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世荣:谈小说的史料价值
中国抗日战争北美历史档案文献提要
中国抗战史料散落北美,这本特别的工具书为学者指南
王成志(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中文部主任)
2017-12-20 15:41 来源:澎湃新闻
由哥伦比亚大学和加州大学等美国高校多名华人资深图书馆馆员和研究员共同编写的《中国抗日战争北美历史档案文献提要》一书今年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收录200多种美国和加拿大图书馆、档案馆收藏的中国抗日战争相关的重要历史档案文献。其中许多文献鲜为学者所知,较少为研究者利用,不少数量的档案与上海的抗战历史有关。
《中国抗日战争北美历史档案文献提要》由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中文部主任、东亚研究所研究员王成志发起和主编,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东亚图书馆馆长陈肃,纽约州立宾汉姆顿大学图书馆亚洲馆馆长王晓燕,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东亚图书馆中文部主任何剑叶,夏威夷大学东亚图书馆中文部主任倪冬云和美国俄亥俄大学邵友保海外华人文献研究中心前主任、现乔治∙华盛顿大学图书馆中文部主任何妍共同编写而成。
“让历史说话,用史实发言”。对于这本填补相关领域空白的工具书,主编王成志博士应邀为澎湃新闻撰文介绍其缘起及内容。
红军抗日自行车战队,来源:威斯康星大学密尔沃基分校福尔曼档案 (Harrison Forman Papers) 本文档案图片均由王成志提供
这本书收录了哪些资料?
由于特殊的历史渊源,大量中国历史档案文献跨域太平洋进入北美收藏机构。美国斯坦福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哈佛大学和加州大学等公立和私立大学图书馆和档案馆,以及美国和加拿大的政府、军方、基金会、历史协会和私人机构收藏中,有比较丰富的与中国抗日战争有关的历史档案文献。这本书选择性地、提要式地介绍和分析了这些文献。
这些档案资料数量庞大,我们确定基本以重要性、代表性和多样性为标准收录。其中自然包括抗战的重要事件、人物和机构,也包括有代表性的普通士兵、老百姓有关的档案。抗战时代是民族图存、惊天地和泣鬼神的时代,老百姓遭屠杀受磨难,忍受无尽的苦难,但表现出无限的坚强、勇敢和希望。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战,生机勃勃。这些,档案文献中都很忠实地体现。
八年抗战之前和抗战胜利之后与中国抗战紧密联系的历史档案文献,如涉及1931年九∙一八事变、1932年一·二八事变、1936年的西安事变、1945年抗战胜利后对日索赔和盟军行政总部美军先遣组等的历史档案文献,也包括在内。也收录中国本土之外的比如美国和英国援华机构的档案文献,他们反映中国抗战如何普遍地得到国际的同情和支援。不大为人所知的人物和机构,但是很可能提供新史料和新视角的档案文献,也一样收录。非传统类的历史档案文献,特别是视听材料,含抗战时期的新闻电影和回忆抗战时期、二战时期的口述史访谈录音等,也包括在内。比如,福克斯新闻影片和赫斯特新闻影片,红色摄影师沙飞档案,参加策动发展东北义勇军的李璜口述回忆录手稿等。
书中也包含大量抗日战争期间与中共抗日解放区有关的档案,比如毛泽东、朱德、叶剑英和彭德怀等的特别照片,白求恩档案,卡尔逊中国抗日战争档案,沙飞档案,福尔曼档案,布隆基斯特回忆录等。也有不少与上海有关的档案,如淞沪会战、日军虹口无国籍难民限定区(隔都)、盟国侨民集中营、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特別部档案,以及不少在上海出生、生活或工作过的中外人物档案文献如张歆海档案、鲍威尔档案,等。也有很多在上海长大、工作、生活并经历中国抗战的外国人特被市犹太人的档案和口述史。
抗战胜利后,蒋介石邀毛泽东到重庆谈判。1948年8月28日,毛泽东、周恩来和赫尔利。来源:哥伦比亚大学巴尼·罗赛特档案(Barney Rosset Papers)
如何编写?翔实,精当,细致,周到是基本原则。人物、事件和机构编写出简传和扼要介绍。档案内容提要,大型档案中与中国抗日战争无关的部分,写得比较简略;与中国抗日战争有关的部分,则有所强调、相对详细。同时揭示是否数字化和对公众开放使用,以及介绍相关档案的信息。这些会对研究者也非常有益。有很多档案已经数字化,供公众免费自由使用和下载。介绍相关的档案看似简单,实际上是在全面和深入了解和研究基础之上整理出来的。比如南京大屠杀有关的档案,我们把不同馆藏地相关的历史档案集中在一起介绍其侧重点,研究者就会对相关史料的总体情况一目了然,并可根据需要情况可知到何地何馆去找对自己有用的历史材料。
至于人物、事件和机构等的名称,抗战时期就有全国和各方认可和通行的中文名称的,我们尽力还原中文名称。这样做一是为了忠实历史,同时也是希望针对目前很多史学著作中对民国时期外文名称很多乱译、误译的倾向,希望做点适当的纠正。
抗战中的普通士兵,来源:哥伦比亚大学巴尼·罗赛特档案(Barney Rosset Papers)
为什么要编写这本书?
中国研究早已成为国际显学。单从哥伦比亚大学的专业、招生、师资及本科、硕士和博士论文、出版著作等统计数据都反应出这一点。越来越多的美国、加拿大本土学者和中港台的研究者和学生到我们和其他图书馆、档案馆查阅这些资料。蒋介石日记、张学良档案最为典型,使用人数特别众多,甚至不得不制作一套复印件以供使用;当然需用原件的自然使用原件。一些并非特别有名人的资料也在被学者找寻和使用。
但多数人不熟悉和掌握美国目录系统和发现系统,即使是美国本土学者和学生也一样有这个问题;英文查找对不少中国历史学者来说也有些困难,也需要时间去熟悉。我们知道无数来美国查档案的学者收获不理想,很多人只知一、两处,只用一、两种,却不知、不用其余,但又不愿与馆员交流了解的例子。所以,我觉得有必要编这个目录,同时也把它做成值得信赖的有关历史人物、组织和事件的历史档案文献的参考书。而这本书能出版,与杨天石、吴景平、陈红民、胡永恒等国内学者的热心鼓励和帮助分不开,与复旦出版社领导和编辑史丽丽的重视和敬业分不开。上海文化发展基金会大力支持和资助出版。吴景平老师从一开始就鼓励,说你们熟悉馆藏、有心得的人不做这个事情,其他人由于各种原因想做也做不了,或做不好。他很早就建议抗战八年之外的抗日历史档案文献也要收录和研究。
虽然美国学术界和图书馆界在二战后对东亚研究比较重视,但不可能是最重视。中国的文献资源数量比较大、对专业的要求也比较高,在经济情况不好或处理很困难时,只能让其处于次要地位,这是不得不承认的现实。无数的档案、特藏沉睡很长时间,甚至半个世纪甚至百年,以前找中文善本书和档案特藏,很不容易,因为很多甚至根本没有进目录,知道线索的人早已离开。
近二十年来,特别是最近十来年,北美逐渐有不少资源投入到中国历史文献的整理、编目、处理、数字化和研究上。如哥大协和神学院海量的中国有关的传教士档案,这几年越来越多地得到处理和编目,其中包括南京大屠杀有关的贝德士(Miner Searle Bates)档案。现在美国各大学、各出版社、信息公司、基金会等,都以有与中国有关的好项目为荣。
至于利用,由于对已经处理编目的历史档案闻文献对外开放,即对任何人开放。也由于利用手续总体上特别简单,绝大多数允许研究者免费自由照相,因而利用基本不存在问题,研究成果当然不少。但大规模海内外利用则是由于最近数年来中国和平崛起、对抗战等史料的重视,以及一些中国研究者勤奋治学有关。从国内来的学者和学者使用人数普遍增多。比如复旦大学的吴景平教授带领博硕士学生几乎年年夏天在北美甚至欧洲到处寻找新史料,年年都有重大收获和发现。
同时,以国内学者和学术单位牵头的与美方合作对史料进行数字化或出版已成趋势。比如吴教授与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合作对《宋子文档案》进行扫描和数字化,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与哥伦比亚大学合作对《顾维钧档案》进行扫描和数字化,上海图书馆和哥大队卡尔逊中国抗日战争档案数字化和展览等,都卓有成效,对中美各方都有益处。
杜立德东京空袭部分队员,来源:哥伦比亚大学巴尼·罗赛特档案(Barney Rosset Papers)
八分区对敌斗争形势图,来源:威斯康星大学密尔沃基分校福尔曼档案 (Harrison Forman Papers)。
尚未被充分利用的档案
书中收录的卡尔逊中国抗日战争档案,含除大量中共延安和晋察冀等边区学校、八路军游击队、群众组织的原始文献。其中装订成《抗日战争史料拾遗》的7特大册,内容主要为《抗敌报》、各级特别是阜平县、沁县等政府和各抗日组织等布告、抗日军政大学课程表、作息表、劝募捐册、林彪的战斗总结报告和指示、各级组织条例等多为油印甚至手写的各种各样材料,共约80件。也包括各种小册子, 如阜平县政府《人民自卫军组织条例草案》;《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章程》; 《巩固和扩大抗日统一战线;第一战区独立第七游击支队司令部《自卫会自卫队组训大纲》;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东进抗日纵队政治部《抗日自卫队的三个基本任务》;《抗敌救亡统一战线的基本问题》和彭雪枫《游击队政治工作》,等。再加上大量的边区出版的文学、戏剧、歌曲和宣传等出版物,整体地呈现一个朝气蓬勃、充满无限希望和顽强战斗力的中共抗日的边区社会。
八路军侦察兵,来源:威斯康星大学密尔沃基分校福尔曼档案 (Harrison Forman Papers)。
再比如蒋介石和宋美龄的顾问端纳,国内似乎一直认为他被日军捕获后关入菲律宾日军集中营,后由蒋介石请罗斯福总统派空降兵解救出来。但从对哥大图书馆的《端纳档案》的使用和研究中发现,1945年2月23日,美军发起著名的菲律宾洛斯巴尼奥斯突袭战役,成功地从日军战俘营和集中营解救出两千多盟国军人和平民难友,包括端纳。营救原来与蒋介石无关。后端纳被送到夏威夷美军海军医院治疗癌病。之后到纽约,再返回上海。1946年11月9日在上海病逝,宋美龄送终。
国人无不以南京大屠杀为耻。通过2014年开始的国家公祭日,年年纪念,永志不忘。有必要强调日本战争罪行的档案。国内目前还没有能系统地整合二战期间日本的战争罪行档案,甚至南京大屠杀档案。由于历史和现实的各种原因,目前这方面工作成效巨大,但也似乎还没有做到非常全面和扎实,很遗憾。而在美国,单从政府的角度看,1999年1月11日克林顿总统成立“纳粹战争罪和日本帝国政府档案跨部门工作组”;2000年,美国国会通过 《日本帝国政府公开法案》。该工作组的任务就是发掘、筛选、确定、和建议解密美国政府档案中有关日本战争罪行的档案。该工作组至 2007年3月31日其工作完结才告正式结束。开放的日本战争罪行的档案档案中包含战略情报局、中央情报局、国务院、陆军情报部、联邦调查局等所有政府机构的有关日本战争罪行、战犯和战争罪审判的解密档案和信息,也有远东战争,包括中国抗日战争的军事战略、战术及海军史等档案,是全面、系统的在各个方面发掘、整合和公开日本战争罪行档案史料。
另外,还有《日本战争罪及日本细菌战档案选(1934-2006)》,含秘密或绝密报告、文件、通知、通信、实验报告、调查报告、剪报、备忘录、绘图等,均涉及日军细菌战研究与实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军使用细菌战进攻、用人体和动物进行细菌实验、对战俘及平民百姓施暴、盟军起诉日军战争罪、盟军审判战争罪犯、盟军起诉日本裕仁天皇战争罪、盟军调查日本科学家和军人参与细菌战、以及日军沈阳奉天盟军战俘集中营关押美国战俘及对其进行细菌试验等证据。而这些,似乎中国学者知道和利用的似乎不多。日军制造的南京大屠杀,罪恶滔天。但除简单朴素的感情外,全面、客观的史实和研究成果才会让全世界人了解日本军国主义的罪恶、国际社会和平和公正的重要。除政府之外,不用说还有大量的非政府机构收藏的日本战争罪行有关的档案,大家熟知的耶鲁大学美国传教士亲历南京暴行文字图片电子档案,以及哥大神学院贝德士档案等。
王成志,陈肃,王晓燕,何剑叶,何妍,倪冬云 编,《中国抗日战争北美历史档案文献提要》,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
《黄裳论剧杂文》跋
“足本”《浮生六记》的作者问题
作者:朱文通(河北省社科院历史所研究员)
《光明日报·文学遗产》2017年1月2日第5版发表的关于《浮生六记》的专题文章,对“足本”后“二记”的作者问题有所涉及,本文借此再作申论。
杨引传在苏州护龙街旧书肆中发现沈复《浮生六记》手稿的时间,最晚是在道光二十九年(1849),此时就已经是“六记已缺其二”了。然而此后不久,杨引传的妹夫王韬从地方文献中发现此前有人见过全部书稿,并把资料寄给了杨引传。光绪三年(1877),杨引传在朋友们的鼓励下,将《浮生六记》辑入《独悟庵丛钞》,自撰序一篇,并请妹夫王韬撰跋一篇,另将王韬从地方文献中发现的管贻葄关于《浮生六记》的题诗六首和潘钟瑞题词置诸书前,于次年作为《申报馆丛书续集·纪丽类》的一种,排印付梓,这是《浮生六记》最早的刊印本。光绪三十二年(1906),此书又在东吴大学出版的《雁来红丛报》上发表,才使该书逐渐流传开来。据初步统计,目前《浮生六记》的中外文版本已经多达140余种。其中,号称“足本”者只有1935年11月世界书局出版的《美化文学名著丛刊》本《浮生六记》。然而,该书出版后立即遭到林语堂等多人的种种质疑。其实,该书所附录的赵苕狂《浮生六记考》、朱剑芒《浮生六记校读后附记》对该书就已经提出了质疑,特别是责任编辑朱剑芒的质疑,以有关史实为依据,更是切中要害。赵苕狂是世界书局总编,他在文章中老老实实地说不敢判定真伪,只是出于对王均卿品格的了解,认为他还不至于作伪才出版此书,现在看来这不过是托词。如今“足本”《浮生六记》后“二记”系伪造,早已有了定论。但是,后“二记”究竟是何人伪造,目前仍难断定。
首先应该区别“足本”《浮生六记》后“二记”的捉刀人和世界书局出版“足本”《浮生六记》的策划人。毫无疑问,世界书局出版“足本”《浮生六记》的策划人应该是王均卿。郑逸梅1981年撰写《〈浮生六记〉的“足本”问题》指出,王均卿曾经委托郑逸梅根据他提供的有关资料,补写后“二记”,被郑逸梅婉言拒绝。郑逸梅的回忆早已得到大家的公认。郑逸梅曾经于1980年9月致函俞平伯,谈到了所谓“足本”的问题:“世界书局有《浮生六记》足本,后二记不知出于何人代撰。当时王均卿一度与弟接洽,嘱撰二记,弟以笔拙不类,谢之。”得知这一切之后,俞平伯以为“今得郑老手书,上海商人请他作补,被他辞却,自是第一手材料,二记伪作,已无疑矣”。此书出版后,郑逸梅就认为“足本”《浮生六记》后“二记”是王均卿策划的,但不一定是他亲自捉刀,世界书局当有知情者。由于策划人王均卿在此书出版前不久就已经逝世(1935),所以后“二记”的作者问题也就成了一个难解之谜。对此,目前学术界主要有三种说法。
其一,认为是王均卿撰写。如乔雨舟在1990年9月15日《文汇读书周报》发表《狗尾续貂王均卿》一文就持这种观点。徐重庆在《香港文学》2010年第11月号总第311期发表《〈浮生六记〉后两记是王均卿假托》一文,详细介绍了王均卿及其女婿季小波的生平事迹,十分珍贵,特别是其中引用季小波的书信提到:“《浮生六记》后两记实际是我岳父所作。”徐重庆认为:这“绝对可信”,似乎加重了这种观点的分量。此说恐怕是把捉刀人和策划人混为一谈了,其实季小波也没有为此说提供任何新的证据。
其二,认为作伪者另有其人。上海文史馆馆员王瑜孙在1989年9月26日的《团结报》上发表《足本〈浮生六记〉之谜》一文,将捉刀人和策划人区别开来,明确指出后“二记”的作伪者另有其人。王瑜孙说,据大东书局同仁告知,“足本”《浮生六记》后“二记”“是出自一位叫黄楚香的寒士之手,酬劳为二百大洋”。
其三,认为是前人所写。洪静渊在《红楼梦学刊》1982年第2期发表《读〈红楼梦〉和〈浮生六记〉补遗》一文,认为后“二记”是近僧即潘麟生所作。洪静渊认为,《浮生六记》原名《红尘忆语》,又名《独悟庵丛钞》。在同治甲戌年间,书稿曾为武林(今杭州)刺史潘麟生所得。管贻葄为之题跋,认为《红尘忆语》“只有四篇,后二篇系以沈三白自况之潘麟生所作,并为六记”。由于该文自相矛盾,错漏甚多,缺乏足够的证据,这一观点并未引起学术界的足够重视。特别要指出的是,管贻葄逝世于道光二十八年(1848),不可能给同治甲戌年间潘麟生所得《红尘忆语》写题跋。
管贻葄(1788-1848),字树荃,号芝生,江苏阳湖(今常州)人,嘉庆十八年(1813)举人,曾任河南固始县知县、福建兴化知府,工诗词,著有《湘西斋诗草》二卷、《裁物象斋诗钞》等。管贻葄在世的时候确实见过全本的《浮生六记》,并留下题诗--《长洲沈处士三白以〈浮生六记〉见示,分赋六绝句》,此诗收在《裁物象斋诗钞》(道光戊戌本)中。这是目前所知对《浮生六记》最早的记述,管贻葄见到了足本的《浮生六记》,并非如洪静渊一文所说“只有四篇,后二篇系以沈三白自况之潘麟生所作,并为六记”。
此外,还应该指出的是,管贻葄有一位堂弟名叫管贻萼,后人时有将二人混为一谈的,主要是把管贻葄误为管贻萼,洪静渊一文就有此误。
洪静渊文章中自相矛盾之处颇多,不足为据。季小波和王瑜孙的说法均应重视,但是笔者更倾向于同意王瑜孙的观点。笔者认为,王均卿由于身体有疾等原因(不久即逝世)应该难以自己捉刀撰写后“二记”,否则,他不必冒着泄露商业机密的危险去请郑逸梅撰写。而王瑜孙从大东书局的同仁那里知道代笔人是谁也很正常,因为王均卿不仅在大东书局有投资,而且长期主持大东书局的编辑工作。
总之,世界书局出版“足本”《浮生六记》一书的策划人是王均卿,而后“二记”的作者,即王均卿所委托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寒士黄楚香。至于黄楚香的生平事迹,只能留待今后再进一步考察。
《光明日报》( 2017年01月16日 13版)
为问少年心在否 一篇珠玉是生涯
——王水照教授访谈录
一、“三角地”与文学史
侯体健:王先生,您好。我受《文艺研究》杂志委托,对您的个人治学经历与相关学术问题作一个访谈,希望能给我们后辈学人以启发、借鉴。
王水照:好的。我个人的治学经历有历史环境的特殊性,不一定有借鉴作用,但是我很乐意谈谈。
侯体健:在您的《自选集》代序言中,您开篇谈到家乡馀姚的四大乡贤,而且这四位乡贤都与宋代学术文化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年少的时候您是不是就对宋代文学情有独钟?
王水照:我年少时就对文学感兴趣,但对宋代文学没有什么特别的钟爱。我后来走上宋代文学研究道路,有更直接的原因。我是1955年考上北大中文系的,到了北大后参与了著名的“红皮”《中国文学史》的写作,我当时被安排在宋元组,所以直接促使我阅读了大量的宋代文学文献,也就奠定了我后来学术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我的学术生涯,概括地来说就是:“三角地”与文学史。“三角地”本来是北大一个公布重要信息的地方,因而这里第一层意思当然是说我是从北大走出来的,北大中文系是我的学术生涯最重要的起点;第二层意思是指我一生问学的三个地方:北大中文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即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复旦大学。这三个地方,在北大中文系我参与编写了两部文学史,在社科院文学所也参与编写了一部文学史,在复旦则是教文学史。所以说是:“三角地”与文学史。
侯体健:关于北大中文系55级的“红皮”《中国文学史》,现在很多参与其事的老先生都在撰写回忆文章,您能不能详细谈谈?
王水照:好的。我是1955年夏天负笈北上,带着一份朝圣的心情到北大中文系读书的。很不容易啊,当时的北大中文系名师宿儒云集其中,而且在全国录取的人数也非常少。十多年后,一位老师与我说起,当年仅上海地区就有一千多人报考北大中文系,最后只录取了十个。包括我在内的十位“同年”中,有今北大的陆俭明教授、张少康教授,原《文艺报》副主编陈丹晨先生,福建师范大学孙绍振教授等等。进入北大中文系之后,我们领受了“向科学进军”口号的感召与鼓舞,一头扎进书海,努力学习。这个时候感受到了许多名师大家的风范,游国恩、林庚、吴组缃、季镇淮、王瑶、吴小如等先生给我们讲授文学史;王力、魏建功、周祖谟先生给我们讲授语言学等等。寝室的学习氛围也很浓,每天睡觉的时候都不忘问问上铺:“今天看了什么好书?”如果他看的书我没看过,又很有兴趣看,第二天我就要找来认真读读,和同学们交流。那段时间可以说是完全沉浸在学习的愉悦之中的。
到了1957年搞“反右”,1958年又掀起一阵“学术大批判”,批判自己的老师。正常的教学秩序完全被打破,原先受欢迎的课程反而最先挨批。记得那时林庚先生给我们上文学史,有一堂课的主题是“说‘木叶’”,讲“木叶”比之“树叶”之类,存在“概念世界”与“艺术世界”之不同,讲求文学艺术之美,十分精彩,讲完后学生掌声不断,连呼过瘾。但是到了“学术大批判”运动时,对于这篇“说‘木叶’”,我们的同学写了长篇批判文章在《光明日报·文学遗产》整版发表了。林庚先生大雅含宏,后来原谅了学生,所以若干年后回忆这段时光时,仍用诗人的语言说道:“那难忘的岁月,仿佛是无言之美。”不过他那时也说了一句批评的话:“你们能‘破’不能‘立’!”这句话就刺激了我们的“革命积极性”,于是我们就萌生了自己动手编写一部文学史的念头,“把红旗插上中国文学史的阵地”。这部文学史,先入为主地列出了三大标准作为该书的指导思想,即: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的斗争、民间文学是文学史的主流、政治标准第一。以这三点为指导,然后构建出这部“红皮”文学史。用今日严肃的学术眼光审视,这部“红皮”文学史可以留给后人的东西不多,但是换个角度来看,它对个人的成长与集体的凝聚却有很大作用,至少对我个人来说意义十分重大。
当时我们的文学史课程还只上到唐代,唐代以下还没上呢,我们自己要编《中国文学史》,唐代以后的宋元明清段当然也是要写的。最开始,班上动员同学主动报名参与各段文学史的写作,明清文学报的人还蛮多,而宋元组一直没多少人报名。我的性格比较随和些,加上对各个时段的兴趣也都差不多,所以就被组织安排在宋元组,并且被指定为负责人。由此,我开始比较系统地阅读宋代部分的文献资料。这算是为我后来的文学研究指引了最基本的方向,也让我与宋代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
侯体健:这部“红皮”《中国文学史》没出多久,大概不到一年时间又修订成了一部篇幅翻倍的“黄皮”《中国文学史》,这其中是什么缘由?对您个人来说,“黄皮”《中国文学史》给您留下些什么?
王水照:“红皮”文学史编出来之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我们的集体也因此获得许多荣誉。后来中国作家协会和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召开了几次文学史问题讨论会,主要是针对北大的这部“红皮”文学史,帮助学生们认识其中的错误和不足。这几次讨论会我都参与旁听。最后的一天是1959年6月17日,由文学所所长何其芳先生作总结发言,这个发言又在《文学遗产》上分三期发表。何先生的发言,一个重要的思想是说,文学史有规律可循,但是寻找规律是十分艰难的。他又告诫我们“真理向前一步就是谬误”,这是针对“红皮”文学史指导思想之一“民间文学是文学史的主流”而发的。也就是说,民间文学是士大夫文学的丰富资源,给士大夫文学以滋养,但它不是中国文学的主流,主流依然是士大夫文学。民间文学的“资源”作用不能无限扩大为“主流”,真理与谬误就是一步之差。这给我印象很深。
吸收了老师们的意见之后,我们就着手修订了。而且校方给我们每个小组都安排了指导老师,负责修改我们的稿子。我宋代这一组的指导老师是吴小如先生,也就是从这时起,让我与小如先生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当时因为还没有系统地学过宋代文学,有些同学执笔的章节在小组讨论时未获通过,我也只好再推倒重写一遍。后来翻开书本一数,“黄皮”文学史宋代部分,我写了近2/3。稿子每写好一篇,就交给小如先生修改,他的修改意见给了我很多指点,让我有很大进步。甚至在“黄皮”文学史出版后,我和小如先生之间还有许多关于具体问题的讨论,现在还记在这套书的页眉间呢,虽然笔迹有些模糊了,但是承载的情感却愈淳厚了。让我更感动的是,小如先生审改后的稿子都是他送到我宿舍来,而不让我过去取,他说恰好可以借此机会活动身子。可以说,“黄皮”文学史的撰写不仅让我的学术能力增强了许多,也让我体味到了更为珍贵的师生感情。
侯体健:许多老先生回忆说55级编写文学史,给老师们造成了很大的心灵伤害,而您在编写文学史中却与老师们建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这是不是有点特殊呢?
王水照:也谈不上特殊吧,我们批判了老师,但又与老师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这也并不难于理解。不过话又说回来,在我们55级的同学录中是应该有“运动记愧”这一章才好。“红皮”文学史的编写确实有很浓的火药味,“大批判”的色彩十分明显,或多或少对我们的老师有伤害。但是,从林庚先生后来的回忆语言中,我读出来老师们并没有责怪我们,他说那段岁月是“无言之美”,所谓“无言”当然有其说不出的滋味,但是经过风风雨雨磨炼而能够保存的一些真情实意,连同青春期的幼稚、冲动,算得上是一种美的记忆罢。我猜想,老师们对我们当时一群无知少年带有偏颇色彩的热情,也许只是抱一种“乐观其成”的态度。当然,回过头来看,我们55级同学的确应该为那段岁月反思,当时有个别举动甚至超出了基本道德底线,暴露出人性的阴暗面。从我个人来说,我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从小就被教育“天地君亲师”,我对老师怀有自然的敬畏之心,所以我从来不写文章批评我自己的授业老师,一生如此。另一方面来说呢,我觉得“红皮”文学史与“黄皮”文学史应当有所区分。在编写“黄皮”文学史的时候,我们同学和老师之间不再是“批判与被批判”的关系,而是相互合作的关系,在这样的环境下,建立深厚的师生情谊,可以说是自然而然的。
侯体健:编写完这部“黄皮”文学史,您就进了当时的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文学研究所工作。您当时是一进所即参与了社科院版《中国文学史》的编写吗?这段经历对您有什么特别意义呢?
王水照:我一进所就投入到新的《中国文学史》编写中去了。当时刚好宋代部分缺人手,由于大学时候的那段经历,我就顺理成章地承担起唐宋段的编撰任务。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的治学领域和主攻方向正式地确定为唐宋文学。文学所的这段经历对我来说是至关重要的。首先,我在文学所呆了18年,这18年是我精力最旺盛的时段,其中虽然有相当长时间被政治运动耽误了,但是仍是我吸取各类养料的重要时段。更重要的是,我在文学所遇到了两位迄今依然影响着我的老师,一位是当时文学所的所长何其芳先生,一位是我的工作指导老师钱钟书先生。何其芳先生强调文学研究工作中理论、历史、现状的结合,提倡实事求是的学风,他的这些思想是作为文学所“所风”建设提出来的,给我很深影响。而钱钟书先生则以他的博学与睿智,使我第一次领略到学术海洋的深广、丰富和复杂,向我展示了对中国传统文化全身心的研治、体悟和超越,可以达到怎样一种寻绎不尽的精妙境界。另外,也是在文学所的时候,我出版了独立署名的第一本小书——《宋代散文选注》,这也给了我很大的鼓舞,而且也开拓了我后来的另一个重要研究领域,即古代散文研究。离开文学所至今已经三十年了,但是我还是很怀念那段时光。
侯体健:较复旦大学来说,文学所的科研环境应该也很好,当时选择离开就是为了与家人团聚吗?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呢?
王水照:我离开文学所来复旦,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和家人团聚,妻子、孩子都在上海。没有其他什么原因了。在文学所工作很愉快,到了复旦以后,工作也很愉快。当时的复旦中文系主任朱东润先生等前辈学者都对我照顾有加,这也是我铭感在心的。
侯体健:来到复旦工作后,感觉与文学所有什么不同呢?是不是研究的方向也有所调整?
王水照:我1978年调入复旦,那时国家进入了新时期,改革开放给各个领域都带来新的气象,我们迎来了科学艺术全面繁荣的春天。与在文学所的日子相比,大环境已经好了许多。我一方面继续自己的唐宋文学研究,一方面也在琢磨如何扮演好一个教师的角色。后一点是与在纯研究机构不一样的。一堂课下来,学生的反响还不错。我也很乐意做教书育人的工作,与学生在一起,觉得自己也年轻了。我给学生开设了唐宋文学史、苏轼研究、宋古文六家论、北宋三大文人集团研究、唐宋文学史料学等课程。而这时的研究工作,既作为教学的学术依托与支撑点,保证教学内容的充实和不断更新;同时在教学过程中不断地引起新的思考,在教学、科研互动互补关系中,求得科研选题、内容持续鲜活的时代特点。这种研究方式,与过去那种“以任务带研究”模式告别了,能按照我自己的学术理念、知识结构特点、禀赋素质的优劣,合理地选择课题:由过去的唐宋诗文并举转向偏重宋代文学,由诗词兼及散文,从个别作家到群体研究,从作品的艺术特质、风格流派到文人心态、文化性格探讨,等等。艺术观念有所更新,研究视野有所拓展,运用方法有所丰富,对学术传承和发展的自觉意识有所加强。或许,这也就是你所说的“调整”吧。
二、大判断与小结果
侯体健:那么我们可不可以说,您对宋代文学自觉而全面的研究是从到复旦大学以后开始的呢?
王水照:可以这么说吧。但是“自觉而全面”这个词不准确。对宋代文学的研究我是“自觉”的,但若说“全面”,则不敢当。比如对宋代的小说、戏曲,我就未曾写过文章。以文体来说,我关注较多的还是传统的诗词文;以时代来说,我着力较多的也是北宋,南宋虽关注已久,但还没多少具体的成果。
侯体健:我们知道,在2000年举办的首届宋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您被推举为宋代文学学会的会长,对于宋代文学研究的发展,您具有很强的学科建设意识。那么您对当前的宋代文学研究现状与走向有什么看法呢?
王水照:宋代文学研究截至建国初期,与唐代文学研究水平是基本持平的,至少是相差不远的,但是后来显然是落后了。落后的原因我是这样看的,按照我们现在的文学观念,我国文学的主要文体就是诗、词、文、小说、戏曲五大文类,而宋代文学处在一个由“雅”到“俗”的转变时期。就传统的文学形式来说——即就诗、词、文来说——由于人们通常认为诗歌到宋人就爱说理了,而且说的多是理学家的一些道理,所以对宋诗总体评价不高;那么词呢,因为它的思想内容都偏重于儿女情长,反映的社会内容不够广泛,所以也得不到很高的评价;而散文呢,本来就始终处在文学边缘化的地位。这么一来,建国后至新时期初这段时间,学术界对整个宋代文学的评价就不高,也就无法吸引更多的人投入到这里面去。即使到了上世纪的80、90 年代,宋代文学研究也存在许多问题,特别是我多次提到的“三重三轻”的问题,即“重北宋轻南宋”、“重词诗轻散文及其他文学样式”、“重大作家轻中小作家”,在研究的深度与广度上没有取得很好的突破,纵向与唐代文学相比,差距甚远;横向与宋史研究相比,也落后很多。当然,经过最近这十来年的努力,这个面貌已有很大改变。宋代文学研究俨然已成为断代文学研究中最为活跃的领域之一。我想,在这个“宋代文学研究的机遇期”,我们应该着力考虑以下两个问题:
首先,宋代文学研究的布局应该更加合理,应该有个全面的布局,不要太偏颇。2007年底在广州暨南大学举行的第五届宋代文学年会开幕词中,我也强调了这个问题。比如,苏轼研究,在2004—2005年度中,独占所有论著中的十分之一强,其实,对于南宋现存百卷以上别集的一大批作家,作为“前近代知识分子共同体”这个课题而言,具有十分重要的研究价值。现在有部分学者已关注到这个课题,也有一些个案专著问世,但要形成规模,并从个案研究走向综合研究,提升学术水平,大概还需要些时日。若从整体格局来考量,我们的宋代文学中一些长期被忽视或轻视的边缘性的文学,如相对于主流地位的汉民族文学,辽金少数民族文学尚在谋求新的开拓;相对于中心城市地区文学,边缘地区文学尚有待独立开发;相对于文人书面文学,宋代小说戏曲、市民口传文学,几乎处于缺席的境地;相对于词、诗等“纯文学”,古文、骈文、赋等文体的遭遇,颇为冷落。这些方面都应该加大力度,以期对确切认识我国文学的民族特点作出实际的贡献。如何摆正主次的适当地位,并能发挥良好的互补互释作用,以共同展示宋代文学丰富多彩、璀璨夺目的历史原貌,应是我们共同追求的目标。
其次,就是宋代文学研究必须要寻找学理性的建构。什么是学理性的建构呢?就是要有一个贯穿性的、整体性的宏观把握。这个问题,北大“红皮”文学史给我的教训很深刻,就是对文学史规律的探寻一定要是“大判断”与“小结果”的结合。那种理论先行的,或者用一种外在理论去硬套的,比如硬叫你搞阶级斗争啊、二元对立啊,这样的思维显然是不可取的。但是,文学史是有规律的,如果说对文学史或者对于某一段文学的研究,我们没有大的理论观照,那么我们的文学研究整体水平就很难提高。所以,怎样把文学史这个知识体系,变成一个有思想的知识体系,这是我们研究最应该着力的地方。这些年我一直在探讨、思考这个问题。你可能也注意到了,我写过《重提“内藤命题”》的小文章,发表在《文学遗产》上。之所以我用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论”,是因为他这个理论是蕴含着学术生长点的,从他的理论里面我们可以抓住宋代文学的一些关键问题。而且“唐宋变革论”是中外一些学术大家共同的学术思想,这些思想的出现不是偶然的。他们虽然大都没有具体的论证(像宫崎市定是有些具体论证的),内藤湖南就是一个比较大的、宏观的判断,而我们则应该对他的概括与判断作出一些自己的回答。你可以不同意他,但是这个领域的思路是他打开的。说个题外话,陈寅恪的贡献也就在这里。比如陈寅恪讲唐代的“牛李党争”是进士集团与贵族集团之间的斗争,而田余庆教授《东晋门阀政治》一书,已经对此有所质疑,岑仲勉先生也用具体事例来反驳。但是陈先生的一些理论性的概括和论点仍没有失去意义与价值。比如说“种族之分,多系于其人所受之文化,而不在其人所承之血统”,再如中央朝廷与地方边境连环的互相作用,等等这一类观点。陈寅恪的学术强调宏观的观察,他的学术是一种范型。这是和钱钟书先生不一样的范型。钱先生不主动地提出“大判断”,他都是在“小结果”上用力,一条一条的,你要找他的思路就比较难找。我觉得宋代文学研究就是要把“小结果”和“大判断”结合起来,特别是要找像“唐宋变革论”这一类的“大判断”,能够贯穿整个宋代文学研究的,把宋代文学能够定位定得非常准确的一些学理性建构。这一类的观点,还有像刘子健提出来的“南宋的背海立国”,包括余英时在《朱熹的历史世界》提出来的“后王安石时代”、“国是”问题,还有我们常常关注到的雅俗关系,等等。这些问题,我们已经很明显地感觉是存在的,但是要从各个方面进行回答。这是我个人觉得宋代文学研究当中最应该努力的地方。当然,“大判断”必须是从实证开始,从“小结果”开始,不能像北大同学那样用外在的观点,然后硬把中国的作家分成两个类型,一个是现实的,一个是反现实的,那样是不行的。
侯体健:您前面提到的“大判断”许多都是历史学界提出来的,按照这些“大判断”,我们的文学研究会不会落入历史学附庸的位置呢?
王水照:你问得很好,学界确实有这种担心。但是,首先我们得看到文学史本来就是历史的一个特殊门类,所谓“文史哲不分家”嘛,历史学界提出的大判断对我们文学研究有益,我们为什么不加以吸取呢?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究竟如何研究文学?我还是觉得研究文学,光从文学到文学的路数是不可行的,是有局限性的。我们应该拓展视野,从文化到文学,但在结合文化来研究文学的情况下,我们又不能忘记我们的文学本位,不能是替搞社会史的、搞历史的打工。这应该不成问题,我们的落脚点应该在文学。文学研究如果仅仅局限在文本的分析,就自己画地为牢了。以前所谓“把文学当作文学来研究”的口号,是针对前一个时期,把文学变成政治的附庸来研究而言的,所以当时要强调“把文学当文学来研究”,这个是纠偏,是对的。但是,现在我们还一味地光讲文学的结构、文本的解读,我们的文学研究之路就会越走越窄,没有更宽广的前景。我们的文学研究,应该从整个文化的背景出发,在文化的背景下,才能把文学真正弄清楚,才能看清文学真实的面目,才能找到文学准确的位置。我想这个观点还是应该坚持:要从文化到文学,又要回归文学,以文学为本位。用这种方法来研究,可能会取得更大的成就。
侯体健:您说当前的宋代文学研究更应该着力“大判断”,那么在“大判断”与“小结果”之间,您觉得应该如何更好地结合呢?
王水照:我强调的“大判断”是建立在“小结果”基础上的“大判断”,它们二者之间的关系是互相促进、互相关联的。我受的教育告诉我,“大判断”与“小结果”在研究当中是相互影响的。举个例子,前面我说到的,在文学所给我影响最大的老先生之一是何其芳先生。其芳先生是很有文学的素质与敏感的,有时甚至可以说是很天真的,在懂政治的人眼中,他是不懂政治的。但他毕竟是北大哲学系出身的,受过系统而良好的哲学训练,我很喜欢看他的文章,层层推理,逻辑相当严密,而且小结果与大判断结合得很好。比如他有一篇《论〈红楼梦〉》,是篇长篇论文。这篇文章一方面非常细致地分析了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人性格的不一样,另一方面他又从这里面提升出一些系统而宏观的理论观点。就凭借这一篇文章,使得他成为“红学”之一家啊,因为他在文章中提出了不同于众的看法。我在《半肖居笔记》里有一篇文章提到这个事,我曾问过他:“你这篇文章我很佩服、很喜欢,你是怎么写出来的?”他说:“就是读书啊。”他倒不做卡片的,就在书的天头地脚作批语。在写论文的时候不断地回忆当时的直接的艺术感觉。大判断与小结果之间的交互关系就是这样,从作品的细读开始,然后从中再抽出理论大观点,接着反复地进行。也就是先读作品,读了作品你就会有总体上的想法,然后带着这个想法,再读作品,再琢磨有关材料来印证这个想法,想法经过细化、纠正,形成文字,就是一篇好文章了。所以,其芳先生的推理很有说服力,他是一层一层地生发、推断,不是有一个大判断就完了。好的文章就像一棵树一样,有主干,有枝叶,这样去生发,显得十分丰满,不是干瘪瘪的。另外就是对材料的使用,其芳先生非常讲究。曹雪芹逝世两百周年纪念的时候,上面给他一个任务,要他写一篇曹雪芹的纪念文章,他后来就写了一篇《曹雪芹的贡献》。在这篇文章中有一段,他抓住“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贾雨村所说的天地之间有一种“正气”,钟情于谁谁,有个人物的大名单(如王朝云等),他把提到的人一个个去研究,还特地请一批年轻的同事为他搜集一些材料,因为我是研究苏轼的嘛,所以就让我给他提供一些苏轼与王朝云的材料。其实我们提供的材料在他的文章中只是一个注解,我提供的那些篇目,其实他自己都已经看过了。所以,你看,其芳先生一方面是比较细致,着力在“小结果”的实证上,一方面他又总在一篇论文中提出大的判断。所以我想,理论观点跟作品的细读,总是这样交互发生的,你很难说究竟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在自己的思维当中,这两个东西都是相互的。当然,从源头来说,还是文献、材料的阅读最重要,所以我在思考、探寻学理性建构的“大判断”时,也始终强调文献整理是研究的前提和基础。
三、文献整理与专题研究
侯体健:确实如您所说,文献整理是研究的前提和基础。最近您编撰的《历代文话》出版了,我想这应该算是您这一主张的具体实践吧。媒体在报道《历代文话》时,称它是“中华文史资料库的新创获”,您是出于什么考虑,花十余年功夫来编撰这套大型资料书的?
王水照:要说《历代文话》,得从我做《宋代散文选注》说起。那个时候刚刚大学毕业,在文学所编撰《中国文学史》,后来接到陈友琴先生的邀请,就开始选注宋代散文。前面也说过,这本书是我个人署名的第一本书,为了做好这个工作,当时我把文学所藏的有关散文的、文章学的材料,特别是各种选本,都认真读了一遍。在阅读这些文献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中国散文的研究是大有可为的,决不能够忽视。你看,苏轼的前、后《赤壁赋》,算是文章的范畴嘛,并不比他的“大江东去”差啊。再如王勃一篇《滕王阁序》,那是多大的影响啊!这些文章中所涵摄的文学的东西、文学的价值,你诗歌里面不一定有。对于诗歌而言,只要有一个诗歌的形式就都算作文学作品了,而对文章而言呢,算不算文学作品还要去验明正身!要检验它这里面有没有文学性啊、审美性啊,各种各样的条件,这些条件多数是依照西洋的文学观念来要求的,这个我觉得对于我们中国文学是不合适的,这个帽子戴不上。我们的古代文章有自己的发展系统。吉川幸次郎在《中国文章论》一文中的第一句话就说:“在中国人的意识里,做文章是人间诸生活最重要的事。”这句话讲得很实在,比如对于苏东坡来说,肯定写文章比他写诗歌更认真,更须充分发挥他的潜能。即便是写作朝廷的一些文书,这些文书的写作也是有文学的要求在里面的,他并不是只表达概念的东西,只把道理说清楚就完了,不是这样。他还是有一种艺术上的追求在里面。这是中国文学的特点,离开这个就不是中国的文学,我想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自己在作散文研究的时候,苦于没有一套评价的语言。而文献阅读的直觉告诉我,我们的汉语言文学里面是有一个“中国文章学”的体系存在的,现在却还没有开拓出来、没总结出来。要寻绎这个体系,就要占有丰富的材料,所以就有了编撰文章学资料汇编的想法。最开始的时候,我倒没想到要编“文话汇编”之类的东西,主要是收集各类序跋和书信,好几年功夫下来,抄了不少,可惜“文革”当中都给弄丢了。不过,抄的过程中也慢慢体会到中国文章学的一些东西,比如文章中的“气”——即“文气”——很重要。有种文章,它不一定有所谓的“抒情性”、“形象性”,等等,这些西方文学观念告诉我们的文学因素,但是你能读出一股“气”在里面,或者说是一种逻辑推理的语言气势。典型的例子就是韩愈的“五原”,它也没有什么形象,就是一种逻辑推理,但是有了这个东西,它就打动了你。那不光是说它“晓之以理”,而是文章语言的组合中,本身就有一股气在推动你,去接受它。我觉得这个是中国文章里面的特点,因而由此基础产生的中国文学的观念也应该与西方的文学观念不同。当然,我们应该有新的文学观念,这是学科进步的标志。但是我们不能不加分辨地拿西方的文学观念直接来审定我们的文章的“正身”,而是应该结合起来。我想,评析我国古代文章,多用“审美性”这个词汇,或许比“文学性”更准确些。就是我们的文章里面有美的东西,美的东西和艺术、和文学就比较靠近了。美的因素也包括形式美。比如韩愈的《画记》,从内容上说,《画记》其实就是一篇流水账啊。面对一幅画,韩愈对它进行描述,记下来人多少、马多少、牛多少。但是,《画记》句式、结构,错综变化,波澜迭起,完全与流水账不是一回事,它是一篇艺术文啊。光是形式的结构,就是艺术的结构,你得承认这个东西,这是我们中国文章特有的东西。而当我们要试图揭示中国文章中特有的审美性时,就要去搜罗爬剔历史上的各种论文之语,这就促使我开始关注最典型的文章学著作——文话。经过这十来年的努力,依靠不少朋友的帮助,也就编出这套六百余万字的《历代文话》了。
侯体健:现在《历代文话》出来了,受到学界的一致好评。这套资料书籍编撰下来,您最强烈的感觉是什么?
王水照:最强烈的感觉就是编的时间太长了,而且时间拖得越长,我自己的压力就越大。当然,时间长也有好处,比如版本的选择、选目的确定、标点断句等等,这些方面考虑得也就更精审些。特别是版本问题,最初启动这个工作的时候是1991年吧,许多版本很难找,后来有几部大书出来了,比如《续修四库全书》,就为版本的选择提供了许多便利。
侯体健:《历代文话》的版本选择确实很精审,从东瀛即采入六种,可见当时是花了很大气力的。那么,您个人在编撰《历代文话》的过程中有什么新收获呢?您希望《历代文话》的出版给学界带来什么?
王水照:我在很多场合都说过,我不是为了编书而编书。我希望《历代文话》出版之后,大家都来用,要把文献整理与专题研究结合起来。要利用它来开拓我们的散文研究,利用它来进行我们的文章学研究,甚至利用它来重新认识我们的中国文学特质。我曾给学生们讲过,《历代文话》编完后,我强烈地感觉到了我们现在的文学史、学术史有“三个遮蔽”:
第一个“遮蔽”,就是对中国本土文学观念的遮蔽。我们现在都是使用西洋的文学观念,而忽视了中国自己的文学观念,我们要建立中国自己的文学观念体系。这一点我在前面也谈到了。其实,“杂文学”是能体现中国文学特色的一个概念,我们应该充分考虑到这一点,而不是拿着西方文学观念当筛子,把我们本土所具有的文学特点全筛掉。当然,我们是现代人,我们有学科分流,这个观念是进步的,我们不能完全返回到以前的概念。《历代文话》编出来了,我们应该用现代的眼光,去审视这些材料,把里面所包含的有“永恒性”价值的东西挖掘出来,既尊重现代的文章观念,又充分考虑传统的文章学特质,提升出或者说建立起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观念,然后打破西方文学观念对中国文学的遮蔽。这里还应特别强调中国传统应用性文字的艺术性、审美性问题。
第二个“遮蔽”,就是我们现在的文学史、学术史遮蔽了许多文学批评的大家。以前我写过一篇文章《陈绎曾:不应冷落的元代诗文批评大家》,就是特别表彰这位被我们文学批评史冷落了的文学批评家的,后来复旦有学生写了篇博士论文《陈绎曾与元代中后期的文章学》,我觉得这很好。这次我还要提到两个重要的文学批评家,一个是《古文辞通义》的作者王葆心,一个是著名教育家唐文治。这两位的文学修养都很高,文章学理论也具有自己的特点,应该在我们的文学批评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特别是王葆心,我们的文学批评史从来没有关注过他,但是你去看看《古文辞通义》,那是写得真好啊。十册《历代文话》,他一人占了一册,可以说王葆心是文话发展史上的殿军人物,值得我们认真研究。
第三个“遮蔽”,就是我们的流行观点遮蔽了《四库全书》的优点。对《四库全书》的评价,不应该一棍子打死,而是要“具体书籍,区别对待”。在编撰《历代文话》的时候,许多书我们都是先用四库本作为工作底本,然后再利用所谓的“善本”进行复校的。后来我发现,许多本子其实是《四库》本最好。我这里当然不是要为《四库全书》翻什么案,而是说《四库全书》收录的书籍在未涉及到民族问题、国家问题的时候,它选用的本子一般是当时最精善的本子,特别是在“诗文评”这一类文献中。四库本不应该被一味地排斥。北京大学所编《全宋诗》,其中的“大家”,以《四库》为底本者,约达250家,以《四库》作为重要或者次要参校本者,也达203种之多。这都说明《四库》本中虽有删改漏略、草率从事等缺失,但绝非全无价值。
回到你的问题,我觉得《历代文话》的出版会给我们的学术界提供新的学术生长点,这一点我是很乐观的。因为基础文献的整理,一定会推动专题研究的深入,这是被历史一再证明了的。所以,我也对散文研究与中国文章学的研究前景充满期待。
侯体健:您的这段话也让我想到了宋代文学研究中最热的领域,即宋词研究。我想,宋词研究能如此之热,大概也与基础文献的整理有着密切的关系吧。您前面也提到,第五届宋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刚刚结束不久,您对当前的宋词研究如何看?
王水照:你说得很对,宋词研究之所以如此充分,确实与基础文献的整理有着密切关系。所以我始终认为,对20 世纪初的几位词学前辈,应该给予更高的评价。你看,主要是三位先生夏承焘、唐圭璋、龙榆生。这三位先生对20世纪词学研究的引领作用是非常大的,奠定了我们词学研究的基础。不知你发现没有,这三位先生实际上似有分工的,夏承焘先生主要是对词学的专题问题进行深入的揭示,特别是他的“年谱学”,非常成熟。他的每一篇有分量的词学论文,都是可以打开一个课题的。比如他关于宋词声调的发展过程,就一篇论文,实际上就已打开了一个纵深发展的课题。唐圭璋先生主要是词学文献的专家,他的两部大书《全宋词》与《词话丛编》,可以说是哺育了我们词学研究的后辈,后人要研究词学,这两部书是必备的。龙榆生先生呢,他办了一个《词学季刊》,每一期《词学季刊》上,他都有文章的,他的文章就是从宏观上提问题,比如词学研究的发展方向啊,词学应该包括哪些部门啊,词选的“标准论”啊等等。这可以看出榆生先生有非常强的建立独立的词学专科的思想,学科意识非常自觉,非常强烈。因而《词学季刊》在当时起了很大的作用,现在回头来看,也是非常好的。编得也活泼,信息量很大,把当时一些词学大家的活动,以及他们心里想的东西,很全面地、鲜活地反映在这上面。所以,我觉得20世纪的词学非常幸运,有这些大师在前面把整个学科的基础奠定了。基础文献也好,专题研究也罢,都相得益彰,发展得很不错。从30、40 年代以来,词学最发达,成果也比较多,新时期以来的词学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这次第五届宋代文学会议上,我也看到每年的统计数字,都是宋词的论文数量最多。但是呢,我觉得,凡事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或者说学科成熟到一定程度之后,就有一个难以为继的问题。目前的词学,我也不知道怎么搞法好。宋词研究究竟要怎么进一步深入,现在进入了瓶颈期,面临着一个大的突破的关头。我想词学研究也就这个状况吧。2007年广州宋代文学会议,从论文集里面看出来,有些宋词研究者开始从接受美学的角度、阐释学的角度去研究宋词,这也是当前情况下的一种可行的选择。或者跳开宋词,走向金元词、明词、清词,也是不错的。总之,要在宋词里面作出大文章,现在可能很难了。与宋词研究状况有些类似的,是苏轼研究。现在苏轼研究的论著依然不断出现,但是有分量的文章已经很少了。这或许也是历史的规律吧。如何寻找突破口,我也颇感困惑。
四、学院派与大众化
侯体健:说来惭愧,您一提到苏轼研究,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您的《苏轼论稿》,倒是您的《苏轼选集》,还有您和崔铭合著的《苏轼传:智者在苦难中的超越》,以及和朱刚合著的《苏轼评传》。
王水照:这很正常。普及性的读物总是给人印象深刻些,影响也广泛些。曾经很长一段时间,许多青年朋友遇见我都要兴奋地提及我的《宋代散文选注》,说那是一套他们很喜欢的小书,让他们爱上了古典文学。我听了以后也很高兴。
侯体健:在大家眼里,您应该是一位很“学院化”的学者,但是我又发现其实您在文史普及方面也做了许多工作。比如最近您和崔铭合著的《欧阳修传:达者在纷争中的坚持》也与大家见面了。
王水照:是这样。我觉得,这种普及化、大众化的工作是十分有意义的。不要把“学院派”与“大众化”对立起来,而应该结合起来。让真正的学者去做最广泛的普及工作,才是最好的状况。前辈学者也十分注意这样的工作。比如说我很敬佩的余冠英先生,他就在学术研究与普及工作结合上取得了很大成绩,很有自己的特点。他的几个选本,从《诗经选》到《汉魏六朝诗选》,都是在很认真的学术研究基础上做的。所以我记得,在大学念书的时候,老师讲到《诗经》某一篇时总要引到这段训诂余冠英同志怎么说。如果从著作本身的定位来说,《诗经选》是普及型的东西, 但是它现在却能与以前学术殿堂里的精品、经典排列在一起,足见冠英先生是下了功夫的。除了《诗经选》,他做的《诗经选译》更引领了一阵风潮。他能把《诗经》用白话翻译得那么好,“信、达、雅”结合得那么好,没有深厚的文学功底和坚实的文学研究作基础是不可能的。他是一个很好的榜样,所以我自己也很注意把自己的研究心得转化成为大众的阅读,能把大众化与学术精品化适当地结合,因为这是很重要的。
侯体健:您的《宋代散文选注》和《苏轼选集》现在都已是很经典的文学选本了,当时您作这两项工作的时候一定也是抱着严肃的学术态度吧?
王水照:说“经典”是过奖了,但我认为作学术普及工作,首先要保证传达的知识是准确的,因为人接受知识有个先入为主的观念,不能把错误的东西传布出去,人家第一次接受的知识就是错误的,这会影响到他以后的学习。所以作普及工作要给自己提出很高的要求。《宋代散文选注》是我独立完成的第一个选本,态度是十分认真的。这套书虽然是普及读物,但是当时的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对作者的要求是很高的。他们原来是请陈友琴先生做,那时正好我们在一起编社科院版《中国文学史》,陈友琴先生住我斜对面, 我对面是钱钟书先生的房间。有一天,友琴先生对我说,“上编所”约他编一本《宋代散文选注》,他就说“水照,我们一起搞吧! ”我当然就痛快地答应了。他拟了一个初目,然后由我一篇一篇做,弄了一段时间,我给他看了我做的东西,他说:“你做得很好嘛!这就你一个人来做得了。”这本书虽然是一个很简单的普及读物,但是我是作为一项严肃的学术工作来做的。当然还有些错误,随时改正,总希望我的注解是经得起推敲的。
侯体健:后来的《苏轼选集》得到的评价也很高。
王水照:《苏轼选集》得到较高的评价,与当时何满子先生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是分不开的,他是这本书的责编。本来苏轼的这本中级选本是由他自己来编选的,因为他也很喜欢苏东坡。后来经王运熙先生介绍,就由我来承担了这项工作。当时我的工作环境也适合作选注一类工作。因为家里居处逼仄,没法搞著述写文章,做选注倒是一条一条的,时间可以分散些。当时的生活是三点一线,家、上海图书馆、复旦大学。不上课的时间,我都在上海图书馆“上班”。做出来以后,学界反响比较好。后来何满子先生就把我这本《苏轼选集》当作中级选本的样品,别人要做其他作家的中级选本,就拿我的作为标准。关于苏轼的选集,目前有陈迩冬先生的《苏轼诗选》、《苏轼词选》,刘乃昌先生的《苏轼选集》,等等, 比较起来说,我的这本还算有些自己的特点。不管是书的结构还是知识量、准确性,都自有特点。而且我的注释都是冲着难点去的,在难点、疑点上,我下了很大力气, 希望能对苏轼文本的解读有所帮助。
侯体健:在您的学术普及工作中,除了选本和评传之类著作,学术随笔一定也是重要组成部分吧。比如您的《半肖居笔记》,还有最近出版的《鳞爪文辑》。您为什么给新出的这本随笔集取名“鳞爪文辑”呢?
王水照:学术随笔嘛,倒是有些什么小感想,或者有什么小发现,就提笔写写。最近出这本《鳞爪文辑》,书名没什么特殊含义。就取“一鳞半爪”之意,因为都是零零散散写的小文章嘛。
侯体健:这本《鳞爪文辑》与《半肖居笔记》相比,内容上主要有什么不同?
王水照:《鳞爪文辑》比起原来的《半肖居笔记》,内容大概加了一倍。《半肖居笔记》出版十年了,十年中间,这类学术性随笔写得也比较多,很自然地就结集在一起了。《鳞爪文辑》里面新增文章有相当部分是关于钱钟书先生的,因为钱先生辞世后,一些报刊要我写文章。后来,我又申请了“钱钟书与宋诗研究”的课题,他辞世以后有两部大著作问世,一部是《宋诗纪事补订》,一部是《钱钟书手稿集》,我想借助新资料做一些专题研究。《鳞爪文辑》里面一些关于钱先生的文章大致都围绕课题进行。当然,有些也只是出于兴趣, 比如讲钱先生的《西游》情结,那就和课题没多少联系了。就是看到钱先生读《西游记》读了十多遍,是一种特殊趣味,林庚先生也是,把《西游记》当作童话读,这都是很有趣的现象。写这类文章我自己考虑过如何定位的问题。不是以说点钱先生的轶闻逸事来吸引大家的眼球,我是把他作为当今罕见的大学者来进行研究,特别是对“钱钟书与宋诗研究”的专题问题,通过一些小文章来反映。这些文章中间都是有些学术意图在的。
另外还增加了新近写的一些文史随笔和序跋,比如给《文史知识》等杂志写的文章,还有给学生、朋友们的著作写的序言,等等。但是序跋之类的呢也不是全收,总要在序跋中表达了我对相关学术问题的看法,才把它收进去。这样下来,就超出了《半肖居笔记》许多。
侯体健:能和您这么深入地交谈,真是受益匪浅,希望您的新书带给我们更多的惊喜。感谢您接受我的采访。我想为这篇访谈拟个题目就叫“为问少年心在否,一篇珠玉是生涯”吧,因为我能感受到您的学术一直充满活力,可谓有“少年之心”,您的一生都孜孜在学,可谓是“一篇珠玉”呢。
王水照:谢谢夸奖。苏东坡的这两句诗我也很喜欢,你把它们放在一起也挺好嘛。
侯体健:不客气,我能做的事也只是苏东坡所谓的“师已忘言真有道,我除搜句百无功”罢了。祝您身体健康,一切顺利。(全文完)
顾颉刚致罗根泽信札十通
鸿雁叼来的文学史--钱钟书致夏志清书信解读
鸿雁叼来的文学史--钱钟书致夏志清书信解读
2018-01-27 09:12
夏志清先生逝世纪念日临近的日子,笔者有幸从夏夫人王洞女士那里获悉一个让人激动的消息,她最近寻出了钱钟书致夏志清的所有原始信件。这批信件是世人皆知的存在。特别是,它们传递着晚年钱钟书和夏志清之间谈学问、臧否人物等等各方面的重要资料。因之,它们也是钱夏研究史和当代文学批评史上具有填补空白意义的重要文献,是鸿雁传书叼来的文学史。
众所周知钱钟书心性儿极高,从不轻易赞许人。而夏志清也是以“文坛判官”蜚声海内外的批评家。他们论及世道人心及作家学者时往往不避褒贬、直抒胸臆、谠论是非而且不惧得罪人,因之他们的观点常常引起文坛波澜。
夏志清(左)和钱钟书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校园
而这批信里隐藏着秘密,是世人久已盼望知道衔接缺环和断链的秘珍。因此,因缘际会,解读它们不仅是个文学史话题,也应是个历史责任。
释读这批文献犹如译码和还原历史,这里面不单有故事,而且有责任。记得鲁迅先生当年说《红楼梦》时就论道,“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在钱夏通信中我们能看到什么呢?
“青眼看人万里情”。文人相轻是个自古依然的话题,但我们这里看到的是文人相亲的文坛佳话。
文人相亲
让我们先了解一下这批书信的基本情况。
这批信件总数为23封。钱夏二人交往这么多年、对文坛影响这样大,按说,这个数量不算多;但它们却有质量,封封皆有料。
夏志清在世时对它们保存得非常仔细,轻易不将之示人。晚年夏志清时常念叨有很多事情要做却又无从下手。他活着时候挣扎着出版了他跟张爱玲的通信集。但去世前仍念念不忘他与其兄夏济安的通信。这批信在其去世后由夫人王洞女士和好友、学生合力出版煌煌五大卷。那么,他留下现存最重要的资料大概就算得上钱钟书跟他的通信了。
它们被夏志清专门存放在一个邮寄快件的硬纸夹里,夏先生在上面手写有“钱信原件”标注。很显然,夏志清活着的时候对它们很珍惜。这批信件信封的拆口都很仔细统一,连信封破损处他都用透明胶带仔细修复。但有两三封能看出拆口很急迫,大约是收信时夏先生因着急先睹为快,急不可耐张皇间撕损的。
存信中有邮戳不清楚的地方,夏志清就亲自用笔在信封上标出寄信的年月日,可见夏志清对它们珍视异常。夏先生在世时曾经主动借给笔者过钱钟书杨绛的赠书,对这些通信虽有提及,但却少有机会展示它们。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二人间通讯应该不止这些。因为他们通信时多次提到他们电报联系的内容。除了寄信和电报,二人之间应该还有邮包来往多次,因为钱夏间有多次寄书和收到书方面的记录。而且双方皆有对方著作的大量收藏;钱致夏信中有的没有信封,可能是在寄书时夹带的。
这23封珍贵的通信中,钱钟书致夏志清21封,杨绛致夏志清2封。这里面中文信是20封,英文信3封。用毛笔书写信9封,钢笔信3封(杨绛两封全用钢笔),圆珠笔信7封。英文信一封为手写(在旅店旅途中)两封为打字机打印。
钱致夏通信中最早的信为1979年4月13日,最晚一封是1994年1月5日。杨绛最后的一封信在1995年3月18日。全部通信共历时15年。
这批通信按年编目的频率为:1979年九封;1980年三封;1981年五封;1982年一封;1983年两封;1984-1985年两年无通信。1986年一封;1987-1993年七年无通信。1994一封。1995年杨绛一封压轴,为全部通信期画上了句号。
感谢那个没有手机、没有微信和电子信等等的时代。老一代学人用文人最传统的通讯工具毛笔和诗词歌赋表达心声、月旦人物、臧否时事、议论世情,尽浇心中块垒。否则,我们将永远无法解读这一代学人的心声,也许它们只能湮灭在浩瀚的缥缈的“某某圈、某某云”的一角里了。
正是基于此,这批宝贵的信件更是弥足珍贵了。它们是老一辈传统文人、诗的结晶和历史的见证。
当然,人们真正关心的焦点,仍然还是在于这批罕见的文献里面谈了些什么。
不教青史尽成灰
这批信件中最为珍贵的部分当然是它所保存的史实。大家知道,写信本来是很私密的事情,所以襟怀坦白是信的主旨。它们大多是二人之间的情感和事实信息的交流;其中所述大都十分客观、坦承,了无顾忌。书信跟日记一样,它往往比写出来发表的文章携带更多的史实和真情,这在古今中外都是共识。因之,钱夏信件里透露的史实难能可贵。虽然这里有的象是流水帐,而有的又是当年钱夏交往中的点点滴滴,但时过境迁,它们就成了珍贵的历史,且为正史和研究著作所失载;因之,研读这些第一手资料可以填补空白,它们遂成了珍贵历史插页和画外音、解说词。
众所周知,钱钟书跟夏志清往昔交往无多。据夏志清回忆,1979年钱钟书随社科院代表团访美之前,他们差不多只见过一面,是1943年秋宋淇在家里开派对引夏志清见钱钟书的。那时候钱钟书是个大学教师、初出茅庐的作家,只在上海滩写过一本小说《围城》;而夏志清呢,更是一个青涩的文艺爱好者。没想到,他们再次相遇却成了文坛的一段传奇。
盖因为夏志清后来留美、写了闻名的英文教科书《中国现代小说史》,而这本书里盛赞了一生只写过一部长篇小说的钱钟书,把他捧得如日中天。当然,除了小说,钱钟书也写评论、做学问,可他的学问太古奥。可以这么讲,今天有相当数量的普通读者是通过夏志清认识他的。
惺惺相惜,钱钟书未曾想到晚年会天上掉馅饼因小说暴得大名、得此际遇。对夏志清,他是怀有某种知遇之情的。因之,我们在早期钱夏通信里,能看出这种真情流露。这些背景,钱钟书访美,他们的激情相聚后夏志清已经撰长文详述了,此不赘。而相见后钱钟书尚未离开美国、在洛杉矶最后一站时,仍然写信表达他对夏志清这种提携和评赞的感谢:“您对我的评论颇具神奇的魔力。我不仅是您发现的,而且差不多就是您的创造物,您知道这个。”
平日深沉、不太轻易表达自己情感的钱钟书在这封给夏志清的英文告别信中写道:“与您再次会晤,使我欢忻无限。咱们40年间只会见过两次并不算多,但是时光是一个多么神奇的魔幻师,它将我们40年前的一个黑格尔或克尔凯郭尔式的那种偶识缔结成了一种亲情;其后绽放成了一种丰盈的、成熟的友情!”(1979.5.6)
钱钟书写给夏志清的钢笔信
如果说,夏志清此前写的小说史和“悼念”钱钟书的文章等是他一厢情愿地对自己心仪的小说家和文人的评赞的话,这次两天的相遇和相聚则使他们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友情和互相敬佩、相互欣赏高山流水遇知音般的精神契合。
在赴美之前,钱钟书的确在他给夏志清的第一封信中就用了“管鲍之情”来譬喻他们的相知(按照夏志清的回忆,他30多年前初见钱钟书是在一个嘈杂的环境,估计他对刚成为文坛明星的钱钟书印象深、而钱钟书那时春风得意,未必对他这个文学青年有印象)。
没想到,这种情愫后来竟发展成了一种不渝的亲情。也许,正是那次相遇使少年夏志清得读流行小说《围城》而成了十几年后夏在美写《中国现代小说史》中钱钟书一章的契机。
阔别将40年。英才妙质,时时往来胸中。少陵诗所谓“文章有神交有道”,初不在乎形骸之密,音问之勤也。少年涂抹,壮未可悔,而老竟无成。乃蒙加以拂拭,借之齿牙,何啻管仲之叹知我者鲍子乎!
尊著早已拜读,文章之雅,识力之定迥异点鬼簿户口册之伦,足以开拓心胸、澡雪精神,不特名世,亦必传世。不才得附骥尾,何其幸也! (1979.4.13)
钱钟书在访美前跟夏志清预热“叙交情”的信早已充满了期望中的交情。其实,当年倜傥骄傲的钱钟书很难说对众多宾客中的萝卜头夏志清有印象,但这次约40年后的重逢却是今非昔比啦!他们的交往成了传说中的管鲍。
此后,这两条平行线终于找到了交集点而汇成了一根粗线一直延绵下去,特别是刚结识的1979年,从开始通信的4月份起,钱钟书竟是连珠炮般地给夏志清发了九封信。
这么多信,写什么哪?当然较多的除了叙别情、谈友谊外还谈学问,交换思想。暌违日久,大家全是陌生的。要想有对话的可能,不免要补叙足上下文背景;因之,此期钱夏信有很多象是流水帐。但是今天看来,这却是珍贵的史料。
早期的钱信多是介绍自己多年来的旧况、近况,特别是自己的研究、写作情形。其中谈论较多的是他的著作在海外被翻译、关注的情况。当然,这里面免不了不少对夏志清多年来在海外对自己及其作品推介的感怀、感谢乃至恭维之情。最多谈到还是自己著作的多种外语译本、译者和出版信息。
当然,钱信也提及自己《管锥编》和旧著再版的情况,同时也提到了杨绛甚至杨必作品出版的情况。
此外,钱钟书详细且有些得意地提到了他跟杨绛访问欧美、参加国家级会议以及全国文学界大会等等情形。让我们了解那个刚刚开始改革开放新规的时代这些老一代文学明星的“解放”及受重用、重新炙手可热、热汽蒸腾的情形。
弟老懒怕出门,9月欧洲汉学会在苏黎世开会,以“全体会员名义”邀我为“贵宾”,已婉谢不去。昨日得Hannan信,代Guillen询问我是否明年肯到哈佛作讲座,我也等过一天写信婉谢,兄如要和我再见,恐怕只能穆罕默德去就山的那一天了(暗喻遥不可及--引者注)。当然,世事难料,谁也不能自主。安知不有惊喜!(1981.7.12)
“得书惊喜。弟即与本院秘书长梅益先生(极能干明通,原为翻译家)商谈,渠建议邀请大驾返国观光两周,在国内游览食宿费用均为院方担负,不附带任何条件如讲学、作报告之类。等于免费的假日。弟极快慰。来华学者之倒胃口的讲座,讲者听者皆勉强应付,不如这种来访之逍遥自在也。此次乃破冰之旅,如宾主和谐,以后使华能量增高,此中有弟苦心也。”
谁说钱钟书狷介不通人情世故?他在这儿尚专门提醒夏志清:
倘能亦以私人名义写一封致梅益先生,表示接受邀请,感谢厚意,那将会使事情进展更加顺利。……弟去秋起被命为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有些人生来是官,有些人靠努力做官,有些乃为长官所逼为官,故冗事较忙,得兄赠论《玉梨魂》文,快读后遂未复谢,歉甚!(1983.4.17)
这封信里,虽然钱抱怨被委以重任并自矜清高,我们还是不难看出他的得意之情的。但是,这些琐屑里也透露了一些史实--过去大家都认定是钱钟书邀请夏志清回国的,但是此信明证是翻译家梅益“建议邀请”而且具体承办此事。当然,这或许跟新近被任命为副院长的钱钟书的暗示不无关系,但不谙行政事务且绝不愿意高调出头提议此事的钱断不能张罗此事。秘书长则专职迎来送往有便利条件,而且信中可见,梅跟钱钟书关系不错:
此番邀请,乃梅先生与更高枢要毅然排辞物议,玉成美事。弟得效绵薄,为幸已多,重承齿及,祗增愧汗。(1983.8.22)
好在钱钟书坦诚,他不争功,把实情从头到尾都告诉了夏志清。
自夏志清访问返美后,钱夏间通信骤减。除了1986年一封外,这11年间只在1994年钱钟书给夏志清写了一封信。这封信也是二人间的最后一封信,可被看成是他们的告别信:
志清我兄如握:
忽奉手柬,惊喜交集。闻尊体违和,则甚系念。以年齿论,兄幼于弟,尚不应并列老病行伍也。弟于去春住医院,割去左肾,手术六小时之久。内人本患疾恙,陪院三月,辛劳万状,故出院后亦心脑均病。现愚夫妇皆以问医服药为日课。一向本不喜交游、“活动”,现在更谢绝外务及来客,离群索居,已堪当亚里士多德《政治学》所谓‘老朽’而无意义矣!八十翁妪,实已为死亡之狱的常客了。
来教所云“读书写作之乐”,乃乌托邦语言也。呵呵!悌芬久不通问。承示其迩况,殊堪忧虑。“故人有似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疎”,回肠萦虑,唯有遥祷天佑而已。……(1994.1.5)
此信悲秋苍凉意味已经很甚。钱钟书比夏志清大11岁,大约夏志清给他的信中劝他“读书写作之乐”之类,钱钟书不客气地回复这些对他已经是风马牛,风烛残年的他其实对此已了无意趣;而这种心情,写信给他的夏志清尚无法体会。信中提及的悌芬乃他们共同的友人暨介绍夏志清认识钱钟书的宋淇。宋淇比钱钟书小八岁,从中年起久病缠身,终于先钱钟书两年过世。
晚年钱钟书着实孤独满怀秋意。其实,在此前8年的1986年信中,钱钟书已经慨叹“天凉好个秋”了。那封信写于那年的12月30日,开头就很萧瑟:“奉简感喜,急景凋年。故人天末,敬申新年之贺,稍寄久别之思。”可巧,那封信中也提到了宋淇的病,也提到了亲人和好友的悼亡。唯一的亮点是提到杨绛受到西班牙国王授勋。钱钟书虽然不在乎一般的吹捧,但是这件喜事他还是感到“与有荣焉”的。
钱钟书写给夏志清的毛笔信
抚掌论学
除了流水帐和往事追忆,这批信中有价值的另一部分是其讨论学问的篇章。通信的两位都是学者而且皆享盛誉,他们谈治学或者互相砥砺切磋、乃至互相议论交流做学问体会的部分一定有趣,所以这部分资料读来珍贵可喜。
譬如说,夏志清做古典学问有时囿于资料和识见,当然会近水楼台去咨询被认为是记忆库或活百科的钱钟书。而后者呢,自然也愿意及时展才并提供帮助:
得长书甚快。垂问二事,急先奉答,以免误兄动笔。哑妇典见拙着《管锥编》1094-5页,读元曲者多不知通常典籍(某君关汉卿剧选中即未注出),故弟特拈出,有微意在。木伴哥似即木雕人像。承赐新刊,谢谢!(1981.9.6)
得信甚喜,物以罕为贵,况物之珍者如兄之偶然作书乎!将兄垂问之事先答。《野叟曝言》《品花宝鉴》(以上二书都有数段色情描写)《儿女英雄传》《荡寇志》为清代小说四大略次等的名著……。文笔之生动处,世态人情之洞察处,《水浒》《红楼》往往自愧不如。因其整体构思或太正统,或太偏宕,或太庸陋,故读者虽多,而评者只能给个B+评价。若得兄之卓识妙悟,抉择其菁华,亦文学史上之大快事。《儿女英雄传》叙事、对话尤妙,晚清时吴人入京都读此书,以学习‘官话’之助。此外如《文明小史》《学究新谈》《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则不待弟之介绍矣。(1982.7.25)
除了具体学问,钱信有时也谈论夏志清的方法和治学,当然,也会不失时机地给予鼓励和恭维。由于那时的钱钟书已经被捧为学术界的一面旗帜,所以这种慷慨的赞扬,无论谁阅之都会很畅怀的:
两周前收到您对蒲安迪的评论单刊,阅之大慰吾饥--我指的是您的评论,而非其书。还需要我说么,在批评之睿智(原谅我用此陋词!)方面,我是您的追随者和附和者?……在现时这种学术批评争相赶时髦、虚假卖弄的流风中,我更怀想那种老式的“雅致趣味”。兄之资质和天分足以承担此任。(1979.8.9英文信)
弟数周前获悌芬寄近著,答书中有道兄语谓能兼心灵(男性般意志判断力)与灵魂(暨女性般灵气)。非阿私面谀,然于不才则爱而忘丑,不免有盲点耳!(1979.11.15)
虽然钱信的确犯了夫子自道的“阿私面谀”之讥,但清高的钱钟书有时候还是说实话,对自己的朋友夏志清给予道义支持和鼓励。比如,夏志清常常自谦“文言功底不够深厚”,却又觉得给前辈或师辈写白话不够尊重而时常“被迫”不得不写英文信,为此常常使他感到头疼。比如说他当年就因为这个怕露怯的心结而不得不给胡适写英文信。结果却遭到胡适“置之不理”的命运。而他在给钱钟书第一次写信该采用文言、白话还是英文这三者中哪种时还忐忑不已。这几乎成了夏志清的一个心魔。
而此时被尊为文言大师(当然,也是西方语言大师和白话大师)的钱钟书对夏志清旧学功底的首肯和赞誉,对后者而言,该是多么受用,一般读者是很难体察的:
兄之旧学远在台港大讲中西比较文学诸英俊之上,马克斯·缪勒自传有曰:“甚至连我忘记掉的那些梵文知识都比他们一生全部所学还要多。”欲借其语代兄之自谦语:某君乃专治古典文学者,何以语元曲时忘记《国策》?其他同行亦同样忘记。兄未可妄自菲薄也。(1981.11.26)
亲情与解密
自从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复活出土”了钱钟书,他们二人的关系可谓青眼相看,无话不谈。
这种友谊远隔千山万水,是一种心灵契合和柏拉图式的纯灵性观照。二者间虽然交往热络密切,却没有利害和利益关系。这样的友情易于发展、易于长久。因为他们间无需竞争、没有经济牵扯和名利羁绊;而有的,只是心灵沟通和尽情发抒。
但是,钱钟书是个谨慎的人,他一辈子没少吃乱说话的亏。所以即使在书信中,他也是一直小心,虽然说话直率,但他们间有自造的隐语、多种外语遮掩和私下交流时给被议者起的绰号等等,不熟悉上下文和全部背景,即使读破信纸也难理解其中涵义。
而夏志清呢,他当然无所忌讳。第一是其生长大环境所致,第二当然是习性使然。但毕竟,钱夏二人是本性相似、趣味相投的契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二人一拍即合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们的亲情是深挚的。让我们看看这两位老人的娓娓对话:
忧患乃人生应有之事,欢乐反属分外。令嫒之病只可看作吾友才情之代价。否则无以自慰。弟不幸痴长于兄,当苟少兄十岁者,必挺身自任为令嫒之看护人,而兄可释会也。
普林斯顿大学、芝加哥大学等来函邀弟明年携眷来美“讲学”;七十老翁,夜行宜止。宁作坐山虎,不为出林狼。已婉谢矣。(1979.6.7)
不只是谈人生慨叹,也谈共同的熟人朋友。
××女士(为夏志清和钱钟书共同熟悉的一位小说家--引者注)索弟为其小说作序,弟告以其书在国内发行,当请当权派作者写序其出路方有利。弟只是知名学者,写之于其书无好处。其来信仍欲弟写,弟适病未复,渠已遇丁(玲)女士,想可面求大笔一挥罢。(1981.11.26))
其实,不只是这位女作家知道钱钟书不止是“知名学者”而更是万众荣宠的小说家,一般读者也不会相信钱氏的话。他的上述借口,当然是他不屑于替人当枪使却又不愿意得罪她的借口--这里我们不难看出,就连钱钟书的矫情,也是矫情得这么义不容辞、冠冕堂皇。
当然,钱夏间谈的最多的是他们共同的心志和灵魂的相依。
来书不以弟之辞谢赴美讲学为非,真高识洞鉴,不同俗见。愚夫妇虽名心未尽除,而皆世缘较淡,求之人事者亦不多,老年得此生涯,已出望外,只愿还读我书而已。然弟既不赴美,兄又不来此,重晤难期,是所惆怅。所幸门户渐开,芥蒂宜消,人事难料,把臂未尝无望耳。
……弟法语已生疏,意语不能成句,在家与季康操无锡土话,×君将愚夫妇说成一对Cerberus (希腊神话中冥府的看门狗,有三个头,这里钱钟书用来讽刺误传者谓其夫妇能说多种语言--引者注),三头各说一种语矣。×君所说,亦误信邹文海文;如弟入美教会苏州桃坞中学,绝未入光华附中……“身外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由后世考据家写文章争论可也。一笑不尽……(1980)
在这封信里,钱钟书是坦诚可敬的。皆因为世传他是语言通人、无所不能,大概天真的夏志清去信询问,难得的是钱钟书没有默存认领。他不愿以讹传讹神化自己而是及时辟谣:很多外人或访客因听不懂钱杨夫妇间对话吴方言而将其神化成某种“外语”。但被外人传为“虚荣”的钱钟书并不虚荣认领。名人也是人,有时他们活得很无奈。读罢他的这封信,我对他的尊敬增加了一分。
世道与人情
钱夏的通信除了讨论学问交流心得外,还有不少言及世道人情的文字。其中很多肺腑之言和老先生的人生体悟、世态炎凉之议实在警世且暖心。
虽然只比夏志清大十岁多,但钱钟书却像个父兄,他经世俗历练很深,而且体情察物非常深挚老到,在信中常常谆谆告诫夏志清人情世故:
昨得港友寄示扶余(犹“异邦”--引者注)报纸,载大作与弟会晤纪事上下篇,奖饰溢量,渲染过甚,读之惭觫无已。凡称赞一人,极口侈说,必有旁人反感疾视。……“过誉招损”……吾友爱我太过,反成适得其反,为我树敌也!况其中不免干碍触犯,流传俗眼,且有借题发挥,招闹生事之虞。故自今以后,求兄待弟乘化归尽,或三年时间后方布之简便。
兄胸怀豪爽,而又善体人情,必不嗤吾龌龊拘谨,或拍案大骂弟之不识抬举也。拜恳拜恳!(1979.7.2)
当然,钱钟书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对遥远的纽约发出了这封信后,悟察到远在万里的夏氏常年随心所欲发表文章并不知道国情,夏氏辛辛苦苦写了这么宏大的捧场文章自己却这么直言批复似有不妥,于是他旋即再补发一封英文信解释:
一周前我以小肚鸡肠的胆量对您以狮心般胆魄对我的怯懦之慷慨的赞扬提出了抗议。您的话语对那些甚至在障碍重重的环境下用无力的愤怒和不情愿的赞美眼光看待您的人那里也是分量极重的。您对我特殊的心仪将会很大程度地在我生存的环境中引起妒忌并招致适得其反的效果。我喜欢生活在一种既不被完全遗忘也不处在明暗交界的那种相对朦胧的状态。受人关注,是被以另一种形式晾晒于宣传的聚光灯下,是不值得怜悯的。请原谅我这种老古董式的自负。除此之外,当是我对兄恒久和深深的感激之情(1979.7.14英文信)
钱钟书写给夏志清的英文信
他们的交往可谓互相间存赤子之心。有时候,钱钟书在与自己无利害关系时也提醒夏志清注意周围环境、提防被人利用:
昨日午后兄纪念令兄文中所道及愁眉苦脸之诗人及翻译家引导××来访,乃知渠即将去哥伦比亚大学翻译中心,想必与兄晤面。其人到哥大知兄为一邦重望,必又叙旧迎合。其人学问文章何如不待言,而心计甚深,不可貌相,与言必审慎,以免捕风捉影,风言风语。(1979.9.10)
而对中国刚开始改革开放时学术界的人情世故,钱钟书也是悉心提醒并尽可能提供信息给夏氏判断,以免因他的义气和骑士风格为人所乘:
……正有一个“学术骗子傻瓜的输出大潮”,来信提到的我们那位共同的朋友就是一例。此君……心地忮刻凉薄,不知道感激是何情感,一辈子以利用人阴损人为事,专爱挂空名,招摇,安插党羽(我们夫妇都受其害)。他知道你是天才的守护神,又知××是位慷慨女士,当然会刻意应酬。你是血性男子,胸无城府,口没遮拦……(1980.1.26)
我们知道,虽然钱钟书也喜欢逞捷才、月旦人物议论世情,但他眼界极高,他绝不喜欢庸才,哪怕这类庸才是他的拥趸。钱钟书大红大紫时,国内和港台有一批靠吹捧、研究他和张爱玲起家的伪学者和研究者,虽然他们对钱钟书敬若神明,但是钱氏在骨子里对这些文学寄生虫和他们的“考证”、传播小道消息乃至制造谣言深恶痛绝。前面信中他已经对这类人物和行径表示了不屑和不齿。巧得很,某些这类寄生虫同时也是附庸在夏氏身边的廱疽。因此,钱钟书要不时语重心长地拆谎并提醒夏志清留心这类人物:
《玉人》乃其(杨绛)小说集《倒影集》中一篇,与弟水米无干,××之文未覩,然其论证适堪为文评家、考订家自作聪明,反供笑柄之例。(1981.7.31)
××之“考订”,纯是一种主观设定的批评,正如西谚:“通过寻找红鲱鱼来发现母马的巢”(意即“缘木求鱼”一派胡言-译注)(1982.7.25)
至×××似不堪为弟之替身,因其人乃学术界之恒久的笑柄。×文造诣如何,弟所不知,但似已忘却;英文不能说,不能写,勉强能看一般教科书(不能读文学作品)--此等皆弟所深知,……中文提不起笔,三十年中未有一两篇像样的文章,……其为人则招摇撞骗,鄙俗而兼欺诈……为同僚所不齿(愚夫妇即上过他的当)。尤好与洋人结交,因跑熟旧书肆,故替洋人买古书,两面取利,……为觅旧书,故洋人汉学家颇知之。年来钻头觅缝,只想出洋,得兄电报,理应欢天喜地,不知何故迟迟不复,岂上帝保佑贵校,不欲使鲁斯基金会成为蚤虱基金会(英文谐音,这里钱钟书故意利用发音相似戏谑幽默也--引者注)冥冥中耽误耶!使其果来,则中国学术界必传为笑谈矣。(1981.7.31)
……后书进行甚慢,因打扰多,上月底起,弟即“避地”,然仍有不能谢、不宜谢、不忍谢者。×××乃“吃白食”专家,……美国一大学托他代请我秋天去,他寄给我人家托转的照相,一字不提此事,十日前忽得美国长途电话,方知有此曲折。我虽不去,而此君心计可鄙也。(1982.7.25)
钱钟书平时是个非常精明明哲保身从不多言的人。但他深知夏志清是个老天真且没有免疫力的人。他也知道夏志清是个乐善好施容易轻信的人,所以他不惜在有限的通信里多次提出警告以免他上当或者所遇非人。他们谈及的当然不止这些,可是仅以上面的文字,我们就可以看出钱钟书刑天舞干戚金刚怒目的一面;而这一面可以给我们勾画出另一个钱钟书,那敢骂敢笑不拘形迹真性情的学者,一个战斗姿态的钱钟书。
当钱氏幽默遇到夏氏幽默
这个话题是顶有趣的。读者当然知道钱钟书是幽默大师;而海外学人中夏志清的幽默和笑话也是成箱成篓的。这两个幽默人碰到一起会碰撞出什么样的火花?这是广大读者一定感兴趣的。
首先,这两位学人都喜欢witty(睿智谐谑)。他们有智力上的优越而且常常将其率性抛撒,在人们不经意时会心一笑。他们心照不宣,其幽默有时候谐而谑。夏志清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多么幽默了!而当然,在幽默上,钱钟书绝不会比夏氏稍逊。这样,读者就有好戏看啦。
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的科尔曼女士给我写信要我的照片来装帧他们出版我的小说的译著。我已经逃避照相多年了。我最近的护照和工作证上的照片都看上去更像是罪犯栏上的照片而不适宜装帧在书上。实在不行的话,我就把我五十岁时拍的那张照片剪掉一半寄给她。--此刻我心灵之耳已经听到了您的咯咯抑或狂笑我的虚荣了!(1979.7.14)
看了钱钟书的自白,我才知道怕照相的不止是笔者;而且把自己的标准像看成是囚犯照的居然也有大师。
有时候,老头儿们会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此书是Jeanne Kelly翻译,茅国权审校的。Kelly女士六年前曾经给我写过信,现在她勇敢地把这任务完成了。我希望她该是个长得可爱的女人(“你这个老东西!”我能想象您读到此处一定会大笑的)。(1979.5.6英文信)
……七月以来,我为持续不断的外国求见者所扰,大多数为美国人。于这些伸长了脖子若去圣地朝拜般的谄媚观望者,出此大约像是些无聊的去动物园的看客或是充满了对一个在厩里的中国学者之好奇心罢了。我早已背负离群索居怪物之名,就索性依此恶名所限,惟允极为有限人接见,……(1979.8.9英文信)
请注意,前引钱钟书信是英文信。似乎钱钟书用英文写信时他的幽默细胞更为自由绽放。抑或用这种外语写作更适合他的风格?须知,前面我们说过夏志清最早给他写信时曾经仔细思量选用何种文字和书体写作,而在全部钱夏通信中,钱钟书给夏志清仅写过三封英文信。为什么写这三封信他选用了英文?其中有何不同的目的和意图?这应该是另一篇短文详述的话题,此不赘。
下面的信也是钱氏幽默的一种展现。巧合的是,最逗趣的笑话部分,钱钟书也是用英文写的。为了普通读者方便,我不得不把它译成了中文。
……紧跟着牙齿作怪,医生主张全部拔去,一共分批拔了一个月,至去年十二月三十日才拔完。还要好一阵做“无耻之徒”呢!……端木和我不相识,托××向作家协会要材料,定能如愿。可怜的“作家”们都想依赖这位Beatrice (贝亚特丽斯:但丁《神曲》中引但丁到天堂的理想恋人--引者注)导入天堂,而她对这些人简直几乎是可以颐指气使、牵着鼻子走呢!(1980.1.26)
这里的××女士正是上文提到跟二老皆熟的女作家。夏志清晚年编一本关于端木蕻良的书但跟端木不熟悉。向钱钟书打听,钱钟书却深谙世情,他“知人善用”地将此事派给了××女士可谓得人。而行文中将此人比作女神贝亚特丽斯、那些嗷嗷待哺的“作家们”比作想上天堂的但丁,用典贴切却幽默至死,可谓谐而谑。
××女士有信来,言听兄讲古典文学,妙趣横生,又言听者十二人--则恰合耶稣使徒之数!前赠照相乃愚夫妇五十岁时所摄,下干校前不特自己憔悴龙钟,亦无照相铺肯为摄美术照矣!(1981.7.31)
愚夫妇上月中旬因天气骤寒,皆患感冒;弟哮喘宿疾遂被牵动,打针服药,喘稍止而咳未全息。如《西青散记》中之一腐儒鬼“咯咯先生”,至本月初旬方痊。然借此乃谢去一部分来客,多不相识之青年或来信或托人介绍或转辗打听地址,弊中亦有小利。……小说再写,便如老妇弄姿、老猴耍把戏,不如善刀而藏。亦实无此兴。(1981.11.26)
这里连自嘲都是“钱钟书式”的,幽默感十足。特别是他关于晚年不愿写小说再当冯妇的说法--估计是夏志清写信问他为何不再写小说了。钱钟书幽默地一笔宕开,不但回答了问题,也诙谐地坦述了自己的见识和美学观。
下面说到另一位女小说家的文字,更是充满双关和幽默:
渠云兄或亦将返国探亲一行,闻之甚喜,即请其“游说”一番。这次她飞来,此地为她铺展了红色的--至少是粉红色的地毯热烈欢迎了。(1982.7.25)
这里需要有个注释:钱钟书听这位女作家传话夏志清可能回国一游,喜出望外。为了烘托国内的热情和钱本人之期冀之殷,他突生诙谐,神来之笔地幽了此女一默。常识告诉我们,一般对尊贵者的最热烈欢迎是红地毯,但那时国门初开,对海外归来者似有保留,尽量做到了最大的热情但还不敢完全开放。而钱钟书在这里正好抓住了这个特点把红地毯说成了“粉红地毯”最贴切不过。钱钟书这类的幽默简直是信手拈来涉笔成趣。
一字一句读完了钱钟书致夏志清全部书信,总的感觉在钱钟书的风烛残年向遥远的海外写信,20余封这个数量不算少。但根据钱夏的交情和学术上的交集密切度,特别是如果将其与钱钟书跟宋淇间通信比(据其子宋以朗述,钱宋二人从1979年起至1990年间通信有138封。这段时间恰巧跟钱夏通信同时,而且钱致夏最后一信还在1994年,远远长于钱跟宋淇的通信时间呢!),并不算多。这里面的原因有些费解。大概因为其间他们见面过两次可以倾诉衷肠(他还跟夏志清打过电报,而且时常有共同的友人见面互通音问);另外原因或许是因熟知夏志清性格所致。钱钟书是个非常谨慎的人,特别晚年他非常爱惜羽毛、注重身边琐事。他当然知道夏志清率性敢言而且有“老顽童”、童言无忌的海外名声。
但是他没想到,喜欢发言和披露心声的夏志清恰恰是如此珍重他二人间的友情,他竟然比钱钟书还谨慎。他直到去世都没有公开披露过这批资料。今天,整理或介绍这批珍贵的书信,对于了解这两位学人的心路历程和他们间的学术砥砺和友谊,应该是有着不容置疑的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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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体上关于读书的文章不少,但相当一部分是误导。比如有人提倡快乐学习,大体上,读书是快乐的,但读书不能只要快乐,有些枯燥的书也要读。也有人说,书应该写得让大家都懂,这种观点也不对,一些科学原理或深奥的思想很难写得人人都懂,阳春白雪注定是少数人的。文学史说白居易写诗通俗易懂,连老太太都能懂,我不太信——这老太太也许就很有学问,一般的老太太,《卖炭翁》或许听得懂,《长恨歌》也能听得懂吗?还有人说现在是读图时代,我不反对读图,21世纪有很多有意义的图,但绝不是所有东西都能通过图来反映。有些事画图的确看得懂,可有些事画图不但看不懂,可能还会引起误解。
为求知而读
读书就要学会选择
若为求知,你先要明确所求的领域和程度,然后去找最合适的书,不要看那种包罗万象的书,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书,无论是纸本还是数字化的,数量都远远超出了个人的接受能力,哪怕你有一目千行的本事也不行。以前用“学富五车”称赞一个人学问好,现在只怕五十车都不够。古代的车是马车、牛车、小板车,书是帛片、竹简的手抄本,所谓“读书破万卷”,一卷书实际上就一百多页。但学问是越分越细的,以前文史哲,数理化,现在光数学一科就分出很多支,所以读书要学会选择。
不仅是类型选择,还要明确自己的程度。初学者不要去啃难题,要循序渐进。如果想在自己专业之外扩大知识面,就不能像读自己的专业一样。要了解某些新技术,可以看一些基本介绍,或者问问做这个领域的朋友,知道基本原理就行。有人说学科发展由繁到简,现在又到了需要博学的时代,这话不对。博学不是漫无边际,而是在全面彻底掌握本专业的基础上根据需要了解其他学科。现在有人责怪“博士不博”,这是人们对博士培养目标的误解。其实“博士”只是用中国历史上已有的名词来翻译“PHD”,并不意味博士真的要“博”。博士应该专,去看看博士论文做的题目就知道,全世界的博士做的都是很细的题目。
所以碰到媒体或其他人让我推荐书,我一概拒绝,因为读书是非常个性化的,给不了解的人推荐有时候会帮倒忙。
为研究而读
穷尽阅读方可创新
读书的第二个目的是研究。为求知而读要选择适合自己的,但为研究而读就不能选择了,要讲究穷尽阅读。如果你要研究白居易,就要把有关白居易的资料通通搜集、全部阅读,这是目的决定的。
什么叫研究?什么叫有价值的研究成果?第一,发现了前人的错误或不足;第二,开拓了新的研究领域或有了新发现,做了前人没做过或者来不及做的事情;第三,对前人的研究进行总结、分析、评估——这是层次比较低的研究。
现在有些论文的水平不算研究,而是简单重复,前面讲的三种价值它都不具备。曾有学生很认真地告诉我,说自己有了新发现,其实这个发现我已经见过了。这种研究作为学术训练没有问题,但作为研究成果就有问题了。以前我们做一些与国外重复的研究,还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们读不到他们的书。但现在就不能这么说了,因为网上都可以查到。如果不查却自吹是新发现,就是剽窃。所以我要求研究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集前人的成果,在导论或序言里写清楚前人做过哪些。这要求我们穷尽地阅读一本书。不仅要看,而且要尽量找到原始版本,有了新版还要注意它有什么补充或修订。有的人对一本书研究了很久,已经形成了成见,但作者去年其实修订过,一些错误早就纠正了。
我很少帮研究生选择论文题目。我跟他们说,能不能自己找到有特色的题目,是对你的第一次考试。有的人选题容量太大,有的题目又太琐碎。以研究为目的,要有明确的界限,找到不大不小的题目,但在这个范围之内,则要尽可能做得仔细、穷尽。
读书过程中,投机取巧往往要承担后果。有人会长期延续学术上的错误,有人就自觉不自觉地违反学术规范。复旦有个教授,被北京一位先生写文章批判为剽窃、学术不端。其中一部分观点我是不赞成的,说他自我剽窃,有些内容今天出过了明天又出。我认为这要看情况,如果社会有需要,这种做法就没错,当然他应该写清楚。文中有个证据,说他间接引用一篇文章,偏偏写自己引用了原始文献,问题就来了:他引用的书中把“Dover Strait”错翻成了“street”,译成“多福尔大街”。他如果照实说是从二手资料引用的,也没什么问题,可他非要说谎,于是被人质问“你这个复旦大学的博士,英文水平这么差吗”。其实这个错误我们每个人也许都犯过,我就差一点犯过。但起码应该查查原文,原文都不查,犯错误也是活该。
为寻找生命之意而读
当读书成为生命需求
其实,这种读书行为最好,但很遗憾,不是每个人在任何时候都能这样读。你若一味地随心所欲,到了年底考核或者五年满、三年满的考核期时,若还在读书恐怕就不行了。除非领导独具慧眼知道你是个人才——像对纳什这样,即使他精神不正常也不抛弃他,最后纳什还得了诺贝尔奖。
复旦图书馆里有几位常客,其中有个九十多岁的退休干部,每天骑自行车来,门一开就到,中午吃饭时间再走,而且只坐在港台报刊附近,整天在看,不知道读来有什么用。还有个八十一岁的老头,有一天看着看着突然倒在地上,心脏病犯了。他不来看书比死都难过,身体好了肯定还要来,他读书又为了什么呢?他不用评职称或发表什么,也不用求多少知识,只把读书看成人生的一部分,一种乐趣,就算哪一天不幸倒在书桌上肯定也是他所愿的,那是他的归宿。
在发达国家,有的人很早就退休了,因为钱已经挣够了,下一步要享受人生。他们有人去旅游,有人就去读书。美国唐研究基金会(The Tang Reseach Foundation)的主席罗杰伟先生已经去世了,享年五十八岁。这个人最初是个电脑奇才,企业家,后来对中国文化尤其是唐朝文化感兴趣。他做企业赚了大量的钱,后来退出,在芝加哥大学做讲座教授,成立了唐研究基金会,赞助很多唐研究刊物。
为了人生的乐趣、生命的需求来看书的人越多,社会才越发达,人的进步程度也越高。随着中国进一步发展,每个人都应该用更多自由时间读书,把读书当作一种人生享受。那么问题就来了,读书到底为我们带来了什么?
为走向世界而读
能否改变命运取决于怎么读
这几年,大家又开始对读书感到迷惘。有人说,知识并没有改变命运。媒体也炒作“大学生还不如农民工”,我认为这是胡说八道。不能由于农民工群体里出现极个别智力超群的、机遇特别好的人,就一概说“大学生不如农民工”。读书到底能不能改变命运?其实取决于你怎么读。
我虽然没上过大学,但考上了研究生,而且成绩是复旦大学历史类研究生中的第一名。我从小得益于学校、家庭的教育。比如文化大革命中,英语课不能上,说《卖火柴的小女孩》是“宣扬阶级调和”,《半夜鸡叫》是“美化地主阶级”,反正没有一篇是好的。英语课不能上,怎么办呢?我发现有英文版的《毛泽东选集》,而且译得非常好。所以别人看中文我就看英文。我记得毛主席语录里面有一条“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英文是“Without the people’s army, the people have nothing”,这个句子很好,只要换两个词就可以写成其他一些很棒的句子,所以考研英文我不怕。文化大革命,发动“批林批孔”运动,既然叫我批孔子我就得看孔子的书,所以我趁机把孔子的书都看了一遍。再过一段时间,又要“评法反儒”。这么一来,我什么书都看了,打好了历史与古文基础,否则以我原来高中的水平,怎么考得上研究生呢?
所以人生需要机遇,但更要平时的努力,要为机遇的出现做好准备。有的学生问,如果没有机遇那岂不是白读了?我会说,你如果把它作为人生乐趣,怎么会白读呢?你们的时代跟我们的不同,现在改革开放有那么多机会,就看你怎么争取。为了抓住机会,各位不仅需要读书,还要读社会的书、世界的书,才能获得真知。
纪念吴纪先教授诞辰100周年专辑
梁启超与陈守实的情谊
王力:谈谈写论文
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始末
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始末
(文/蓝文徵)
王国维开罪沈曾植
在中国近代学术史上,王国维与沈曾植的交往向来被传为佳话。王国维的名篇《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把沈曾植捧到了天上。连日本人铃木虎雄都说,王国维很少赞誉什么人,惟独对住在上海的沈曾植,“推许其学识既博且高”。可以这样说,沈曾植的文名,虽不是王国维吹出来的,却与王的揄扬大有关联。然而,令人大跌眼镜 沈曾植(1850-1922),字子培,号乙庵,晚号寐叟,浙江嘉兴人,是个非常博学的旧派学者。1915年4月中旬,由于罗振玉的关系,39岁的王国维与65岁的沈曾植在上海相识。据悉,沈曾植曾经对王讲:“天下书痴,唯我辈耳。”两个书痴遇到一处,自然非常快活。王国维不仅从沈曾植那里读到一些罕见的古籍珍本,为沈氏编辑诗稿,而且通过聊天,受到诸多启发,直接促成了一些学术论著的写作。例如,1916年2月,缪荃孙与王国维谈到清代音韵学家江有诰的《音学书》,恰好沈曾植藏有此书,王即借来阅读。另据1916年12月20日王国维致罗振玉函,王国维的《尔雅草木虫鱼鸟兽释例》,就是在与沈曾植聊天的基础上完成的。王国维并在该书的自序中说:“方伯音学上之绝识,与余一得之见合于方伯者,乃三百年来小学极盛之结果,他日音韵学之进步,必由此道。”足见其对沈之推重及自负之深。不过,对沈曾植来说,学问已属自娱之事,所以很少动笔著述。王国维却是有心人。他不仅及时把两人的谈话内容记录整理出来,还根据自己的见解予以裁断,扬弃其“奇突”者,写成专著。从这个意义上讲,王国维确实强化并扩大了沈曾植的学术地位。 但是,由王国维1918年12月3日致罗振玉手札可知,王国维与沈曾植之间绝非仅有愉快的聊天,而是同样伴随着诸多龃龉和别扭。 事情发生于1918年12月初。据王国维说,当时沈曾植将一些贵州汉刻资料交他审阅,以便拿去翻印。王读后发现,全是赝品,便交给喜欢翻印这些东西的好朋友邹安(景叔,号道庐)看。邹了解到是假货,即退给王国维,表示不愿意翻印。王国维于是又把这些东西交还给沈。但是,怎么对沈曾植交待呢?王国维感到为难:说假话,显然不可;直言其伪,对方又可能不高兴。于是,他采取了一个折中手段,委婉地对沈说:“有人说这些东西是赝品,我从文章上看,也觉得有未妥处。”沈曾植一听,果真就不高兴了,沉默着,一句话没有说。又过一会儿,两人聊到两位日本汉学家,沈便话中带刺地影射说:“日本人尚知敬重老辈,今中国北京已非昔比,上海人则更骄,如汉刻一事,彼辈竟断定为伪。余因知上海评价书画皆由掮客把持,学术亦由一种人把持内,学术上之物非由彼辈出者,皆斥为伪也。”这显然是对王国维不满了。王国维不好说什么,“仅敷衍,少时而去”。 不过,王国维心里却感到很不痛快。他对罗振玉说:今后,沈氏那里“虽不能不往,将视为畏途矣。”事情并未就此结束。王国维在信中对罗振玉又谈起三件事,以排泄自己的郁闷和委屈。 第一件:“当《浙江通志》初修之时,先生柳下惠则可,我则不可,一言之,大触其忌”。1914年,浙江省修《浙江通志》,聘沈曾植为总纂。其后,沈曾植聘朱祖谋、张尔田、王国维等为分纂。孔子曾经说:“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左传》又记孔子的话说,臧文仲做了三件不仁义的事,其中一件是“下展禽”,亦即“使展禽屈居于下位”。展禽就是柳下惠。王国维的意思大概是说,沈曾植委屈了他,给他的职位太低,却又不许他表示不满。 第二件:“维之就哈园而不能兼办《通志》,亦其一因。”哈园,即英籍犹太人哈同(SilasAnronHardoon,1850-1931)之宅,俗称哈同花园。王国维自1916年春开始,在哈园工作达七年之久,邹安就是他在哈园的同事(也是同乡)。王国维在哈园是本职,修《浙江通志》乃属兼差。他觉得,沈曾植对自己不能专心修志也有所不满。 第三件:“即维今岁辞大学之招,恐亦为所深悉。”据悉,在哈园期间,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曾委托马衡邀请王国维去北大任教,王国维犹豫不决,便征求罗振玉的意见,罗要他听听沈曾植的看法。沈认为,应该接受北大之聘。但是,王国维最终却没有应聘。 从上面所牵连出的三件事,可以看出王国维的神经是多么脆弱和敏感。后来,他自沉于湖,不能说不与这种脆弱和敏感的神经相关。而且,他还预支了一件对沈曾植的不满,说他给徐乃昌(积余,号随安)的《随庵吉金图》写了一篇序,“此书出后,此老又必生妒”。 据悉,1918年12月,王国维改定《唐韵别考》、《音学余说》二书,合在一起,署名《声韵续考》,请沈曾植作序。可是,序未成而原稿却被沈氏遗落。这件事,大概也很让王国维不满。他在12月21日致罗振玉的信中说,作序这种事,是沈曾植所乐意做的。词气之间,大有“当面输心背面笑”的意味。 不管怎么说吧,王国维感觉自己的自尊受到了极大伤害。他甚至说出了“因疑生畏,触目皆是幻影”,“因缘际会,皆为罪状”,“非精神异常,又何至于此!”一类过于情绪化的语言。可见,王国维的愤懑已经到了极点。在其心目中,沈曾植已经和“神经病”差不多了! 可是,就在两人闹别扭之后三个多月,也就是1919年3月,沈曾植七十寿诞,王国维撰写了著名的《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说沈某“趣博而旨约,识高而议平,其忧世之深,有过于龚魏(龚自珍、魏源),而择术之慎,不后于戴钱(戴震、钱大昕),学者得其片言,具其一体,犹足以名一家,立一说,其所以继承前哲者以此,其所以开创来学者亦以此,使后之学术变而不失其正鹄者,其必由先生之道矣!”1922年11月,沈曾植在上海病逝,王国维撰《挽沈乙老联》写道:“是大诗人,是大学人,是更大哲人,四照炯心光,岂谓微言绝今日;为家孝子,为国纯臣,为世界先觉,一哀感知己,要为天下哭先生。”对沈曾植深有研究的著名学者钱仲联先生指出:“王氏的这个概括,虽然对沈氏的学术面目作了一些基本的勾勒,但对沈氏的整个评价却有过分推崇之处。” 钱钟书先生讲过一段名言:“历史上很多――现在就也不少――这种不很合理的事例。更确切地说,很不合学者们的理想和理论的事例。这些都显示休谟所指出的,是这样(is)和应该怎样(ought)两者老合不拢。在历史过程里,事物的发生和发展往往跟我们闹别扭,恶作剧,推翻了我们定下的铁案,涂抹了我们画出的蓝图,给我们的不透风、不漏水的严密理论系统搠上大大小小的窟窿。”王国维与沈曾植之间的睚眦,为钱先生这段话作了很好的注脚。 当然,王、沈之间的关系,并未因闹别扭而破裂。事实上,1921年8月,沈曾植还曾手书杜甫诗句于扇上赠给王国维,沈并于诗后题跋。次年四月,王国维又手书沈曾植1915年还家杂诗四章以俪之。只是,当我们看到历史非常顺畅理想的那一面时,也该看到不那么顺畅理想的一面。
需要补充的是,1917年7月,沈曾植曾参与张勋复辟活动,并亲赴北平,担任所谓的“学部尚书”。沈的这类政治活动,是背着王国维进行的。当时,王国维到沈家串门,沈已北上,沈家人却托称沈某到苏州去了。问何时返回上海,沈家只答还须耽搁一段时间;问与何人同去,则云朱某。可见,在政治上,沈曾植并不信任王国维。他们的关系,大体以学术为限。 |
“做第一流的学问”——浅谈何炳棣先生治史的特点
李伯重
和何先生交往,得到的一个深刻印象是他在内心中随时都充满激情,充满对学问真谛的追求的冲动。他总是想不断改进自己的研究,永无止境。这种追求完美的激情使得他经常不得安宁。英国作家勒卡雷说一个好作家在创作时“找不到可休息的场所,找不到伙伴和活动使自己得到安逸。任何局外人的判断也比不上他内心的正确判断……”这也是何先生的日常心态。这种激情,也使得他有一种战士的性格,在学术上经常和人“开战”。
1988年,我去洛杉矶加州大学讲学。在此期间,曾专程去附近的尔湾加州大学拜访何炳棣先生。他和我畅谈,说做学问就要“做第一流的学问”。这句话给我深刻的印象,终身难忘。如今在追思何先生的学问时,深切感到他用他的一生,实践了他要“做第一流的学问”的信念。
对于何先生的学问,我没有资格做评论。但是对于他如何做学问,却有一些感受。在这里,我就凭我自己的理解,来谈谈他是如何做到“做第一流的学问”的。我觉得,他之所以能够“做第一流的学问”,原因有四:他以学术为志业,他的创新精神,他对新事物的开放心态,以及他的“大历史”史观。
志 业
1919年,韦伯在慕尼黑大学为青年学生们作了一个题为《以学术为业》的讲演。在这个激励了几代人的著名讲演中,韦伯说:任何人,如果无法把学术作为人生的最高追求,“他便同学术无缘了。……这个人便不会有科学的志向,他也不该再做下去了。因为无论什么事情,如果不能让人怀着热情去做,那么对于人来说,都是不值得做的事情”。他接着指出:“学术生涯是一场鲁莽的赌博”,如果选择这条道路,就必须将其当作自己的天职,坚信“我只为我的天职而活着”。
何炳棣先生就是一位“只为我的天职而活着”的学者。在长达近80年的漫长学术生涯中,他对学术一直充满热情。我和他在一起时,他几乎没有多少别的话,从头到尾都只是谈学术。正是这种热情,使得他在几乎是孑然一身的高龄晚年,仍然元气十足,思维活跃不减当年,不断产生新见。
学术生涯是艰苦的。马克思说:“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由于学术研究非常艰苦,所以“在科学的入口处,正像在地狱的入口处一样,必须提出这样的要求: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韦伯也说:“如果我们不曾绞尽脑汁,热切地渴望着答案,想法也不会来到脑子里。不管怎么说,研究者必须能够承受存在于一切科学工作中的风险。灵感会不会来呢?他有可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工作者,却永远得不出自己的创见。”是的,做真正的学问,是一项非常艰苦的工作。
如果真正热爱学术,在学术之路上遇到困难就不会怨天尤人,自叹命苦;相反,他会把遇到困难视为走向成功路上的必然现象,即古人所云“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之意。正因如此,何炳棣先生在其治学生涯中从来就不畏艰难。他的青年时代在战乱中度过,治学条件十分艰难。到美国求学,虽然可以避开社会动荡而专心读书,但是毕业后找工作时又遇到种种挫折。及至得到了大学教职,方才比较稳定,但又遇到研究方面的问题。在1950年代的美国图书馆,中文文献颇为有限,特别是与何先生研究有关的文献,往往十分匮缺。何先生自己说:“1952年夏,才第一次有机会去美国东岸搜集清史资料。……同年秋冬代校方向温哥华(Vancouver)华商筹款购书的工作也初见成效。当时五千加币还能买不少书,第一批有伪满原版的《清实录》和商务印书馆影缩洋装本的五省通志(畿辅、山东、浙江、湖北、广东)。”中文文献不够的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于是他用尽一切方法去寻找资料。到1966年,他当选为台湾的“中央研究院”院士。他即利用这个身份,经常借开会之机,到台湾查阅资料。我国大陆著名史家王仲荦先生于1986年去世后,何先生购得王先生藏书,这批藏书对何先生晚年进行研究起了重要作用,其传递也成为史坛美谈。
和何先生交往,得到的一个深刻印象是他在内心中随时都充满激情,充满对学问真谛的追求的冲动。他总是想不断改进自己的研究,永无止境。这种追求完美的激情使得他经常不得安宁。英国作家勒卡雷(John le Carré,即David John Moore Conwell)说一个好作家在创作时“找不到可休息的场所,找不到伙伴和活动使自己得到安逸。任何局外人的判断也比不上他内心的正确判断。一旦作家从内心的紊乱中理出头绪,就应该按任何评论家想像不到的无情规范约束自己写作;当他沽名钓誉时,他就脱离了自我生活,脱离了对自己灵魂最深处世界的探索”。这也是何先生的日常心态。这种激情,也使得他有一种战士的性格,在学术上经常和人“开战”。大家公认他脾气暴躁,易与人发生冲突,批评人毫不留情面。但这实际上常常只是因为他用“第一流学问”为标准去衡量他人成果的缘故。他不仅对侪辈成果多有批评,而且对自己过去的工作也会表现出不满意。这种“好战”的个性,恰如韦伯所言:“在科学的领地,个性是只有那些全心服膺他的学科要求的人才具备的,不惟在如此。我们不知道有哪位伟大的艺术家,他除了献身于自己的工作,完全献身于自己的工作,还会做别的事情。”
如后所言,何先生一生,在中国史研究中不断更换领域。每次更换到一个新的领域,都需要足够的专业知识。何先生在80高龄时,由原先长期从事的明清经济史转入先秦思想史这样一个相去甚远的领域。在一般人看来,似乎是匪夷所思,其难度之大难以想象。然而何先生将克服所遇到的困难化为战斗的乐趣,越做越高兴。虽然他旧学功底很好,但要做好这个“大转向”,当然也需要进行知识上的“补课”。为此,他又重新拿起少年时代读过的先秦经典,认真研读,并广泛阅览学界对相关问题的研究成果。这种精神确实值得我们敬佩。
创 新
学术活动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学术创新是学术的首要使命。学术创新既是学术研究的终极目标,也是学术的生命之所在。学术只有不断创新,才能不断发展。创新一旦终止,学术也将停滞,窒息,甚至死亡。
学术创新的核心是创造新知,这就要提出新问题,产生新观点,提供新理论,尝试新方法,发现新材料。要做到这些,难度之大足以令大多数人退而却步。40年前,英国历史学会会长巴勒克拉夫对二战后国际史学界的变化作了一个总结,说:“近十五至二十年来历史科学的进步是惊人的事实”,但是“根据记载,近来出版的百分之九十的历史著作,无论从研究方法和研究对象,还是从概念体系来说,完全在沿袭着传统。像老牌发达国家的某些工业部门一样,历史学只满足于依靠继承下来的资本,继续使用陈旧的机器”。造成这种状况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历史学家不会心甘情愿地放弃他们的积习并且对他们工作的基本原理进行重新思考”。而不愿意放弃积习并且对工作的基本原理进行重新思考,当然就不可能创新。
学术创新不是人人可为之事。我们常常可以看到这样一种情况:一位学者在自己的学术领域里长期工作,在达到了自己所能及的高峰后,要继续再有创新,就比较困难了。因此许多学者到了“功成名就”之后,就或多或少地“江郎才尽”了。2009年,我在伦敦经济学院教书时,去剑桥看望友人麦克法兰(Alan MacFarlane)教授。他是一位著名的历史学家,其著作《都铎-斯图亚特时代英格兰的巫术》(Witchcraft in Tudor and Stuart England)、《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The Origins of English Individualism)、《近代世界的摇篮》(The Riddle of the Modern World)等都已成为名著。但是他后来转向人类学,成为著名的人类学家。近年来,他又转向一个非常不同的新领域,写出了《绿色黄金:茶叶的故事》(The Empire of Tea)、《玻璃的世界》(Glass: A World History)等与过去研究非常不同的新著。我问他为何做如此巨大的改变。他回答说:在原来的研究领域中工作了多年,思维方法已经定型,很难再有新的想法。但是如果没有新想法,那么研究就成了一种习惯性工作。日复一日地做习惯性工作,没有挑战,难免丧失研究带来的乐趣。转向新领域,必然面对新挑战,从而激发思维,获得乐趣。做学问是为了获得真正的乐趣,至于成败利钝,并非主要考虑的内容。我觉得此言极是。
何炳棣先生就是这样一位不断转变自己研究领域的学者,这在老一辈史学家中是罕见的。他年轻时做西洋史,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从在北平的三年(1934—1937年)起,直至1950—1951年冬完成哥伦比亚大学的英史博士论文止,十之八九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西史及社科工具上”。1952年,他完成了博士论文《英国的土地与国家》(Land and State in Great Britain,1873—1910: A Study of Land Reform Movements and Land Policies),受到学界好评,其导师说这是一个“值得自豪的成就”。但是此时他发现自己真正的兴趣之所在,于是从英国经济史转到了中国社会经济史。
何先生在中国社会经济史方面的工作,首先是商业史,完成了《两淮盐商与商业资本之研究》这部专著之后,他转而研究中国历史上的人口问题。他关于明清人口史的专著《中国人口史论,1368 —1953》(Studies on the Population of China,1368—1953)于1959年问世,成为此一重要课题的“开疆辟土”之作。而后,他研究的重点又转向中国历史上的社会流动问题。1962年,他的《明清社会史论》(The Ladder to Success in Imperial China: Aspects of Social Mobility,1368—1911)出版。此书也是一部开拓性的著作,引起西方中国史学界的极大重视外,也影响了台湾研究社会经济史的几代学者。到了1960年代中后期,他的研究重点再次转移,转到中国文化的起源的研究上,先后出版了《黄土与中国农业的起源》(1969年)和《东方的摇篮》(The Cradle of the East: An Inquiry into the Indigenous Origins of Techniques and Ideas of Neolithic and Early Historic China, 5000—1000 B.C.,1975年),详论中国文化的特征,为中国文明的起源提出全新的看法。之后到了1980年代,他再转向中国古今土地数字的研究,对这些数字以及造成其不实的各种原因详加考证剖析,撰成《中国古今土地数字的考释和评价》(1988年)一书;数年后,以该书为基础,另撰《中国历代土地数字考实》(1995年)一书,所持见解已成为学界定论。进入新世纪后,尽管已是耄耋老人,他还是又做出了重大学术转向,从社会经济史转到先秦思想史。他以考证方法攻先秦思想之坚,做出了汪荣祖先生称为“石破天惊”的重要突破。
由上可见,何先生在研究生毕业之后的近80年中,研究多次转向,每次都在新的领域内有创建甚至有开拓之功,这在史学界洵为罕见,可以说是具有传奇性。
开 放
史学研究有多种方法,每一种方法都有其特定的适用范围,因此不可能研究用一种方法进行所有领域的研究。转向一个新研究领域,不仅需要新的相关专业知识,而且需要新的研究方法。对于一个学者(特别是资深学者)来说,要去从头学习一种新方法,绝非易事。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许多学者在研究方法上采取“从一而终”的态度,拒绝学习新方法,从而造成巴勒克拉夫所说的那种“像老牌发达国家的某些工业部门一样,历史学只满足于依靠继承下来的资本,继续使用陈旧的机器”的情况。
何先生在学术上的每一次转向,都是研究方法的转变。汪荣祖先生评论说:何先生自“‘跃过龙门’之后,就力图超越‘大杂货铺’式的‘汉学(Sinology)’传统,而吸收其考证的精髓。作者见证‘二战’后在西方勃兴的‘中国学(China Studies)’,认为无论在范畴与观点上均较汉学宽广,然亦不偏废传统汉学之长”。
特别要一提的是,何先生虽然治史,但也关注社会科学的发展,对后者提供的最新方法保持开放的心态,认真学习采纳。20世纪中期,以康拉德(Alfred Conrad)和迈耶(John Meyer)1958年发表的《南北战争前南部奴隶制经济学》为标志,计量经济史兴起于美国,随后发展迅猛,在西方学界掀起了一场“新经济史革命”,对经济史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以致古德里奇(Carter Goodrich)说:“新经济史的出现是经济史研究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定量研究方法的采用使得传统的经济史研究正在面临一场严重的挑战,这是一次新的‘知识革命’,就好像工业革命时期机器织布对手工织布是一次革命一样。”对于计量史学这个新生事物,历史学界的主流并不接受,相反,众多历史学家还予以抵制。但是何先生却对此采取开放的心态,采纳其优点,用于自己的研究中。他的《明清社会史论》,就开了用计量方法研究中国社会史的先河。这一点,在同辈历史学家中是少见的。他重视新方法,但是对于传统的方法也不轻视。他在先秦思想史研究中,很好地运用考据方法,从而获得了重要的成果。吴承明先生说:“就方法论而言,有新、老学派之分,但很难说有高下、优劣之别。……新方法有新的功能,以至开辟新的研究领域;但就历史研究而言,我不认为有什么方法是太老了,必须放弃。……我以为,在方法论上不应抱有倾向性,而是根据所论问题的需要和资料等条件的可能,作出选择。”刘子健先生则说:余先生说“‘史无定法’,研究历史的题材不同,自然没有一成不变的方法,所以更妥帖地说应当是‘史采佳法’”。在这方面,何先生给我们树立了一个好榜样。
“大历史”史观
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说:经济史“只是通史的一部分,只是为了说明而把它从其余的部分分离出来”。克里吉(Eric Kerridge)则说:“只有整合的历史才能使我们穿越现时,看到那已逝去的我们不熟悉的世界,更重要的是运用这种对那个已逝世界的知识,与当今世界做出对比,从而加深我们对现实的认识,这才是历史学家最伟大、最崇高的目标。”经济史也不例外,“经济史是从通史或总体史中抽取出来的,而农业史、工业史、商业史等又是从经济史中抽取出来的。这种专门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集中思考总体史的某一具体方面,以揭示整体的发展”。然而现实是,“现在各门专业壁垒高筑,互不理会,经济史也沾上了这种毛病”。这种“各门专业壁垒高筑,互不理会”的状况不止存在于经济史学,而且存在历史学各学科,而各学科之间的壁垒,更是高不可攀,深不可测。
何先生的研究不断转向,从英国史到中国史;在中国史中,从商业史到人口史,然后到社会史、文化史,最后到思想史。虽然从领域来说,每一次转向都是一次剧变,但这些转向背后都有一个逻辑,即把中国史作为一个整体,转向只是从不同的方面来研究这个整体。他研究的重点从经济到社会,从社会到文化,从文化到思想,足以覆盖历史的主要领域,把中国历史的各主要方面都纳入了他的视野。汪荣祖先生评论何先生晚年的研究说:“从黄土的特性发见华夏原始农耕的特性,又从此特性发展出村落定居农业以及家族制度和祖先崇拜,可见自仰韶一直到西周其间‘血缘链环’之形成,以及之后借宗法制度的推广以控制广土众民。秦汉大一统在政治形式上固然变成郡县,但在精神上仍然延续宗法,皇帝实乃超级之宗子。华夏文化中延绵不绝的‘宗法基因’之发现,为作者近年最重要的创获;窃以为以此基因为主旨,足可写一部崭新的中国通史。”
在《三国演义》第四十三回中,诸葛亮有一句很精辟的话:“儒有小人、君子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这段话区分君子之儒和小人之儒的标准是有问题的,但是从治学的理念和胸襟来看,确实有通儒和小儒之分。通儒的代表是司马迁,他在《报任少卿书》中说:他终生追求的理想,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司马迁以无比坚毅的意志和伟大史家的才能,做到了这一点,成为中国史学之父。做第一流的学问,就是要成为这样的通儒。“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不论才气如何,向着这个方向努力,是史学家的使命。在这方面,何先生也树立了一个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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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回到“做第一流的学问”的话题上来。
何炳棣先生的研究多次转向,做出来的成果却都是第一流的。汪荣祖先生说:何炳棣先生“将其研究课题与特定的学术专业接轨,他的美洲作物论文发表在第一流的人类学学报上,他的早稻论文发表在第一流的经济史学报上。……探讨任何起源问题,都是头等的难题,作者自选最困难的题目攻坚,而且还涉及专业以外的许多专业,其艰苦与毅力可以想见,然未能想见的是英文书稿完成之后,无论出版过程的曲折以及出版后的纷争,真可说是‘赞美’与‘攻讦’齐飞,毁誉绵绵无尽期”。
作为开创者,何先生的许多成果在学术史上具有重大意义。当然,如韦伯所言,“一个人的研究无论怎么说,必定是极其不完美的。……我们每一位科学家都知道,一个人所取得的成就,在10年、20年或50年内就会过时。这就是科学的命运,当然,也是科学工作的真正意义所在。这种情况在其他所有的文化领域一般都是如此,但科学服从并投身于这种意义,却有着独特的含义。每一次科学的‘完成’都意味着新的问题,科学请求被人超越,请求相形见绌。任何希望投身于科学的人,都必须面对这一事实”。何先生的一些研究,今天看来有需要改进和发展的余地,但是没有他所做的工作作为起点,改进和发展也无从谈起。陈寅恪先生在著名的《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碑文中有言:“来世不可知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由此而言,尽管何先生的一些研究会被超越,但是他的以学术为志业的人生追求,他在学术上的创新精神以及他的“大历史”史观,却永不会过时,值得后人敬仰和效仿。
本文写作参考了何炳棣《中国历代土地数字考实》台版序言,汪荣祖《何炳棣:一个历史学家的历史》(刊于《读书》,2002年02期)及拙作《中国学术史上一个时代的结束——追忆何炳棣先生》(刊于《中华读书报》2012年06月20日07 版)
(李伯重 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
(转自《文汇报》2017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