系,就是没有思想,就是无能,至少不能算是大思想家。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从西洋到中国,从实证主义到科学主义,真不知毒害了多少人。实则,从许多当代哲学思潮来看,这种观念至少落后了一个世纪。
就我的有限观察,现代哲学的突出贡献之一,就是把“体系”的理念否定掉了。从十九世纪进入二十世纪,“体系”这个法宝在哲学上是越来越没有地位了,所以有人把这种世纪交替称之为是从“思想体系的时代”向“分析的时代”的过渡。不必讲尼采式的思想家,就是恩格斯,也曾经对黑格尔式的思想体系作过严厉批判。恩格斯认为,在黑格尔那里,最没有价值的,恰恰是他精心构筑的体系,倒是他体系里面某些层次较低的东西,如辩证法,具有价值和意义。对于那些试图构筑体系的青年大学生,恩格斯认为非常可笑。这种思想,我在《钱锺书生平与学术》中已经有所论述,指出在体系的问题上,恩格斯与钱锺书的认识是一致的。实际上,这个道理非常简单,从我们自己的阅读体验上就可以感觉出来的。比如,我们读汤因比,吸收其中的什么呢?还是吸收一些具体的论断,不会把他包罗全世界的文明体系圈子搬过来。这些划分严整的思想体系,只具有思想史的价值,没有实际的应用价值。
所以,钱锺书不可能以黑格尔那种方式去著作,绝不可能写一部什么“概论”或“纲要”,他压根儿就反对那样做!并不是没有构造的本领。他早年曾经动笔写一部中国文学史,从当时发表的该书序言看,所采用的理论和方法,完全是西洋的。但他后来显然放弃了这种系统著述的方式,只是在《中国诗与中国画》、《谈中国诗》、《读〈拉奥孔〉》以及《〈宋诗选注〉序》中保留了系统论述的方式。所以,批评钱锺书没有体系,我总感觉像是指责坐小车的大官不会骑破自行车,其实质就在于用十九世纪的思想坐标去衡量二十世纪的文化事物,用一种落后的眼光来看待他尚不能理解的新事物。实则,大学者的境界很高很高,他不会对“体系”毫无自觉。对此,应当多去领会,不可轻易指责。不然的话,仿佛刘姥姥进大观园,品头论足,自以为说了内行话,外行听了也觉得在理,而内行听了,却只会感到好笑。
另外,所谓范式、体系,也有不同的表现方法。就黑格尔的体系样式看,我们确实可以说钱锺书没有体系。但须明白,这种样式钱锺书是故意不为,具有思想动因。但从尼采的哲学样式看,我们又可以说,钱锺书还是有他的体系与范式的。
所谓反“范式”,也是一种范式。换言之,也是一种“体系”。钱的体系,是以具体显现共相,以微观指向宏观。看上去满纸书名人名引文,实际上蕴涵着共相。“管锥编”这个书名,就有以管(微观)窥天(宏观)的意思。乍瞅是自谦,有贬义,实则也透露出从眼角眉梢看情感、从麦浪麦梢察风向的方法学意义。钱先生的著作不是没有体系,而是一种很有意思的体系。假如“体系”垮掉了,形象、具体的事物、材料等等,还会存在,不至于像黑格尔体系那样整体垮掉。老黑的体系垮了,剩下的也还是些具体的东西。所以,钱先生的著作是长蛇阵法,材料支撑理论,理论支撑材料,附之以精美繁复的修辞文采,贯之以严密周至的著作体例,绝不会整个垮掉。这就是他采用《管锥编》这种著述样式的思想动因。从中也可以看出,在写作上,钱锺书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完美主义者。
换角度说,它是一种动态的、开放的、蕴涵在材料中的“体系”。看不见这个不同于传统西方式“体系”的体系,只看见黑压压满纸引文,真让人觉得钱先生还不如没有学问的好。因为,学问在许多反钱学家们面前,不但成了钱锺书仅仅是学问家的证明,而且成了钱锺书没有思想、理论、体系、范式、只是“评点感悟”的证据。这真是学术评论中一个十分有趣而又耐人寻味的现象。譬如说梁漱溟,人们上来便会说他是思想家,不会说他是学问家,因为在梁的著作中,实在谈不上什么学问。而梁作为思想家,也就沾了缺乏学问的光。而近代文化史上的名人林琴南,却吃了多才多艺的亏。有人夸他能翻译,老头子反而不高兴:要是不搞翻译呢,你不得夸我是古文家?同样,作为思想者,钱锺书竟然吃了学问太大的亏。要是他什么引文都不引呢?你不得说他是个现代思想家?瞧,多才多艺的多面手总不能受到公正评价,还是专家实惠。
实则,钱先生的著作,第一位的,正是其智慧、思想、理论,而不是材料和学问。我想,作为方法,在阅读钱锺书的时候,人们不妨先把他的学问“悬搁”起来,看看在“密密麻麻的注释”之外,还有些什么:是留下了一些什么呢,还是一切的一切都从学问的筛眼里溜走了。
六 钱锺书没有思想吗
与体系问题相关联的,是钱锺书到底有没有思想。换言之,钱锺书的思想到底有没有原创性。对此,许多人的回答依然是否定的。
记得有一次和蒋寅兄闲聊,他说:“《管锥编》实在没什么,将来电脑发达,资料输进去都可以处理的。”我听后惊诧得一句话没能说出,只是过后心想:那敢情好,键盘前一坐,文字录入员都能成为钱锺书,中华民族必雄居世界文化首霸。
这可以算得所谓钱锺书没有思想最直接痛快的表述了。而一位认定电脑可以“处理”出《管锥编》的人,能从钱先生的书中读出什么呢?于是,有人便说了:《谈艺录》和《管锥编》都是“评点感悟”式的文本,“只不过运用了几种语言进行了比较学的研究而已”。
令人不解的是,这些学者又承认钱锺书富有智慧。例如,蒋寅说,《管锥编》《谈艺录》“内容都很精炼,充满智慧和启示”,“许多条目很容易扩充成一篇专题论文”,“任拈一段都可以敷衍成长篇大论”。又说:《谈艺录》“深刻凝练”,是“经概括提炼的真知灼见”,“是古典文学的锦囊”。
可他们同时又否认钱锺书有思想。蒋寅说:“他的小说过多地流露出文人气,看不到知识分子的文化承担;他的诗则有南宋江湖派的浮滑,出手太容易。”“《管锥编》的内容大抵就是读书心得”,“经加工选择的素材积累”,“有材料有结论,惟独缺少分析、论证过程”。“沿袭了顾炎武等人学术笔记的路子,唯一不同的就是征引文献的范围扩大到了西洋原典”等等。
钱的小说,已经有很多专家评论,我不想多说。而钱的诗艺如何,懂诗的老前辈自陈衍、夏敬观、李宣龚、卢弼,到陈声聪、冒效鲁、徐燕谋、郭晴湖等等,均有评价,我也不想多嘴。诗无达诂定解,小说亦如是,本不必多说。我只是不明白,蒋寅一会儿批评“钱学家”们要多读书,一会儿又强调仅仅博学不足取;一会儿说钱著是笔记体,没有开创范式,一会儿又说“学术笔记本身并不规定学术范式”;一会儿说钱著“充满智慧和启示”,一会儿又说它只是“缺少分析、论证过程”的“材料罗列”,其学问形态忽略了“更为艰难的分析论证”,是“非常取巧”的,“有点避难就易的味道”。全文跳跃腾挪,而中间偏又缺乏连接,何以如此使人不解?此外,一个富有智慧的人怎么又会没有思想,一个没有思想的人怎么又会有那么多智慧;运用若干种语言进行“比较学的研究”实在很了不起,何以又居然是“只不过”的“而已”,我都想不明白。莫非智慧只相当于一个人的小聪明,而思想则等同于思想家的思辨力与构筑力?可哲学,据说不就是“爱智”吗?
也许,看一下思想家们对钱锺书的评价,有助于我们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据我所知,胡适、张申府、冯友兰、金岳霖、朱光潜等人都曾对钱锺书有过高度评价。我想,假如钱锺书仅仅是个学问家,毫无思想,这几位富有思想的人物还不至于那样不开眼吧!而且,我们得承认,大学者具有高度发达的理性,对自己也具有相当的自知力。这就启发我们去追问:钱锺书为什么从来不说自己是学者?他为什么只承认自己是通人?这样一位“通人”,何以独对《管锥编》这样一部“缺少分析、论证过程”的“读书心得”那么得意?据我所知,在知名思想家中,只有李泽厚把钱锺书看作学问家而非思想家。自然,仅仅“博学”电脑也能做到,而且做得更好,对人来说,充其量,是个优秀资料员,而荟萃着俞平伯等著名学者的文学所居然上来便以钱某为一级研究员,也就很奇怪了。
实则,《管锥编》就是一部观念史著作,主要是谈思想,谈观念;考据呢,也属于所谓“思想考据”、“知识考古”。这部书的英文译名,就是“关于观念与文学的札记”。钱先生读书作过几大麻袋笔记,但那是“入”而非“出”,正如马克思写《资本论》,以历史的资料入,以逻辑的形式出。“出”之以“逻辑的形式”,也就有了“分析论证”。所以,指责钱先生缺乏分析论证,没有思想等等,均可谓未思不察。
人们之所以觉得钱锺书只是学问家、还够不上思想家的原因,不外乎是受到了钱著“密密麻麻的注释”的阻碍:看到满纸云烟般的书名人名引文,甚至很少有自己的话,就本能地觉得,这里除了学问,实在没有什么。老实说,我粗读《管锥编》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我当初甚至感觉,简直不知道钱锺书在说什么,想说什么。后来,再仔细阅读,便觉得有点意思了!这种阅读体验,不止一个人对我讲过。今天,再回头看这种体验,不觉十多年已经过去了!
实则,钱锺书始终对哲学抱着浓厚兴趣。在他的知识结构中,哲学实为大宗。
上清华时,他交往最多的老师,大概就是张申府。有一次,张申府在一篇文章中说,人类思想的发展经历了三个阶段,或者说有三种形态,即:有灵论、机械论、辩证论,而法国思想家孔德所说的神学、元学(形而上学)、实证(或科学)三形态,张申府认为是不对的。当时,钱锺书告诉张,在英国科学家甄思的一篇以宇宙数学为题的演讲里,已经有与张几乎完全相同的主张。钱锺书在张申府主办的《大公报·世界思潮》上面还发表过六篇文章,都属于思想史的范围。其中《休谟的哲学》与《大卫·休谟》讨论了英国哲学家休谟的思想,《作者五人》分析了英国新实在论者摩尔、新黑格尔主义者布拉德莱以及罗素和美国实用主义者詹姆斯、批判实在论者桑塔亚那的文章特色,《旁观者》表达了一种人文主义历史观。
特别是后一篇文章,给人的感慨真是良深。这篇文章本是对西班牙当代哲学家加赛德所著《现代论衡》一书的评论。对加赛德这个人,我本是一点都不了解的,只是到了一九九三年,在《史学理论研究》杂志上读到何兆武先生对此人的长篇分析介绍,才对他有所知道。我没有仔细考察,不知道除了钱、何之外,是否还有中国学者论述过加赛德其人,而钱、何的文章,在时间上却恰好相距了六十年一甲子。何先生作文的时候,加赛德已经去世许多年了,早已地位稳固,成为思想大师,而钱先生作文的时候,加赛德却正在著述之年。两相对照,岂不使人生感!我曾经把这种感慨对何先生提起,他也对钱先生在三十年代就论述过加赛德深表惊讶。这就可见钱锺书对哲学的笃嗜精通了!然而,钱锺书阅读过的哲学家,又何止一个加赛德。
我不想引证《管锥编》中对中外哲学的评述分析,也不想提及该书包含的哲学内容,只想指出,一九四七年钱锺书在储安平主编的《观察》杂志上发表过一篇评论,其中辨析了英文的“存在主义”一词,并说他有一部雅斯贝尔斯一九三八年出版的《生存哲学》,比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卡缪的《希齐夫对话》要早四五年,“近来克尔凯郭尔、海德格尔的著作有了英译本,这派哲学在英美似乎也开始流行。”读了写于一九四七年的这段话,我们这些直到八十年代才有了一点存在主义概念的人,又作何感想呢?于此也就可见钱锺书对当代西方哲学的关注之早、所知之深了!
到六十年代初,金岳霖先生发表了一篇关于实在主义的文章,但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应,只有钱锺书作了口头上的反对。对此,金岳霖先生深感欣慰,说是“要谢谢他”。
类似这样的事情,可以举出许多,只是想说明:钱锺书绝对不是没有思想,不过他是有学问的思想家,而且学问太大,主攻又不在哲学,这就难免会使得一些对他不够了了的人误以为,他仅仅是一位学问家。
说《管锥编》是读书心得,有材料有结论,征引文献的范围扩大到了西洋原典,我都没有异议,但要说《管锥编》只是“素材积累”,缺乏“分析、论证过程”,我就不敢苟同了。所谓“分析、论证”,是与上举“体系”观念相联的,实际上是指逻辑推导。“体系”针对结构而言,“分析、论证”针对方法而言。钱锺书既然不采取黑格尔式“体系”化的著作结构,就必然不会采用“分析、论证”的逻辑推导方法。他所采用的方法,是“现象学的显现”,即在材料的排比中显现出结论。例如,羊是白的,逻辑推导的方法是:因为甲羊是白的,所以乙羊以至N羊都是白的,所以羊是白的。现象学的方法则是:把一群羊摆在那儿,于是羊是否是白的,不言自明。至于是否有黑羊黄羊,也只能在显现中去自明。所以,《管锥编》不是没有分析论证,而是没有黑格尔那种样式的分析论证;黑格尔那种样式的分析论证,被钱锺书超越了!
另外,我想指出,“注释”也是一种创造性工作,不能说“注释”就可以不要思想,不需要创造。“素材积累”而经过了“加工选择”,也就包含了创造的过程。任何人都难以否认,《管锥编》中包含着许多创见。所以,认为《管锥编》只是“注释”,只是素材,没有思想原创性,等等,实在是只看到了《管锥编》的一些表面现象,没有深入到该书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