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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世荣:谈小说的史料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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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小说,经过仔细分析,可以作为史料使用。小说中虚构的故事虽无个性的真实,但有通性的真实。本文从五个方面说明小说的史料价值:反映一个历史时期的社会全貌或一部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折射出真实的历史事件;觇人情而征人心;提供具体细节。
 
       随着历史研究的深入和范围的扩大,可取用的史料也越来越多。翦伯赞说:“中国文献学上的史料之丰富,正如一座无尽的矿山,其中蕴藏着不可以数计的宝物……例如史部以外之群书上的史料,特别是历代以来文艺作品中的史料,并没有系统地发掘出来,应用于历史的说明。”[1](p.21)在文艺作品中,诗词歌赋、小说戏剧,都含有丰富的史料。本文专谈小说的史料价值,首先引述中外各家的论点,然后分5方面举例说明①。
       恩格斯在谈到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时,有一段名言:“他(按指巴尔扎克——笔者)在《人间喜剧》里给我们提供了一部法国‘社会’,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卓越的现实主义历史,他用编年史的方式几乎逐年地把上升的资产阶级在1816-1848年这一时期对贵族社会日甚一日的冲击描写出来,这一贵族社会是在1815年以后又重整旗鼓的,并尽力重新恢复旧日法国生活方式的标准。他描写了这个在他看来是模范社会的最后残余怎样在庸俗的、满身铜臭的暴发户的逼攻之下逐渐屈服,或者被这种暴发户所肢解……围绕着这幅中心图画,他汇集了法国社会的全部历史,我从这里,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诸如革命以后动产和不动产的重新分配)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2](pp.683~684)
        我国学者也认为虚构的小说能反映真实的历史。梁启超较早地注意到小说的史料价值,他说:“中古及近代之小说,在作者本明告人以所记之非事实;然善为史者,偏能于非事实中觅出事实。例如《水浒传》中‘鲁智深醉打山门’,固非事实也。然元明间犯罪之人得一度牒即可以借佛门作逋逃薮,此却为一事实。《儒林外史》中‘胡屠夫奉承新举人女婿’,固非事实也。然明清间乡曲之人一登科第,便成为社会上特别阶级,此却为一事实。此类事实,往往在他书中不能得,而于小说中得之。须知作小说者无论骋其冥想至何等程度,而一涉笔叙事,总不能脱离其所处之环境,不知不觉,遂将当时社会背景写出一部分以供后世史家之取材。”[3](pp.60~61)陈寅恪也肯定小说可以证史。他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谈到康駢《剧谈录》所记元稹见李贺之事不实时说:“剧谈录所记多所疏误,自不待论。但据此故事之造成,可推见当时社会重进士轻明经之情状,故以通性之真实言之,仍不失为珍贵之社会史料也。”[4](p.84)据他的学生石泉、李涵追忆,陈寅恪认为:“小说亦可作参考,因其虽非个性的真实,但有通性的真实。”[5](p.33)又据石泉追忆,陈寅恪还讲到:“有些小说中所叙之人与事,未必实有,但此类事,在当时条件下,则诚有之……例如《水浒传》中之‘祝家庄’,有无此庄并以‘祝’为名颇难确证,但像祝家庄这类由地主自组武装,并收纳‘庄客’之事,则在宋元时,乃是现实……《太平广记》中记述一系列短篇小说也反映中唐至五代时社会情况。”[6](p.157)杨绛说:“明容与堂刻《水浒传》卷首《水浒一百回文字优劣》劈头说:‘世上先有《水浒传》一部,然后施耐庵、罗贯中借笔墨拈出,若夫姓某名某,不过凭空捏造,以实其事耳。’这段话把事实、故事、真实的关系,说得最醒豁。‘凭空捏造,以实其事’,就是说,虚构的故事能体现普通的真实。”杨绛还引西方文论家的话:“一件虚构的事能表达普遍的真理(a particular fiction can lead towards a general truth)。”[7](p.152;p.159)
       以上诸家从原则上讲清了小说能够反映历史真实,故可以作为史料使用。下面从5个方面举例,具体说明小说是如何反映历史情况的。
     一、反映一个历史时期的社会全貌或某一部分(道德标准、风气习惯等)
        例一:法国小说家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这个总标题下写了91部小说(包括已发表的和已脱稿的),被称为“社会百科全书”。它展示了19世纪前半叶,特别是复辟王朝时期的整个法国社会。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导言》中写道:“法国社会将成历史家,我不过是这位历史家的书记而已。开列恶癖与德行的清单,搜集激情的主要事实,描绘各种性格,选择社会上重要事件,结合若干相同的性格上的特点而组成典型,在这样做的时候,我也许能够写出一部史学家们忘记写的历史,即风俗史。”[8](pp.361~362)拿破仑帝国取消后,封建王朝虽然复辟,但资产阶级的经济力量继续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前发展,日甚一日地打击封建贵族,“上流社会”的崩溃已不可避免。金钱是当时压倒一切的力量。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说:“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9](pp.274~275)马克思、恩格斯揭示的资本主义社会中金钱决定一切的本质,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里用文学的形象表现出来。在《贝姨》这部小说里,趁法国大革命之机暴发起来的老花粉商克勒凡,当他的亲家母阿特丽纳向他借20万法郎时,他有一段妙论:“呃,老妈妈,你以为巴黎能有一个人,单凭一个差不多神经错乱的女人一句话,就会当场立刻,在一口抽斗里或随便哪里抓起二十万法郎来吗?而二十万法郎又早已乖乖的恭候在那儿,但等你伸手去拿是不是?……在巴黎,除了法兰西银行殿下,除了大名鼎鼎的纽沁根,或者风魔金钱像我们风魔女人一样的守财奴,此外就没有一个人能造出这样的奇迹!哪怕是王上的私人金库,也要请你明日再跑一趟。大家都在把自己的钱周转运用,尽量的多捞几文。亲爱的天使,你真是一厢情愿了;你以为路易·腓列伯能控制这些事情吗?……他跟我们一样的知道:在大宪章之上还有那圣洁的,人人敬重的,结实的,可爱的,妩媚的,美丽的,高贵的,年轻的,全新的,五法郎一枚的洋钱!钱是要利息的,它整天都在忙着收利息。”[10](pp.487~488)
       巴尔扎克写了新兴资产阶级的上升地位。在《欧也妮·葛朗台》这部小说里,葛朗台这个满身铜臭的暴发户成为地方上权力的象征和众人膜拜的对象。“葛朗台的一举一动都象是钦定的,到处行得通;他的说话,衣着,姿势,瞪眼睛,都是地方上的金科玉律;大家把他仔细研究,象自然科学家要把动物的本能研究出它的作用似的,终于发现他的最琐屑的动作,也有深邃而不可言传的智慧。”[11](p.8)在小说《纽沁根银行》中,巴尔扎克刻画了纽沁根这个心狠手辣的银行家如何用倒账清理的手段掠夺千家万户的财产,“这头金融界的巨象会把议员卖给内阁,把希腊人卖给土耳其人”[12](p.14)。
       巴尔扎克的政治立场是同情贵族的,但他的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使他依然毫不留情的对这个注定要灭亡的阶级给以尖刻的嘲笑和辛辣的讽刺。在小说《古物陈列室》里,巴尔扎克生动地描绘了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的根深蒂固的特权思想和门第观念。他虽已家道败落,又对经营产业一窍不通,但仍然鄙视新兴的资产阶级,拒绝他们进入他的客厅。他寄予厚望的儿子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把放荡享乐视为贵族子弟的天然权利,在巴黎一年,便挥霍了够一个普通家庭生活一辈子的10万法郎,欠下20万债务,还伪造证券诈骗了30万法郎。年轻伯爵的所作所为,象征着贵族阶级的灭亡已是无可挽回了。
       巴尔扎克还揭露了金钱如何把亲情剥得一干二净。在《高老头》中,高老头的两个女儿为了钱财和享乐,像挤柠檬一样把父亲榨干后就弃之不顾,最后高老头穷死在伏盖公寓的阁楼里。在《夏倍上校》中,夏倍上校的妻子为了吞没和霸占丈夫的财产,竟要置他于死地。
      例二:从《莺莺传》看唐代士大夫的道德标准和社会风习。唐代元稹写了一篇有名的小说《莺莺传》,又称《会真记》,传中的张生实即他自己的写照。陈寅恪在《读莺莺传》一文中,首先释义“会真”一词。他说,会真即遇仙或游仙之意。唐代,仙(女性的仙)之一名,多用作妖艳妇人,或风流放诞之女道士之代称,亦竟有以之目娼妓者。此传写张生对崔莺莺始乱终弃的故事,最后还有一段张生自我辩解的“忍情”说: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元稹为什么敢这样公开地文过饰非呢?陈寅恪认为,从“会真”一词,可推断崔莺莺所出必非高门。“若莺莺果出高门甲族,则微之无事更婚韦氏。唯其非名家之女,舍之而别娶,乃可见谅于时人。盖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通以二事评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与仕而不由清望官,俱为社会所不齿……但明乎此,则微之所以作莺莺传,直叙其自身始乱终弃之事迹,绝不为之少惭,或略讳者,即职是故也……舍弃寒女,而别婚高门,当日社会所公认之正当行为也。否则微之为极热中巧宦之人,值其初具羽毛,欲以直声升朝之际,岂肯作此贻人口实之文,广为流播,以自阻其进取之路哉?”[13](pp.112~116)陈寅恪通过以上诠释,说明《莺莺传》反映了唐代士大夫的道德标准和社会风尚,评价“此传亦是贞元朝之良史料,不仅为唐代小说之杰作是也”。
      类似陈文,取材笔记小说以说明一代某种风气者,还有严耕望著《唐人习业山林寺院之风尚》等文,可参阅[14](pp.232~271)。
    二、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
      例一:吴敬梓著《儒林外史》,刻画了范进这样一个通过科举考试向上爬的典型人物。中国明清两朝实行以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封建统治者推行八股制义,把读书和升官发财直接联系起来,因此读书人醉心举业,认为“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书中写范进从考中秀才到考中举人这一过程最为精彩,淋漓尽致地揭露了科举制度对人心的腐蚀和世态炎凉。范进以童生资格去考秀才,从20岁起应考了二十多次,到54岁还在应考,终于考中。以后又考中举人,得知中举后因狂喜而一度中风。范进中秀才前无人理睬,连他岳父胡屠夫也鄙视他,中秀才后胡屠夫对他稍稍改变了一点态度,但仍是看不起他。可范进一旦中举,胡屠夫便说他女婿是“天上的星宿”,尊称他“贤婿老爷”。范进中举前,穷得抱着鸡到集市上去卖,乡试中试后立即暴发。“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通过科考,能猎取富贵,故“举业”被读书人视为神圣。《儒林外史》通过选家马纯上之口说:“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齐梁,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做几句诗,这便是唐人的举业。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哪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15](p.47;pp.167~168)鲁迅说:“其议论,则不特尽揭当时对于学问之见解,且洞见所谓儒者之心肝者也。”[16](p.175)《儒林外史》典型地再现了明清封建社会士子追求功名富贵的生活真实,鲁迅给以高度的评价:“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16](p.177)
    例二:巴尔扎克著《欧也妮·葛朗台》,刻画了葛朗台这样一个资产阶级守财奴的典型。
      1789年法国革命爆发时,葛朗台是一个富裕的箍桶匠。后来共和政府在索漠地区标卖教会财产,他靠贿赂标卖监督官,以廉价买到了区里最好的葡萄园,一座老修道院和几块分种田。一度还当过索漠区区长。葛朗台精于敛财,“投机事业从没失败过一次,酒桶的市价比酒还贵的时候,他老是有酒桶出卖,他能够把酒藏起来,等每桶涨到两百法郎才抛出去,一般小地主却早已在一百法郎的时候脱手了”;“那有名的1811年的收成,他乖乖的囤在家里,一点一滴的慢慢卖出去,挣了二十四万多法郎”[11](p.7)。装聋作哑,是他做生意的一种狡诈手段,用来叫敌手不耐烦,逼对方老是猜他要说什么,而忘掉了自己的观点。他虽是地方的首富(死后留下2700万法郎的巨额财产),但异常吝啬。给他妻子的费用每次不超过6法郎,每天早上亲自分发面包和食物,每年11月1日才允许他的妻子和独生女儿欧也妮搬到壁炉旁边取暖过冬,3月31日炉火就要熄掉,不管春寒也不管早秋的凉意。他只认得金钱,把亲情剥得一干二净。他的弟弟因破产而自杀,把儿子查理打发到他家。老葛朗台告诉查理他父亲自杀时,是这样说的:“他把你的家败光了,你一个钱也没有了。”查理闻噩耗而痛哭,葛朗台竟说:“可是这孩子没出息,把死人看得比钱还重。”[11](p.72)欧也妮把价值6000法郎的各式各样的金币(这是她父亲历年送给她的礼物,但绝对不许动用)赠给了她的堂弟,老葛朗台发现后暴跳如雷,把他女儿关在房里,罚她只许吃冷水和面包。书中写葛朗台临终的一幕极为精彩:“末了,终于到了弥留时期,那几日老头儿结实的身子进入了毁灭的阶段。他要坐在火炉旁边,密室之前。他把身上的被一齐拉紧,裹紧,嘴里对拿侬(按唯一女仆的名字——笔者)说着:‘裹紧,裹紧,别给人家偷了我的东西。’他所有的生命力都退守在眼睛里了,他能够睁开眼睛的时候,立刻转到满屋财宝的密室门上。‘在那里吗?在那里吗?’问话的声音显出他惊慌得厉害。‘在那里呢,父亲。’‘你看住金子!……拿来放到我的面前!’欧也妮把金路易铺在桌上,他几小时的用眼睛盯着,好像一个才知道观看的孩子呆望着同一件东西;也像孩子一般,他露出一点儿很吃力的笑意。有时他说一句:‘这样好教我心里暖和!’脸上的表情仿佛进了极乐世界。”在本区教士给他做临终法事的时候,“神甫把镀金的十字架送到他唇边,给他亲吻基督的圣像,他却作了一个骇人的姿势想把十字架抓在手里,这一下最后的努力送了他的命。他唤着欧也妮,欧也妮跪在前面,流着泪吻着他已经冰冷的手,可是他看不见。‘父亲,祝福我啊。’‘把一切照顾得好好的!到那边来向我交帐!’这最后一句证明基督教应该是守财奴的宗教”[11](pp.160~161)。
    三、折射出真实的历史事件
      例一:从《续玄怪录》看唐宪宗被弑一事。陈寅恪在《顺宗实录与续玄怪录》一文中,指出永贞内禅和宪宗被弑是晚唐的两大事变,是阉党之深讳大忌,故韩愈撰写的《顺宗实录》对此不敢不有所避讳。幸赖有李复言的《续玄怪录》,才能窥知宪宗被弑一事的真相。陈文在引征了《续玄怪录》“辛公平上仙”条后,写道:“复言假道家‘兵解’之词,以纪宪宗被弑之实,诚可谓‘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者矣(此语见杜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序)。唐代自中叶以后,凡值新故君主替嬗之际,宫禁之中,几例有剧变,而阉宦实为此剧变之主动者。外廷之士大夫,则是宫禁之中阉宦党派斗争时及决胜后可怜之附属物与牺牲品耳!有唐一代之政治史中,此点关系至钜,特宫禁事秘,外间本不易知,而阉人复深忌甚讳,不欲外廷有所得闻。宪宗为中兴之英主,其声望更不同于他君,故元和一代,其君主与阉人始终之关系,后来之宦官尤欲隐秘之,以免其族类为士大夫众矢之的也。”“然则永贞内禅及宪宗被弑之二大事变,即元和一代,其君主与宦官始终之关系,实为穆宗以后阉党之深讳大忌,故凡记载之涉及者,务思芟夷改易,绝其迹象。李书此条实乃关于此事变幸存之史料,岂得以其为小说家言,而忽视之耶?”[17](p.75;pp.80~81)
      卞孝萱在《控诉唐顺宗被弑的〈辛公平上仙〉》一文中,也承认“小说《辛公平上仙》影射一位皇帝被弑,这是没有疑问的”[18](pp.247~258)。但卞孝萱认为被弑的是唐顺宗,而非唐宪宗。
      例二:从《桃花源记》看十六国时的坞壁。《桃花源记》是一篇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寓言的性质十分明显。但陈寅恪认为,《桃花源记》既是寓意之文,也是纪实之文。其寓意之文,古今所知;故专就纪实一点立说,别拟新解,成《桃花源记旁证》一文[19](pp.168~179)。陈寅恪在文中说:西晋末年戎狄盗贼并起,中原避难之人民或远离本土迁至他乡,“其不能远离本土迁至他乡者,则大抵纠合宗族乡党,屯聚堡坞,据险自守,以避戎狄寇盗之难”。当时有许多堡坞,虽亦有在平地者,但多在“山势险峻之区人迹难通之地”,因“非此不足以阻胡马之陵轶,盗贼之寇抄也。凡聚众据险者因欲久支岁月及给养能自足之故,必择险阻而又可以耕种及有水泉之地。其具备此二者之地必为山顶平原,及溪涧水源之地。此又自然之理也”。陈寅恪还认为:“真实之桃花源在北方之弘农,或上洛,而不在南方之武陵。”“真实之桃花源居人先世所避之秦乃符秦,而非赢秦。”总之,陈氏“钩索旧籍,取当日时事及年月地理之记载”,说明《桃花源记》这篇小说反映的是“十六国”时期北方人民屯聚坞堡,据险自守的历史情况。唐长孺认为:“陈先生所论,在说明当时常见的避难入山之事,与《桃花源记》所述事实有关的一方面,观察非常敏锐。”[20](pp.622~635)但唐长孺以为,《桃花源记》所述故事,是根据武陵蛮族的传说;陶渊明所说的“乱”是指繁重的赋税压迫。唐长孺对《桃花源记》所反映的具体历史情况的解释,与陈寅恪有所不同,但也认为《桃花源记》有纪实的成分。此外,可参看严耕望所撰《中古时代之仇池山》,亦论及坞堡城守之事[14](pp.122~131)。
    例三:《聊斋志异》记清兵在山东的屠杀。《聊斋志异》是一部小说,内容多半谈鬼狐故事,但其中也有一些假借谈鬼说狐,反映清兵入关后在山东屠杀人民的历史事实。牟润孙在《〈聊斋志异〉所记清兵在山东的屠杀》一文中,据1962年中华书局的会校会注会评本,指出“鬼隶”、“公孙九娘”、“鬼哭”三条反映了清兵在济南、栖霞、莱阳、淄川等地大规模屠杀人民[21](pp.553~561)。原文论证甚详,这里不再赘述。
    四、觇人情而征人心
      钱钟书说:“司马光《传家集》卷六三《答范梦得》谓‘实录正史未必皆可据,野史小说未必皆无凭’,故其撰《通鉴》,采及‘野史小说’。夫稗史小说、野语街谈,即未可凭以考信人事,亦每足据以觇人情而征人心,又光未申之义。”[22](p.271)
      例一:清夏敬渠著《野叟曝言》。书中的主角文白,字素臣,“文功武烈,并萃一身,天子崇礼,号曰‘素父’”。鲁迅说:“凡人臣荣显之事,为士人意想所能及者,此书几毕载矣,唯尚不敢希帝王。”“可知衒学寄慨,实其主因,圣而尊荣,则为抱负……意既夸诞,文复无味,殊不足以称艺文,但欲知当时所谓‘理学家’之心理,则于中颇可考见。”[16](pp.196~197)
      例二:《聊斋志异》对秀才入闱心态的生动描写。《聊斋志异》“王子安”条,写一个困于场屋的东昌名士王子安。他入闱后,期望甚切。“近放榜时,痛饮大醉,归卧内室。”醉后,狐扮报人和长班来戏弄他,而他以为真的中了进士,点了翰林。这一条的“七似”,堪称刻画秀才入闱心态变化的经典之作。“秀才入闱,有七似焉: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唱名时,官呵隶骂,似囚。其归号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场也,神情惝怳,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时作一得志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失志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猱。忽然而飞骑传人,报条无我,此时神色猝变,嗒然若死,则似饵毒之蝇,弄之亦不觉也。初失志,心灰意败,大骂司衡无目,笔墨无灵,势必举案头物而尽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浊流。从此披发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以且夫、尝谓之文进我者,定当操戈逐之。无何,日渐远,气渐平,技又渐痒;遂似破卵之鸠,只得衔木营巢,从新另抱矣。”[23](p.530)蒲松龄久困场屋,一生没有考中举人,到71岁才援例成为贡生。没有多次应考失败的惨痛经历,是写不出这“七似”的。
    五、提供具体细节
    小说能提供许多“正史”中没有的细节,对于深入了解历史,特别是社会经济史,是十分有用的。
    例一: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十分重视写“物”。他在《人间喜剧·导言》中说:“我将要写的作品应当有包括三个方面的形式:男人,女人和‘物’,这就是说,人物和他们思想的物质表现,总之是人和生活。”[8](p.363)这里所谓“物”,是指生活的物质条件,包括财产、房屋、家具、器皿以及衣服等等。但巴尔扎克并非单纯地写“物”,而是写“物”与写人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用“物”来衬托人,使人物的形象更饱满和生动。“人和生活”,这几个字精辟地说明了人和物的关系。在《古物陈列室》这部小说里,有一段描写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的精彩文字。这座房子原属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所有,法国大革命时期易主,拿破仑执政时期侯爵买回了这所旧宅,此后它便被人们半嘲讽半正经地称作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侯爵是一个老贵族,革命后幸存下来,但已家道没落。小说是这样描写这所公馆的:客厅的“天花板由一道道栗木椽构成,椽子之间的空隙饰有花叶图案。这个宏伟的天花板的所有外角都镀过金,可是金色已经暗淡得看不清楚了。墙上挂着弗朗德勒挂毯,挂毯上织着由六幅画组成的《所罗门的审判》……侯爵早在客厅里铺上了地板。在1793年和1795年间拍卖古堡的剩余物资时,公证员谢内尔(按原为侯爵家的总管,始终忠于旧主——笔者)买下了几张路易十四时代流行的螺形脚靠壁桌,一件有绣花装饰的家具,一些桌子,挂钟,生火的用具,大烛台,等等,于是巧妙地凑齐了这个其大无比的客厅的装饰”。小说接着写客厅里的人物:“在过去时代陈旧的雕梁画栋和金碧辉煌下面,蠕动着八个或者十个老寡妇,她们有的脑袋不住摇晃,有的干瘪乌黑得像木乃伊;这几个关节僵硬,那几个弯腰驼背;她们全体都披戴着同流行样式相反的怪服装;头发扑着粉,卷成发卷,头上的无边帽外加一条帽带,花边已经变成褐色”;“这个客厅的男人们像用旧的挂毯那样褪了颜色和暗淡无光,他们的生活很不安定;可是他们的服饰很接近当时流行的样式,只可惜他们的白发,他们憔悴的面孔,白蜡似的脸色,饱经忧患的前额,暗淡无神的眼睛,使他们同那些老寡妇们很相像,从而破坏了他们的现代化服饰所产生的效果。”[24](pp.12~14)小说用客厅的陈旧摆设,衬托出一群男女没落贵族荣华不再的凄凉晚景,物与人浑然一体,堪称刻画入微的佳作。
    例二:《金瓶梅》描写世情,详尽逼真。《金瓶梅》约在明代隆庆至万历年间成书,写的是宋朝的人物和故事,实际上反映了明代中叶以来的社会状况。这部小说不仅提供了当时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的细节,还刻画了西门庆这样一个兼有富商、恶霸和官僚三重身份的封建社会恶势力的代表人物。从小说中,可以看到西门庆如何通过偷税漏税、放高利贷、做官受贿种种手段聚敛了巨额财富。第49回写西门庆得到盐引后,通过交结巡盐御史,比别的商人早早支出食盐,获得暴利的情节,绘声绘色描画出官商勾结的黑幕交易。鲁迅说:“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16](p.142)
    《金瓶梅》一百回的版本有两个系统:一是《金瓶梅词话》系统,一是《原本金瓶梅》系统。《词话》提供的细节更多,《原本》把它们删掉了许多。施蛰存在为《中国文学珍本》丛书之《金瓶梅词话》所写的跋中说:“然则《金瓶梅词话》好在何处?曰:好在文笔细腻,凡说话行事,一切微小关节,《词话》比旧本均为详尽逼真。旧本(按指《原本》这个系统——笔者)未尝不好,只是与《词话》一比,便觉得处处都是粗枝大叶,抵不过《词话》之雕镂入骨也。所有人情礼俗,方言小唱,《词话》所载,处处都活现出一个明朝末年浇漓衰落的社会来……故以人情小说看《金瓶梅》,宜看此词话本。”[25](p.162)
    总之,历史学家经过精心分析,可以从小说中发掘有用的史料。但使用从小说中发现的史料时,应参照其他方面提供的史料,才能得出比较正确的结论。
    注释:
    ①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小说”原指非关大道的琐屑之言(参见《庄子·外物》、《汉书·艺文志》)。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初具规模的小说作品,唐人开始有意识地创造有虚构故事情节的小说。本文所谈的小说,包括中国的和外国的,主要指以散文体形式表现的叙事性虚构文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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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抗日战争北美历史档案文献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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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抗战史料散落北美,这本特别的工具书为学者指南

王成志(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中文部主任)

2017-12-20 15:4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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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由哥伦比亚大学和加州大学等美国高校多名华人资深图书馆馆员和研究员共同编写的《中国抗日战争北美历史档案文献提要》一书今年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收录200多种美国和加拿大图书馆、档案馆收藏的中国抗日战争相关的重要历史档案文献。其中许多文献鲜为学者所知,较少为研究者利用,不少数量的档案与上海的抗战历史有关。
《中国抗日战争北美历史档案文献提要》由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中文部主任、东亚研究所研究员王成志发起和主编,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东亚图书馆馆长陈肃,纽约州立宾汉姆顿大学图书馆亚洲馆馆长王晓燕,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东亚图书馆中文部主任何剑叶,夏威夷大学东亚图书馆中文部主任倪冬云和美国俄亥俄大学邵友保海外华人文献研究中心前主任、现乔治∙华盛顿大学图书馆中文部主任何妍共同编写而成。
“让历史说话,用史实发言”。对于这本填补相关领域空白的工具书,主编王成志博士应邀为澎湃新闻撰文介绍其缘起及内容。
红军抗日自行车战队,来源:威斯康星大学密尔沃基分校福尔曼档案 (Harrison Forman Papers)  本文档案图片均由王成志提供
这本书收录了哪些资料?
由于特殊的历史渊源,大量中国历史档案文献跨域太平洋进入北美收藏机构。美国斯坦福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哈佛大学和加州大学等公立和私立大学图书馆和档案馆,以及美国和加拿大的政府、军方、基金会、历史协会和私人机构收藏中,有比较丰富的与中国抗日战争有关的历史档案文献。这本书选择性地、提要式地介绍和分析了这些文献。
这些档案资料数量庞大,我们确定基本以重要性、代表性和多样性为标准收录。其中自然包括抗战的重要事件、人物和机构,也包括有代表性的普通士兵、老百姓有关的档案。抗战时代是民族图存、惊天地和泣鬼神的时代,老百姓遭屠杀受磨难,忍受无尽的苦难,但表现出无限的坚强、勇敢和希望。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战,生机勃勃。这些,档案文献中都很忠实地体现。
八年抗战之前和抗战胜利之后与中国抗战紧密联系的历史档案文献,如涉及1931年九∙一八事变、1932年一·二八事变、1936年的西安事变、1945年抗战胜利后对日索赔和盟军行政总部美军先遣组等的历史档案文献,也包括在内。也收录中国本土之外的比如美国和英国援华机构的档案文献,他们反映中国抗战如何普遍地得到国际的同情和支援。不大为人所知的人物和机构,但是很可能提供新史料和新视角的档案文献,也一样收录。非传统类的历史档案文献,特别是视听材料,含抗战时期的新闻电影和回忆抗战时期、二战时期的口述史访谈录音等,也包括在内。比如,福克斯新闻影片和赫斯特新闻影片,红色摄影师沙飞档案,参加策动发展东北义勇军的李璜口述回忆录手稿等。
书中也包含大量抗日战争期间与中共抗日解放区有关的档案,比如毛泽东、朱德、叶剑英和彭德怀等的特别照片,白求恩档案,卡尔逊中国抗日战争档案,沙飞档案,福尔曼档案,布隆基斯特回忆录等。也有不少与上海有关的档案,如淞沪会战、日军虹口无国籍难民限定区(隔都)、盟国侨民集中营、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特別部档案,以及不少在上海出生、生活或工作过的中外人物档案文献如张歆海档案、鲍威尔档案,等。也有很多在上海长大、工作、生活并经历中国抗战的外国人特被市犹太人的档案和口述史。
抗战胜利后,蒋介石邀毛泽东到重庆谈判。1948年8月28日,毛泽东、周恩来和赫尔利。来源:哥伦比亚大学巴尼·罗赛特档案(Barney Rosset Papers)
如何编写?翔实,精当,细致,周到是基本原则。人物、事件和机构编写出简传和扼要介绍。档案内容提要,大型档案中与中国抗日战争无关的部分,写得比较简略;与中国抗日战争有关的部分,则有所强调、相对详细。同时揭示是否数字化和对公众开放使用,以及介绍相关档案的信息。这些会对研究者也非常有益。有很多档案已经数字化,供公众免费自由使用和下载。介绍相关的档案看似简单,实际上是在全面和深入了解和研究基础之上整理出来的。比如南京大屠杀有关的档案,我们把不同馆藏地相关的历史档案集中在一起介绍其侧重点,研究者就会对相关史料的总体情况一目了然,并可根据需要情况可知到何地何馆去找对自己有用的历史材料。
至于人物、事件和机构等的名称,抗战时期就有全国和各方认可和通行的中文名称的,我们尽力还原中文名称。这样做一是为了忠实历史,同时也是希望针对目前很多史学著作中对民国时期外文名称很多乱译、误译的倾向,希望做点适当的纠正。
抗战中的普通士兵,来源:哥伦比亚大学巴尼·罗赛特档案(Barney Rosset Papers)
为什么要编写这本书?
中国研究早已成为国际显学。单从哥伦比亚大学的专业、招生、师资及本科、硕士和博士论文、出版著作等统计数据都反应出这一点。越来越多的美国、加拿大本土学者和中港台的研究者和学生到我们和其他图书馆、档案馆查阅这些资料。蒋介石日记、张学良档案最为典型,使用人数特别众多,甚至不得不制作一套复印件以供使用;当然需用原件的自然使用原件。一些并非特别有名人的资料也在被学者找寻和使用。
但多数人不熟悉和掌握美国目录系统和发现系统,即使是美国本土学者和学生也一样有这个问题;英文查找对不少中国历史学者来说也有些困难,也需要时间去熟悉。我们知道无数来美国查档案的学者收获不理想,很多人只知一、两处,只用一、两种,却不知、不用其余,但又不愿与馆员交流了解的例子。所以,我觉得有必要编这个目录,同时也把它做成值得信赖的有关历史人物、组织和事件的历史档案文献的参考书。而这本书能出版,与杨天石、吴景平、陈红民、胡永恒等国内学者的热心鼓励和帮助分不开,与复旦出版社领导和编辑史丽丽的重视和敬业分不开。上海文化发展基金会大力支持和资助出版。吴景平老师从一开始就鼓励,说你们熟悉馆藏、有心得的人不做这个事情,其他人由于各种原因想做也做不了,或做不好。他很早就建议抗战八年之外的抗日历史档案文献也要收录和研究。
虽然美国学术界和图书馆界在二战后对东亚研究比较重视,但不可能是最重视。中国的文献资源数量比较大、对专业的要求也比较高,在经济情况不好或处理很困难时,只能让其处于次要地位,这是不得不承认的现实。无数的档案、特藏沉睡很长时间,甚至半个世纪甚至百年,以前找中文善本书和档案特藏,很不容易,因为很多甚至根本没有进目录,知道线索的人早已离开。
近二十年来,特别是最近十来年,北美逐渐有不少资源投入到中国历史文献的整理、编目、处理、数字化和研究上。如哥大协和神学院海量的中国有关的传教士档案,这几年越来越多地得到处理和编目,其中包括南京大屠杀有关的贝德士(Miner Searle Bates)档案。现在美国各大学、各出版社、信息公司、基金会等,都以有与中国有关的好项目为荣。
至于利用,由于对已经处理编目的历史档案闻文献对外开放,即对任何人开放。也由于利用手续总体上特别简单,绝大多数允许研究者免费自由照相,因而利用基本不存在问题,研究成果当然不少。但大规模海内外利用则是由于最近数年来中国和平崛起、对抗战等史料的重视,以及一些中国研究者勤奋治学有关。从国内来的学者和学者使用人数普遍增多。比如复旦大学的吴景平教授带领博硕士学生几乎年年夏天在北美甚至欧洲到处寻找新史料,年年都有重大收获和发现。
同时,以国内学者和学术单位牵头的与美方合作对史料进行数字化或出版已成趋势。比如吴教授与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合作对《宋子文档案》进行扫描和数字化,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与哥伦比亚大学合作对《顾维钧档案》进行扫描和数字化,上海图书馆和哥大队卡尔逊中国抗日战争档案数字化和展览等,都卓有成效,对中美各方都有益处。
杜立德东京空袭部分队员,来源:哥伦比亚大学巴尼·罗赛特档案(Barney Rosset Papers)
八分区对敌斗争形势图,来源:威斯康星大学密尔沃基分校福尔曼档案 (Harrison Forman Papers)。
尚未被充分利用的档案
书中收录的卡尔逊中国抗日战争档案,含除大量中共延安和晋察冀等边区学校、八路军游击队、群众组织的原始文献。其中装订成《抗日战争史料拾遗》的7特大册,内容主要为《抗敌报》、各级特别是阜平县、沁县等政府和各抗日组织等布告、抗日军政大学课程表、作息表、劝募捐册、林彪的战斗总结报告和指示、各级组织条例等多为油印甚至手写的各种各样材料,共约80件。也包括各种小册子, 如阜平县政府《人民自卫军组织条例草案》;《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章程》; 《巩固和扩大抗日统一战线;第一战区独立第七游击支队司令部《自卫会自卫队组训大纲》;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东进抗日纵队政治部《抗日自卫队的三个基本任务》;《抗敌救亡统一战线的基本问题》和彭雪枫《游击队政治工作》,等。再加上大量的边区出版的文学、戏剧、歌曲和宣传等出版物,整体地呈现一个朝气蓬勃、充满无限希望和顽强战斗力的中共抗日的边区社会。
八路军侦察兵,来源:威斯康星大学密尔沃基分校福尔曼档案 (Harrison Forman Papers)。
再比如蒋介石和宋美龄的顾问端纳,国内似乎一直认为他被日军捕获后关入菲律宾日军集中营,后由蒋介石请罗斯福总统派空降兵解救出来。但从对哥大图书馆的《端纳档案》的使用和研究中发现,1945年2月23日,美军发起著名的菲律宾洛斯巴尼奥斯突袭战役,成功地从日军战俘营和集中营解救出两千多盟国军人和平民难友,包括端纳。营救原来与蒋介石无关。后端纳被送到夏威夷美军海军医院治疗癌病。之后到纽约,再返回上海。1946年11月9日在上海病逝,宋美龄送终。
国人无不以南京大屠杀为耻。通过2014年开始的国家公祭日,年年纪念,永志不忘。有必要强调日本战争罪行的档案。国内目前还没有能系统地整合二战期间日本的战争罪行档案,甚至南京大屠杀档案。由于历史和现实的各种原因,目前这方面工作成效巨大,但也似乎还没有做到非常全面和扎实,很遗憾。而在美国,单从政府的角度看,1999年1月11日克林顿总统成立“纳粹战争罪和日本帝国政府档案跨部门工作组”;2000年,美国国会通过 《日本帝国政府公开法案》。该工作组的任务就是发掘、筛选、确定、和建议解密美国政府档案中有关日本战争罪行的档案。该工作组至 2007年3月31日其工作完结才告正式结束。开放的日本战争罪行的档案档案中包含战略情报局、中央情报局、国务院、陆军情报部、联邦调查局等所有政府机构的有关日本战争罪行、战犯和战争罪审判的解密档案和信息,也有远东战争,包括中国抗日战争的军事战略、战术及海军史等档案,是全面、系统的在各个方面发掘、整合和公开日本战争罪行档案史料。
另外,还有《日本战争罪及日本细菌战档案选(1934-2006)》,含秘密或绝密报告、文件、通知、通信、实验报告、调查报告、剪报、备忘录、绘图等,均涉及日军细菌战研究与实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军使用细菌战进攻、用人体和动物进行细菌实验、对战俘及平民百姓施暴、盟军起诉日军战争罪、盟军审判战争罪犯、盟军起诉日本裕仁天皇战争罪、盟军调查日本科学家和军人参与细菌战、以及日军沈阳奉天盟军战俘集中营关押美国战俘及对其进行细菌试验等证据。而这些,似乎中国学者知道和利用的似乎不多。日军制造的南京大屠杀,罪恶滔天。但除简单朴素的感情外,全面、客观的史实和研究成果才会让全世界人了解日本军国主义的罪恶、国际社会和平和公正的重要。除政府之外,不用说还有大量的非政府机构收藏的日本战争罪行有关的档案,大家熟知的耶鲁大学美国传教士亲历南京暴行文字图片电子档案,以及哥大神学院贝德士档案等。
王成志,陈肃,王晓燕,何剑叶,何妍,倪冬云 编,《中国抗日战争北美历史档案文献提要》,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

 

《黄裳论剧杂文》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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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有时写一点有关戏剧的文字,是始于一九四六年的冬天。从《旧戏新谈》的序跋里,可以约略看出当时动手写作的缘起和经过。这些并非正宗的论文,只不过是一些随感,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杂文”。解放了,因为工作关系,还是随时注意着戏曲方面的动态,偶然记下一些零碎的感想。同时,又颇想跳出过去的蹊径,较为认真地试作一点研究、并开始学习运用新的观点来观察旧的文化现象。这就是下面的另外两本薄薄的集子,看来依旧是一些浅薄、幼稚、不成气候的东西。使我终于觉悟了自己不是剧评家的材料,大约是在一九五五年前后,我的关于水浒戏的几篇文章被几位剧评家指定为“唯成份论”标本的时候。这以后,我就基本上停止继续写这一类文字了。不久,就是彻底的“休息”。如是者凡二十二年。
  承出版社的好意,给我一个结集的机会,在我,是非常感谢的。如果说重印旧作还有什么意义,我想主要的一点是它保存了一些过去了的历史痕迹。人们大约都有这样的经验,偶然从什么角落里发现了一张陈年的旧报,打开一看,那里记载的“新闻”,发表的文字,以至一幅图片,一个标题,一则广告,都是很有趣的历史材料了。它会将你带回往昔,重温旧梦,并如看旧影片一样重睹当时的社会面貌,听到时人的各种议论。这就不只是“怀旧”,还可以用来和今天加以对比,从而看出我们曾经走过了怎样一条道路。这一切都将是有趣也是有益的。
  司马迁的《史记》是史学也是文学名作,杜甫的诗篇被公认为“史诗”,但这并不能取代更为众多的历史遗存与短书小册。作为旧文献它们的价值有高低、大小之分,但都同样有存在的价值。这大约并非一种个人的私见。也正是出于这样的认识,我冒昧地编成了这样一本集子。也正是出于同样的认识,在重编时只作了极少技术上的改动,而基本保持了原貌。
  例如几篇论水浒戏的旧作,过去曾被指摘为“唯成份论”的标本,就尤其应该保持原状,不能赖帐。自然由于疏懒,不想遵照评论家的指点加以改作,也是一个原因。
  无论是老中医或新派医生,在给病员诊病时,都要开一张“脉案”。一开始记录的大抵是姓名、性别、年龄、籍贯之类。如果医生问清写下了这几条,不及其他,紧接下去就开处方,那自然是昏虫;但如下面还写着并非潦草的“望闻问切”的记录,那么我们就不能责怪前面的几条“例行项目”的登记为多余。因为不问男女、不顾年龄就进行断然的处方,那就将是一名更为可恶的昏虫。
  我想我曾对水浒英雄的出身成份作过一些整理,接下去在这基础上又进行了分析的情形,也差不多就是如此。当然我并非什么“名医”,也许倒正是一名“庸医”。不过开脉案时倒还是遵照了通常的医疗程序的。称之为“唯”,怕并不稳妥。曾经剪存下来的几篇剧评家的论文,几经动乱也都先后失落了,再找起来也困难,所以只能在这里简单地说一下。
  两三年以前吧,我又开始陆续写一点谈戏的小文了,那是许多好心朋友督促的结果。他们好象还都保留着一种旧有的误解,以为我是什么“剧评家”,虽经解释说明,终于并无大效。但到此时我也才愈益明白了我确非什么“剧评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写点什么文字的作者,一名普通的观众。不应该勉强去作自己力不能及的事情。这是应该遵守的实事求是的态度。把这许多体裁风格并不一致的篇章放在一起而称之为“杂文”,那用意也在此。文集中的一切谬误、缺失都期待着读者的判别、指正。是为跋。
   
  一九八二·二·九·

黄裳

 

“足本”《浮生六记》的作者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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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1月16日07:52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

作者:朱文通(河北省社科院历史所研究员)

《光明日报·文学遗产》2017年1月2日第5版发表的关于《浮生六记》的专题文章,对“足本”后“二记”的作者问题有所涉及,本文借此再作申论。

杨引传在苏州护龙街旧书肆中发现沈复《浮生六记》手稿的时间,最晚是在道光二十九年(1849),此时就已经是“六记已缺其二”了。然而此后不久,杨引传的妹夫王韬从地方文献中发现此前有人见过全部书稿,并把资料寄给了杨引传。光绪三年(1877),杨引传在朋友们的鼓励下,将《浮生六记》辑入《独悟庵丛钞》,自撰序一篇,并请妹夫王韬撰跋一篇,另将王韬从地方文献中发现的管贻葄关于《浮生六记》的题诗六首和潘钟瑞题词置诸书前,于次年作为《申报馆丛书续集·纪丽类》的一种,排印付梓,这是《浮生六记》最早的刊印本。光绪三十二年(1906),此书又在东吴大学出版的《雁来红丛报》上发表,才使该书逐渐流传开来。据初步统计,目前《浮生六记》的中外文版本已经多达140余种。其中,号称“足本”者只有1935年11月世界书局出版的《美化文学名著丛刊》本《浮生六记》。然而,该书出版后立即遭到林语堂等多人的种种质疑。其实,该书所附录的赵苕狂《浮生六记》、朱剑芒《浮生六记校读后附记》对该书就已经提出了质疑,特别是责任编辑朱剑芒的质疑,以有关史实为依据,更是切中要害。赵苕狂是世界书局总编,他在文章中老老实实地说不敢判定真伪,只是出于对王均卿品格的了解,认为他还不至于作伪才出版此书,现在看来这不过是托词。如今“足本”《浮生六记》后“二记”系伪造,早已有了定论。但是,后“二记”究竟是何人伪造,目前仍难断定。

首先应该区别“足本”《浮生六记》后“二记”的捉刀人和世界书局出版“足本”《浮生六记》的策划人。毫无疑问,世界书局出版“足本”《浮生六记》的策划人应该是王均卿。郑逸梅1981年撰写《〈浮生六记〉的“足本”问题》指出,王均卿曾经委托郑逸梅根据他提供的有关资料,补写后“二记”,被郑逸梅婉言拒绝。郑逸梅的回忆早已得到大家的公认。郑逸梅曾经于1980年9月致函俞平伯,谈到了所谓“足本”的问题:“世界书局有《浮生六记》足本,后二记不知出于何人代撰。当时王均卿一度与弟接洽,嘱撰二记,弟以笔拙不类,谢之。”得知这一切之后,俞平伯以为“今得郑老手书,上海商人请他作补,被他辞却,自是第一手材料,二记伪作,已无疑矣”。此书出版后,郑逸梅就认为“足本”《浮生六记》后“二记”是王均卿策划的,但不一定是他亲自捉刀,世界书局当有知情者。由于策划人王均卿在此书出版前不久就已经逝世(1935),所以后“二记”的作者问题也就成了一个难解之谜。对此,目前学术界主要有三种说法。

其一,认为是王均卿撰写。如乔雨舟在1990年9月15日《文汇读书周报》发表《狗尾续貂王均卿》一文就持这种观点。徐重庆在《香港文学》2010年第11月号总第311期发表《〈浮生六记〉后两记是王均卿假托》一文,详细介绍了王均卿及其女婿季小波的生平事迹,十分珍贵,特别是其中引用季小波的书信提到:“《浮生六记》后两记实际是我岳父所作。”徐重庆认为:这“绝对可信”,似乎加重了这种观点的分量。此说恐怕是把捉刀人和策划人混为一谈了,其实季小波也没有为此说提供任何新的证据。

其二,认为作伪者另有其人。上海文史馆馆员王瑜孙在1989年9月26日的《团结报》上发表《足本〈浮生六记〉之谜》一文,将捉刀人和策划人区别开来,明确指出后“二记”的作伪者另有其人。王瑜孙说,据大东书局同仁告知,“足本”《浮生六记》后“二记”“是出自一位叫黄楚香的寒士之手,酬劳为二百大洋”。

其三,认为是前人所写。洪静渊在《红楼梦学刊》1982年第2期发表《读〈红楼梦〉和〈浮生六记〉补遗》一文,认为后“二记”是近僧即潘麟生所作。洪静渊认为,《浮生六记》原名《红尘忆语》,又名《独悟庵丛钞》。在同治甲戌年间,书稿曾为武林(今杭州)刺史潘麟生所得。管贻葄为之题跋,认为《红尘忆语》“只有四篇,后二篇系以沈三白自况之潘麟生所作,并为六记”。由于该文自相矛盾,错漏甚多,缺乏足够的证据,这一观点并未引起学术界的足够重视。特别要指出的是,管贻葄逝世于道光二十八年(1848),不可能给同治甲戌年间潘麟生所得《红尘忆语》写题跋。

管贻葄(1788-1848),字树荃,号芝生,江苏阳湖(今常州)人,嘉庆十八年(1813)举人,曾任河南固始县知县、福建兴化知府,工诗词,著有《湘西斋诗草》二卷、《裁物象斋诗钞》等。管贻葄在世的时候确实见过全本的《浮生六记》,并留下题诗--《长洲沈处士三白以〈浮生六记〉见示,分赋六绝句》,此诗收在《裁物象斋诗钞》(道光戊戌本)中。这是目前所知对《浮生六记》最早的记述,管贻葄见到了足本的《浮生六记》,并非如洪静渊一文所说“只有四篇,后二篇系以沈三白自况之潘麟生所作,并为六记”。

此外,还应该指出的是,管贻葄有一位堂弟名叫管贻萼,后人时有将二人混为一谈的,主要是把管贻葄误为管贻萼,洪静渊一文就有此误。

洪静渊文章中自相矛盾之处颇多,不足为据。季小波和王瑜孙的说法均应重视,但是笔者更倾向于同意王瑜孙的观点。笔者认为,王均卿由于身体有疾等原因(不久即逝世)应该难以自己捉刀撰写后“二记”,否则,他不必冒着泄露商业机密的危险去请郑逸梅撰写。而王瑜孙从大东书局的同仁那里知道代笔人是谁也很正常,因为王均卿不仅在大东书局有投资,而且长期主持大东书局的编辑工作。

总之,世界书局出版“足本”《浮生六记》一书的策划人是王均卿,而后“二记”的作者,即王均卿所委托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寒士黄楚香。至于黄楚香的生平事迹,只能留待今后再进一步察。

《光明日报》( 2017年01月16日 13版)


 

为问少年心在否 一篇珠玉是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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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问少年心在否 一篇珠玉是生涯 
——王水照教授访谈录 



一、“三角地”与文学史 

侯体健:王先生,您好。我受《文艺研究》杂志委托,对您的个人治学经历与相关学术问题作一个访谈,希望能给我们后辈学人以启发、借鉴。 
王水照:好的。我个人的治学经历有历史环境的特殊性,不一定有借鉴作用,但是我很乐意谈谈。 

侯体健:在您的《自选集》代序言中,您开篇谈到家乡馀姚的四大乡贤,而且这四位乡贤都与宋代学术文化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年少的时候您是不是就对宋代文学情有独钟? 
王水照:我年少时就对文学感兴趣,但对宋代文学没有什么特别的钟爱。我后来走上宋代文学研究道路,有更直接的原因。我是1955年考上北大中文系的,到了北大后参与了著名的“红皮”《中国文学史》的写作,我当时被安排在宋元组,所以直接促使我阅读了大量的宋代文学文献,也就奠定了我后来学术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我的学术生涯,概括地来说就是:“三角地”与文学史。“三角地”本来是北大一个公布重要信息的地方,因而这里第一层意思当然是说我是从北大走出来的,北大中文系是我的学术生涯最重要的起点;第二层意思是指我一生问学的三个地方:北大中文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即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复旦大学。这三个地方,在北大中文系我参与编写了两部文学史,在社科院文学所也参与编写了一部文学史,在复旦则是教文学史。所以说是:“三角地”与文学史。 

侯体健:关于北大中文系55级的“红皮”《中国文学史》,现在很多参与其事的老先生都在撰写回忆文章,您能不能详细谈谈? 
王水照:好的。我是1955年夏天负笈北上,带着一份朝圣的心情到北大中文系读书的。很不容易啊,当时的北大中文系名师宿儒云集其中,而且在全国录取的人数也非常少。十多年后,一位老师与我说起,当年仅上海地区就有一千多人报考北大中文系,最后只录取了十个。包括我在内的十位“同年”中,有今北大的陆俭明教授、张少康教授,原《文艺报》副主编陈丹晨先生,福建师范大学孙绍振教授等等。进入北大中文系之后,我们领受了“向科学进军”口号的感召与鼓舞,一头扎进书海,努力学习。这个时候感受到了许多名师大家的风范,游国恩、林庚、吴组缃、季镇淮、王瑶、吴小如等先生给我们讲授文学史;王力、魏建功、周祖谟先生给我们讲授语言学等等。寝室的学习氛围也很浓,每天睡觉的时候都不忘问问上铺:“今天看了什么好书?”如果他看的书我没看过,又很有兴趣看,第二天我就要找来认真读读,和同学们交流。那段时间可以说是完全沉浸在学习的愉悦之中的。 
到了1957年搞“反右”,1958年又掀起一阵“学术大批判”,批判自己的老师。正常的教学秩序完全被打破,原先受欢迎的课程反而最先挨批。记得那时林庚先生给我们上文学史,有一堂课的主题是“说‘木叶’”,讲“木叶”比之“树叶”之类,存在“概念世界”与“艺术世界”之不同,讲求文学艺术之美,十分精彩,讲完后学生掌声不断,连呼过瘾。但是到了“学术大批判”运动时,对于这篇“说‘木叶’”,我们的同学写了长篇批判文章在《光明日报·文学遗产》整版发表了。林庚先生大雅含宏,后来原谅了学生,所以若干年后回忆这段时光时,仍用诗人的语言说道:“那难忘的岁月,仿佛是无言之美。”不过他那时也说了一句批评的话:“你们能‘破’不能‘立’!”这句话就刺激了我们的“革命积极性”,于是我们就萌生了自己动手编写一部文学史的念头,“把红旗插上中国文学史的阵地”。这部文学史,先入为主地列出了三大标准作为该书的指导思想,即: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的斗争、民间文学是文学史的主流、政治标准第一。以这三点为指导,然后构建出这部“红皮”文学史。用今日严肃的学术眼光审视,这部“红皮”文学史可以留给后人的东西不多,但是换个角度来看,它对个人的成长与集体的凝聚却有很大作用,至少对我个人来说意义十分重大。 
当时我们的文学史课程还只上到唐代,唐代以下还没上呢,我们自己要编《中国文学史》,唐代以后的宋元明清段当然也是要写的。最开始,班上动员同学主动报名参与各段文学史的写作,明清文学报的人还蛮多,而宋元组一直没多少人报名。我的性格比较随和些,加上对各个时段的兴趣也都差不多,所以就被组织安排在宋元组,并且被指定为负责人。由此,我开始比较系统地阅读宋代部分的文献资料。这算是为我后来的文学研究指引了最基本的方向,也让我与宋代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 

侯体健:这部“红皮”《中国文学史》没出多久,大概不到一年时间又修订成了一部篇幅翻倍的“黄皮”《中国文学史》,这其中是什么缘由?对您个人来说,“黄皮”《中国文学史》给您留下些什么? 
王水照:“红皮”文学史编出来之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我们的集体也因此获得许多荣誉。后来中国作家协会和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召开了几次文学史问题讨论会,主要是针对北大的这部“红皮”文学史,帮助学生们认识其中的错误和不足。这几次讨论会我都参与旁听。最后的一天是1959年6月17日,由文学所所长何其芳先生作总结发言,这个发言又在《文学遗产》上分三期发表。何先生的发言,一个重要的思想是说,文学史有规律可循,但是寻找规律是十分艰难的。他又告诫我们“真理向前一步就是谬误”,这是针对“红皮”文学史指导思想之一“民间文学是文学史的主流”而发的。也就是说,民间文学是士大夫文学的丰富资源,给士大夫文学以滋养,但它不是中国文学的主流,主流依然是士大夫文学。民间文学的“资源”作用不能无限扩大为“主流”,真理与谬误就是一步之差。这给我印象很深。 
吸收了老师们的意见之后,我们就着手修订了。而且校方给我们每个小组都安排了指导老师,负责修改我们的稿子。我宋代这一组的指导老师是吴小如先生,也就是从这时起,让我与小如先生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当时因为还没有系统地学过宋代文学,有些同学执笔的章节在小组讨论时未获通过,我也只好再推倒重写一遍。后来翻开书本一数,“黄皮”文学史宋代部分,我写了近2/3。稿子每写好一篇,就交给小如先生修改,他的修改意见给了我很多指点,让我有很大进步。甚至在“黄皮”文学史出版后,我和小如先生之间还有许多关于具体问题的讨论,现在还记在这套书的页眉间呢,虽然笔迹有些模糊了,但是承载的情感却愈淳厚了。让我更感动的是,小如先生审改后的稿子都是他送到我宿舍来,而不让我过去取,他说恰好可以借此机会活动身子。可以说,“黄皮”文学史的撰写不仅让我的学术能力增强了许多,也让我体味到了更为珍贵的师生感情。 

侯体健:许多老先生回忆说55级编写文学史,给老师们造成了很大的心灵伤害,而您在编写文学史中却与老师们建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这是不是有点特殊呢? 
王水照:也谈不上特殊吧,我们批判了老师,但又与老师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这也并不难于理解。不过话又说回来,在我们55级的同学录中是应该有“运动记愧”这一章才好。“红皮”文学史的编写确实有很浓的火药味,“大批判”的色彩十分明显,或多或少对我们的老师有伤害。但是,从林庚先生后来的回忆语言中,我读出来老师们并没有责怪我们,他说那段岁月是“无言之美”,所谓“无言”当然有其说不出的滋味,但是经过风风雨雨磨炼而能够保存的一些真情实意,连同青春期的幼稚、冲动,算得上是一种美的记忆罢。我猜想,老师们对我们当时一群无知少年带有偏颇色彩的热情,也许只是抱一种“乐观其成”的态度。当然,回过头来看,我们55级同学的确应该为那段岁月反思,当时有个别举动甚至超出了基本道德底线,暴露出人性的阴暗面。从我个人来说,我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从小就被教育“天地君亲师”,我对老师怀有自然的敬畏之心,所以我从来不写文章批评我自己的授业老师,一生如此。另一方面来说呢,我觉得“红皮”文学史与“黄皮”文学史应当有所区分。在编写“黄皮”文学史的时候,我们同学和老师之间不再是“批判与被批判”的关系,而是相互合作的关系,在这样的环境下,建立深厚的师生情谊,可以说是自然而然的。 

侯体健:编写完这部“黄皮”文学史,您就进了当时的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文学研究所工作。您当时是一进所即参与了社科院版《中国文学史》的编写吗?这段经历对您有什么特别意义呢? 
王水照:我一进所就投入到新的《中国文学史》编写中去了。当时刚好宋代部分缺人手,由于大学时候的那段经历,我就顺理成章地承担起唐宋段的编撰任务。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的治学领域和主攻方向正式地确定为唐宋文学。文学所的这段经历对我来说是至关重要的。首先,我在文学所呆了18年,这18年是我精力最旺盛的时段,其中虽然有相当长时间被政治运动耽误了,但是仍是我吸取各类养料的重要时段。更重要的是,我在文学所遇到了两位迄今依然影响着我的老师,一位是当时文学所的所长何其芳先生,一位是我的工作指导老师钱钟书先生。何其芳先生强调文学研究工作中理论、历史、现状的结合,提倡实事求是的学风,他的这些思想是作为文学所“所风”建设提出来的,给我很深影响。而钱钟书先生则以他的博学与睿智,使我第一次领略到学术海洋的深广、丰富和复杂,向我展示了对中国传统文化全身心的研治、体悟和超越,可以达到怎样一种寻绎不尽的精妙境界。另外,也是在文学所的时候,我出版了独立署名的第一本小书——《宋代散文选注》,这也给了我很大的鼓舞,而且也开拓了我后来的另一个重要研究领域,即古代散文研究。离开文学所至今已经三十年了,但是我还是很怀念那段时光。 

侯体健:较复旦大学来说,文学所的科研环境应该也很好,当时选择离开就是为了与家人团聚吗?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呢? 
王水照:我离开文学所来复旦,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和家人团聚,妻子、孩子都在上海。没有其他什么原因了。在文学所工作很愉快,到了复旦以后,工作也很愉快。当时的复旦中文系主任朱东润先生等前辈学者都对我照顾有加,这也是我铭感在心的。 

侯体健:来到复旦工作后,感觉与文学所有什么不同呢?是不是研究的方向也有所调整? 
王水照:我1978年调入复旦,那时国家进入了新时期,改革开放给各个领域都带来新的气象,我们迎来了科学艺术全面繁荣的春天。与在文学所的日子相比,大环境已经好了许多。我一方面继续自己的唐宋文学研究,一方面也在琢磨如何扮演好一个教师的角色。后一点是与在纯研究机构不一样的。一堂课下来,学生的反响还不错。我也很乐意做教书育人的工作,与学生在一起,觉得自己也年轻了。我给学生开设了唐宋文学史、苏轼研究、宋古文六家论、北宋三大文人集团研究、唐宋文学史料学等课程。而这时的研究工作,既作为教学的学术依托与支撑点,保证教学内容的充实和不断更新;同时在教学过程中不断地引起新的思考,在教学、科研互动互补关系中,求得科研选题、内容持续鲜活的时代特点。这种研究方式,与过去那种“以任务带研究”模式告别了,能按照我自己的学术理念、知识结构特点、禀赋素质的优劣,合理地选择课题:由过去的唐宋诗文并举转向偏重宋代文学,由诗词兼及散文,从个别作家到群体研究,从作品的艺术特质、风格流派到文人心态、文化性格探讨,等等。艺术观念有所更新,研究视野有所拓展,运用方法有所丰富,对学术传承和发展的自觉意识有所加强。或许,这也就是你所说的“调整”吧。 


二、大判断与小结果 

侯体健:那么我们可不可以说,您对宋代文学自觉而全面的研究是从到复旦大学以后开始的呢? 
王水照:可以这么说吧。但是“自觉而全面”这个词不准确。对宋代文学的研究我是“自觉”的,但若说“全面”,则不敢当。比如对宋代的小说、戏曲,我就未曾写过文章。以文体来说,我关注较多的还是传统的诗词文;以时代来说,我着力较多的也是北宋,南宋虽关注已久,但还没多少具体的成果。 

侯体健:我们知道,在2000年举办的首届宋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您被推举为宋代文学学会的会长,对于宋代文学研究的发展,您具有很强的学科建设意识。那么您对当前的宋代文学研究现状与走向有什么看法呢? 
王水照:宋代文学研究截至建国初期,与唐代文学研究水平是基本持平的,至少是相差不远的,但是后来显然是落后了。落后的原因我是这样看的,按照我们现在的文学观念,我国文学的主要文体就是诗、词、文、小说、戏曲五大文类,而宋代文学处在一个由“雅”到“俗”的转变时期。就传统的文学形式来说——即就诗、词、文来说——由于人们通常认为诗歌到宋人就爱说理了,而且说的多是理学家的一些道理,所以对宋诗总体评价不高;那么词呢,因为它的思想内容都偏重于儿女情长,反映的社会内容不够广泛,所以也得不到很高的评价;而散文呢,本来就始终处在文学边缘化的地位。这么一来,建国后至新时期初这段时间,学术界对整个宋代文学的评价就不高,也就无法吸引更多的人投入到这里面去。即使到了上世纪的80、90 年代,宋代文学研究也存在许多问题,特别是我多次提到的“三重三轻”的问题,即“重北宋轻南宋”、“重词诗轻散文及其他文学样式”、“重大作家轻中小作家”,在研究的深度与广度上没有取得很好的突破,纵向与唐代文学相比,差距甚远;横向与宋史研究相比,也落后很多。当然,经过最近这十来年的努力,这个面貌已有很大改变。宋代文学研究俨然已成为断代文学研究中最为活跃的领域之一。我想,在这个“宋代文学研究的机遇期”,我们应该着力考虑以下两个问题: 
首先,宋代文学研究的布局应该更加合理,应该有个全面的布局,不要太偏颇。2007年底在广州暨南大学举行的第五届宋代文学年会开幕词中,我也强调了这个问题。比如,苏轼研究,在2004—2005年度中,独占所有论著中的十分之一强,其实,对于南宋现存百卷以上别集的一大批作家,作为“前近代知识分子共同体”这个课题而言,具有十分重要的研究价值。现在有部分学者已关注到这个课题,也有一些个案专著问世,但要形成规模,并从个案研究走向综合研究,提升学术水平,大概还需要些时日。若从整体格局来考量,我们的宋代文学中一些长期被忽视或轻视的边缘性的文学,如相对于主流地位的汉民族文学,辽金少数民族文学尚在谋求新的开拓;相对于中心城市地区文学,边缘地区文学尚有待独立开发;相对于文人书面文学,宋代小说戏曲、市民口传文学,几乎处于缺席的境地;相对于词、诗等“纯文学”,古文、骈文、赋等文体的遭遇,颇为冷落。这些方面都应该加大力度,以期对确切认识我国文学的民族特点作出实际的贡献。如何摆正主次的适当地位,并能发挥良好的互补互释作用,以共同展示宋代文学丰富多彩、璀璨夺目的历史原貌,应是我们共同追求的目标。 
其次,就是宋代文学研究必须要寻找学理性的建构。什么是学理性的建构呢?就是要有一个贯穿性的、整体性的宏观把握。这个问题,北大“红皮”文学史给我的教训很深刻,就是对文学史规律的探寻一定要是“大判断”与“小结果”的结合。那种理论先行的,或者用一种外在理论去硬套的,比如硬叫你搞阶级斗争啊、二元对立啊,这样的思维显然是不可取的。但是,文学史是有规律的,如果说对文学史或者对于某一段文学的研究,我们没有大的理论观照,那么我们的文学研究整体水平就很难提高。所以,怎样把文学史这个知识体系,变成一个有思想的知识体系,这是我们研究最应该着力的地方。这些年我一直在探讨、思考这个问题。你可能也注意到了,我写过《重提“内藤命题”》的小文章,发表在《文学遗产》上。之所以我用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论”,是因为他这个理论是蕴含着学术生长点的,从他的理论里面我们可以抓住宋代文学的一些关键问题。而且“唐宋变革论”是中外一些学术大家共同的学术思想,这些思想的出现不是偶然的。他们虽然大都没有具体的论证(像宫崎市定是有些具体论证的),内藤湖南就是一个比较大的、宏观的判断,而我们则应该对他的概括与判断作出一些自己的回答。你可以不同意他,但是这个领域的思路是他打开的。说个题外话,陈寅恪的贡献也就在这里。比如陈寅恪讲唐代的“牛李党争”是进士集团与贵族集团之间的斗争,而田余庆教授《东晋门阀政治》一书,已经对此有所质疑,岑仲勉先生也用具体事例来反驳。但是陈先生的一些理论性的概括和论点仍没有失去意义与价值。比如说“种族之分,多系于其人所受之文化,而不在其人所承之血统”,再如中央朝廷与地方边境连环的互相作用,等等这一类观点。陈寅恪的学术强调宏观的观察,他的学术是一种范型。这是和钱钟书先生不一样的范型。钱先生不主动地提出“大判断”,他都是在“小结果”上用力,一条一条的,你要找他的思路就比较难找。我觉得宋代文学研究就是要把“小结果”和“大判断”结合起来,特别是要找像“唐宋变革论”这一类的“大判断”,能够贯穿整个宋代文学研究的,把宋代文学能够定位定得非常准确的一些学理性建构。这一类的观点,还有像刘子健提出来的“南宋的背海立国”,包括余英时在《朱熹的历史世界》提出来的“后王安石时代”、“国是”问题,还有我们常常关注到的雅俗关系,等等。这些问题,我们已经很明显地感觉是存在的,但是要从各个方面进行回答。这是我个人觉得宋代文学研究当中最应该努力的地方。当然,“大判断”必须是从实证开始,从“小结果”开始,不能像北大同学那样用外在的观点,然后硬把中国的作家分成两个类型,一个是现实的,一个是反现实的,那样是不行的。 

侯体健:您前面提到的“大判断”许多都是历史学界提出来的,按照这些“大判断”,我们的文学研究会不会落入历史学附庸的位置呢? 
王水照:你问得很好,学界确实有这种担心。但是,首先我们得看到文学史本来就是历史的一个特殊门类,所谓“文史哲不分家”嘛,历史学界提出的大判断对我们文学研究有益,我们为什么不加以吸取呢?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究竟如何研究文学?我还是觉得研究文学,光从文学到文学的路数是不可行的,是有局限性的。我们应该拓展视野,从文化到文学,但在结合文化来研究文学的情况下,我们又不能忘记我们的文学本位,不能是替搞社会史的、搞历史的打工。这应该不成问题,我们的落脚点应该在文学。文学研究如果仅仅局限在文本的分析,就自己画地为牢了。以前所谓“把文学当作文学来研究”的口号,是针对前一个时期,把文学变成政治的附庸来研究而言的,所以当时要强调“把文学当文学来研究”,这个是纠偏,是对的。但是,现在我们还一味地光讲文学的结构、文本的解读,我们的文学研究之路就会越走越窄,没有更宽广的前景。我们的文学研究,应该从整个文化的背景出发,在文化的背景下,才能把文学真正弄清楚,才能看清文学真实的面目,才能找到文学准确的位置。我想这个观点还是应该坚持:要从文化到文学,又要回归文学,以文学为本位。用这种方法来研究,可能会取得更大的成就。 

侯体健:您说当前的宋代文学研究更应该着力“大判断”,那么在“大判断”与“小结果”之间,您觉得应该如何更好地结合呢? 
王水照:我强调的“大判断”是建立在“小结果”基础上的“大判断”,它们二者之间的关系是互相促进、互相关联的。我受的教育告诉我,“大判断”与“小结果”在研究当中是相互影响的。举个例子,前面我说到的,在文学所给我影响最大的老先生之一是何其芳先生。其芳先生是很有文学的素质与敏感的,有时甚至可以说是很天真的,在懂政治的人眼中,他是不懂政治的。但他毕竟是北大哲学系出身的,受过系统而良好的哲学训练,我很喜欢看他的文章,层层推理,逻辑相当严密,而且小结果与大判断结合得很好。比如他有一篇《论〈红楼梦〉》,是篇长篇论文。这篇文章一方面非常细致地分析了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人性格的不一样,另一方面他又从这里面提升出一些系统而宏观的理论观点。就凭借这一篇文章,使得他成为“红学”之一家啊,因为他在文章中提出了不同于众的看法。我在《半肖居笔记》里有一篇文章提到这个事,我曾问过他:“你这篇文章我很佩服、很喜欢,你是怎么写出来的?”他说:“就是读书啊。”他倒不做卡片的,就在书的天头地脚作批语。在写论文的时候不断地回忆当时的直接的艺术感觉。大判断与小结果之间的交互关系就是这样,从作品的细读开始,然后从中再抽出理论大观点,接着反复地进行。也就是先读作品,读了作品你就会有总体上的想法,然后带着这个想法,再读作品,再琢磨有关材料来印证这个想法,想法经过细化、纠正,形成文字,就是一篇好文章了。所以,其芳先生的推理很有说服力,他是一层一层地生发、推断,不是有一个大判断就完了。好的文章就像一棵树一样,有主干,有枝叶,这样去生发,显得十分丰满,不是干瘪瘪的。另外就是对材料的使用,其芳先生非常讲究。曹雪芹逝世两百周年纪念的时候,上面给他一个任务,要他写一篇曹雪芹的纪念文章,他后来就写了一篇《曹雪芹的贡献》。在这篇文章中有一段,他抓住“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贾雨村所说的天地之间有一种“正气”,钟情于谁谁,有个人物的大名单(如王朝云等),他把提到的人一个个去研究,还特地请一批年轻的同事为他搜集一些材料,因为我是研究苏轼的嘛,所以就让我给他提供一些苏轼与王朝云的材料。其实我们提供的材料在他的文章中只是一个注解,我提供的那些篇目,其实他自己都已经看过了。所以,你看,其芳先生一方面是比较细致,着力在“小结果”的实证上,一方面他又总在一篇论文中提出大的判断。所以我想,理论观点跟作品的细读,总是这样交互发生的,你很难说究竟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在自己的思维当中,这两个东西都是相互的。当然,从源头来说,还是文献、材料的阅读最重要,所以我在思考、探寻学理性建构的“大判断”时,也始终强调文献整理是研究的前提和基础。 


三、文献整理与专题研究 

侯体健:确实如您所说,文献整理是研究的前提和基础。最近您编撰的《历代文话》出版了,我想这应该算是您这一主张的具体实践吧。媒体在报道《历代文话》时,称它是“中华文史资料库的新创获”,您是出于什么考虑,花十余年功夫来编撰这套大型资料书的? 
王水照:要说《历代文话》,得从我做《宋代散文选注》说起。那个时候刚刚大学毕业,在文学所编撰《中国文学史》,后来接到陈友琴先生的邀请,就开始选注宋代散文。前面也说过,这本书是我个人署名的第一本书,为了做好这个工作,当时我把文学所藏的有关散文的、文章学的材料,特别是各种选本,都认真读了一遍。在阅读这些文献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中国散文的研究是大有可为的,决不能够忽视。你看,苏轼的前、后《赤壁赋》,算是文章的范畴嘛,并不比他的“大江东去”差啊。再如王勃一篇《滕王阁序》,那是多大的影响啊!这些文章中所涵摄的文学的东西、文学的价值,你诗歌里面不一定有。对于诗歌而言,只要有一个诗歌的形式就都算作文学作品了,而对文章而言呢,算不算文学作品还要去验明正身!要检验它这里面有没有文学性啊、审美性啊,各种各样的条件,这些条件多数是依照西洋的文学观念来要求的,这个我觉得对于我们中国文学是不合适的,这个帽子戴不上。我们的古代文章有自己的发展系统。吉川幸次郎在《中国文章论》一文中的第一句话就说:“在中国人的意识里,做文章是人间诸生活最重要的事。”这句话讲得很实在,比如对于苏东坡来说,肯定写文章比他写诗歌更认真,更须充分发挥他的潜能。即便是写作朝廷的一些文书,这些文书的写作也是有文学的要求在里面的,他并不是只表达概念的东西,只把道理说清楚就完了,不是这样。他还是有一种艺术上的追求在里面。这是中国文学的特点,离开这个就不是中国的文学,我想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自己在作散文研究的时候,苦于没有一套评价的语言。而文献阅读的直觉告诉我,我们的汉语言文学里面是有一个“中国文章学”的体系存在的,现在却还没有开拓出来、没总结出来。要寻绎这个体系,就要占有丰富的材料,所以就有了编撰文章学资料汇编的想法。最开始的时候,我倒没想到要编“文话汇编”之类的东西,主要是收集各类序跋和书信,好几年功夫下来,抄了不少,可惜“文革”当中都给弄丢了。不过,抄的过程中也慢慢体会到中国文章学的一些东西,比如文章中的“气”——即“文气”——很重要。有种文章,它不一定有所谓的“抒情性”、“形象性”,等等,这些西方文学观念告诉我们的文学因素,但是你能读出一股“气”在里面,或者说是一种逻辑推理的语言气势。典型的例子就是韩愈的“五原”,它也没有什么形象,就是一种逻辑推理,但是有了这个东西,它就打动了你。那不光是说它“晓之以理”,而是文章语言的组合中,本身就有一股气在推动你,去接受它。我觉得这个是中国文章里面的特点,因而由此基础产生的中国文学的观念也应该与西方的文学观念不同。当然,我们应该有新的文学观念,这是学科进步的标志。但是我们不能不加分辨地拿西方的文学观念直接来审定我们的文章的“正身”,而是应该结合起来。我想,评析我国古代文章,多用“审美性”这个词汇,或许比“文学性”更准确些。就是我们的文章里面有美的东西,美的东西和艺术、和文学就比较靠近了。美的因素也包括形式美。比如韩愈的《画记》,从内容上说,《画记》其实就是一篇流水账啊。面对一幅画,韩愈对它进行描述,记下来人多少、马多少、牛多少。但是,《画记》句式、结构,错综变化,波澜迭起,完全与流水账不是一回事,它是一篇艺术文啊。光是形式的结构,就是艺术的结构,你得承认这个东西,这是我们中国文章特有的东西。而当我们要试图揭示中国文章中特有的审美性时,就要去搜罗爬剔历史上的各种论文之语,这就促使我开始关注最典型的文章学著作——文话。经过这十来年的努力,依靠不少朋友的帮助,也就编出这套六百余万字的《历代文话》了。 

侯体健:现在《历代文话》出来了,受到学界的一致好评。这套资料书籍编撰下来,您最强烈的感觉是什么? 
王水照:最强烈的感觉就是编的时间太长了,而且时间拖得越长,我自己的压力就越大。当然,时间长也有好处,比如版本的选择、选目的确定、标点断句等等,这些方面考虑得也就更精审些。特别是版本问题,最初启动这个工作的时候是1991年吧,许多版本很难找,后来有几部大书出来了,比如《续修四库全书》,就为版本的选择提供了许多便利。 

侯体健:《历代文话》的版本选择确实很精审,从东瀛即采入六种,可见当时是花了很大气力的。那么,您个人在编撰《历代文话》的过程中有什么新收获呢?您希望《历代文话》的出版给学界带来什么? 
王水照:我在很多场合都说过,我不是为了编书而编书。我希望《历代文话》出版之后,大家都来用,要把文献整理与专题研究结合起来。要利用它来开拓我们的散文研究,利用它来进行我们的文章学研究,甚至利用它来重新认识我们的中国文学特质。我曾给学生们讲过,《历代文话》编完后,我强烈地感觉到了我们现在的文学史、学术史有“三个遮蔽”: 
第一个“遮蔽”,就是对中国本土文学观念的遮蔽。我们现在都是使用西洋的文学观念,而忽视了中国自己的文学观念,我们要建立中国自己的文学观念体系。这一点我在前面也谈到了。其实,“杂文学”是能体现中国文学特色的一个概念,我们应该充分考虑到这一点,而不是拿着西方文学观念当筛子,把我们本土所具有的文学特点全筛掉。当然,我们是现代人,我们有学科分流,这个观念是进步的,我们不能完全返回到以前的概念。《历代文话》编出来了,我们应该用现代的眼光,去审视这些材料,把里面所包含的有“永恒性”价值的东西挖掘出来,既尊重现代的文章观念,又充分考虑传统的文章学特质,提升出或者说建立起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观念,然后打破西方文学观念对中国文学的遮蔽。这里还应特别强调中国传统应用性文字的艺术性、审美性问题。 
第二个“遮蔽”,就是我们现在的文学史、学术史遮蔽了许多文学批评的大家。以前我写过一篇文章《陈绎曾:不应冷落的元代诗文批评大家》,就是特别表彰这位被我们文学批评史冷落了的文学批评家的,后来复旦有学生写了篇博士论文《陈绎曾与元代中后期的文章学》,我觉得这很好。这次我还要提到两个重要的文学批评家,一个是《古文辞通义》的作者王葆心,一个是著名教育家唐文治。这两位的文学修养都很高,文章学理论也具有自己的特点,应该在我们的文学批评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特别是王葆心,我们的文学批评史从来没有关注过他,但是你去看看《古文辞通义》,那是写得真好啊。十册《历代文话》,他一人占了一册,可以说王葆心是文话发展史上的殿军人物,值得我们认真研究。 
第三个“遮蔽”,就是我们的流行观点遮蔽了《四库全书》的优点。对《四库全书》的评价,不应该一棍子打死,而是要“具体书籍,区别对待”。在编撰《历代文话》的时候,许多书我们都是先用四库本作为工作底本,然后再利用所谓的“善本”进行复校的。后来我发现,许多本子其实是《四库》本最好。我这里当然不是要为《四库全书》翻什么案,而是说《四库全书》收录的书籍在未涉及到民族问题、国家问题的时候,它选用的本子一般是当时最精善的本子,特别是在“诗文评”这一类文献中。四库本不应该被一味地排斥。北京大学所编《全宋诗》,其中的“大家”,以《四库》为底本者,约达250家,以《四库》作为重要或者次要参校本者,也达203种之多。这都说明《四库》本中虽有删改漏略、草率从事等缺失,但绝非全无价值。 
回到你的问题,我觉得《历代文话》的出版会给我们的学术界提供新的学术生长点,这一点我是很乐观的。因为基础文献的整理,一定会推动专题研究的深入,这是被历史一再证明了的。所以,我也对散文研究与中国文章学的研究前景充满期待。 

侯体健:您的这段话也让我想到了宋代文学研究中最热的领域,即宋词研究。我想,宋词研究能如此之热,大概也与基础文献的整理有着密切的关系吧。您前面也提到,第五届宋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刚刚结束不久,您对当前的宋词研究如何看? 
王水照:你说得很对,宋词研究之所以如此充分,确实与基础文献的整理有着密切关系。所以我始终认为,对20 世纪初的几位词学前辈,应该给予更高的评价。你看,主要是三位先生夏承焘、唐圭璋、龙榆生。这三位先生对20世纪词学研究的引领作用是非常大的,奠定了我们词学研究的基础。不知你发现没有,这三位先生实际上似有分工的,夏承焘先生主要是对词学的专题问题进行深入的揭示,特别是他的“年谱学”,非常成熟。他的每一篇有分量的词学论文,都是可以打开一个课题的。比如他关于宋词声调的发展过程,就一篇论文,实际上就已打开了一个纵深发展的课题。唐圭璋先生主要是词学文献的专家,他的两部大书《全宋词》与《词话丛编》,可以说是哺育了我们词学研究的后辈,后人要研究词学,这两部书是必备的。龙榆生先生呢,他办了一个《词学季刊》,每一期《词学季刊》上,他都有文章的,他的文章就是从宏观上提问题,比如词学研究的发展方向啊,词学应该包括哪些部门啊,词选的“标准论”啊等等。这可以看出榆生先生有非常强的建立独立的词学专科的思想,学科意识非常自觉,非常强烈。因而《词学季刊》在当时起了很大的作用,现在回头来看,也是非常好的。编得也活泼,信息量很大,把当时一些词学大家的活动,以及他们心里想的东西,很全面地、鲜活地反映在这上面。所以,我觉得20世纪的词学非常幸运,有这些大师在前面把整个学科的基础奠定了。基础文献也好,专题研究也罢,都相得益彰,发展得很不错。从30、40 年代以来,词学最发达,成果也比较多,新时期以来的词学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这次第五届宋代文学会议上,我也看到每年的统计数字,都是宋词的论文数量最多。但是呢,我觉得,凡事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或者说学科成熟到一定程度之后,就有一个难以为继的问题。目前的词学,我也不知道怎么搞法好。宋词研究究竟要怎么进一步深入,现在进入了瓶颈期,面临着一个大的突破的关头。我想词学研究也就这个状况吧。2007年广州宋代文学会议,从论文集里面看出来,有些宋词研究者开始从接受美学的角度、阐释学的角度去研究宋词,这也是当前情况下的一种可行的选择。或者跳开宋词,走向金元词、明词、清词,也是不错的。总之,要在宋词里面作出大文章,现在可能很难了。与宋词研究状况有些类似的,是苏轼研究。现在苏轼研究的论著依然不断出现,但是有分量的文章已经很少了。这或许也是历史的规律吧。如何寻找突破口,我也颇感困惑。 


四、学院派与大众化 

侯体健:说来惭愧,您一提到苏轼研究,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您的《苏轼论稿》,倒是您的《苏轼选集》,还有您和崔铭合著的《苏轼传:智者在苦难中的超越》,以及和朱刚合著的《苏轼评传》。 
王水照:这很正常。普及性的读物总是给人印象深刻些,影响也广泛些。曾经很长一段时间,许多青年朋友遇见我都要兴奋地提及我的《宋代散文选注》,说那是一套他们很喜欢的小书,让他们爱上了古典文学。我听了以后也很高兴。 

侯体健:在大家眼里,您应该是一位很“学院化”的学者,但是我又发现其实您在文史普及方面也做了许多工作。比如最近您和崔铭合著的《欧阳修传:达者在纷争中的坚持》也与大家见面了。 
王水照:是这样。我觉得,这种普及化、大众化的工作是十分有意义的。不要把“学院派”与“大众化”对立起来,而应该结合起来。让真正的学者去做最广泛的普及工作,才是最好的状况。前辈学者也十分注意这样的工作。比如说我很敬佩的余冠英先生,他就在学术研究与普及工作结合上取得了很大成绩,很有自己的特点。他的几个选本,从《诗经选》到《汉魏六朝诗选》,都是在很认真的学术研究基础上做的。所以我记得,在大学念书的时候,老师讲到《诗经》某一篇时总要引到这段训诂余冠英同志怎么说。如果从著作本身的定位来说,《诗经选》是普及型的东西, 但是它现在却能与以前学术殿堂里的精品、经典排列在一起,足见冠英先生是下了功夫的。除了《诗经选》,他做的《诗经选译》更引领了一阵风潮。他能把《诗经》用白话翻译得那么好,“信、达、雅”结合得那么好,没有深厚的文学功底和坚实的文学研究作基础是不可能的。他是一个很好的榜样,所以我自己也很注意把自己的研究心得转化成为大众的阅读,能把大众化与学术精品化适当地结合,因为这是很重要的。 

侯体健:您的《宋代散文选注》和《苏轼选集》现在都已是很经典的文学选本了,当时您作这两项工作的时候一定也是抱着严肃的学术态度吧? 
王水照:说“经典”是过奖了,但我认为作学术普及工作,首先要保证传达的知识是准确的,因为人接受知识有个先入为主的观念,不能把错误的东西传布出去,人家第一次接受的知识就是错误的,这会影响到他以后的学习。所以作普及工作要给自己提出很高的要求。《宋代散文选注》是我独立完成的第一个选本,态度是十分认真的。这套书虽然是普及读物,但是当时的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对作者的要求是很高的。他们原来是请陈友琴先生做,那时正好我们在一起编社科院版《中国文学史》,陈友琴先生住我斜对面, 我对面是钱钟书先生的房间。有一天,友琴先生对我说,“上编所”约他编一本《宋代散文选注》,他就说“水照,我们一起搞吧! ”我当然就痛快地答应了。他拟了一个初目,然后由我一篇一篇做,弄了一段时间,我给他看了我做的东西,他说:“你做得很好嘛!这就你一个人来做得了。”这本书虽然是一个很简单的普及读物,但是我是作为一项严肃的学术工作来做的。当然还有些错误,随时改正,总希望我的注解是经得起推敲的。 

侯体健:后来的《苏轼选集》得到的评价也很高。 
王水照:《苏轼选集》得到较高的评价,与当时何满子先生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是分不开的,他是这本书的责编。本来苏轼的这本中级选本是由他自己来编选的,因为他也很喜欢苏东坡。后来经王运熙先生介绍,就由我来承担了这项工作。当时我的工作环境也适合作选注一类工作。因为家里居处逼仄,没法搞著述写文章,做选注倒是一条一条的,时间可以分散些。当时的生活是三点一线,家、上海图书馆、复旦大学。不上课的时间,我都在上海图书馆“上班”。做出来以后,学界反响比较好。后来何满子先生就把我这本《苏轼选集》当作中级选本的样品,别人要做其他作家的中级选本,就拿我的作为标准。关于苏轼的选集,目前有陈迩冬先生的《苏轼诗选》、《苏轼词选》,刘乃昌先生的《苏轼选集》,等等, 比较起来说,我的这本还算有些自己的特点。不管是书的结构还是知识量、准确性,都自有特点。而且我的注释都是冲着难点去的,在难点、疑点上,我下了很大力气, 希望能对苏轼文本的解读有所帮助。 

侯体健:在您的学术普及工作中,除了选本和评传之类著作,学术随笔一定也是重要组成部分吧。比如您的《半肖居笔记》,还有最近出版的《鳞爪文辑》。您为什么给新出的这本随笔集取名“鳞爪文辑”呢? 
王水照:学术随笔嘛,倒是有些什么小感想,或者有什么小发现,就提笔写写。最近出这本《鳞爪文辑》,书名没什么特殊含义。就取“一鳞半爪”之意,因为都是零零散散写的小文章嘛。 

侯体健:这本《鳞爪文辑》与《半肖居笔记》相比,内容上主要有什么不同? 
王水照:《鳞爪文辑》比起原来的《半肖居笔记》,内容大概加了一倍。《半肖居笔记》出版十年了,十年中间,这类学术性随笔写得也比较多,很自然地就结集在一起了。《鳞爪文辑》里面新增文章有相当部分是关于钱钟书先生的,因为钱先生辞世后,一些报刊要我写文章。后来,我又申请了“钱钟书与宋诗研究”的课题,他辞世以后有两部大著作问世,一部是《宋诗纪事补订》,一部是《钱钟书手稿集》,我想借助新资料做一些专题研究。《鳞爪文辑》里面一些关于钱先生的文章大致都围绕课题进行。当然,有些也只是出于兴趣, 比如讲钱先生的《西游》情结,那就和课题没多少联系了。就是看到钱先生读《西游记》读了十多遍,是一种特殊趣味,林庚先生也是,把《西游记》当作童话读,这都是很有趣的现象。写这类文章我自己考虑过如何定位的问题。不是以说点钱先生的轶闻逸事来吸引大家的眼球,我是把他作为当今罕见的大学者来进行研究,特别是对“钱钟书与宋诗研究”的专题问题,通过一些小文章来反映。这些文章中间都是有些学术意图在的。 
另外还增加了新近写的一些文史随笔和序跋,比如给《文史知识》等杂志写的文章,还有给学生、朋友们的著作写的序言,等等。但是序跋之类的呢也不是全收,总要在序跋中表达了我对相关学术问题的看法,才把它收进去。这样下来,就超出了《半肖居笔记》许多。 

侯体健:能和您这么深入地交谈,真是受益匪浅,希望您的新书带给我们更多的惊喜。感谢您接受我的采访。我想为这篇访谈拟个题目就叫“为问少年心在否,一篇珠玉是生涯”吧,因为我能感受到您的学术一直充满活力,可谓有“少年之心”,您的一生都孜孜在学,可谓是“一篇珠玉”呢。 
王水照:谢谢夸奖。苏东坡的这两句诗我也很喜欢,你把它们放在一起也挺好嘛。 
侯体健:不客气,我能做的事也只是苏东坡所谓的“师已忘言真有道,我除搜句百无功”罢了。祝您身体健康,一切顺利。(全文完)
 

顾颉刚致罗根泽信札十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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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DPH 评论 顾颉刚书信集   2016-12-30 11:21:21
雨亭先生大鉴:
弟以前承赐书, 敬悉。弟到沪之日以时局紧张, 未敢多留。及到杭而闻
此变作, 至今半月, 遭靡烂甚矣。家父以时局危险, 劝令缓行, 因暂止于此,
大约须春假前后返平矣。
前编《古史辨》第四册, 想已脱稿。但时局如此, 《古史辨》第三册销
路未必佳。如第三册初版不能销完, 则本钱亦不能收回, 第四册无以付印。
但望沪上我军大胜, 使日人戢其淫威, 北平教育费有着落, 可继续开学, 则
第四册不难于短时期内付印也。恐承垂念, 敬此奉闻。总之, 只要景山书社
不倒, 此书决能付印, 惟时间先后则不得不视时局而定耳。乞暂待之, 是
感。
匆上, 即请著安。
弟顾颉刚上。廿一
, 二
, 十

雨亭先生:
上旬接赐书, 至快。尊编《诸子丛考目》, 捧读之下, 觉材料详瞻, 钦佩
无量。断自清代甚好。清代以前皆断片之见解。或大作序文中, 汇合举之
可已。嘱作序文, 自当勉为之。
朴社来函, 悉近日营业不佳。《古史辨》第三册出版后, 发出不过一
半, 书价能收回多少亦殊无把握。闻之愁绝。现在这时代不是研究学问的
时代, 奈何之! 大作只得俟时局稍安定后再以付印, 不安之至, 乞谅恕之!
适之先生《诸子不出于王官论》, 为对于诸子观念之一大改变, 似可
录入《总考》中。又彼与章太炎先生讨论治经治子之方法异同数函, 似在
《文存》三集中, 请一检, 有录入需要否? 袁枚文集中有《论语辨》数篇, 论
《论语》齐鲁本之混合, 甚善。范家相0有《家语证伪》, 在《式训堂丛书》
二集中, 不知有可抄之序跋否。近年论《老子》者皆由任公驳适之先生书
而起, 则《哲学史大纲》中似当抄出一段, 置于任公先生文之前( 如体例不
收专书, 则可用六号字排在梁文之前) 。钱穆先生发表《老子成书年代》
一
文后, 适之先生曾致函驳之, 此文未发表, 可往抄之( 钱先生住后门内二道
桥二号) 。近年之论杨朱者, 大都由蔡孑民先生《中国伦理学史》中疑为庄
周而起, 则《伦理学史》( 商务出版) 亦当摘抄^ 管见如此, 未知有当否? 乞
审核是幸。
弟以家父在此, 年虽不甚高而非龙钟特甚。深恐战事扩大, 杭州糜烂,
故不敢舍而此行。近日日军继续与我以压迫, 非决心抵抗不可。如中华民
族得因此一战而重兴, 则江浙两省虽遭牺牲, 亦是值得。弟读子书, 常觉战
国人之精神与勇气不可及。先生有暇, 兹抄出其事, 加以贯串, 为中学生读
物, 实亦唤起民族精神之一道也。
匆上, 敬请著安。
弟顾颉刚上。廿一
, 三, 十一



雨亭先生:
顷接赐书, 敬悉一切。《古史辨》出版事, 已函朴社经理何殿英先生,
嘱其趋前接洽。如彼见即以付印, 最好。如可, 即付印, 校对请先生自为之。
最好校稿三次, 方可使误字较少也。尊著既列为第四册, 自以与第一二三
册同地出版为宜也。接洽结果, 便乞示知是幸( 何先生住西长安街真光摄
影社内) 。
拙作
“ 论墨子

一段, 太简单, 且无甚新义, 以不录入为宜。胡先生
“ 论
别墨

一段, 自应录入。陶方琦?
《文子非古书说》
一文, 居然觅到, 闻之快
甚。陶先生死得太早, 著书未成者多, 其研究《淮南》最深, 未知将来能觅
得其残稿否。
匆覆, 敬请著安。
弟颉刚上。廿一
, 三, 廿四。


雨亭先生:
前曰一函, 谅览悉。顷想起两事, 特奉告。
其一
, 钱宾四先生对于诸子研究甚深, 创见甚多, 本集亦收入其文数
篇, 可请他在暑假中作一序文。未知先生已与他会晤否?
其二, 《古史辨》向例在封面曩页有一插图, 兹编诸子, 似可用《孔子
见老子》之汉画像( 石在济宁州学, 北平当有旧拓本可得) 。未知尊意以为
然否?
玄同先生, 近日常晤否? 渠对于本集有何意见? 为念。
何殿英先生, 想已到府接洽过。结果如何? 朴社可印, 总以该社出版为
宜。
刚近作一文, 名《从〈吕氏春秋〉考定〈老子〉之成书时代》。大意谓
当吕书著作时, 《老子》
一书尚未凝固, 故其所引《老子》语不名之曰《老
子》, 或曰《道德经》, 而名之曰《诗》, 或云《故曰》, 与引谚相同, 可知老
子之语为当时所习用, 而其书则至汉初而始定也( 以《淮南子》与吕氏书
相较, 即可知) 。此文成后, 即寄登《燕京学报》。届时请指正。将来如能录
入《诸子丛考》之第二集为幸。
匆上, 敬请著安。
弟顾颉刚上。廿一
, 三, 廿七。


雨亭先生赐鉴:
读两示, 敬悉一切。尊编即可付印, 闻之至慰。承示之事, 条答如下:


) 拙编墨子年代, 太单简, 又无心得。曩出《古史辨》数编, 材料甚
杂, 即一短函亦可刊登。兹编多精心结撰之作, 以拙作厕入, 徒然相形见
绌。还是等待编第二集时, 再由弟作成一文刊入罢。


) 胡、章“
论治子方法”
确不必登。弟当时未详思耳。


 ) 《燕京学报》虽无版权问题, 拟以两年后再转载为宜, 否则将令
人攻击, 谓弟此文实为《古史辨》而作者。好在尊编出版, 讨论诸子之风必
大起, 二年之后, 再集三十馀万言并不为难。弟文再收录, 不迟也。


) 宾四处, 俟去函时当嘱其作序。


 ) 除去乾嘉前后人作品, 弟亦赞成, 以时代较远, 和我们的意识已
不甚合也, 惟清末人之作品则不必除去。尊意以为如何? 再所删部分, 仍请
编为一册, 在《辨伪丛刊》中出版。弟当时宗旨, 以《古史辨》印近人文字,
以《辨伪丛刊》印昔人文字。如承允可, 无任感幸。且此二册如同时出版,
则购书者必并购之者也。且《辨伪丛刊》为小册, 出版较便。弟意, 可收唐
宋元明人辨诸子者出一册( 如材料多则分为二册) , 清代人辨诸子者又出
一册。今兹将此一部分取出, 则第二册稿已全, 但辑第一册可已。如此, 与
玄同先生之意见亦甚合。未识尊意以为然否? 本文卅二三万言, 恰好, 以加
上序文则仍为卅五万言也。乞赐!
承示编辑高中国文课本宗旨, 弟极以为然。惟中国文学, 感伤者多, 发
皇者少, 弟八年前在商务编教科时, 即感到适当材料搜集之难。未审有同
感否?
匆上, 即请著安。
弟顾颉刚上, 廿一
, 四, 十二。



雨亭先生:
顷接手示, 敬悉一切。尊辑已付印, 甚为快慰。宾四先生处, 昨已去函,
请其于暑假中作序矣。
大作《战国前无私家著作说》编入胡先生文后, 极好。钱先生有未发
表之文数篇加入, 更快。大作《庄子复始》, 未知《清华学报》已表示接受
否? 为念。如先在清华发表, 将来收入第二册, 甚好。弟所作《从〈吕氏春
秋〉推测〈老子〉之成书年代》
一文, 已于四曰前寄容先生, 凡三万言。是
则第二册之材料已有七万言矣。更历二年, 搜辑廿馀万言, 实非难事。
先生下学年职务, 自当尽力。清华国文系主任, 下学年如仍由朱佩弦
先生

担任, 弟当容易进言, 否则与刘叔雅先生
?不相识, 只得托冯世五先
生代言之耳。内政部长既发表黄绍竑

, 则朱家骅

当续任教长, 联带章及
适之先生, 不至任北大校长矣。辅仁空气如此, 可为一叹。
国文教科, 弟在商务馆所选, 不及一年而成六册, 自觉过于潦草。承
奖, 至愧。将来有暇, 当谋补过也。
匆上, 敬请著安。
弟顾颉刚上。廿一
, 四, 廿六。



雨亭先生:
《古史辨》第四册序文刻已撰成, 兹送上, 请审核。阅后即付印刷局为
荷。此文弟所以如此做, 实以此数年中时局无开云之望, 此册出后未知能
否再出, 为向后人叮咛, 不得不尔也。如我辈尚能为全, 景山书社尚能敷
衍, 则每年一册, 必不使停, 诸子问题, 幸先生始终之。
匆上, 敬颂著祺, 并请俪安。
弟顾颉刚顿。二月十二曰。


雨亭先生:
久不晤, 为念。拙著《州与岳的演变》
一文新出版, 兹敬奉上, 乞审正。
另册乞转交盼遂?先生为感。
通俗读物编刊社, 系弟等所创办, 志在切实开通民众智识, 今正募捐。
民大方面, 如承代募, 无任感荷。.兹奉上捐薄单, 乞检收。
匆上, 即请潭安。
弟顾颉刚上。十二月十一曰。


雨亭先生:
接诵赐书, 敬悉已到安大任教( 尊眷均同往否) , 从此得以安心读书,
无东奔西跑之苦, 闻之至以为慰。现在已开课, 未知学生程度如何? 教课有
兴味否? 甚念。
家母之丧, 承蒙惠赐赙仪, 至感。弟正游览绥远, 缘遭此变, 精神痛苦
之甚。苏州是繁文缛节最多之处, 孝子直是被弄之猴, 天气又热, 苦死矣。
今随侍家父来杭, 约十一月中回平。
周先生处, 已照尊意去函。民院方面, 西堂事成功否, 为念。
《禹贡》半月刊, 至新作文, 藉增光宠。如能代销或介绍定售, 更感, 有
事请直接通知弟宗冯世五君。稿则寄杭。
匆上, 敬请著安。
弟顾颉刚上。廿三, 九, 廿一



雨亭学兄足下:
累接大札, 均以事耽搁, 歉仄之情无言可表。弟入世较久, 人事日繁,
无一日无意外之事, 在北平已无读书之望, 旋南亦复如此。每念前途, 惆怅
欲绝。《古史辨》第五册已出版, 嘱平中送上, 不识已收到否, 乞赐评正是
荷。第六册集稿如何, 为念。便乞开一论文名单见示是幸。
来书所道燕京之事, 弟虽在委员会中, 亦不便提出, 所以然者, 弟本非
国文系中人, 而此次居然到了国文系审议委员会, 为去郑之负责任者, 坐
是为对方所深怨, 为旁人所侧目, 弟虽绝无垄断之心, 而外间推测则尽指
为弟扩张地盘, 其实弟如有找地盘之心, 则当年何必入燕京? 当年别人与
以地盘而不受, 今乃争此小区区乎? 以此知求人谅解实至难事, 为稍解人
误会计, 惟有不介绍人之一法, 好在弟常以南行, 正可付之不见不闻也。兄
要回北平服务, 弟当成此志, 惟乞稍假以时日, 并沉于此数年中努力著作,
使弟易于说项。然著作不在量而在质, 故不望有大量生产, 但望有六七篇
结实之论文, 唤起学术界之注意耳。前月承寄《诸子与地理关系》
一文, 弟
读之数过, 觉其与地理关系过少, 不适于登《禹贡》。用是未能发表, 俟弟
回平当寄上也。其实文哲方面之问题可作地理统计表者甚多( 如各史《儒
林传》、《文苑传》等皆可作) , 且不必自己作, 可令学生作之, 但求脚踏实
地, 则虽无理论而自然成文, 未知能办到否? 又《禹贡》经费赖弟捐薪, 现
在弟不常在平, 此事颇有问题, 如能多招会员及定户, 则经济可望独立, 未
知兄能代为罗致否? 前日手书, 嘱撰名人传记, 此事久在弟熟想之中, 总以
无时间为之, 终未能如愿, 弟现在要作一五千字之论文, 已大困难。去冬到
平两月, 仅成《古史辨》第五册自序及《王同春开发河套记》两文耳。然未
晓而起, 深更而眠, 至心脏病大发, 不能执笔而止, 身体薄劣如此, 更不必
说做什么做什么矣, 愿谅之。
匆上, 敬请俪安。
弟顾颉刚上。廿四, 二, 廿八。
顷以事来苏, 三日后即返杭, 又及。

 

鸿雁叼来的文学史--钱钟书致夏志清书信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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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雁叼来的文学史--钱钟书致夏志清书信解读
2018-01-27 09:12
夏志清先生逝世纪念日临近的日子,笔者有幸从夏夫人王洞女士那里获悉一个让人激动的消息,她最近寻出了钱钟书致夏志清的所有原始信件。这批信件是世人皆知的存在。特别是,它们传递着晚年钱钟书和夏志清之间谈学问、臧否人物等等各方面的重要资料。因之,它们也是钱夏研究史和当代文学批评史上具有填补空白意义的重要文献,是鸿雁传书叼来的文学史。
众所周知钱钟书心性儿极高,从不轻易赞许人。而夏志清也是以“文坛判官”蜚声海内外的批评家。他们论及世道人心及作家学者时往往不避褒贬、直抒胸臆、谠论是非而且不惧得罪人,因之他们的观点常常引起文坛波澜。

夏志清(左)和钱钟书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校园
而这批信里隐藏着秘密,是世人久已盼望知道衔接缺环和断链的秘珍。因此,因缘际会,解读它们不仅是个文学史话题,也应是个历史责任。
释读这批文献犹如译码和还原历史,这里面不单有故事,而且有责任。记得鲁迅先生当年说《红楼梦》时就论道,“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在钱夏通信中我们能看到什么呢?
“青眼看人万里情”。文人相轻是个自古依然的话题,但我们这里看到的是文人相亲的文坛佳话。
文人相亲
让我们先了解一下这批书信的基本情况。
这批信件总数为23封。钱夏二人交往这么多年、对文坛影响这样大,按说,这个数量不算多;但它们却有质量,封封皆有料。
夏志清在世时对它们保存得非常仔细,轻易不将之示人。晚年夏志清时常念叨有很多事情要做却又无从下手。他活着时候挣扎着出版了他跟张爱玲的通信集。但去世前仍念念不忘他与其兄夏济安的通信。这批信在其去世后由夫人王洞女士和好友、学生合力出版煌煌五大卷。那么,他留下现存最重要的资料大概就算得上钱钟书跟他的通信了。
它们被夏志清专门存放在一个邮寄快件的硬纸夹里,夏先生在上面手写有“钱信原件”标注。很显然,夏志清活着的时候对它们很珍惜。这批信件信封的拆口都很仔细统一,连信封破损处他都用透明胶带仔细修复。但有两三封能看出拆口很急迫,大约是收信时夏先生因着急先睹为快,急不可耐张皇间撕损的。
存信中有邮戳不清楚的地方,夏志清就亲自用笔在信封上标出寄信的年月日,可见夏志清对它们珍视异常。夏先生在世时曾经主动借给笔者过钱钟书杨绛的赠书,对这些通信虽有提及,但却少有机会展示它们。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二人间通讯应该不止这些。因为他们通信时多次提到他们电报联系的内容。除了寄信和电报,二人之间应该还有邮包来往多次,因为钱夏间有多次寄书和收到书方面的记录。而且双方皆有对方著作的大量收藏;钱致夏信中有的没有信封,可能是在寄书时夹带的。
这23封珍贵的通信中,钱钟书致夏志清21封,杨绛致夏志清2封。这里面中文信是20封,英文信3封。用毛笔书写信9封,钢笔信3封(杨绛两封全用钢笔),圆珠笔信7封。英文信一封为手写(在旅店旅途中)两封为打字机打印。
钱致夏通信中最早的信为1979年4月13日,最晚一封是1994年1月5日。杨绛最后的一封信在1995年3月18日。全部通信共历时15年。
这批通信按年编目的频率为:1979年九封;1980年三封;1981年五封;1982年一封;1983年两封;1984-1985年两年无通信。1986年一封;1987-1993年七年无通信。1994一封。1995年杨绛一封压轴,为全部通信期画上了句号。
感谢那个没有手机、没有微信和电子信等等的时代。老一代学人用文人最传统的通讯工具毛笔和诗词歌赋表达心声、月旦人物、臧否时事、议论世情,尽浇心中块垒。否则,我们将永远无法解读这一代学人的心声,也许它们只能湮灭在浩瀚的缥缈的“某某圈、某某云”的一角里了。
正是基于此,这批宝贵的信件更是弥足珍贵了。它们是老一辈传统文人、诗的结晶和历史的见证。
当然,人们真正关心的焦点,仍然还是在于这批罕见的文献里面谈了些什么。
不教青史尽成灰
这批信件中最为珍贵的部分当然是它所保存的史实。大家知道,写信本来是很私密的事情,所以襟怀坦白是信的主旨。它们大多是二人之间的情感和事实信息的交流;其中所述大都十分客观、坦承,了无顾忌。书信跟日记一样,它往往比写出来发表的文章携带更多的史实和真情,这在古今中外都是共识。因之,钱夏信件里透露的史实难能可贵。虽然这里有的象是流水帐,而有的又是当年钱夏交往中的点点滴滴,但时过境迁,它们就成了珍贵的历史,且为正史和研究著作所失载;因之,研读这些第一手资料可以填补空白,它们遂成了珍贵历史插页和画外音、解说词。
众所周知,钱钟书跟夏志清往昔交往无多。据夏志清回忆,1979年钱钟书随社科院代表团访美之前,他们差不多只见过一面,是1943年秋宋淇在家里开派对引夏志清见钱钟书的。那时候钱钟书是个大学教师、初出茅庐的作家,只在上海滩写过一本小说《围城》;而夏志清呢,更是一个青涩的文艺爱好者。没想到,他们再次相遇却成了文坛的一段传奇。
盖因为夏志清后来留美、写了闻名的英文教科书《中国现代小说史》,而这本书里盛赞了一生只写过一部长篇小说的钱钟书,把他捧得如日中天。当然,除了小说,钱钟书也写评论、做学问,可他的学问太古奥。可以这么讲,今天有相当数量的普通读者是通过夏志清认识他的。
惺惺相惜,钱钟书未曾想到晚年会天上掉馅饼因小说暴得大名、得此际遇。对夏志清,他是怀有某种知遇之情的。因之,我们在早期钱夏通信里,能看出这种真情流露。这些背景,钱钟书访美,他们的激情相聚后夏志清已经撰长文详述了,此不赘。而相见后钱钟书尚未离开美国、在洛杉矶最后一站时,仍然写信表达他对夏志清这种提携和评赞的感谢:“您对我的评论颇具神奇的魔力。我不仅是您发现的,而且差不多就是您的创造物,您知道这个。”
平日深沉、不太轻易表达自己情感的钱钟书在这封给夏志清的英文告别信中写道:“与您再次会晤,使我欢忻无限。咱们40年间只会见过两次并不算多,但是时光是一个多么神奇的魔幻师,它将我们40年前的一个黑格尔或克尔凯郭尔式的那种偶识缔结成了一种亲情;其后绽放成了一种丰盈的、成熟的友情!”(1979.5.6)

钱钟书写给夏志清的钢笔信
如果说,夏志清此前写的小说史和“悼念”钱钟书的文章等是他一厢情愿地对自己心仪的小说家和文人的评赞的话,这次两天的相遇和相聚则使他们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友情和互相敬佩、相互欣赏高山流水遇知音般的精神契合。
在赴美之前,钱钟书的确在他给夏志清的第一封信中就用了“管鲍之情”来譬喻他们的相知(按照夏志清的回忆,他30多年前初见钱钟书是在一个嘈杂的环境,估计他对刚成为文坛明星的钱钟书印象深、而钱钟书那时春风得意,未必对他这个文学青年有印象)。
没想到,这种情愫后来竟发展成了一种不渝的亲情。也许,正是那次相遇使少年夏志清得读流行小说《围城》而成了十几年后夏在美写《中国现代小说史》中钱钟书一章的契机。
阔别将40年。英才妙质,时时往来胸中。少陵诗所谓“文章有神交有道”,初不在乎形骸之密,音问之勤也。少年涂抹,壮未可悔,而老竟无成。乃蒙加以拂拭,借之齿牙,何啻管仲之叹知我者鲍子乎!
尊著早已拜读,文章之雅,识力之定迥异点鬼簿户口册之伦,足以开拓心胸、澡雪精神,不特名世,亦必传世。不才得附骥尾,何其幸也! (1979.4.13)
钱钟书在访美前跟夏志清预热“叙交情”的信早已充满了期望中的交情。其实,当年倜傥骄傲的钱钟书很难说对众多宾客中的萝卜头夏志清有印象,但这次约40年后的重逢却是今非昔比啦!他们的交往成了传说中的管鲍。
此后,这两条平行线终于找到了交集点而汇成了一根粗线一直延绵下去,特别是刚结识的1979年,从开始通信的4月份起,钱钟书竟是连珠炮般地给夏志清发了九封信。
这么多信,写什么哪?当然较多的除了叙别情、谈友谊外还谈学问,交换思想。暌违日久,大家全是陌生的。要想有对话的可能,不免要补叙足上下文背景;因之,此期钱夏信有很多象是流水帐。但是今天看来,这却是珍贵的史料。
早期的钱信多是介绍自己多年来的旧况、近况,特别是自己的研究、写作情形。其中谈论较多的是他的著作在海外被翻译、关注的情况。当然,这里面免不了不少对夏志清多年来在海外对自己及其作品推介的感怀、感谢乃至恭维之情。最多谈到还是自己著作的多种外语译本、译者和出版信息。
当然,钱信也提及自己《管锥编》和旧著再版的情况,同时也提到了杨绛甚至杨必作品出版的情况。
此外,钱钟书详细且有些得意地提到了他跟杨绛访问欧美、参加国家级会议以及全国文学界大会等等情形。让我们了解那个刚刚开始改革开放新规的时代这些老一代文学明星的“解放”及受重用、重新炙手可热、热汽蒸腾的情形。
弟老懒怕出门,9月欧洲汉学会在苏黎世开会,以“全体会员名义”邀我为“贵宾”,已婉谢不去。昨日得Hannan信,代Guillen询问我是否明年肯到哈佛作讲座,我也等过一天写信婉谢,兄如要和我再见,恐怕只能穆罕默德去就山的那一天了(暗喻遥不可及--引者注)。当然,世事难料,谁也不能自主。安知不有惊喜!(1981.7.12)
“得书惊喜。弟即与本院秘书长梅益先生(极能干明通,原为翻译家)商谈,渠建议邀请大驾返国观光两周,在国内游览食宿费用均为院方担负,不附带任何条件如讲学、作报告之类。等于免费的假日。弟极快慰。来华学者之倒胃口的讲座,讲者听者皆勉强应付,不如这种来访之逍遥自在也。此次乃破冰之旅,如宾主和谐,以后使华能量增高,此中有弟苦心也。”
谁说钱钟书狷介不通人情世故?他在这儿尚专门提醒夏志清:
倘能亦以私人名义写一封致梅益先生,表示接受邀请,感谢厚意,那将会使事情进展更加顺利。……弟去秋起被命为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有些人生来是官,有些人靠努力做官,有些乃为长官所逼为官,故冗事较忙,得兄赠论《玉梨魂》文,快读后遂未复谢,歉甚!(1983.4.17)
这封信里,虽然钱抱怨被委以重任并自矜清高,我们还是不难看出他的得意之情的。但是,这些琐屑里也透露了一些史实--过去大家都认定是钱钟书邀请夏志清回国的,但是此信明证是翻译家梅益“建议邀请”而且具体承办此事。当然,这或许跟新近被任命为副院长的钱钟书的暗示不无关系,但不谙行政事务且绝不愿意高调出头提议此事的钱断不能张罗此事。秘书长则专职迎来送往有便利条件,而且信中可见,梅跟钱钟书关系不错:
此番邀请,乃梅先生与更高枢要毅然排辞物议,玉成美事。弟得效绵薄,为幸已多,重承齿及,祗增愧汗。(1983.8.22)
好在钱钟书坦诚,他不争功,把实情从头到尾都告诉了夏志清。
自夏志清访问返美后,钱夏间通信骤减。除了1986年一封外,这11年间只在1994年钱钟书给夏志清写了一封信。这封信也是二人间的最后一封信,可被看成是他们的告别信:
志清我兄如握:
忽奉手柬,惊喜交集。闻尊体违和,则甚系念。以年齿论,兄幼于弟,尚不应并列老病行伍也。弟于去春住医院,割去左肾,手术六小时之久。内人本患疾恙,陪院三月,辛劳万状,故出院后亦心脑均病。现愚夫妇皆以问医服药为日课。一向本不喜交游、“活动”,现在更谢绝外务及来客,离群索居,已堪当亚里士多德《政治学》所谓‘老朽’而无意义矣!八十翁妪,实已为死亡之狱的常客了。
来教所云“读书写作之乐”,乃乌托邦语言也。呵呵!悌芬久不通问。承示其迩况,殊堪忧虑。“故人有似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疎”,回肠萦虑,唯有遥祷天佑而已。……(1994.1.5)
此信悲秋苍凉意味已经很甚。钱钟书比夏志清大11岁,大约夏志清给他的信中劝他“读书写作之乐”之类,钱钟书不客气地回复这些对他已经是风马牛,风烛残年的他其实对此已了无意趣;而这种心情,写信给他的夏志清尚无法体会。信中提及的悌芬乃他们共同的友人暨介绍夏志清认识钱钟书的宋淇。宋淇比钱钟书小八岁,从中年起久病缠身,终于先钱钟书两年过世。
晚年钱钟书着实孤独满怀秋意。其实,在此前8年的1986年信中,钱钟书已经慨叹“天凉好个秋”了。那封信写于那年的12月30日,开头就很萧瑟:“奉简感喜,急景凋年。故人天末,敬申新年之贺,稍寄久别之思。”可巧,那封信中也提到了宋淇的病,也提到了亲人和好友的悼亡。唯一的亮点是提到杨绛受到西班牙国王授勋。钱钟书虽然不在乎一般的吹捧,但是这件喜事他还是感到“与有荣焉”的。

钱钟书写给夏志清的毛笔信
抚掌论学
除了流水帐和往事追忆,这批信中有价值的另一部分是其讨论学问的篇章。通信的两位都是学者而且皆享盛誉,他们谈治学或者互相砥砺切磋、乃至互相议论交流做学问体会的部分一定有趣,所以这部分资料读来珍贵可喜。
譬如说,夏志清做古典学问有时囿于资料和识见,当然会近水楼台去咨询被认为是记忆库或活百科的钱钟书。而后者呢,自然也愿意及时展才并提供帮助:
得长书甚快。垂问二事,急先奉答,以免误兄动笔。哑妇典见拙着《管锥编》1094-5页,读元曲者多不知通常典籍(某君关汉卿剧选中即未注出),故弟特拈出,有微意在。木伴哥似即木雕人像。承赐新刊,谢谢!(1981.9.6)
得信甚喜,物以罕为贵,况物之珍者如兄之偶然作书乎!将兄垂问之事先答。《野叟曝言》《品花宝鉴》(以上二书都有数段色情描写)《儿女英雄传》《荡寇志》为清代小说四大略次等的名著……。文笔之生动处,世态人情之洞察处,《水浒》《红楼》往往自愧不如。因其整体构思或太正统,或太偏宕,或太庸陋,故读者虽多,而评者只能给个B+评价。若得兄之卓识妙悟,抉择其菁华,亦文学史上之大快事。《儿女英雄传》叙事、对话尤妙,晚清时吴人入京都读此书,以学习‘官话’之助。此外如《文明小史》《学究新谈》《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则不待弟之介绍矣。(1982.7.25)
除了具体学问,钱信有时也谈论夏志清的方法和治学,当然,也会不失时机地给予鼓励和恭维。由于那时的钱钟书已经被捧为学术界的一面旗帜,所以这种慷慨的赞扬,无论谁阅之都会很畅怀的:
两周前收到您对蒲安迪的评论单刊,阅之大慰吾饥--我指的是您的评论,而非其书。还需要我说么,在批评之睿智(原谅我用此陋词!)方面,我是您的追随者和附和者?……在现时这种学术批评争相赶时髦、虚假卖弄的流风中,我更怀想那种老式的“雅致趣味”。兄之资质和天分足以承担此任。(1979.8.9英文信)
弟数周前获悌芬寄近著,答书中有道兄语谓能兼心灵(男性般意志判断力)与灵魂(暨女性般灵气)。非阿私面谀,然于不才则爱而忘丑,不免有盲点耳!(1979.11.15)
虽然钱信的确犯了夫子自道的“阿私面谀”之讥,但清高的钱钟书有时候还是说实话,对自己的朋友夏志清给予道义支持和鼓励。比如,夏志清常常自谦“文言功底不够深厚”,却又觉得给前辈或师辈写白话不够尊重而时常“被迫”不得不写英文信,为此常常使他感到头疼。比如说他当年就因为这个怕露怯的心结而不得不给胡适写英文信。结果却遭到胡适“置之不理”的命运。而他在给钱钟书第一次写信该采用文言、白话还是英文这三者中哪种时还忐忑不已。这几乎成了夏志清的一个心魔。
而此时被尊为文言大师(当然,也是西方语言大师和白话大师)的钱钟书对夏志清旧学功底的首肯和赞誉,对后者而言,该是多么受用,一般读者是很难体察的:
兄之旧学远在台港大讲中西比较文学诸英俊之上,马克斯·缪勒自传有曰:“甚至连我忘记掉的那些梵文知识都比他们一生全部所学还要多。”欲借其语代兄之自谦语:某君乃专治古典文学者,何以语元曲时忘记《国策》?其他同行亦同样忘记。兄未可妄自菲薄也。(1981.11.26)
亲情与解密
自从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复活出土”了钱钟书,他们二人的关系可谓青眼相看,无话不谈。
这种友谊远隔千山万水,是一种心灵契合和柏拉图式的纯灵性观照。二者间虽然交往热络密切,却没有利害和利益关系。这样的友情易于发展、易于长久。因为他们间无需竞争、没有经济牵扯和名利羁绊;而有的,只是心灵沟通和尽情发抒。
但是,钱钟书是个谨慎的人,他一辈子没少吃乱说话的亏。所以即使在书信中,他也是一直小心,虽然说话直率,但他们间有自造的隐语、多种外语遮掩和私下交流时给被议者起的绰号等等,不熟悉上下文和全部背景,即使读破信纸也难理解其中涵义。
而夏志清呢,他当然无所忌讳。第一是其生长大环境所致,第二当然是习性使然。但毕竟,钱夏二人是本性相似、趣味相投的契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二人一拍即合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们的亲情是深挚的。让我们看看这两位老人的娓娓对话:
忧患乃人生应有之事,欢乐反属分外。令嫒之病只可看作吾友才情之代价。否则无以自慰。弟不幸痴长于兄,当苟少兄十岁者,必挺身自任为令嫒之看护人,而兄可释会也。
普林斯顿大学、芝加哥大学等来函邀弟明年携眷来美“讲学”;七十老翁,夜行宜止。宁作坐山虎,不为出林狼。已婉谢矣。(1979.6.7)
不只是谈人生慨叹,也谈共同的熟人朋友。
××女士(为夏志清和钱钟书共同熟悉的一位小说家--引者注)索弟为其小说作序,弟告以其书在国内发行,当请当权派作者写序其出路方有利。弟只是知名学者,写之于其书无好处。其来信仍欲弟写,弟适病未复,渠已遇丁(玲)女士,想可面求大笔一挥罢。(1981.11.26))
其实,不只是这位女作家知道钱钟书不止是“知名学者”而更是万众荣宠的小说家,一般读者也不会相信钱氏的话。他的上述借口,当然是他不屑于替人当枪使却又不愿意得罪她的借口--这里我们不难看出,就连钱钟书的矫情,也是矫情得这么义不容辞、冠冕堂皇。
当然,钱夏间谈的最多的是他们共同的心志和灵魂的相依。
来书不以弟之辞谢赴美讲学为非,真高识洞鉴,不同俗见。愚夫妇虽名心未尽除,而皆世缘较淡,求之人事者亦不多,老年得此生涯,已出望外,只愿还读我书而已。然弟既不赴美,兄又不来此,重晤难期,是所惆怅。所幸门户渐开,芥蒂宜消,人事难料,把臂未尝无望耳。
……弟法语已生疏,意语不能成句,在家与季康操无锡土话,×君将愚夫妇说成一对Cerberus (希腊神话中冥府的看门狗,有三个头,这里钱钟书用来讽刺误传者谓其夫妇能说多种语言--引者注),三头各说一种语矣。×君所说,亦误信邹文海文;如弟入美教会苏州桃坞中学,绝未入光华附中……“身外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由后世考据家写文章争论可也。一笑不尽……(1980)
在这封信里,钱钟书是坦诚可敬的。皆因为世传他是语言通人、无所不能,大概天真的夏志清去信询问,难得的是钱钟书没有默存认领。他不愿以讹传讹神化自己而是及时辟谣:很多外人或访客因听不懂钱杨夫妇间对话吴方言而将其神化成某种“外语”。但被外人传为“虚荣”的钱钟书并不虚荣认领。名人也是人,有时他们活得很无奈。读罢他的这封信,我对他的尊敬增加了一分。
世道与人情
钱夏的通信除了讨论学问交流心得外,还有不少言及世道人情的文字。其中很多肺腑之言和老先生的人生体悟、世态炎凉之议实在警世且暖心。
虽然只比夏志清大十岁多,但钱钟书却像个父兄,他经世俗历练很深,而且体情察物非常深挚老到,在信中常常谆谆告诫夏志清人情世故:
昨得港友寄示扶余(犹“异邦”--引者注)报纸,载大作与弟会晤纪事上下篇,奖饰溢量,渲染过甚,读之惭觫无已。凡称赞一人,极口侈说,必有旁人反感疾视。……“过誉招损”……吾友爱我太过,反成适得其反,为我树敌也!况其中不免干碍触犯,流传俗眼,且有借题发挥,招闹生事之虞。故自今以后,求兄待弟乘化归尽,或三年时间后方布之简便。
兄胸怀豪爽,而又善体人情,必不嗤吾龌龊拘谨,或拍案大骂弟之不识抬举也。拜恳拜恳!(1979.7.2)
当然,钱钟书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对遥远的纽约发出了这封信后,悟察到远在万里的夏氏常年随心所欲发表文章并不知道国情,夏氏辛辛苦苦写了这么宏大的捧场文章自己却这么直言批复似有不妥,于是他旋即再补发一封英文信解释:
一周前我以小肚鸡肠的胆量对您以狮心般胆魄对我的怯懦之慷慨的赞扬提出了抗议。您的话语对那些甚至在障碍重重的环境下用无力的愤怒和不情愿的赞美眼光看待您的人那里也是分量极重的。您对我特殊的心仪将会很大程度地在我生存的环境中引起妒忌并招致适得其反的效果。我喜欢生活在一种既不被完全遗忘也不处在明暗交界的那种相对朦胧的状态。受人关注,是被以另一种形式晾晒于宣传的聚光灯下,是不值得怜悯的。请原谅我这种老古董式的自负。除此之外,当是我对兄恒久和深深的感激之情(1979.7.14英文信)

钱钟书写给夏志清的英文信
他们的交往可谓互相间存赤子之心。有时候,钱钟书在与自己无利害关系时也提醒夏志清注意周围环境、提防被人利用:
昨日午后兄纪念令兄文中所道及愁眉苦脸之诗人及翻译家引导××来访,乃知渠即将去哥伦比亚大学翻译中心,想必与兄晤面。其人到哥大知兄为一邦重望,必又叙旧迎合。其人学问文章何如不待言,而心计甚深,不可貌相,与言必审慎,以免捕风捉影,风言风语。(1979.9.10)
而对中国刚开始改革开放时学术界的人情世故,钱钟书也是悉心提醒并尽可能提供信息给夏氏判断,以免因他的义气和骑士风格为人所乘:
……正有一个“学术骗子傻瓜的输出大潮”,来信提到的我们那位共同的朋友就是一例。此君……心地忮刻凉薄,不知道感激是何情感,一辈子以利用人阴损人为事,专爱挂空名,招摇,安插党羽(我们夫妇都受其害)。他知道你是天才的守护神,又知××是位慷慨女士,当然会刻意应酬。你是血性男子,胸无城府,口没遮拦……(1980.1.26)
我们知道,虽然钱钟书也喜欢逞捷才、月旦人物议论世情,但他眼界极高,他绝不喜欢庸才,哪怕这类庸才是他的拥趸。钱钟书大红大紫时,国内和港台有一批靠吹捧、研究他和张爱玲起家的伪学者和研究者,虽然他们对钱钟书敬若神明,但是钱氏在骨子里对这些文学寄生虫和他们的“考证”、传播小道消息乃至制造谣言深恶痛绝。前面信中他已经对这类人物和行径表示了不屑和不齿。巧得很,某些这类寄生虫同时也是附庸在夏氏身边的廱疽。因此,钱钟书要不时语重心长地拆谎并提醒夏志清留心这类人物:
《玉人》乃其(杨绛)小说集《倒影集》中一篇,与弟水米无干,××之文未覩,然其论证适堪为文评家、考订家自作聪明,反供笑柄之例。(1981.7.31)
××之“考订”,纯是一种主观设定的批评,正如西谚:“通过寻找红鲱鱼来发现母马的巢”(意即“缘木求鱼”一派胡言-译注)(1982.7.25)
至×××似不堪为弟之替身,因其人乃学术界之恒久的笑柄。×文造诣如何,弟所不知,但似已忘却;英文不能说,不能写,勉强能看一般教科书(不能读文学作品)--此等皆弟所深知,……中文提不起笔,三十年中未有一两篇像样的文章,……其为人则招摇撞骗,鄙俗而兼欺诈……为同僚所不齿(愚夫妇即上过他的当)。尤好与洋人结交,因跑熟旧书肆,故替洋人买古书,两面取利,……为觅旧书,故洋人汉学家颇知之。年来钻头觅缝,只想出洋,得兄电报,理应欢天喜地,不知何故迟迟不复,岂上帝保佑贵校,不欲使鲁斯基金会成为蚤虱基金会(英文谐音,这里钱钟书故意利用发音相似戏谑幽默也--引者注)冥冥中耽误耶!使其果来,则中国学术界必传为笑谈矣。(1981.7.31)
……后书进行甚慢,因打扰多,上月底起,弟即“避地”,然仍有不能谢、不宜谢、不忍谢者。×××乃“吃白食”专家,……美国一大学托他代请我秋天去,他寄给我人家托转的照相,一字不提此事,十日前忽得美国长途电话,方知有此曲折。我虽不去,而此君心计可鄙也。(1982.7.25)
钱钟书平时是个非常精明明哲保身从不多言的人。但他深知夏志清是个老天真且没有免疫力的人。他也知道夏志清是个乐善好施容易轻信的人,所以他不惜在有限的通信里多次提出警告以免他上当或者所遇非人。他们谈及的当然不止这些,可是仅以上面的文字,我们就可以看出钱钟书刑天舞干戚金刚怒目的一面;而这一面可以给我们勾画出另一个钱钟书,那敢骂敢笑不拘形迹真性情的学者,一个战斗姿态的钱钟书。
当钱氏幽默遇到夏氏幽默
这个话题是顶有趣的。读者当然知道钱钟书是幽默大师;而海外学人中夏志清的幽默和笑话也是成箱成篓的。这两个幽默人碰到一起会碰撞出什么样的火花?这是广大读者一定感兴趣的。
首先,这两位学人都喜欢witty(睿智谐谑)。他们有智力上的优越而且常常将其率性抛撒,在人们不经意时会心一笑。他们心照不宣,其幽默有时候谐而谑。夏志清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多么幽默了!而当然,在幽默上,钱钟书绝不会比夏氏稍逊。这样,读者就有好戏看啦。
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的科尔曼女士给我写信要我的照片来装帧他们出版我的小说的译著。我已经逃避照相多年了。我最近的护照和工作证上的照片都看上去更像是罪犯栏上的照片而不适宜装帧在书上。实在不行的话,我就把我五十岁时拍的那张照片剪掉一半寄给她。--此刻我心灵之耳已经听到了您的咯咯抑或狂笑我的虚荣了!(1979.7.14)
看了钱钟书的自白,我才知道怕照相的不止是笔者;而且把自己的标准像看成是囚犯照的居然也有大师。
有时候,老头儿们会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此书是Jeanne Kelly翻译,茅国权审校的。Kelly女士六年前曾经给我写过信,现在她勇敢地把这任务完成了。我希望她该是个长得可爱的女人(“你这个老东西!”我能想象您读到此处一定会大笑的)。(1979.5.6英文信)
……七月以来,我为持续不断的外国求见者所扰,大多数为美国人。于这些伸长了脖子若去圣地朝拜般的谄媚观望者,出此大约像是些无聊的去动物园的看客或是充满了对一个在厩里的中国学者之好奇心罢了。我早已背负离群索居怪物之名,就索性依此恶名所限,惟允极为有限人接见,……(1979.8.9英文信)
请注意,前引钱钟书信是英文信。似乎钱钟书用英文写信时他的幽默细胞更为自由绽放。抑或用这种外语写作更适合他的风格?须知,前面我们说过夏志清最早给他写信时曾经仔细思量选用何种文字和书体写作,而在全部钱夏通信中,钱钟书给夏志清仅写过三封英文信。为什么写这三封信他选用了英文?其中有何不同的目的和意图?这应该是另一篇短文详述的话题,此不赘。
下面的信也是钱氏幽默的一种展现。巧合的是,最逗趣的笑话部分,钱钟书也是用英文写的。为了普通读者方便,我不得不把它译成了中文。
……紧跟着牙齿作怪,医生主张全部拔去,一共分批拔了一个月,至去年十二月三十日才拔完。还要好一阵做“无耻之徒”呢!……端木和我不相识,托××向作家协会要材料,定能如愿。可怜的“作家”们都想依赖这位Beatrice (贝亚特丽斯:但丁《神曲》中引但丁到天堂的理想恋人--引者注)导入天堂,而她对这些人简直几乎是可以颐指气使、牵着鼻子走呢!(1980.1.26)
这里的××女士正是上文提到跟二老皆熟的女作家。夏志清晚年编一本关于端木蕻良的书但跟端木不熟悉。向钱钟书打听,钱钟书却深谙世情,他“知人善用”地将此事派给了××女士可谓得人。而行文中将此人比作女神贝亚特丽斯、那些嗷嗷待哺的“作家们”比作想上天堂的但丁,用典贴切却幽默至死,可谓谐而谑。
××女士有信来,言听兄讲古典文学,妙趣横生,又言听者十二人--则恰合耶稣使徒之数!前赠照相乃愚夫妇五十岁时所摄,下干校前不特自己憔悴龙钟,亦无照相铺肯为摄美术照矣!(1981.7.31)
愚夫妇上月中旬因天气骤寒,皆患感冒;弟哮喘宿疾遂被牵动,打针服药,喘稍止而咳未全息。如《西青散记》中之一腐儒鬼“咯咯先生”,至本月初旬方痊。然借此乃谢去一部分来客,多不相识之青年或来信或托人介绍或转辗打听地址,弊中亦有小利。……小说再写,便如老妇弄姿、老猴耍把戏,不如善刀而藏。亦实无此兴。(1981.11.26)
这里连自嘲都是“钱钟书式”的,幽默感十足。特别是他关于晚年不愿写小说再当冯妇的说法--估计是夏志清写信问他为何不再写小说了。钱钟书幽默地一笔宕开,不但回答了问题,也诙谐地坦述了自己的见识和美学观。
下面说到另一位女小说家的文字,更是充满双关和幽默:
渠云兄或亦将返国探亲一行,闻之甚喜,即请其“游说”一番。这次她飞来,此地为她铺展了红色的--至少是粉红色的地毯热烈欢迎了。(1982.7.25)
这里需要有个注释:钱钟书听这位女作家传话夏志清可能回国一游,喜出望外。为了烘托国内的热情和钱本人之期冀之殷,他突生诙谐,神来之笔地幽了此女一默。常识告诉我们,一般对尊贵者的最热烈欢迎是红地毯,但那时国门初开,对海外归来者似有保留,尽量做到了最大的热情但还不敢完全开放。而钱钟书在这里正好抓住了这个特点把红地毯说成了“粉红地毯”最贴切不过。钱钟书这类的幽默简直是信手拈来涉笔成趣。
一字一句读完了钱钟书致夏志清全部书信,总的感觉在钱钟书的风烛残年向遥远的海外写信,20余封这个数量不算少。但根据钱夏的交情和学术上的交集密切度,特别是如果将其与钱钟书跟宋淇间通信比(据其子宋以朗述,钱宋二人从1979年起至1990年间通信有138封。这段时间恰巧跟钱夏通信同时,而且钱致夏最后一信还在1994年,远远长于钱跟宋淇的通信时间呢!),并不算多。这里面的原因有些费解。大概因为其间他们见面过两次可以倾诉衷肠(他还跟夏志清打过电报,而且时常有共同的友人见面互通音问);另外原因或许是因熟知夏志清性格所致。钱钟书是个非常谨慎的人,特别晚年他非常爱惜羽毛、注重身边琐事。他当然知道夏志清率性敢言而且有“老顽童”、童言无忌的海外名声。
但是他没想到,喜欢发言和披露心声的夏志清恰恰是如此珍重他二人间的友情,他竟然比钱钟书还谨慎。他直到去世都没有公开披露过这批资料。今天,整理或介绍这批珍贵的书信,对于了解这两位学人的心路历程和他们间的学术砥砺和友谊,应该是有着不容置疑的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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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时:怎样读中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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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时:怎样读中国书

来自: Kaka Abel(Kaka Abel) 2009-07-27 10:43:07

中国传统的读书法,讲得最亲切有昧的无过于朱熹。《朱子语类》中有《总论为学之方 》一卷和《读书法 》两卷,我希望读者肯花点时间去读一读,对于怎样进入中国旧学间的世界一定有很大的帮助。朱子不但现身说法,而且也总结了荀子以来的读书经验,最能为我们指点门迳。 

我们不要以为这是中国的旧方法,和今天西方的新方法相比早已落伍了。我曾经比较过朱子读书法和今天西方所谓“诠释学”的异同,发现彼此相通之处甚多。“诠释学”所分析的各种层次,大致都可以在朱子的《语类》和《文集》中找得到。 

古今中外论读书,大致都不外专精和博览两途。 

“专精”是指对古代经典之作必须下基础工夫。古代经典很多,今天已不能人人尽读。像清代戴震,不但十三经本文全能背诵,而且“注”也能背涌,只有 “疏”不尽记得,这种工夫今天已不可能。因为我们的知识范围扩大了无数倍,无法集中在几部经、史上面。但是我们若有志治中国学问,还是要选几部经典,反覆 阅读,虽不必记诵,至少要熟。近人余嘉锡在他的《四库提要辩证》的序录中说:“董遏谓读书百遍,而义自见,固是不易之论。百遍纵或未能,三复必不可少。” 至少我们必须在自己想进行专门研究的范围之内,作这样的努力。经典作品大致都已经过古人和今人的一再整理,我们早已比古人占许多便宜了。不但中国传统如 此,西方现代的人文研究也还是如此。从前芝加哥大学有“伟大的典籍”(GreatBooks )的课程,也是要学生精熟若干经典。近来虽稍松弛,但仍有人提 倡精读柏拉图的《理想国》之类的作品。    

精读的书给我们建立了作学问的基地;有了基地,我们才能扩展,这就是博览了。博览也须要有重点,不是漫无目的的乱翻。现代是知识爆炸的时代,古人 所谓“一物不知,儒者之耻”,已不合时宜了。所以我们必须配合着自己专业去逐步扩大知识的范围。这里需要训练自己的判断能力:哪些学科和自己的专业相关? 在相关各科之中,我们又怎样建立一个循序发展的计划?各相关学科之中又有哪些书是属于“必读”的一类?这些问题我们可请教师友,也可以从现代人的著作中找 到线索。这是现代大学制度给我们的特殊便利。博览之书虽不必“三复”,但也还是要择其精者作有系统的阅读,至少要一字不遗细读一遍。稍稍熟悉之后,才能 “快读”、“跳读”。朱子曾说过:读书先要花十分气力才能毕一书,第二本书只用花七八分功夫便可完成了,以后越来越省力,也越来越快。这是从“十目一行” 到“一目十行”的过程,无论专精和博览都无例外。 

读书要“虚心”,这是中国自古相传的不二法门。 

朱子说得好:“读书别无法,只管看,便是法。正如呆人相似,崖来崖去,自己却未先要立意见,且虚心,只管看。看来看去,自然晓得。”这似乎是最笨 的方法,但其实是最聪明的方法。我劝青年朋友们暂且不要信今天从西方搬来的许多意见,说甚么我们的脑子已不是一张白纸,我们必然带着许多“先入之见”来读 古人的书,“客观”是不可能的等等昏话。正因为我们有主观,我们读书时才必须尽最大的可能来求”客观的了解”。事实证明:不同主观的人,只要“虚心”读 书,则也未尝不能彼此印证而相悦以解。如果“虚心”是不可能的,读书的结果只不过各人加强已有的“主观”,那又何必读书呢? 

“虚”和“谦”是分不开的。我们读经典之作,甚至一般有学术价值的今人之作,总要先存一点谦逊的心理,不能一开始便狂妄自大。这是今天许多中国读 书人常犯的一种通病,尤以治中国学问的人为甚。他们往往“尊西人若帝天,视西籍如神圣”(这是邓实在1904年说的话),凭着平时所得的一点西方观念,对 中国古籍横加“批判”,他们不是读书,而是像高高在上的法宫,把中国书籍当作囚犯一样来审问、逼供。如果有人认为这是“创造”的表现,我想他大可不必浪费 时间去读中国书。倒不如像鲁迅所说的“中国书一本也不必读,要读便读外国书”,反而更干脆。不过读外国书也还是要谦逊,也还是不能狂妄自大。 

古人当然是可以“批判”的,古书也不是没有漏洞。朱子说:“看文字,且信本句,不添字,那里原有缺缝,如合子相似,自家去抉开,不是浑沦底物,硬 去凿。亦不可先立说,拿古人意来凑。”读书得见书中的“缺缝”,已是有相当程度以后的事,不是初学便能达得到的境界。“硬去凿”、“先立说,拿古人意来 凑”却恰恰是今天中国知识界最常见的病状。有志治中国学问的人应该好好记取朱子这几句话。    

今天读中国古书确有一层新的困难,是古人没有的:我们从小受教育,已浸润在现代(主要是西方)的概念之中。例如原有的经、史、子、集的旧分类(可 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为标准)早已为新的(也就是西方的)学科分类所取代。人类的文化和思想在大端上本多相通的地方(否则文化之间的互相了解便不可能 了),因此有些西方概念可以很自然地引入中国学术传统之中,化旧成新。但有些则是西方文化传统中特有的概念,在中国找不到相当的东西;更有许多中国文化中 的特殊的观念,在西方也完全不见踪迹。我们今天读中国书最怕的是把西方的观念来穿凿附会,其结果是非驴非马,制造笑柄。    

我希望青年朋友有志于读古书的,最好是尽量先从中国旧传统中去求了解,不要急于用西方观念作新解。中西会通是成学之后,有了把握,才能尝试的事。即使你同时读《论语》和柏拉图的对话,也只能分别去了解其在原有文化系统中的相传旧义,不能马上想、“合二为一”。 

我可以负责地说一句:20世纪以来,中国学人有关中国学术的著作,其最有价值的都是最少以西方观念作比附的。 如果治中国史者先有外国框框,则势必 不能细心体会中国史籍的“本意”,而是把它当报纸一样的翻检,从字面上找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你们千万不要误信有些浅人的话,以为“本意”是找不到的,理由 在此无法详说)。 

“好学深思,心知其意”是每一个真正读书人所必须力求达到的最高阶段。读书的第一义是尽量求得客观的认识,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创造力”,能“发 前人所未发”。其实今天中文世界里的有些“新见解“,戳穿了不过是捡来一两个外国新名词在那里乱翻花样,不但在中国书中缺乏根据,而且也不合西方原文的脉络。 

中国自唐代韩愈以来,便主张“读书必先识字”。中国文字表面上古今不异,但两三千年演变下来,同一名词已有各时代的不同涵义,所以没有训诂的基础 知识,是看不懂古书的。西方书也是一样。不精通德文、法文而从第二手的英文著作中得来的有关欧洲大陆的思想观念,是完全不可靠的。 

中国知识界似乎还没有完全摆脱殖民地的心态,一切以西方的观念为最后依据。甚至“反西方”的思想也还是来自西方,如“依赖理论”、如“批判学说”、如“解构”之类。所以特别是这十几年来,只要西方思想界稍有风吹草动(主要还是从美国转贩的),便有一批中国知识份子兴风作浪一番,而且立即用之于中国书的解读上面,这不是中西会通,而是随着外国调子起舞,像被人牵着线的傀儡一样,青年朋友们如果不幸而入此魔道,则从此便断送了自己的学问前途。 

美国是一个市场取向的社会,不变点新花样、新产品,便没有销路。学术界受此影响,因此也往往在旧东西上动点手脚,当作新创造品来推销,尤以人文社会科学为然。不过大体而言,美国学术界还能维持一种实学的传统,不为新推销术所动。今年5月底,我到哈佛大学参加了一次审查中国现代史长期聘任的专案会 议。其中有一位候选者首先被历史系除名,不加考虑。因为据昕过演讲的教授报告,这位候选者在一小时之内用了一百二十次以上“discourse”这个流行 名词。哈佛历史系的人断定这位学人太过浅薄,是不能指导研究生作切实的文献研究的。我昕了这番话,感触很深,觉得西方史学界毕竟还有严格的水准。他们还是 要求研究生平平实实地去读书的。 

这其实也是中国自古相传的读书传统,一直到30年代都保持未变。据我所知,日本汉学界大致也还维持着这一朴实的作风。我在美国三十多年中,曾看见 了无数次所谓“新思潮”的兴起和衰灭,真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我希望中国知识界至少有少数“读书种子”,能维持着认真读中国书的传统,彻底 克服殖民地的心理。至于大多数人将为时代风气席卷而去,大概已是无可奈何的事。 

但是我决不是要提倡任何狭隘的“中国本土”的观点,盲目排外和盲目崇外都是不正常的心态。只有温故才能知新,只有推陈才能出新,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这是颠扑不破的关于读书的道理。 


 

葛剑雄:读书方法决定你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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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181 次 更新时间:2018-01-25 20:49:24

进入专题: 读书方法  

● 葛剑雄 (进入专栏)  

   媒体上关于读书的文章不少,但相当一部分是误导。比如有人提倡快乐学习,大体上,读书是快乐的,但读书不能只要快乐,有些枯燥的书也要读。也有人说,书应该写得让大家都懂,这种观点也不对,一些科学原理或深奥的思想很难写得人人都懂,阳春白雪注定是少数人的。文学史说白居易写诗通俗易懂,连老太太都能懂,我不太信——这老太太也许就很有学问,一般的老太太,《卖炭翁》或许听得懂,《长恨歌》也能听得懂吗?还有人说现在是读图时代,我不反对读图,21世纪有很多有意义的图,但绝不是所有东西都能通过图来反映。有些事画图的确看得懂,可有些事画图不但看不懂,可能还会引起误解。

   

为求知而读

读书就要学会选择

   

   若为求知,你先要明确所求的领域和程度,然后去找最合适的书,不要看那种包罗万象的书,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书,无论是纸本还是数字化的,数量都远远超出了个人的接受能力,哪怕你有一目千行的本事也不行。以前用“学富五车”称赞一个人学问好,现在只怕五十车都不够。古代的车是马车、牛车、小板车,书是帛片、竹简的手抄本,所谓“读书破万卷”,一卷书实际上就一百多页。但学问是越分越细的,以前文史哲,数理化,现在光数学一科就分出很多支,所以读书要学会选择。

   不仅是类型选择,还要明确自己的程度。初学者不要去啃难题,要循序渐进。如果想在自己专业之外扩大知识面,就不能像读自己的专业一样。要了解某些新技术,可以看一些基本介绍,或者问问做这个领域的朋友,知道基本原理就行。有人说学科发展由繁到简,现在又到了需要博学的时代,这话不对。博学不是漫无边际,而是在全面彻底掌握本专业的基础上根据需要了解其他学科。现在有人责怪“博士不博”,这是人们对博士培养目标的误解。其实“博士”只是用中国历史上已有的名词来翻译“PHD”,并不意味博士真的要“博”。博士应该专,去看看博士论文做的题目就知道,全世界的博士做的都是很细的题目。

   所以碰到媒体或其他人让我推荐书,我一概拒绝,因为读书是非常个性化的,给不了解的人推荐有时候会帮倒忙。

   

为研究而读

穷尽阅读方可创新

   

   读书的第二个目的是研究。为求知而读要选择适合自己的,但为研究而读就不能选择了,要讲究穷尽阅读。如果你要研究白居易,就要把有关白居易的资料通通搜集、全部阅读,这是目的决定的。

   什么叫研究?什么叫有价值的研究成果?第一,发现了前人的错误或不足;第二,开拓了新的研究领域或有了新发现,做了前人没做过或者来不及做的事情;第三,对前人的研究进行总结、分析、评估——这是层次比较低的研究。

   现在有些论文的水平不算研究,而是简单重复,前面讲的三种价值它都不具备。曾有学生很认真地告诉我,说自己有了新发现,其实这个发现我已经见过了。这种研究作为学术训练没有问题,但作为研究成果就有问题了。以前我们做一些与国外重复的研究,还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们读不到他们的书。但现在就不能这么说了,因为网上都可以查到。如果不查却自吹是新发现,就是剽窃。所以我要求研究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集前人的成果,在导论或序言里写清楚前人做过哪些。这要求我们穷尽地阅读一本书。不仅要看,而且要尽量找到原始版本,有了新版还要注意它有什么补充或修订。有的人对一本书研究了很久,已经形成了成见,但作者去年其实修订过,一些错误早就纠正了。

   我很少帮研究生选择论文题目。我跟他们说,能不能自己找到有特色的题目,是对你的第一次考试。有的人选题容量太大,有的题目又太琐碎。以研究为目的,要有明确的界限,找到不大不小的题目,但在这个范围之内,则要尽可能做得仔细、穷尽。

   读书过程中,投机取巧往往要承担后果。有人会长期延续学术上的错误,有人就自觉不自觉地违反学术规范。复旦有个教授,被北京一位先生写文章批判为剽窃、学术不端。其中一部分观点我是不赞成的,说他自我剽窃,有些内容今天出过了明天又出。我认为这要看情况,如果社会有需要,这种做法就没错,当然他应该写清楚。文中有个证据,说他间接引用一篇文章,偏偏写自己引用了原始文献,问题就来了:他引用的书中把“Dover Strait”错翻成了“street”,译成“多福尔大街”。他如果照实说是从二手资料引用的,也没什么问题,可他非要说谎,于是被人质问“你这个复旦大学的博士,英文水平这么差吗”。其实这个错误我们每个人也许都犯过,我就差一点犯过。但起码应该查查原文,原文都不查,犯错误也是活该。

   

为寻找生命之意而读

当读书成为生命需求

   

   其实,这种读书行为最好,但很遗憾,不是每个人在任何时候都能这样读。你若一味地随心所欲,到了年底考核或者五年满、三年满的考核期时,若还在读书恐怕就不行了。除非领导独具慧眼知道你是个人才——像对纳什这样,即使他精神不正常也不抛弃他,最后纳什还得了诺贝尔奖。

   复旦图书馆里有几位常客,其中有个九十多岁的退休干部,每天骑自行车来,门一开就到,中午吃饭时间再走,而且只坐在港台报刊附近,整天在看,不知道读来有什么用。还有个八十一岁的老头,有一天看着看着突然倒在地上,心脏病犯了。他不来看书比死都难过,身体好了肯定还要来,他读书又为了什么呢?他不用评职称或发表什么,也不用求多少知识,只把读书看成人生的一部分,一种乐趣,就算哪一天不幸倒在书桌上肯定也是他所愿的,那是他的归宿。

   在发达国家,有的人很早就退休了,因为钱已经挣够了,下一步要享受人生。他们有人去旅游,有人就去读书。美国唐研究基金会(The Tang Reseach Foundation)的主席罗杰伟先生已经去世了,享年五十八岁。这个人最初是个电脑奇才,企业家,后来对中国文化尤其是唐朝文化感兴趣。他做企业赚了大量的钱,后来退出,在芝加哥大学做讲座教授,成立了唐研究基金会,赞助很多唐研究刊物。

   为了人生的乐趣、生命的需求来看书的人越多,社会才越发达,人的进步程度也越高。随着中国进一步发展,每个人都应该用更多自由时间读书,把读书当作一种人生享受。那么问题就来了,读书到底为我们带来了什么?

   

为走向世界而读

能否改变命运取决于怎么读

   

   这几年,大家又开始对读书感到迷惘。有人说,知识并没有改变命运。媒体也炒作“大学生还不如农民工”,我认为这是胡说八道。不能由于农民工群体里出现极个别智力超群的、机遇特别好的人,就一概说“大学生不如农民工”。读书到底能不能改变命运?其实取决于你怎么读。

   我虽然没上过大学,但考上了研究生,而且成绩是复旦大学历史类研究生中的第一名。我从小得益于学校、家庭的教育。比如文化大革命中,英语课不能上,说《卖火柴的小女孩》是“宣扬阶级调和”,《半夜鸡叫》是“美化地主阶级”,反正没有一篇是好的。英语课不能上,怎么办呢?我发现有英文版的《毛泽东选集》,而且译得非常好。所以别人看中文我就看英文。我记得毛主席语录里面有一条“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英文是“Without the people’s army, the people have nothing”,这个句子很好,只要换两个词就可以写成其他一些很棒的句子,所以考研英文我不怕。文化大革命,发动“批林批孔”运动,既然叫我批孔子我就得看孔子的书,所以我趁机把孔子的书都看了一遍。再过一段时间,又要“评法反儒”。这么一来,我什么书都看了,打好了历史与古文基础,否则以我原来高中的水平,怎么考得上研究生呢?

   所以人生需要机遇,但更要平时的努力,要为机遇的出现做好准备。有的学生问,如果没有机遇那岂不是白读了?我会说,你如果把它作为人生乐趣,怎么会白读呢?你们的时代跟我们的不同,现在改革开放有那么多机会,就看你怎么争取。为了抓住机会,各位不仅需要读书,还要读社会的书、世界的书,才能获得真知。

   


 

纪念吴纪先教授诞辰100周年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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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吴纪先教授诞辰100周年专辑
    编者按:今年8月6日是吴纪先教授诞辰百年纪念日,本网特编发一组文章以资纪念。

 往事历历忆恩师

高玉芳

今年8月6日是吴纪先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日。算来吴老师已去世17个年头了,许多与老师一起学习与生活的片段也被岁月冲淡了,但终究还是有不少情景无法磨灭。   

我是1963年被武大录取读研究生,但因那年海河流域暴雨,洪水冲毁了京汉铁路,我报到比规定的时间迟了半个多月。吴老师非常热情地接待我,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比想象中的要年轻,漆黑的头发同白皙的面容对照格外精神。

第一学年开始不久,吴老师给我指派一个作业,他随手拿出一本俄文期刊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一篇短文要求我笔译出来。我很快地浏览了一遍,发现文章内容常见,不过感到这样的作业分明带有考试性质,自然很认真对待。我交卷几天后,吴老师把我的译稿全文校订后退给我,告诉我翻译应该准确表达原文全部信息,不能仅仅满足于表达一个大概的文义。在老师的示范面前,我认识到自己的学习水平和学习态度都相差很远很远。过了许多年后,我也做了老师,慢慢领悟到老师的良苦用心。

吴老师还为我学英语做了安排,特别提醒要学会欣赏语言。后来我来到北美经济研究室工作,听他谈论外语问题的机会就更多了。他曾经同我校一批老师参加翻译外国历史书的工作,他的任务是翻译芬兰史的某一部分。他遇到原文当中不少背景不清楚读不懂时,总是反复查书,完全弄明白才罢手,这样要求会增加许多的工作量。吴老师英文好这不难理解。我问他俄文是何时学的,他说是请白俄老师教的。过了多年后我才知道,英文和俄文是旧中国考外交官的必考科目。早年的严格训练与后来坚持不断地学习使他工作起来轻松自如。

大体上说,我研究生第一学年学习算是正常的。第二年就是下乡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一去就是一年半,至于专业学习只好打折扣了。从乡下回校以后,吴老师还是给我提供一个接触专业的机会。他要我写一篇有关瓦尔加新作的书评,当时20世纪资本主义一书的中文本出版不久。吴老师还找出一篇他收藏多年的文章给我做参考,那是吴清友先生写的。在批判苏修九评的影响下,我那初学者的习作也会沾上一些烟火气,不过马克思主义有关当代资本主义分析却一直引导着我的学习兴趣,这对我后来的工作有很大帮助。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研究生有时参加本系的活动,有时也单独活动。经济系的文革运动,也有打倒学校一级的“三家村”和本系的“三家村”,吴老师还算幸运。在襄阳分校的时候听到郭吴新老师谈到此事,他说,对吴老师大家都是爱护和保护的。文革开始那年我应该毕业的,可是要留在校内参加文革,这一拖就到了1968年,读硕士竟有了五年的学历。这年春夏之交我终于被分配到工厂工作。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吴老师,他也为我高兴。这时,我注意到老师的双鬓已变灰白。

再次见到老师已经是1974年暑期,我被调入武大经济系。我非常希望能有个机会继续学业。别看离开学校六、七年了,我的心底里藏着一个“未完成学业的情结”,期望有机会能够弥补。

这时襄阳分校的教学与研究工作已经逐渐恢复。北美经济研究室安排在红砖瓦房端头的三间屋里,贴墙而立的书架上摆满了中外文书刊,大家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吴老师与朱景尧老师同中青年老师们朝夕相处。那时,吴老师都是住在单身宿舍,吃集体食堂,要不是有出差任务,每个学期都留在分校。艰苦的农村生活环境似乎并没有影响大家的工作热情,吴老师领导研究室的同志们全面地推进着各项工作。全室研究人员都参加战后美国经济周期与危机的研究,还带领周茂荣老师与李存勋老师编写《战后第六次经济危机》一书,着手并同赵德演老师合作开展加拿大经济研究。研究室不定期地出版北美经济资料,这在当时外国经济研究工作薄弱,特别是文革年代不少单位工作中断的条件下,能够坚持跟踪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周期运行是很有意义的。

吴老师在研究室所做的工作,并不是我们都知道的。我记得他曾经在短短几天内赶出长篇文稿。因为他平日留心,充分了解背景,善于娴熟地使用统计资料,所以行文迅捷,出稿快,反复修改两遍就可以交卷了。他写字非常快,而且好像非常用力,写到临近结尾时,以至每个笔画都敲得桌子当当响。我在一旁听着这激情写作的声响,不由得想到啄木鸟的叮咚乐章。我有一次对陈毓华老师谈起这件事,她竟不太相信。我敢说,这是我亲眼所见,也绝非仅有一次。

吴老师还擅长扑捉课题,向研究生建议的课题,都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并且认为现实生活中有用的。他喜欢听取别人的意见,从来不傲慢,不居高临下,不教训人,不嘲笑人,待人平等言语平和。偶然也有失常,有一次,朱景尧老师为了一个专业术语的译法征询吴老师的意见,结果两人争吵起来,他们这把纪早应该就过了争胜好强的阶段,何以为了一个小词而争得面红耳赤? 我知道这恰恰是在他们各自熟知的领域里,各有近乎固执的坚持,把温良恭俭让置之一隅。

襄阳分校是文革的产物,在文革结束之前,大家理所当然要为国家前途担忧。在谈到批林批孔批周公时,我记得吴老师常说到“老成谋国”。我曾问过老师,既然文革的教条把大家紧紧地束缚着,后人怎敢改弦易辙,吴老师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后来邓小平同志领导全国人民勇敢地走出困局,这是表达亿万人民共同的心声。这时吴老师年届六十,但是他身体健康,工作欲望强。1977年结束了分校生活,经济系与哲学系全部迁回武大本部,吴老师的工作更多了。有一段他担任系主任,并且帮助筹建管理系。他太忙了,同老师无拘无束交谈的机会再难找到。后来吴老师年近八十了,显然被老年性疾病所困扰,许多很想听听他的见解的问题,也无法讨论,为此我深感悲凉和寂寞。

吴老师是一位坚定的爱国者。1950年他结束在英国从事的研究准备回国,曾经遭到英国政府阻挠,他同一批留学生在报纸上发表申明,要求回到新中国。他说这段历史应该查得到。我还记得,曾谈到如今的社会风气,他的一句话令我记忆深刻,“如果那样的话,就同旧社会差不多。”我们期望一个理想的社会主义新社会,永远不要旧社会的沉渣泛起,永远不要旧社会的污泥浊水。我相信这正是吴老师的愿望。

 

高玉芳,1963年吉林大学政治经济学系毕业,同年考入武汉大学经济系世界经济专业读研究生,师从吴纪先教授。1968年分配到湖北开关厂工作,先后当过工人和职员。1974年调入武汉大学经济系北美经济研究室。1982-1984年间在加拿大约克大学经济系作访问学者。1993年晋升教授,博士生导师,1997年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2004年退休。

 

 

纪念吴纪先老师诞辰100周年

南开大学 宫占奎

本人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经济系,成为中国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硕士研究生,师从吴纪先教授,1981年毕业,留美国加拿大经济研究所工作,1983年5月调南开大学工作至今。

在武汉大学学习和工作的将近5年时间,吴纪先老师对我今后的工作和学习产生了巨大影响,是我一生中受益最深的恩师和前辈。

吴老师学术研究态度和研究方法对我影响极大。我读硕士期间,吴老师教授我们国际贸易、专业英语课程,使我们受益匪浅。对我印象最深的是老师对我的论文写作指导,从选题到提纲敲定,再到论文写作,最后的论文答辩,老师都给予了极大的帮助,导师提到的写作方法一直影响着我一生的学术发展。导师提出,在动手写作论文之前,首先要把相关资料整理完整,一是统计资料,二是相关理论,二者缺一不可,尤其是统计资料,因为从经济学发展角度分析,先有统计资料,对统计资料的分析,才产生经济理论。如果没有统计数据作为论文写作的基础,可能文章得出的结论与实际不符。在我的论文写作过程中,以及在武汉大学美国加拿大经济研究工作期间,我对统计数据给予了高度的重视,首先研究数据的变化以及数据之间的相互关系,然后参考相关经济理论,顺利完成了硕士论文写作。调到南开大学工作,我选择了教授世界经济统计课程,尤其是对国民经济核算与国际收支课程的教授,首先是导师的启发与教导,认为这门课程对学生今后的工作和学习都会有很大帮助。另外的因素是对武汉大学朱景尧教授、南开大学陈荫枋学术风格和为人的崇拜,使我喜欢教授这门课程。

我在南开大学期间,尤其是最近的20年中,尽管研究的对象是APEC和FTA问题,但对经济统计课程的教授始终利用最新统计数据,紧密跟踪联合国统计署和IMF的统计方法改革,教授给学生最新统计知识。在我的研究工作中,教学与研究相辅相成,成果显著,主持的多个项目得到教育部、外交部和商务部的表扬。

回顾在武汉大学的学习和工作经历,是武汉大学和恩师对我硕士毕业后的工作构建了一个发展平台。我在学期间,导师主要的研究对象是经济周期和危机问题,导师1976年就出版了《战后美国经济危机》一书,1978年又出版了《战后美国第六次经济危机》。我在学期间深入学习了恩师著作,体会到恩师提出的统计数据的重要性和研究方法的意义所在。没有完整的统计数据支持,阐明经济发展周期和经济危机问题是不可能的。

我在南开大学工作期间,经常与恩师有书信来往,恩师的教诲以及恩师对学生的无私帮助影响着我的工作,其中在生活方面,恩师总是问寒问暖。所以我当了硕士、博士导师后,对我的学生除了学习方面的指导,生活上也尽我所能,让学生感到学校的温暖,感到导师的亲情,融洽的师生关系是学生获得优异学习成绩的有力保障之一。

在纪念恩师诞辰百年之际,回顾恩师的教诲,回顾自己成长历程,感谢恩师!感谢母校武汉大学!

                                                2014年8月于南开园

 

宫占奎,南开大学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曾任中国APEC研究院副院长,南开大学APEC研究中心主任,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天津市人民政府授衔世界经济专家,天津市劳动模范。

 

 

深切怀念我的恩师——敬爱的吴纪先先生

浙江大学经济学院 宋玉华

2014年8月6日是我的导师——敬爱的吴纪先先生诞辰百年的纪念日。等待纪念会信息的几个月来,我在武汉大学美加经济研究所学习的往事,一幕幕地在脑海重现,在心胸撞击……。

先生对我恩重如山。我深深地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吴老师,是您在1978年10 月力荐录我进入武大美加所攻读硕士学位;是您,在我于当年11月底报到入学即面临期末考试重压下鼓励我好好准备应试;是您,在1981年帮助我顺利完成论文和论文答辩;还是您,在我面临毕业分配的那个艰难时刻,真心诚意地帮助我,事后我才从茂荣老师那里知道您曾亲自去学生科了解我的分配去向,并为此而动怒……。

最让学生忘不了的,是您关于我学位论文选题的深思熟虑与不懈坚持,指导我从事美国三级政府财政关系的研究。你对美国经济运作与政府财政关系的远见卓识,您关于中国财政体制改革的真知灼见,学生在数年后才真正领悟。

我们是改革开放、恢复高考后的首批研究生,国家从散布在全国各地的几届大学生中选拔出来,加以培养以满足国家经济社会发展新形势对人才的急需。身为哈佛大学经济学博士、武汉大学经济系主任和美国加拿大经济研究所所长,吴先生始终怀着一颗报国之心,坚持把学术研究与国家经济社会发展需要紧密联系起来。因此,对我们学位论文的选题,导师费尽心血,悉心思考选择。老师要求我做美国联邦政府与州与地方三级政府财政关系的研究。老师对我说,美国那么大,各项事业光靠联邦政府是不行的,一定要发挥州和地方政府的作用。美国各级政府的财政关系、财权与事权的分配与执行对中国政府一定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当时的中国财政体制仍是高度的中央集权,采取统收统支的办法,地方政府的积极性不易发挥。但改革开放事业的发展需要地方政府发挥更大的积极性。因此,集权与分权的讨论与改革方向的选择成为当时的热点问题,对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财政部门来说也是极为敏感的问题。这个问题的解决与方向选择,成为中国改革进一步深入、经济加快发展的瓶颈。对此学界应当结合国内外做法与经验加强研究、参与讨论。

无疑,我很明白导师的这个选题立意高远、极其重要。然而在开始准备的一段时间内,由于可获得的美国资料极为有限,一手资料几无(当时尚无网络);而国内资料也难以从相关部门获得,我陷入了犹豫和困惑,甚至一度想到放弃。是吴老师的坚持、指导与给予我的切实帮助,使我坚持了下来。我除了尽可能利用所里的资料外,又设法从北京获得一些一手资料,在此基础上,加以消化与思考,有了一些思想并最终完成论文。1981年10月9日,经吴先生和校内外专家组成的答辩委员会的严格评审,论文通过答辩并获得优秀。当时,我非常高兴,对导师充满了感激之情。

我在日记中写到,“三年紧张的研究生学习生活终于结束了,我将以全部身心、孜孜不倦地投入社会为我安排的新生活,决心克服困难,去把握人生、战胜人生!”回顾30多年来自己走过的道路,自信我是这样去做了。在老师给我开辟的美国经济这块土地上不懈地耕耘,用辛勤与汗水,换来一些哪怕是极微小但却属于自己的果实。如今可以告慰老师在天之灵的是:吴老师,学生没有辜负您的厚爱、培养与期望。

尊敬的吴先生,学生永远怀念您!您深明大义、禀直忠厚、朴实无华、坦诚大度、献身国家的高尚品质与敬业精神永远是学生的楷模;您辛勤操劳、耳提面命、谆谆教诲永远是学生的行为准则;您的音容笑貌已永远铭刻在学生的心中。

                                             2014年8月5日


 宋玉华,浙江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1969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世界经济专业本科,1978年至1981年师从吴纪先教授攻读世界经济专业硕士学位,武大毕业后曾先后在国家物价局、浙江省委党校工作。现任中国世界经济学会和中国美国经济学会副会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吴纪先教授生平

1914年8月6日生于江苏省松江县。1925年毕业于家乡的公立第二小学。1931年毕业于上海民立中学。1934年毕业于旧海关在前“北平”设立的“税务专门学校”,毕业后分配在海关工作,先后在上海、汉口、重庆海关任职。1941年从重庆海关被借调至外汇“平准基金委员会”工作。1943年底赴美国留学。1945年获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经济硕士学位。1947年获美国哈佛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同年秋回国,任南京中央大学经济系副教授。1948年在联合国在上海设立的“亚洲远东经济委员会”秘书处任“经济研究专员”;年底随“亚洲远东经济委员会”迁往泰国曼谷工作。在这期间他与其他同事们分工编写1947年和1948年度的亚洲远东经济情况报告。1949年辞去联合国职务,赴英国访问,在牛津、伦敦从事写作约10个月。

1950年5月离英回国。1950年9月起任武汉大学经济系教授。1951年参加民主建国会;同年由中华书局出版专著《东南亚经济概观》。1959年由三联书店出版译著罗莎·卢森堡的《资本积累论》(与彭尘舜合译)。1961年发表《盛宣怀与中国革命》《江汉学报》1961年第3期)。1972年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应城膏矿史话》(与汤在新合编)。1976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战后美国经济危机》(主编);同年由三联书店出版翻译门德尔逊的《经济危机和周期的理论与历史》第二卷(与郭吴新、赵德合演译)。1978年被推举为出席全国教育工会第九次代表大会的湖北省代表;同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战后美国第六次经济危机》(主编)。1979年发表《战后美国固定资本投资与经济增长》《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1期 )。198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加拿大经济》(与赵德演、高玉芳合著);同年年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美国怎样培养企业管理人才》(主持编写)。1980--1983任武汉大学经济系主任。1981年11月成为我国第一批博士生导师;发表《关于战后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和周期的几个问题》(《世界经济》杂志1981年第1期)。1981—85年间任武汉市第五届和第六届政治协商会议代表。1983年发表《美国政府干预国内经济情况概述》(《武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5期);发表《试从理论上探讨当代世界经济的基本问题》(《世界经济》杂志1983年第8期)。l984年发表《我国城乡人口比例关系的变动与发展小城镇问题》(《江汉论坛》l984年第4期)。1986年任武汉大学美国加拿大经济研究所所长。1988年发表《80年代美国经济周期波动分析》(《世界经济研究》1988年第8期 第一作者)。1989年由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美国五十州》(主编)。1991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专著《战后美国加拿大经济周期与危机》(主编)。1997年11月17日病逝。(姜文 供稿)

 

梁启超与陈守实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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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与陈守实的情谊(图)
2014-09-01 08:14:00 来源: 南海网-海南日报(海口)


“百年河汉望明星。在中国近代文化史上熠熠闪光的众多明星中,梁启超当是其中令人特别瞩目的一位。他天资英发,博学多才,即以集句而论,这对梁启超来说,虽属小技,但他从古诗词的汪洋大海中,信手拾贝,集成联语,其精致绝伦,使人拍案叫绝。不久前,先师陈守实教授(1893-1974)夫人王懿之先生,曾给我看了两副梁启超在1927年暮春用集句写给陈守实先生及其父雪赞公的对联,虽然无声的岁月已过了一个甲子,却仍纸墨如新,真是难得。

梁启超书赠雪赞公的对联全文是:“雪赞道家仁兄属写旧集词句:月满西楼,独鹤还自空碧;日烘晴昼,流莺唤起春醒。丁卯暮春梁启超。”并注明联语集自李易安的“一剪梅”,奚秋崖的“念奴娇”,史梅溪的“柳梢青”,高竹屋的“风入松”。书赠守实先生的对联,则集自温飞卿的“更漏子”,苏长公的“念奴娇”,牛希济的“生查子”,秦少游的“庆宫春”。全文是:“漱石仁弟乞写旧集词句:春欲暮,思无穷,应笑我早生华发;语已多,情未了,问何人会解连环。丁卯浴佛日梁启超。”两联集句,天衣无缝,使人叹为观止。而词句深沉,情怀孤寂,正是梁氏晚年落寞的心境的写照,亦正所谓用古人之酒杯,浇心中之块垒也。这两副对联是我们研究梁氏晚年思想的珍贵史料。

当然,此对联更是梁启超与陈守实先生交谊的见证。说起守实先生,恐怕史学圈外的人,很少有人知道。

陈守实先生别名漱石,小字准佩,号哭芸,室名冷庵。江苏武进县人。生前为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主持中国古代史教研室。他在1925年夏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此时该院国学门的导师,是史学大师梁启超、王国维、陈费洛、赵元任、李济、陈翰笙等著名学者,受聘执教。守实先生对梁启超十分崇敬,他把梁氏所辑明遗民、海外孤忠朱舜水联语“气恒夺而不靡,志恒苦而不弛”当作座右铭,潜心史学,刻苦钻研。他从博览清初人文集人手,钩沉抉微,写成《明史稿考证》,考辨了《明史稿》的来龙去脉,以大量确凿的证据,证明此书是万斯同的心血之作,而为王鸿绪剽窃、改窜。梁氏仔细审读了这篇文章后,给予高度评价。他亲笔在文稿封面写下这段评语:“此公案前贤虽已略发其覆,然率皆微词,未究全谳。得此文发奸摘伏,贞文先生可瞑于九原矣。然因此益令人切齿于原稿之淹没,其罪与杀人灭尸者同科也。十五年十二月廿一日启超阅竞记。”梁氏还在文中眉页上,做了三处批语,首肯其论,并对文中个别论点不完善处,提出修改意见。不久,《明史稿考证》即在《国学论丛》发表。后来,李晋华、黄云眉等史学家,对此问题又有所补苴、阐发,遂铸成铁案,王鸿绪也就永远被钉在史学史的耻辱柱上。


在清华学习期间,陈先生与梁启超结下深厚的师生情谊。陈先生在当时的日记中曾惊叹:“任师天资英发,在不可思议间,非学力所关也。”他积极参加过梁氏倡导的一些社会活动。后来,梁氏因患便血病到协和医院治疗及随后在天津家中休养期间陈先生都曾经数次前往探视,聆听教诲,见梁病状,忧心不能自已。梁氏在病中嘱陈先生办的事,他都尽力完成。如王国维自沉后,陈先生受梁氏之托与其他弟子一起,向研究院导师募捐,除赵元任外,陈寅恪等均积极响应,筹足一大笔钱,给王国维立碑。

尚需一提的是,1927年4月,守实先生在清华研究院毕业后,去天津南开中学任教,也是由梁启超亲自安排的。1929年后,守实先生先后在大夏大学、勃勤大学、暨南大学、复旦大学任教,著书立说。他早年发表的《明史稿考证》、《明史抉微》,台湾学生书局均已再版,若守实师地下有知,当会莞尔的。

作者:王春瑜

 

王力:谈谈写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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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载王力全集之龙虫并雕斋文集补编(三)(1018页)


研究生的任务不单纯是接受知识,而且要进行科研工作。因此,研究生有个 
很重要的任务就是写论文。所谓写论文,就是把自己的科研成果记下来。研究生 
学习三年,第二年写一篇学年论文,第三年写一篇毕业论文。最好是写学年论文 
时就考虑毕业论文的题目,把学年论文作为毕业论文的一部分,作为毕业论文的 
基础。毕业论文就是在学年论文的基础上写得深入一些、细致一些。当然毕业论 
文也可以另立题目。不过,如果考虑好自己的方向,还是一致起来更好。我们对 
研究生写论文不能要求过高。不能要求你们在作研究的时候写出一部大著作,我 
们不打算这样做,这样做不但不会有什么好效果,反而会有不好的效果。我们现 
在要求研究生写论文,就是要他学会科学研究的方法,学会写论文的方法,将来 
你写书也还是这个方法。掌握了方法,将来你写什么都可以。下边我想谈三方面 
的问题: 

  1.论文的选题;2.论文的准备;3.论文的撰写 

  首先谈第一个问题,论文的选题。 

  论文的范围不宜太大,主要是因为时间不够,两年写一篇很大的论文,写不 
下来;就是勉强写下来,也写不好。范围大了,你一定讲得不深入、不透彻。拿 
字数来说,学年论文在万字左右,毕业论文在两万字左右也就可以了。不要求写 
长文章,不但不要求,而且反对长篇大论。照我所知,在外国大学里,博士论文, 
一般也就相当汉字两万字左右,他们也是反对写大本的书。在这两万字当中,讨 
论问题要深入,深入了就是好文章。好到什么程度?就是要好到能作为中国语言 
学的好文章流传下来。这叫小题目做大文章。最近一期的《中国语文》上,头一 
篇文章是周定一同志写的,题目叫《所字别义》。“所”字的一种意义,别人不 
注意,没有讲到,他从现代北方话一直追溯到宋代,甚至追溯到先秦,写得很深 
入。这种文章值得提倡,就是要写这种文章。大家知道,王引之写的《经传释词》 
是一本好书,他拿一个虚词来讲,每个虚词的解释独立出来都是一篇论文,有几 
个虚词讲得好到没有法子形容了。比如他讲“终”字,总计不到一千字,讲得很 
透彻,证据确凿。看了他的解释,我们不但知道了虚词“终”是什么意思,而且 
也学到了他的科学方法。所以说小题目可以写出大文章。 

  论文的内容,就汉语史来说,分三个方面,语音、语法、词汇。拿语音来说, 
也是应该选小题目,不宜选大题目。如果我们写一篇文章,叫做汉语语音的发展, 
那一定写不好,题目太大了。前两天我看见一篇文章,是加拿大一位汉学家写的, 
讲的是汉语唇音轻化的问题。这个题目够小了,他写了有六七十页,写得很有内 
容,讲得很深入,就是要选小的问题,专谈一个问题,谈透了就是好。这两天也 
看了唐作藩同志的一篇文章,他从《正音捃言》这本小书终归纳出了十六世纪的 
韵母系统,题目小,我们赞成。还看到杨耐思同志的一篇文章,叫做《近代汉语 
m尾的转化》。收m尾的转化为收n尾,如“甘”本来念【kam】,后来念【kan】, 
这是转化问题。他这篇文章就专谈m尾的转化问题,我看他也谈得很透。就是应 
该这样,应该写小题目,不要搞大题目。小题目反而能写大文章,大题目倒容易 
写得很肤浅,没有价值。语法方面也是这样,比如高本汉有一篇文章,讲《左传》 
里“於”“于”两个字的分别。《左传》里“於”“于”两个字都有,它们的用 
法有什么区别呢?高本汉作了研究。我们也可以研究关系宾语,它不是直接宾语, 
又不通过介词。杨树达说是省略了一个“于”字,其实不是省略,本来就有这种 
语法,不用“于”字,直到《红楼梦》还有“雪下吟诗”的说法。《史记》中这 
种例子特别多,我们可以做一篇文章专谈《史记》中这种所谓省略“于”字的情 
况:在什么情况下用“于”字,在什么情况下不用“于”字。现在需要研究的问 
题很多,比如:汉语被动句的研究,代词的研究。在词汇方面也可以考虑连绵字 
的研究。连绵字的研究,前人搞了,但他们都研究的不好。这主要是因为他们缺 
乏音韵学知识,不从古音看连绵字,讲得不透,也不会讲透。另外,还有一个问 
题,这个问题大了一些,不过也可以考虑,这就是双音词的发展的问题。原来我 
们主要是单音词,后来双音词越来越多,怎么发展到现代那么多双音词?整个发 
展道路是怎样的?这很值得研究。不过这个题目是大了一点。 

其次谈谈论文的性质。有两种不同性质的论文,一种是解决汉语史中的某一 
个问题,另一种是提出问题,综合前人研究的结论。最近我看见一篇文章,一个 
日本人写的,他讲到中国音韵学家对上古声调的看法,到底先秦有几个声调,是 
段玉裁所谓上古没有去声呢?还是江有诰所谓上古实在有四声呢?还是王国维所 
谓上古有五声、黄侃所谓上古只有二声呢?他把各种说法都讲得很清楚,自己并 
没有提出一个结论。这样做我看很好,把问题摆出来了,说明汉语史上这么个问 
题,需要我们研究解决。这种文章是可以做的。最近看见吕淑湘先生的一篇文章, 
他说,提出问题就是解决问题的头一步。你连问题都提不出来,怎么谈得上解决 
呢?首先要注意到,还有哪些问题没有解决,前人有什么说法,那一家的说法合 
理些。我们要善于发现问题,提出问题。有些人念了很多书,什么问题也没有, 
那就不好了,等于白念了。 

  其次谈第二个问题,论文的准备。
 
  所谓准备,主要就是充分占有材料。一个小小的题目,我们就要占有很多的 
材料,往往是几十万字,要做几千几万张卡片。刚才我说的加拿大那位教授的轻 
唇化的文章,后边列的参考文章有好几十篇。这是一方面,占有材料,参考人家 
的看法。再一方面,更重要的,如《所字别义》,把具有人家没有讲到的那种意 
义的“所”字能找到的都找出来,随时留意,做出札记或卡片。你别看写出来文 
章只有一万字,几千字,收集的材料却是几十万字。这叫做充分占有材料,材料 
越多越好。材料不够就写不出好文章,只能放弃,等将来材料够了再写。所以作 
研究生时,最好考虑选一个内容比较单一、不需要找多方面材料的题目。比如选 
《世说新语》中的某一种语法结构或某一个虚词来研究,只就这一本书研究,别 
的材料可以不管,这样题目就小了,也可以讲出一些道理来。当然如果能找到同 
时代的别的书的材料或其他材料做旁证,就更好了。最近我写了一篇《朱熹反切 
考》,材料只限于朱熹的《诗集传》和《楚辞集注》中的反切,不需要查很多的 
材料,这样范围就小了。我们可以做这样一篇文章,专讲唐诗里边的实词的用法。 
现在虚词人们研究得很多了,实词倒很少有人写,我看很值得研究。比如“初” 
字,在散文中从来就不当“时候”讲,唐诗里常常当“时候”讲。再如“平”字, 
王维诗有“千里暮云平”,李商隐诗有“故园芜已平”,“平”字在唐诗里是什 
么意思就大有文章可做了。还有一个最基本的也是很重要的准备,就是要具备这 
一方面的知识,比如要做朱熹反切考,无非是论证朱熹的反切跟广韵的反切有什 
么不同。这就得先熟悉广韵的反切,如果没有广韵音系的基础知识,这个文章就 
做不下来。 

  最后谈第三个问题,论文的撰写。 

  撰写论文,第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运用逻辑思维。如果没有科 
学的头脑,就写不出科学论文。所谓科学头脑,也就是逻辑的头脑。我常常说, 
科研有两个条件,一个条件是时间,一个条件是分析能力。没有时间就没法充分 
占有材料。要有分析能力就要有科学的头脑,逻辑的头脑。我们知道,逻辑上讲 
两种科学方法,一个是演绎,一个是归纳。所谓演绎,就是从一般到特殊;所谓 
归纳,就是从特殊到一般。我们搞科研,要先用归纳,再用演绎,不能反过来, 
反过来就坏了。比如逻辑上的三段论法,大前提、小前提、结论。“凡人皆有死, 
你是人,你也有死。”这是演绎法,从大前提推出结论。结论对不对,关键在于 
大前提对不对,主要是“凡”字。“凡”是归纳出来的,我们做研究工作,就是 
要研究这个“凡”。怎么研究呢?就是从大量具体的材料中去归纳,从个别到一 
般,结论是在归纳的末尾,而不是在它的开头。所谓分析,是要以归纳为基础的, 
如果没有归纳就做分析,那么结论常常是错误的。凡是先立结论,然后去找例证, 
往往都靠不住。因为你往往是主观的,找一些为你所用的例证,不为你所用就不 
要,那自然就错误了。归纳的重要也就证明充分占有材料的重要。因为归纳是从 
个别到一般,个别的东西越多,越能证明你的结论是可靠的。也会有例外,例外 
少倒不怕,多了就不行。例外多了,你的结论就得推翻。 

  另外,有些东西,要有旁证,用与它有联系的东西来证明。比如刚才说的 
“凡人皆有死”。这是不完全的归纳,为什么也站得住?就因为有旁证。医学里 
人体结构就证明人不可能永远不死。真正掌握归纳的方法,不那么容易,但我们 
要尽可能的运用归纳的方法做科研工作。清代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可以说是掌 
握了归纳的方法,尽管当时没有归纳的说法。他们的一个很好的方法,就是用同 
一本书中的例子来证明古人对某一个问题解释的错误。比如《经传释词》中“终 
(众)”字,王引之讲“终”是“既”的意思。前人讲《诗经》中的“终”字, 
很多都讲错了。《邶风·终风》的“终风且暴”,韩诗说:“终风,西风也。” 
王引之认为这个讲错了,是缘词生训,现在我们叫望文生义。从这句话看,“终 
风”解释为“西风”是讲得通了,但别的地方“终”都没有这个意思,所以你这 
一个地方讲通了也不能算数。王引之在《诗经》中找到大量例证来证明“终”当 
“既”讲,如《邶风·燕燕》的“终温且惠”,《北门》的“终窶且贫”,《小 
雅·伐木》的“终和且平”,《甫田》的“终善且有”,等等,这些地方都是 
“终”和“且”对称,结构相同。你说“终”是“西”的意思,“终风”是“西 
风”,那这些例子怎么解释呢?还有一个例子,《鄘风·载驰》的“众稺且狂”, 
“众”也是“终”,“既”的意思,但毛传不知道,讲成“众人皆幼稺又狂妄”, 
大错了。“稺”是骄傲的意思,这句的意思是“既骄傲又狂妄”。这叫做拿本书 
来证本书。王引之用大量《诗经》中“终”和“且”对称的例证来证明,“凡” 
这样的“终”字都作“既”讲。我们做科研工作,就要达到一个“凡”。 

我们进行归纳,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往往遭遇一些例外,怎样看待例外,也 
要进行科学分析。例外太多,结论就得推翻,例外少,就要分析为什么会有例外。 
例如,先秦古韵,段玉裁分为十七部,王念孙、江有诰分成二十一部,我分成二 
十九部、三十部,分得越多,例外就越多一点。你要毫无例外,恐怕就要回到苗 
虁的七部去。段玉裁讲合韵,不同部的字可以在一起压韵,但分部还是要分开。 
这里就是个主观的问题,所以还要有旁证,上回说的语音的系统性就是一个旁证。 
还有个例子,比如去声,段玉裁说古无去声,江有诰说古有去声,到底有没有呢? 
我看是有的。到汉代有没有去声产生呢?如果你认为汉代去声没有产生,可它有 
单用去声压韵的;如果你认为汉代已经产生了去声,那么去声与入声一起压韵的 
很多。这就要做些科学分析。所以我们说,归纳不是一帆风顺的,要经过很好的 
思索,找些旁证来证明。 

跟归纳相反,就是所谓的孤证,只有一个例子来证明,完全没有归纳,它跟 
科学方法是违背的。前些日子看一些字典的稿子,这里就很有一些孤证的问题。 
“信”字,它讲做“媒人”,举的例子是《孔雀东南飞》的“自可断来信”。这 
个地方讲成“媒人”也可以讲得通,问题在于是一个孤证。古书中“信”都不做 
“媒人”讲,而讲到“媒人”的时候,也没有用“信”字的,为什么单单这一个 
地方做“媒人”讲,这就是孤证,孤证是不科学的。余冠英就讲得很好。他说, 
“信”有使者的意思,这里指的是“媒人”。这里指的是“媒人”,“信”字本 
身不能解释为“媒人”。《诗经·伐檀》中“三百廛”的“廛”,“三百亿”的 
“亿”,“三百囷”的“囷”,本来很好懂,“廛”表示房子,“囷”是谷仓, 
“亿”就是现在亿万的亿。可俞樾把这三个字都讲成用绳子捆,这完全不行,是 
孤证。任何书中的“廛”字都不当捆起来讲,任何书中的“亿”字也不当捆起来 
讲,任何书中的“囷”字也不当捆起来讲,只有《诗经·伐檀》这么讲,那么诗 
人吟出诗来,谁懂阿!你想得倒巧,怎么三个字都写了白字了?这样讲是不行的。 

再者,搞科研工作最忌的是先有结论,然后找例证,这是很有害的。举例说, 
江有诰先认为上古没有四声,这是错的,后来说实在是有的,走到另一个极端, 
就更错了。他认为跟去声押韵的字就是去声而不是入声。不能这样看,从逻辑上 
讲不通。幸亏先秦韵文少一点,如果多,还可以造出更多的去声来,因为你先定 
了先秦有去声,这个字本来不念去声,你说现在它念了。很多字都有平上入三声, 
它碰上这个念这个,碰上那个念那个,这跟古无四声还有什么区别?你一个字念 
几个调,还不是等于没有?还有一个例子,更典型了,这就是黄侃的古本韵、古 
本纽的说法。他先主观下个结论,古代一定有个本韵,跟本纽相当。一定是古本 
韵中有古本纽,古本纽只能出现在古本韵。对例外,他就想法解释了,比如东韵。 
他说,东韵分两类(其实就是一类是一等字,一类是三等字),头一类算数,后 
一类不算。别的韵能证明他的理论了,他就不用这个方法了。这个地方碰壁了, 
没办法了,就说分两类。还有相反的情况,他分明知道觉部应该有,但是他找不 
出古本韵来了,只好不要了。这牵涉到整个逻辑思维问题。为什么说它是古本韵, 
因为它里边有古本纽;为什么说它是古本纽,因为它出现在古本韵。林语堂批评 
他是乞贷论证,现在叫循环论证。其实用另外一种分析方法就对了,有些声母只 
能用于二三等,有些声母是一二三四等都能用。一等字四等字就没有二三等字那 
些声母,这跟所谓的古本韵无关。胡适那套“大胆假设,细心求证”行不行? 
“大胆假设”跟先有结论有没有区别?这要看你怎么假设,如果你已经从古书看 
到了某种端倪,迹象,是可以假设的。王引之首先看到“终风”讲成“西风”不 
妥,又发现“终”跟“且”对应的地方很多,所以他说:“僖二十四年《左传》 
注曰:‘终,犹“已”也。’已止之已曰终,因而已然之已亦曰终。故曰词之既 
也。”他又找到很多例证,来说明“终”当“既”讲。我们可以说王引之也曾做 
过假设,而这个假设是没有错误的。如果象黄侃的古本韵、古本纽那样的假设, 
就不行了,这种假设是很坏的假设。大胆假设问题不在于假设,而在于大胆。大 
胆到某种程度,就变成主观臆测了,跟科学的假设风马牛不相及。胡适说,《红 
楼梦》就是曹雪芹的自传。这种假设真是太大胆了,主观的大胆,当然就不科学 
了。胡适的“大胆假设,细心求证”,问题在于大胆,不应该提大胆,科学的解 
释就是假设,假设是可以的,大胆是不可以的。细心求证是完全对的。所谓细心 
求证,应该是充分掌握材料,然后细心地推出结论。但胡适本人就没有做到,他 
的《入声考》就没有细心求证,讲得很不好。总之,掌握科学方法就是归纳,先 
归纳,后演绎,先归纳后分析,没有归纳就没有分析。 

第二点,写起论文来,要层次分明。先说什么,后说什么,这很重要。《文 
心雕龙》有一篇文章叫“附会”,就是讲篇章结构,讲层次的。这一点跟逻辑很 
有关系,有了科学头脑,文章就能层次分明。最近,我听说有人给我个评语,说 
我会搭架子,其实就是个逻辑问题。你写文章是给读者看的,不要先把结论大讲 
一通,人家还不懂你的结论。你应该按照你研究的过程来引导读者的思路,你怎 
么研究的,就怎么写,从头讲起,引导读者逐渐深入,逐渐到你的结论上来。至 
于什么地方多讲,什么地方少讲,要看读者对象。如果写教科书式的文章,给青 
年学生看,要写得很浅,很多知识要讲清楚。这是普及性的文章,大学教材也是 
普及性的。要是写科学论文给同行看,给本行的人看,就要假定读者在这一方面 
已经很懂,因此就得写得很简单,单刀直入。最近看一些朋友、青年寄给我的文 
章,我感到往往有这样的毛病,讲了很多不必要讲的话,内行人根本就不看你这 
种文章。所以,写科学论文,一般的地方要很扼要的讲。相反,在你发明的地方, 
在你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地方,要讲得很详细,要讲透。不详细,就不能深入, 
没有价值,也说不服人家。 

(本文系王力先生一九七九年九月给研究生讲的一次课的记录,由张双棣整理。)

 

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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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始末

(文/蓝文徵)

 
 
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以下简称研究院),自成立至结束,历时仅四年,虽似昙花一现,但其逸事嘉话,却最耐人回忆。
当五四新潮后,提倡科学的呼声,响彻云霄;同时整理国故,也被世人所重视。梁任公先生于民十及十一两年,应北京、天津、济南、南京、上海各大学及教育团体的邀请,连续讲演中国文化学术,不下二百次(见《梁任公讲演辑(集)》及丁文江撰《梁任公年谱长编》),学子景从,风气大开。十一年秋,北京大学成立研究所国学门,为我国大学设置研究所的嚆矢。国学门主任沈兼士敦请王静安先生为指导教授,王先生不克北上,遂聘为函授导师,书笺往返,住研究生受益很多(见王德毅《王国维年谱》244—259页)。此后数年间,北京国立八校,因经费拮据,弦歌时辍,惟清华学校,经费独立,基础深厚,实大有可为。校长曹云祥先生,于十三年秋,即计划改制,设大学各学系及国学研究院,留美预备班办至十八年结束,立得外交部批准(时清华隶属外交部)及美国驻华公使的赞助(时各国使节皆未升格,美公使为清华董事),遂开始筹备。曹校长想把研究院办好,特请胡适之代为设计,胡氏略仿昔日书院及英国大学制,为研究院绘一蓝图,其特点,如置导师数人(不称教授),常川住院,主讲国学重要科目,指导研究生专题研究,并共同治院;置特别讲师,讲授专门学科。后来研究院的规章大致即本此蓝图。曹校长敦请胡氏为导师,胡氏很谦逊地说:“非第一流学者,不配作研究院的导师,我实在不敢当,你最好去请梁任公、王静安、章太炎三位大师,方能把研究院办好。”十四年春,曹校长敦聘梁任公、王静安、章太炎、赵元任四先生为导师,李济之先生为特别讲师。梁、王、赵、李四先生先后应聘,惟章氏不肯就。四月十七日,王静安先生到校,居清华园西院,校方恳请王先生主持院务,王先生坚辞,院中遂设办公厅,聘吴雨僧(宓)教授为主任。时院务草创,凡购置图书及招考研究生诸事,均请示王先生而后定。八月赵元任先生、李济之先生均到校,九月八日梁任公先生到校,居清华园北院。新考取的研究生,寻亦陆续来院注册。二十八日,研究院开学,同学皆行拜师礼,礼毕,同学各作自我介绍,各位先生也都讲话,对同学多所勖勉与启发。是年冬,梁先生以陈寅恪先生于欧洲诸国语文及梵文、巴利文、蒙、藏、满文等修养极深,提请校方聘为导师,时陈先生正在欧洲,明年五月始到校。研究院有这四位大师(当时校内外都这样称)及李先生的主持领导,益步入昌隆之运。后来李济之先生追忆说:
 
民国十四年,为清华学堂开办国学研究院的第一年,这在中国教育界,可以说是一件创举。关系研究院的基本观念,是想用现代科学的方法整理国故。清华为研究院所请的第一批教授(实称导师),有王国维、梁启超及陈寅恪、赵元任诸先生,我是受聘去作讲师的一人。那时华北的学术界的确是很活跃的,不但是纯粹的近代科学,如生物学、地质学、医学等均有积极的研究工作表现,受人重视,就是以近代科学方法整理国故为号召,也得到社会上热烈的支持。(见《传记文学》八卷一期李济之撰《回忆中的蒋廷黻先生》)
 
因那时华北学术界的活跃,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的风气已大开,国学研究院的实现,可以说是应运而生,自然受各方的重视。
 
研究院招生时,是把研究院规程及导师讲师所授课程和指导范围,都印成小册,附在招生简章内,最富吸引力,所以投考的人极众,录取的很严,更为有志者所向往。十五年夏第二次招生时,报考的人数更多,遂比第一届多录取几名。院中规定,学生研究一年须缴论文一篇,经导师核可,即准予毕业,毕业证书,是由清华校长及全体导师署名盖章。研究生愿继续研究者,仍可留院,每研究一年即毕业一次,研究年数并无限制,同学中研究二年者为最多,三年者次之,四年及一年者为最多。那时尚无研究生学位授予法,故研究期满,论文及格,即予毕业,而不授学位,研究生也都力求实学,并不重视虚名。自十五年夏,陈寅恪先生到院,导师已增至四位;秋季开学,新同学及留院继续研究的同学,共有五十余人,院中充满蓬勃之气。十六年夏,北方局势不稳,六月一日,研究院放暑假,午间,全体师生在工字厅举行惜别餐会,会后同学多至北京搭火车返里,留校者不及十人。二日上午十时许,王静安先生自沉于昆明湖,学术界莫不悼惜,研究院同学更加山颓木坏,悲痛万分。是年秋,校方聘林宰平(志钧)先生为研究院特别讲师。十七年五月末,梁任公先生将同学论文评阅竣事,即辞回天津养病。六月八日,北伐军入北京,全国统一,改北京为北平,寻以清华大学改隶教育部。陈寅恪先生为发展研究院计,遂请校方聘章炳麟、罗振玉、陈垣三氏为导师,马叔平(衡)为特别讲师,校方一一致聘,章、罗二氏均不就,陈氏自以“不足继梁、王二先生之后”为词,再三恳辞,惟马先生应聘。校方以国学大师数少而难请,又不愿降格聘人,使曾煊赫一时的研究院,因而变质,遂经评议会(类似校务会议)决议,研究院至明年暑假停办,故是年招生,仅录取王璧如同学一人。秋季开学,前几届同学回院继续研究者只十六人,宿舍半空,备感冷落。师长中,赵元任先生常赴各地调查方言,李济之先生出外主持发掘或赴美参加考古学会议,两先生每学期回院讲学不过数周。院中办公厅主任吴雨僧(宓)先生,已于十六年夏辞职,专主清华外文系,从此不设主任,事物又诸助教秉承陈先生意旨,共同处理。故研究院末期,所有指导研究生,指挥助教办事,联系离校同学或函复其请教的诸问题,事无巨细,全集于陈先生一身,辛劳忙碌,自不待言。历时四年,为海内瞩目的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至十八年夏,遂告结束,但诸位大师的教泽清芬,却永印于同学的心版。
 
研究院同学,前后四届共七十二人,中途自动退学的,有汪、王二君;因用功过度,致疾而死的,有叶去非、马庆●、吴宝陵、谢念灰等四君;离校后,任教不久,即病卒的,有储皖峰、司秋澐两君;先后留学英、法、日本的,有陆侃如、周传儒、王力、姜亮夫、刘节、虞君质、张昌圻、杨鸿烈、黄绶、宋玉嘉及笔者等十一人;散在各院校任教的,约五十余人;留学诸人于抗战前,也均返国任教。抗战期中,同学在各大学任教务长、训导长、院长、研究所主任及文史两系主任的,约有十七八人,被誉为好教授的,为数更多。研究院的特点,是治学与做人并重,各位先生传业态度的庄严恳挚,诸同学问道心智的诚敬殷切,穆然有鹅湖、鹿洞遗风。每当春秋佳日,随侍诸师,徜徉湖山,抚养吟啸,无限春风舞雩之乐。院中都以学问道义相期,故师弟之间,恩若骨肉,同门之谊,亲如手足,常引起许多人的羡慕。因同学分研中国文史哲诸学,故皆酷爱中国历史文化,视同性命,“九一八国难勃发,吴其昌君全家绝食赴南京情愿抗日;北平沦陷后,刘盼遂君拒绝在伪大学任教,而佣书糊口;侯堮君则与沈兼士、英千里等,受教育部付托,共做地下工作;姚名达君主持江西中正大学历史系,率学生下乡宣传抗日,为日军所获,慷慨死节;刘节君耻其岳丈钱稻孙为伪北大校长,立辞重庆大学教授,卖文疗饥,茹苦明志;其余诸同学,也都惧负师训,不敢偷安。……刘寿民先生记清华大学研究院的创立及停办说:
 
清华大学初成立的时候,有一件事值得大书特书,那就是国学研究院的创办。当时主持学校大计的人,以为清华有独立的经费,特殊的历史,应当有独特的工作,在学术上有所表现。以往清华只是留美预备学校,所以偏重英语英文与西方文化科目。现在既改成国立大学,应当提倡国学的研究,来沟通中西的文化,用西方的科学方法科学观念,来整理国家固有的文化。时在五四新潮之后不久,国学与科学同为当世所重视,所以清华国学研究院的成立很受学术界的注意,所聘导师是当时一时人选,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李济之诸先生,各以蜚声学术界的专门学问,来指导后进。所招收的研究生,也多是相当成熟,国学具有根底的热心求学者。整理国故,研究古文物,孜孜努力,后来颇有几位有卓著的成就。可惜为时不久,王、梁二师先后逝世,继者无人,烜赫一时的国学研究院,只训练了四期的学生,便如昙花的一现,没有继续下去,日后的清华大学,还是以理工见称。
 
刘先生在清华任教时,目睹研究院的始终,故四十余年后记之,尤甚确实。
 
《清华同学与学术传薪》,第387-391页。

 

王国维开罪沈曾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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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开罪沈曾植

在中国近代学术史上,王国维与沈曾植的交往向来被传为佳话。王国维的名篇《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把沈曾植捧到了天上。连日本人铃木虎雄都说,王国维很少赞誉什么人,惟独对住在上海的沈曾植,“推许其学识既博且高”。可以这样说,沈曾植的文名,虽不是王国维吹出来的,却与王的揄扬大有关联。然而,令人大跌眼镜 
的是,两个人也曾闹过别扭,而且闹得颇伤感情。

沈曾植(1850-1922),字子培,号乙庵,晚号寐叟,浙江嘉兴人,是个非常博学的旧派学者。1915年4月中旬,由于罗振玉的关系,39岁的王国维与65岁的沈曾植在上海相识。据悉,沈曾植曾经对王讲:“天下书痴,唯我辈耳。”两个书痴遇到一处,自然非常快活。王国维不仅从沈曾植那里读到一些罕见的古籍珍本,为沈氏编辑诗稿,而且通过聊天,受到诸多启发,直接促成了一些学术论著的写作。例如,1916年2月,缪荃孙与王国维谈到清代音韵学家江有诰的《音学书》,恰好沈曾植藏有此书,王即借来阅读。另据1916年12月20日王国维致罗振玉函,王国维的《尔雅草木虫鱼鸟兽释例》,就是在与沈曾植聊天的基础上完成的。王国维并在该书的自序中说:“方伯音学上之绝识,与余一得之见合于方伯者,乃三百年来小学极盛之结果,他日音韵学之进步,必由此道。”足见其对沈之推重及自负之深。不过,对沈曾植来说,学问已属自娱之事,所以很少动笔著述。王国维却是有心人。他不仅及时把两人的谈话内容记录整理出来,还根据自己的见解予以裁断,扬弃其“奇突”者,写成专著。从这个意义上讲,王国维确实强化并扩大了沈曾植的学术地位。

但是,由王国维1918年12月3日致罗振玉手札可知,王国维与沈曾植之间绝非仅有愉快的聊天,而是同样伴随着诸多龃龉和别扭。

事情发生于1918年12月初。据王国维说,当时沈曾植将一些贵州汉刻资料交他审阅,以便拿去翻印。王读后发现,全是赝品,便交给喜欢翻印这些东西的好朋友邹安(景叔,号道庐)看。邹了解到是假货,即退给王国维,表示不愿意翻印。王国维于是又把这些东西交还给沈。但是,怎么对沈曾植交待呢?王国维感到为难:说假话,显然不可;直言其伪,对方又可能不高兴。于是,他采取了一个折中手段,委婉地对沈说:“有人说这些东西是赝品,我从文章上看,也觉得有未妥处。”沈曾植一听,果真就不高兴了,沉默着,一句话没有说。又过一会儿,两人聊到两位日本汉学家,沈便话中带刺地影射说:“日本人尚知敬重老辈,今中国北京已非昔比,上海人则更骄,如汉刻一事,彼辈竟断定为伪。余因知上海评价书画皆由掮客把持,学术亦由一种人把持内,学术上之物非由彼辈出者,皆斥为伪也。”这显然是对王国维不满了。王国维不好说什么,“仅敷衍,少时而去”。

不过,王国维心里却感到很不痛快。他对罗振玉说:今后,沈氏那里“虽不能不往,将视为畏途矣。”事情并未就此结束。王国维在信中对罗振玉又谈起三件事,以排泄自己的郁闷和委屈。

第一件:“当《浙江通志》初修之时,先生柳下惠则可,我则不可,一言之,大触其忌”。1914年,浙江省修《浙江通志》,聘沈曾植为总纂。其后,沈曾植聘朱祖谋、张尔田、王国维等为分纂。孔子曾经说:“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左传》又记孔子的话说,臧文仲做了三件不仁义的事,其中一件是“下展禽”,亦即“使展禽屈居于下位”。展禽就是柳下惠。王国维的意思大概是说,沈曾植委屈了他,给他的职位太低,却又不许他表示不满。

第二件:“维之就哈园而不能兼办《通志》,亦其一因。”哈园,即英籍犹太人哈同(SilasAnronHardoon,1850-1931)之宅,俗称哈同花园。王国维自1916年春开始,在哈园工作达七年之久,邹安就是他在哈园的同事(也是同乡)。王国维在哈园是本职,修《浙江通志》乃属兼差。他觉得,沈曾植对自己不能专心修志也有所不满。

第三件:“即维今岁辞大学之招,恐亦为所深悉。”据悉,在哈园期间,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曾委托马衡邀请王国维去北大任教,王国维犹豫不决,便征求罗振玉的意见,罗要他听听沈曾植的看法。沈认为,应该接受北大之聘。但是,王国维最终却没有应聘。

从上面所牵连出的三件事,可以看出王国维的神经是多么脆弱和敏感。后来,他自沉于湖,不能说不与这种脆弱和敏感的神经相关。而且,他还预支了一件对沈曾植的不满,说他给徐乃昌(积余,号随安)的《随庵吉金图》写了一篇序,“此书出后,此老又必生妒”。

据悉,1918年12月,王国维改定《唐韵别考》、《音学余说》二书,合在一起,署名《声韵续考》,请沈曾植作序。可是,序未成而原稿却被沈氏遗落。这件事,大概也很让王国维不满。他在12月21日致罗振玉的信中说,作序这种事,是沈曾植所乐意做的。词气之间,大有“当面输心背面笑”的意味。

不管怎么说吧,王国维感觉自己的自尊受到了极大伤害。他甚至说出了“因疑生畏,触目皆是幻影”,“因缘际会,皆为罪状”,“非精神异常,又何至于此!”一类过于情绪化的语言。可见,王国维的愤懑已经到了极点。在其心目中,沈曾植已经和“神经病”差不多了!

可是,就在两人闹别扭之后三个多月,也就是1919年3月,沈曾植七十寿诞,王国维撰写了著名的《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说沈某“趣博而旨约,识高而议平,其忧世之深,有过于龚魏(龚自珍、魏源),而择术之慎,不后于戴钱(戴震、钱大昕),学者得其片言,具其一体,犹足以名一家,立一说,其所以继承前哲者以此,其所以开创来学者亦以此,使后之学术变而不失其正鹄者,其必由先生之道矣!”1922年11月,沈曾植在上海病逝,王国维撰《挽沈乙老联》写道:“是大诗人,是大学人,是更大哲人,四照炯心光,岂谓微言绝今日;为家孝子,为国纯臣,为世界先觉,一哀感知己,要为天下哭先生。”对沈曾植深有研究的著名学者钱仲联先生指出:“王氏的这个概括,虽然对沈氏的学术面目作了一些基本的勾勒,但对沈氏的整个评价却有过分推崇之处。”

钱钟书先生讲过一段名言:“历史上很多――现在就也不少――这种不很合理的事例。更确切地说,很不合学者们的理想和理论的事例。这些都显示休谟所指出的,是这样(is)和应该怎样(ought)两者老合不拢。在历史过程里,事物的发生和发展往往跟我们闹别扭,恶作剧,推翻了我们定下的铁案,涂抹了我们画出的蓝图,给我们的不透风、不漏水的严密理论系统搠上大大小小的窟窿。”王国维与沈曾植之间的睚眦,为钱先生这段话作了很好的注脚。

当然,王、沈之间的关系,并未因闹别扭而破裂。事实上,1921年8月,沈曾植还曾手书杜甫诗句于扇上赠给王国维,沈并于诗后题跋。次年四月,王国维又手书沈曾植1915年还家杂诗四章以俪之。只是,当我们看到历史非常顺畅理想的那一面时,也该看到不那么顺畅理想的一面。

需要补充的是,1917年7月,沈曾植曾参与张勋复辟活动,并亲赴北平,担任所谓的“学部尚书”。沈的这类政治活动,是背着王国维进行的。当时,王国维到沈家串门,沈已北上,沈家人却托称沈某到苏州去了。问何时返回上海,沈家只答还须耽搁一段时间;问与何人同去,则云朱某。可见,在政治上,沈曾植并不信任王国维。他们的关系,大体以学术为限。
 


 

“做第一流的学问”——浅谈何炳棣先生治史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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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重

    和何先生交往,得到的一个深刻印象是他在内心中随时都充满激情,充满对学问真谛的追求的冲动。他总是想不断改进自己的研究,永无止境。这种追求完美的激情使得他经常不得安宁。英国作家勒卡雷说一个好作家在创作时“找不到可休息的场所,找不到伙伴和活动使自己得到安逸。任何局外人的判断也比不上他内心的正确判断……”这也是何先生的日常心态。这种激情,也使得他有一种战士的性格,在学术上经常和人“开战”。

    1988年,我去洛杉矶加州大学讲学。在此期间,曾专程去附近的尔湾加州大学拜访何炳棣先生。他和我畅谈,说做学问就要“做第一流的学问”。这句话给我深刻的印象,终身难忘。如今在追思何先生的学问时,深切感到他用他的一生,实践了他要“做第一流的学问”的信念。

    对于何先生的学问,我没有资格做评论。但是对于他如何做学问,却有一些感受。在这里,我就凭我自己的理解,来谈谈他是如何做到“做第一流的学问”的。我觉得,他之所以能够“做第一流的学问”,原因有四:他以学术为志业,他的创新精神,他对新事物的开放心态,以及他的“大历史”史观。

志 业

    1919年,韦伯在慕尼黑大学为青年学生们作了一个题为《以学术为业》的讲演。在这个激励了几代人的著名讲演中,韦伯说:任何人,如果无法把学术作为人生的最高追求,“他便同学术无缘了。……这个人便不会有科学的志向,他也不该再做下去了。因为无论什么事情,如果不能让人怀着热情去做,那么对于人来说,都是不值得做的事情”。他接着指出:“学术生涯是一场鲁莽的赌博”,如果选择这条道路,就必须将其当作自己的天职,坚信“我只为我的天职而活着”。

    何炳棣先生就是一位“只为我的天职而活着”的学者。在长达近80年的漫长学术生涯中,他对学术一直充满热情。我和他在一起时,他几乎没有多少别的话,从头到尾都只是谈学术。正是这种热情,使得他在几乎是孑然一身的高龄晚年,仍然元气十足,思维活跃不减当年,不断产生新见。

    学术生涯是艰苦的。马克思说:“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由于学术研究非常艰苦,所以“在科学的入口处,正像在地狱的入口处一样,必须提出这样的要求: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韦伯也说:“如果我们不曾绞尽脑汁,热切地渴望着答案,想法也不会来到脑子里。不管怎么说,研究者必须能够承受存在于一切科学工作中的风险。灵感会不会来呢?他有可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工作者,却永远得不出自己的创见。”是的,做真正的学问,是一项非常艰苦的工作。

    如果真正热爱学术,在学术之路上遇到困难就不会怨天尤人,自叹命苦;相反,他会把遇到困难视为走向成功路上的必然现象,即古人所云“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之意。正因如此,何炳棣先生在其治学生涯中从来就不畏艰难。他的青年时代在战乱中度过,治学条件十分艰难。到美国求学,虽然可以避开社会动荡而专心读书,但是毕业后找工作时又遇到种种挫折。及至得到了大学教职,方才比较稳定,但又遇到研究方面的问题。在1950年代的美国图书馆,中文文献颇为有限,特别是与何先生研究有关的文献,往往十分匮缺。何先生自己说:“1952年夏,才第一次有机会去美国东岸搜集清史资料。……同年秋冬代校方向温哥华(Vancouver)华商筹款购书的工作也初见成效。当时五千加币还能买不少书,第一批有伪满原版的《清实录》和商务印书馆影缩洋装本的五省通志(畿辅、山东、浙江、湖北、广东)。”中文文献不够的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于是他用尽一切方法去寻找资料。到1966年,他当选为台湾的“中央研究院”院士。他即利用这个身份,经常借开会之机,到台湾查阅资料。我国大陆著名史家王仲荦先生于1986年去世后,何先生购得王先生藏书,这批藏书对何先生晚年进行研究起了重要作用,其传递也成为史坛美谈。

    和何先生交往,得到的一个深刻印象是他在内心中随时都充满激情,充满对学问真谛的追求的冲动。他总是想不断改进自己的研究,永无止境。这种追求完美的激情使得他经常不得安宁。英国作家勒卡雷(John le Carré,即David John Moore Conwell)说一个好作家在创作时“找不到可休息的场所,找不到伙伴和活动使自己得到安逸。任何局外人的判断也比不上他内心的正确判断。一旦作家从内心的紊乱中理出头绪,就应该按任何评论家想像不到的无情规范约束自己写作;当他沽名钓誉时,他就脱离了自我生活,脱离了对自己灵魂最深处世界的探索”。这也是何先生的日常心态。这种激情,也使得他有一种战士的性格,在学术上经常和人“开战”。大家公认他脾气暴躁,易与人发生冲突,批评人毫不留情面。但这实际上常常只是因为他用“第一流学问”为标准去衡量他人成果的缘故。他不仅对侪辈成果多有批评,而且对自己过去的工作也会表现出不满意。这种“好战”的个性,恰如韦伯所言:“在科学的领地,个性是只有那些全心服膺他的学科要求的人才具备的,不惟在如此。我们不知道有哪位伟大的艺术家,他除了献身于自己的工作,完全献身于自己的工作,还会做别的事情。”

    如后所言,何先生一生,在中国史研究中不断更换领域。每次更换到一个新的领域,都需要足够的专业知识。何先生在80高龄时,由原先长期从事的明清经济史转入先秦思想史这样一个相去甚远的领域。在一般人看来,似乎是匪夷所思,其难度之大难以想象。然而何先生将克服所遇到的困难化为战斗的乐趣,越做越高兴。虽然他旧学功底很好,但要做好这个“大转向”,当然也需要进行知识上的“补课”。为此,他又重新拿起少年时代读过的先秦经典,认真研读,并广泛阅览学界对相关问题的研究成果。这种精神确实值得我们敬佩。

创 新

    学术活动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学术创新是学术的首要使命。学术创新既是学术研究的终极目标,也是学术的生命之所在。学术只有不断创新,才能不断发展。创新一旦终止,学术也将停滞,窒息,甚至死亡。

    学术创新的核心是创造新知,这就要提出新问题,产生新观点,提供新理论,尝试新方法,发现新材料。要做到这些,难度之大足以令大多数人退而却步。40年前,英国历史学会会长巴勒克拉夫对二战后国际史学界的变化作了一个总结,说:“近十五至二十年来历史科学的进步是惊人的事实”,但是“根据记载,近来出版的百分之九十的历史著作,无论从研究方法和研究对象,还是从概念体系来说,完全在沿袭着传统。像老牌发达国家的某些工业部门一样,历史学只满足于依靠继承下来的资本,继续使用陈旧的机器”。造成这种状况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历史学家不会心甘情愿地放弃他们的积习并且对他们工作的基本原理进行重新思考”。而不愿意放弃积习并且对工作的基本原理进行重新思考,当然就不可能创新。

    学术创新不是人人可为之事。我们常常可以看到这样一种情况:一位学者在自己的学术领域里长期工作,在达到了自己所能及的高峰后,要继续再有创新,就比较困难了。因此许多学者到了“功成名就”之后,就或多或少地“江郎才尽”了。2009年,我在伦敦经济学院教书时,去剑桥看望友人麦克法兰(Alan MacFarlane)教授。他是一位著名的历史学家,其著作《都铎-斯图亚特时代英格兰的巫术》(Witchcraft in Tudor and Stuart England)、《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The Origins of English Individualism)、《近代世界的摇篮》(The Riddle of the Modern World)等都已成为名著。但是他后来转向人类学,成为著名的人类学家。近年来,他又转向一个非常不同的新领域,写出了《绿色黄金:茶叶的故事》(The Empire of Tea)、《玻璃的世界》(Glass: A World History)等与过去研究非常不同的新著。我问他为何做如此巨大的改变。他回答说:在原来的研究领域中工作了多年,思维方法已经定型,很难再有新的想法。但是如果没有新想法,那么研究就成了一种习惯性工作。日复一日地做习惯性工作,没有挑战,难免丧失研究带来的乐趣。转向新领域,必然面对新挑战,从而激发思维,获得乐趣。做学问是为了获得真正的乐趣,至于成败利钝,并非主要考虑的内容。我觉得此言极是。

    何炳棣先生就是这样一位不断转变自己研究领域的学者,这在老一辈史学家中是罕见的。他年轻时做西洋史,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从在北平的三年(1934—1937年)起,直至1950—1951年冬完成哥伦比亚大学的英史博士论文止,十之八九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西史及社科工具上”。1952年,他完成了博士论文《英国的土地与国家》(Land and State in Great Britain,1873—1910: A Study of Land Reform Movements and Land Policies),受到学界好评,其导师说这是一个“值得自豪的成就”。但是此时他发现自己真正的兴趣之所在,于是从英国经济史转到了中国社会经济史。

    何先生在中国社会经济史方面的工作,首先是商业史,完成了《两淮盐商与商业资本之研究》这部专著之后,他转而研究中国历史上的人口问题。他关于明清人口史的专著《中国人口史论,1368 —1953》(Studies on the Population of China,1368—1953)于1959年问世,成为此一重要课题的“开疆辟土”之作。而后,他研究的重点又转向中国历史上的社会流动问题。1962年,他的《明清社会史论》(The Ladder to Success in Imperial China: Aspects of Social Mobility,1368—1911)出版。此书也是一部开拓性的著作,引起西方中国史学界的极大重视外,也影响了台湾研究社会经济史的几代学者。到了1960年代中后期,他的研究重点再次转移,转到中国文化的起源的研究上,先后出版了《黄土与中国农业的起源》(1969年)和《东方的摇篮》(The Cradle of the East: An Inquiry into the Indigenous Origins of Techniques and Ideas of Neolithic and Early Historic China, 5000—1000 B.C.,1975年),详论中国文化的特征,为中国文明的起源提出全新的看法。之后到了1980年代,他再转向中国古今土地数字的研究,对这些数字以及造成其不实的各种原因详加考证剖析,撰成《中国古今土地数字的考释和评价》(1988年)一书;数年后,以该书为基础,另撰《中国历代土地数字考实》(1995年)一书,所持见解已成为学界定论。进入新世纪后,尽管已是耄耋老人,他还是又做出了重大学术转向,从社会经济史转到先秦思想史。他以考证方法攻先秦思想之坚,做出了汪荣祖先生称为“石破天惊”的重要突破。

    由上可见,何先生在研究生毕业之后的近80年中,研究多次转向,每次都在新的领域内有创建甚至有开拓之功,这在史学界洵为罕见,可以说是具有传奇性。

开 放

    史学研究有多种方法,每一种方法都有其特定的适用范围,因此不可能研究用一种方法进行所有领域的研究。转向一个新研究领域,不仅需要新的相关专业知识,而且需要新的研究方法。对于一个学者(特别是资深学者)来说,要去从头学习一种新方法,绝非易事。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许多学者在研究方法上采取“从一而终”的态度,拒绝学习新方法,从而造成巴勒克拉夫所说的那种“像老牌发达国家的某些工业部门一样,历史学只满足于依靠继承下来的资本,继续使用陈旧的机器”的情况。

    何先生在学术上的每一次转向,都是研究方法的转变。汪荣祖先生评论说:何先生自“‘跃过龙门’之后,就力图超越‘大杂货铺’式的‘汉学(Sinology)’传统,而吸收其考证的精髓。作者见证‘二战’后在西方勃兴的‘中国学(China Studies)’,认为无论在范畴与观点上均较汉学宽广,然亦不偏废传统汉学之长”。

    特别要一提的是,何先生虽然治史,但也关注社会科学的发展,对后者提供的最新方法保持开放的心态,认真学习采纳。20世纪中期,以康拉德(Alfred Conrad)和迈耶(John Meyer)1958年发表的《南北战争前南部奴隶制经济学》为标志,计量经济史兴起于美国,随后发展迅猛,在西方学界掀起了一场“新经济史革命”,对经济史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以致古德里奇(Carter Goodrich)说:“新经济史的出现是经济史研究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定量研究方法的采用使得传统的经济史研究正在面临一场严重的挑战,这是一次新的‘知识革命’,就好像工业革命时期机器织布对手工织布是一次革命一样。”对于计量史学这个新生事物,历史学界的主流并不接受,相反,众多历史学家还予以抵制。但是何先生却对此采取开放的心态,采纳其优点,用于自己的研究中。他的《明清社会史论》,就开了用计量方法研究中国社会史的先河。这一点,在同辈历史学家中是少见的。他重视新方法,但是对于传统的方法也不轻视。他在先秦思想史研究中,很好地运用考据方法,从而获得了重要的成果。吴承明先生说:“就方法论而言,有新、老学派之分,但很难说有高下、优劣之别。……新方法有新的功能,以至开辟新的研究领域;但就历史研究而言,我不认为有什么方法是太老了,必须放弃。……我以为,在方法论上不应抱有倾向性,而是根据所论问题的需要和资料等条件的可能,作出选择。”刘子健先生则说:余先生说“‘史无定法’,研究历史的题材不同,自然没有一成不变的方法,所以更妥帖地说应当是‘史采佳法’”。在这方面,何先生给我们树立了一个好榜样。

“大历史”史观

    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说:经济史“只是通史的一部分,只是为了说明而把它从其余的部分分离出来”。克里吉(Eric Kerridge)则说:“只有整合的历史才能使我们穿越现时,看到那已逝去的我们不熟悉的世界,更重要的是运用这种对那个已逝世界的知识,与当今世界做出对比,从而加深我们对现实的认识,这才是历史学家最伟大、最崇高的目标。”经济史也不例外,“经济史是从通史或总体史中抽取出来的,而农业史、工业史、商业史等又是从经济史中抽取出来的。这种专门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集中思考总体史的某一具体方面,以揭示整体的发展”。然而现实是,“现在各门专业壁垒高筑,互不理会,经济史也沾上了这种毛病”。这种“各门专业壁垒高筑,互不理会”的状况不止存在于经济史学,而且存在历史学各学科,而各学科之间的壁垒,更是高不可攀,深不可测。

    何先生的研究不断转向,从英国史到中国史;在中国史中,从商业史到人口史,然后到社会史、文化史,最后到思想史。虽然从领域来说,每一次转向都是一次剧变,但这些转向背后都有一个逻辑,即把中国史作为一个整体,转向只是从不同的方面来研究这个整体。他研究的重点从经济到社会,从社会到文化,从文化到思想,足以覆盖历史的主要领域,把中国历史的各主要方面都纳入了他的视野。汪荣祖先生评论何先生晚年的研究说:“从黄土的特性发见华夏原始农耕的特性,又从此特性发展出村落定居农业以及家族制度和祖先崇拜,可见自仰韶一直到西周其间‘血缘链环’之形成,以及之后借宗法制度的推广以控制广土众民。秦汉大一统在政治形式上固然变成郡县,但在精神上仍然延续宗法,皇帝实乃超级之宗子。华夏文化中延绵不绝的‘宗法基因’之发现,为作者近年最重要的创获;窃以为以此基因为主旨,足可写一部崭新的中国通史。”

    在《三国演义》第四十三回中,诸葛亮有一句很精辟的话:“儒有小人、君子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这段话区分君子之儒和小人之儒的标准是有问题的,但是从治学的理念和胸襟来看,确实有通儒和小儒之分。通儒的代表是司马迁,他在《报任少卿书》中说:他终生追求的理想,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司马迁以无比坚毅的意志和伟大史家的才能,做到了这一点,成为中国史学之父。做第一流的学问,就是要成为这样的通儒。“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不论才气如何,向着这个方向努力,是史学家的使命。在这方面,何先生也树立了一个榜样。

*   *   *

    最后,我回到“做第一流的学问”的话题上来。

    何炳棣先生的研究多次转向,做出来的成果却都是第一流的。汪荣祖先生说:何炳棣先生“将其研究课题与特定的学术专业接轨,他的美洲作物论文发表在第一流的人类学学报上,他的早稻论文发表在第一流的经济史学报上。……探讨任何起源问题,都是头等的难题,作者自选最困难的题目攻坚,而且还涉及专业以外的许多专业,其艰苦与毅力可以想见,然未能想见的是英文书稿完成之后,无论出版过程的曲折以及出版后的纷争,真可说是‘赞美’与‘攻讦’齐飞,毁誉绵绵无尽期”。

    作为开创者,何先生的许多成果在学术史上具有重大意义。当然,如韦伯所言,“一个人的研究无论怎么说,必定是极其不完美的。……我们每一位科学家都知道,一个人所取得的成就,在10年、20年或50年内就会过时。这就是科学的命运,当然,也是科学工作的真正意义所在。这种情况在其他所有的文化领域一般都是如此,但科学服从并投身于这种意义,却有着独特的含义。每一次科学的‘完成’都意味着新的问题,科学请求被人超越,请求相形见绌。任何希望投身于科学的人,都必须面对这一事实”。何先生的一些研究,今天看来有需要改进和发展的余地,但是没有他所做的工作作为起点,改进和发展也无从谈起。陈寅恪先生在著名的《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碑文中有言:“来世不可知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由此而言,尽管何先生的一些研究会被超越,但是他的以学术为志业的人生追求,他在学术上的创新精神以及他的“大历史”史观,却永不会过时,值得后人敬仰和效仿。

    本文写作参考了何炳棣《中国历代土地数字考实》台版序言,汪荣祖《何炳棣:一个历史学家的历史》(刊于《读书》,2002年02期)及拙作《中国学术史上一个时代的结束——追忆何炳棣先生》(刊于《中华读书报》2012年06月20日07 版) 

    (李伯重 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

    (转自《文汇报》2017年12月8日)

 


 

民国大师的早期家庭教育的惊人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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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1-29 民国大师



民国时期各个领域都出现了许多大师,这与其家庭的早期教育有密切的关系。那一时期,中国的一些家庭富有文化气息,这些家庭,不仅十分重视子女的教育,在教育的理念与方法上,也都有相当的水准。而且,在培养子女方面,首先就有一个很高的标准。有一些家庭,似乎从一开始,想的就是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大师级的人才。

陈寅恪,出身文化世家,少时在南京家塾就读,从小就能背诵四书五经。胡适,5岁启蒙,在绩溪老家受过9年私塾教育。周树人,6岁入塾,12岁往三味书屋从寿镜吾先生读四书五经。钱穆,9岁入私塾,熟读中国的传统文献典籍……像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许多。他们早年所受的“落后”、“封建”的私塾教育,并没有妨碍他们日后接受新思想新文化,进而成为融通中西的一代文化巨子。而陈、胡、周三人,更被公认为具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人格”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代表。

  不仅如此,即便是当时培养出来的一代科学大家,也可以从他们早年求学经历中找到私塾教育的轨迹。著名物理学家钱伟长乃钱穆之侄,幼年时亦受其教,打下了深厚的国学功底。杨振宁幼时在厦门上过私塾,背过《龙文鞭影》等,后在清华上初中的暑期,时任清华数学教授的父亲杨武之先生特地请了清华历史系的一位高材生教他《孟子》,花了两个暑假才把一部《孟子》讲完。无独有偶,2009年诺贝尔物理奖得主、原香港科技大学校长高锟,从小在上海长大,每到寒暑假,其父专门为他请一位家庭教师,指导他读《论语》、《孟子》,还有《古文观止》,并且都要背诵。

  今天,很多人质疑:为什么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们培养不出如民国那一代的大家?那是因为,20世纪上半叶新旧并存、活泼多元的教育格局,为他们这一代人提供了后来者再也不可能有的黄金时代;而新旧、中西两种教育的交汇融通,也奠定了他们日后成为一代学术大家的深厚根基,更熔铸了他们独特的精神气质和襟怀。

  任继愈是最后一代完整接受过中国传统启蒙教育的学者。他6岁左右入私塾开蒙,9岁进当时济南市省立第一模范小学。后入北平大学附属高中念书,1934年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师从汤用彤、熊十力、贺麟、钱穆诸教授。在他生前,笔者曾与他有较多交往。从任继愈先生身上,笔者真切感受到一代儒者的精神风范——“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厚德载物,君子以自强不息”……而这样的精神气度,在当今学者身上已鲜见矣。

  一个人启蒙时期所受的教育犹如文化母乳,融化在血脉里,滋养其一生。私塾教育是中国传统启蒙教育的主要形式,其特点是让儿童在开蒙之初,便将根深扎在五千年传统文化的土壤里,并汲取其精华。根深才能叶茂,源远方能流长。这样的教育会影响一个人日后在治学上的气象与格局,以及为人处世的胸襟与境界。

  今天,当我们追问为什么民国时期能出现一批思想学术大家时,不能不联系到他们早年所受的私塾教育。当然,另一方面,也与他们后来在此基础上接受的现代西方教育的熏陶有关。在民国一代大家身上,是中西合璧的教育成果。

历史学家周一良讲:他八岁入家庭私塾读书,总共十年。之所以在家读书,是因为他的父亲对新式学校不信任。而在家里,父亲为周一良安排了丰富的学习内容。周一良回忆说:“我启蒙所读不是《三字经》,《千字文》以及《龙文鞭影》之类一般私塾的开蒙课本,而首先是《孝经》,接着是《论语》、《孟子》、《诗经》。现在回想起来,这不是一般家馆老师安排的教学计划,而是按照父亲的见解制定的。”“我跟张老师读了两部大经《礼记》和《左传》,以及姚鼐编选的《古文辞类纂》等,绝大部分所读皆能成诵”,“为以后我学习中国古典文献打下了坚固的基础。”

国学大师张舜徽,自七岁发蒙,其父以王筠的《文字蒙求》为课本,稍长即读《说文解字》。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王筠的《说文解字句读》、《说文解字释例》都是他这一时期的常备书。十六岁后,他开始研究郝懿行的《尔雅义疏》,并于十七岁时撰写了《尔雅义疏跋》,这是他一生上千万字的浩博著作中的第一篇学术论文。不难看出,少年时期就学习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王筠的《说文解字句读》、《说文解字释例》,这是典型的精英教育。可以说,这样的家庭,本来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精英。现在,这简直是难以想像的。哪个家庭有条件指导自己的孩子读这些文字学的著作昵?

叶嘉莹的父亲叶廷元幼承家学,熟读古籍,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母亲李玉洁自幼受良好家庭教育。叶嘉莹3、4岁时父母开始教她背诵古诗,认识汉字。6岁随家庭教师读《论语》。在家里还常听伯父与父亲吟诵和谈讲诗歌,引发对诗歌的浓厚兴趣。9岁考入笃志小学,一年以后,以同等学历考入北平市立二女中。1941年,年仅十七岁的叶嘉莹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专攻古典文学专业。



                                 诗词专家叶嘉莹


医学大家吴阶平,其父亲在他年幼时就请先生教他古书,请纱厂的工程师们教英文、算术。吴阶平迈过小学考入天津汇文中学。吴阶平回忆说:“父亲很早便教我认方块字,6岁左右开始坐在父亲的办公桌旁读《史记·项羽本纪》,看《三国演义》。”6岁时能够读《史记·项羽本纪》,这在今天,难以想象。

历史学家吕思勉生于江苏常州一个“世代仕宦”的书香之家,8岁时,母亲开始给他讲解《纲鉴正史约编》。他的父亲给他讲授顾炎武的《日知录》、赵翼的《二十二史札记》。14岁时,族兄吕景栅教吕思勉点读《通鉴辑览》;到17岁,吕思勉已经读完了《通鉴》、《续通鉴》、《明纪》。

美学大师朱光潜早年也是在家庭读书,读过而且大半背诵过四书五经、《古文观止》和《唐诗三百首》,看过《史记》和《通鉴辑览》。他还回忆说:“五经之中,我幼时全读的是《书经》、《左传》。《诗经》我没正式地读,家塾里有人常在读,我听了多遍,就能成诵大半。于今我记得最熟的经书,除《论语》外,就是听会的一套《诗经》”因为家塾里有人常读,他“听了多遍,就能成诵大半”,由此可见家庭中的读书氛围。

当时的许多家庭,都是富有文化气息的。这些未来的大师首先是在这样的家庭中受到文化的熏陶,培养了对文学、历史、哲学的爱好,这是他们事业成功的起点。最早的教育是伴随人的一生的,也大体决定了人一生事业的高度。今天,这样的文化家庭早已“雨打风吹去”,今日的父母,所盼望的,主要是孩子能够上个好的大学,平日为孩子所能做的,主要是督促孩子大量做题,以及到各种各样的英语、奥数班为孩子报名。

                   十年私塾教育(文章摘录自周一良《毕竟是书生》)

 我于1913年1月19日(旧历壬子年12月13日)出生于山东青岛,我名中的“良”字是大家族的排行字,“一”字是我父亲取自《说文解字》“一”字下的解说:“唯初太极,道立于一。”因而曾字太初,后废不用。虽在天津长大,而籍贯却一直按照以家庭来源地为据的传统方式,填为安徽。到外国填履历一般要出生地,因此有时不免纠缠不清。我原籍的县清代称建德,因浙江有县同名,民国后改为秋浦,又改至德。近年与东流县合并,称东至。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我家迁居天津。我八岁在天津入家塾读书,总共十年,1930年才赴北平求学。五四以后的青少年还这样长期读私塾,我想是和父亲当时思想分不开的。因为他最初对新式学校似乎不太信任。等到小我四五岁的二弟三弟等,便进了初中,更小的弟妹则被送进幼稚园,再由小学而中学了。20年代有些所谓“旧家”,为了让子弟在进“洋学堂”之前打下“旧学”和古文的根柢,都重视私塾教育。例如北大历史系我的同事邵循正教授和张芝联教授,都是以私塾代替小学和初中教育,然后直接进入高级中学的。不过我的例子更为极端,连高级中学都没能上,因而对以后进大学造成了局限。我的弟妹们虽然按正规进了中学,家里仍然一直聘有给他们补习中国古典文献的老师。

 

十年私塾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头三年是三位来自扬州的职业塾师,其中有一位老先生还曾教过我的父亲、叔父、姑母等。我启蒙所读不是(三字经》、《千字文)以及《龙文鞭影》之类一般私塾的开蒙课本,而首先是《孝经》,接着是《论语》、《孟子》、《诗经》。现在回想起来,这不是一般家馆老师安排的教学计划,而是按照父亲的见解制定的。以《孝经》、《论语》开蒙,这还是汉代以来的旧制呢。

第二阶段四年,是跟一位年轻而我们弟兄都非常爱戴的老师学习。这位老师姓张名悫字潞雪,是杀害秋瑾的浙江巡抚张曾的次子,来教我们时只二十四岁。我跟张老师读了两部大经《礼记》和《左传》,以及姚鼐编选的《古文辞类纂》等,绝大部分所读皆能成诵。张老师循循善诱,不仅要求学生背诵,而且注意给学生讲解,亲自把《皇清经解》所收一些《左传》的注解用蝇头小字摘要抄在我的读本上。同时也给我讲《史记》、《韩非子》等,教我作桐城派古文。我对于先生讲书,总是全神贯注,非常爱听。不幸的是,在我十四岁时张先生暴病逝世,我们非常悲痛。回顾十年私塾教育,跟张先生这四年获益最多,长进最快,为以后我学习中国古典文献打下了坚固的基础。

 

 先生的“束修”,最初每月五十元,后来增加到八十元,并供应早点和午饭。张先生教书认真负责,却绝无旧日私塾中严师的架子,我们弟兄从未受过任何形式的体罚。相反,先生有时还带我们出去游玩。1993年5月,偶读《大成》杂志(第232期),载有署名“榘后人”的文章《堂会忆旧》,叙述20年代天津“某公”家为其母祝寿的一次堂会戏,北京名伶毕集,戏码精彩异常。自上午十一点开始,直演到深夜一点多钟,“当时几日内,自北京驰天津的列车乘客,几乎非演员即观众。识与不识,莫不以一睹此堂会为莫大耳目之福”。文中不仅详列当天剧目,还加以说明,如称“某公精选而认为系名伶之擅长者,并坚约已退休说戏之王瑶卿出山,串演其独具特色的《得意缘》二夫人。老旦龚云甫被点演《沙桥饯别》的唐僧,此为某公示威之得意利器,因极少人知此戏系老旦应工也”。我读此文后,不禁感慨系之。原来张先生是“某公”即山西富商渠铁衣的朋友,他带了我与二弟珏良一同去看了渠家这次堂会。我那时十三四岁,《沙桥饯别》等戏至今记忆犹新,特别是筱翠花、程继先和王瑶卿合演的《得意缘》。饰二夫人的王瑶卿戏不多,但“放你们去吧”这一句五个字的念白中所包含的复杂矛盾感情,将近七十年后的今天,我的印象迄未磨灭。因追忆恩师,牵连及之,亦以见20年代我家私塾中的“师生关系”也。

 

 1993年,我发现父亲手写题为“一良日课”的一份课程表,大约是1922年张先生初来时所订。以后张先生基本上照此执行。也有未照办的,如抄《说文》。现将课程表抄录如下:

 

   一良日课

   读生书礼记  左传

   温熟书 孝经   诗经   论语   孟子

   讲书 仪礼(每星期二次)

   看书 资治通鉴(每星期二四六点十页)

   朱子小学(每星期一三五点五页)同用红笔点句读如有不懂解处可问先生

   写字 汉碑额十字(每日写)

   说文五十字(每星期一三五)须请先生略为讲音训

   黄庭经(每星期二四六)先用油纸景写二月

 

张先生逝世之后,家塾换了几位老师:义和团起义时被杀的毓贤之弟毓廉(字清臣)、曾作溥仪南书房行走的温肃(字毅夫)和一位河北省人喜欢作诗的张玉裁先生。可惜的是这位张先生不曾教我作诗,所以至今不会运用这“可以怨的武器”。两位遗老给我留下的印象更淡漠。只记得两位先生都拖着小辫子,温先生广东口音,身材高大,衣着整齐,黑缎子马褂闪闪发亮。毓先生矮胖,说到溥仪必称“皇上”。有旗人朋友来访问时,先蹲身“打千”,然后两人拱手相拥,动作敏捷利落,颇为美观。我从这两位先生读了《尚书》、《周易》,但真正学到什么,则了无印象了。从这些家塾老师的背景,可以看出我父亲当时思想的保守倾向;而与以后对比,更可以看出他与时俱进的变化。

 

 张先生逝世后,父亲聘请了唐兰(立庵)先生来家塾给我讲《说文解字》,使我在学问上特别是小学方面开了眼界。当时唐先生在我一位叔祖家里教家馆,每周来我家一次。他在家馆任教之余,还给天津《商报》办过学术性副刊。稿件全部由他一人包办,用不同笔名发表,内容涉及经学、小学、诸子、金石、校勘以及诗词等等。唐先生后来曾告诉我,吴其昌先生曾对他壮语:“当今学人中,博极群书者有四个人:梁任公,陈寅恪,一个你,一个我!”我对唐先生的才华横溢和博洽多识深深钦服。家塾的最后几年,自己也开始读一些朴学书籍,尤其喜欢王引之(经义述闻)和王国维的著作,曾在(观堂集林)上题下了“一良爱读之书”六个字,以示景仰。

 

 家塾还有一门功课--习字。我的习字课与一般不同,不是从写楷书入手,而是按照字体的发展顺序,先练小篆——《泰山二十九字》、《峄山碑》、《汉碑篆额》。然后隶书——《礼器碑》、《乙瑛碑》、《史晨碑》等。最后练楷书,写过欧阳询、颜真卿、智永《千字文》等。这也是父亲设计的方案,他还请他的好友劳笃文先生(劳乃宣之子)不时评阅我临写的隶书,加以指点。可惜的是,我在书法方面太缺乏天资,辜负了这种打破常规的习字程序,功夫尽管下了不少,却没有学好任何一种体。只在年逾七旬以后“,倚老卖老”,我才敢偶尔应人之邀写个书签,其实心里还是惴惴不安的。平生憾事除此外还有一件,自幼喜欢京剧,却由于天赋“五音不全”,张口即“荒腔走板”,成为终生遗憾。而我学习各种外语的发音,却从未感到困难。

 

 在家塾读古书以外,我从十四岁以后开始了外文的学习,首先是日文。这里又要提到我的父亲的卓识。当时他认为,日本与苏俄是我国紧邻,关系必将日益密切,这两国的语言很重要。所以他计划让我学日文,我的二弟珏良学俄文。珏良后入南开中学,外语为英文。当时情况下,俄文出版物不易见到,家塾补习也不易进展。他不久放弃俄文,多年后当了英文教授。我的日文则坚持下来。起初请的家庭教师是日本外国语学校中文科毕业的公司职员山内恭雄先生,他没有什么语言教学的经验和方法,让我死记硬背地读日本寻常小学的国语课本,以后接着读中学课本。从长远讲,这种笨方法却也收到良好效果。第二位教师牧野田彦松先生,号真木,京都帝国大学国文科毕业。清末来华在保定担任教习,就留在中国,在天津开了一家小书店真木堂。父亲的意见,读外文也要通古典,所以请他教了一些古典文学作品如《保元物语》、《源平盛衰记》,当然只是初窥日本古典文学门径,远谈不到系统学习。以后,又从英国中学的英语老师学了英文。


 

胡琨:父子学人的家风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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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琨:父子学人的家风传承


发布时间:2016-10-31
  编者按:今年6月,我校档案馆策划并举办了《父子学人的家风传承》主题展览。档案馆通过发掘档案文献,整理并图文并茂地展出华东师大及其前身光华大学、大夏大学、圣约翰大学6组父子学人的家风传承故事,以弘扬家族家风优良传统,传承校风学风文脉,旨在给予更多知识分子家庭以历史的启示,引起中国社会对家庭档案和家风家教建设的重视。

  6组学人分别是张寿镛、张芝联父子,张家家训是养身砥品、齐家砺学;钱基博、钱钟书父子,钱家家训是立身务正大,待人务忠恕;鲁继曾、鲁平父子,鲁家家训是做有民族情怀的爱国知识分子;王伯群、王德辅父子,王家家训是自立自强,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赵家璧、赵修义父子,赵家家训是以诚相待、服务他人;褚绍唐、褚君浩父子,褚家家训是不要做池塘水面的浮萍,而要做池塘底部的乌鱼。

  本报特别刊发,以飨读者。



前 言

  家庭是人生的第一所学校。无论时代发生多大变迁,生活世界发生多大变化,优良的家风传承始终是家族文化传承,以及国家发展、民族进步、社会和谐的重要基石。

  十步芳草含英咀华的象牙塔,常常会演绎父子两代学人并肩求索真知、先后蜚声学界的传奇故事。这些父亲们躬身践行,将家族的优良家风传递给孩子们,子女们耳濡目染中义不容辞地传承并发扬着上一辈的荣光余韵。他们当中有的子承父业,成为同一门学问的两代大师;有的父子双璧,在不同领域头角峥嵘。

  我们选取了华东师大前身光华大学父子学人两组,大夏大学、圣约翰大学父子学人各一组,华东师大文科、理科父子学人各一组,发掘档案文献,演绎其中家风传承的教育故事,寄望给予更多家庭、更多父子深刻的启示,引起对家庭档案和家风家教建设的重视。

钱基博、钱钟书父子

  钱基博(1887-1957),字子泉,江苏无锡人。1926年至1937年任光华大学国文系教授,曾任文学院院长、国文系主任、附中主任等职。

  一代国学大师、古文家、教育家。著有《版本通义》、《古籍举要》、《现代中国文学史长编》、《经学通志》等。

  钱钟书(1910-1998),钱基博之子。1933年至1935年任光华大学外文系讲师。

  著名学者、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围城》,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学术作品《宋诗选注》、《管锥编》等。

 钱家家训:立身务正大,待人务忠恕

  无锡钱家是儒学世家,渊源深厚。钱基博的国学造诣颇深,乃一代国学大师,其子钱钟书学贯中西,亦为一代文学大师。

  钱钟书幼时,钱基博对他的管教十分严格,甚至动用棍棒惩戒。为让钱钟书静心读书,钱基博曾为他改字“默存”。钱钟书在《槐聚诗存》序文里回忆说:“余童时从先伯父与先君读书,经、史、古文而外,有《唐诗三百首》,心焉好之。”

  勤奋治学是钱基博父子的共同特点。钱钟书曾称赞父亲:“先君遗著有独绝处”。

  1929年钱钟书考入清华大学后,父子经常通信。钱基博告诫他:“儿之天分学力,我之所知;将来高名厚实,儿所自有!立身务正大,待人务忠恕……现在外间物论,谓汝文章胜我,学问过我;我固心喜!然不如人称汝笃实过我,力行胜我,我心尤慰!”

  钱基博深以钱钟书为傲,曾赞赏有加地说:“儿子钱钟书能继承父学,尤喜搜罗明清两朝人集,以章氏文史之义,抉前贤著述之隐,发凡起例,得未曾有!”为防钱钟书自傲,钱基博又循循善诱写信教导他:“勿以才华超绝时贤为喜,而以学养不及古圣贤人为愧……然才辩而或恶化,则尤可危!吾之所谓恶化,亦非寻常子弟之过。世所称一般之名流伟人自吾观之,皆恶化也,皆增进危险于中国也!”父亲的一片拳拳之心,跃然纸上。


张寿镛、张芝联父子

  张寿镛(1876-1945),字咏霓,浙江鄞县人。光华大学创办者,1925年至1945年,任光华大学校长。

  清末举人,近代著名教育家、藏书家、财政经济家。汇编出版《四明丛书》,共收著作178种、1000余卷。著有《约园善本藏书志》、《约园杂著》、《诗史初稿》、《史学大纲》、《诸子大纲》等。

  张芝联(1918-2008),张寿镛之子。早年就读于光华大学附中,1940年毕业于光华大学西语系。曾任光华大学副教授、光华大学附中校长,后任北京大学教授。

  张芝联是著名历史学家,改革开放后倡导人权、民权研究的先行者。主编我国第一部《法国通史》。著有《世界通史》、《世界史资料丛刊》、《国际人权纵横》等。

  张家家训:养身砥品,齐家砺学

  张家乃仕宦世家,为明末抗清民族英雄张苍水(煌言)后裔。张寿镛的父亲张嘉禄即以“养身砥品、齐家砺学”为家训。张寿镛自幼受家学熏陶,“兢兢于君子之喻义,而不敢效小人之喻利”,强调“做事在实行,不在空谈,说得出,做得到方是”。

  平常教育子女,张寿镛总是叮嘱,“一个人立身处世,不可把自己看得太重,太重则一切不肯牺牲,也不可把自己看得太轻,太轻则认为一切非我所能做到”。

  在《六十年之回忆》一文中,张寿镛说道:“我到六十岁,无敢抛弃书本,近年除光华以外一意勘书,盖读书才能养气,养气方可实实做事。宇宙观,人生观,是不少的。积财于子孙,子孙未必能享,且儿孙自有儿孙福,为儿孙作马牛是犯不着的”。

  张寿镛育有六子十女,孙辈众多。其中第五子张芝联为著名历史学家,曾获法兰西共和国荣誉军团骑士勋章。张芝联最称道父亲的不是做官,而是创办光华大学。张芝联在晚年做了两件重要的事:一是整理、出版父亲张寿镛文稿;二是设法恢复光华大学,促成在华东师大设立了“光华学院”。



王伯群、王德辅父子

  王伯群(1885-1944),名文远,字伯群。贵州兴义人。大夏大学创办者、首任董事长,1928年至1944年任大夏大学校长。

  中国近代民主革命先驱、著名政治家、教育家。曾参与护国、护法运动,任国民政府交通部长。著有《交通事业改革方案》、《航政建设纲要》、《伯群文集》等。

  王德辅(1934-),王伯群长子。1974年任芝加哥Victor Comptometer公司集团总裁。1976年创办骏宏公司,担任CEO和董事会主席。著有《爱国者与军阀》。

王家家训:自立自强,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王家为贵州兴义望族,将门之后。王伯群幼时跟随父亲王启元学习易、书二经,兼学阳明学、四书等。

  1943年,王伯群给子女写下家训:“……我的家庭和家族的每一个成员都应接受适当的教育,自立自强,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唯有如此,方能获得社会的称许,方能为家庭、家族和国家做出贡献,成为一个致力于使吾国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好公民。”

  王伯群育有一子四女。长子王德辅认为,父亲王伯群对教育事业的奉献和他在家训中表达的理念是完全一致的。王德辅幼年,正值抗战后期,大夏大学已西迁至贵州办学。王伯群忙于奔走重庆、贵州两地,筹措大夏办学资金和经费,同时他也不忽略对子女的教育。王德辅回忆说:“每次父亲回到家,都将我叫到他的书房学习,亲自辅导我的功课,时常教导我要学以致用”。

  王德辅早年随母移居美国,现有四个子女,七个孙辈。为使优良的家风在大洋彼岸得以传承,年逾八旬的王德辅整理出版《爱国者与军阀》一书,记述父亲王伯群和叔父王电轮追随孙中山推翻帝制、建立民国的家族往事。



鲁继曾、鲁平父子

  鲁继曾(1892-1977),字省三,四川阆中人。长期担任大夏大学教务长、教育学院院长。

中国近现代著名教育心理学家、教育家。著有《中学教育实际问题》,译有《教育社会学原论》、《公民教育详解》、《普通心理学大纲》等。

  鲁平(1927-2015),鲁继曾之子。1947年毕业于圣约翰大学。

  国家港澳工作领导人,曾任国务院港澳办主任、党组书记。“一国两制”事业的早期开拓者之一。著有《鲁平——口述香港回归》。

  鲁家家训:做有民族情怀的爱国知识分子

  鲁继曾出身贫寒,幼年丧父。他靠着骨子里的坚韧和自强不息的进取精神,获得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心理学硕士学位,回国后长期担任大夏大学教务长。鲁平如此总结父亲一生:“他这一辈子,一方面教书,一方面管学校的行政。他完全是靠自己奋斗出来的,我觉得我父亲是很坚强的……他这一辈子都是为国家做事情,他是一个真正的爱国知识分子”。

  鲁继曾是个真正爱国的人,他带幼年的鲁平上街买东西,一定去国贸公司,从不买洋货,这也培养了鲁平的爱国热情。鲁平大学毕业于圣约翰大学,很早就参加了革命。他热爱祖国,把祖国统一作为毕生信念。后来,鲁平担任国务院港澳办主任,参与了香港、澳门回归祖国的一系列重大决策的研究制定,是“一国两制”事业的早期开拓者,为祖国的和平统一做出了巨大贡献。

  鲁平性格倔强,毅力坚定,追求完美。他在《口述香港回归》一书中谈道:“从父亲母亲的性格来看,我也受到了他们的感染,做一件事我一定很坚持,一定把它做完而且做好……这是我一贯的工作态度。这种性格也反映到我在港澳办的工作上”。



褚绍唐、褚君浩父子

  褚绍唐(1912-2004),江苏宜兴人。华东师范大学地理系教授。

  著名地理教育家、历史地理学家。他参与制定新中国第一个《中小学地理教学大纲》,主编《地理教学丛刊》,著有《新中国地理》、《地理教学法》、《徐霞客旅游路线考察图集》等。

  褚君浩(1945-  ),褚绍唐之子,中国科学院上海技术物理研究所研究员,华东师范大学信息科学技术学院院长。

  著名物理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研究成果被国内外广泛引用并被大篇幅写进美国、英国、荷兰、前苏联等出版的科学手册和专著中。主编《红外与毫米波学报》,著有《窄禁带半导体物理学》。

 褚家家训:不要做池塘水面的浮萍,而要做池塘底部的乌鱼

  褚绍唐出生在江苏宜兴,是从旧时代过来的典型老知识分子。他一生淡泊名利,著述等身。在儿子褚君浩眼中,父亲褚绍唐几十年如一日勤勉治学的情景,是一种深刻的教育和鞭策。

  褚绍唐对子女教育并不直接说教,而是以自己的行为影响子女。他经常带幼时的褚君浩仰望天空,观察太阳、月亮和星星,讲解日蚀和月蚀现象。对子女们取得的点滴进步和成绩,褚绍唐都感到欣喜,时常鼓励子女踏实勤奋,为祖国多做贡献。

  受父亲影响,褚君浩对理科特别感兴趣,在中学时便迷上了物理。他在德国慕尼黑技术大学从事物理学博士后研究时,褚绍唐每次写信都要提醒他学成归来报效祖国。回国后,褚君浩成为国内顶尖的红外物理技术专家,荣膺中国科学院院士。

  褚绍唐一生辛劳,克勤克俭。他不仅严格要求自己,对家人子孙也是严格教养,树立了坦诚为人、严谨治学、积极进步的良好家风。他常常对子女和孙辈说:“不要做池塘水面的浮萍,而要做池塘底部的乌鱼”。



赵家璧、赵修义父子

  赵家璧(1908-1997,)上海松江人。1932年毕业于光华大学文学院外国语言文学系。

  著名编辑出版家、作家、翻译家。历任良友图书出版公司经理兼总编辑,上海晨光出版公司经理兼总编辑,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副总编。组织出版《中国新文学大系》、《良友文学丛书》、《晨光文学丛书》等。

  赵修义(1938-  ),赵家璧之子。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

  哲学家,着重研究现代西方哲学。著有《马克思恩格斯同时代的西方哲学——以问题为中心的断代哲学史》、《现代西方哲学纲要》、《教育与现代西方思潮》等。

  赵家家训:以诚相待、服务他人

  赵家璧钟爱书,常常用读书、编书、出书、译书、写书来概括自己的一生。在他的影响下,儿子赵修义从小便与书为伍。赵修义记得:父亲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经常都带回一堆书。

  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赵修义协助父亲布置“全国美术展览”,接触了大量赵家璧负责的晨光出版公司印制出来的图书,如《新中国版画集》等。这些图书装帧精美、内容丰富,获得了米谷等艺术家的高度肯定。小小年纪的赵修义深深为父亲感到骄傲。

  在赵修义心目中,父亲编书的信念只有一个,那就是以诚相待,为读者编好书。父亲编辑的这些书都展现了健康进取、积极向上的精神内涵。

  耄耋之年的赵家璧体衰力竭、行动不便,但他还常常让赵修义陪着去图书馆看国外最新的出版物。后来,赵修义成为一名哲学家,曾着重研究现代西方哲学。

  与父亲一样,赵修义秉性温厚,为人坦诚。这继承了其父赵家璧的为人之道:对方方面面的人士都以诚相待,为对方设身处地考虑,提供细致周全的帮助。





(作者系档案馆馆员)


 

《谢国桢全集》摭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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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8-24 06:23:04 来源: 南方都市报(深圳)

《谢国桢全集》十册,北京出版社2014年1月版,3600 .00元。

刘聪 学者,北京

皇皇十巨册的《谢国桢全集》已由北京出版社正式出版。谢国桢是杰出的史学家,也是著名的藏书家。他的全集能够问世,对这位学人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纪念。《全集》中,前七册收录了作者曾经发表的专著及文章,后三册则为首次出版的《瓜蒂庵藏书总目》和作者生前未刊的手稿。

《全集》中的手稿,全部影印,不作删改。计其篇目,有《悔馀存稿》、《悔馀诗存》、《锦城游记》、《悔馀丛稿》、《杂诗》、《刚主籀史书目》六种。主编杨璐先生在《全集》后记中云:“文集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是谢老未发表的《悔馀诗存》、《悔馀丛稿》等手稿……诗文相间,回忆了自己的一生,对文史界六十馀位同仁,皆有评述,并告诉我:‘只有我死了,才能发表’……”

其实,作者未发表的手稿,有一些后来已收入《瓜蒂庵文集》(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但《文集》中对“文史界六十馀位同仁”的相关评述,有不少却因当时的种种顾虑被整理者删薙。这次《全集》出版,被删薙的相关评述,都能以影印的方式保留原始面貌,无疑是《全集》的重要价值之一。

试举一例:文史学者刘盼遂在“文革”初期被批斗致死之事,论者向来不少。但对其遭受批斗的原因,却多语焉不详。在《悔馀诗存》中,谢国桢提及清华同学侯堮,恰与刘氏之死有关:

侯堮字芸圻,无为人,亦余之清华同学,少能诗,曾治三礼,然务外不肯学,以依附权门自活。盼遂之殁,堮居毗邻,堮本攀附三家村吴晗得进入北京市文物工作队,反诬盼遂与吴晗有关,强为作证,又不与盼遂之子女即时向师范大学汇报,邻里不察,激起义愤,致加猝击,侯堮卖友求荣,盼遂之卒,实为蜚人含沙射影……

谢国桢与刘盼遂相交莫逆,在刘盼遂去世的前几天,谢、刘二人还“晤谈至快”。因此,谢氏对当时的情形,所知自比一般人为多。手稿后面还说,“文革”中,侯氏故技重施,又向宣传队中伤谢氏。再后来,侯氏竟逼死结发之妻,自己最终也抱病而卒。这些个人悲剧无非是时代悲剧的缩影,而能为那个特殊时代留下这些真实的记录,正是谢氏手稿的可贵之处。

此外,谢国桢在手稿中月旦人物,常常笔挟风霜,毫不留情。这自然因为谢氏并未打算将手稿在生前发表,故出语全无顾忌。我们再看看《悔馀诗存》中对著名学者陆侃如的评述:

余辈清华同学受业于梁任公师之门,为既成事实,只可批判,不容隐讳。同学陆侃如毕业后赴沪上,既否认梁任公为师,投身于国民党怀抱之中,夤缘取巧,平步青云。解放后,又以投机媚世,扶摇直上,升任山东大学副校长。余与侃如同学时,见其割裂图书馆中所藏《汉魏丛书》中之《杂事秘辛》置于镜之后面,固已鄙其为人,既其在燕京大学任中文系主任时,以调戏女助教被逐,其妻冯沅君贤淑成性处之如夷,为完成其课业之事,余颇敬之。既来山大,沦为右派,又以强奸幼女,逮捕入狱,闻已获释……

谢氏所述,有的来于亲见,有的得自传闻,未必皆可信,但也绝不会全是空穴来风。据谢氏自云,《悔馀诗存》的手稿是在“文革”中偷偷写下,藏于行箧,用以自怡的。笔者读后,也感到谢氏的文字朴直平实,如对自己在沦陷时期任教于伪北京大学等事从不讳言,还时常流露出真诚的忏悔。在经过“思想改造”后,谢氏一追念平生,总觉今是而昨非;而一提到党的宽大政策,又动辄感激涕零。因此,这批手稿实可看作一位知名学者在特殊年代中的心灵实录,其价值是不言而喻的。

《全集》中另外一部分重要的内容,无疑是首次出版的《瓜蒂庵藏书总目》。我们知道,谢国桢藏书甚富,尤以明清笔记稗乘闻名。但收入《全集》的《藏书总目》是如何编纂的,因该分册无任何前言后记予以说明,读者无法得知。只有《全集》前,谢氏外孙谢小彬在一篇文章中,才稍稍透露出一点消息:“母亲一直与外公的两位关门大弟子、现中国明史学会会长商传先生和现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导任道斌先生以及社科院历史所有关人士长期保持联系,促成了外公藏书的目录编制工作顺利完成。”

然而,笔者粗粗抽读了《藏书总目》的集部后,发现在这项“顺利完成”的工作中,仍不无一些值得商榷的地方。

比如,此目集部在“总集类”之后为“词集类”,而“词集类”之后又出现“总集类”,如此设置,给人一种眉目不清的感觉。细检后面的“总集类”,所收多为文论类的著作。虽说《隋书·经籍志》曾将文论类的著作置于“总集类”内,但那是在“诗文评”不甚发达的背景下,而且也绝不会把“总集类”一分为二,中间再插入其他类别的书目。

又如,对具体书籍的著录,此目也多有未尽妥善处。如《玉雨楼词钞》、《古槐书屋词》等置于“别集类”内,而《疏影楼词》、《勺庐词》等又置于“词集类”内。同样是词人别集,为何有此轩轾?按一般著录的习惯,既然已设“词集类”,那“别集类”中就不宜再收入词人别集了。

此外,关于大量易代之际的作者时代如何划分,编者似无统一之标准。如清末民初的作者,有的标以“清”,有的标以“民国”,依据何在?如同一页中,既有“(清)朱孝臧”,又有“(民国)朱祖谋”,岂非自相矛盾?(见第369页)

其实,在《全集》最后一册,已有谢国桢自编《刚主籀史书目》手稿。该书目是谢氏从藏书中精选出对研究历史有所帮助的1800多种书籍编纂而成,体例堪称精善。即以集部为例,“别集类”只收诗文别集,“词曲类”下辖“词集之属”,“诗文评类”则单设一门。眉目清晰,各不相混。而清末民初的作者,谢氏皆标以“近人”,处理亦属得当。既然已有《刚主籀史书目》,那编纂《瓜蒂庵藏书总目》时就应以此目为基础,萧规曹随,加以完善。不知主事者何以另起炉灶,重定体例,不免事倍而功半矣。

在《瓜蒂庵藏书总目》中,错讹脱漏的文字也偶有所见,仍以集部为例:第282页“(元)元好问”应作“(金)元好问”;第331页“樵隐寱”应作“樵隐昔寱”;第363页“瓶栗斋诗话”应作“瓶粟斋诗话”;第367页“成都崇礼堂”脱一“薛”字,应作“成都薛崇礼堂”;第370页“白云遗音”应作“白雪遗音”等等。

当然,不能否认,编纂书目诚非易事,出现错漏在所难免。指谬摘瑕的同时,对《全集》中取得的成绩,我们也不应忽视。据杨璐先生后记云,这次《全集》中的《江浙访书记》由其亲自校阅,查出原书手民之误100多处;《南明史略》则依谢国桢生前亲笔改动的校样重新校改;《清开国史料考》更是由专家首次标点。这些也都是《全集》出版中不容抹杀的功绩。


不过笔者略感遗憾的是,本书虽名为“全集”,却仍有一些失收的作品。比如,谢国桢早年曾在北京图书馆从事丛书目录的整理工作,在此期间,他为1500多种丛书撰写了提要,并草就《丛书考》的书稿。此稿虽未付梓,但在前几年出版的《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丛书部》中,仍可见谢氏后来为中日庚款基金会撰写的丛书提要1000多篇,大约60万字。这次《全集》出版,未能收录上述文字,实在有些可惜。

另外,瓜蒂庵中除藏有大量明清以来的野史笔记、志乘、别集外,还有不少秦汉以来的碑刻砖瓦拓片,传闻中的《刚主题跋》和《西汉碑刻砖瓦拓本辑录》等未能一并出版,亦令读者抱憾。据手稿《悔馀诗存》透露,“文革”时,谢氏还曾“在家中整理所藏汉晋残石,粘贴业已成帙,题曰‘片石零金集。此集若尚在天壤间,也能一并影印,那就真是读者之福了。









 

钱穆先生:我的治学门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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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忆幼年入小学,无锡顾子重先生授国文。一日薄暮,先生举酒微酌,诸学童环集案头。余最稚,方十二岁。先生忽抚余顶,告诸童曰:“此儿文气浩畅,将来可学韩文公,汝辈弗及也。”诸童竞问:“韩文公何如人?”顾先生曰:“韩文公,唐代人,文起八代之衰,为唐宋八大家鼻祖。”余懵无知,然自是时忆韩文公其人。

越两载,入中学,遂窥韩文,旁及柳、欧诸家,因是而得见姚惜抱《古文辞类纂》及曾涤生《经史百家杂钞》。民国元年,余十八岁,以家贫辍学,亦为乡里小学师。既失师友,孤陋处负,以为天下学术,无踰乎姚、曾二氏也。同校秦君仲立,年近五十,亦嗜姚、曾书,余为忘年交。一日,忽问余:“吾乡浦二田先生,有《古文眉诠》,亦巨著,顾治古文者独称姚、曾,不及浦。同是选钞古文,其高下得失何在?”余请问,秦君曰:“我固不知,故举以问君耳。”嗣是遂知留心于文章分类选纂之义法。因念非读诸家全集,终不足以窥姚、曾取舍之标的,遂决意先读唐宋八家,韩、柳方毕,继及欧、王。读《临川集》论议诸卷,大好之,而凡余所喜,姚、曾选录皆弗及。遂悟姚、曾古文义法,并非学术止境。韩文公所谓“因文见道”者,其道别有在。于是转治晦翁、阳明。因其文,渐入其说,遂看《传习录》、《近思录》及黄、全两《学案》。又因是上溯,治《五经》,治先秦诸子,遂又下迨清儒之考订训诂。宋明之语录,清代之考据,为姚、曾古文者率加鄙薄;余初亦鄙薄之,久乃深好之。所读书益多,遂知治史学。



顾余自念,数十年孤陋穷饿,於古今学术略有所窥,其得力最深者莫如宋明儒。虽居乡僻,未尝敢一日废学。虽经乱离困厄,未尝敢一日颓其志。虽或名利当前,未尝敢动其心。虽或毁誉横生,未尝敢馁其气。虽学不足以自成立,未尝或忘先儒之榘矱,时切其向慕。虽垂老无以自靖献,未尝不于国家民族世道人心,自任以匹夫之有其责。……民国三十三年春,在成都华西坝,患胃溃疡甚剧,楼居数月,足不履平地,时时偃卧楼廊,读《朱子语类》一百三十卷,未敢遗忽一字,历春至夏始竟。自觉于宋明理学,又薄有长进。是年夏,避暑灌县灵岩山,向寺僧借《指月录》,山居两月,竟体细翫,于是遂通禅学;因之于宋明儒所论,续有窥悟。病中半岁,尽屏人事,心气平澹,聪明凝聚,自幸晚年,重获新知。

——钱穆先生《宋明理学概述·序》

 

我的两点治学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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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两点治学感悟
2017年04月07日 12:49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向祖文 

编辑工作中渗透着一种精神,一种崇高、闪亮、乐此不疲的奉献精神。我就在这种精神的熏陶下,开始了既能体现个人价值,又可“为他人作嫁衣”的工作。

 

今年是马克思的《资本论》第一卷出版150周年,又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建院40周年。在这两个有特殊意义的日子,我不禁回忆起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学习与工作的点点滴滴,回忆起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究习《资本论》的情景。

理论爬坡

--究习《资本论》

“文革”结束后我国思想理论界百废待兴。为改变这种状况,国家在创办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同时,成立研究生院,开始招收研究生。我报考并进入了这一高等学府。恩格斯指出,“一个民族想要站在科学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在开学典礼上,研究生院首任院长周扬先生发表讲话,介绍了古代柏拉图所建立的雅典学院的校风,要求研究生们尊重科学和理性,从入学伊始就要重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学习。

遵照周扬的指示精神,研究生院开学后把马克思的《资本论》作为基础理论课纳入教学大纲。众所周知,《资本论》是马克思耗费四十年的心血,花了毕生精力写成的,作为一部马克思主义的百科全书,是人类智慧的结晶,篇幅浩瀚,广博精深。初读时大家都感到困难重重,深不可及。为了解决学员们的畏难情绪,学院请来了陈岱孙、孙冶方、许涤新、薛暮桥、吴敬琏、张卓元、田光等著名的经济学家为学员们授课。这些经济学大家在讲课时紧扣原著,突出重点,在讲清原理、范畴、概念的同时,十分重视各要点之间,章与章、篇与篇、卷与卷之间的联系。通过他们的讲课使我们对原著有了一个全面而清晰的了解。我自己在学习上也十分用功,在认真听讲的同时,我要求自己慢、细、深,一步一个脚印,努力弄懂其每一个范畴,把握理论结构,了解辩证逻辑,领会马克思的方法。围绕剩余价值这个《资本论》的中心,抓住第一卷的三大理论--劳动价值论、剩余价值论、资本积累理论;第二卷的三大理论--资本循环理论、资本周转理论、社会总资本再生产理论;第三卷的三大理论--平均利润和生产价格理论,企业利润、利息和地租的理论,新创造价值总分配的理论。上述九大理论体系概括了《资本论》全书的总貌。跟着作者的思路走,联系实际,理解原意。通读全书,对《资本论》的整体结构就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

在学习中,我除攻读原著和辅导材料、听讲座、参加讨论外,还写下了数十万字的读书笔记。在学习中,我既重视理论,也注意方法,读了不少方法学论著,曾写了《不要满足于了解现成的结论》《重复是学习的母亲》《谈重读》等几篇治学方法文章,分别发表在《北京日报》《工人日报》《北京晚报》上。“板凳须坐十年冷”。多年理论学习,倾注了我中青年时代的全部心血。通过理论学习,我主要有两点收获:一是认识和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真理,树立起了共产主义世界观,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二是初步掌握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基本原理,为我后来从事社会科学研究奠定了基础。

奋力登峰

--当好编辑人

从1980年代开始,我把自己的学术视野投向苏联经济理论研究。我拟定了一个写作提纲,开始收集资料。然而还没有来得及动笔,组织上便分配我作国家级学术理论刊物《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的编辑,我欣然同意。编辑工作中渗透着一种精神,一种崇高、闪亮、乐此不疲的奉献精神。我就在这种精神的熏陶下,开始了既能体现个人价值,又可“为他人作嫁衣”的工作。作为刊物的执行主编,在编辑实践中,我注意提高自己的稿件鉴别能力和加工能力。在审读文稿时,我坚持把好三关:第一,把好政治关。在处理稿件时讲政治,注意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对稿件的思想内容进行评判,以保证刊物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第二,把好主题关。紧扣时代脉搏,把探索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研究改革开放和国家政治经济转轨中重大理论和实践问题作为刊物组稿和编发稿件的主题。第三,把好辞章关。既从宏观上仔细研究稿件的布局谋篇,又从微观上检查文稿的遣词造句,订正标点符号,文稿的编辑质量得到保证。

多年来,我比较注意加强编辑理论修养,钻研编辑业务知识,发表了《国际类期刊更要讲政治》等几篇有关编辑工作的文章,产生了良好的社会影响。在编辑实践方面,我参与和主编了160期、总计1600万字的文稿。我坚持“质量第一”的选稿原则,刊发了大量一流作者的一流作品,受到国内外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和好评。刊物也以其政治方向的坚定性和学术品格的纯正性而赢得了社会的广泛认同。1999年3月,中国社科院举办首次全院优秀期刊评奖,我作为《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执行主编在院学术报告厅向专家学者介绍了编辑部的办刊经验,受到评审委员会人员的点赞,刊物也被评为全院优秀期刊。我坚持“以编为主,编研结合”的原则,在搞好编辑工作的同时,开始研究苏联经济理论,与人合作翻译、撰写并发表了若干专著、学术论文和文章,并且出版了我的代表作--《苏联经济思想史》。该书在今年二月受到了院离退休干部工作局的奖励。

 

(作者单位: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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