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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民卖女为扬州美人提供了不绝的货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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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北灾民们在陷入绝境后,为了寻找一线生机,惟有卖掉自己的亲生骨肉。被卖掉的男孩为奴、为仆;而被卖掉的女孩则为婢,稍有姿色者为妾、为娼。一这就为“扬州出美人”提供了大量的“货源”。

在扬州的市场上,苏北灾民是怎样卖子女的呢?《鬻女叹》一诗写道:

“夫担男,妇负女,乞食广陵泪如雨。

亦知冻饿难久活,会须旦暮埋蓬蒿。一女方六龄,一儿未离乳。

抱中不忍死前抛,卖女求易升斗黍。儿呱呱,女唣唣,蹙额呼天天苍苍,母禁女号捉女臂,女不肯前母挥涕

这是道光、咸丰年间在江苏任知县的谢元淮亲目所见的扬州城内卖人情景。有些地方,在卖女孩子时,为触目起见,还在女孩子头上插草作为草标。蒋世焕的《插草吟》写道:

“月凄凄,风袅袅,大妇小姑头插草。

街南巷北行人多,呼天但乞生离早。

剜肉可医,骨断难治,

耶娘夫妻挥手别,眼中无血身存皮。”

这些是市场上买卖女孩的情景。更有甚者,扬州城内还有许多人口贩子,竟雇船深入穷乡僻壤,大批收买女孩。嘉庆时兴化诗人顾仙根在《买人船》中记述了这一情景:

“荒岁市不通,来有买人船。船不上码头,常泊野水边。买女不买男,口不惜多钱。……岂无许嫁者,亦己及笄年。至爱岂能割,好语为缠绵。”

另一位诗人邹在衡在从扬州到两淮的途中,就见到人贩子用绳子捆绑强买女孩的一幕:

“捆起来,捆起来!论贯青蚨赁女孩。

雏莺年尽十三四,大鳊载自盐城回……”

这就告诉我们,所谓“扬州美人”的最初来源,并不限于扬州一隅,而是包括苏北乃至整个江淮地区。近代著名作家包天笑在《钏影楼回忆录》中就指出:“苏北历岁以来,都是荒歉,而扬州夙称繁盛,于是像盐城各县的苦女孩子,从小就卖出来,送入娼门为妓。古人咏扬州有句云:‘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当种田。’实在这都不是扬州本地人,但是他们总称之为扬帮。”

苏北灾民们卖女所得能有儿何呢?实在可怜得很。有诗为证富家卖米贵如珠,贫家鬻女贱如土,米价日增女价贱,鬻女救得儿时苦?道逢债主急索钱,归来依旧空腰缠……’(岳鸿振:《鬻女谣》)转眼间人去财也尽,新的苦难迫使灾民们仍得将他们剩下的女孩一个接一个卖出。如此

循环,以至无穷。一“扬州美人”的“货源”也就源源不绝了。

 

《收获》新发现傅雷致友人之子书信二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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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将发表新发现傅雷致友人之子书信二通

2016年09月02日 10:34

在纪念傅雷的日子里,下周出版的今年第5期《收获》将发表傅雷于1962年致友人之子刘太格的两封书信。在信中,傅雷纵论中外建筑艺术风格及文化内涵。
这是傅雷的建筑艺术思想首次通过书信形式整体呈现,从中亦可感受到写信者的感情与思想,音容与声息。
据收信人刘太格先生在文章中表述,其父刘抗与傅雷相识始于1928年的法国巴黎,游学时曾同住一个家庭宿舍,朝夕相处,海阔天空,无所不谈,结成挚友。1930年代二人又同在上海美专任教,后因战乱而失散。直到1960年,其父通过朋友得知傅先生在上海的地址,即刻写信过去,从而恢复鱼雁往来。1962年,在澳大利亚半工半读建筑设计专业的刘太格于撰写毕业论文之际,尝试写信恳请傅雷帮助搜寻有关中国建筑的书籍,没想到傅雷很快便回信,先后为他寄来十余本书籍,包括北京、徽州、苏州的建筑,中国住宅、故宫、圆明园专集,以及中国江南地区古建筑营造作法的专著《营造法原》。更使刘太格感动的是,傅雷在信中谈了他对中国和世界建筑理论的看法和认识。

1962年,傅雷致刘太格的信件。“收获”微信公号图
“中国艺术可谓最长于与自然游戏”
这两封信分别写于1962年4月28日和9月10日。在第一封信中,傅雷指点道,“建筑既非模仿实物之艺术,与民族天赋之幻想种类及倾向关系自更密切”,而要理解中国建筑,需要通晓中国文化。
他写道:“中土建筑往往予人以平静、博大、明朗,与环境融和一片之感,既不若西欧中世纪哥德式建筑之荒诞怪异,又不若古希腊庙堂之典雅华瞻,又绝非幻想气息特浓,神秘意味极重之印度建筑风格。反言之,在形式之变化,富丽,线条之复杂方面,吾国建筑均不及希腊,印度。早期建筑偏于朴素淡雅(当然,据文学家描写,秦之阿房宫似已臻于豪华富丽之高峰,但既无遗迹可寻,殊难判断文人夸大手法与实物有多少距离。)后期虽亦趋于繁琐精工(例如苏州园林),但仍可见出中国人之艺术,处处求与自然协调而非欲与自然争雄。即缕刻精工之亭台楼阁,艺术家所表现之意境仍然是安宁恬静,仿佛在享受生活之余,尽量在生活中游戏。而其游戏仍以中正和平,不失理性为主。窃尝谓吾国之传统观念,从来不以人为万物之王,宇宙之主,而只自认为与众生万物在大千世界同占一席地。此可皆于绘画及建筑中复核。”
在第二封信中,傅雷继续阐发了第一封信中提出的中国之艺术仿佛“在生活中游戏”的观点,并与英、法建筑风格作比较:
“中国艺术可谓最长于与自然游戏。Play with nature。英国园林以野趣见胜,法国园林以人工见胜,且局限于对称、明朗、条理分明(纯是拉丁民族的特性)。中国人则于非模仿性的建筑物(建筑大都非模仿实物,故言)中尽量搬运实物,具体而微,置于耳目可触的范围之内。自然界之真山水,移诸国内为假山池塘,甚至叠石筑树为小盆景,置于亭榭几案之间,晨夕欣赏,以作桂林阳朔天台雁荡峨嵋华岳等等名山大川之卧游。英国人追求原始朴素之自然,只有极少数之人工略加整理,纯是浪漫派的意境;法国人追求整齐堂皇,竭尽人工,纯是古典派的理想;中国人则是走的中间路线,以极端的野趣与高度的人工结合为一:一方面保持自然界的萧散放逸之美,一方面发挥巧夺天工的艺术之美,而最成功的在于能将二者统一,成为一和谐之整体。”傅雷还谈到他理想中“真正朴素清淡”的中国式建筑,类如《红楼梦》所写大观园中之“稻香村”--“纯粹田舍风味,林下气息”。
遗憾“砖木结构”损害中国建筑耐用与持久
在信中,傅雷对素未谋面的晚辈既诚恳又谦和,一方面耐心指点,“以此为终生事业,目前仅仅为开端。将来若能遍游欧陆,自希腊罗马中古时代(罗曼式哥德式)文艺复兴以至现代艺术风格有一综合研究,于各种美学流派有一大概认识之后,再来中土,遍访各地遗物,再于古籍中爬剔材料,不难为吾国建筑美术作一番铺路筑基工作”,一方面也以相当平等的“学术讨论”的姿态,倾吐了他本人“始终大惑不解”的一个问题:中国建筑为何数千年来专重砖木结构?--“吾国无论华北华中华南,平原沼泽固不少,产山亦不少,何以数千年来专重砖木结构?且用木料之部分,比例上比任何民族为多,致损害建筑物之耐用与持久。日人所著之中国建筑史对此点虽有论列,亦未有多大说服力。”
在信的结尾,傅雷主动提出,只要刘太格有意从事中国建筑的研究,他愿意“今后对一切新出建筑图籍当代为留意搜购”,并勉励道:“今日从事任何学问,均须具备世界眼光。”
《收获》两度首发傅雷书信
“几个月前,傅敏转交给我们两封新发现的傅雷先生的信,我表示非常乐意发表,并且约请收信人刘太格先生写了一篇回忆与说明的文章。”《收获》主编程永新告诉记者。
刘太格在文章中写道,通过这两封信,傅雷先生引导他进入对中国传统建筑理解的开端,对他毕生的创作产生着巨大影响。顺利毕业后,刘太格赴美国读研究所,并就职贝聿铭建筑事务所,回到新加坡后,他担任建屋发展局局长、市区重建局局长和总规划师,成为新加坡国家艺术理事会主席,新加坡大学建筑系咨询委员会主席,人称"新加坡规划之父"。
刘太格表示,在五十四年后公开发表这两封书信,是为了表达“对傅先生的谢意、敬意,以及无尽的哀思”。
这不是《收获》第一次发表傅雷先生的信件,2000年第6期《收获》上就曾经由傅聪、傅敏的授权,率先发表过新发现傅雷于1961年至1966年期间写给亲家梅纽因夫妇的十多封法文信函。
两度发表的傅雷书信,在日期上有重叠。如果用这次发表的傅雷书信与上次所发表的对照比较,便能更深地体会到傅雷沉迷于艺术境界而又惶惶于现实处境的矛盾。
例如,在为刘太格写第一封信前十几天,傅雷给梅纽因夫妇的信中写道:“人生已过半百,对生命自感意兴索然,而身处东方,兼且秉性严肃,缺乏雄心,性好内省,再者生逢狂风暴雨的时代,则更加如此。……然而,我对自己的工作仍如常进行,此乃唯一可供逃避厌倦之良方--无疑为一种精神上的麻醉剂,幸好对他人无碍。
来源:澎湃新闻

 

农村老人不敢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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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村老人不敢谈三年饥荒:怕吃亏又被打成右派 
               2012年05月28日 10:37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作者:刘炎迅
 
       核心提示:让年轻人回到故乡,拿着摄像机去拍自己的村子,像一棵树拍另一棵树,但寻找“饥饿”的拍摄,进行了好几年。最初并不顺利,任定其忧心忡忡,他曾一脸严肃地对罗兵说,他的“兄弟和侄伢子全反对这个事……说一搞出来怕吃亏,又跟文化大革命样,被打成右派”。
 
    农村老人不敢谈三年饥荒:怕吃亏 又被打成右派

    本文摘自《中国新闻周刊》2012年第11期,作者:刘炎迅,原题:《寻找“饥饿”》
 
    吴文光留着圆寸,戴着黑框眼镜,穿着黑色对襟中式外套,在草场地并不引人注目,对于初来乍到者而言,他就像这片北京东北部城郊结合部的本地居民一样,自然地融化在灰色混杂的环境里。
 
    这位1956年生于云南昆明的导演,经历丰富,1974年中学毕业后到农村当“知识青年”务农,1978年国家开始推进改革开放时,吴文光进入云南大学中文系读书,四年后,他毕业了,在昆明和新疆的中学教了几年书,然后又跑到昆明电视台做了记者,整天接触形形色色的人。
 
    当时的吴文光,就像一头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公牛,并不想暗暗沉没到司空见惯的生活里,于是在1988年,他来到北京,开始写作和拍摄纪录片。
 
    多年之后,他在这一领域已小有名气,所拍摄的纪录片在国际上屡屡获奖,还被称为“中国独立纪录片之父”。然而四处拍片过程中,他逐渐发现,有些历史的细节散落在民间,就像风口的岩石,一天天风化,消失。最让他感兴趣的是1959至1961这三年的民间细节,故事丰富而沉重,却无人问津,尤其在广阔的乡村,这些故事正随着他们的经历者不断衰老,有些人死了,有些人还活着,吴文光觉得,有必要去记录他们,这是在抢救历史细节。
 
    历史越细节,越真实。
 
    这就是“民间记忆影像计划”的源头。这个以“饥饿”为主题的民间记忆影像,集合了220个曾经历过1959年至1961年的老人的回忆,他们分布在8个省80个村子和城镇(绝大部分来自农村),从55岁到97岁,全部是第一次面对镜头,讲述50年前的饥饿经历。
 
    “记忆不被记录,就永远被深埋”
 
    这个被俗称为寻找“饥饿”记忆的计划,开始于2010年,参与拍摄者最大60多岁,最小的19岁。
 
    吴文光说,打捞历史,也是在打捞沉默的乡村,那些村庄发生过太多故事,而在历史书的宏大叙事之下,乡村叙事是缺席的。
 
    那些村子里70岁以上老人,大部分是文盲,他们真正开始经历人生,是从1949年开始。从50年代到70年代,是一个人从青年到中年最重要的年华,在吴文光看来,这些老人可以形容为“蚂蚁一样的生命”,他们的人生记忆自然地被忽略,被遗忘,被掩埋,成了理所当然的“沉默的大多数”。
 
    但记忆不被记录,就永远被深埋,吴文光说。而帮助他完成拯救这些记忆工作的,是一群二十几岁、出生于1980年代、对那段历史完全无知的年轻人。
 
    25岁的邹雪平,是吴文光在中国美术学院纪录片课程的学生。女孩儿2009年毕业后,跟着吴老师到了草场地。邹雪平和吴文光一样,也来自农村,当他们进入熟悉的乡土田野,走在村落鸡鸣狗吠中时,感到说不出的自在。
 
    就像潜意识涌动,邹雪平回到老家--山东阳信县邹家村,她想拍摄奶奶和村庄。当时寻找“饥饿”的计划尚未成型,吴文光也在心里琢磨,应该怎么开始。
 
当邹雪平拿着拍好的片子过来时,吴文光觉得,这就是他想要的,于是,邹雪平意外地成为寻找“饥饿”计划的最早行动者之一。
 
她给自己的纪录片取名为《饥饿的村子》,讲述了奶奶临终前最后两年里,回忆当年饥饿的故事,其中还有村庄里其他老人的回忆。
 
另一位24岁的女孩章梦奇,回到老家湖北随州钓鱼台村,拍摄了《自画像:47公里》,今年,这部片子入选巴黎真实电影节。另一部由贾楠楠拍摄的《贾福奎的冬天》,则在今年入选了芬兰坦佩雷电影节。
 
在参与者中,小银是吴文光特别关注的人之一,她本名李新民,来自云南高山农村,18岁到北京草场地吴文光工作室。起初,她在厨房打杂,后来跟着上舞台做身体训练。2009年10月,又跟着其他年轻人一起演出“饥饿”剧场,在演出结尾时,小银的长段独白诉说自己来自那个贫困山区的身世,不是表演,是内心迸发。
 
她的表现让吴文光刮目相看,后来小银决定要回村,也要采访老人,也要拍自己的片子,寻找家乡的饥饿记忆。
 
 
 
 
这些年轻的参与者,大多是80后年轻人,吴文光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认真地回到故乡的村庄,与所有人聊天,寻找一切可能发现的历史遗存,整个过程都是记忆。
 
这个冬天是民间记忆计划的第三个冬天,他们有三个月左右在各自村子。参与者除了原有的约30人外,还有来自美院的40名学生。
 
吴文光此前受邀去给西安美院的学生上纪录片课程,他在中国美院和天津美院开同样课,他建议学生们参与到“民间记忆计划下的纪录片实践课”。
 
所有参与的学生,目前采访影像已经完成,并有采访文本的整理。现在他们正在剪辑纪录片,做最后的工作--整理和返回村子及寻找记忆主题有关的一切材料。
 
往事阴影
 
年轻人罗兵,是邹雪平的大学同学,也是寻找“饥饿”的参与者之一,他用几年的时间,跟踪采访拍摄故乡罗家屋村的那些老人,获得大量素材,最后剪辑出了一部80分钟的纪录片,取名为《罗家屋:我和任定其》。
 
罗兵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这是他的第一部纪录片,也是大学毕业一年后选择以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的开始。
 
在纪录片里,罗兵一次次拍摄被推开的门的特写。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画面。拍摄纪录片,寻找当年的历史,其实也是在推开一道道门,去深入当时的现场和记忆。而有时门上挂着一把大锁,不过是在暗示这种深入困难重重。
 
任定其是罗家屋的一位老人,在寻访中,罗兵得知他写过一本回忆录,记录着当年饥饿的历史。于是找过去,想看看任定其的回忆录。纪录片的故事,就在罗兵和任定其之间展开。
 
任定其的《天地无情回忆录》,全部用工整的蓝色圆珠笔写在作业本上,密密麻麻,有很多繁体字,记录了当年饥饿的残酷故事。他最初并不愿拿出来,多年来,他不过时常拿出来自己看看,然后流下眼泪。
 
这是个看上去像知识分子的农村老人,说话慢条斯理,脸上带着某种不可名状的谦虚的微笑,但说到那些饥饿的回忆,以及伴生的残酷的人与人斗争的故事,他的微笑就像不慎滴在热锅边沿的水珠,很快蒸发。
 
但也不是特别悲伤,而是一脸木讷,然后眼泪静悄悄地往下流。
 
让年轻人回到故乡,拿着摄像机去拍自己的村子,像一棵树拍另一棵树,但寻找“饥饿”的拍摄,进行了好几年。最初并不顺利,任定其忧心忡忡,他曾一脸严肃地对罗兵说,他的“兄弟和侄伢子全反对这个事……说一搞出来怕吃亏,又跟文化大革命样,被打成右派”。
 
类似罗兵这样的寻找和记录,每一个参与的年轻人都有各自的细节发现。李新民采访她的外公,外公告诉她,那时只有干部能吃饱,叔叔因为偷了包谷,被捆在树上,逼着上吊死了。
 
另一位女孩王艺璇在寻找饥饿时,一位老人告诉她,饥饿的那三年叫做“过苦日子”。最饿的时候,大家吃的是小麦秸秆、树皮,还有人把绳子煮了吃。很多人得了浮肿病,还有饿死的。他说,如果有人藏粮食,村里人知道了就互相告发,开批斗会,因为营养不良,女人都不来月经。
 
虽然过去多年,旧事重提时,村里人还是心有余悸,常有老人摆手拒绝,“不敢再说,说了就心里难受。”而他们的子孙,则更多的是担心,怕乱说话引来现实的麻烦。
 
    回到乡村的年轻人,就像爬山客,一点一点去爬坡。吴文光则形容他们:“是在村子里匍匐,不是散步,是潜入,是打洞,现实多坚硬啊,匍匐是需要勇气的。”
 
    舞蹈和墓碑
 
    章梦奇是舞蹈专业出身,回村拍《自画像:47公里》时,突然有个灵感,她想在村子里上演一出舞蹈,让乡亲们来看,重新解读当年的“饥饿”,于是,今年冬天回村,她把采访饥饿而创作的舞蹈带给村民,包括那些接受和帮助她采访的老人看。
 
    邹雪平也受到启发,也在村子做演出,算是给村民的一个反馈。吴文光说,这些年轻纪录片人或舞蹈者,不是选择一个村子去隐居,是进入和卷入村子现实。
 
    这些进入村庄的表演,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演出,而更像一场形式单调的行为艺术。
 
    对于邹雪平来说,3月17日在村子里的空地上,请村里老人们坐下来,表演就开始了。
 
    邹雪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们准备了老人讲过的树皮、麦子苗、棉花种、野菜叶子、树根放在一个筛子里面,每一个食物后面都有一个故事。”
 
    用这样的方式,他们试图打通历史和现实的乡村联系。
 
    还有一种表演,是和老人一起的生活。比如文慧,她是一名专业的舞蹈演员,她回到老家,寻找家族中的一个83岁老人--三奶奶苏美玲,她有很多“饥饿”的记忆。
 
    文慧和老人共处了20多天,期间,每天的日常起居,都在进行着舞蹈,有一些舞蹈,是在粮仓里完成的,在稻谷之间,跳起即兴的舞蹈,一边回忆当年的饥饿,全程用录像机拍摄下来,这是对当年记忆的特殊反应。
 
    舞蹈之外,吴文光和年轻的纪录片人今年回到乡村的另一件事情,就是立碑。这是民间记忆影像计划的一个具体深入动作--“调查统计三年逝者”,为逝者建立墓碑。
 
    邹雪平一直在村里调查“1959年至1961年因饥饿逝世者”信息,她将所有逝者统计入册,然后刻在石碑上,今年3月15日,1米6高、7公分厚的墓碑竖立起来,碑文写着:“……三年饥荒期间,本村共41户、165口人,生活极度困难,共有37人因饥饿去世,涉及17户……”
 
    按照村里习俗,“碑修好,我们一起把鞭炮放了,把纸烧了,算是记忆的一个小礼仪吧。”如今,已经有三个村庄完成立碑。
 
    “与其说在表演,不如说在呈现”
 
    吴文光在草场地的工作室有一个很大的室内舞台,黝黑的木地板,四四方方地铺在一个类似仓库一样的屋子里,他们不定期上演有关记忆和饥饿的舞台剧。
 
    在吴文光看来,这是呈现,也是寻找的一个出口,更联系到了现实,让城市人来看到当年的“饥饿”。
 
    北京的冬天干燥寒冷,在这样的“仓库”里排演剧目,更能感受到空气的冷冽。而他们并不在乎,“这不正暗合了历史的冷冽吗?”
 
    如今,剧场作品《回忆:饥饿》选入维也纳国际艺术节,今年5月将去演出。所有演出者都是来自“民间记忆影像计划”的参与者,他们中,除了章梦奇是专业舞者,其他都是非专业,且第一次上舞台,年纪最大的,是61岁湖南农民贾之坦。
 
    该作品是吴文光和妻子文慧的生活舞蹈工作室“记忆系列”的第二部作品,生活舞蹈工作室于2008年创作了《回忆》,有关60年代文化大革命期间的个人记忆。作品完成之后,吴文光和文慧便有了“遗忘时代中继续记忆”的想法,两年后创作了《记忆:饥饿》,作品的记忆焦点是发生在50年前的“三年自然灾难”(1959年至1961年)。
 
    这台表演,长达8个小时,考验着演出者和观众的耐性。吴文光和他的团队觉得,进入历史,从来都不容易。每一次都是时间的跋涉。
 
    “我们都是‘饥饿的人’,现在走在返回自己村子的路上。这些村子在山东、湖南、河北、湖北、河南、云南、辽宁、福建……”演出从这里开始。
 
    轮到章梦奇上台表演,她是舞蹈专业出生,但此刻“语言”才是她最大的舞蹈,舞台营造了蒙太奇的虚构效果,她的“语言的舞蹈”却真实扎人,当她拿着摄影机回到故乡寻找“饥饿”时,有太多的人围过来说:“不要搞那个事,会犯错误的。”
 
    61岁的农民贾之坦也在诉说:“我永远忘不了我的小妹妹的死。”
 
    1958年出生的妹妹,很瘦,稀疏的头发黄黄的,也没有人帮她梳头,她总是端着一个空木碗,不肯放下,哀求着:妈妈,我想吃番薯……天还没亮,当时还是少年的贾之坦就被妈妈的哭声惊醒,妹妹躺在床上再也不说话了……??
 
    演出的剧照,被吴文光放在博客上,黑色的舞台背景,集中的光束照耀下,表演者一边舞蹈,一边讲述各自真实的记忆,与其说是在表演,不如说是在呈现。
 
    3月将尽的北京,春寒料峭,吴文光和伙伴们刚刚结束了一段回村拍摄的工作,从云南回到草场地,很疲倦,但依然兴奋,他说寻找“饥饿”是个漫长的旅途,现在才刚刚开始。农村老人不敢谈三年饥荒:怕吃亏 又被打成右派
 
来源:http://club.china.com/data/thread/1015/2741/56/74/2_1.html

 

杨绛:像硬米粒儿一样的傅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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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4-07 杨绛 读书杂志




说起傅雷,总不免说到他的严肃。其实他并不是一味板着脸的人。我闭上眼,最先浮现在眼前的,却是个含笑的傅雷。他两手捧着个烟斗,待要放到嘴里去抽,又拿出来,眼里是笑,嘴边是笑,满脸是笔。这也许因为我在他家客厅里、坐在他对面的时候,他听着锺书说话,经常是这副笑容。傅雷只是不轻易笑;可是他笑的时候,好像在品尝自己的笑,觉得津津有味。




傅雷(1908年4月7日-1966年9月3日)


文 | 杨绛


傅雷广交游。他的朋友如楼适夷、柯灵等同志,已经发表了纪念他的文章。我只凭自己的一点认识,在别人遗留的空白上添补几笔。


抗战末期、胜利前夕,钱锺书和我在宋淇先生家初次会见傅雷和朱梅馥夫妇。我们和傅雷家住得很近,晚饭后经常到他家去夜谈。那时候知识分子在沦陷的上海,日子不好过,真不知“长夜漫漫何时旦”。但我们还年轻,有的是希望和信心,只待熬过黎明前的黑暗,就想看到云开日出。我们和其他朋友聚在傅雷家朴素幽雅的客厅里各抒己见,也好比开开窗子,通通空气,破一破日常生活里的沉闷苦恼。到如今,每回顾那一段灰黯的岁月,就会记起傅雷家的夜谈。


说起傅雷,总不免说到他的严肃。其实他并不是一味板着脸的人。我闭上眼,最先浮现在眼前的,却是个含笑的傅雷。他两手捧着个烟斗,待要放到嘴里去抽,又拿出来,眼里是笑,嘴边是笑,满脸是笔。这也许因为我在他家客厅里、坐在他对面的时候,他听着锺书说话,经常是这副笑容。傅雷只是不轻易笑;可是他笑的时候,好像在品尝自己的笑,觉得津津有味。


也许锺书是唯一敢当众打趣他的人。他家另一位常客是陈西禾同志。一次锺书为某一件事打趣傅雷,西禾急得满面尴尬,直向锺书递眼色;事后他犹有余悸,怪锺书“胡闹”。可是傅雷并没有发火。他带几分不好意思,随着大家笑了;傅雷还是有幽默的。


▲ 傅雷1961在上海江苏路宅院内


傅雷的严肃确是严肃到十分,表现了一个地道的傅雷。他自己可以笑,他的笑脸只许朋友看。在他的孩子面前,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严父。阿聪、阿敏那时候还是一对小顽童,只想赖在客厅里听大人说话。大人说的话,也许孩子不宜听,因为他们的理解不同。傅雷严格禁止他们旁听。有一次,客厅里谈得热闹,阵阵笑声,傅雷自己也正笑得高兴。忽然他灵机一动,蹑足走到通往楼梯的门旁,把门一开。只见门后哥哥弟弟背着脸并坐在门槛后面的台阶上,正缩着脖子笑呢。傅雷一声呵斥,两孩子在噔噔咚咚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里逃跑上楼。梅馥忙也赶了上去。在傅雷前,她是抢先去责骂儿子;在儿子前,她却是挡了爸爸的盛怒,自己温言告诫。等他们俩回来,客厅里渐渐回复了当初的气氛。但过了一会,在笑声中,傅雷又突然过去开那扇门,阿聪、阿敏依然鬼头鬼脑并坐原处偷听。这回傅雷可冒火了,梅馥也起不了中和作用。只听得傅雷厉声呵喝,夹杂着梅馥的调解和责怪;一个孩子想是哭了,另一个还想为自己辩白。我们谁也不敢劝一声,只装作不闻不知,坐着扯淡。傅雷回客厅来,脸都气青了。梅馥抱歉地为客人换上热茶,大家又坐了一回辞出,不免叹口气:“唉,傅雷就是这样!”


阿聪前年回国探亲,锺书正在国外访问。阿聪对我说:“啊呀!我们真爱听钱伯伯说话呀!”去年他到我家来,不复是顽童偷听,而是做座上客“听钱伯伯说话”,高兴得哈哈大笑。可是他立即记起他严厉的爸爸,凄然回忆往事,慨叹说:“唉——那时候——我们就爱听钱伯伯说话。”他当然知道爸爸打他狠,正因为爱他深。他告诉我:“爸爸打得我真痛啊!”梅馥曾为此对我落泪,又说阿聪的脾气和爸爸有相似之处。她也告诉我傅雷的妈妈怎样批评傅雷。性情急躁是不由自主的,感情冲动下的所作所为,沉静下来会自己责怪,又增添自己的苦痛。梅馥不怨傅雷的脾气,只为此怜他而为他担忧;更因为阿聪和爸爸脾气有点儿相似,她既不愿看到儿子拂逆爸爸,也为儿子的前途担忧。“文化大革命”开始时,阿聪从海外好不容易和家里挂通了长途电话。阿聪只叫得一声“姆妈”,妈妈只叫得一声“阿聪”,彼此失声痛哭,到哽咽着勉强能说话的时候,电话早断了。这是母子末一次通话——话,尽在不言中,因为梅馥深知傅雷的性格,已经看到他们夫妇难逃的命运。



▲ 傅雷、朱梅馥夫妇在寓所花园(1964年)


有人说傅雷“孤傲如云间鹤”;傅雷却不止一次在锺书和我面前自比为“墙洞里的小老鼠”——是否因为莫罗阿曾把服尔德比作“一头躲在窟中的野兔”呢?傅雷的自比,乍听未免滑稽。梅馥称傅雷为“老傅”;我回家常和锺书讲究:那是“老傅”还是“老虎”,因为据他们的乡音,“傅”和“虎”没有分别,而我觉得傅雷在家里有点儿老虎似的。他却自比为“小老鼠”!但傅雷这话不是矫情,也不是谦虚。我想他只是道出了自己的真实心情。他对所有的朋友都一片至诚。但众多的朋友里,难免夹杂些不够朋友的人。误会、偏见、忌刻、骄矜,会造成人事上无数矛盾和倾轧。傅雷曾告诉我们:某某“朋友”昨天还在他家吃饭,今天却在报纸上骂他。这种事不止一遭。傅雷讲起的时候,虽然眼睛里带些气愤,嘴角上挂着讥诮,总不免感叹人心叵测、世情险恶,觉得自己老实得可怜,孤弱得无以自卫。他满头棱角,动不动会触犯人;又加脾气急躁,制不住要冲撞人。他知道自己不善在世途上圆转周旋,他可以安身的“洞穴”,只是自己的书斋;他也像老鼠那样,只在洞口窥望外面的大世界。他并不像天上的鹤,翘首云外,不屑顾视地下的泥淖。傅雷对国计民生念念不忘,可是他也许遵循《戆第特》的教训吧?只潜身书斋,做他的翻译工作。


▲ 翻译罗曼·罗兰“巨人三传”时期的傅雷(1934年2月)


傅雷爱吃硬饭。他的性格也像硬米粒儿那样僵硬、干爽;软和懦不是他的美德,他全让给梅馥了。朋友们爱说傅雷固执,可是我也看到了他的固而不执,有时候竟是很随和的。他有事和锺书商量,尽管讨论得很热烈,他并不固执。他和周煦良同志合办《新语》,尽管这种事锺书毫无经验,他也不摈弃外行的意见。他有些朋友(包括我们俩)批评他不让阿聪进学校会使孩子脱离群众,不善适应社会。傅雷从谏如流,就把阿聪送入中学读书。锺书建议他临什么字帖,他就临什么字帖;锺书忽然发兴用草书抄笔记,他也高兴地学起十七帖来,并用草书抄稿子。


解放后,我们夫妇到清华大学任教。傅雷全家从昆明由海道回上海,道过天津。傅雷到北京来探望了陈叔通、马叙伦二老,就和梅馥同到我们家来盘桓三四天。当时我们另一位亡友吴晗同志想留傅雷在清华教授法语,央我们夫妇作说客。但傅雷不愿教法语,只愿教美术史。从前在上海的时候,我们曾经陪傅雷招待一个法国朋友,锺书注意到傅雷名片背面的一行法文:Critique d’Art(美术批评家)。他对美术批评始终很有兴趣。可是清华当时不开这门课,而傅雷对教学并不热心。尽管他们夫妇对清华园颇有留恋,我们也私心窃愿他们能留下,傅雷决计仍回上海,干他的翻译工作。



▲ 罗曼·罗兰复傅雷函墨迹(1934年6月13日)


我只看到傅雷和锺书闹过一次蹩扭。一九五四年在北京召开翻译工作会议,傅雷未能到会,只提了一份书面意见,讨论翻译问题。讨论翻译,必须举出实例,才能说明问题。傅雷信手拈来,举出许多谬误的例句;他大概忘了例句都有主人。他显然也没料到这份意见书会大量印发给翻译者参考;他拈出例句,就好比挑出人家的错来示众了。这就触怒了许多人,都大骂傅雷狂傲;有一位老翻译家竟气得大哭。平心说,把西方文字译成中文,至少也是一项极繁琐的工作。译者尽管认真仔细,也不免挂一漏万;译文里的谬误,好比猫狗身上的跳蚤,很难捉拿净尽。假如傅雷打头先挑自己的错作引子,或者挑自己几个错作陪,人家也许会心悦诚服。假如傅雷事先和朋友商谈一下,准会想得周到些。当时他和我们两地间隔,读到锺书责备他的信,气呼呼地对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但不久就又回复书信来往。


傅雷的认真,也和他的严肃一样,常表现出一个十足地道的傅雷。有一次他称赞我的翻译。我不过偶尔翻译了一篇极短的散文,译得也并不好,所以我只当傅雷是照例敷衍,也照例谦逊一句。傅雷怫然忍耐了一分钟,然后沉着脸发作道:“杨绛,你知道吗?我的称赞是不容易的。”我当时颇像顽童听到校长错误的称赞,既不敢笑,也不敢指出他的错误。可是我实在很感激他对一个刚试笔翻译的大如此认真看待。而且只有自己虚怀若谷,才会过高地估计别人。


傅雷对于翻译工作无限认真,不懈地虚心求进。只要看他翻译的这传记五种,一部胜似一部。《夏洛外传》是最早的一部。《贝多芬传》虽然动笔最早,却是十年后重译的,译笔和初译显然不同。他经常写信和我们讲究翻译上的问题,具体问题都用红笔清清楚楚录下原文。这许多信可惜都已毁了。傅雷从不自满——对工作认真,对自己就感到不满。他从没有自以为达到了他所悬的翻译标准。他曾自苦译笔呆滞,问我们怎样使译文生动活泼。他说熟读了老舍的小说,还是未能解决问题。我们以为熟读一家还不够,建议再多读几家。傅雷怅然,叹恨没许多时间看书。有人爱说他狂傲,他们实在是没见到他虚心的一面。



▲ 《傅译传记五种》初版封面


六三年我因妹妹杨必生病,到上海探望。朋友中我只拜访了傅雷夫妇。梅馥告诉我她两个孩子的近况;傅雷很有兴趣地和我谈论些翻译上的问题。有个问题常在我心上而没谈。我最厌恶翻译的名字佶屈聱牙,而且和原文的字音并不相近,曾想大胆创新,把洋名一概中国化,历史地理上的专门名字也加简缩,另作“引得”或加注。我和傅雷谈过,他说“不行”。我也知道这来有许多不便,可是还想听他谈谈如何“不行”。六四年我又到上海接妹妹到北京休养,来去匆匆,竟未及拜访傅雷和梅馥。“别时容易见时难”,我年轻时只看作李后主的伤心话,不料竟是人世的常情。


我很羡慕傅雷的书斋,因为书斋的布置,对他的工作具备一切方便。经常要用的工具书,伸手就够得到,不用站起身。转动的圆架上,摊着几种大字典。沿墙的书橱里,排列着满满的书可供参考。书架顶上一个镜框里是一张很美的梅馥的照片。另有一张傅雷年轻时的照片,是他当年赠给梅馥的。他称呼梅馥的名字是法文的玛格丽特;据傅雷说,那是歌德《浮士德》里的玛格丽特。几人有幸福娶得自己的玛格丽特呢!梅馥不仅是温柔的妻子、慈爱的母亲、沙龙里的漂亮夫人,不仅是非常能干的主妇,一身承担了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杂务,让傅雷专心工作,她还是傅雷的秘书,为他做卡片,抄稿子,接待不速之客。傅雷如果没有这样的好后勤、好助手,他的工作至少也得打三四成折扣吧?

 

 

▲ 上世纪50年代,傅雷坐在家中的阳台上,身后的铁门就是其后他的自尽之处。


傅雷翻译这几部传记的时候,是在“阴霾遮蔽整个天空的时期”。他要借伟人克服苦难的壮烈悲剧,帮我们担受残酷的命运。他要宣扬坚忍奋斗,敢于向神明挑战的大勇主义。可是,智慧和信念所点燃的一点光明,敌得过愚昧、褊狭所孕育的黑暗吗?对人类的爱,敌得过人间的仇恨吗?向往真理、正义的理想,敌得过争夺名位权利的现实吗?为善的心愿,敌得过作恶的力量吗?傅雷连同他忠实的伴侣,竟被残暴的浪潮冲倒、淹没。可是谁又能怪傅雷呢?他这番遭遇,对于这几部传记里所宣扬的人道主义和奋斗精神,该说是残酷的讽刺。但现在这五部传记的重版,又标志着一种新的胜利吧?读者也许会得到更新的启示与鼓励。傅雷已作古人,人死不能复生,可是被遗忘的、被埋没的,还会重新被人记忆起来,发掘出来。

 

一九八〇年十一月


*文章节选自《傅译传记五种》(三联书店2010年6月刊行)“代序”


 

重估成吉思大交换与蒙古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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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2018-02-15 蔡伟杰 上海书评


十三至十四世纪,蒙古人征服了欧亚大陆上的许多国家与民族,可以说他们的战马吃遍了整个欧亚草原的水草。而蒙古征服在世界史上也留下了深远的影响。自1970年代以来,许多西方历史学者都在研究与重估蒙古帝国的历史遗产。例如纽西兰坎特伯里大学教授J. J. Saunders的《蒙古征服史》(The History of the Mongol Conquests)(1971年出版)与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教授David Morgan的《蒙古人》(The Mongols)(1986年初版,2007年修订二版)。而在这些人当中,美国罗格斯大学教授Thomas T. Allsen对这个课题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的《蒙古帝国的商品与交换:伊斯兰织品的文化史》(Commodity and Exchange in the Mongol Empire: A Cultural History of Islamic Textiles)(1997年出版)与《蒙古时代的欧亚文化与征服》(Culture and Conquest in Mongol Eurasia)(2001年出版)扩大了我们对当时欧亚文化交流的认识。他的近作《欧亚皇家狩猎史》(The Royal Hunt in Eurasian History)也于2017年九月由社科文献出版社出版了中译本。

另外,随着新考古材料的出土,我们更能了解当时东亚和中东之间的科技与物质交流。以该主题所召开的学术会议,在会后也都出版了论文集,例如《成吉思汗的遗产:1256‒1353年间的西亚宫廷艺术与文化》(The Legacy of Genghis Khan: Courtly Art and Culture in Western Asia, 1256‒1353)(2002年出版)和《超越成吉思汗的遗产》(Beyond the Legacy of Genghis Khan)(2006)。梅天穆(Timothy May)立足于这些先行研究之上,将这些成果综合消化,加上他个人的研究成果,于2011年推出了读者眼前这部《世界历史上的蒙古征服》(The Mongol Conquests in World History)。简体中文版则由后浪出版公司与民主与建设出版社于2017年十月出版。这本书为我们重新评估蒙古征服在世界史上的影响提供了一个最新的研究成果。


梅天穆(Timothy May)

梅天穆现任美国北乔治亚大学历史、人类学与哲学系教授与系主任。他在威斯康星大学师从前述的David Morgan教授攻读博士学位,主要研究蒙古帝国的军事史。本书是他的近作,英文原版于2011年发行。其最新作品为2016年所编著的两卷本《蒙古帝国历史百科》(The Mongol Empire: A Historical Encyclopedia),笔者亦参与该书的写作计划。在南开大学历史学院讲师马晓林与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博士求芝蓉两位合作翻译下,使得本书得以在短时间内跟中文读者见面,两位译者实功不可没。在近年来出版界引进以杉山正明为代表的日本蒙元史与内亚史成果的风潮中,出版商逆势引进欧美学界的新近研究,也有助于读者拓宽视野。

在导言中简短交代了本书所采用的理论与材料后,作者梅天穆将本书架构分为两大部分:“作为催化剂的蒙古征服”和“成吉思大交换”。作者认为蒙古征服改变了欧亚的政治版图,并且为成吉思大交换提供了一个平台。第一部分共有三章,分别处理蒙古帝国的形成、解体与后果。由于梅天穆本身是蒙古军事史的专家,因此他为读者提供了相当清楚的蒙古征服欧亚史。第三章则是目前笔者所见到对后蒙古时期的欧亚局势最简明扼要的综述。

第二部分则包括了七章,每章各探讨关于成吉思大交换的一个主题,包括了贸易、战争(与技术)、行政、宗教、病菌(例如鼠疫)、人口与文化。关于贸易,作者讨论了中国的纸钞如何影响了中东的货币改革,并且指出由蒙古人建立的首都哈剌和林与新萨莱都是随着蒙古帝国的兴衰而有所起伏,因为蒙古人在安排驿站的路线时也考虑到了商业的需求。关于蒙古战争与其现代影响的部分,作者基本上取材自其首部作品《蒙古的战争艺术》(The Mongol Art of War)。他认为很难证明在十三世纪火药并未应用在中国以外的地区,因为目前尚未发现任何考古证据,而历史语文学的证据尚不足以支撑此一结论。在探讨行政的章节中,他指出蒙古帝国内部的行政透过征税达到一致,而大规模的人口普查则有利于征税。而蒙古的治理模式也对其后继者留下了深远的影响。在宗教上,蒙古人以宗教宽容著称,但是直到1260年帝国分裂以前,他们并未改信任何世界性的宗教。梅天穆认为主要的原因在于蒙古人信奉长生天(这也被某些学者称为腾格里主义),认为自己有征服世界的天命,而且改信其他宗教则意味放弃自己的认同。即便后来蒙古人的确改宗了佛教与伊斯兰教,他们所信奉的都是这些宗教当中的综摄(syncretic)宗派(例如藏传佛教和苏非派)。由于这些宗派对外来成分的接受程度较高,因此蒙古人不需担心改宗会牺牲其原有习俗与认同。而谈到移民时,作者认为所谓的蒙古治世(Pax Mongolica)不仅促进了移民,同时也导致欧亚各地出现突厥系国家。在最后一章中,作者讨论了一些被后人所低估的欧亚文化交流,例如食物与衣着等等。

本书对于蒙古帝国治下不同民族的角色与作用作了很详实的研究,不过有关畏兀儿人的重要性也许还有可以发挥的余地。作者正确指出蒙古人最早入侵的定居政权为西夏,时间为1205年。但西夏并非最早归顺蒙古的定居政权,畏兀儿人才是,时间约为1211年。而畏兀儿人对蒙古人所负有的义务与规定,后来也成为其他被纳入蒙古的民族与国家所必须遵守的。例如这些归顺蒙古人的民族或国家,其统治者必须亲自前往朝见蒙古大汗,而且必须遣送其儿子或近亲前往蒙古大汗处作为人质。蒙古帝国有权在其领地征税、征兵以及设置驿站。而畏兀儿人对蒙古的文化影响亦相当重要,例如成吉思汗便采用畏兀儿文字来拼写蒙文,而畏兀儿人塔塔统阿则被认为是蒙文的创造者。因此在蒙古帝国的行政体系中也常见畏兀儿书记官,而且其中不乏高层官员。例如镇海(?‒1252)曾任窝阔台汗与贵由汗帐下的大臣,据信他就是畏兀儿人出身。因此我们可以说,蒙古征服也造成了畏兀儿文化在欧亚世界的传播。

随着时间的过去,书中提到的学界研究现状也需要更新。例如在本书第311页,作者感叹关于蒙古后妃的英文著作仅有杰克‧威泽弗德(Jack Weatherford)的《最后的蒙古女王:成吉思汗之女如何拯救蒙古帝国》(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 Queens: How the Daughters of Genghis Khan Rescued His Empire)。不过在这段期间内,已经有了英国圣安德鲁斯大学中东研究的研究员Bruno de Nicola于2017年1月所出版的《蒙古治下的伊朗妇女:以皇后为例的研究,1206-1335年》(Women in Mongol Iran: The Khatuns, 1206-1335)。我们也期待未来能引进该书的中译版。

在本书第41页谈到蒙古认同的转变与第281页谈到蒙古草原上的移民时,作者都提到了成吉思汗创造了“全体蒙古兀鲁思”(Khamag Monggol Ulus)(如克烈部与乃蛮部)。他认为在成吉思汗兴起以前就存在一个名为“全体蒙古兀鲁思”的政体。因此它可以被视为是后来1206年后蒙古向外扩张后形成之“大蒙古国”(Yeke Monggol Ulus)的原型,但作者梅天穆在此并未注明此说的出处。这里的问题症结在于蒙文的兀鲁思(ulus)一词本身就具有国家、民族和人群的意思。笔者自己原先读到这一段时,认为虽然有些前苏联与蒙古学者也有类似主张,但受到著名蒙古史与阿尔泰学家罗依果(Igor de Rachewiltz)所译的《蒙古秘史》英译本所影响,觉得这里译为“全体蒙古人”可能比较适切,而不是一种成吉思汗以前的蒙古国名或称谓。本书中译本译后记中基本上也采取了类似的立场(参见第372至374页)。

然而在2012年的美国内陆欧亚学会年会上,笔者有机会当面与作者梅天穆请教此问题。他向笔者表示,此说的出处实为蒙古国立大学社会人类学系教授Munkh-Erdene Lkhamsuren在2005年北海道大学的博士论文《蒙古认同与民族主义:起源、转变与本质(13世纪至1920年代中期)》(Mongolian Identity and Nationalism: Origin, Transformation and Nature (from thirteenth century to mid-1920s)),后来改写为期刊论文《蒙古帝国从何而来?中世纪蒙古人的民族、国家与帝国概念》(Where Did the Mongol Empire Come From? Medieval Mongol Ideas of People, State and Empire),2011年发表于《内亚》(Inner Asia)第13期。该文分析了十三与十四世纪的蒙古文材料,包括了《移相哥碑》(又称为《成吉思汗碑》)、《蒙古秘史》以及《华夷译语》等,得出一个结论:在十三与十四世纪时,得以被称为兀鲁思的一共只有三种范畴:蒙古、已经灭亡的中国朝代(例如商朝、周朝与宋朝)与印度历史与神话中存在的国度(如西天须摩提与摩揭陀)。而亦儿坚(irgen,意为民)则用来称呼包括蒙古人在内的所有人群。Munkh-Erdene教授因此主张在十三至十四世纪,兀鲁思是一种国家社群的政府范畴,也因此“全体蒙古兀鲁思”应当是具有政府与国家形式的概念,而非仅是一种对人群的泛称。后来在2013年出版作为《蒙古秘史》英译本补编的第三册中,虽然罗依果引用了一些俄国与蒙古国学者的新作,再度讨论了兀鲁思的问题,但是并未将本文放入讨论,并且维持前述意见。笔者研读完这些讨论后,目前反倒认为梅天穆与Munkh-Erdene两位的看法可能更具说服力。当然有关这个问题的讨论肯定未来还会持续下去,笔者也期待见到新材料与新研究的发表。

梅天穆的书也提醒了我们,在中世纪发生的“成吉思大交换”中,蒙古人实际上扮演了主动角色。在蒙古兴起之前,中东的伊斯兰文明与东亚的儒家文明出于民族自我中心偏见,互相贬低,对于国际性的交流并不感兴趣。若是没有蒙古征服欧亚世界,这两大欧亚文明也许不会被迫进行大型且长期的思想、文化与科技互动。随着世界史与全球史越来越受到重视,本书想必会受到相关教师与学生等读者的欢迎。

本书中译本不仅将原书的黑白图片都改以彩色印刷出版,另外在许多地方都改正了许多英文原版的错误。例如原书将蒙古著名佛教寺院额尔德尼昭的建造者误植为土默特部的俺答汗(或译为阿勒坦汗),本书也改正为喀尔喀部的阿巴泰汗。第290页,作者将京剧(Peking Opera)误以为是受到蒙古人的赞助而兴起的。实际上京剧是一直要到十九世纪中期,融合了徽劇和汉剧,并吸收了秦腔、昆曲、梆子等,才在北京形成的戏剧艺术。而中译本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并更正为元代的北方杂剧。可以说译者们下了不少苦心。

最后仅就本书若干校订未尽之处,做一说明:第9页,美国东亚学者费正清的英文原名应为John K. Fairbank而非Jonathan K. Fairbank;第125页,蒙古国成为世界上第二个共产主义国家的时间误植为1912年,应为1921年,或更为正确的是1924年;第194页,作者论及火药在草原地区的普及时,提到清代康熙皇帝与准噶尔蒙古的噶尔丹交战时,卫拉特使用瑞典路德会士制造的加农炮。此处的瑞典路德会士应为被准噶尔人俘虏的瑞典炮兵雷纳特(Johan Gustaf Renat, 1682–1744)。实际上他要等到1716年才被俘虏。而当时噶尔丹的准噶尔军队所使用的加农炮为土耳其式的赞巴拉克。详细情形参见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张建的博士论文《火器与清朝内陆亚洲边疆之形成》(2012年)。

综上所述,本书观点新颖,别出心裁,适合作为高校蒙元史与世界史的参考读物。一般大众若对这段历史有兴趣,如能略下工夫亦不难入门。在此也期待出版界能够多引进欧美学界的相关研究,相信能有助于促进目前出版市场上外国蒙元史与内亚史研究的多样性。

 

什么才是真正的学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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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才是真正的学术自由?
文|林毓生
01
这是我这次在北大的最后一讲,题目是学术自由与学术积累,实际上3年半多以前,我在北大也讲过一个类似的题目。那次主要是讲理论,实际含义反而没有机会讲,这次到中心来讲希望可以弥补一下这个遗憾。我是非常关心实际问题的,同时也非常关系理论,我觉得我关心的理论与实际问题有密切关系。我常常思考学术自由和言论自由的问题。言论自由是一个大的范畴,而学术自由是言论自由的一部分。我在这里希望补足一下上次讲的比较遗憾的地方,即学术自由的实际含义。但是还是要从理论上跟大家稍微交待一下。主要讲什么是学术自由、为什么要提倡学术自由,得到学术自由后有什么结果。

02

什么是学术自由?我这里用迈克尔?波兰尼的话,“从事学术工作的人有选择自己研究问题的权利,在研究的过程中,不受外界的干扰与控制,并同时根据自己的意见教授自己的研究所得”。这当然是一个很普通、也很正常的一个定义。那么,为什么要有学术自由呢?因为学术自由可以产生一个良性的循环。北大早年也由蔡元培先生提倡学术自由,但其在理论上很粗松。蔡先生讲的学术自由基本上是建立在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基础上的。他说各家学说,在没有被淘汰的情况下,应允许它们各自发展。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并不完全成立的为学术自由辩护的一个理论。学术自由真正理论基础是这句话:学术自由产生学术秩序,学术秩序产生学术成果,学术成果肯定学术自由。它是一个良性循环。

学术社群当中最大程度的合作、交流、协调是经由各个学者释放自己的学术冲动而得到的。学者们有了问题以后,这个问题就有一种压迫感,促使他们找出一个比较令其满意的解答。问题求解的过程需要学者之间互相协调、互相帮助,从而自发演化出一种秩序。这种秩序是不能通过道德训喻和政治命令得到的。学术界的一些大问题,通常是经由这样地相互协调得到了最有效率的答案,产生了惊人的学术成果。

03

学术自由背后的含义有哪些呢?首先,“学术中原创的成果蕴含着学者的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的运作之间的和解,而没有两者其他领域运作时产生的缺失。”过去英美自由主义者不强调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的关系和前者的重要性。我认为这有基本的缺陷。当然,一定要有消极自由,没有人权法治,保障你的空间,什么积极自由都不要谈。学者有了独立空间,学术自由是不是就完成了呢?当然不是,有了独立空间以后,还要运作。独立空间一运作就变成积极的了。积极自由就是自己管自己,自己做自己的主人。根据什么自己做自己的主人?在西方,是宗教传统,现在宗教解体严重,出了很大问题。东方没有这个传统,问题更大。台湾的威权体制松动以后,就产生了各种分裂,出现一种很形象的说法,叫“只要我愿意,有什么不可以!”。积极自由若懂得自律的话就不会产生台湾式的自我陶醉。积极自由必须根据自律,必须有道德基础。在学术自由领域,不会发生这些问题,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是相互帮助的而不是相互冲突的。积极自由的研究激情不会产生小我认同大我,自由变成集体主义的问题。消极自由在不受干扰的自我空间中进行研究但却没有滑落到要求从一切束缚中解放出来,或自己变成原子人的地步,因为学者之间必须相互提问题,相互交流,相互提供资讯。在学术自由方面,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是相得益彰、相互帮助的。

其次,学术规范与学术纪律最有效的根据是什么呢?是学术自由。学术中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运作最有效率的结果,一定是在一个开放的、有生机的、非僵化的传统中进行。有这个传统,学术最容易成功。假如存在僵化的传统或者根本没有传统,都不容易成功。这是一个很微妙的辩证关系,又要有传统,又要有自由,一个不僵化的开放的传统提供了这个空间。在这个传统中,一个有创发能力的学者才能专心去做他的研究。一个有生命力的学术传统,自然蕴含着学术规范、学术纪律,归根究底,学术规范与学术纪律最好的来源乃是学术自由的自动自发的演化。这种演化的传统提供了学者彼此信任的基础,赋予研究者对于学术界对他提供的研究成果给予公平待遇的信心,使其可以专心研究工作。假如有了这个传统,研究有了原创的贡献就不会被忽视,就很容易被认识。这有点玄,最根本的说白了就是这两句话:学术自由内含着一个要求,自然要求有规范,有纪律。因为有了自由要研究的话,就要相互协调。如果我研究的这个东西需要那个实验的结果,而那些结果是假的,那我的奋斗就会全部落空,因此必须要求纪律。

我再举一个实例讲讲传统是什么,传统是定义在权威上的。比如现在大家都是物理学家,都很努力。都有实验,都想发表在第一流的物理学报上,世界上第一流的只有三两个,每个月来稿只能发表10篇或者5篇。怎么决定呢?自然要请一批被人信任的编者,做一个权威的判断。这些判断不一定每次都正确。因为学术传统一向是比较保守的,会产生一些不公平的判断。为什么还要继续这样呢?因为一个学术传统没有办法不这样。不这样的话,各种胡说八道,野狐禅的东西都来了。所以胡适之先生说的大胆假设根本是开玩笑,大胆假设是不能的,你必须有能力。胡先生原文说越大胆越好,这是胡说八道。在学术传统里比较尖锐的想象是可以的,学报也可能犯错误。但犯错以后,最尖锐的科学早晚会发现。保守维持稳定,而使得学术秩序不被野狐禅冲破。冲破以后变成危机,再恢复秩序就要很多时间。

04

学术自由从根本上基于一种道德原则。凡有成就的学者极少是整天琢磨抄袭和钻空子的缺乏学术道德之辈。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做坏人。因为他们被自己的学术冲动所驱使,整天忙的要死,就想着怎么追求学问。西方的教授假如被发现抄袭,早上发现,下午就撤职。我们威斯康星大学还有一个规定,教授不能在自己的研究室里喝酒。我在威斯康星的时候,另外一个系的教授被人发现喝酒,马上被停职。凡是自由落实的地方都是非常有法治的,没有法治,很难谈到自由。一个自由的社会是一个管得多的社会,在管多以后就自由了。(小编按:规则多,遵守的人也多,就能维持一个良性的自由。反观国内生态,是违法犯罪或低道德行为的自由度很高而又成本极低。)学者是学术共和国的成员,正因为他为公共领域带来了效益,公共领域才让他在学术传统的纪律中享有学术自由。他需要对公共领域承担信托的责任。学术界也是社会的一部分,为什么社会提供那么多资源给你?实际上,从republic的观念来讲,学术自由实际上是个特权。但这个特权是必须提供的,且是在一定的条件下提供的。即这个人必须是个学者,有资格做学问,念过书,有成就,尊重别人,有基本的追求真理的能力和责任。这些条件具备后,社会给你提供资源,让你享有一种特权。比方说你今天研究学问累了,特别没劲了。你三天三夜睡觉,听音乐,散步都可以。这是特权。你要是上班,不管白领还是蓝领,你就做不到,不能忽然说给自己放假。拿国外来讲,学术界收入不是很多,也不是很少,是中产阶级。那么凭什么社会供养着你,而你除了念书、做学问基本上什么事不做。很多很多职业的从业人员所做的事情并非他们的兴趣。你做你最喜欢做的事,还提供你一个中产阶级生活的基本条件。这不是特权是什么?对不对。所以相对于给你提供资源的社会,你要承担责任。

另外,我想跟大家交代一下学术自由与学术民主的实际关系。学术自由与学术民主不是一件事。可能相互帮助,也可能相互破坏。学术民主,拿西方来讲,是一个演变了好多年的传统,我们叫FacultyGovernance,就是教授们自己管自己。行政单位提供资源,但管不了学术研究、学术教学。我们自己管自己,就是学术民主。学术民主有时还运行得不错,但也会产生问题。民主最大的问题产生两个:第一个,民主容易产生社会同一性,对于个性发展有些压制。另外,任何民主多多少少会堕落到利益团体的运作。所以,西方民主的演变是共和主义和民主主义相互交融的东西。共和主义本身就是允许不同的精英和民主相互配合的一种机制。这种机制在落实上变现为行政单位的领导不是选的,而是精英传给精英。一个比较不成熟的想象的民主,认为一切都要民主。在西方,精英不但不违反民主,也不违反自由。因为自由需要精英保障,这些在西方传统里可以说得很细致。在中国,搞的是形式主义,认为民主就是民主,要多数人决定,精英就是少数,多数要压倒少数。这在西方不是这样。

另外,学术评鉴的问题。这是一个实际问题。当现在为止,我搞不清楚为什么台湾,香港,新加坡还有大陆这四个华语社会的学术评鉴会变成这样。要评分,要出版,出版多少才能评职称。台湾我比较清楚,就是你写一篇历史论文,发表在历史院研究所的学报,就有8分,台大学报,7分。另外的学报,6分,有些不行的跑到师范大学的学报发表,则只有4分。每篇文章都评分。从讲师升教授要多少篇文章,而且规定最近5年写的才能行,以前写的还不算。各种硬性规定,最大的理由就是美国也这样,其实美国根本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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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是怎么样呢?为了这次讲演我特别打电话给一个工学院的教授。问一下他们工学院是否和我们社会科学方面的类似。他说跟你们完全一样。我们的办法是这样的:

第一,请人非常严格。拿我们威斯康星历史系来说,请年轻学者来是非常艰难的事。年轻学者来的时候,至少要有10封推荐信。这10封推荐信的作者必须得是世界上他那个领域里边第一流的权威学者。每一封推荐信通常需要2页半到3页之间,单倍行距。不是说像从前陈寅恪先生那样,写几个字,某某人挺好,就升了。不是这样的。不管你是陈寅恪还是王国维,你要写2页到3页单倍行距的报告。

接下来,我们的教授组成一个5人的reviewcommittee。如果这个年轻教授的研究领域是欧洲中古史。系里将派出两个欧洲中古史专家,都是世界水准的,还有一个研究范围比较接近的专家。这3人都来自欧洲史。还有另外两个教授一个来自美国史,一个来自其他史学,他们的欧洲中古史是普通大学生程度,不是特别懂。为什么找不懂的两个人也进入审查委员会呢?因为这两个人要担任watchdog,要监督这3个人的所作所为符合不合学术程序。这5个人可以说是就苦字临头。他们要履行学术共和国的公民责任。公民责任就是做事。做事就是要看被考虑的年轻学者的著作。那两个不懂中古史的人也要看。从头看,虽然技术上不懂,至少可以看懂他的论证。看完了以后开会。开会的时候,每个人提交报告。每个报告至少2、3页,相当于一篇小论文。大家意见一致的话,很容易,通过了。有时候没有意见一致,有争论,要彼此先沟通,然后取得多数。假如没有多数,我们就要交予大会,也就是我们系的终身职的副教授以上的人开会,看看你们有没有道理。每次会都要三分之二以上通过才行。这种办法,拿我的经验来说,通常都能找到最好的人。

我举一个例子。有一次我们要找一个欧洲工业史的教授。找到一位女学者。她是哈佛和MIT研究欧洲工业史的两个权威共同推荐的,认为从来没见过一个年轻人这么优秀。但是她很年轻,论文还没写,只有一篇研究计划。那怎么办呢?我们开会,请她把她的学术报告什么的拿来看一看。结果我们一投票,全系一致通过,破格给她offer。这位女士现在是世界上该领域最重要的权威。

你看,这个机制很妙吧,你说他守规矩吧,他又破格。你说他破格,他又守规矩。它是精英跟民主,自由与共和相互配合的运作机制。运作好了非常有意思。运作不好,什么机制都不能保证永远成功。

这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人的条件。评鉴委员会的成员都不愿意把自己毁掉,都有作为学术共和国公民的爱国心。东方的机械的做法是根本违反学术自由的,西方根本不是这样做的,不管招新人还是年轻教师升职,都是像我讲的这样做的。为什么东方会这样呢?我猜想因为东方没有这个机制,本来是威权体制,上边怎么交代怎么做。现在忽然民主了,不懂得真正民主怎样运作,搞民主的形式主义。

你能想象一个教授为了系里招一个新人,或者为了系里的同事升职称花一个半月的时间看这个人的书吗?没有这种事!因为东方人没有公民观念。我所知道的评鉴都是不看人著作的,都是看别人写的推荐信。中国的推荐信我看了也不少,没有一封推荐信是真正好好看了著作以后写的,完全是胡说八道。没有人肯花时间做事,没有公民观念,也没有鼓励,没有一个机制使自己觉得此事与自己息息相关,系里的成功就是我的成功。

学术自由落实到最后,就是不管你。由你将学术作为志业,像韦伯形容的驴子那样心无旁骛地钻研。我当选台湾的院士以后,想为台湾做点事。有一件事现在差不多要做成了。台湾大学有很多资源,聘助理、开会、买书都足够用,但有一个最重要的需要花钱的地方没有花,就是专职研究。学者有了学术成绩以后,申请专职研究,叫做researchleave,这与通常的sabbaticalleave(例行休假)不同。获得专职研究资格的教授可以将教学任务减半,用另一半的时间专门搞研究,而薪水和各种补助都照发。这个东西我在台湾的研究院提倡,已经差不多成功了。这非常重要,因为教学相长,教学中有了一些好的想法必须有相当长的时间给教授去完成;而老是做研究不教书也少刺激,所以提出researchleave,拨给专职研究经费。这个在西方是正常的。西方的一些基金会支持的就是这些钱。行政资源对于学术的支持必须做到这一点。才能保障学术自由,发展学术。

 

钱寓琐闻 | 陈丹晨:无妄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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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于《上海文学》2018年第2期

无妄之灾
陈丹晨

“我根本就没有看见……”
 
1960年代初我在《中国文学》(外文版)杂志社工作,上面派给我其中一项工作是负责编选古典文学作品,然后交由英文组翻译出版。这样,我就常常要到一些老专家那里组稿。那时当编辑不像现在,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也都是发个短信、打个电话就可以把稿子约来,而是上门拜访,恭恭敬敬请教、请求。老辈们一般也很和善亲切,承他们照顾青睐,答应写成稿子后,往往还要又一次上门去取。如此往返谈说聊天,有时没有任务也会去走动,渐渐就成了老辈们的小朋友。我就是在那时认识了钱锺书先生和杨绛先生,承他们不弃,我常常去到他们那里拜访问候,总是受到亲切的接待,交谈甚欢。
我第一次去到干面胡同钱府,记得已是1963年,为了邀请钱先生为外国读者写一篇关于宋诗的文章。起因就是前几年钱先生出版了《宋诗选注》,我读了钱先生的序言和注释,简直喜欢得“若狂”,我从来没有读到过古典文学研究文章可以写得这样内容资料丰富密集、深邃且又幽默,真是佩服到近乎崇拜。尽管这本书在当时受到批判被视为资产阶级大白旗的标本,但我只是以“对外宣传的需要”为由,诚心敦请钱先生写稿。钱先生当然没有答应,我也理解他的心情,因为受到批判不想再惹麻烦或已了无兴趣。但是,我却由此拜识了钱先生。
钱先生虽然不答应写文章,但却很有兴致地与我聊起天来。我说:“钱先生您是我的老师,我是您的学生。”我的理由是当年我入大学时,钱先生所在的文学研究所还归属于北大,文研所办公室就设在学校新建的哲学楼,我们经常路过那里,总会很好奇地想到里面有许多闻名已久的、我极仰慕的老专家们,他们理应都是我的老师。
他认真地摇摇头说:“你不是我的学生。”我特别爱听他那一口精致婉约、机智轻盈、带着浓郁的无锡乡音的普通话,所以我第一次见面就敢与他半开玩笑说:“钱先生,那么我就做您的私淑弟子吧!”他笑容可掬但又坚决地说:“你走不了我的路……你在学校时,听过谁的课?跟过那个老师?”
那时给我们讲过课的老师多着呢!游国恩、杨晦、林庚、吴组缃、王瑶、高名凯、王力、魏建功、周祖谟、萧雷南、吴小如、陈贻焮……我刚说出游国恩先生的名字,钱先生就接着说:“啊,你是游先生的学生,好,很好,你就好好跟着游先生学嘛!”后来我知道钱先生不轻易收学生,不轻易认学生。就如杨绛先生后来所说的:“他不开宗立派,不传授弟子。”(《杨绛全集》第2卷第314页)虽然他过去一直在大学执教,但他不好为人师,不与年轻人以师生关系相处,而是喜欢作为朋友交往。所以他称任何年轻人都是唤名而不带姓。老辈们处处遵循着传统的礼节,即使这些日常的细节也可感受到他们的风范,称呼晚辈也绝不连名带姓直呼,以此为不合礼数。后来我下乡去参加“四清”,刚从中山大学毕业的袁宝泉接替我的部分工作,他也去看望过钱先生。“四清”回来我再去钱府时,钱先生就会亲切地多次问及“宝泉近来怎么样?”就像关心自己的子弟一样。每次听到他谈及我的老同事罗新璋、老同学王水照时(他们都是外文所、文研所的青年才俊),他总是用一种欣赏的口吻称“水照”如何如何,“新璋”如何如何。有一次,他和杨先生一起谈到当时“干活的都是年轻人,得名得利的是那些老的”,很为之不平。因为大学毕业干了许多年,业务水平都很出色,但却拿着五十六元的工资,干着相当于讲师教授的活,而出头露面的是那些名人老专家。他们很看不惯。关怀爱护同情年轻人的心情跃然可感。
但是就像人们都已知道他的恃才傲物,对同辈名人的品评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他也不是像杨先生所说的那样从不议论臧否人物,其实从中可以感受到他的是非好恶还是很鲜明的。有一次,我们聊到我极尊敬的几位老先生冯至、唐弢……我在大学念书时,冯先生正是西语系主任。“反右”前,因为学生开会谈到肃反运动中冤案受委屈的情况,冯先生当场为之动容,表示同情以至落了泪,答应向上面反映。后来此会被称为“控诉会”受到严重的批判,我好几次听到学校党委开会时以此事作为反面例子。冯先生和唐弢先生都是刚入党不久的新党员。我相信此事对冯先生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如他自己所说的“我却一向是小心谨慎地生活着……”于是,后来这种积极靠拢组织、遇事顺从上面意思表态以示进步等等,在钱先生眼里却很有点反感。他一听提到冯先生就摇头说:“风派!”提到唐弢先生也是说:“风派!”我却认为冯、唐两位前辈都是忠厚善良的长者,说他们是风派,我还真有点接受不了。但我完全理解这正是钱先生的政治洁癖所致。
1979年,我听说人民文学出版社要重印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还听说罗大冈先生要求为此书作序。于是就对钱先生说起此事:“罗先生在‘文革’时不是写了一本《论罗曼·罗兰——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破产》批评罗曼·罗兰吗?一开头的序言名字就叫《向罗曼·罗兰告别》,现在怎么又要写正面介绍的文章了呢?这个弯他怎么转呢?”钱先生笑笑说:“他什么时候都不甘寂寞。我听说人家不同意他写,是他自己硬要争取。”其实罗先生对罗曼·罗兰确是有很深研究的专家,因为政治上跟风才写了这样的书得以出版。钱先生似乎不屑多谈此事,却神秘地对着我说:“你知道傅雷生前不要别人为这本书写序,只要一个人写,是谁啊……”他看着我一脸困惑的样子,边笑边指着自己说:“他就要我写。”
后来罗先生没有写成,钱先生当然也没有写,但是我却感到了一个很不寻常的现象:钱先生平日对他人赞扬自己并不看重,甚至觉得说好话的人并不一定真正懂他。但这回对傅雷的话却很看重,似乎引以为“荣”。因为他和傅雷都是孤傲的人,但彼此却是惺惺相惜的知交,互相尊重。1950年代初,北京出版领导机构开了一个翻译会议,会上定了五十种名著和译者的名单,钱先生不满意所定的有些译者的水平,在给傅雷信中说:“数一数二之书,落于不三不四之手。”对一些译者的评语不可谓不尖刻,却大得傅雷共鸣。傅雷对杨绛先生的新译《小癞子》的译文十分推崇,认为好得很,还推荐给友人宋淇翻译时作参考。有一次,钱先生给傅雷信中谈到叶君健翻译梅里美的《嘉尔曼》时,调侃挖苦说:“叶译句法必须生铁打成之肺将打气筒灌满臭气,或可一口气念一句耳。”
最好笑的是,谈到曹禺。“文革”后,我记不得从哪里听到传说,说钱先生看不起曹禺。我很奇怪,像曹禺这样中国第一流的剧作家,钱先生怎么会看不起呢?而且他们当年还是清华老同学。所以在一次聊天时,我就问钱先生:“听说您看不起曹禺。真的吗?”
钱先生马上作严肃状否认说:“没有,没有……”接着他又若无其事似的慢悠悠地轻快地说:“那时我根本就没有看见他……”
我听了不禁为钱先生的幽默大笑出声:“钱先生您这比看不起还厉害……”
这时,钱先生自己也嘿嘿地笑出了声,笑得那样开心,一副戏谑不虐的样子。显然,这是玩笑话,也是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前些年曾看到谢泳写过一篇《钱锺书眼中的曹禺》也说到钱对曹的剧作评价不高,可见这个玩笑也非全是玩笑。
虽然,我听到钱先生聊天时随意点评过一些人,但都不是出于什么个人恩怨,也无任何恶意,总是关乎做人和学术方面的事。从中也可见钱先生为人“耿介拔俗之标,潇洒出尘之想”。政治上的洁癖、学业艺术上高标峻严,都使他是非好恶清浊分明,而不顾及这个浑浊虚伪的“盛世”里,常常清浊不分混沌一片,会使人感到他有点过分苛求尖刻,以为他太狂傲了,但不正是我们这个社会所稀缺和需要的吗?!如钱先生自己所说的:“人谓我狂,我实狷者。”狷者,有所不为也。杨先生也不承认钱先生“骄傲”,她解释说:“他知道的太多,又率性天真,口无遮拦,热心指点人家,没有很好照顾对方面子,又招不是……但钱锺书也很风趣,文研所里的年轻人对他又佩服又喜爱……”①
 
 
“无妄之灾”
 
1965年秋天的一个上午,叶君健照例到《中国文学》编辑部上班,然后找我到他办公室谈当期杂志的稿件。他谈着谈着,忽然习惯性地抚摸着右额的卷发,困惑不解且又不胜感慨地说:“昨天我们毛诗(毛泽东诗词)英译定稿小组开会,乔冠华平时不常来,昨天他来了,刚坐下,看见对面坐着钱锺书,突然就劈头盖脑地对钱痛斥了一番,说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自以为是……’等等等等,骂了一大通,不知怎么一回事?我们都惊讶得不得了,又插不上嘴……”那几年我偶然会到钱先生府上走动,我一直很敬重甚至喜爱钱先生,就如今天流行的说法是他的“粉丝”,所以一听到与他有关的事,就非常关心以至紧张地问:“为什么呀?”
老叶——编辑部上上下下都这么称呼副总编辑叶君健,他仍然还是很无奈的样子,说:“不知道呀!”
“是不是他们过去有什么过节啊?”
“那就不知道了!也没听说啊!反正很怪的。”他确也不知其中什么原因。
“那么钱先生是什么态度,说什么了吗?”
“他什么也没说,就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就这样挨训。”
“后来呢?”
“后来就不了了之了。大家也不吭声。乔骂完了,大家也就说别的了。”
《中国文学》是一个对外宣传的英、法文版杂志。总编辑是茅盾挂名,叶君健是这个杂志最早的创办人,从1950年代初开始,一直是他在实际负责主持。那时他任副总编辑,负责中英文终审定稿。因为他还搞创作,每天只上半天班。另外两位党员负责人一个去参加山西“四清”了,一个患肝炎在家歇息,所以有关日常具体编辑业务由我在主持应付。“文革”前,《中国文学》对毛泽东诗词先后译载过四次:1958年第3期译载《沁园春·长沙》等诗词十八首,1960年第1期译载《蝶恋花》等诗词三首,1963年第1期译载《清平乐·蒋桂战争》等词六首。这三次都是由杨宪益翻译的。1960年底,中宣部文艺处处长袁水拍对译文提出一些质疑和批评。叶君健不是党员,本就觉得兹事体大,正想有人能对此予以领导和负责,就请示并征得上级机关同意,成立了一个毛诗英译定稿小组,由袁水拍任组长,成员开始有叶君健、钱锺书,后有新华社“英共”专家艾德勒,稍后又增加了乔冠华。后来还加上赵朴初等,对全部毛诗译稿进行核校、润色、审定。第四次在1966年第5期译载《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等诗词十首则是由这个定稿小组直接翻译的。有一次我偶然看到叶君健写的《毛泽东诗词的翻译——一段回忆》一文中,对杨宪益翻译毛诗一事竟只字不提,却只强调了叶是翻译者,似乎与事实相差甚远,所以当我写到有关钱先生在毛诗英译定稿小组中“受辱”一事时,仍不由自主地先插进来说明此事,以正错讹。
既然杨宪益翻译了那么多次毛诗,1963年那次还是我作为中文编辑组负责人具体经手发稿给英文组杨宪益翻译的,为什么老叶的叙述全过程中没有说及杨?如果这事发生在“文革”中因杨系于狱中则犹可说,但到了“文革”以后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同样,作为主要译者杨宪益没有成为定稿小组成员又是什么原因?这都是因为1960年代中苏分歧以后,杨宪益曾经讲过一些支持赫鲁晓夫批判斯大林,以至涉及毛的言论,被内定为涉嫌修正主义分子,在政治上不信任他。那时对毛的个人崇拜已到相当狂热的程度,让一个政治上“有问题”的人翻译他的诗词无疑是对他的亵渎和大不敬,更不知会带来什么样的灾难性后果。因此到了第四次即1966年译载的诗词十首就没有让杨翻译,更没有让他参加英译定稿小组。“文革”时,群众写大字报揭发批判杂志社党员负责人的罪状和编写的《中国文学大事记》中,就曾严词责问:“就在这一年(1963年)的一月份,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诗词六首发表了……但可恨的是这六首词竟由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杨宪益翻译的。”这也从侧面证明了杨宪益确曾翻译了毛诗。
在当时的《中国文学》杂志社内,叶君健是领导,实际的第一把手,在组织、领导以至翻译修订毛诗工作中是有重要的关键性的贡献的;杨宪益除了翻译家外没有什么特别的职衔,但确是一位毛诗的多次翻译者。因此在叙述往事时,理应对各自的工作和贡献作实事求是的介绍,这才是尊重历史的应有态度。老叶对钱先生无辜受辱挨骂虽没有作什么具体评论但却明显表示了同情,说明他是明辨是非的、公正的。但在对待杨宪益问题上却是欠妥的。
现在回头还来说钱先生的事。那天因听了老叶的话后,心情一直不大平静。所以过了几天我就去看望钱先生。当我问及此事说:“钱先生,听说你那天在英译定稿小组挨批了,为什么呀?”
钱先生摆摆手,一副尴尬的样子,很不情愿再提此事:“……嗨!无妄之灾,无妄之灾!……”我看他说到这里,不想再说什么了,也就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就说点别的事岔开去了。
但是,我一直想着此事。钱先生和乔冠华都是1929年同期入清华大学的同学;钱先生入的是外文系,乔冠华先入国文系,后转哲学系。那时大学生少,同年级不同专业的同学照样会有交往的机会。但从现有的他们两位的传记来看,好像并无太多的接触。也许是我的孤陋寡闻,只看到有一本《外交英才乔冠华》(李连庆著)的书中称他们两位在学校时经常在一起“切磋,做学问”,但没有详细叙述细节,也没有说明此说的出处。他们离开清华以后,乔冠华先后留学日本、德国,后来主要在南方活动,成为有名的国际问题专家,主持报刊笔政,撰写的国际时事评论名噪一时。1939年入党,后来又活跃在外交战线,1950年代初任国际新闻局局长,1964年刚刚升任外交部副部长。而钱先生主要是在大学里执教,后到文学研究所从事研究工作,尽管学界都知道他是一位学识渊博的著名大学者,但始终是与仕途、政治无关的没有任何显赫的头衔、身份的一位平民知识分子。两位走的不同的人生道路,在不同领域里各领风骚。他们都才华过人、睿智博学,但又都恃才傲物、超然不群。如前面引述李连庆著的那本书里就曾说乔冠华“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性格外露,狂放不羁,喜怒哀乐,溢于言表。他有时又恃才傲物,看不起庸碌之辈。”而钱却是狂傲而内敛,评点世事也是机智幽默含蓄而不会怒目金刚、张扬狂放。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们外人当然难以说清。
杨绛先生在《我们仨》中,记述到有关乔冠华的有两处:一处是说,1950年是乔冠华介绍钱先生到毛选翻译委员会工作的。
另一处,杨先生说:“我至今不知‘五人小组’(指毛诗英译定稿小组)是哪五人。我只知这项工作是1964年开始的。乔冠华同志常用他的汽车送锺书回家,也常到我们家来坐坐,说说闲话。文化大革命中工作停顿,我们和乔冠华同志完全失去联系……”
这么说来,乔和钱那时的关系应该是不错的。那么这次乔突然发难,且当着众人完全不顾情面,想起来该不会是对老同学的一点幽默夹着一点警示,怒斥是半真半假的,人们既不能完全当真,但也并非全是玩笑(当时在场的老叶完全没有这种感觉)。我想:乔是高官了(特别是刚升官不久。从他后来在“文革”后期的表现,例如跟风批判周恩来等,此公对升官还是很看重的),是老革命,是领导干部了;在他眼里老同学的政治表现太差了,太落后了:不问政治,不要求进步,不靠拢组织,没有积极表现,却还是被人尊为大学者。这在1965年那个突出政治、政治挂帅,以阶级斗争为纲、对文化界各种大批判已声势浩大地展开之时,也就是“文革”前夕政治形势愈趋紧张的情况下,显然是很不合调的。所以碰上了就得帮助帮助、提醒提醒他。如果,乔也只是一位普通文人学者而非高官,他是绝不可能以这种居高临下、训斥的口吻对待钱的。而钱先生为人本来就低调,对方即使位显权重,如乔对他辱骂也好,另一位也曾是同时期的清华校友胡乔木在“文革”后对他礼遇有加也好,他都一样宠辱不惊、波澜不起。对乔的痛斥即使心里也有反感委屈以为“无妄之灾”,也只能默默地隐忍咽吞了。看来这既是官民身份之差别,也是性格学养之差异,在这时也都自然地淋漓显现出来了。
 
① 参见《坐在人生的边上——杨绛先生百岁答问》,载文汇报2011年7月8日《笔会》副刊。
 

 

钱寓琐闻 | 陈丹晨:我认识的钱钟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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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于《上海文学》2018年第1期



钱钟书先生于1998年12月19日归于道山,当时有几家报纸编辑约我写几句悼念的话,我一直没有写。杨绛先生于2016年5月25日谢世,文化学术界很自然有许多悼念文章,没想到接着还有了一些不同声音,使我也有了说点什么的想法,但一直犹犹豫豫。原因是我曾对一位朋友说过,我了解的钱先生是不喜欢人家对他品头评足的,无论说好还是说坏,褒贬都引不起他兴趣。对钱先生来说,最好让他不被打扰地安静离去。在钱先生生前我写过两篇小文,第一篇钱先生对我宽恕不计较了,但警告说:“再写就不欢迎你再来了!”果然,过了十年后写的第二篇引起他很大的不愉快。所以我就不敢再写了。但是,我又觉得研究或议论钱先生的文章虽然浩如烟海,却也还有一些人们没有说及的情况,可以提供给关心并喜爱钱先生和他作品的朋友作参考。许多年前,我曾与老友罗新璋说到这个想法。他也受到过钱先生和杨先生很多关心,且是钱先生外文所的同事。他却明快地说:“那你就先把它写出来,不要等到时间久了,淡忘了……”正是在他的启示和鼓励下,我在2012年后,陆陆续续写了一组小文,连同以前写的两篇共有七篇,留存至今,这就是近期整理核实修订后的这组以《在钱钟书先生寓所琐闻》为题的文字的由来。



两手干净的读书人



我以为钱先生是一位纯粹的读书人。“读书人”是中国对“士”的传统的日常称呼。虽不能完全等同但基本上是与今天的“知识分子”相对应的。过去读书人的出路就是做官,我多次听到钱先生对当今学人仍还奉行“学而优则仕”的厌恶和不满。那些所谓“致君尧舜上”、“货与帝王家”等等滥俗的思想是钱先生最看不起的。有人有政治抱负,致力于改造社会、服务社会,当然是很值得钦佩和赞扬的;那与挂着专家学者身份亦官亦学谋取个人私利是不一样的。钱先生有他自己的想法:绝不介入政治,绝不与政治沾边。这也只是他个人性情。他对自己定位仅仅是“读书人”,如钱先生说他自己:“志气不大,但愿竭毕生精力,做做学问。”(《杨绛全集》第2卷第314页)还说:“世界上还有一种人。他们觉得看书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写批评和介绍。他们有一种业余消遣者的随便和从容,他们不慌不忙地浏览。每到有什么意见,他们随手在书边的空白上注几个字……”(《写在人生边上·序》)杨先生更是多次说他“从小立志贡献一生做学问,生平最大的乐趣是读书,可谓‘嗜书如命’。不论处何等境遇,无时无刻不抓紧时间读书,乐在其中。”(杨绛:《坐在人生边上》,《杨绛全集》第4卷第348页)杨先生说她自己,也包括钱先生,从来就是“迷恋读书”,三天不读书就感到“不好过”,一星期不读书“都白活了”。邓绍基先生是钱先生文研所的同事,他回忆说:有一次谈及抗战期间钱先生曾备尝旅途颠沛流离的艰辛,钱先生却说“艰苦是艰苦,但手中拿本书的话,就不艰苦了!”(《钱先生的为人》,转引自《钱钟书评说七十年》第38页)凡此种种,都是因为他们读书早已脱离和超越了功利的目的,完全是沉浸在智慧的对话、心灵的交流、精神的愉悦和享受中。即使到了“文革”期间,或下干校时,哪怕手里只有一本字典,他也能读得津津有味。连在海外的余英时先生与他不多的接触交往后也认为“他是一个纯净的读书人,不但半点也没有在政治上‘向上爬’的雅兴,而且避之唯恐不及。”(《我所认识的钱钟书先生》,同前第56页)因此他也不在意别人对他的读书和学问的评价。那些把他说成是“文化昆仑”等等一些大而无当的煌煌冠冕实属谀媚无聊之词,另一种说他“把自己塑造成似神的人格”、“是狂妄到极致”、“一种生存策略”等等更属荒谬的欲加之罪。这一切褒贬都是毫不相干地硬加到他头上,于钱先生固然厌之避之以至哭笑不得,却是显出今日文化学术界的轻薄、庸俗和悲哀。

作为一个纯净的读书人,其实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支,与“学而优则仕”恰恰相反。春秋战国时期,那些“士”们都忙忙碌碌奔走游说在各国诸侯门下、期望拜相封爵的时候,却有一个颜斶竟断然拒绝齐王的邀请和各种物质享受的诱惑,认为“士”比王更“贵”重,宁可远离权力中心,生活于鄙野,说他“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净贞正以自虞”。作者点赞说:“斶知足矣!归真返璞,则终身不辱。”(《战国策》)也就是说,能保持自己人格的自由和尊严,才是最重要的。这正是从老庄以至魏晋士林等形成的另一支中国传统文化,其遗风流韵为钱先生们所奉行。

近些年,陈寅恪先生的高风亮节多被人们推崇。窃以为钱先生在内心和骨子里是和陈寅恪殊途同归的。不同的是:陈寅恪从一开始敢于直截了当坦言自己的不同意见,谢绝到京当“官”。后来二十年也是保持沉默,坚持不认同不合作。钱先生则把自己的思想深藏于心,做一个“安分守己、奉公守法的良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杨绛:《我们仨》第122、124页)而已。两者其实没有什么两样。

我们可以从几十年来众声喧哗的历史环境,来考察钱先生走过来的路径:他没有像许多文化名人公开发表过自辱自贱的文字,他也没有在墙倒众人推、群起挞伐胡风胡适“反右”等等政治运动中被裹挟其中批判他人,更没有在长达十年“文革”中随声附和唱赞歌或落井下石扔石子。就如顾准在“文革”期间关在牛棚劳改时,曾对老友孙冶方坦然说“我的手上没有血”,指的是他没有整过人害过人(《顾准全传》第572页)。像法国萨特的剧作《肮脏的手》中描写的那样,那些参与政治活动的人勾心斗角、互相陷害,他们的手是肮脏的。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中国知识分子几乎很少敢说自己没有弄脏手。但是,钱先生的手是干净的:他虽没有能拯救别人的灵魂,但他拯救了自己的灵魂。虽然这是做人的最低要求,但在中国当代历史中是很难得的了。记得他在说到那些在政治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断翻筋斗的人时,几乎是咬牙切齿抑扬顿挫地举着手演示着说,脸上的表情极为鄙夷厌恶痛恨!他是清浊分明、爱憎鲜明的。

钱钟书先生一生不喜欢也不介入政治,更不参加任何党派。当年他不沾国民党官场的边,后来也一样不问革命政治。他只是埋首教书,从事研究,读书写作。但他热爱祖国,热爱自己的乡土,热爱自己的文化,即使环境不如人意,不被人理解,也照样坚持这样的信念。这是他的洁癖。我们应该尊重钱先生那种“有所不为”的选择权利。我们不能像过去年代那样:要求每个人都必须首先是“革命者”;作为作家诗人,首先应该是战士;从幼儿开始就要唱着爱党爱领袖的歌成长。那种“全民皆兵”强制式政治是荒谬的不现实的。但在今天,因为“沉默”而被痛斥为“一种巧妙的无耻--一种生存策略”,视作“终南捷径”、“待价而沽”,未免有点构陷之嫌了!

不能把他人强加的不当吹捧当作靶子来批判钱先生,也不能把自己过高的苛求当标准来责备钱先生。但从钱先生本人来说,他可以自省反思,从道德伦理、人文精神层面检视自己的得失是非。他并不是对社会变革、善恶正邪无动于衷的冷漠的人,相反甚至可以说他也是“风雨鸡鸣,忧世伤生”的一员。以我极少的了解,就从他对吴祖光的无声支持,他曾签名赞扬学生的正义之举等等,虽然都是不足道的细事,但证明他是有正义感的。值得敬重的是他承认自己的弱点,是“懦怯鬼”,没有敢于坚持正义大声说出真话。杨绛先生写了《干校六记》备受好评,但只是把干校生活写成物质条件比较艰困外,相对来说多了一些闲适平和的记事,如有人说是怨而不怒。当时中央机关在各地都设干校,搞整人的政治运动,最后似乎一个敌人也没有落实。我本人在外文局的河南农村干校三年,亲身经历了那场残酷恐怖的血腥斗争,有的人还被迫害致死。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了。所以钱先生对此作《小引》及时指出:“学部(社科院前身)在干校的一个重要任务是搞运动,清查‘五一六分子’。干校两年多的生活是在这个批判斗争的气氛中度过的……”而杨先生的作品中几乎没有涉及,因此钱先生带着沉重的语气写道:“我觉得她漏写了一篇,篇名不妨暂定为《运动记愧》。”“……或者(就像我本人)惭愧自己是懦怯鬼,觉得这里面有冤屈,却没有胆气出头抗议,至多只敢不很积极参加……”这是钱先生的坦率自责,也是与杨先生不同处,即使仅毫厘之差。事实上,在当时情况下,要求出现伏尔泰、雨果、左拉那样的故事也是不现实的。



与权势荣誉保持距离



几十年来,我自己也算是厕身于知识界,看不尽种种怪现状。偶然参与友人餐聚,会遇到有的学者发名片像路边发小广告。名片上的大小头衔连当过小组长、一级诗人、特殊津贴等等满满当当一个不能少。任何研讨会都会侃侃而谈,似乎没有他不懂的。听说晚一点发红包都会焦躁索要。至于跑官走门路那太平常了!有一次聚会没有请到就会惶惶不安。如有出镜的机会必抢在中间。报课题项目捞钱已是公开秘密。打听揣摩上面的口径和要求命题作文颂这批那。搞学会分配席位成十上百个会长副会长,再加顾问和荣誉。大活人开始编全集造故居自称大师。听说有高官权贵点赞了自己几句话就如闻纶音受宠若惊感恩戴德四处打听一字一句。能被看中当个官帮忙帮闲帮凶不遗余力……诸如此类数不胜数。我在谈论钱先生,忽然插上这么一段闲话,是因为我们在闲谈时常会涉及这类现象,钱先生就会摇头,爱用的一个词就是“风派!”或说“优则仕嘛!”或是警戒我“你要学好啊!”

钱先生有洁癖,已为大家所熟知。他不是一时一地,而是一生如此。抗战胜利不久,国民党政府教育部长朱家骅“很赏识”他,曾请他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担任一个职务,这样的美差肥缺多少人想要啊!他竟“立即辞谢了”。连杨先生都不解地问他“为什么?”他说:“那是胡萝卜!”是他所不屑的。共产党革命胜利了,许多文化人在各级政府里大小有个官职。钱先生不仅从不动心,只想像以前一样做个“安分守己、奉公守法的良民”教他的书。不久被征召去参加《毛选》的翻译工作,当时就有人专程来向他祝贺,似乎他当了“南书房行走”。钱先生对此嗤之以鼻说:“这件事不是好做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前些年有人还把此事夸张说:“在某种程度上,这确实抬升了钱钟书的政治地位。”“‘《毛选》翻译’、‘外事翻译’等身份,使其身罩保护伞”。后来还讹传他是毛的“英文秘书”等等。(参见《钱钟书生平十二讲》)这实在是无稽之谈,天大的误会。

笔者曾经在外文出版发行局待过十三年之久,深知外文翻译者在中国的地位:历来以党政军等重要部门的涉外翻译为第一线,这里说的涉外是指直接与外国人打交道的,那才是要求政治上绝对可靠可信的党员。其次是内部案头笔译以及调研之类涉及机密文件资料的,政治条件要求也是相当高的。再其次,如《毛选》和重要文件社论“两会”等需要一大批翻译,一般没有什么政治问题的只要求有较高外语水平的都有可能被选调参加。然后才是新闻出版单位的编译人员。最后就是去中小学校教书。在领导者眼里,翻译乃是一种技术性工作,就像木匠泥瓦匠等等一样依样画瓢、照本宣读而已。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越来越“左”越来越无知的环境下,连对作家的创造性劳动都看成不需要动脑子有思想只是一种技术,提倡并流行所谓“三结合”的创作方法:“领导出思想,群众出生活,作家出技巧。”林彪教导女儿写作就授此秘法。至于翻译就更只是纯粹技术性的了。1950年代末“大跃进”时,北大党委书记陆平在全校大会上说:现在学生都起来了,不仅批判教授还能自己写书了,老教授们再抱着资产阶级思想不放也就上不了讲台,将来安排个编译所只能去搞搞翻译了。1962年人大会期间,周扬看望巴金、沙汀时,还是出于好心,说:“有的人即使政治历史上不好,只要有一技之长,比如钻研过外国名著,与其弄去劳改,不如指定他从事翻译工作。”(参见《沙汀日记》)这些话反映了当时领导者们普遍的指导思想。所以把他从事翻译《毛选》的“政治身份”、“政治地位”过分夸大是不符合当时实际的。

事实上,翻译《毛选》这类工作是没有多少创造性发挥的空间的。钱先生虽“不求有功”,但也是勤勤恳恳做好他的本职工作,再加上他超高的学识和外语水平,当然得到主事者的倚重和“信赖”。但如杨先生说也并不因此“荣任什么传统差事”,即并没有当个什么小官,实在谈不上什么“抬升政治地位”。至于说“这件事却使得他们实际上进入了比较高层的政治领域”,更是夸大其词,从何说起?!以《毛选》英译室主任徐永煐的评语为例,他与钱先生合作非常好,作为顶头上司和清华前辈,徐和钱结下的友谊据说可称莫逆。杨先生曾说:“他在徐永煐同志领导下工作多年,从信赖的部下成为要好的朋友。”但是,私交好归私交,工作好备受称赞和倚重是一回事;在党的领导徐永煐眼中,和政治水平高的党员程镇球、英共专家艾德勒相比,钱先生仍被列为“旧人”又是另一回事。他说“钱钟书政治觉悟差一些,而汉文英文却很好,特别是始终地全面地参加了初版稿和旧版稿的工作……”(徐永煐:《关于英译毛选稿再次修改问题(致章汉夫、孟用潜信)》)把上述三人集中一起工作是一种“红专结合”。可见此评语与陆平、周扬等所说的观点如出一辙。所谓“政治觉悟差一些”,以我经验推想:无非是不要求进步争取入党,不紧跟上面领导,不热烈响应各种号召积极表态,诸如此类。说到底,上面重视的还是他的中外文水平,重视技术,利用其“一技之长”的所谓“专”而已。对于钱先生来说,在完成本职工作之余,从不作他想,只是“偷工夫读他的书”,“耕耘自己的园地”,这才是“他最珍惜的”。(《我们仨》第124、125页)归根结底,因为他是个纯净的读书人。

至于钱先生提出纠正孙行者不是钻进牛魔王而是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典故,这是一件小事。用典时误记这是谁都会有的事。这个故事也不冷僻,一般编辑、翻译以至校对人员,只要稍有责任心都会提出纠正意见的,更不必说像钱先生那样的大学者,看到并纠正一个“硬伤”是极平常很自然的事。即使是毛的文章,又不是政治性问题,1950年代初期个人崇拜还未像后来“文革”时那样荒谬离奇到“句句是真理”的地步。所以不宜夸大其“狂”到“连主席的错儿都敢挑”。就像后来胡乔木请他润饰诗作,无非对仗是否工整,押韵是否合辙、用典是否恰当等等纯属技术性的问题,他都照改不误。这类事都显现了钱先生作为读书人的本色,心无芥蒂,遇到学术文化问题都会认真对待,想不到那么多的人事利害须要计较。

由此还要厘清的是钱先生与二乔(胡乔木、乔冠华)的关系。有人在文章中说因为“朝中有人好办事”,有了二乔,未当右派,“很可能上面有人包庇他”;认为杨先生在《我们仨》中“似乎有意撇清他们与胡乔木的关系”,而“很多事在特殊环境下是撇不了关系的”。(参见《钱钟书生平十二讲》)这些说法实在有点像南方人说的“硬装榫头”,是不对的。

钱先生与乔冠华的关系比较简单。杨先生在《我们仨》中有两处提到。一,1950年,乔冠华介绍钱钟书参加《毛选》的英译工作。我需补充说明的是:《毛选》出版委员会才是党的高层组成的,由刘少奇任主任,成员有陈伯达、田家英、胡乔木等人。钱先生和金岳霖、王佐良、郑儒箴、浦寿昌等都是在其下英译室做具体翻译工作而已。他们都是英语人才的一时之选,金岳霖、钱先生更是其中翘楚。乔冠华和钱先生在1930年代初,虽曾是清华大学同学,不同专业,过去并没有什么深交的记录。这时乔冠华正任国际新闻局局长,主持对外宣传包括毛泽东著作的外文出版事宜。他推荐钱先生显然出于职责和公心,也是工作需要顺理成章的事。显然不宜过度解读为有什么特殊关系。

二,1960年代曾因翻译毛诗,他们在一个定稿小组共事过。杨先生说:“乔冠华同志常用他的汽车送钟书回家,也常到我们家来坐坐,说说闲话。”“文革”发生后就没有再联系。我想补充的是:乔冠华虽参加了毛诗英译定稿小组,但他因外交部工作忙并不常来。1966年,当他们完成了翻译修订任务后,因为那时阶级斗争空气越来越紧张,他们就不敢像以前那样作为终审定稿径自刊出。于是英译定稿小组领导人兼中宣部文艺处长的袁水拍就近请示中宣部副部长林默涵,林就携带全部译稿飞往上海去请示江青。江既不识英文,也没有这方面的具体职务,从未过问过此事。那时她正在搞所谓林彪委托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据李曙光兄(当时文艺处干事,“文革”后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2003年写信告知:那时江青在电话里“训了他(林默涵),并不让他去(上海)”。但她还是同意了。这就是第四次1966年第5期《中国文学》译载的毛诗十首(《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等)。“文革”初期,有人揭发林默涵飞上海是为了刺探江青的“情报”,回来就在文联礼堂按“纪要”的思想和批判口径向文艺界作大批判动员报告,就是指的这件事。本人还有幸叨陪末座聆听了此次报告。李曙光兄说:林不是从江青处而是从彭真那里得到那份“纪要”文本的。至于乔冠华痛斥钱先生就在这个稍早的时期,正是风声鹤唳形势下,人们精神上紧张的表现,也就可以理解了;杨先生则是绝不会谈及此类事的。估计这类七七八八、奇奇怪怪的政治,那时连钱先生都未必清楚。至于杨先生叙述“文革”后期钱先生在袁水拍领导下又继续进行了毛诗的翻译定稿等情况,乔已没有时间参加。所以乔冠华与钱先生的关系仅此而已,没有什么特殊可夸大的。

钱先生与胡乔木则是另一种情况:胡也曾在清华上学,但因参加革命活动,在学校里与钱“没有相识”。“文革”后才对钱显得特别重视友好。杨先生在书中有较详细记叙:“乔木同志常来找钟书谈谈说说,很开心。他开始还带个警卫,后来把警卫留在楼下,一个人随随便便地来了……到我们家来的乔木同志,不是什么领导,不带任何官职,他只是清华的老同学。”尽管如此,如杨先生所说:“可是我们和他地位不同,身份不同。他可以不拿架子,我们却知道自己的身份……”

期间得胡乔木关照的事,杨先生记叙的有:“文革”后期,胡乔木得知钱先生有哮喘病,“曾寄过两次治哮喘的药方”;对杨绛的译著《堂·吉诃德》、钱钟书的《管锥篇》的出版都曾给予过关心和帮助。有两件事特别使他们感怀在心。一件是,1977年1月,他们被分配入住南沙沟“高干楼”寓所。从一些言谈中,杨先生觉得好像是胡乔木帮了忙做主的。这只是不肯定的揣测。事实是:那时分配入住南沙沟的除了一部分部长级干部,还有一批高级知识分子或文化名人。文研所同时得此房的还有俞平伯,他和钱先生都是一级研究员。我知道那里还住有画家华君武、古元、黄永玉等。我还去看望过迁入那里我的老师、北大冯钟芸教授和她的哲学家丈夫任继愈教授等等。由此可见,似乎是通过单位或系统分配的,不存在对钱先生的额外照顾因而需对某人心存感激。第二件事,就是钱先生出任社科院副院长一事,杨先生在《我们仨》中也有详细记叙。我在前面小文中已作了一点点补充。如杨先生说:乔木来串门看望聊天“很开心”,“不拿架子”。但是,事实总是他降贵纡尊,彼此间是不对等的。这点杨先生已说得很明白了,钱杨总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不亢不卑,更不会摧眉折腰,没有感到结交权贵的欢欣和抬高了自己。我没有更多证据,只是一点感觉:每次说到胡乔木有时光临,钱先生总是皱着眉头轻轻地“唉”了一声,好像很无奈的样子。他从不议论,更不喜形于色。特别是我问到他“怎么答应出山了!”(同意担任社科院副院长)他有种说不出来的纠结,勉强发出“唉--”声,透露了他在意想不到对方近乎央求和超常迁就面前极不情愿地违背了自己的初衷。他们对胡是“感激”的,感激他的“庇护”(《我们仨》第158页,未说明具体所指)和关心;但是,精神上又是一种负担。尤其是凭钱先生的睿智清正,对世事的洞明和人情的练达,他的心里是绝对明白无误地知道这也是“胡萝卜”。他总想解脱,所以找机会辞职。无论允不允许,他在生活里除了因病用车外其他已一概不相干了。

杨先生曾谈到钱先生在任副院长期间,应命主持过“两次国际性的会议,一次是和美国学术代表团交流学术的会,一次是纪念鲁迅的会……我发现钟书办事很能干。他召开半小时的小会,就解决不少问题。他主持两个大会,说话得体,也说得漂亮”(《我们仨》第161页)。杨先生点赞夫君不吝其辞。其实依我了解,钱先生对这档子事压根就没有兴趣提及。这也是他们之间的一点点小有不同之处。

总之,钱先生与二乔有一段时间是有交往的。但因为他的清正和洁癖,恐怕心里想都没有想过“朝中有人好办事”,更没有想托福办什么好事,始终保持了自己的尊严和人格。1957年“反右”,钱先生没有被划右派原因也很简单:首先钱先生没有说话。上面无论怎样动员鸣放,他都没有兴趣介入,也就没有留下话柄。二乔此时与他没有什么联系和交往,更谈不上对他当不当右派有什么影响。其次,文研所的环境毕竟与大学里人多势众不大一样,不像学生被鼓动煽惑起来后无论“左”还是“右”都会很狂热。文研所领导何其芳虽是当时许多文艺批判的主力,但他毕竟是对艺术美有独特鉴赏和追求的诗人、散文家和学者,爱惜人才,对钱先生一直很尊重爱护。钱先生与俞平伯最早就被评为一级研究员,这在所里是不多的。对《宋诗选注》的批判也就一阵风过去了。这都与何其芳的主持有关。我的根据是,钱先生谈及何其芳时,口气总是很友好亲切,“其芳,其芳”地称呼,从无不敬的贬语。杨先生也说:“何其芳也是从领导变成朋友的。”1962年,我和老诗人吕剑一起去西裱褙胡同51号拜访何其芳,谈到文研所情况,他对钱先生评价很高,认为对《宋诗选注》有些意见,不过是学术上的歧异而已。所以钱先生没有成为右派不足为怪,与朝中有没有人更是无关。

在名利唾手可得的诱惑下不为所动,始终坚持自己的人生信念和品格,这是一般人难以做到的。尤其在今天的社会里更是稀有。类似例子很多已为大家所熟知。就如“文革”时1975年托病辞赴国务院总理邀请的国宴一事,并非外面讹传是江青的邀请;虽不算什么大事,但也非常人所能做到的。须知那正是横扫牛鬼蛇神,万众堕入挨斗挨批的深渊时,参加国宴全部人员名单报上公布,中央广播电台一两天内不断反复播唱,大家竖起耳朵注意收听谁出席了谁没有,意味着某人没有问题了,复出了,受重视了,要受重用了……那是一个让天下人都知道至少自己没有问题,是多少人想得而得不到的机会,然而钱先生压根儿没当回事。至于普林斯顿大学拟授予“荣誉文学博士”等,他“辞却了”。法国政府要授予勋章,他以对中法文化交流“并无这方面的贡献”而“坚辞了”……杨先生到了2014年,还坚辞牛津大学艾克塞特学院授予的“荣誉院士”称号,这是该院第一次授予女性学者。同时获此殊荣的是西班牙王后。那院长信中再三劝说,“热切希望她能接受此荣誉”,但这位103岁高龄的老人却说“荣誉、地位、特殊权利等等,对我来说,已是身外之物”,还是坚决辞谢了!

环顾今日之天下,能有几位对权势荣誉名利如此淡泊,终生不变?



赘余的话



钱先生和杨先生都是公认的学问大家,我只是他们的一个读者,自知浅薄,对他们的著作了解非常有限,所以我写的这些文字完全没有涉及。因为工作关系有幸拜识了他们两位,并承他们不弃有过一些交往。鉴于人们对他们的关心和重视,我把所看到的听到的点点滴滴,也有自己的一些肤浅的感受,力求忠实地按原貌写出供专家、读者参考。

我想,凡是社会名人总是要受到人们关注和评论的;不仅现在评论,身后还会有。人无完人,说好说坏都是可能的。千百年来,多少历史人物迄今还在不断受到人们的评论和研究,受到历史的检验和批判,想不让人评论那是不可能的。后人也有自身的时代和学识的局限,以及立场不同,会做出各种评判,众说纷纭也是很正常的。我忽然想起陆放翁的诗句:“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不禁莞尔,想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郜元宝:追忆李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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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之(一九一○——一九七八)的名字,现在知道的人恐怕已经不多了。三四十年代,他可不是无名之辈。二十五岁时出版的《鲁迅批判》,已足以奠定他作为学者批评家的位置了。他的文章遍于全国各类文学及人文科学报刊的显要版面,抗战前,仅批评文字,就有二百万言,抗战中也有相当数量,可见其惊人的高产。一九四九年以后更不甘寂寞,勤于撰述,建国初期不到七八年时间,“除了写有几十万字的单篇论文,还撰写了近十种书籍,平均每年一本还多”(据于天池、李书为《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写的《再版题记》),但一九五七年打成右派后,他的名字就渐渐从报刊杂志出版界教育界消失了。按照以人废言的老例,著作自然不能例外,已经面世的,打入另册,从此少有问津者;一九四九年以前多种著作,更重版无望。 
  七六年以后,李长之著作重版工作,做的也极少。除一九八四年三联书店再版过四十年代后期的《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其他著作再无重版动议。在我供职的大学图书馆,收藏现代文学资料也算丰富,但李长之的著译,就少得可怜。卡片上虽有著录,原书早已不知所之。 
  书是作者的生命,尤其在死后。写的书荡然无存,写书的人还能以其本来面目进入历史吗? 
  但他不被今人了解,原因并不只在政治。 
  李长之立身治学,最大的特点,是极端重视依傍文化传统。前辈批评家,他只推崇在他十七岁时自杀身亡的王国维,认为王的批评成就,至今还无人能及,因为 “他承了传统的中国式的批评方式,颇又接受了点西洋的思潮,有他独到的见地……确乎是后此的人的导师”(《王国维文艺批评著作批判》)。一九三三年这篇研究王国维文学批评相当全面的长文,其实也是自述其志。对于并世学人及学术团体,他则向以冷静平等的态度对待,不愿轻易附和,更不肯仰视权威,或迎合俗好。就是自己尊敬的师长,事关学术观点与写作进路,也不稍逊让。当年很赏识他的杨振声、闻一多诸人,都曾劝他留心“悔其少作”,多则易滥。他能够敬领好意,却不肯放弃走笔如飞的写作状态:“只要写得好,多写怕什么!”这种“厚古薄今”,固然出于他的“好古敏求”和过人的自信乃至自傲,但也可以看出,他是服膺“ 五四”传统的,喜欢独来独往,视独立自由的学术人格为生命,轻易不肯背弃。 
  陈寅恪《论韩愈》有言,“华夏学术最重传授渊源,盖非此不足以征信于人,观两汉经学传授之记载,即可知也”。陈氏讲“传授渊源”,不限于师徒之间一线单传,新禅宗“教外别传”,他也认为是旨在“建立一新道统”。不过古者暂且不论,现代学术界,“传授渊源”被误解为封闭的师门授受,仍然在所难免。李长之的学术批评,转益多师,广有奥援,且善用一点灵明,博采众花,以酿己蜜,绝少家法宗派的消极留痕,确乎不易。 
  现代学人办刊,多有同人性质,往往一本杂志,就是一个派别机关。这从大的方面看是好事,派别林立,本身就是挑战思想专制及学术专制。但一些派别内部,各种形式的专制又时有所见,更不用说外界因为有意无意的误解而作出的硬性指认了。作者的投稿不得不慎之又慎,一不小心,就可能被说成某系某派,受到无休止的攻击与纠缠。这种现象说到底,还要归到中国知识界向来不容异己的那种褊狭与峻急,这也是有碍自由思想的劣根性,它一旦和某种权力结合,就会造成读书人相互斫杀的悲剧。李长之就多次对此表示不满,甚至愤怒而不无偏激地说,“中国的智识分子都有焚书坑儒的倾向的,只要那书不是自己一派的书,儒不是自己一派的儒”(《产生批评文学的条件》)。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所顾忌地同时向各种性质不同的报刊投稿,深信自己的文章,和各种可能有的派别之争无关。他还自己动手办刊,自己编辑,自己撰稿,自己负责出版。一份《文学评论》月刊,就是他在学术批评上争自由争独立的明证。 
  独立不迁的品格,实行起来,便是孤立无党,易为散兵游勇。某系某派云云固然是一顶沉重的帽子,但同时也能使帽子底下的人沾染上某系某派的声誉,不会被后来者的历史叙述所遗漏,纵然一名小卒,也会有附骥之幸。学术上此呼彼应,造成声势,论战中各护其帜,攻伐异端,帽子就是很好的保护伞。帽子也好,保护伞也好,李长之都没有的。也许可以说,他是最少宗派意识茕茕无俦独来独往的一个学者兼批评家,是摆脱了中国文人喜欢拉帮结伙不善独立承担之坏习气的一个勇者。其身灭而名不彰,固在此乎。今天对李长之的追忆,却与他是否有名无关,只因为他的学术与批评,确有不容湮没的价值在。 
  李长之的文学批评理论,概括起来,是一种强烈的整体意识。 
  《杨丙辰先生论》开头说,“读读克罗采的批评,便知作批评时当仔细注意作品,读读勃兰兑斯的批评,就知道作批评时当仔细注意作家生活”,就是讲批评的整体意识。这包括两个互相关联的层面,一,通过仔细阅读和体味作品本身,从语言文字的通道走进作家的心灵世界,披文入情,以意逆志,强调的是古人一掴一掌血一鞭一条痕的句比字求,通于“新批评”之“细读”;二,知人论世,读其书想见其为人,这不仅包括我们常说的社会学批评,“作家生活”,所指更广,包括养成作家之为作家的全部环境因素。总之细寻文内奥义,同时广搜文外因缘,恰如韦勒克《文学理论》标举的“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相结合,这样才能博观圆照,避免偏执。 
  三十年代的《鲁迅批判》和四十年代的《司马迁之人格及风格》,都实践了这种批评意图。他不仅详细考察了鲁迅、司马迁生活的时代,遭遇,思想发展,交游,家学,师承,读书,性情,种种文本以外值得探讨的问题,文本内部的考察更加细致入微。鲁迅的小说杂文,几乎是逐篇论列;探讨鲁迅司马迁语言风格而至于虚词之运用及句调之分析,不仅当时,就是拿到现在,也属罕见。因为借鉴了多种研究模式,所下的判语,至今仍能启人以思。其他对屈原、孔子、陶渊明、李白、李清照等人的研究,也都贯彻了这种批评的整体意识,和一般印象式模糊判断迥然有别。 
  印象式模糊判断,并非中国传统印象式批评,对后者,他其实是赞赏至于偏爱的。他讲印象式模糊判断,特指一种思想上的“懒”。不肯完整深入而且细密地审察对象,片面求诸主观印象的想当然,这和批评方法无关,纯粹因为懒惰,怕作辛苦费劲的科学研究。因此整体意识,就是他为《苦雾集》所起的另一个书名“文学研究中的科学精神”所昭示的批评旨趣。 
  在同时代批评家当中,李长之传统文化修养特出,但这毫不妨碍他追求批评的完整性与体系化。中国传统的灵悟妙识,调合繁富密致的逻辑理性,是批评走向现代化和科学化的大路,这并不限于对具体作家作品内部和外部构成因素力求完备的搜求与细致严密的推导,旨归是将文学和文化汇通,在文化的整体构架中发掘文学的意蕴。批评的整体意识和批评的文化意识,是二而一的东西。“专就文学而了解文学是不能了解文学的,必须了解比文学的范围更广大的一民族之一般的艺术特色,以及其精神上的根本基调,还有人类的最共同最内在的心理活动与要求,才能对一民族的文学有所把握”,“不了解一个民族的文化的整个,依然不能了解一个作家”,因为“文学的内容不是独立的,而是有文化价值的整个性的”(《论研究中国文学者之路》)。 
  他承认这个想法,得自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特别是受鲁迅论陶渊明的启发。其实将文学研究看作文化研究的一分支,“五四”以来,并未达成共识,后来大革文化之命,文学更被独立出来,变成一个赤裸裸的东西,直接和政治遭遇,文学研究中的整体意识或文化意识愈趋淡漠,乃至一班青年作家提出 “文化寻根”来,一度还能掀起轩然大波,好像前无古人似的。所以重新发掘李长之的批评理论,至少可以逼迫我们思索一下文学批评是如何由文化批评的整体格局中游离出去,走进就文学谈文学乃至就政治谈文学的狭路上去的。 
  因为强调文学之文化价值的“整个性”,强调文学批评的文化整体意识,他对于什么是真正的文学批评的看法,也有点与众不同。他认为既要作文学批评,就必须循着文学的路径而向文化的广大领域深入,不必也不能仅仅着眼于作家作品,否则就是“拣小而遗大”,难免“短浅”之病。他曾经很不客气地批评陈钟凡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认为陈氏“所知道的批评,只以为非标明文论文赋或者诗话诗说是不算在范围以内的,未免太近视了。殊不知文学既不是独立的,大批评家也就不限于只批评两句诗文了,倘若真正作中国文学批评史的话,中国的大批评家不是归有光、姚姬传的八股先生专讲‘义法’之流,乃是在除了刘勰、锺嵘、严羽、金圣叹之外,更其重要的,却是孟轲、王充、司马迁、朱熹、崔述一般人。批评家所重的是在他的批评精神,及批评方法,并不在他用没用过朱笔,圈没圈过诗文”。《王国维文艺批评著作批判》也说过类似的话,“注意他如何批评,这就是,不只注意他批评的是什么……要注意那意见是出之如何的方式”。不从批评方式上探究一个批评家之为批评家的根本秘密,这样的批评史研究,是没有出路的。 
  其实他指出的现象,到今天也没有根本改变。批评史的名单也许大大放宽了,批评家具体批评观点的阐发也许正日益趋于谨严,但批评史向哲学史思想史语言史政治史风俗史直至文化史开的窗口,还是太小太小了,对批评家最根本的批评方式的剥离,还是显得太无力了,这和治史者对批评本身的了解大有关系。就是说,现在许多治中国文学批评史的人,还没有真正把文学批评纳入文化批评的整体中,还没有文化的整体意识。 
  整体意识或文化意识,并不限于旁征博引,拿固有文化的价值体系裁量新出的作家作品。他心目中的文化,是活的精神生活的过程,直接地说,就是“教化”、 “教育”、“人格趣味的培养”。文化着重对人性的熏染,在这方面,批评的功用尤其重要,因为,批评本身就是借文学施行教化。他翻译德国玛尔霍兹 (Wernerm Mahrholz)的《文艺史学与文艺科学》,非常赞同玛氏对“文学科学”各部门的划分,一是文学的美学,定文学创作一切原理原则,二是文学的美学的运用,即文学批评,三是文学批评的运用,乃是“文学教育”。他赞赏那些伟大作家在晚年致力于教化,对孔子与歌德的牧师形象推崇备至。他始终认为艺术和教育在本质上是重合的,艺术即教育,教育即艺术。与教育教化无关或者有碍教育教化的艺术,是伪艺术,不良的艺术,而不体现艺术精神的教育,肯定是失败的教育。他说诗人就是圣人,圣人就是诗人,大批评家的地位就是诗人与圣人的地位。这种批评观念,强调文化的活的整体性,不可谓不彻底。 
  “诗教”精神,在中国源远而流不长,经常被讨厌的“载道”思想搞乱,在承袭希腊思想精华的德国文化界,却是不绝如缕。海德格尔就视诗人若圣人,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则专门论述趣味与教化。李长之文学批评这种文化—文艺—教化三位一体的观念,确有甚深的传统背景。他的批评理想既是古典的,也是现代的。因为如此,它比各种片面的现代性更具现代的意味。 
  深入周详地研究一个作家,最后必定要追问这个作家和某种文化传统——也可以说是某种“人类的根性之核心”(他的另一个说法叫做“感情的型”)——动态的关联。此种批评至境,一般人不是想象不到,但做起来,就会发现不那么容易,往往智及之而力有未逮,徒羡渊鱼而已。文学的范围已经不小,再扩充到无所不包的文化,有几人具此学植气力?抱定几条理论套作家作品不难,自由地穿梭在文化与文学中间(譬如陈寅恪的以诗证史、以史解诗),则除阅读作品接触作家之外,还要研究社会历史和文化的无数具体问题,首先在知识层面将文史哲各科打通。 
  李长之早年学生物,后来受清华大学德国文学教授杨丙辰影响,改学哲学,在当时文学批评领域能够占有一席之地,与他的哲学功底大有关系。他对自己的理论概括力确实很有信心,并且认为“中国批评界之浅妄”,即在批评家大都没有理论兴趣和理论修养,满足于日本人翻译的二手材料(显然是在批评一些左翼理论家)。他断言“不愿意去理解理论的文章,是没法自己作理论文章(批评)的,不能理解理论文章,是没法理解一部作品的”。他不仅强调理论的重要性,于文史方面也兴趣浓厚,涉猎广博,加以天生明敏过人,富于感受力和表达力,做起批评来,就显得视野开阔,堂庑特大,路径对,眼光准,敢下断语,拿他自己的话说,“ 在批评工作上毫无踌躇”,经常是快心快语,利落爽脆,很少依违含糊之论。 
  反过来,他的学问布局,因为有批评家的见识,展开就谨严有序。他逐个研究了中国古代重要作家和思想家,既重断代和个案考察,也有后来全局性的《中国文学史略稿》以及《中国画论体系及其批评》。对中国的东西,他是熟悉的。他又说,“我总以为德国的东西好”,岂止是好,他对德国文化简直到了着迷的地步,清华读书时,就翻译出版过《歌德童话》,后来又有席勒的《强盗》,《威廉·退尔》,玛尔霍兹的《文艺史学与文艺科学》以及康德的《判断力批评》,日常则以读德文书为消遣,引用歌德、席勒、黑格尔、康德、赫尔德、莱辛、倭铿、洪堡尔特、狄尔泰、里尔克、薛德林(即荷尔德林)以及尼采的话,能够顺手拈来,不露痕迹。他不是把眼睛仅仅盯着德国,也很关心英美和法国的人文学术,对英法美诸国最新文艺美学成果,均有专文予以介绍。他标举“感情的批评主义”,很受当时刚刚兴起的符号逻辑学启发,大陆学界对此有深度的介绍,则是八十年代以后的事。一九三七年他准备去向往已久的德国留学,因为不愿接受当局提出的留学条件,愤然放弃了这次机会。他不能像老同学季羡林那样出国深造,在西学上转入专深,固是憾事,但是对一个批评家来说,重要的也许不是在专门学问领域划疆而治,而是如何融会贯通,灵活地运用那些学问。 
  他不是万事通式的“古今中外派”,对许多问题,都有极精深的研究。比如他经常谈到研究文学,非具有一定的语言学哲学知识不可,尤其治中国文学,不研究汉语,肯定会不得其门而入。“五四”文学革命也就是语言革命的发起者,都不是现代意义上的语言学家,他就曾经为此感到万分遗憾。他认为五四时期关于语言特别是关于汉语的理论“并不健全”,“倘若十几年前的白话文学运动倡导者是有坚实的语言学知识,又对于中国语言文字有彻底研究的,那收获一定不止现在这点的。”真是说到做到,一篇近两万字的《语言之直观性与文艺创作》,显示了他对汉语以及近一个世纪欧洲语言学特别是与美学有关的语言学进展的深入了解。他引用洪堡尔特的名言,“一种新语法的获得,是一种新世界观的获得”,以此说明适当的直译对于更新汉语言以及隐伏在背后的汉民族思维方式的重要性,有力地佐证了鲁迅一贯坚持的直译思想。又比如他认为中国文学的语言,文言白话之外,还有值得重视的四六骈文。他提出这个想法,理论上是针对“五四”关于汉文学语言的模糊看法。他不认为文言白话在时间上有什么先后,要说有先后,那是指白话近于口语,文言偏于书写,是从口语转到书写上的先后关系。所以,不能用进化论来宣布文言的死亡,相反,倒是应该从汉语书写的角度,仔细研究白话、文言以及文言的极致——骈文的特点,从中找出汉语书写的规律。这个想法非常重要,从类似的方向提出问题并且或详或略有过论述的,还有周作人、郭绍虞、朱自清和钱锺书。但这一路的语言思想,直到今天,还没有很好梳理。 
  举出这些事实,无非想说明,李长之的文学批评,的确有坚实的学问基础,其批评的整体性首先得力于此。有这种整体性,才有他念念不忘的“理智的硬性”,即不因为单靠聪明,孤军深入,思锐才窄,而陷入左右无援捉襟见肘的窘境。 
  教化目的,在道德之养成。故整体性批评,最后一环,是道德批评。但其所谓道德,决非死板的束缚生命意志的戒律,恰恰相反,他理解的道德,是人性的自由解放,是无条件地肯定生命,无变态地倾泻情感,是实实在在的,一点也不玄虚。 
  在他的批评文字中,有不少,属于时事评论。这些文章,大多短小精悍,和他的书评一样,有所触动而发,书生意气,格外亲切感人。他确实是一个热情奔放富于理智却又不失其童心的奇人,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有发言和批评的欲望,虽因此而显得过于细碎和迂阔,过于在常识上流连,也非所计也。他有强烈的入世精神,自称有“政治欲”(当然是书生那点忧国忧民的政治热情)。这都是一些学者要竭力掩藏的,他则供认不讳。他关心许多事情,无非因为那许多事情都从根本的价值上牵扯着他。 
  所以他讲道德,既言学问的商量培养,复重实事之砥砺,落脚点还是自我的存在,是个体健朗涵容的生命意志。这种思想,在他关于罗家伦《新人生观》那篇书评中有很好的发挥。道德修养首先是“为己之学”,其次才推己及物、推己及人,反之就是不道德,至少是伪道德。“五四”尊崇个性自由与个性解放,其道德论基础即在于此。李长之和“五四”的积极联系,就是他服膺“五四”这条深刻的道德律令,在批评道德现象时,首先剖析自己的道德或不道德,在审察别人的生命—— 包括作家创造的纸上生命——时,首先看看自己的生命是病态还是健康。 
  对“五四”的批判,便是他善于自我剖析敢于在批评中投入自我的一个成果。怎样看待“五四”,这在当时直至现在,一直是文化时评的热点,许多人都曾经或浅或深地议论过,但李长之的《五四运动之文化的意义及其评价》写得就很是不凡,至今还常常被人们所引用,成为他文化时评类文章的一个顶峰——可能也是所有同题文章中曾经有过的一个顶峰之作。他关于“五四”最大的判语,即所谓“清浅的理智主义”,就是他在批评对象时跳到对象世界中感同身受而有的一种痛切的自我评判:他承认自己缺乏“浑厚”,“清晰而到了浅薄的地步”。因为有这样的自知,推及他人,推及群体,推及某个传统,才能有同等的深刻。 
  关心自己的生命,进而关心他人,关心群体,关心时代,关心传统的生命,这就是批评的道德。积极的道德关怀,源于积极的生命关怀,“在人生的途上,始终有为人所承认的道义在……如果人生是有些共认的标准,而文艺又绝对的必须附丽于人生,则作品也罢,批评也罢,不含道义的问题在内是骗人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才断言文学和批评都“不能与道义绝缘”。他的批评是贴近个体生命的,因而也是贴近道德的。生命——道德——感情,是他批评活动贯穿的又一个三位一体,也是最终保证其批评的整体性的神髓。 
  他的基调,是亢奋与沉郁相交替,是他所谓两种根本的“感情的型”——失望与憧憬——的合奏。生命与道德向上走时,他的感情自然也向上;生命和道德向下走时,他的感情自然也跟着向下。比如在鲁迅“强烈的情感和粗暴的力”的感染下,他的情绪不知不觉也变得强烈而粗暴,放言无忌,滔滔洪泻,口吻气势每每忘情地驾乎批评对象之上,一面也老实地衬出了自己的急躁与薄弱。鲁迅在通信中对议论不留余地的“李天才”微示讥讽,出于善意,也可以理解。又比如,当他在恩师杨丙辰身上发现了“根本的健康的元气淋漓的真精神”时,就情不自禁地对照自己的性情,将论人的笔移来论己,甚至暂时抛开批评对象,大段大段的自剖。他发掘司马迁“浪漫的自然主义”,确实是和笔下的太史公呼吸相关了。在老舍和煦近于怯弱的性格面前,他也一样不能忍耐自己的冲动和不满,有意要和作者过不去似的,种种挑剔,完全表露了穿着理智外衣的情绪本体。 
  他盛赞《牡丹亭》中杜丽娘那种强烈的情感,认为可以和十八世纪德国“狂飙运动”所爆发的情感相媲美,“同样主张情感的爆发,同样承认情感的力量”。他说“杜丽娘乃是青春生命之象征”,因为“情感的永恒,其实是说生命的永恒”。这就是他提倡“感情的批评主义”的生存论根据。他说批评的要务,是发现优秀作品中呈现的“感情的型”——其实也是生命的型,道德的型。感情是生命的自然爆发,是直接的道德。感情的批评主义,就是道德的批评主义,生命的批评主义。他说“感情就是智慧,在批评一种文艺时,没有感情,是决不能够充实,详尽,捉住要害”,“不用感情,一定不能客观,因为不用感情,就不能见得亲切”。好一个 “见得亲切”!他的批评文体,轻盈流畅,气势充沛,绝无滞涩、中断或者含糊,完全是一种倾泻。“倾泻”通常只是作家的福分,但是李长之做到了。他的批评也有“艰难”的时候,但大多数情况下,总是天机骏利的倾泻。这只因为“见得亲切”,在别人眼里模糊一片的思想风景,对他却宛在目前,行文自然若驾轻就熟,不必害怕逻辑的疏漏,更不必小心翼翼,如履如临,在字句的坎坷中蜗行。 
  合学问道德与生命情感于一体的批评胜业,确是李长之所向往的。在三四十年代的大转变中,他个人的转变,就是竭力戒除早期的庞杂细碎(徒具骨架的论文计划和过于浮泛的杂感),利用一切知识储备,自由地阐说那些蕴藏在人类具体生活场面中却又可以让人们忘记这些具体生活场面的普遍而深刻的“感情的型”。一九三八年开始构思一九四七年最后完稿的《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最能表明这种渐入大境的趋向。奈何赋命不辰,天不假年,绝大的愿力,罕见的才华,终归虚化。 
  但他有见于文学批评的正路,正大光明地提出来,一面开示后学,一面自践其志,识见定力,都是值得钦佩和感谢的。 
  这是过早被忽略而实在不该忽略的一个独特的学者兼批评家。 
    
  一九九六年七月十日 
   
  (《李长之文学批评文选》,郜元宝、李书合编,珠海出版社一九九六年底即出。) 

 

浅谈《朱自清全集》的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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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 农《 中华读书报 》( 2010年12月22日   14 版)

  《朱自清全集》十几年前由江苏教育出版社出齐,朱自清生活、思想和感情的世界都鲜明地反映在这里。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第一卷)

  朱自清的散文名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1923年10月11日作完)后来收入他的第一本散文集《踪迹》一书(上海亚东图书馆1924年版)。这篇美文最初与俞平伯的同题之作(作于1923年8月22日)一起发表于《东方杂志》第21卷第2号(1924年1月25日),朱文列第一,俞文列第二,俞文之末有一段跋语云——

  此篇文字在行箧中休息了半年,迟至今日方和诸君相见;因我本和佩弦君有约,故候他文脱稿,方才付印。两篇中所记事迹,似乎稍有些错综,但既非记事的史乘,想读者们不至介意罢。至于把他文放作前面,不依作文之先后为序,也是我的意见:因为他文比较的精细切实,应当使它先见见读者诸君。  

  1924·1·1

  俞平伯将自己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收入《杂拌儿》(1928年8月开明书店版)以及后人将它选入《俞平伯散文选集》(1983年4月上海文艺出版社版)、《苦雨斋文丛·俞平伯卷》(辽宁人民出版社2009年1月版)时,均未收此跋。《朱自清全集》就更不会收入此跋了。但这则短跋其实大有意味:

  第一,此跋具体指出了朱自清下笔矜重不苟,一篇不长的文章磨了很长时间。写得慢自然就写得少。此事颇可玩味深思。

  第二,朱自清此文“精细切实”的路子与俞文的写意笔墨很有些不同,俞平伯诗人气质似乎更重些。

  第三,散文既然是文学创作之一,不免会有所虚构,朱俞二人同游秦淮河,而所记“稍有些错综”,亦即颇有异同,其源盖出于此。

  第四,朱、俞交谊至深,俞先生谦虚得很,绝无一般“文人相轻”的习气。

  编现代作家的全集,固然要全面搜集先前所出的各种单行本,最好还要检核最初发表文章的有关报刊,作出详细的记载;如果有按语、附记之类,亟应用恰当的方式予以著录,这样就能提供更丰富的信息,给予读者更多的方便。

  《人生的一角》(第三卷)

  朱自清最著名的文章自然是他那些精美绝伦的抒情散文,如《背影》、《荷塘月色》等等;其实他也很擅长于议论,他那部以议论为主的随笔集《人生的一角》读起来同样脍炙人口,却较少为读者所知。

  当然这也难怪,这部书是朱自清列入计划而终于没有完成的一部书,从20年代到40年代断断续续地写了八篇,直到1948年春天才和另外十篇关于语言文字方面的随笔合编为《语文影及其他》,分两辑,前一辑《语文影》,后一辑就是这《人生的一角》。

  《人生的一角》,这个题目取得好。谁不在一角里呆着呢。不过朱自清的谦虚并不在此。他说“我自己只站在‘一角’上冷眼看人生,并不曾跑到人生的中心去”,他还检讨自己的早年作品总有些“玩世的味儿”,言下颇有自承不在中心未免所见者小的意思。他的议论从容不迫,温柔敦厚,读来令人浮躁凌厉之气为之一扫。例如第二篇《论自己》,讲个人之藐小,讲藐小的个人应当努力扩大自己的眼界。如叙家常,如谈心曲。又《论青年》一文批评当时青年当中的不良倾向说:

  他们饱满的精力也许终于只用在自己的物质的改革跟进步上,于是骄奢淫逸无所不为,有利无义,有我无人,中年里原也不缺少这种人,效率都赶不上青年的大。眼光小的还可以有一步路,便是做自了汉,得过且过地活下去;或者更退一步,遇事消极,马马虎虎对付着,一点不认真。中年里这两种也够多的,可是青年时就染上这种习气,未老先衰,不免更教人毛骨悚然。

  这自然是对那个时代(本文作于1944年)青年人痛下针砭,但至今读去亦未尝不如冷水浇背,让人陡然一惊,肃然动容。    

  《经典常谈》(第六卷)

  《经典常谈》一书本来是朱自清为中等以上的教育中进行经典训练而撰写的,“包括群经、先秦诸子、几种史书、一些集部”,也就是经史子集四部要籍的简要介绍。儒家经典曾经是学术研究的主要对象,经学长期处于意识形态的中心。现在人们大约没有多少时间读经,与其读专业化得厉害的经学史,不如读这部深入浅出的“常谈”。

  集部的书朱自清采用辞赋、诗、文这样一种三分法,极为英明。辞赋曾经是文学的主体,楚辞和汉赋影响甚大,辞赋的创作几乎贯彻于封建时代的始终,而其中的线索却不大分明;他此书中有很好的概述,很值得注意。关于著名的作家,本书的介绍也非常之得要领,例如陆游,朱自清写道:

  陆游是个爱君爱国的诗人。吴之振《宋诗钞》说他学杜(甫)而能得杜的心。他的诗有两种:一种是感激豪宕、沉郁深婉之作,一种是流连光景、清新刻露之作。他作诗也重真率,轻“藻绘”,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他活到八十五岁,诗有万首;最熟于律诗,七言律尤为擅长。——宋人的七言律实在比唐人进步。

  这就比许多长篇大论更能抓住陆游的实质。

  《经典常谈》一书过去有三种本子:四十年代重庆文光书店的单行本、八十年代三联书店的单行本(此后又印行过多次)以及收入《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下册者。现在最容易入手的大约是《全集》本。叶圣陶先生曾经为三联单行本《经典常谈》写过一篇序,分析朱自清这本书的长处,很是到位;该序《全集》本亦已收入,列为附录。

  日记(第九、十卷)

  近现代知识分子的日记读起来总是很有兴味的。朱自清的日记包括1924年7月至1948年8月,中间有些残缺,但仍有七十万字之多。朱先生记日记除了用中文之外,还有相当的部分用英文、日文和汉语拼音符号,收在《全集》里的已经全部译成中文,很便于阅读。

  这里内容极其丰富。1933年2月10日记他往燕京大学听伯希和的讲演《在华西方画家》,列举了伯氏所讲的六个要点,都是中外文化交流史上重要的史迹,例如伯氏族说“郎世宁之画,最为煊赫,然至雍乾时即不如早年,高宗往往令郎徇其意作画,西方画风几尽”,就很发人深思。又如1944年2月29日记:“晚听芝生《论风流》的讲演,起于晋人之风流,终于宋儒。风流之条件为玄心、妙赏、情深。大有卫玠‘对叶茫茫’之感。”芝生即冯友兰,他的《论风流》一文稍后发表于《哲学评论》第9卷第3期,其中说风流包括玄心、洞见、妙赏、情深四条。“对叶茫茫”中“叶”当作“此”,《世说新语·言语》:“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悴,语左右云:‘见此茫茫,不觉百感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

  日记1934年部分中有几则关于钱锺书的记载,很有意思。那时钱刚从清华大学毕业(1933年夏)不久,在上海的私立光华大学教书;而他的未婚妻杨季康(绛)还在清华读研究生,1934年的春天他专诚到北京去看她,于是得以进入朱自清的视界之内。

  《朱自清日记》1934年4月6日:“晚雨僧约饭,有张素痴、中书君、张季康。中书君言必有本,不免掉书袋,然气度自佳。”吴宓(雨僧)是最赏识钱锺书的老师,特别请客吃饭。张荫麟(素痴)本是清华最著名的学生之一,知识面甚广,文章锋芒毕露,这时刚从美国留学回来,执教于清华的历史、哲学两系,亦在被邀之列。在清华高材生中,张、钱齐名,一时并称为“北秀南能”。后来1942年10月不到四十岁的张荫麟病逝于遵义浙江大学,钱锺书赋诗哀悼之,其中有句云“吴先斋头饭,识子当时始”(《槐聚诗存·伤张荫麟》),然则这次聚会乃是他们订交之始。

  “张季康”乃是杨季康之误,此误恐出于《朱自清全集》的误排,而非朱自清笔误。杨绛在清华选修过朱的“散文习作”课,她的一份作业《收脚印》大为朱赏识,推荐到报刊上去发表。后来杨绛将该文编入《杂忆与杂写》(花城出版社1992年版)的“拾遗”部分,并有跋语说:“这是我在朱先生班上的第一篇课卷,承朱先生称许,送给《大公报·文艺副刊》,成为我第一篇发表的写作。留志感念。”这样的学生的姓,朱自清是不会弄错的。“中书君”则是钱锺书当时常常用的笔名。

  这样一个五人饭局,阵容豪华之至,而朱自清只记下了他对钱锺书的印象。“言必有本,不免掉书袋,然气度自佳”——钱锺书一生大约都保持着这样的风格,人们读他的论著也很容易得到同样的印象,而那时钱还没有写出他的代表性著作。 

  4月8日《日记》:“读公超《从印象到评价》,甚清楚。钱锺书《论东坡赋》一文,论宋代精神在理智与批评,尚佳,余亦多恒语,不若其《论中国诗》也。”按《论东坡赋》是指他的英文论文Su Tong Po’s Literary Background and His Prose-Poetry。钱锺书用外文写过若干文章,比较地不甚为人所知。

  6月19日《日记》:“晚与蒋(梦麟)谈钱锺书事,殊未畅所欲言,余说话思想太慢,故总不能恰当也。公超后亦为钱进言,均无效。盖校方不欲加聘新人也。”按这里谈起的当是钱锺书的几位老师想请他回清华大学教书,而此事未得学校当局的同意。我所见过的几种钱锺书传均未涉及此事,而朱的日记却为此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10月20日《日记》:“郭绍虞来访,给我看一篇他回答钱锺书批评的短文,颇感情用事。我为之删去一些有伤感情的词句。有一点得注意,钱在选择批评的例子时是抱有成见的,这些例子或多或少曲解了作者的本意。”按钱锺书的批评文指《论复古》,载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1934年10月17日,署名“中书君”。郭回答他的短文《谈复古》则载于同一副刊的10月24日。《论复古》一文批评郭绍虞新近出版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册,重点在于剖析中国文学史上的复古往往是一种革新,是“推倒一个古代而另抬出旁一个古代”,钱先生且进而指出“若是不顾民族的保守性、历史的连续性,而把一个绝然新异的思想或作风介绍进来,这个革新定不会十分成功。”这已经不单是论文学了,而确为见道之言。

  日记中更有意义的是朱自清记录了自己的写作情况,如1944年2月5日至13日有关于撰写《谢灵运年谱》以及《谢灵运传》、《南朝谢氏族系表》的记载,而这些文件似未发表,今本《全集》亦未收,日记中的记载实为寻访朱自清集外佚文的重要线索。这一类记载还有一些,很值得注意。

  美中不足的是《全集》本日记已经颇有删节,除了那些“确属个人隐私的一些记载”删掉也未尝不可以外,也有些并不是非删不可的文字东西,例如在1949年王瑶抄本《朱自清日记选录》中的已经录入的某些内容,对于研究问题实属重要材料,大可不删。


 

蔡尚思是怎樣走過104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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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老人”蔡尚思是怎樣走過104年的?

發布時間︰2017-09-25  來源︰文史e家

  作者︰弘毅

  有這麼一位百歲老人,對自己的養生之道闡述得頗為全面,其中或有可借鑒之處。

蔡尚思

  他就是蔡尚思,福建德化人,出生于1905年,2008年逝世,享年104歲。他是我國著名的歷史學家,思想史研究專家,最為著名的就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批判,其中對孔子的批判在學界引起很大的爭論。

  他20多歲就開始在大學教書,歷任上海大夏大學講師,復旦大學、滬江大學、光華大學、東吳大學和武昌華中大學、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教授。1949年之後,曾任滬江大學副校長、代校長,復旦大學歷史系主任、副校長、顧問。

  之所以稱他為“紅色老人”,是因為他在年輕時接觸了馬克思主義之後,就自覺學習,並最終服膺馬克思主義,始終站在人民的立場來看問題,自覺地使用馬克思主義來指導學術研究,擁護中國共產黨,是忠誠的中國共產黨員。他的特立獨行,與同為民國時期過來的知識分子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物。

  蔡尚思少年時是一個非常苦命的人。他曾自己回憶說︰“兒時在德化曾經與牧童游泳墮入潭中,幾乎溺死;曾生疥瘡,獨臥一房,中夜屋被火燒,幾乎焚死;土匪公開采我的農產物,我罵他們,幾乎被打死;去永春求學時,過于勤學,幾乎病死;去北京求學,染疫,也幾乎病死;住在永春會館,家中斷絕接濟,曾日食一小饅頭與冷水代飯菜過日,幾乎餓死。”而年輕時,時逢亂世,蔡尚思為維持生計,只能拼命教書、寫書,既不勞動也不運動,到中年時他才意識到身體的重要性,開始運動增強體質。就養生而言,蔡尚思認為應該從心與身兩方面著手。所謂心,是指精神層面;而身,自然就是肉體方面。

  精神層面

  蔡尚思認為應該摒除各種“迷”。比如官迷、財迷、淫欲迷、資格迷、鬼神迷、長生迷、聖人迷、禮教迷、君權迷等等。換句話說,也就是要克制人類的各種欲望。但是他又深知人類不可能完全摒除這些欲望,所以他不主張滅欲或無欲,而是提倡導欲,不濫用欲,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有意義的事情當中,比如勞動、讀書和運動等。這種論調,在現在听來,依然是令人振聾發聵。試觀如今的社會,有多少人無限放大自身的這些欲望,遂成偏執而無法自拔,為此而過早地失去生命,比比皆是。

  蔡尚思還強調,作為文人學者,學術生命是第一生命,肉體生命是第二生命;肉體生命只是手段,學術生命才是目的。肉體生命是為學術生命服務的,而不是為活命而活命的。凡只知求肉體生命的延長者會等于行尸走肉,雖生如死,雖壽如夭;而只知求學術生命者也會等于無所寄托。他認為這才是辯證法的,而不是形而上學的。因此,到中年之後,蔡尚思便非常重視身體的鍛煉。

  修心方面

  沒有深入與蔡尚思接觸過的人,可能沒有辦法具體了解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方式。在這里我們可以舉幾個例子,比如蔡尚思在飲食方面從不飲酒,在家里茶也不喝,只喝白開水;衣服力求簡便,只要達到冬暖夏涼就很滿足;飲食衣服一類生活經常自愧比不上墨子的艱苦,自喜不羨慕孔子的享受;耄耋之年還經常擠公交車去圖書館查閱資料,他不願慷公家之慨,除開會和看病外,都是可用公家的小汽車而絕對不用。但是肉體的鍛煉方面,因為有一套具體的動作,我們便可以有一個比較直觀的認知。

  身體方面

  1949年之後,蔡尚思逐步增加運動,也常去參加勞動,曾被工人與學者稱為“大勞動力”“業余運動家”“爬山英雄”,運動成了他的副業之一。“文革”時期,他靠邊站,趁此機會他搜羅並閱讀了不下100本中西醫書籍,包括氣功、推拿、針灸、太極拳、體操等,而且還學會了自我針灸。

  為了健身,他還曾向氣功老專家蔣維喬等學習靜坐。眾所周知,蔣維喬(1873-1958)是我國著名的教育家、佛學家,而且還是養生家。蔣維喬青少年時衰弱多病,醫治服藥無效。後來自創呼吸靜坐養生法,堅持鍛煉,體魄日益康健。蔣維喬是用現代語言解釋和研究中國氣功的第一人,是普及氣功靜坐的啟蒙者,在推廣靜坐法的過程中,主張“不求速效、持之以恆”。

蔣維喬

  蔣氏主張以科學的方法說明靜坐原理,革除歷代陰陽五行、乾艮坎離等舊說,在中國氣功史上卓有建樹。對于靜坐理論,蔣氏著有《因是子靜坐法》和《因是子靜坐法提要》等書,其中《因是子靜坐法》一書,是他1914年時寫成的,在當時連印6版,暢銷全國乃至東南亞與歐美諸國。

  不過,蔡尚思並不太買蔣維喬的賬。他認為蔣氏的靜坐,“有些煩瑣而不簡便,又玄虛而不好懂,其中還有難免自欺欺人而不實事求是之處,這樣就不容易普及和持久”。為此,蔡尚思本著力求簡便、因中有創的原則,在多運動的基礎上,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套健身之法。

  其中包括︰長期冷水浴的水中推拿和水底氣功、開關氣功、鳴脊骨、桔槔功、全面操等,以腦、眼、耳、喉、手、脊椎、腰腎、腿頭、膝彎、足心等為重點。

  關于冷水浴,蔡尚思從1949年後開始,堅持了40多年,天天都洗,哪怕冰天雪地,也從不間斷。他認為冷水澡有小和大之別,也有冷、熱交替沐浴和用純冷水盆浴之分。所謂的小冷水澡,是用冷水擦身和淋浴;而大冷水澡,則是全身都浸在冷水浴缸里,只露出頭。蔡尚思堅持的是大冷水澡,一般在浴缸里呆幾分鐘到刻把鐘,在水中練靜功。但同時,他也強調,他並不主張別人學他,因為個人體質不同,鍛煉的方式、程度和此書也應該有所區別,否則會適得其反。

1980年在寓所洗冷水浴。

  關于開關功,是蔡尚思每天清晨醒來,平躺在床上,先是腹部有節奏地朝上起伏;繼而雙肩不斷地朝上動又放平。而後,雙手分別握緊拳手又放開;同時雙腳並攏、腳趾朝下壓又放松。這些動作宛如開關,時開時關,時緊時松,張而又弛。他強調,這些動作要分別做100次,而且鍛煉時,意念要集中到胸腹以下,尤其是脊椎和足心,千萬不要意守頭部。

  練完開關功後,是進行有重點的按摩。重點按摩是平躺在床上對肌體的各個部位進行有重點的按摩。從眉眼、耳朵、臉頰、頸項、腰背一直到腿、腳。蔡尚思認為,頭腦、眼楮、兩手、兩腎、脊椎、腿彎、足心是重點中的重點。其中,針對脊椎,有雙手背叩打脊椎,也有一手按額頭,一手按上唇,像拉鋸似的推摩。其中在推摩時,背脊椎發出輕輕的吱吱聲,這也就是蔡尚思所說的他獨創的“鳴脊骨”,連骨頭也運動到了。按摩完之後是桔槔功。桔槔功是平躺在床上,雙臂、雙腿不斷地朝頭部振動,形似後滾翻。

  床上運動做完了,起床後蔡尚思還要再做一套全身運動操,也就是全面操。這套全面操包括雙手和雙肩運動、腰背運動和跳躍運動,運動的走向是內外、左右、前後、俯仰、上下面面俱到,所以叫“全面操”。他說到,雙手手掌用力往內甩、繼而往外甩的動作,治好了他雙手發抖的毛病;而漏肩風的毛病也可以用運動來治好。動作要領是︰先用右手手掌拍擊左肩,同時左手手背拍擊右背;接著用左手手掌拍擊右肩,右手手背拍擊左背,周而復始。做完全身運動後,再做些抬腿踢腿的運動,接著就是洗冷水澡了,這一點在前面已經提過,不再贅述。

  此外,蔡尚思還特別喜歡研究和游觀山水,這成為了除運動外的第二副業。其實爬山觀水,何嘗不也是一種運動呢。蔡尚思一生對山水的研究近三百個,他認為中國十大山水名勝︰峰林首推湘西,石林首推路南,長峽首推三峽,溶洞首推龍宮,湖山首推金湖,溪山首推武夷,水溝首推九寨,神女首推三清,歷史首推泰山,交通首推廬山。

1985年在張家界。

  蔡尚思喜好山水,卻不喜歡古跡,這一點與很多人不同。主要是他認為,古跡最著名的如避暑山莊、頤和園、故宮、天壇、十三陵、東陵、西陵之類,都是專為帝王生前死後享受而由人民骨肉血汗築成的,都是統治者的罪證之一,即使參觀了也只是徒增氣憤而不是什麼欣賞。而其他有關鬼神聖人的巨大建築,也多是統治者為了毒害人民而不是為了有利人民的。他覺得,活人民比死皇帝、死聖人、死英雄、菩薩、塔廟、禮拜堂等多來得重要,應該把精神物質移向前者。蔡尚思的這些觀點,盡管看起來有些偏激,但也未嘗不令人深思。

  盡管蔡尚思“因中有創”地擁有一套健身鍛煉的方法,而且這套方法在他百余年的歲月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不過他還是另外強調,雖然健身鍛煉對人體健康至關重要,但不是唯一的、萬能的,不是“萬金油”、“百靈鳥”,人們要健康長壽,陽光、空氣、藥療、食療等因素也同樣重要。


 

廖太燕:老报纸里解读陈寅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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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太燕  

   近来,笔者在翻阅40年代《武汉日报》时发现几则与陈寅恪有关的史料,未见其他论著或学者谈及,特予整理,以有助于拓展陈寅恪研究。

   1946年11月5日,《武汉日报·今日谈》刊出了一篇署名万柳的短文《寅恪病目》:

   义宁诗伯陈散原老人,以贵公子帮助他的封翁右铭(宝箴)方伯,在湖南推行新政;清室终于乱亡,他的壮志没有实现,退归林下,以诗人终其余年,这不是他的本志。散原翁傲骨嶙峋,风格高绝,南北贵官,用诗篇向他请益讨教而人格并不高明的(像汪季新、梁众异、黄秋岳诸逆),都受到陈翁的呵斥,不稍假借。他的几个公子,在学艺上很有成就。长君衡恪的绘画篆刻,笔法高拙,可惜死得太早一点,没有大成。八公子登恪,精通法文,文笔清丽,教授武大很久。方恪能够做诗,有些贵公子气概,可惜晚节不终,做了汉奸。在学术界成就顶大,声名最著的,还是六公子寅恪先生。

   寅恪先生通晓多国的语文,对史学有深厚的研究,在清华大学担任过多年的教授,因为态度矜慎,不轻易下笔,除了发表了一些短的论文,成书不过几种。他对著述的态度,十二分地谨严,学术机关托他审核某人的著作,他是绝对的严正,不偏不倚,给以应得的褒贬,而不肯稍渗入感情的成分。所以,凡是经过陈氏审定校阅的著作,在学术界上都获有崇高的地位。寅恪先生的身体本来不好,抗战期间,到处转徙,营养不良,情形尤其劣变。人家正在穿夹衣,他却戴起绒帽,披上围巾,穿着马褂,充分表现教授的早衰。目力耗损太甚,前年几乎失明,在成都存仁医院割治以后,仰着睡在床上,贴着“请勿撞床握手谈话”的条子,几乎像一个垂死的人。稍好以后,躺在住宅的走廊上面,赤脚斜卧,听着别人念张恨水的小说,实在是一幅凄凉惨绝的图画。前年秋天,接受牛津大学的聘约,到那里充任正教授,因为年老血衰,生机不容易恢复,到现在还没有还原。

   万柳,本名王楷元(1911—1980),湖北黄陂人,毕业于武汉大学外文系,1943—1945年底任成都《新民报》社资料社主任兼副刊编辑。在川期间,王楷元结识了叶圣陶、朱自清、吴宓等作家、学者。因资料所限,无从知晓陈寅恪与王楷元是否有直接接触,但据陈铭德回忆,陈寅恪为《新民报》撰过稿,且其1945年7月所赋诗《乙酉新历七夕》副标题为“成都新民晚报(注:实为《新民报》晚刊)近闻”,而王楷元当时正任该报副刊《出师表》的编辑。通读一过,可从《寅恪病目》中了解到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如时人对陈方恪的评价,及陈寅恪住院时的景况,等等。其实,此前王楷元就写过一篇《散原文》,表达了对陈三立的推崇:

   散原陈翁,下世忽将十稔,旅榇羁平,卜葬杭州。六公子寅恪,卧教清华,目几全盲;八公子登恪,都讲武昌;冢妇衡恪夫人,困居宛平,近状至窘。陈氏累世尊贵,而家风寒素至此,真令人敬爱无已。

   陈翁为海内诗伯,世所熟谙,而其文华贵高妙,低回往复,有得于史公及欧曾者为多,则世或不甚深知。顷读其《冬喧草堂遗诗序》,深爱之不能释,择录一小段于此,“余壮而通籍,不敢跻朝列,从侍先君子官于鄂凡三四年。其时颇绝屏交游,独偶谒见,仁和陈止庵先生于酒坐。先生于鄂为老吏,出宰剧县,循良之绩冠一时。又多艺能,娴吟咏,工画与书,文学儒雅,照映前后。接其貌,蔼然以温,中所蕴蓄若不可际涯。……后十余年,先生已弃官归隐明圣湖上,……有湖山之胜,时莳杖履徜徉,所得诗亦稍多……类高逸夷澹,称其为人。独念先生晚岁虽一往沉冥,寄其孤尚,然所遭为何世,倘犹有零忧奇愤无所告语者,凝薄于山岨水涯,草树云岚,苍翠杳蔼之间,余更当往游焉。冀邂逅先生吟魂上下,互唏嘘诉所历,且以追忆承平于初接独坐时也。”

   先生文不多作,而故自凄清可诵,尤顿挫跌宕有奇气,先生之哀止庵,犹自伤其遇也;不克表暴于政治,而退老以诗鸣,岂散原翁之志哉?

   显然,王楷元为陈三立未能在政治上有所作为而叹息。此文后来收录于王之文集《思想的散步》(1949年,长江出版社发行)。

   抗战结束后,王楷元返回武汉,担任了湖北省立实验民众教育馆馆长,并兼《武汉日报·文史周刊》编辑。1946年底,他在《武汉日报·今日谈》开设专栏“作家侧写”,刊布了近二十篇臧否现代文人、学者的小品文。11月4日,刊登了《雨僧飞腿》。次日,又揭载了《寅恪病目》,时为武大外文系主任的吴宓读后,立刻剪下寄给陈寅恪。11月9日,吴宓致信王楷元,以示谢忱。数日后,王楷元来访,并代报社约吴宓主编文学类副刊,吴当即允准。12月9日,吴宓主编的《武汉日报·文学副刊》正式亮相。但因吴宓与报社屡起冲突,刊物持续了一年就停了。几个月后,《武汉日报·文学》创刊,主编换成了胡肈书,但它延续了吴宓的编辑风格。

   这两个副刊先后刊载了陈寅恪的三首诗歌,分别是1946年12月9日《武汉日报·文学副刊》上的《乙酉七月七日听说〈水浒新传〉后,客有述近闻者,感赋》《华西坝》(乙酉夏日成都作),和1948年11月4日《武汉日报·文学》上的《丁亥除夕》。经对校,《乙酉七月七日听说〈水浒新传〉后,客有述近闻者,感赋》与三联书店2009年版《陈寅恪集·诗集》(以下简称《诗集》)所录诗一致,而《华西坝》与《丁亥除夕》则有多处异文,故列出以见陈诗之版本变迁。

   《华西坝》(乙酉夏日成都作),《诗集》题为《咏成都华西坝》,全诗:“浅草平(《诗集》作‘方’)场广陌通,小渠高柳思无穷。雷奔(《诗集》作‘车’)乍过浮香雾,电笑微闻送晚风。酒困(《诗集》作‘醉’)不妨胡舞乱,花娇(《诗集》作‘羞’)弥觉(《诗集》作‘翻讶’)汉妆浓(《诗集》作‘红’)。谁知万国同欢地,却在山河破碎中。

   《丁亥除夕》(《诗集》作《丁亥除夕作》):“杀人盈野复盈城,谁挽天河洗甲兵。至德收京回纥马,宣和渡(《诗集》作‘浮’)海女真盟。兴亡每(《诗集》作‘总’)入连宵梦,衰废难酬(《诗集》作‘胜’)饯岁觥。五十八年流涕尽,可能留命待(《诗集》作‘见’)升平。

   陈寅恪总将隐情寄于自作诗中,因此极少在公开出版物刊出。而以上三首诗歌当由好友吴宓提供,之前吴就将其《宏度自沈阳来偕游北海》一诗刊于1932年2月1日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迄今,尚无研究者谈及陈诗与《武汉日报》之间的联系,以上考辨可补此空白。

   此外,《武汉日报·文学副刊》还在第一期、第二期刊出了唐长孺评价陈寅恪著作一文:《读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后记》。唐文开篇即言:“寅恪先生综贯群籍,运以精深之思,由博返约,勒成一书,长孺研诵之余,妄有条记,冀以盍各之义,附笺疏之末,示以一隅,或资三反,幸先生进而教之也。”吴宓紧接着加了一则按语:“《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一册,陈寅恪著。民国三十三年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商务印书馆印售。既已成书印行而曰稿者,谦辞也。”由于手民的失误,刊出的文章有些错误,吴宓遂在12月16日副刊第二期“编者小言”作了说明:“第一期中,错字甚多,尤以唐长孺先生《读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后记》一篇,其中第六栏第五行至第五十行之一大段,应排在第四栏第十行与第十一行之间。乃误置此处,实不可恕。编者谨对唐先生深致歉意,并告读者。”唐长孺也因此文与陈寅恪建立了某种联系。查阅《陈寅恪集·书信集》可知,1955年8、9月间,唐长孺曾致函陈寅恪,并寄赠了著作《魏晋南北朝史料论丛》。9月19日,陈寅恪复函,其中谈到数年前陈寅恪曾托唐氏之妹季雍、金克木夫妇向唐长孺表达过“钦服之意”。金克木《陈寅恪遗札后记》谈及了此次会面:

   婚后过了几天,我便和季雍同去清华,首先拜访陈寅恪先生并见到陈夫人唐晓莹(筼)女士。两人都一点也没有老态。我将唐长孺交我转呈的论文《白衣天子试释》奉上,说了武汉大学的一些人的近况。其中自然有陈先生的弟弟陈登恪教授(他用陈春随笔名作小说《留西外史》嘲讽留欧学生)和他的好友吴雨僧(宓)及刘弘度(永济)等教授。

   唐长孺一生未见过陈寅恪,却对其钦敬不已,在为1988年纪念陈寅恪国际学术讨论会所作诗中甚至有“他年若撰渊源录,教外何妨有别传”之句,而其学术风格也确实深受陈氏影响,从而造就了一段学林佳话。


 

袁振英:一位中共早期组织成员的曲折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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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雁
袁振英,对于当今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然而这又是一个值得铭记的名字。他是上海、广东共产党早期组织的重要成员之一,是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创建人之一。但是,在党创立之初,他很快就与党脱离了关系,致力于学术研究。他曾于1928年初,因“共产党重要分子嫌疑”而被当局监禁;“文革”期间,又因“现行反革命罪”遭到逮捕,直到1979年去世后才得以平反。

 

求学香港,涉猎新的政治思潮

 

1894年7月,袁振英出生在广东省东莞县温塘乡。

袁振英的父亲袁居敦,字厚常,曾中过秀才,一生靠教授私塾为生。袁振英自小就在学业上受父亲熏陶,他曾经这样回忆跟父亲学习的经历:“我五岁便随父亲读书,学八股,什么‘起承转合’……诗词歌赋都学过了。因为他是教‘大馆’的,我有暇便要旁听。”[1]

1905年,清廷下诏停止科举。袁居敦的满腹才学,在家乡失去了用武之地。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他前往香港设馆教学,11岁的袁振英跟随父亲离开家乡前往香港。在香港,袁振英进入英皇书院学习,由于他成绩优异,三年半时间便升了五级。在参加全香港会试时,他又夺得第一。1912年,袁振英从英皇书院毕业,顺利升入著名的皇仁书院,三年学费全免。

皇仁书院创建于1862年,是香港最早的官立中学,也是香港著名的男子中学,以英语为教学语言。皇仁书院英才辈出,孙中山、霍英东、张五常、黎民伟、苏曼殊、李惠堂,这些各个领域的杰出人物,都有在皇仁书院求学的经历。

在皇仁书院读书期间,袁振英接触到了当时盛行于中国的一种社会政治思潮-无政府主义。英语中的无政府主义(Anarchism),源出希腊语,原义为没有统治者。19世纪末、20世纪初,当这种思潮传入中国时,被翻译为“无政府主义”,也有人将其翻译为“无治主义”。袁振英认可“无治主义”的翻译,他晚年曾说:“中国北京大学教授高一涵则把无政府主义译为‘无治主义’。我认为‘无治主义’之译更为恰当,意思就是‘无治主义’不仅主张‘无政府’,而且主张无强权、无宗教、无姓氏、无民族、无婚姻、无家庭、提倡自由恋爱等。”[2]

辛亥革命之后,无政府主义思潮在中国流传甚广,广东无政府主义的代表人物是刘师复。1912年夏,刘师复在广东成立国内最早的无政府主义团体“心社”。几个月后,袁振英在香港皇仁书院与几位同学组织了一个无政府主义团体“大同社”。从此,无政府主义成为影响他一生的政治思想,也成为他一生命运坎坷的重要原因之一。晚年提及年轻时与无政府主义结缘的原因,他有过这样的表述:“因为当时没有其他各种主义宣传,只有这一种罢了。”[3]

 

就读北大,

在《新青年》发表《易卜生传》

 

1915年,袁振英从皇仁书院毕业。怀揣无政府主义思想的他,抱着满腔热情投考北京大学,希冀将来能用所学去改造不合理的中国社会。袁振英投考北大,最初是想进入西洋哲学系,但当时北大没有这个系,他于是进入西洋文学系(时称英文门)。

在北大,袁振英与蔡元培、辜鸿铭、陈独秀、胡适等人结下了师生情谊。其中对他影响颇深的,当属辜鸿铭和陈独秀。

辜鸿铭是中国近代有名的怪人,他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西洋人。辜鸿铭早年留学欧洲,会多门外语,眼界开阔;但他又是一个文化保守主义者,一心拥护清廷,做过湖广总督幕僚,张勋复辟时还一度被委任为外务部左侍郎。清朝灭亡之后,辜鸿铭脱下西服穿起长袍马褂,言辞犀利的他,时常发表与当时主流价值观相左的言论,成为校园里一道奇特的景观。血气方刚的袁振英,在辜鸿铭身上找到了共鸣,终其一生,都能从他身上看到辜鸿铭“真性情”投射的影子。

袁振英就读北大期间,也是无政府主义思潮在北大迅速传播的阶段。1917年,袁振英与同学赵太侔等人,在北大发起组织无政府主义团体-实社,并创办刊物《实社自由录》。北大校内的无政府主义活动,引起了北洋政府的注意。不久,实社被迫解散,《实社自由录》也很快停办。曾经在北京大学图书馆担任助理员的毛泽东,就阅读过这本刊物。毛泽东在延安期间,接受美国记者斯诺采访时,谈到自己早年接触的社会政治思想,有过这样的表述:

我读了一些有关无政府主义的小册子,很受影响。当时有一个叫朱舜白的学生常来找我,我就经常和他讨论无政府主义及其在中国的可能性。那时,我是同意他的很多主张的。[4]

也是在1917年,陈独秀被新任北大校长蔡元培聘为文科学长。陈独秀到北大之后,以《新青年》《每周评论》为新文化运动的宣传阵地,积极提倡民主与科学,提倡文学革命,反对封建的旧思想、旧文化、旧礼教,成为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和领导人之一。

在许多青年学子眼中,陈独秀是地位崇高的人生导师,但袁振英却并不盲目崇拜这位前辈。大学三年级时,他甚至因为陈独秀聘请了一位从日本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回来的留学生出任英文系毕业班的英文教师,而率众反抗陈独秀。奖掖后进的陈独秀不曾打压袁振英,反而十分欣赏他,让他成为《新青年》杂志的撰稿人。

袁振英在《新青年》上发表的最有分量的作品,是1918年6月15日出版的第四卷第六号刊登的《易卜生传》。该期杂志是易卜生专号,还刊登有胡适的《易卜生主义》、罗家伦与胡适合译的《娜拉》等一系列与易卜生相关的文章。“易卜生专号”的出版,引发了“易卜生热”,并保持了持续的轰动。而24岁的袁振英,也成了思想文化界的一颗新星。

 

再遇陈独秀,出任《新青年》

“俄罗斯研究”主编

    

1918年7月,袁振英毕业返回广东,进入国立广东高等师范学校教书。不久,他辞职离开广东,前往菲律宾谋生,并协助当地的一个无政府主义组织“真社”组织华侨工党,编辑机关刊物《平民日报》。

1920年初,袁振英离开菲律宾,在香港短期逗留,期间曾担任国民党《湘江晨报》的编辑。离开香港以后,袁振英返回广东,进入报社任职,并成为多家报纸的撰稿人,时常发表宣传无政府主义的文章。

1920年初夏,袁振英和广东新闻界的一些同行,发起组织了“广东游东记者团”,前往日本、朝鲜,抗议日本提出的旨在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这年7月,“游东记者团”结束访游宣传活动,回到国内。在经过上海时,袁振英与已经离开北大的老师陈独秀相遇。袁振英回忆他们的此次碰面时说:“我结束游东记者团活动回来,路经上海,被陈独秀聘请到《新青年》出版社,担任‘苏维埃俄罗斯研究’一部的主编工作。” [5]

此时的陈独秀,正在上海筹划建立中国共产党。这次相遇,使得原本是无政府主义者的袁振英转变为中国共产主义运动最早的参与者,并成为中国共产党早期组织的创建者之一。

实际上,袁振英自离开北大之后,已与陈独秀有两年未见。陈独秀缘何想起来要请这位昔日的学生来帮自己编辑《新青年》,并参与组建中国共产党?袁振英妻子黄式坤的外甥郭彬先生如此分析其中原因:“其一,袁振英不仅是他的学生,也是知名的无政府主义者,陈独秀在北京大学任教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袁振英与无政府主义者的渊源。那时候的无政府主义者与马克思主义者,都对俄国的十月革命表示欢迎与支持。来自共产国际的代表维经斯基等极力促成中国的无政府主义者与马克思主义者的合作。陈独秀当时与无政府主义者是盟友,袁振英可充作他与无政府主义者的桥梁;其二,陈独秀要借助于袁振英的英文能力,因为陈独秀当时与国际上的社会主义者来往频繁,让英文很好的袁振英做翻译非常合适;其三,陈独秀考虑将《新青年》从北京迁到上海出版,但杂志遭遇主题转型与文章匮乏的问题,他需要既会写文章,又熟悉社会主义理论的人协助他办好《新青年》杂志,而袁振英正是合适的人选。”

从1920年7月至年底,袁振英在上海一心协助陈独秀宣传马克思主义,推动建党工作。作为宣传马克思主义的重要阵地,《新青年》“俄罗斯研究”专栏功不可没。身为这个专栏的主编,袁振英的翻译与编辑工作非常繁重。有党史研究者做过统计,“‘俄罗斯研究’专栏共刊出介绍苏俄的译、著38篇,其中译文35篇,震瀛署名翻译的就占了24篇。第8卷第4号(1920年12月1日)的13篇文章全是袁振英一人翻译”[6]。这里的震瀛,正是袁振英的笔名。

 

 

追随陈独秀,

筹建上海共产党早期组织

 

关于袁振英参与创建中国共产党,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2002年出版的《中国共产党史》第一卷上册是这样记载的:

经过酝酿和准备,在陈独秀主持下,上海的共产党早期组织于1920年8月在上海法租界老渔阳里2号《新青年》编辑部正式成立。当时取名为“中国共产党”。这是中国的第一个共产党组织,其成员主要是马克思主义研究会的骨干,陈独秀为书记。在党的“一大”召开之前,先后参加上海的共产党早期组织的有:陈独秀、俞秀松、李汉俊、陈公培、陈望道、沈玄庐、杨明斋、施存统(后改名施复亮)、李达、邵力子、沈雁冰、林祖涵、李启汉、袁振英、李中、沈泽民、周佛海等。[7]

在参与建党的同时,袁振英也参与了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的创建。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成立于1920年8月22日,地点在上海霞飞路渔阳里6号,8个成立发起人,除了袁振英,还有施存统、叶天底、俞秀松、金家凤、沈玄庐、陈望道、李汉俊。上海霞飞路渔阳里6号,是袁振英在沪期间的主要活动场所之一,也一度是他的居住地。晚年的袁振英,称自己是“共产主义马前卒”,这是符合史实的。

1920年底,陈独秀和袁振英离开上海来到广东。袁振英此行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出任广东省立第一中学的校长,二是在广东宣传马克思主义,继续推动建党工作。

在陈独秀和袁振英到达广东之前,早在1920年10月,广东已经有了共产党组织,由共产国际代表米诺尔、别斯林与几位无政府主义者组成。陈独秀到了广东之后,与组织成员中的无政府主义者产生了矛盾,并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激烈论战。在这场论战中,袁振英采用了温和的立场,劝二者要团结,不要分裂。然而,事与愿违,几位无政府主义者最终退出了组织。1921年春,陈独秀与米诺尔、别斯林在广州重组共产党,陈独秀担任书记,袁振英是成员之一。

陈独秀在广州加入共产党的事实,在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2002年出版的《中国共产党史》第一卷上册亦有记载:

广州的共产党早期组织先由陈独秀、后由谭平山任书记,陈公博负责组织工作,谭植棠负责宣传工作,成员有袁振英、李季等。[8]

 

与陈独秀决裂,

考取庚款留学赴法深造

 

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上海召开,13位与会者代表全国53名党员,参加了这次会议。会议召开之时,袁振英与陈独秀远在广东,都未能参加。实际上,此时的袁振英,已经与陈独秀的关系渐渐疏远,并于中共一大召开前后,考取了广东庚款留学生,即将前往法国里昂中法大学留学。

1921年8月,袁振英和其他赴法留学生由吴稚晖带队,从上海和香港出发,坐船前往法国。以留学生身份与袁振英同行的,还有后来成为他终身伴侣的黄式坤。在中国近代史上,黄式坤也是一位奇女子,她的父亲黄嵩龄是前清举人,曾参加过公车上书,是京师大学堂首批学员,后又在北洋政府任职,担任过粤汉铁路协理。黄嵩龄的教育理念十分先进,黄式坤从小就接受了现代化的教育,出国前已经是一名医生。在去往法国之前,袁振英与黄式坤已经相识,但他们真正发展为情侣关系,则是到了法国以后。

袁振英到了法国里昂之后,曾经接到陈独秀之子陈延年和陈乔年从巴黎寄来的信,希望他参加在法国组织成立共产党的工作。袁振英谢绝了陈延年兄弟的邀请,他决心远离政治和社会活动,专心致力于学问。袁振英读的是博士院文学科,他对哲学、政治学、社会经济学都很感兴趣。按照学校的规定,本可以两年就拿到博士学位,但袁振英对学位并没有积极的兴趣,到了第三年,仍旧慢条斯理地读书写论文。对学位没有兴趣,也是袁振英特立独行的一个方面,早在北大求学期间,他就曾写信给校长蔡元培,反对考试制度、分数制度、文凭制度、学位制度等,只赞成作论文。

远在法国的袁振英,与陈独秀的关系渐渐疏远,与共产党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他做出这样的选择,并非仅仅是为了学问。

在1964年的一次回忆中,袁振英这样解释自己离开共产党的原因:“到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因为我反对陈独秀而退出了党。”[9]袁振英对陈独秀的私德不满,理论修养颇好且精通外语的他,还认为陈独秀并不懂得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他与陈独秀的决裂似乎在情理之中,但至于两人在广东相处的那几个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具体的隔阂和矛盾,在袁振英后来的回忆中,却没有只言片语。

无论如何,袁振英在法国过了三年安静的书斋生活。1924年8月,他结束在法国的学业,和女友黄式坤一起回到了阔别三年的祖国。

 

辗转乱世,

因“共党嫌疑”入狱半年

 

从法国回来以后,袁振英进入国立广东大学(后改名中山大学)任教。他教授的课程门类非常广泛,涉及社会学、社会主义、社会问题、孔德实证哲学、易卜生社会哲学、宗教问题、伦理学、法语等数十种。

1926年7月,国民革命军在广州誓师北伐,三个月后占领武昌。北伐军占领武昌后不久,时任中央军校办公厅主任的包惠僧,经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主任邓演达批准,给袁振英发来电报,邀请他北上武汉,担任中央军校教官。与中山大学文科学长郭沫若屡生龃龉的袁振英,欣然接受邀请,携家北上。

在中央军校期间,袁振英担任政治教官。根据他的回忆,“当时中央军校政治部主任是周佛海、恽代英是主任教官、林彪是第四期的学生”[10]。

袁振英在中央军校任职时,正是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一向推崇自由的袁振英,在这一时期,既没有再次加入共产党,也没有加入国民党。

1927年夏,国共合作破裂,白色恐怖蔓延。袁振英被迫带领妻小躲进汉口的法租界,后又逃往上海避难,并于当年年底最终回到家乡广东。回到广东之后不久,袁振英受第八路军航空处长之邀,担任该处编译处主任。

1928年8月,袁振英又突遭变故,被当时执掌广东军务的陈济棠下令拘捕。导致袁振英被捕的直接原因是,他出面保释了一位售卖革命书籍的亲戚,他本人更被认为是重要的共产党人。

袁振英入狱后,曾被处以死刑,却因证据不足而没有执行。不久之后,袁振英被送往虎门要塞,关押长达半年之久。在时任广东省主席陈铭枢、恩师蔡元培等人的保释下,袁振英最终脱险出狱。

出狱之后的袁振英,先后服务于广东空军、山东大学、中央航空委员会。在中央航空委员会,袁振英主要担任编译工作,但他桀骜不驯的性格,却又使得蒋介石大为恼火。他离开航空委员会的原因,据说是在南昌的一天晚上,睡梦中的他突然被蒋介石喊去,由于被突然惊醒,袁振英见到蒋介石后十分不礼貌,结果被对方打了一个巴掌。受此羞辱的袁振英,当即离开南昌奔往上海,后又回到广州[11]。从此,他终身拒绝为蒋介石和国民党做事。

抗战爆发后,袁振英携家前往香港,后又回到广州。抗战期间,袁振英主要靠教书维持家人生活,但因为他性格耿直,容易得罪人,每份工作都做得不长久,时常需要妻子黄式坤操心赚钱解决一家人的吃饭问题。

风雨晚年,

曾得到周恩来和叶剑英关怀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袁振英选择留在了祖国。1951年1月,生活困窘的袁振英写信给周恩来,希望能得到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这封信随后被转给叶剑英。在叶剑英的关怀下,袁振英被广东省委统战部安排进入广东文物保管委员会工作,后又调入广东省文史馆工作。

担任广东省文史馆馆员期间,是袁振英一生中相对轻松愉快的日子。然而,1970年春天,他因为历史问题,被认为有“现行反革命罪”,随后被逮捕并判处死刑。幸运的是,在被关押、审查了将近五个月之后,袁振英被释放了。

1979年1月,袁振英因摔跤引发脑溢血,经抢救无效去世。他去世后七个月,广东省文史馆为袁振英平反。

袁振英去世后,有关他的研究少之又少。所幸的是,他生前的一些口述资料和文字资料已经被整理保存下来。1980年8月,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一大”前后》第二卷收录了袁振英在1964年2月到4月间的一些谈话资料,成为袁振英研究可用的较早且权威的史料。20世纪90年代起,一些研究袁振英的论文相继发表。2009年7月,中共党史出版社出版了由中共东莞市委党史研究室主编,李继锋、郭彬、陈立平著的《袁振英传》,比较详尽地梳理了袁振英一生的事迹,还收录了袁振英本人撰写的《袁振英自传》《袁振英的回忆》《发掘我的无治主义的共产主义的思想根源》《我的忏悔录(思想上的自传)》等四篇文章。2014 年7月,在袁振英诞辰 120 周年之际,中共党史出版社出版了中共东莞市委党史研究室编纂的《袁振英研究史料》,为袁振英研究再添珍贵的史料。

如今,袁振英妻子黄式坤的妹妹黄璧坤,黄璧坤之子、江苏省政协委员郭彬先生,江苏省口述历史研究会会长、江苏省委党校李继锋教授,都正在积极展开袁振英研究的相关工作。本文的写作,就得到黄璧坤女士和郭彬先生的大力支持。

 

 

注释:

[1][3]袁振英:《发掘我的无治主义的共产主义的思想底根源》,中共东莞市委党史研究室主编《袁振英传》,中共党史出版社2009年版。

[2][5][9][10]中国社会科学院现代史研究室、中国革命博物馆党史研究室选编《“一大”前后(二)》,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67页,第471页,第475页,第478页。

[4]【美】埃德加·斯诺著,李芳准、梁民译《红星照耀中国》,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13页。

[6][11]中共东莞市委党史研究室主编《袁振英传》,中共党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77页,第152页。

[7][8]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史》第一卷上册,中共党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75页,第79页。■

(责任编辑 刘曾文)

 

近代批校家丁祖荫的几种校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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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后,日寇攻占苏州,民间藏书大量散出,当时郑振铎先生不顾生命安危,为国家抢购已湮没了300多年的“国宝”——《脉望馆抄校本古今杂剧》。而作为最后一任收藏这件“国宝”的收藏家丁祖荫亦随之显山露水,他的缃素楼藏书因之成为藏家的猎物。
丁祖荫像
丁祖荫(1871~1930年),原名祖德,字芝孙,一作之孙,号初我、初园居士,又号一行。江苏常熟人。少就读江阴南菁书院,从定海黄以周、丹徒丁立钧学,并与曾朴等首开县内新学。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创办《女子世界》月刊,兼主编,伸张女权。宣统时被选为江苏省咨议局议员,并在常熟独自出资开办丁氏小学。民国元年(1912年)被公推为常熟县首任民政长(县长)。旋调吴江县,颇有政声。后无意仕途,辞职归里。1917年发起重修《常昭合志》,任总纂。1929年迁居吴县,1930年7月22日病逝。有《松陵文牍》《一行小集》《常熟金石志》《常熟艺文志》等行世。丁氏还辑刊《虞山丛刻》《虞阳说苑》丛书两部。
笔者所藏部分书目著录如《绛云楼书目》《汲古阁校刻书目》为丁祖荫校本。
绛云楼是明末清初钱谦益的藏书楼
钱谦益(1582~1664年),号牧斋,晚号蒙叟、东涧遗老等。江苏常熟人。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进士,官至礼部侍郎。早年登科,交游极广,尤好收藏图书,常不惜重金购求古本,曾得刘凤、钱允治、杨仪、赵用贤四家藏书。何焯记其藏书3900余部,多宋、元本及孤本,时大江南北藏书之富推绛云楼为第一。
钱氏为藏书流派虞山派的代表。其藏书为读书,于书无所不读,还利用藏书撰《明史》250卷、《列朝诗集》《笺注杜工部集》等。其藏书处先后有明崇祯三年(1630年)常熟西门外锦峰之麓的拂水山庄,崇祯十三年移居城北椐树弄口之半野堂,崇祯十六年建绛云楼,清顺治十一年(1654年)于白茆顾氏别业筑红豆山庄。绛云楼建成之后,遂成为钱谦益与柳如是(钱谦益爱妾)生活和读书、校书的场所。顺治七年绛云楼失火,所积图书毁灭殆尽,部分遗书则尽数赠给了族曾孙钱曾。《绛云楼书目》4卷,是绛云楼失火后钱谦益凭回忆编写的。
钱谦益所编《绛云楼书目》又称《牧斋书目》,收录图书近3000种,其中宋本约36种。著录十分简单,大多数图书只著录书名,少数书名下注明册数,书名前注作者姓名,大多数不知为何版本,呈现前明私家藏书目录著录的一般特征。分类采用非四部的一级分类法,共设73类。其中,将明代文献别出一部,又最早将天主教图书列为一部,设类多有己见。曹溶《绛云楼书目·题词》认为此目不是绛云楼藏书的全部,《牧斋遗事》称此目为绛云楼火灾后钱谦益追忆之作。有陈云注本,收入《粤雅堂丛书》等。
丁祖荫《绛云楼书目》校本
丁祖荫《绛云楼书目》校本,系1850年至1875年伍崇曜在广州刊刻的《粤雅堂丛书》第9集。丁祖荫主要对该书目的“经总类”及“易类”作了校雠,有“初我”记多处。
“初我”为丁祖荫号
汲古阁
汲古阁是明末清初毛晋的藏书楼。毛晋(1599~1659 年),别号潜在、汲古主人,晚号隐湖。江苏常熟横泾(今沙家浜镇)人。早年屡试不第,遂隐居故里,发奋读书。好古博览,喜藏书、校书、刻书、抄书。变卖家产,于七星桥构筑汲古阁,以收藏和传刻书籍为业。藏书84000余册,多宋元善本,手自校雠,并延人抄校,常废寝忘食。校勘儒家经典,校成后即付刻印。
汲古阁楼建制,据陈瑚《为毛潜在隐君乞言小传》载:“其上下三楹,始子讫亥,分十二架,中藏四库书及释道两藏。”汲古阁后有楼9间,楼上储放书板,楼下两廊及前后为刻字匠和印匠居住和工作之处。雇用工匠最多时达数百人。汲古阁刻印的书籍有十三经、十七史及唐宋元人别集、道藏词曲等。书版在毛晋时已有10万余块。所刻书籍校勘详明,雕印精良,称毛刻本,行销全国各地。所刻书籍存于《汲古阁校刻书目》等书中。
《汲古阁校刻书目》,隐湖毛氏原本,同里后学顾湘校。书目录著毛氏汲古阁所刻书560种,以丛书居多。各书注记书名、卷数、页数。后附邑人郑德懋(荥阳悔道人)辑《补遗》,辑补44种及汲古阁主人自著未刊者17种,以及《汲古阁刻板存亡考》,考明24种。
责任编辑:陈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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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祖荫《汲古阁校刻书目》校本,为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海虞顾湘辑刻的《小石山房丛书》之一。然书成之后,大多毁于兵燹,顾湘子崇福、康福于同治十三年(1874年)根据原版再度重印,因而造成《常熟国家历史文化名城词典》等地方史料对《汲古阁校刻书目》的刊印时间记载有误,故在此作一补正。顾氏所刻《汲古阁校刻书目》差错少,丁祖荫对该书目仅在一处作了补记。
顾湘所刻《汲古阁校刻书目》,丁祖荫仅在一处作了补记
笔者除藏以上两种丁祖荫书目著录校本外,还藏有张笃庆撰《昆仑山房明季百一诗》2卷,亦为丁祖荫校本。
张笃庆,字历友,号厚斋,又号昆仑外史。山东淄川人。生于明崇祯十五年(1642年),卒年不详。康熙丙寅(1686年)充选拔贡生,廷试不遇。与王渔洋、蒲松龄、唐梦赉等文人交厚。《渔洋诗话》言其“文章淹博华赡,千言可立就,诗尤以歌行擅场”。著有《昆仑山房集》《八代诗选》《两汉高士赞》《厚斋自著年谱》等。前3种《四库全书总目》著录,称其“诗、古文颇知名于时”,且“才藻富有,洋洋洒洒,动辄千言,风发泉涌,不可节制”。
丁祖荫《昆仑山房明季百一诗》校本
丁祖荫《昆仑山房明季百一诗》校本,封面有丁祖荫手写的“养浩居士赠于海上,初园手校旧钞本”。尾有丁祖荫的一则补记:“蒋静山跋云:《百一诗》掌故纷论,史乘澜翻。小生陋儒,见而咋舌。指必传之作也。尤奇者,驰骋声律,寓不尽之意于言外。作诗者其有忧患乎。已经渔洋夫子点次,不敢妄著。丹铅内有数字,是记室录副之讹,略为举正,幸速为版行,使仁锡得挂名校雠之末,所切望耳。屠维赤奋若五月快雨初晴乘凉谨识。”及,“丙辰十月朔,假海上隐庐旧抄本校毕。初我记。”
丁祖荫《昆仑山房明季百一诗》校本
除以上丁祖荫题识外,该书的刊印者俞钟銮还撰有题记,俞曰:“三月间挑比此书,适在风鹤中,以藏事为幸,其中讹字不及细校。今得初我先生手录郎氏校本,对勘校正者不少。惟已行之书,无从求正矣。日谋重刻之,还书志惠。丙辰十月銮坿记。”并钤“养浩”印。
责任编辑:陈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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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钟銮(1852~1926年)字金门,又字次辂,号养浩,别号一舟行人。江苏常熟人。前清举人,翁同外甥。光绪三十年(1904年),拨私财建琴南学堂和儒英学堂,分班授课,成才者众多。又立琴南医社,定期集医士施诊。积极参与《重修常昭合志》编纂工作。平日喜诗词,常与门辈酬唱。
除以上几种丁祖荫校本外,笔者还在常熟萧氏晨星楼的藏书中看到了萧盅友所藏苏去疾撰《苏园仲文集》《苏园仲诗集》二种,均为丁祖荫校本。萧盅友简介可参见2005年第4期《收藏》杂志笔者拙作《常熟萧氏“晨星楼”藏书》一文。
苏去疾(1728~1805年)字献之,晚号园公。江苏常熟人。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进士,选庶吉士,后出为贵州直隶州同知。以逸狱囚罢官。逾年起复,引疾归。主讲于山西、河南诸书院,老而返里,家居30年,以诗文自娱,亦工书法。编纂《河南省志》,有《涉艺园集》《师善录》《经意》《同岑集》等行世。
丁祖荫校本《苏园仲文集》尾有丁祖荫“庚申初春,初我从刊本校一过,即以持赠盅友先生”题记。其实《苏园仲文集》《苏园仲诗集》是常熟藏书家珍爱的写本书,丁祖荫为何在1920年春把自己珍爱的写本书手校后赠与萧盅友,笔者只能作以下推测:首先,丁祖荫在常熟城西购吴峻基壶隐园设缃素楼,缃素楼与萧氏晨星楼相隔仅200余米,萧盅友妻苏淑华乃唯一留在常熟的苏去疾后裔,在交往中丁祖荫了解了萧氏晨星楼所藏《苏园仲文集》《苏园仲诗集》刊本毁于兵燹,故将珍藏的写本手校后赠与萧盅友。其次,萧盅友系昭明后裔,他时刻铭记“不以叱诧风云的政治显赫而彰扬于外”的祖训,不图虚名,藏书甚富,外人知者极少。丁祖荫为编纂《重修常昭合志》,辑刊《虞山丛刻》《虞阳说苑》等,需要萧盅友提供晨星楼秘不示人的乡邦文献,遂将珍藏的写本手校后赠与萧盅友。另外,从萧氏晨星楼现存的丁祖荫写与萧盅友的一些信函中,可知他俩嗜古爱书,志趣相投,过从甚密,校本赠与他也就不足为怪了。
萧氏晨星楼现存丁祖荫写与萧盅友的信函
丁祖荫究目录、校雠之学,藏书1万余册,所藏顾广圻、黄丕烈、钱大昕等著名藏书家校抄本甚多。他将这些藏书分藏常熟、苏州两地。丁氏卒后,其子剑峰就读上海而不悦学,书簏尘封。抗战期间,丁氏苏州的图书被童仆大量变卖,常熟的图书也是“箧衍狼藉”,大量流入市肆。而他的忘年之交潘景郑在生活非常困难的情况下收购了不少丁祖荫校本,现大多被上海图书馆珍藏。著名的丁祖荫藏《脉望馆抄校本古今杂剧》,今则珍藏于国家图书馆。另外,常熟图书馆现亦藏有少量丁祖荫撰写题跋的图书。
张一麐《常熟丁芝孙先生墓志铭》云其“于学无所不窥,尤精于目录校雠之学,见有佳书,必搜访抄录,于乡邦文献,刻意旁求。寒暑弗渝,丹黄不辍”。此墓志铭自编入《心太平室集》卷三后,丁祖荫缃素楼藏书更被藏家珍视。
丁祖荫藏书印一组
※ 本文根据江苏常熟/郭亮《近代批校家丁祖荫的几种校本》一文编辑整理,原文刊载于2011年《收藏》05月刊

 

艾俊川:古籍版本鉴定的“两条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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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一本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书,《天演论》一纸风行,在十九、二十世纪相交的短短几年里,有多个版本流传。严复和严译的研究者对《天演论》早期版本多有论述,但似乎只有古籍研究者耿心先生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版本。

  在《文献》1996年第2期《清末民初<天演论>版本及其时代特征》一文中,耿心指出,《天演论》的光绪辛丑(二十七年,1901)富文书局石印本有一个清末雕版影刻本,“它保留了富文书局石印本的封面原署和卷末原署,版面有多处断版痕迹。”

  此本所以有趣,在于人们常用石印的办法来影印刻本,它却反其道而行之,用雕版的办法影刻了石印本,而且十分忠实,全书无一字增删,字体惟妙惟肖,连封面“光绪辛丑仲春富文书局石印”和卷末“后学庐江吴保初、门人南昌熊师复覆校上石”字样都照刻下来。由于书中没有再版信息,人们只有认真观察版面特征,比如“断版痕迹”,才能看出它是刻本而非“石印”,否则不易想到摆在面前的居然是一部“负责任的盗版书”。

  《天演论》是重要著作,用雕版翻刻石印本也是出版史上的少见现象,但本文打算把这些话题暂且放下。拈出这个例子,只是想作为版本学课堂上的一个顽劣学童,向先生提一个问题:对这类版本,该用什么办法鉴定?问题的背景,是当前古籍版本鉴定存在的“两条路线”之争。

  版本鉴定的内容,可参见书目卡片上的版本项:出版时间、出版人、出版地和印刷方式。含有上述完整出版信息的古籍不多,在保留至今的早期古籍中可以说很少;由于翻刻,古书的版本信息还往往失真。因此,鉴定就是要通过对古书的研究,获取出版信息,确认它的版本。而采用何种方法来完成任务,学者们的主张并不一致,甚至严重对立。

  在版本鉴定初兴的清代中期,孙从添(1702-1772)撰《藏书纪要》,即提出收藏古书必须“眼力精熟,考究确切”,要诀在一个“看”字:“凡收藏者须看其板之古今、纸之新旧好歹、卷数之全与缺,不可轻率。”凭眼力观察的方法一直在藏书家和贩书者中应用,也被人称为“观风望气”法。到现代,古籍版本学发展为独立学科,仍有学者坚持这一方法。如黄永年先生于2005年出版《古籍版本学》,主张建立版本鉴定方法和版本史相结合的学科体系。他提出的版本鉴定主要方法可概括为“三看”,即看字体、看版式、看纸张。该书248页,有214页在结合版刻史讲解各时期、各类型古籍的字体、版式、纸张特点,可见他对眼力观察的重视。

  也有版本学家不赞成此法。李致忠先生于2001年出版《古籍版本知识500问》,提出中国古书版本学要“以考证为自身的主要方法”,反对“把丰富的考证内容简单化为版本鉴定。而在版本鉴定中再进一步简单化为眼别真赝,凭直观的纸墨行款而加以鉴别”,并将偏重眼力观察的方法斥为“不良风气”、“误入歧途”。虽然李先生声明他的实际主张“是提倡人们掌握直观鉴定版本的技能,反对将其说神说玄并当作主要的或惟一的鉴定方法”,但他在500问答中只设计了一个与此有关的问题,即“依据版印的风格特点初步鉴定版本”。1:500,先生不愿多讲,学生们又如何“掌握直观鉴定版本的技能”呢?

  从两种鉴定方法在各自书中所占篇幅比例,能看出双方观点分歧之大。究其原因,应在于双方虽然都承认版本学的研究对象是古书,但主要应该针对古书实物,还是古书内容,大家认识不同,于是出现了两条研究路径。究竟哪一条路好走,要看谁更能为准确鉴定提供依据。

  从中国古籍的实际情况看,把古书作为实物来研究、重视眼力的鉴定方法,更为实用、有效。

  不像现代图书有标准版权页,古籍大多没有明确的出版信息。对这类书,考据也难有用武之地。有些书带有出版信息,如牌记、封面、刻书序跋等,但又受到翻刻的严重干扰,而翻刻是中国古代商业出版的基本生态。历代书坊都奉行拿来主义,只要看到某本书畅销,毫不客气,先翻印了再说,以至于重要版本都有不止一个翻刻本,到近代又出现影印本。如果这些翻刻、翻印本没有注明自身的出版信息,则所有内容都来自原本,此时出版信息再多,又能解决什么问题?白纸黑字,在文史考证中往往是真相之本,在版本鉴定中却可能成为错误之源。上述《天演论》算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如果不看字体、版式、墨色等实物特征,只相信文字,准会把这个不知何时谁氏的刻本当成“光绪辛丑富文书局石印本”,那就应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老话了。

  在实践中,版本鉴定者相当大的精力都用来排除翻刻、翻印干扰。过去要区别原刻本与翻刻本、活字本与雕版翻刻本;今天在这些任务之外,还要区分古籍原本及其影印本。在此过程中,主要还得靠眼力、靠“观风望气”解决问题。这似乎有些“玄”、有些“神”,其实自有道理。书籍作为手工业产品,其字体、版式、纸张、墨色,都是印刷技术的产物。不同时代、不同地区的印刷技术有差异,其印成品就会体现出这种差异。例如同为刻本,书写者的书法风格不同,刻出的字风格(模样)也会不同,这是“看字体”受到重视的原因。再如两个本子有原、翻刻关系,翻刻本必不能所有文字、图案与原本完全一致;又如雕版与石印是截然不同的技术,前者为凸版印刷,后者为平版印刷。版本鉴定所观望的“风气”,其实是反映在纸面上的印刷技术特征的痕迹,鉴定者利用这些痕迹,来判断书籍印制使用了何种、何时的技术,推断它的出版印刷情况。从这点看,版本鉴定所用的直接观察方法,更接近于技术,而非学问。

  强调考据,其实是版本鉴定从技术向学问升华的努力。清人洪亮吉(1746-1809)曾把藏书家分为五等:考订家、校雠家、收藏家、鉴赏家、掠贩家,其掠贩家的代表形象是:“眼别真赝,心识古今。闽本蜀本一不得欺,宋椠元椠见而即识。”版本学家对此评骘自然心领神会,人往高处走,谁不愿意脱离掠贩家队伍,加入考订家行列呢?而且版本学对考据也有迫切需求:依靠眼力只能对版本判断个大概,不可能达到绝对准确的程度,更不要说再高明的鉴定家也有走眼的时候。要使鉴定更精更准,只能借助于严谨细密的学术考据。版本鉴定无疑需要走 “术”与“学”相互融合、提高学术含量的道路。直接观察与文字考证,应相辅相成,而不是互相排斥。但无论如何,前者都是基础。如果还未对一本书进行仔细的直接观察,就试图通过文字内容来判定其版本,那会是一个充满风险的行动。

 

《申报》中的杨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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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报》中的杨绛

 (2015-01-30 20:49:41)

    近日翻看《申报》,即过去大家嘴里讲的申报纸是也。报纸中颇多杨绛先生及其家人的新闻,爰为择要辑出,以公同好云。

  

一、 杨绛在启明女校的成绩

启明女校在上海天钥桥南圣母院内,由徐家汇天主教设立,以专收教外女子授以普通知识及高尚学术为宗旨,属于小学到中学程度。

杨绛在《我在启明上学》一文中说:“我爸爸向来认为启明教学好,管束严,能为学生打好中文、外文基础,所以我的二姑妈、堂姐、大姐、二姐都是爸爸送往启明上学的。一九二○年二月间,还在寒假期内,我大姐早已毕业,在教书了。我大姐大我十二岁,三姐大我五岁。(大我八岁的二姐是三年前在启明上学时期得病去世的。)

杨绛入校在1920年,三年后的19226月毕业,在校三年。在此之前,她的两位姐姐杨寿康、杨闰康也就读此校。杨绛入学时,是跟着两位姐姐一起去的,分别是大姐和三姐。

吴学昭的《听杨绛谈往事》说杨寿康是“天主教会的大才女”,还是“启明女校的优秀毕业生。大姐姐毕业时中文第一名,法文也是第一名”,于是,法国公使就奖赏了她“一块椭圆形的浪琴牌小金表”。

这件事,《申报》上也略有记载。

191579日,《申报》之《启明女校之毕业式》一文,提到在77日的毕业式上,杨寿康是在图画预科毕业。

另,1919125日,《申报》之《启明女校游艺会志盛》中,提到杨寿康、蔡文媛、刘龙生三女生的钢琴合奏。这一年,杨寿康以法文中级最优毕业。

杨绛的三姐杨闰康,杨绛回忆早先一直在无锡家乡,后来和她一起在启明读书。《申报》之启明女校新闻中也有她的名字,在1922618日《启明与沪江两校毕业礼记》中,杨闰康在“勤准上课,得到特别奖励”的名单中,可见其成绩并不出色,而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学生。

杨闰康在19275月结婚,她的夫君是何德奎,她的婚礼事,《申报》上也有报道:

 

婚礼志:上海光华大学商科主任何德奎君与杨闰康女士定于本月十六日在苏州胥门内庙堂巷六十五号行结婚礼。请张仲仁君证婚。何君字中流,初毕业于北京大学,民国六年以第一名官费生赴美留学,毕业于威斯康辛及哈佛大学,得有商科硕士学位,并曾任太平洋会议中国留美学生代表。现除任光华商科主任外,并兼任大同大学教授,杨女士为前北京高等检察厅厅长杨荫杭君之女公子,上海启明女学及苏州振华女学高材生,才华既富,貌尤秀丽云。

 

启明女校的成绩,分最优、优等和次优等等,在《申报》上,多少得以反映,再下面则不提了。杨绛在启明最后一年的成绩,《申报》上海版也有报道,1922618日,《启明与沪江两校毕业礼记》中这么说:

……其毕业生名单如下:(恽按:下分甲乙丙,杨绛列丙项)(丙)国民科:罗金铃、丁联珠以上最优等;郁柔宝、徐文选、秦莲宝、陈琴芳、王彩娟、杨季康、沈佩亚、钱凤英以上优等;陈素娟、吴福英、张秀娥、……以上次优等。

可见,当年杨绛读的是国民科,以优等毕业,这些名字,都是杨绛启明的同学。

 

        

                二、杨绛的肤色

吴学昭的《听杨绛谈往事》说到杨绛肤色白皙:

 

阿季天生的脸色姣好,皮肤白是白,红是红,双颊白里透红,嘴唇像点了唇膏似的鲜亮。

除了杨绛自己,对于皮肤,最有发言权的大概是她的丈夫钱钟书了。他赠夫人的七绝十章里,就有这样的句子:

缬眼容光忆见初,蔷薇新瓣浸醍醐;不知洗儿时面,曾取红花和雪无?

这诗四句,说的就是一个意思:皮肤白里透红,容光缬眼,就如红花和白雪,醍醐浸蔷薇。看来钱钟书对杨绛一见钟情,与她的白皙肤色不无关系。

杨绛的白皙,居然还被记者关注到,写进报道,载入《申报》。

1930511日,《申报》上海版第11页,有一篇苏州女子运动会的报道,其中一节是《会场花絮》:肉腿比赛分黑白:

开幕之前,举行运动员与职员总摄影。东吴、成烈女生完全裸跣及袴,其前日之穿灯笼裤,已略改前态。摄影时,并坐场地,酷似一肉腿比赛会。其间以东吴杨季康之腿最白,成烈陈临珠之腿最黑。盖前日预赛时,一斛计创口未愈也。

东吴是东吴大学,成烈是成烈体育学校的简称,都在苏州。

这则报道,虽不无轻薄之嫌,但也不可苛责,因为是花絮,自然不免琐屑且为了调节气氛也。

三十年代初,女性很少露臂露腿,要在大庭广众看光臂裸腿,只有运动会了。因此,也怪不得记者不放过这样的时机,顺便涉笔成趣了。这记者居然叫得出学生的名字,可见杨绛当年在苏州城仕女中有点名头,颇受关注。

杨绛在东吴大学,还有一次捐助东北义军,被《申报》报道,见19321010日《申报》上海版《捐助东北义军昨讯》,杨季康捐洋五元。据报道所载,东吴大学学生捐助大略有这么几等,十元、五元、三元、一元,则五元算家庭经济中上者。

 

三、 杨绛主持振华上海分校的时期

抗战中,苏州振华女校的东山分校和同里分校被迫停办,王季玉把学校开到上海,成立振华上海分校,找到杨绛,要求杨绛代她主持。这段历史,吴学昭的《听杨绛谈往事》中记录甚详,后来租定赫德路振粹小学的校舍办学,具体日期却未说。

据《申报》上海版1939623日《学校汇讯》:

苏州振华女中、私立苏州振华女子中学人才辈出,自苏州沦陷后,该校即行停办,现定于暑后在沪复课,租爱文义路赫德路口大厦为校址,即日起开始旧生登记,并招收新生。一切教导事宜,仍照成规办理,除原有教职员外,并添聘最近自英国留学回国之文学家杨季康女士主持一切。

当时日人还未帮助大道市政府收回租界,所以租界上尚安全。《申报》也挂在美商名下,还不是陈彬和的新《申报》,所以有“苏州沦陷”字样。

 

四、 杨必在工部局女中毕业

    杨必是杨绛的八妹,从小聪颖,才华横溢,我曾写过杨必在苏州小学过儿童节的文章,她后来翻译的萨克雷的《名利场》,在译界的评价也极高。

这里顺便说说杨绛在工部局女中毕业事。《申报》上海版1941627日《各校行毕业礼》一文中提到杨必毕业:

工部局女中   工部局女子中学于昨晨行毕业礼。局董明思德博士主席,校长杨瑜灵报告,赫斯德夫人给凭。黄安素牧师训词,讲合作精神,毕业生杨必别辞。本届高中毕业生姓名如下:丁兆梅、王花南、吴学淑、李幼英、李雅珍、周德华、陶潮、彭斐、程佳因、杨必、杨琇娟、华嘉增、管亨贞、骆凤鸣、邓爱德、鲍纪英、韩素侯、苏读慧。

杨必代表毕业生致别辞,可见在学校相当突出。这里的吴学淑即吴宓之大女儿,与杨必有同窗之谊。


 

惟有江山是旧知--钱钟书与许倬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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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江山是旧知 -- 钟书与许倬云

许舍山人 发表于:17-11-11 19:59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管锥编》和电视剧《围城》的问世,《写在人生边上》和《谈艺录》的再版,钟书(1910-1998)先生始为世人所知,声誉日隆,到杨绛先生以105岁高龄去世,对她的介绍以及她精妙的人生感悟以视频、PPT和微信方式频频出现在公众视线中,家喻户晓,这对文学伉俪惟历史上李清照赵明诚可以堪比,冠绝一时。而随着台海解冻,美国匹茨堡大学教授、中研院院士、国际著名的无锡籍历史学家许倬云先生也很快被大陆学界和公众知晓,《许倬云访谈录》和他的《汉代农业》、《西周史》、《中国古代社会史论》、《万古江河》等专著,被各地书店摆在显眼的位置,以先生对史学和社会的贡献,这位已届高龄的学者每次回到大陆探亲、讲学,都受到各地学界的高规格欢迎。然而钟书和许倬云乃是亲眷(无锡人称亲戚为亲眷),就鲜为人知了。

 

惟有江山是旧知 -- 钱钟书与许倬云

 

无锡、许两家都是历史上的名门望族,过去,世家相互姻娅,以倬云先生这一支而论,他的堂叔许景渊(1912-2006,国际关系学院教授、翻译家,57年为右派,下放基层,文革中批斗关押,聋了双耳,自此笔名老聋,亦作劳陇)是基厚(字孙卿 1887-1975)亲自选择的乘龙快婿,基厚与钟书的父亲基博(1887-1957,字子泉)教授是孪生兄弟。49年后,钟书与许景渊一同调到北京工作,这二人学识渊博,彼此欣赏,经常走动。笔者尝见钟书一封写于1980年底,就易安居士《小重山》“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这句词的理解和翻译,给许渊冲教授的复信:“李清照词乃倒装句,‘惊破’指‘晓梦’言,非茶倾也。谓晨尚倦卧有余梦,而婢以‘碾成’之新茶烹进‘一瓯’,遂惊破残睡矣。鄙见如此,供参考。劳陇君是我已故堂妹的丈夫,文甚好,能作旧诗词及画。”由这几句话,便可见他对这位妹夫学问的赞许与推崇。景渊先生常对子女谈论钟书学问,钟书走后,景渊之子、科学家许大雄感叹说“世上再无钟书”,近日他特制长文,向世人介绍无锡家;基博,基厚,钟书杨绛,钟元,钟汉,钟韩,钟毅,钟鲁,钟彭,钟泰。。。一个个有功于国家社会当世闪光的名字。


基博先生



2015年九月九日,倬云先生来信我,“族叔许景渊,曾经服务海关,我们离开故乡后,即与他失去联络。不知你知道此人否?”我想,许景渊不就是孙卿孙女、无锡静汝姐姐的姑夫吗?立即告诉他许景渊解放后的情况,并函询静汝姐景渊先生子女在哪里。得知景渊先生的坎坷经历后,倬云先生感慨万分:“如此善良的才子,竟受如此折磨;读之悲痛!中国不幸,遭逢厄运,丧失精以百万计,此皆建设国家、维护文化之骨干,可叹,可恨。又启静汝女士:先君与 孙卿先生,多年共事,为无锡服务;府上与舍间也是数代老亲。”

 

许倬云先生在《延续千年的中国人情社会》中说:“江南的士绅集团,自从明代以来,已经逐渐成形。这些士绅,真正地执行了地方的管理工作。每一代,大概总有二三十位士绅,代表三五十家大族,共同参与地方管理。这些管事的士绅,并不是以财富或是官位,参与地方的管理工作,虽然没有明确的选举制度,大致上还是以人品和性格,作为大家拥护的条件。每一个参与管理的士绅,又代表了至少两三个大族,大族与大族之间,千丝万缕的婚嫁与友谊,都是彼此知道根底,可以信任的。。。。。。北伐以后,无锡的士绅领袖,先是杨翰西,后是孙卿,两人都不经营企业,只是因为他们人望和学问,得到大家尊重,才拥护他们,出头管事。。。”


许倬云先生近照,全家福背景是倬云先生的父母年轻时。

 

无锡素有小上海之称,光绪三十二年沪宁铁路就已修到了无锡,这使无锡的经济发展如虎添翼。氏本数百年书香人家,孙卿的母亲身出有名的官宦门第石塘湾孙家,课子甚严,子泉、孙卿这对孪生兄弟又授业于新派人物、以经世有用之学育人、很有经济头脑的晚清举人许国凤(曾毕业法律学堂,获财政部重用,官至内阁中书,长期为任长芦盐运使和山东财政厅长的同乡杨寿枬的重要助手)。因而孙卿先生旧学既深厚,又眼光前瞻,尽心服务于地方商界的同时,对子女教育不遗余力。


基博教授有三子一女,长子即文学大师钟书。基厚有九子二女,除两个早殇,都学有所成,儿子们一个个留学美,皆为国家栋梁。这在无锡世家中是名列前茅的。而他深谋远虑、独开新风的择婿嫁女,在当年亦是一段佳话。

 

经其兄基博和当时名流邹颂丹的推荐,他看中了同是世居东河头巷的许建人先生之子、时在上海江海关的许景渊。自清政府委托国人管理海关以来,海关的高效清廉在中国是第一的,中国雇员待遇优厚,皆一时之选,文流利是首要的。其时,东河头巷邻居、另一许家也有女婿在上海,即上海葡萄牙领事馆翻译、东吴大学毕业、中国第一批专攻美法的法学士杜秋声(有《游美日记》存世)。

 

基厚的长女钟元(1914-1959),毕业于无锡国学专科学校(伯父基博也是她的老师),自小帮助母亲照料家务,还要辅导年幼的弟弟们读书,深得父母欢心。许景渊毕业于北平税务专门学校,在上海海关(旧称江海关)做事,基博很赏识这位年轻人,认为他谈吐爽、酬对得体,亲为侄女钟元作伐。1935年底,钟元许景渊结婚,基厚将此前一年多来双方的议婚函札辑为一集线装书《议婚集》。封面请他们兄弟俩的老师许国凤先生题签,印行一百册,“专证喜盟,亦欲鸡鸣戒旦,夫妇百年永好”。

 

  民国二十四年的《议婚集》                

 

 

孙卿先生在跋语中,愿女儿“详察大禹《洪范》,沉潜刚克,高明柔克之义,矫其所短,慎其所长,虚心自处,勿稍托大,庶几一守吾兄之戒,得纾老人忧矣”。称赞并谆谆嘱咐“青年有为,绝无嗜好”的佳婿“能明夫妇相成之道,备审刚柔相济之理”,“勤于所事,而以文史自怡”。这一对夫妻确也不负长辈所望,无论此后怎样的人生跌宕,夫妇相濡以沫共度艰难。令人遗憾的是,钟元因精神不堪重负,四十五岁即弃世,其时儿子大雄方成人,南北家人为之痛惜。而许景渊一生至为努力,卓然成家,四九年后历经坎坷,终能等到大地春回,沉冤昭雪恢复名誉,晚年奋力译事,以九五高龄去世。其公子许大雄毕业于天津大学,毕生致力科研。六十年代在太钢耐火材料厂主持发明和研制的耐火混凝土在冶金设备使用尤其是在炼钢炉上一举成功,并很快获得推广而成为耐火材料新的方向,至今日,已成半壁江山。耐火材料从烧成到不烧是一个重大的工艺革命,是中国耐火材料的发展方向,这一技术突破意义十分重大。大雄先生主持设计和建设了中国第一个耐火混凝土工段,制定了第一套工艺规程和操作规程。耐火材料学术委员会主委钟香崇院士曾高度评价,评曰:“太钢耐火厂在耐火混凝土上的工作,应该用金字写在中国耐火材料发展史上。”


左:许景渊先生在书房。右:景渊先生之子许大雄和他在美读研的外孙段阳华。

 

 

倬云先生远祖宋状元许将之后,世居福州,他的先祖许松佶乾隆时任安徽布政使,因公来无锡,“夜三鼓,舟抵锡城师古河,闻两岸弦诵声时犹未绝,窃念该处士风高出福州倍蓰,便有追步孟母三迁意。”于是一家迁锡。晚岁劳瘁致疾,殁后闻报,乾隆叹曰“国之劳臣”。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有他在乾隆廿四年的一份奏折,弥足珍贵。

先生在鼓浪屿出生,其父凤藻先生时为厦门海关监督,后以海军少将退休,毕生服务于国家。以他的累代书香来看,陈水扁家没有文化,是也。研史之人,心头江山万里,今先生已登米寿,犹有闻鸡起舞之心,欣见大陆经济崛起,每有采访,总要告诫“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物质丰富了,要注重精神生活。眼中两岸纷争,太息河清无日。江南故里,最是萦绕心头,来信道“庾信诗赋,哀动江关,今日读之,感同身受,展卷之后,每每中途掩卷!有时午夜梦回,常常不知身在何地!乡关何在!”

 

许倬云的姑母许毓瑾嫁给无锡名士高汝琳(字映川,高攀龙后裔,辛亥名人)长子高昌炜。高汝琳是基厚岳父,子六:昌炜、昌运、昌瑞、昌路、昌宇和昌夏。昌路“文革”中迫害至死,昌夏“大跃进”时劳累过度去世。高昌运北京大学毕业后去国留学,孙卿长子、前东南大学校长钟韩是其外甥,但年龄差不多,他和钟书很好,比他只低一、二届,进清华后常和高昌运联系,去欧洲留学后也常和在国的高昌运通信。高昌运回国后长期在高校文系任教,57年划为右派,67年心肌梗塞去世。高昌运的内弟鹏伦(台湾太古集团董事)和事业伙伴、时任国民党党营事业中央贸易开发公司董事长的丁善理,从1989年起,在南西贡一片荒芜沼泽的地方,花了十多年时间,陆续砸下超过百亿美元,历经国民党撤资等严峻考验,用台湾经验,在越南打造出一个基础建设、软硬件设施完备的新都--富美兴。写下台商在越南至今无人超越的成绩,带动了越南经济发展。如今,这里不仅是在亚洲获奖无数的代表性都市开发案,更成为台海两岸企业家及政府官员考察时的必访之地。

 

2016年5月12日,倬云先生致函失联几十年的高氏后人、定居苏州的昌运之子高大千:“谢谢来函。能与你联络,十分欣喜。我们还有几重亲戚关系:我家族叔许景渊是钟书的妹夫,你提到的瑛若(注,高大千的小阿姨,鹏伦之妹,香港医生)是我章家表弟的太太。无锡人真的是亲上加亲。”

 

许倬云先生在一次谈话中说到钟书,是这样评价的:“钟书是知识渊博,你看他《管锥编》,你看不出他的中心思想,他也没有一个系统的,他不想跟人说明一个事情,他在讲自己渊博的知识面。他是无锡人,我老乡。他的爸爸是个很保守的传统学者,传统文化读得很好。钟书聪明,什么都喜欢,但没有整理出一个系统来,他也不想整出个系统来,可能也是避祸。”2010年出版的《许倬云访谈录》中,他又说到钟书:“无锡当年出了很多学术界人物。吴稚晖很有名。钟书是后来才出名。钟书博闻强记,没有思想出来。”

 

就此,笔者函询倬云先生,复信曰:“我以为,钟书先生不愿提出他的理念系统,应是由于他知道,自己的系统不仅‘不合时宜’,而且‘必遭时忌’,智慧之举也。”先生果是解人。氏有言:“把忍受变成享受,是精神对于物质的最大胜利,灵魂可以自主,也可以自欺。”你看邓伟为钟书拍摄的特写,无锡人的聪明狡黠,脸上不清楚写着么。闻先生拿到照片,端详许久,说“这就是我”。拍出一个人的精神气质已属不易,能窥及心理,邓伟先生可谓至矣。


 

 

钟书与许倬云是中表叔侄,年纪也相差二十岁。故园千里,锡邑文人海外成就卓著者,先是穆,后即倬云,钟书先生在日,焉有不闻之理。然以先生的谨慎处世,不会对这位海外姻亲名人发表任何见解,活到105岁的杨绛先生亦然。在漫长的岁月里,两位在海峡两岸各有建树的姻亲,都是无锡世家出身的学问界巨子,文史两昆仑,却因时代关系,虽惺惺相惜,终缘悭一面,即以外人看来,也是抱憾之事了。诚如倬云先生所言:

 

“一次抗战,一次革命,留下的受灾,离乡的也曾备极辛苦,幸而苟全性命于乱世,也不能再聚于故里。”

 

 

写于丁酉之夏 末伏第九日

 

附:氏家谱,照片由无锡镠研究会铮先生提供,特此鸣谢:

钟书的祖父福烔(家谱上那个“炯”字是不对的),字绳武,子六女四。长子基成去世早,基治基恒基默早殇,只剩下一对双胞:基博和基厚。

 

2006年新修氏家谱,基厚有九子二女

 

钟书是过继给他大伯基成的。基成学问很好,但宠惯这个嗣子,钟书10岁时嗣父去世,后得父亲基博先生严加管教,国学打下坚实功底。基成只有一个女儿,嫁给无锡名人秦玉书长子秦镜宇(字光甫),据闻后人在无锡。(秦玉书,字琢如,1866-1945,同盟会员,创立和筹建无锡县立图书馆人之一,并曾任馆长。一生热心公益事业,1925年捐赠三希堂法帖拓本、寄畅园法帖拓本各六册给图书馆。)这里,同治十八年是错的。 

 

注: 

拙文10月12日已由《上海书评》正式发表,这里是原稿。

专此鸣谢中国社会科学院高山杉及上海博物馆柳向春二位先生对拙文的推荐。

 

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817174

http://www.thepaper.cn/list_26878

http://www.artsbj.com/show-18-559903-1.html

http://news.ifeng.com/a/20171012/52596770_0.shtml

http://news.sina.com.cn/o/2017-10-12/doc-ifymviyp0384334.shtml

http://news.163.com/17/1012/10/D0HSGA7V000187VE.html



 

钱静汝守护钱钟书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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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心提示:

无锡市健康路新街巷30号、32号,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钱钟书故居正被一堆碎石瓦砾包围。

这座占地面积1600平方米、七开间三进的明清风格建筑,由钱钟书祖父钱福始建于1923年,后钱钟书叔父钱基厚因子女较多,于1926年在后花园扩建房屋,钱钟书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少年、青年时期。

1948年,钱福百年冥诞时,钱钟书、杨绛带着女儿钱媛回到了这所老宅省亲,这段故事,在杨绛所写的《我们仨》中有过记叙。如今,新街巷30号已经挂上了“钱钟书故居”的匾额,而新街巷32号的钱氏老宅,虽然也被列入“文保”,但并未彻底修缮,仍有钱家人居住。

老宅往事钱钟书16岁时还被责打

77岁的钱静汝老人是钱基厚的孙女、钱钟书的堂侄女,也是目前钱氏祖屋里最后的钱家人。1984年回无锡后,钱静汝就与老伴儿和4个儿女住在祖父的老宅里,并一直与在北京的杨绛保持着书信和电话联系,因为已纳入“文保”,老人目前正在与无锡市政府交涉搬家的事宜。她向记者透露,杨绛在电话里劝自己:“她对我说,‘阿静啊,别再住了,早些搬吧’。”

钱静汝自幼跟随父亲钱钟汉在上海长大,每年暑假都会回到无锡老宅,探望爷爷钱基厚和奶奶高氏。而钱静汝从北京工业大学毕业后,为了支持祖国的工业发展,长期在外地工作,直到1984年才和老伴儿及4个子女从河南焦作回到无锡。

随着城市的发展,钱钟书故居附近的高楼拔地而起,老宅四周的老建筑几乎被拆毁,挖掘机的轰鸣以及房屋倒地时大地的颤抖,让钱静汝老人对“九十高龄”的老宅感到担忧。老人说,等过完年,紧挨着故居的中医院将被彻底夷为平地,这预示着她还将忍受一次“地动山摇”的折磨,“老屋子是纯木质结构,没有地基,地下的木板仅是用石头夹住,中医院挨得这么近,我害怕旁边拆迁时房子会出问题,它比我的年纪还大,经不起撞。”

钱静汝说,钱钟书故居原先是曾祖父钱福所建,30号院的主人是钱基博,钱基博有子嗣4人,长子就是钱钟书,而钱基博的长兄钱基成无子,钱钟书就过继给了钱基成。

钱静汝的爷爷钱基厚有子女7人,因为儿女较多,1926年钱福就让他在原先的钱家后院,再盖起了三进房屋,这便是新街巷32号的由来。钱钟书在无锡老宅长大,并在东林小学读书,直到初中才到无锡辅仁中学和苏州桃坞中学学习。上大学前,主要住在祖屋,虽然“抓周”时挑了一本书,但年少时,钱钟书读书似未开窍。16岁时,他还被父亲在老宅内责打,又羞又痛的他方才知道上进,在考入清华前,他已是父亲引为得意的儿子了。

终成“文保” 京城文人联名护故居

1984年,钱静汝回到了阔别30余年的祖屋,因为老屋的长年破败,屋顶和墙体受损严重,为此,钱静汝先后花费数十万元4次维修祖宅。2013年,无锡市政府也曾出资修缮,但祖宅的破败依旧显而易见,墙壁一块黑一块白,斑驳不平。

因为中医院扩建,老宅在1996年险些被拆毁,但钱静汝一直坚守着祖辈的产业,始终没有同意搬迁,为此,1997年,当时中医院甚至还将钱静汝等11个人告上法庭。当然,这场官司最终因为钱氏的两幢老宅被列为江苏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医院方面撤诉而不了了之。

1998年12月19日,正当拆迁官司进入白热化时,钱钟书先生逝世。钱静汝随后不断地向人大、政协反映,要求对钱氏老宅进行保护。事件最终引起了北京方面的重视,当时身在京城的7位文人联名写信给相关方面,要求保护钱钟书故居。2002年,位于新街巷30号、32号的钱氏祖宅,同时被认定为江苏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据记者了解,2001年,无锡市委、市政府决定对钱氏住宅30号进行维修,根据古建筑“修旧如旧”和“不改变文物原状”的原则进行了修复,故居于2002年10月正式对外开放。但32号老宅一直没有进行系统修复。

最怕老宅吃不消 附近新建楼宇探基120米

钱静汝也认为,为了让已成文保单位的钱氏老宅得到更好的修缮,搬迁是今后不得不走的路。“32号房屋原先的产权人都是我的叔父辈,他们一共7人,有些已经过世,现在我已经获得了他们的授权,目前,我也正和市政府商讨货币补偿的事宜。”钱静汝说。

对于32号老宅的未来,钱静汝依然十分担忧,老宅已经深陷一堆瓦砾中,无锡市中医院已经在无锡中桥附近新建院址,钱钟书故居旁将新建什么项目,钱静汝并不十分清楚。但据她了解,新来的开发商已经开始探基:“据说他们的探基深度达到120米,也就是说,新建的房子要挖120米深的地基,而且房子离故居如此之近,到时候我们这老房子吃不吃得消,我不敢说。”

无锡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副研究员杨建民曾向媒体表示,多年来搬迁方案没谈拢,是因为钱家人意见没统一,“32号老宅始终是钱钟书故居的有效组成部分,和钱钟书也有很大的关系,比如他的文章、回忆录里也提到他在梅花书屋思考、读书,这也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一块儿应该要保护上,不管从法律的角度还是从文物保护的角度,32号老宅都会得以保护。而现在货币补偿都形成了方案,因为其他方面没有统一,尚没办下来。”

(据《广州日报》)


无锡女儿,“百岁”杨绛

来自: 雪饮刀 2010-07-16 12:45:02

http://www.wxrb.com/szb/wxrb/html/2010-07/11/content_511528.htm 
无锡女儿,“百岁”杨绛 

《无锡日报》记者 高飞 

7月17日,杨绛先生99周岁的生日,百岁在望;2010年,适逢钱锺书先生的百年诞辰。经过杨绛先生的认可,本报采访了现居北京的钱锺书堂弟钱锺鲁先生,以及还居住无锡的钱锺书堂侄女钱静汝,从他们那里,读解到了杨绛先生的近况,也让我们得以重温钱锺书和她留给无锡的荣耀和记忆。 

钱锺书和杨绛,这对文坛贤伉俪,无论家世出身、学业成就、处世为人还是感情生活,都是让世人仰望而自感难以企及的楷模和榜样。两人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各有非凡建树,却又因为绝妙的组合“发酵”了彼此创作和生活的灵感。几十年相扶相守、患难同行、睿智淡泊,钱、杨二人不仅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优秀代表,他们身上还寄托着人们对于浮躁世事中坚守弥足珍贵的高尚品格的尊敬和向往。 

钱锺书是地道的无锡人,杨绛的祖籍也在无锡,他们离开这座城市时的背影随着似水流年渐渐远去模糊,但无锡市中心新街巷30号、32号的厅、堂、楼、檐里还保留着两人生活的印记和回忆。2010年,适逢钱锺书先生的百年诞辰,杨绛也将在北京迎来自己的99周岁的生日,按照南方人“做九不做十”的习俗,这个生日似乎更为人所瞩目。 

不过,杨绛先生为人低调,生活恬淡,鲜有接受媒体采访。幸好,经过杨绛先生的认可,记者采访了现居北京的钱锺书堂弟钱锺鲁先生,从他那里,读解到了杨绛先生的近况。 

接通北京钱锺鲁的电话,老人家一口地道的无锡话就从听筒那头传来。钱锺鲁是钱锺书的堂弟,内燃机专家。老人家今年也已88岁高龄,思维敏捷,口齿清晰。 

“大嫂(杨绛)7月17日,实岁99,但无锡人都是做九不做十的,所以今年可以说是她100岁大寿。”杨绛的生日,家人都是记在心上的。钱锺鲁前两天刚和杨绛通过电话,问起办寿辰的事,杨绛嘱咐他们各自在家为她吃上一碗寿面,大家也都这么应允了,“她是个生活很简单的人,大哥去世后更是如此。” 

都住在北京,钱锺鲁和杨绛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大嫂年纪大了,不方便多打扰她。”今年过年的时候,钱锺鲁曾去大嫂家探望,杨绛当时身体状况不错,以前坚持的户外散步改为每日在屋里慢走,黑木耳是少不了的养生食疗。“别看她这么大年纪,弯腰还能手碰到地面呢。”钱锺鲁回忆当时情景,“大嫂很少接受各界探望和采访,那天我对她提了两个要求,说想看看法国总统写给她的信和西班牙国王送给她的勋章,她快步拿来给我看,我看出来她心情不错,腿脚也很灵活。” 

杨绛是一个有威望的大嫂。“很多人都想通过我们了解她的情况,但她一律不肯我们多言。这次你们来采访,我和她说,100岁了,家乡人很关心你的近况,她才同意我和你们说几句。”杨绛不是个善于应酬的人,这几年来,被她挡在家门外的探访者不在少数;钱锺书终身不接受任何荣誉,拒绝别人的“差使”也多是她来担。杨绛的低调、出世一度被人误读作清高、孤芳,甚至有点不近人情的味道。钱锺鲁说,“她和大哥对名利没有任何追求,不善也不喜交际应酬,他们就想安安静静写作,平平淡淡度日。家人知道她的脾气秉性,了解她的为人品格,尊重和保留了她宁静的晚年生活。” 

新式女性,坚忍内心 

“大阿姆,一百岁了,人生难得。您勤奋、认真大度,淡泊名利,忘我,值得我们小辈学习与尊敬,希望您保重身体,我们全家祝您健康长寿……”一封家书整整四页纸。 

钱静汝放下笔,这封信刚写好,要赶在杨绛生日前寄达。她是钱锺书的堂侄女。至今还住在无锡新街巷32号。 

钱静汝儿时和钱锺书一家人有着密切的关系,“在上海就住在一栋楼里,我和钱媛(钱锺书独女)从小玩到大,叔叔和阿姆娘(钱锺书夫妇)最爱逗我的弟弟玩。”说起杨绛,钱静汝一脸的赞叹钦羡,眼里似乎已经映出了当年那个气质闺秀的佳人。“她从小在苏州长大,无锡话里带着一点苏州腔,轻轻柔柔真好听。” 

有一段往事,是这么说的。杨绛从小接受的是西化教育,钱家却是恪守传统之家。钱、杨二人成婚时,按中式礼俗新娘需要向长辈磕头行礼,杨绛被允许免了这一旧俗,只向婆婆行礼,公公、叔叔都是鞠躬代替。钱锺鲁回忆,“反正肯定没穿红裙。”这样一位有性格的新媳妇,嫁到钱家却是颇受族人肯定与好评的。“阿姆娘和我妈妈非常要好,我妈常当面对锺书叔叔说,‘有福气,夫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在晚辈心目中,杨绛是个气质极佳的新式女性,同时又有着中华传统美德,和幽默的钱锺书相得益彰。 

两个有才的人在一起未必能相处和谐,钱锺书曾用妻子、情人、朋友来形容与杨绛的关系,他们相爱且富有情趣的生活源自高度默契和深度包容。钱静汝说,钱锺书是个标准的知识分子,满腹英式的冷幽默,说话带着点“酸”,杨绛却是绕指柔,用女性的细腻和坚韧理解并支持丈夫。 

钱静汝一直有个心结,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对不起杨绛的事。“媛媛(钱媛)去世后,阿姆娘曾经说起,让我将媛媛和我的通信整理好寄给她收藏。我拿出来读了几封,忍不住落泪。” 

“有一年,大概也是这个时节,阿姆娘突然在电话里来了句,‘现在是虾子上市的时候了吧。’她想念起家乡的美食,这边儿千方百计托人带了一份煮好的盐水虾到北京,阿姆娘和媛媛尝了都说特别鲜。”那时候正是钱锺书住院之时,女儿钱媛就在与钱静汝的通信中说到了这件事,“她说‘可惜父亲尝不到这样的美味了’。”钱静汝迟迟没有将这些书信交给杨绛,她觉得杨绛隐隐地是有些“埋怨”她的。“她是太坚强了,所有的难过选择自己承受。”杨绛后来写了一部小说《我们仨》,选择用梦境来诉说女儿的离去,这一小点,让人窥探到了表面坚忍的杨绛无尽的悲伤,“用写实的手法根本无法说出这个残酷的事实了。” 

惊人简朴,笔耕不辍 

平面地阅读杨绛也许可以看到一位名门闺秀,一位知性女子,一位钱锺书身边的伴侣。而在钱锺书离开后,人们渐渐看到了多面的,独立的杨绛。“大哥和大嫂的一辈子就是爱国知识分子为国家和人民奉献的一生。”钱锺鲁不无激动地说。 

在杨绛所居住的专家小楼里,每户人家都重新装修过,唯独杨绛家没有。“现在还是水泥地板,老式钢窗。”多年前,国家要出资为杨绛装修,遭到拒绝。大嫂说,虽然是国家的钱,但说到底是老百姓的钱,不想让人民为她破费。 

杨绛百岁高龄,生活简朴,至今还在写作。她的稿费和著作权早已交给清华大学托管,成立基金资助困难学生。钱锺鲁转述杨绛的一段话,让人对这个倔老太太肃然起敬。“她说,收到几十万元稿费得跑银行,还要去税务局交税,麻烦,著作权拿在手里更是烦心事,有时难得认真起来还要人打官司,不如交给学校管理。”杨绛和钱锺书发起的奖学金坚决不用两人名字中的任何字眼命名,只有“好读书”三个直白的大字,这项基金至今已收到两人版税所得近800万元人民币。 

在那个几乎与时间无关的寓所里,一切还是旧模样。百岁杨绛沉醉于整理钱锺书的文集,为丈夫和女儿“收拾战场”。她坚守着内心的高洁与世事的寂寞,并还在用手中的笔写出一个个崭新的故事。 

坚强能干的大嫂杨绛 

□钱锺鲁 

1911年大嫂杨绛出生于北京,祖籍江苏无锡,本名季康,我们一直尊称为季康大嫂。1932年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1935—1938年留学英法,回国后曾在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清华大学任教。1949年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主要作品有剧本《称心如意》、《弄假成真》,长篇小说《洗澡》,散文《干校六记》,随笔集《将饮茶》,译作《堂吉诃德》、《吉尔•布拉斯》、《小癞子》、《斐多》等。 

大嫂杨绛不顾高龄还辛勤工作,全力以赴将钱锺书的作品整理出来。《钱锺书手稿集》(影印本,40卷), 《钱锺书文集》能及时与读者见面,功不可没。 

大嫂杨绛通晓英、法两国语言,近60岁时,从零开始学习西班牙语,并第一个直接从西班牙文翻译了《堂吉诃德》。1978年杨绛翻译的《堂吉诃德》中译本出版时,正好西班牙国王访问中国,邓小平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了西班牙国王。后来,西班牙国王授予杨绛“智慧国王阿方索十世勋章”,以表彰她为西班牙文学在中国的传播作出的杰出贡献。她的译本至今都被公认为佳作,已累计发行近百万册,是该书中译本当中发行数最多的。 

今年4月26日探望99岁大嫂,看到她很健康,行动敏锐,感到非常幸福。


 

[转载]钱家人才辈出与钱氏家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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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家人才辈出与钱氏家训

 

 

 

 

 

    钱家是一个颇有社会声望的家族。据考证他们是吴越国王钱鏐的后嗣。宋代以来,特别是明清时代,钱氏家族曾出过众多的政治家,文学家和著名学者。
    据了解,北宋时有钱易,17岁取进士,时人称他“有李白才”。

    宋代有进士钱昆,官至秘书监,善草隶,能诗赋,有文集。明代翰林修撰钱福,弘治中试礼部廷对皆第一。
    明代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钱士开,万历殿试第一。明末清初诗人钱谦益,万历进士,授编修,曾讲学于东林,有《牧斋集》等传世。
   乾隆进士钱大昕,于音韵训诂犬多创见,长于校勘考订,有《廿二史考异》。
    康熙四十二年一甲进士钱名世,官翰林院侍讲。清代著名学人还有藏书家钱曾、书法家钱坫、诗人钱鲁斯等。
    当代亦有众多政治家和学者出自这个家族,诸如钱其琛、钱正英、钱学森、钱伟长、钱三强、钱复、钱穆等。钱鏐的后裔不仅人才辈出,而且遍布世界五大洲。据统计,当代国内外仅科学院院士以上的钱氏名人就有一百多位,分布于世界五十多个国家。

                              

 

                       钱氏家训

 

  钱王留给家族的这份精神遗产分为个人、家庭、社会、国家四个部分,与《礼记·大学》中“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有着相近的人生发展递进层面。而《钱氏家训》的600字,又具有更强的可操作性。

  个人: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皆当无愧于圣贤。曾子之三省勿忘。程子之四箴宜佩。持躬不可不谨严。临财不可不廉介。处事不可不决断。存心不可不宽厚。尽前行者地步窄,向后看者眼界宽。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方见手段。风狂雨骤时立得定,才是脚跟。能改过则天地不怒,能安分则鬼神无权。读经传则根柢深,看史鉴则议论伟。能文章则称述多,蓄道德则福报厚。

  家庭:欲造优美之家庭,须立良好之规则。内外门闾整洁,尊卑次序谨严。父母伯叔孝敬欢愉。妯娌弟兄和睦友爱。祖宗虽远,祭祀宜诚。子孙虽愚,诗书须读。娶媳求淑女,勿计妆奁。嫁女择佳婿,勿慕富贵。家富提携宗族,置义塾与公田,岁饥赈济亲朋,筹仁浆与义粟。勤俭为本,自必丰亨,忠厚传家,乃能长久。

  社会:信交朋友,惠普乡邻。恤寡矜孤,敬老怀幼。救灾周急,排难解纷。修桥路以利人行,造河船以济众渡。兴启蒙之义塾,设积谷之社仓。私见尽要铲除,公益概行提倡。不见利而起谋,不见才而生嫉。小人固当远,断不可显为仇敌。君子固当亲,亦不可曲为附和。

  国家:执法如山,守身如玉,爱民如子,去蠹如仇。严以驭役,宽以恤民。官肯著意一分,民受十分之惠。上能吃苦一点,民沾万点之恩。利在一身勿谋也,利在天下者必谋之;利在一时固谋也,利在万世者更谋之。大智兴邦,不过集众思;大愚误国,只为好自用。聪明睿智,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振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庙堂之上,以养正气为先。海宇之内,以养元气为本。务本节用则国富;进贤使能则国强;兴学育才则国盛;交邻有道则国安。

    钱氏家族从古至今,之所以人才辈出,同良好的家底教育是密不可分的,为人父为人母的人们,这个问题不值得深思吗?

 

 

闻斌2010年8月7日转自博友袁道之的博客

 附2010年(庚寅)清明无锡惠山钱氏祭祖图集(共11张):

(2010-04-07 15:5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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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候敬祖花蓝 向宗亲致辞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及夫人执花敬祖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钱静汝教授(钱钟书先生之侄女)、江南晚2010年(庚寅)清明无锡惠山钱氏祭祖图集(共11张)
报记者林洁洁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钱佼汝教授、钱静汝教授 向宗亲鞠躬致谢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鞠躬敬祖
右:宗尊钱树根上将,左:宗尊钱佼如教授(钱钟书先生之侄)

报记者林洁洁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钱佼汝教授、钱静汝教授 向宗亲鞠躬致谢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鞠躬敬祖 2010年(庚寅)清明无锡惠山钱氏祭祖图集(共11张)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

2010年(庚寅)清明无锡惠山钱氏祭祖图集(共11张) 右:宗尊钱树根上将,左:宗尊钱佼如教授(钱钟书先生之侄)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恭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

2010年(庚寅)清明无锡惠山钱氏祭祖图集(共11张)
报记者林洁洁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钱佼汝教授、钱静汝教授 向宗亲鞠躬致谢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鞠躬敬祖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恭候敬祖花蓝

右:宗尊钱树根上将,左:宗尊钱佼如教授(钱钟书先生之侄)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恭2010年(庚寅)清明无锡惠山钱氏祭祖图集(共11张)

向宗亲致辞

2010年(庚寅)清明无锡惠山钱氏祭祖图集(共11张)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及夫人执花敬祖

2010年(庚寅)清明无锡惠山钱氏祭祖图集(共11张)
候敬祖花蓝 向宗亲致辞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及夫人执花敬祖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钱静汝教授(钱钟书先生之侄女)、江南晚
2010年(庚寅)清明无锡惠山钱氏祭祖图集(共11张) 候敬祖花蓝 向宗亲致辞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及夫人执花敬祖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钱静汝教授(钱钟书先生之侄女)、江南晚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钱静汝教授(钱钟书先生之侄女)、江南晚报记者林洁洁

2010年(庚寅)清明无锡惠山钱氏祭祖图集(共11张)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钱佼汝教授、钱静汝教授

2010年(庚寅)清明无锡惠山钱氏祭祖图集(共11张)报记者林洁洁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钱佼汝教授、钱静汝教授 向宗亲鞠躬致谢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鞠躬敬祖

向宗亲鞠躬致谢

报记者林洁洁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钱佼汝教授、钱静汝教授 向宗亲鞠躬致谢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鞠躬敬祖 2010年(庚寅)清明无锡惠山钱氏祭祖图集(共11张)

与宗尊钱树根上将鞠躬敬祖

 


 

钱寓琐闻|陈丹晨:也是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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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于《上海文学》2018年第3期

也是旧事
陈丹晨

人到晚年,有许多时间会在重温旧闻往事中杳无声息地度过。想起与钱锺书先生曾经有过的交往点滴,如今仍不胜神往,特别是在“文革”期间的几次相遇似乎还留下了一点历史的印痕。这里借用钱先生大作《也是集》的书名“也是”说点旧事。
那正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刚刚兴起不久,天天都会耳闻目睹许多恐怖而又荒诞的事,打砸抢抄(家),揪斗“坏人”,商店被改名,有些人连自己的名字也满怀豪情地改成红色的“卫东”、“卫青”、“卫彪”等等。
那时我虽在西郊上班,家却住在东城地坛北侧。八月初的一个星期日,我与妻商量平日在机关里不知外面情况,这会儿就近去王府井看看社会上有什么动静,只是有点好奇想见识见识。到了八面槽附近已近中午,看见往日有名的餐馆“萃华楼”牌子已被摘掉,因为所有大饭馆都被看作是资产阶级享乐的罪恶渊薮,如今门口挂着一个小牌子被改名为“工农食堂”。我想我们低工资,平时囊中羞涩,如今虽非工农大概也可以进去享受一下了。
走进食堂,看见里面一无装饰,除了桌子板凳别无其他,许多桌子上杯盘狼藉,没有人来收拾。食客倒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排着队到一个窗口买票,又到另一个窗口领取饭菜。原来这是革命措施,不再有服务员侍应资产阶级
老爷太太,供应的也只有两三种大锅菜,一概由食客自己动手端菜取饭。就在这时,我意外地发现人群中有一对老先生颤巍巍地端了饭菜到桌上,那不是钱锺书先生和杨绛先生吗?我赶紧走近去唤了一声“钱先生,杨先生!”他们也感到意外勉强笑着回应了我和我妻,随即又低着头倒弄饭菜。杨先生说:“我们阿姨走了。发现这个地方离家不算远,还比较方便,到这里吃饭,随后多买一两个菜带回去,可以再应付两顿。”她说的“阿姨走了”是指街道不许他们再雇请保姆了,原有的也因此被打发走了。
他们已经吃完了,还自带两三个饭盒,把多买的菜、饭装上。这个事情就是杨先生在做,钱先生紧挨着杨先生旁边帮忙,但只见两手在空中忙乎,却不知从何下手,真是如杨先生在有的文章中说他“拙手笨脚”。
那是“文革”兴起后“红卫兵”运动最狂乱恐怖的所谓“红八月”时期,现在知道的是:杨先生是这年8月9日被揪出的,钱先生是8月12日被揪出的。也就是说我遇见他们正是这个时期。我非常关切地问候他们近况怎么样。他们淡淡地说:“还好”,“没事”。看到他们虽还平静却仍可从他们的脸上感到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又看见他们那种温馨情景,我想起了“相濡以沫”的成语,就应是描写他们这个样子的。
我送他们到餐馆门口,看着他们紧紧相挨着的身影慢慢地远去。在那个虽说是和平年代却像兵荒马乱似的乱哄哄的气氛中,总有种前途茫茫不知明日是何处的感觉,不免为他们的处境担心。
到了1968年,造反派间争斗得不可开交时,又搞了一个“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简称“清队”,于是就查各种各样人的历史。我当时被当作“保皇派”、“修正主义黑干将”靠了边,既不工作,也不参加运动。有一天因为惦记钱先生,就对一位平时私交较好的年轻人李廷修建议,可否去学部借口通过钱锺书调查某人的历史问题,我直说不过是为了想看望钱锺书而已。李原是复员军人转业学了一段时间英语后分配到杂志社工作的,现在是被认为比较保守的一派头头。年轻人单纯,他一口答应,就开了介绍信叫上我一起去学部。
到了文研所后,那里的革委会就去把正在院子里劳动的钱先生叫来。他穿着一件圆领的短袖汗衫,深色的短裤,衣衫和两手都还沾着一点泥渍,低着头慢慢地走了进来。我一看见他,这哪里是平日神采飞扬、幽默灵慧的钱先生,忍不住心里发酸,赶紧站起来迎上去唤了一声:“钱先生!”
他抬头看见是我却很平静,没有什么反应,因为不知我是什么来意。我拉过一个板凳请他坐下,问候他:“钱先生,你还好吧?劳动重吗?”他稍稍点了下头仍很平静地说:“还好,劳动不算重。”我说,“我们就是来问问你关于某人过去在国外的情况,不知你了解吗?”他说他与此人不是同一个时期在英国,所以并不了解。我们此行本不是想了解什么,不过是想看看钱先生的近况是否安好,但又不能直说更多的题外话,所以没说几句话就结束了。我悄悄地对着钱先生说了句“请多保重”。不知他听清了没有。我送他到门口。小李陪着我完成了这个愿望,心里对他满怀着感激之情。
从此年复一年,在你争我斗,又是军管,又是下放干校劳动,又是查“五一六”整治人,又是林彪事件等等乱哄哄地被裹挟、被摆布、被整治的惊惶恐怖气氛中度过。在此期间,我全家被下放河南汲县干校三年后于1972年底才回北京,有了一段短暂的假期,我就频繁地走访师友。当时我每逢熟人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只因那时一般人们都不敢串门怕被诬说黑串联,也不知对方有没有问题怕被沾连,因而都多年未见;如今也大多下放去了干校,重逢像是庆幸劫后余生,很自然地诉说这几年的坎坷经历。我到北大去看望老师季镇淮、吴组缃,他们虽都吃了不少苦,心情也极不愉快,但还健安,只是不便说太多对“文革”不满的话。
我还去看望文研所的几位前辈,到永安南里看望唐弢先生,去东四头条胡同看望余冠英先生。余先生已从原来稍微宽敞的住所被赶到一个逼窄的房子里,高大的身躯无力地坐在椅子上直叹气,说:在“破四旧”打砸抢的高潮时,乱糟糟的气氛中,“我许多书都处理当废品卖了!”他说那时他又没有这个体力精力,就自己坐着,让小孙子一本本递给他过目说:“不要!”就扔在一边,这样大批的书都扔了!
我去干面胡同看望钱先生,叩门很久,没有人应。我又不愿随即离去,于是又继续多打了一会门,忽然听到里面终于有了女声问“谁啊?”这真使我绝望中感到意外的惊喜:“杨先生,是我,陈丹晨!”门开了,有一个搭链勾着,只露了一个门缝,杨先生在门里面看到了我的脸,才把门打开,并且慌慌张张地把我拽进了里屋。本来就是温柔敦厚的杨先生这时却异乎寻常地像是受惊的小鸟般压低着声音紧张地悄悄地说:“我们里面搬进来一家人。我们平时没有客人来,来的都是他们的客人,所以我们从不去开门。今天他们都出去了,我听着你打门没个完,才来应你的。还真巧!”
钱先生没在家。从杨先生那里得知他们也被下放干校二三年,刚回北京才半年多。杨先生指着里面那家说:“他们老是欺负我们。骂骂咧咧,骂我们是反革命家属!”
我说:“这从何说起?这顶帽子也不是随便可以戴的。”
杨先生说:“那是指我们的女婿王德一在运动中被整得自杀了,他们就以此为罪名来打击我们。”她说,那个男的还好一点,那个女的特别坏,经常寻衅找事!所以搞得关系很紧张。后来钱先生回来了,我们又随意聊了一会儿我才辞去。
没想到过不多久,我就听说钱杨两位与邻居打架动了武,钱先生被打翻在地等等,并因此逃到他女儿的学校里去了。我为之大惊,想钱先生这样温文尔雅的大学者怎么可能与人打架呢?凭他那样手无缚鸡之力打起架来怎么能不给人打倒呢?现在也不知是什么样了呢?这都是我当时听到的传闻,连对方是谁都没有弄清楚。
我一直很牵挂钱先生杨先生,后来也是从传闻中得知,钱先生又搬迁到文研所的一间平房里住下了,我想那办公室里怎么能长期过日子呢。因为那些年自己也有不少烦心事,所以一直没有抽空去看望他们。直到1977年初,有一位当时与我走得比较近的外文所作者,知道我关心钱先生的近况,所以得到新消息就很快告知了我:钱先生搬到南沙沟新居了!同时告诉了门牌号码。
有一天我在上班之前坐了电车114路到钓鱼台国宾馆门口下车,那条西郊马路很幽静,几乎没有什么行人,路两边绿树参天,枝叶婆娑。我过马路时稍稍奔了几步,那边路旁树下有一位妇女正对着我看,我走近了才意外发现正是杨先生。杨先生却笑眯眯地打趣说:“我以为是谁呢?对面这个翩翩少年怎么那么脸熟,是你啊!”
杨先生说她正在散步,觉得这里环境好,安静。所以早起出来走走。钱先生不活动,没有相伴。接着我就和杨先生一起走回了他们的新居,进去见到钱先生就问候。钱先生也打趣说:“东方红先生来了!”把我名字比附当时最流行的“东方红”的,后来还有艾青老,他们两位说话向来都是最风趣的。这次看到钱先生他们见面就开玩笑,显然情绪很好很轻松。我想一则是乔迁到一个高大轩敞的新居而又安定下来了;二则“四人帮”刚刚垮台不久,大家都有一种解放感,很自然地感觉少了一些威胁和恐惧,显得轻松和愉快。
新居并无什么装饰,钱先生坐东向西使用一张大书桌,杨先生挨着西侧临南窗置放着一张小书桌,钱先生抬眼就可看到她。那书桌虽是有了些年头却是很讲究的老家具。他们两位每天像上班族一样按时坐到书桌前终日读书写作,从无休息之说。
我们很自然比较多地谈到几个月前“四人帮”就擒的话题。那天是10月6日我在报社加班校看完次日要刊出的文艺版并签字付印,回到家里已是午夜十二点,刚刚躺下就寝,听见门外有人敲门,是文艺部同事张景德奉总编辑莫艾之命坐报社的车接我马上回去。我心里想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疑疑惑惑到了报社就直接上楼去莫艾同志的办公室,走到门口看见一个陌生人高大的身躯拦着我,指着对面房间,意思是莫艾在那里。我看到莫艾原来房间里好像还有别的不止一个人的身影。正犹豫时,听见莫艾在唤我。我很奇怪他怎么坐到秘书的办公室里,但已没有心思问了。他指着我刚刚发给夜班的文艺版大样说:“你再仔细校看一遍,看到这样的内容和人名都删去。看完了就送回。”他说话时很平静,我一看他指的是江青、姚文元的名字但又不说出声,心里全明白了,故也不问原因,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校看了一遍只出现两处《部队文艺座谈会纪要》,所以很容易删除解决了。我也由此知道那天晚上主要的中央报刊都被控制起来了,不像现在有的文章说10月6日晚除了电台电视台其他新闻单位是第二天才派人接管的。
这也是我在钱先生面前聊天的内容之一,因是亲身经历那个历史时刻,当作新闻野史说给老人们听听解解闷。我们还谈了不少对“文革”现实不满的话。那是十年来被压抑之情开始能够稍有释放,都想说说心里话。我还第一次看到钱先生这样动感情畅论时事。我辞别时,钱先生说:“我正要寄个信,与你一起下去吧!”
我们一边走一边说,钱先生接着刚才的话说:“现在有许多事很不像话。一个文物局高官竟然把孔府的砚台——这是国宝啊——送了康生!”他说话时那种愤懑的样子至今还记得,他还因此感慨地教育我说:“小鬼头!要学好啊!”
我们走出南沙沟宿舍区南口往东侧,就是三里河小邮政所,钱先生去寄信,我才离去。我想,告别“文革”,真有点像戏曲里的唱词:旧社会(“文革”)把人变成“鬼”(牛鬼蛇神),新社会(“文革”后)把“鬼”变成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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