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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枣和他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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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枣和他的家庭


(2003-02-27 07:50:01)

戴健

提起羊枣,学过新闻传播或历史的人可能都知道,当年他是和范长江、邹韬奋、胡愈之等齐名的大记者,羊枣又因曾任职于塔斯社和美国新闻处,并擅写国际军事评论,故声名远播。一般人可能不知道,他出身于一个封建大官僚家庭,又建设了一个革命家庭。

封建官僚大家庭走出的叛逆儿

羊枣本姓杨,原名杨廉政、杨九寰,投身社会后定名杨潮,写新闻、评论和译著时多署“羊枣”。1900年5月8日,羊枣出生于湖北沔阳县(今仙桃市)一个新暴发的封建大家庭中。羊枣的祖父杨东禄是乡间秀才,行医卖字养家糊口,未及“而立”便抛下妻子和两个幼子,即6岁的杨介康、3岁的杨会康撒手西去。杨家追求的是“学而优则仕”,成年后的杨介康中了1892年“光绪十八年壬辰科”进士,位在三甲第141名,后做了京官。羊枣的父亲杨会康也以科举入仕,清末当过九江道台,民初进入北京政府内务部,后出任湖北省财政厅长、代省主席等职。

发迹后的杨家十分重视子女教育。羊枣5岁入家塾,14岁考入清华预备学校。1919年,19岁的杨廉政因参加五四运动被学校开除,受到父亲的严厉训斥。正在上升的官僚怎能容忍儿子反对政府?他对小廉政自我断送了赴美镀金的前程而痛心疾首,甚至把他弄回家囚于锁。不久,失学的杨廉政改名为杨九寰,考上唐山工业专科学校。1921年唐山工专并入上海交通大学,杨九寰转读交大机械系,1923年以全系第二名的成绩毕业,供职于上海铁路局达10余年。

1932年初,羊枣的六妹杨刚自北平来上海。杨刚1930年在燕京大学读书时加入中国共产党,是北方左翼作家联盟的发起人之一。她介绍四哥羊枣阅读马列著作和一些进步书籍,向他宣传所谓“实业救国”和西方的民主在中国行不通,只有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才能救中国。已和封建官僚大家庭断绝了联系的羊枣也逐渐认清了国民党反动派的本质,抛弃了个人主义的立场,立志“绝不离开中国共产党一步”。1933年初,经周扬介绍,羊枣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半年后又加入中国共产党。1934年秋,羊枣执掌“左联”宣传部。两年多的时间里,羊枣勤奋写作,顽强战斗,不做“空头文学家”,写出了大量文章。他的作品大致可分为四类,即以学理工科所长撰写的科普小品文、杂文、报告文学和译文。发表的报刊主要有,一是陈望道主编的《太白》半月刊,二是《中国日报》“动向”副刊和《申报》“自由谈”副刊,三是《文艺新地》。他以“杨丹荪”笔名译出《今日苏联国》,全面介绍了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发展现状。羊枣1934年写的反映纱厂女童工苦难生活的报告文学《包饭作》和夏衍1936年写的《包身工》、《包身工余话》,可谓姊妹篇。夏衍曾说,乍见到羊枣时,想像这位公子哥儿“他是不能和我们一路的”,后来通过长期的交往,愈加感觉到像羊枣这样“能孜孜兀兀地在实践中求真理的朋友,实在并不多。”

1935年秋,羊枣辞去铁路局职务,和夏征农一起南下,在陈道望主持的广西师专任教。这是共产党新开辟的一项工作,以教书作掩护,利用蒋桂系的矛盾,动员一切可能的力量抵御外来侵略。

“新闻奇才”的战场

1937年6月,羊枣奉派到塔斯社上海分社工作。他接触新闻是从翻译外电开始,因此往往最先了解国际时事动态。根据抗日救亡运动和世界反法西斯斗争形势的需要,羊枣开始撰写军事评论和国际政治论文。“八一三”淞沪抗战中,他对战局发展趋势精辟独到地分析,鼓舞着中国军民奋起与日本侵略军作殊死抗争。上海沦陷后,羊枣又在租界内坚持战斗。他和夏征农、艾思奇等合编《新认识》半月刊和《文化粮食》半月刊,和夏衍共编《抗战文库》,自己独自主持《国际知识汇编》,并利用在塔斯社消息灵通、资料丰富的有利条件,给《导报》、《译报》、《译报周刊》、《神州日报》等发稿。羊枣所撰的一系列国际评论,以鞭辟入里的分析,透过现象看本质,指出绥靖政策可能带来的恶果,揭露侵略者的虚伪嘴脸,帮助人们正确认识形势,增强抗战自信心。

日本占领军对新闻检查日益严厉,即使在租界内也处境险恶。不得已羊枣于1939年底到香港,著名的《星岛日报》立即请他出任“军事记者”。1941年9月,由梁漱溟任社长的民盟机关报《光明报》创刊,羊枣应邀到该报主编国际新闻版。曾任总编辑的萨空了在《回忆难忘的1941--悼念羊枣同志》中写道:“我和羊枣同志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共事,我们白天应付纷至沓来的矛盾,晚间去报社和编辑部同仁议论当前斗争形势,研究报纸如何编排……斗室条桌,坐次栉比,人人灯下埋头苦干,肃穆寂静。在这个无声的战场里,羊枣同志是坚持战斗的一员。”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失陷前夕,位于摆花街的《光明报》编辑部才宣告解散。过人的才华和勤奋的工作,使羊枣在新闻界声名鹊起,被称为“新闻奇才”。

1942年,羊枣辗转到达桂林。在七星岩下的小木屋中,他以三个多月的时间写成两本书:《论太平洋大战》、《太平洋暴风雨》,旋被《大刚报》重金礼聘出任总编辑,他的“独家新闻”吸引了湘桂一带大量读者,因而名声大震,又引起新闻检查机构的不安,羊枣遂被以“言论左倾”的名义解聘。

不久,经黎澍介绍,羊枣来到战时福建省会永安,任省社会科学研究所研究员,他还兼任美国驻华大使馆新闻处东南分处中文部主任,受聘为民办《民主报》主笔,又挂了个省政府参事,与省政府编译室合办《国际时事研究》。尽管有了些“官方”色彩,但羊枣名声毕竟太大了,他在用笔开辟“第二战场”抨击日本帝国主义和法西斯的同时,也尖锐抨击了消极抗战积极反共的国民党当局。1945年7月,也就是八年抗战即将取得最后胜利的前夕,曾参与策划过“皖南事变”的顾祝同下令逮捕了当时在永安的羊枣等29位进步文化工作者。1946年1月11日晨,羊枣以46岁英年很蹊跷的死于杭州狱中。消息传出,举国震惊。延安《解放日报》连续发表新闻、通讯和悼念文章。上海文化界,新闻界为羊枣举行公祭,郭沫若主持,马叙伦致悼词。出殡时羊枣生前友好数百人为其执绋,柳亚子为墓碑题字。

志向相同的伴侣

当年的沔阳出了封建大官杨氏兄弟,只是城关镇内显赫一时的杨介康、杨会康“二杨”府第早已灰飞烟灭;如今的仙桃,人民以“二杨”兄妹为荣,“新闻巨子”羊枣和“金箭女神”杨刚将流芳千古(杨刚诗作利如金箭美似女神,解放后她曾任周恩来秘书、《人民日报》副总编,1957年反右时被迫害致死,年仅52岁)。

有趣的是,羊枣之子耿青参加革命后找的对象林佑,其上辈竟也和他老子的上辈“门当户对”--羊枣之父杨会康做过湖北省代省长,而林佑之父龚积柄做过山东省省长。这宗不经意的结缘缘起抗敌前线。

羊枣早年娶同乡的大家闺秀杨惠为妻,1921年10月生了杨朝汉。1937年抗战爆发后,羊枣在张劲夫主持的上海救国会青年训练班兼课,16岁的杨朝汉已是训练班的学员。11月,上海的许多地段已被日本侵略军分割包围,形成租界“孤岛”。杨朝汉身藏父亲写给钱俊瑞的信,独自乘船从上海到武汉,找到汉口大石洋行八路军办事处,与时任中共中央华中局文委书记的钱俊瑞接上了头。钱俊瑞把他带到湖北黄安七星坪参加了新四军第四支队,改名耿青。翌年,经七星坪干部训练班总队长聂鹤亭介绍耿青加入中国共产党。四支队东进到皖中一带,司令部一度驻在合肥青龙厂褚老圩子,林佑恰恰也避难于此。

林佑原名龚维懿,1924年1月母亲余氏在合肥四湾龚家大屋生她时,父亲龚积柄正在山东任省长。张宗昌谋得山东督办一职后,龚积柄愤而于1926年辞职,寓天津。2岁的小维懿也随往天津。1934年龚积柄因脑溢血病逝,家道中落。1936年,随家人来到安徽宣城的龚维懿始上中学,这里有龚家的大片土地,仅她一人名下就有400亩。上海失守后,宣城告急,14岁的龚维懿拉着小弟弟来到合肥投奔亲戚随即来到合肥东乡陈家圩子暂避,1938年又逃到邻近的褚老圩子。不久,新四军进驻褚老圩子,龚维懿认识了新四军政治部宣传股长耿青。1939年底,龚维懿改名林佑,随新四军四支队离开褚老圩子,转战大江南北。1943年,并肩战斗结下深厚友谊但时分时合的耿青、林佑宣布订婚,并表示:“抗战不胜利不结婚”。

1946年春的一天,陈毅在山东临沂召见林佑,告诉她羊枣已遇害,而耿青就是羊枣惟一的儿子。组织上让林佑和谭政夫人结伴坐海船到东北局报到。林佑和已是骑兵团政委的耿青重逢并举行了婚礼。

解放后,耿青夫妇参加了抗美援朝。1959年。耿青奉调国防部五院(即后来的七机部、航天部),出任院党委常委、科技部部长,成为院长钱学森的科技组织工作助手。他在4年时间里攻完《高等数学》、《流体力学》、《量子力学》、《导弹工程学》,成为了科技行家型的政工干部。他参与组织指挥中国第一枚导弹的研制,并受命负责现场发射任务。1960年耿青大校陪同聂荣臻、张爱萍、张劲夫等中央领导在现场观看了“中华第一箭”从点火到上天到弹头分离到准确命中目标的全过程。以后20多年,他身体力行,“对我国导弹航天事业做出过重要贡献”(钱学森语)。耿青1983年病逝前,还在病榻上完成了《羊枣政治军事评论选集》的初编工作。宋任穷、谭震林、张才千、张爱萍等中央领导送花圈或参加追悼会沉痛悼念这位“我国导弹工业的杰出组织者”(张劲夫语)。

上个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林佑在中国科技大学任党委委员、无线电系总支书记、副主任。1962年调入轻工部,离休前为轻工部工艺总公司副总经理,部咨委委员。如今,她在北京阜成路上一个机关大院里安度晚年,勤于作画,刚出了一本画集。耿青、林佑的长子杨南征在部队时有《智能军队》等多种著作问世,现供职于中央电视台。他们的另三个儿女分别考入国外知名院校,“胸腔中都跳着一颗炽热的中国心,也就是身居海外,心系中华的赤诚之心”。说到这个革命家庭中的儿辈孙辈的成长,曾任全国政协常委的钱俊瑞说“足以告慰羊枣同志的在天之灵了!”


 

诗人笔下的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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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笔下的娇客
作者: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温燕霞
2017-10-09 18:19:08 来源:唯物
标签屏风唯物
屏风自诞生起,就备受文人骚客的瞩目,经常在诗词歌赋当中露一小脸,可谓千年“文红”,更是诗人笔下的娇客。在众多咏物诗中,唐代诗人白居易的《三谣·素屏谣》广为流传。



浮雕工艺为简单的屏风增添不少精致,镂空处传统云边设计更显其流畅线条(资料图/图)

唐诗中百花缭乱的屏风
白居易被贬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后,住在庐山香炉峰下的草堂中。据其《三谣序》中记载:“草堂中,有朱藤杖一,蟠木机一,素屏风二。时多杖藤而行,隐机而坐,掩屏而卧。宴息之暇,笔砚在前,偶为《三谣》”,其中一谣即是《素屏谣》:

素屏素屏,胡为乎不文不饰,不丹不青?当世岂无李阳冰之篆字,张旭之笔迹?边鸾之花鸟,张璪之松石?吾不令加一点一画于其上,欲尔保真而全白……夜如明月入我室,晓如白云围我床。我心久养浩然气,亦欲与尔表里相辉光。尔不见当今甲第与王宫,织成步障银屏风.缀珠陷钿贴云母,五金七宝相玲珑.贵豪待此方悦目,晏然寝卧乎其中。

对比了富贵人家的奢华屏障,白居易对自家的屏风发出了呼唤:

“素屏素屏,物各有所宜,用各有所施。尔今木为骨兮纸为面,舍吾草堂欲何之?”

白居易通过对素屏的歌颂,表达了自己“以木为骨”的节操。而在《琴曲歌辞·昭君怨》中,白居易笔下的屏风则透着闺怨:“只得当年备宫掖,何曾专夜奉帏屏。”

诗仙李白豪放浪漫,写屏风也透着气势,在《观元丹丘坐巫山屏风》中,他以文笔作丹青,将其昔游三峡所见的天边十二峰,“飞入君家彩屏里”,在《秋浦歌十七首》中则高吟:“江祖一片石,青天扫画屏”,奇特的比喻折射出他不羁的灵魂与丰沛的想象。



屏风早已超越本来功用,肆意挥洒的诗情画意尽显其中(资料图/图)

晚唐著名诗人李商隐善写爱情诗,诗风缠绵悱恻、美而感伤,透着隐晦和神秘。也许因为心境幽微,他对具有遮蔽功能的屏风情有独钟,笔下时有涉及。某个夜晚,李商隐“高楼半夜酒醒时”,见屏风 “六曲连环接翠帷……掩灯遮雾密如此,雨落月明两不知”,不由得愁绪弥心,随即挥笔成诗。

而关于屏风,李商隐的另一首《嫦娥》诗则更脍炙人口:“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李商隐用奇瑰的想象,赋予了屏风璀璨而神秘的特质。

与李商隐齐名的晚唐著名诗人、“花间词派”鼻祖温庭筠富有才情,八叉手而成八韵,又称“温八叉”。其诗多写闺情,辞藻华丽、浓艳精致。说来有趣,偶尔笔涉时政的他,却把一首《题李相公敕赐锦屏风》诗写得铿锵有力,字里行间暗抨名相李德裕,诗中写道:

丰沛曾为社稷臣,赐书名画墨犹新。几人同保山河誓,犹自栖栖九陌尘。

想来温庭筠下笔时,李德裕赐的屏风非但与闺阁无关,反而透着兵戈之气,可见诗人之心并非纯然的锦绣,如有不平,也会变成慨然而鸣的剑匣。

而我个人最喜欢隋朝诗人江总《闺怨篇》中描写屏风的诗句:“屏风有意障明月。灯火无情照独眠”,廖廖数语,便将一位“寂寂青楼大道边、纷纷白雪绮窗前”的怨妇的相思、惆怅、绝望刻画得丝丝入扣、令人感同身受。

唐朝诗人杜牧《秋夕》中的“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因极具画面感和浪漫清新的气息,也深得吾心。

最关键的是,从诗人的笔下,我们可以看出唐朝的屏风品种多样,素屏、锦屏、翠屏、画屏、云母屏……如若将诗人笔下所有的屏风罗列出来,估计得让人眼花缭乱了。

诗余中的屏风
在富含艺文气质的宋代,屏风已成居家必备,奇怪的是,心绪被宋词泡得酥软的宋人却更注重屏风的实用价值,忽略其装饰性能。从出土的屏风实物来看,宋代的屏风尺寸、造型较唐朝更为娇小,出现了屏心内分割的制作手段,形制样式和装饰都比唐朝更为内敛、简朴。

也许是出于一种弥补的心态,宋朝词人笔端的屏风极具婉约、奢靡、幽微乃至香艳之美。其他朝代的词人也心有同感,对屏风倾注了独到的热情。又抑或词这种“诗余”,其形式比诗更自由,也更适合表达幽谧的私语?

总之,屏风在宋词中出现的概率很高。据不完全统计,宋词中大约有一千二百多首词写及屏风,而且大多糅杂着闺怨,形成了夹杂着隐秘气息和淡淡脂粉香的屏风意象。



宋代画家赵孟坚所作《宋赵子固水仙图》绣于屏风上,淡雅清逸(资料图/图)

北宋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和领袖、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其词作婉丽旖旎,颇具南唐遗风。他在《虞美人》中,只用“画屏寒掩小山川”七个字便勾勒出深秋或初冬的疏落之美,出众的才情令人击节称赞。

在《鹊桥仙》词中,欧阳修对“云屏未卷,仙鸡催晓,肠断去年情味”有着深深的惆怅。虽然资料表明挂屏诞生于清代,但从欧阳修的词中,我们是否可以推断,其实在宋代就有了类似于挂屏的“云屏”?

而从温庭筠《菩萨蛮》的“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中我们看到,唐代承袭汉风,床榻继续与屏风结合使用,谓之“床屏”。否则,枕上如何会有屏山掩?倘若我们展开追寻之旅,只怕现代的床榻要喊那时的床屏一声老祖宗了!

仕于南唐烈祖、中主二朝,三度入相,官终太子太傅的冯延巳,虽然政治上平庸无能,却是个文思敏捷的才子词家。宋初《钓矶立谈》评其“学问渊博,文章颖发,辩说纵横”。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则如此定论他:“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

冯延巳最善于以景写情,且看他的《酒泉子》……屏帏深,更漏永,梦魂迷……;《蝶恋花》“屏上罗衣闲绣缕,一晌关情,忆遍江南路……”《 采桑子》:“香印成灰,独背寒屏理旧眉。玉娥重起添香印,回倚孤屏”;《菩萨蛮》“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

简洁的景物描写,却透出思念、悲伤、孤寂等深沉复杂的情绪。只因在冯延巳笔下,屏风既是景物也是情愫,所以他才能在片言只语中做到真正的情景交融,不愧为词中大家!

奇怪的是,婉约派的代表词人李清照作品中多写栏杆、帘幕,鲜见屏风,李后主词中的画堂和珠帘比比皆是,涉及屏风的词作也不多见,是我孤陋寡闻,还是他们不喜屏风?个中原委不知,权且存疑。

秋光冷画屏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 ,“画屏”一词出现的比例特别高。而文人们之所以成为画屏控,乃因自唐始,书画屏风在士大夫阶层极为风行。

据元代夏文彦 《图绘宝鉴·吴》记载,盛于唐宋的画屏,其实在三国时期就有了:“曹弗兴, 吴兴人,以画名冠绝一时。 孙权命画屏,误墨成蝇状,权疑其真,以手弹之。”

如此看来,孙权不但是军事家,文化创意和艺术想象力也一流。而画屏的流行和其“入驻”诗词,则给千载后的我们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韦庄在《奉和观察郎中春暮忆花言怀见寄四韵之什》中云:“落花带雪埋芳草,春雨和风溼画屏”;南朝 梁 江淹 《空青赋》:“亦有曲帐画屏,素女彩扇”; 宋朝著名词家秦观的《浣溪沙》:“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宋代词人晏几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当时的画屏内容题材广泛、内容丰富,既有人物、山水,花鸟画,也有由色块和纹路组成的装饰画屏。唐朝诗人皇甫松 在其《忆江南》中所写的“兰烬落,屏上暗红蕉”,给我们描绘了一幕烛光昏暗、屏上所绘红蕉萎顿、黯沉的画面。



画屏中的山水写意并没有被隔断破坏美感,反而别具韵味(资料图/图)

而唐朝诗人温庭筠似乎更喜欢绘有飞禽的屏风。他在《更漏子·柳丝长》中写道:“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透过文字,我们看到这样一个画面:烛影摇曳的夜晚,苦闷的主人注视着画屏上的金鹧鸪纤毫毕现毛发和栩栩如生的神态,禁不住伸手抚摸,怎奈鹧鸪纹丝不动,主人惊觉鹧鸪永远也无法展翅飞入空中,不由暗自感伤……这首词以情视景、以景见意,暗喻了君主的无情、冷漠和人臣的无奈与凄苦……

唐代诗人杜牧的《屏风绝句》有诗云:“屏风周昉画织腰,岁久丹青色半销,斜倚玉窗弯发女,拂尘犹自妒娇娆”。诗中所说的周舫,正是唐代大画家。他的代表作《簪花仕女图》名闻遐迩,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可以设想一下,连周舫这样的大画家都为人画屏风,唐时的画屏之风该有多盛!

就这样,画屏成了文人们争相咏诵的对象,染着脂粉香气,也染着离情别绪、甚至寄托着自己的家国情怀,而这也成就了屏风在诗词中的千载留名。

在文人们青睐屏风的同时,画家们也感知了屏风的美,屏风于是又成了中国传统绘画的常用题材和寄托画家情怀的介质。南唐著名画家顾闳中在其《韩熙载夜宴图》,用山水画屏风作为四个场景画面的分割和连接,营造出欲说还休、似断还连的春秋笔意。而近年出土的彩屏实物更是力证了画屏独有的美丽和非凡的魅力。

 

《从裴铁侠之死到溥雪斋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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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裴铁侠之死到溥雪斋失踪》
 
 
    从我少年学琴时起,便听闻过川派裴铁侠之孤绝琴名,却从未听过裴的录音,更看不到他在民国时刊印的琴谱。裴铁侠是晚清民国年间成都人,地主资产阶级反动家庭出身,泛川派琴家。当时的川派琴家,也多宗虞山派之风格。裴铁侠即代表。他的师承是张瑞山弟子程馥。为什么很少看见他的资料呢?后来才知道,他是五十年代初因变故自杀的。怎么自杀的?什么变故?传言到此,也都讳莫入深。直到翻看文献,才知道他是在土改时期便以身殉琴的。
    2007年秋天,四川名斫琴家何明威先生到京,我请先生吃饭。席间,与先生谈到了很多裴铁侠的往事,遗闻。不久,我又收到了何先生弟子汤乔寄来的裴铁侠之遗著《沙堰琴编》和《琴余》(民国三十五年影印本)等资料。激动之余举灯夜读,打谱冷操,追忆双雷,不觉亦戚戚焉。裴家住在成都少城同仁路,是一所异常幽静的大庭院。裴本是愿为琴师了此一生的,因门外挂了一个木牌,上书“本馆教授七弦雅乐”。裴家堂屋前有两棵楠树,故称双楠堂。又因裴铁侠及其夫人沈氏藏有唐代雷氏所制一大一小两张雷琴,故他家也称双雷斋。而关于双雷典故,一直是近代琴史中第一著名之学案。
    回顾裴铁侠自杀之事,最有名的是原四川大学文学院教授曾缄,他曾写有一篇短文长诗《双雷引》,现引如下:
 
    蓝桥生者,家素封居成都支机石附近。耿介拔俗。喜鼓琴,能为《高山流水》《春山杜鹃》《万壑松风》《三峡流水》《天风海涛》之曲,声名籍甚。英国皇家音乐学院致厚币徵为教授,谢不往。人以此益高之。家藏唐代蜀工雷威所斫古琴,甚宝之。后从沈氏复得一琴,比前差小,龙池内隐隐有“雷霄”题字。因目前者为大雷,后者为小雷。
    先是,成都有沈翁者,精鉴古物,蓄小雷,极珍秘。育一女。将殁,谓女曰:“若志之,有能操是琴者,若婿也。”生适鳏,闻之心动,往女家,请观琴,为鼓一再。归,遣媒妁通聘,故琴与女同归生。生于是挟两琴,拥少艾,隐居自乐,若不知此身犹在人间世也。
    改革后,家中落,鬻所有衣物自给。将及琴,则大恸,谓女曰:“吾与卿倚双雷为性命,今若此,何生为!”遂出两琴,夫妇相与捶碎而焚之,同仰催眠药死。
    死后,家人于案上发见遗书一纸,又金徽十数枚,书云:“二琴同归天上,金徽留作葬费。”乃以金徽易棺衾而殡诸沙堰。沙堰者,生之别业。生著有《沙堰琴编》一书,此其执笔处也。
    余初与生不稔,而数传言,将招余为座上客,余漫应之。一日,果折柬见邀,至,则同坐者三人。一为谢无量先生,一则杨君竹扉,其馀一人不知姓名,指而介云:此熊经鸟申之异人某君也。客既不俗,而庭前花木颇幽邃,所出肴馔、茶具,皆精洁无比。宴罢,生出所藏诸琴示客。竹扉一一目之,曰:若者唐,若有宋,若者元明以下;而唐最佳,小者尤佳。即小雷也。生大诧,自谓天下辨琴莫己若,不意竹扉亦能此。既而正襟危坐,授小雷,奏《平沙落雁》,曲终,顾诸客曰:“何如?”或应曰:“甚善。”生笑曰:“君虽言善,未必知其所以善。”其自负,类如此。
    方改革时,生以耽琴故,不问世事,于革命大义殊瞢然,人亦无以告知者。使生至今尚在,目睹国家新兴,必将操缦以歌升平之盛,然而生则既死。余偶适西郊,道经沙堰,见一抔宛然,而人琴已亡,作“双雷引”以哀之。
    曾缄先生的诗太长,主要叙述裴对琴的痴迷和生平,这里就不引了,只引其中四句:
 
郎殉瑶琴妾殉郎
人琴一夕竟同亡
流水落花春去也
人间天上两茫茫
 
    曾的这篇文章大概写于五六十年代敏感时期,原载于《重庆诗词》第三期,1994年刊。曾缄字圣言,是四川叙永县马岭乡人。他在文革中,后来也被迫害致死了,据说罪证就是他的某些诗文。曾的文章使用了隐喻法,所谓“蓝桥生”者,就是裴铁侠的化名。其典故来自唐人裴铏小说集《传奇》中的一个故事:说长庆中,有个叫裴航的秀才,经蓝桥驿,渴甚,见道下茅屋有老妪缉麻,揖之求饮,妪命孙女云英擎一瓯浆来,于苇箔出双玉手捧瓯,饮之真如玉液,异香透于户外。航因还瓯,遽揭箔,惊其芳丽。求娶云英,妪言须以玉杵臼为聘。航于长安果访得玉杵臼,遂返蓝桥驿娶云英,夫妻入玉峰洞为仙云云。
    曾缄是此以蓝桥生、云英隐喻裴铁侠夫妇的悲剧。
    双雷本是沈家藏物,于是还有传言,说裴铁侠当初的确是为了双雷琴,而娶继室沈氏的。因沈氏据说相貌平平,而裴铁侠家境比较富有,又擅鼓琴操缦。但由此也可看裴铁侠其人对琴之痴狂到何种地步。
    1937年,裴铁侠与川派代表琴家喻绍泽等发起了“成都律和琴社”,1947年又发起了“秀明琴社”,汇聚琴友,雅集时期也接待过像查阜西、胡莹堂、徐元白等其他各地的著名琴家。但随着历史的变化,社会的激进,晚年裴铁侠是有个人看法的。他除少数人接触外,几乎不爱与人交往,长期信佛入迷。因他的三子是国民党军官。而在镇反初期,在四川,就是一般保长、地保一级的人,都是拉出去枪毙的。恐怖与大时代的激变让裴铁侠胆寒无比。到了1949年之后,多年埋伏在自己音乐与家庭秘密生活中的裴铁侠,对世事更焦虑了。他的长子裴惕生久病卧床。次子裴元龄尚在国外未归。最重要的是三子裴元俊,虽然是起义投降的,但还是进了学习班(1951年被杀)。四子裴默痕为谋生计,下海唱竹琴。裴铁侠有不少儿女,但却难以维系生活。1950年初夏的一天,裴铁侠与继室沈氏,带着愤怒和大恐惧,将双雷琴全部砸碎了,然后双双服毒自尽。
    这是什么?这种面对不公和暴力所表现出的烈性节操,真不让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夫妇,也不让傅雷夫妇。只是裴铁侠夫妇不为世人熟知罢了。
    裴铁侠在房中的书案砚台下,写有一纸遗嘱:
 
    本来空寂,何有于物,去物从心,立地成佛。
    大小雷琴同登仙界,金徽留作葬费,余物焚毁,铁叟笔。
    据说裴曾对夫人云:“吾与卿倚双雷为性命,今若此,何生为!”
    裴铁侠一生搜藏古琴不少,其中除唐代大、小雷琴外,还有宋元明清各代古琴二十多张,均属上品,如:唐琴“古龙吟”、宋琴“龙嗷”。裴铁侠将大、小雷琴与“古龙吟”、“龙嗷”并称为四唐琴。龙嗷现藏四川大学博物馆。古龙吟据说现在上海。
    裴铁侠死后16年,中国天翻地覆,古琴界也天翻地覆。很多的传统文化守护者的声音都被革命、大跃进、反右和意识形态所淹没。在北京,老城墙拆了,牌楼也毁了,古董字画拿出来砸了烧了。剩下的人,一个个都如丧家之犬,终日在颤抖中如履薄冰。譬如溥雪斋(1893-1966)的失踪,也是类似情况。溥是满族人,即清道光皇帝之曾孙。其祖父为皇五子惇亲王奕誴,父为贝勒载瀛。溥雪斋幼年袭封为“贝子”,本名溥伒,号雪斋。他自幼学习文学艺术,擅古琴、三弦、书法与丹青。少年时师从近代琴家黄勉之弟子贾润风。辛亥革命后,溥雪斋曾以书画为生,1930年执教于辅仁大学美术系,任教授兼系主任。并组织“松风画会”。他擅长画山水、马与墨兰,书法学米芾、赵孟頫一流。他四十年代曾组织古琴会,联络同好,切磋琴艺。五十年代,他是当时古琴研究会副会长,很多次还被邀请去为中南海弹琴。我们今天在王迪当年灌制的“老八张”碟中,还能听到他的几首琴曲演奏。
    但作为前朝遗民,为权力服务,也未必能规避权力的紊乱和遮蔽。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查阜西、吴景略等中央音乐学院的古琴教授皆受到冲击。溥雪斋作为帝王子孙和满清皇族,自然被被抄家和批判。他不能忍受侮辱与痛苦,于8月30日忽然离家出走。从此,他的情况就像是古琴界的一个储安平,不过储安平是右派时就失踪了。而溥雪斋是在著名的“红八月”风暴中失踪的。那之后,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死在哪里。其遗骸至今不见踪影。
    相当一段时间,大家都觉得溥雪斋只是躲起来了,并没有死。
    人们幻想着这个天才而高贵老琴人,忽然有一天又出现在大街上,出现在雅集上,留着长长的山羊胡子,为大家弹《普安咒》与《鸥鹭忘机》。但这一天始终没有等到。裴铁侠只有琴谱,没有留下录音,而我有时会把溥雪斋的录音翻出来听一听。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如说起裴铁侠,我最深的印象不是他的死,而是他死前能想到用“金徽留作葬费”的那种细腻。而说起溥雪斋,我也不会想起他的失踪之谜,而是想起他的一段琴声。如前不久,读到龙应台的《大江大海1949》,里面有一句话,说得很好:“有时候,在最悲壮的事情发生时,六十年后你记得的,反而是--听起来如芝麻蒜皮那样的小事”。这也是我听溥雪斋录音时的感觉。在大颠覆的时代,音乐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些音符,简单、缥缈而空灵,叮咚幽怨,但却始终让你不思量,自难忘。
    在古代,琴史中大量琴人非正常死亡的时期,最厉害的要算是明末清初,如邝露、华夏与李延昰等。即亡国后,在一种遗民情绪下的绝望和自尽。裴铁侠和溥雪斋,也是类似的遗民情绪,即在恐怖、屠杀与非理性的集权风暴下,个人对旧时代、旧出身与旧文化的纯粹与无辜,失去了最终的解释权。我始终觉得裴铁侠和溥雪斋,都是可以勉强活下去的,没有必要一定选择毁灭。不是还有很多遭遇同样悲惨的人也硬着头皮活下来了吗。最起码,还没有资料表明有人一定要他们死。俗话说“老人最怕死”。他们当时都是老人了,但却选择了死。其心境、哀怨与愤怒,大约与王国维“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之性质差不多罢。这也是只有旧式文人才有的殉节和忧心。姑且不论殉节罢,生死事大。我以为,我们今天的琴人或文人,常奢谈荣耀,自诩高深,可一旦真面对强权、利益、商业媚俗和人脉之勾栏,缺的就是这样一份最起码的不合作情绪和忧心。
 
2010-4北京

 

父亲施复亮生活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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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施复亮生活二三事  (作者:施月明)

我父亲施复亮,原名施存统。浙江省金华县叶村人。清光绪己亥年十月初十日(1899年11月12日)出生,1970年11月病逝北京,享年71岁。

发奋读书自学成才

父亲离开第一师范后,1919年底,到北平参加了工读互助团,不久回到上海,旋去日本。到日本后,因经济困难,父亲未进正式学校。向一位口本下女(服务员)学会了片假名、平假名,开始自学日文。通过几个月的刻苦学习,达到能借助字典,阅读原文的程度。后来他从事日文翻译工作,共翻译《资本论大纲》、《社会进化史》等20多种著作。他译文明白流畅、信而达,深受识者赞许。

1941年上半年,光南生下不满一周岁,父亲和母亲被迫离开南方印书馆,双双失业。穷困潦倒,曾摆过地摊,盖的毯子卖了,一方生活必须的镜子也卖了。租了郊区一间农民房子,叉黑又潮,几个月付不起房租,差一点被赶出门。当时,有人劝我父亲投靠国民党,去参议会当个参议员。父亲不同意,他说:“宁愿饿肚皮,不投蒋介石。”后来,碰上好心的刘泗英先生,介绍他们到綦江私立渝南中学去教书,才解决了吃饭问题。

父亲不懂会计,却要教会计。没法子,临时抱佛脚,他找了一大堆会计书,从头学起,慢慢啃,两个月后,走上讲台,居然讲得头头是道,深受学生欢迎。

1948年,父亲再度失业。在上海找不到工作,写文章也无处发表,非常苦闷。他认为自己不是没有工作能力,而是没有工作机会。为了不白白浪费时光,他开始自学英语。他找来初中一年级的英语课本,从ABC开始,每天读课文、背单词。当时他年届半百,记不牢、发音不准,他就一遍一遍念,反复抄写。见他学得那样刻苦,我感动得差一点掉泪,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像父亲那样用功,把成绩搞上去,否则,太对不起他了。

父亲曾和我们姐弟谈起:我资质并不聪明,只有中人之资。我今天能有一点知识,能在社会上立足,全靠苦学得来的。我高中没有毕业,后在大学里教课,是不容易的。我自知基础差,特别是自然科学方面的知识很欠缺,我的知识不全面,希望你们好好学习,掌握全面的知识,将来能超过我。

父亲文思敏捷,下笔成文,逻辑性强。一篇文章写成后,很少修改。有时生病卧床,父亲口述,母亲笔录,写好后毋须改动,立刻可以寄出发表。为了写文章,可以连续48小时不离书桌,真做到寝食俱废。他对工作的专注,令人叹服不已。

生活俭朴要求严格

父亲生活俭朴,对子女要求严格,小时候哪怕有一粒饭掉在桌上,都要我们拣起来吃。他常对我们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不能忘本,不能看不起农村,看不起农民。

两位弟弟穿的都是父亲的旧衣服改制成的,我也一直穿母亲的旧衣服,直到我参加工作后,才为自己做了几件新衣服。

大弟洪宇参加华北革大学习后,分配到内蒙工作。临行前,父亲对他说:“你参加工作后,每月发工资要储蓄一部分,不能全部花光。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要养成勤俭节约的好习惯。”

三年困难时期,副食品紧张。我见光南常开夜车,脸色不好,买了半斤巧克力给他。父亲知道后,批评我:“农民的孩子连胡萝卜都没得吃,你怎么买这么贵的东西吃!我们不能特殊。”吓得我再也不敢买高价食品了。

我在重庆市女中高二年级时,有一位熟人想报考朝阳夜大学,英语有困难,请我帮忙,我答应了。考试是晚间进行,光线微弱,准考证上照片看不清,我就冒名顶替代她答卷,结果考上了。她很感激,我很得意。我觉得自己真行,高中没毕业,代人考上大学,很不错。谁知这事被父亲知道了,狠狠批评我一顿:“你还得意!你知不知道代人作弊与请人作弊其罪相等。你马上给我写一份书面检讨!保证今后不再重犯。”我吓得脸都白了,乖乖地写下保证书。

父亲的座右铭是二十四个大字:

    清以持身,明以治学。

    忠以任事,恕以待人。

    恒以成功,乐以处世。

他自己是这样做的,要求子女也这样做。

自奉甚俭慷慨捐款

父亲自幼家境贫寒,解放前饱尝失业之苦,深知物力维艰,生活俭朴。在杭州一师求学时,大部分学生衣服都包给别人洗,只有他的衣服是自己洗的。唯一的一件长衫星期天换下洗,星期一穿回去。冬天只有两条单裤过冬,什么卫生裤、毛线裤,想都不敢想。实在冷不过,就跑步、跺脚取暖。

解放前,父亲长期失业,我家餐桌上少见荤腥,经常萝卜、青菜当家,买一碗猪血就是荤菜。一家人都患贫血症。冬天天冷,没有棉鞋,光南冻得直哭。在光南底下,母亲又怀孕一次,因只怕养不起,人工流产了。

解放后,父亲到了北京,任中央劳动部副部长,生活条件有了改善。但他仍保持艰苦朴素本色,每日三餐十分简单:早餐一碗清汤挂面,不喝牛奶;中午、晚餐二两米饭,一荤一素。规定吃蛋不吃肉,吃肉不吃蛋。穿着也很普通,家常穿一套布制服,一双布鞋。一套会客穿的衣服,平时不舍得穿,只有“五一”、“十一”上天安门观礼穿一下,回家就换掉。一双皮鞋穿了二十年,还锃光闪亮和新的一样。

父亲有一个理论:“自己的钱不一定自己用。”言外之意,多余的钱应帮助他人。他一不抽烟、二不喝酒,甚至不喝茶,只喝白开水。发了工资,除了伙食、零用,其余参加储蓄。一旦需要救灾等公益事宜,他从不吝啬,慷慨解囊。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二年了,他的谆谆教诲仍不时在我耳边回响。他的勤奋,他的俭朴,他的耿直、廉正,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在他去世时,没有给子女留下一元钱,但他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我永远怀念他。

(本文转载自《我们的先辈,民主人士人物传》)


 

莫砺锋:读杜甫诗的正确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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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砺锋:读杜甫诗的正确姿势
程门问学 2017-04-05 11:48
杜甫无疑是中国古典诗歌史上最伟大的诗人,当你翻开任何一本今人所选的唐诗选本或古代诗歌选本,杜甫的作品肯定是赫然在目的。也就是说,只要你已经读过一些古代诗歌,里面多半已经包括若干首杜诗在内。本文想谈的是,如果你想要比较深入地读杜诗,应该如何着手呢?也许你已经听说过“千家注杜”的说法,那么,这种说法是夸张吗?如果不是夸张,我们又如何选择最合适的杜诗注本或选本呢?我们在读杜诗时又该注意哪些问题呢?



▲蒋兆和绘杜甫像

在中国文学史上,没有哪位文学家的作品拥有像杜诗那么多的注本。自从南宋出现《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等注本后,“千家注杜”的说法便广为流传了。虽说黄氏往本中实收注家仅有151人,但自宋迄今,杜诗的注家、选家及研究著作确已超过千人,成为文学史上罕见的壮观。对于一般的读者来说,当然不需要读那么多的注本。但如果你想了解到底有哪些有关杜甫的著作的话,也不妨去翻阅一下周采泉《杜集书录》和郑庆笃《杜集书目提要》这两种有关杜诗的目录学著作,它们对上世纪80年代以前有关杜诗的著作有相当详尽的介绍。

在为数甚多的今人所选注的杜诗选本中,山东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的《杜甫诗选》与聂石樵、邓魁英的《杜甫选集》是最好的两种,它们所选篇目数量适中而且有代表性,注释则简明扼要而且比较准确,对初学者很有帮助。但是,如果你想要比较全面地了解杜甫,只读选本是显然不够的,读杜诗全集才是准确的选择。由于由山东大学所承担的《杜甫全集》的校注工作尚在进行之中(编者按:本文作于2000年,《杜甫全集校注》已于2014年出版,而新近又有清华大学谢思炜教授的《杜甫集校注》问世),我们暂时只能以清人的注本为首选读本。你可以对下列注本进行选择:

一、杨伦的《杜诗镜铨》。这是最为晚出的杜诗全注本,初刻于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它的特点一是参酌众本之长,又出之以简明扼要,一立论则平正通达,一是最适于一般读者的杜诗全注本。如果你只想用较少的一时何来通读一遍杜诗,那么这是最合宜的一种。

二、浦起龙的《读杜心解》。此本初刻于清雍正三年(1725),它的特点是注释比较简明,不作繁琐的征引和考证,其长处在于解说,尤其是在分析段意方面,颇能提纲挈领,有时还对杜甫的写作意旨有所发明。但是评说章法时染有八股陋习,编次也不够完善。

三、仇兆鳌的《杜诗详注》。这是迄今为止最为详尽的杜诗注本,初刻于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它的特点就是一个“详”字,几乎可以视作对康熙以前各种注本的集注,对唐宋以来的各种笔记、诗话也收罗甚丰。仇注的篇幅很大,读它需要较多时间。但读此一本等于读了许多注本,所以还是值得一读的。他的缺点是繁琐,一字一句皆求出处,分析也嫌琐碎。读此书时可以参阅清末施鸿保的《读杜诗说》,它是专门纠正仇注之失的。

四、钱谦益的《钱注杜诗》。此本初刻于清康熙六年(1667),它的特点是注重以史证诗,对杜诗的时代背景有比较确凿的阐明。它的注释以简洁为尚,仅录杜诗白文不加注释的达五百多首。此本的学术价值较高,但对初学者用处不大,如果你想较深入地了解杜诗与唐代史实的关系,则可以参阅。

五、王嗣奭的《杜臆》。此书不录杜诗原文,也不对杜诗逐句作注,它的特点是用“以意逆志”之法对杜诗的思想内涵进行评说,颇有精到的见解。王嗣奭是明代遗民,入清后拒不降清,所以对杜甫的人格意义有很深的理解。如果你想侧重理解杜甫的为人和杜诗的思想内涵,可以参阅此书。

除了上述诸本以外,宋人的一些注本也值得重视。对杜诗的整理与注解都是从宋代开始的,宋人在杜诗学上取得的成就是清代注本的基础。如果你想了解杜诗注释和研究的历史过程,那么可以读几种重要的宋代注本,例如赵次公的《杜诗先后解》、郭知达的《九家集注杜诗》、蔡梦弼的《杜工部草堂诗笺》、黄希、黄鹤的《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刘辰翁评点的《集千家注批点杜工部诗集》等,它们在杜诗学的发展过程中都起过一定的作用。学术总是后来居上的,但是被后人超越的早期著作是不可忽视的学术记录,宋代的杜诗注本仍是值得后人重视的。



▲清刻本《杜诗镜铨》

杜诗向称“诗史”。它具有严格的写实性,是对唐帝国在安史之乱前后由盛转衰的历史进程的全景式图卷,是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在诗人内心所激起的巨大情感波澜的忠实记录。杜诗对诗人自身的生命进程也具有纪实的性质,举凡他的行踪、交游、生活、仕历,都可在杜诗中找到相当细致的叙述。所以,我们读杜诗时绝对不宜像西方的“新批评”派所主张的那样,完全抛开诗人的生平及其时代背景,而只对作品自身进行解读。我们应该结合杜甫的生平、结合唐代的历史实际来读杜诗,只有这样才能对其内涵有较准确的理解。

首先,我们应对唐代的历史,尤其是对安史之乱前后的历史有一些了解。在安史之乱之前,唐帝国基本上还处于盛世,在杜甫的童年时代,他所看到的是一派升平景象:“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忆昔》)然而到了安史乱后,唐帝国已经一蹶不振,杜甫临终时所看到的现实是“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在短短的十年间,唐帝国的人口从5190万锐减为1600万,三分之二的人民在战乱中死去了。这是多么可怕的灾难啊!这是多么剧烈的社会变化啊!这个历史事实在历史文献中是有准确的记载的,但是那只是一堆冷冰冰的数字和粗线条的叙述而已。对那段历史作生动、真切的描绘,并进而揭示人们心底巨大伤痛的则有待于杜甫。优秀的诗人都是时代的晴雨表,在社会急剧变动的关键时斯出现的大诗人更应敏锐地感应到时代的脉搏。杜甫就是那个时代应运而生的大诗人,他用其如椽之笔描写了那个时代的种种图景,他用细入毫芒的体会刻画了当时人民的深哀巨痛。杜甫的敏感不仅仅在于对已然发生的现实进行细致的观察,还在于对尚未发生的隐微征兆有先见之明,对暗中运行的历史进程有明晰的理解。所以当其他诗人尚沉浸于盛唐的浪漫主义氛围中一饮千钟时,杜甫却已对即将来临的灾难作了准确的预言。《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兵车行》等诗成为最早游离盛唐气象的作品,它们预告了唐诗将从浪漫想象转向严格的写实,也即从盛唐转向中唐,杜甫是这个转变过程中的关键人物。如果不了解那一段历史,我们对杜甫的创作及其意义也不可能有深刻的理解。

其次,我们应对杜甫的生平有较深的了解。这一方面可以帮助我们读懂杜诗,另一方面则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杜诗的深远意义。杜甫为什么对儒学那样的执着?杜甫为什么被后人尊称为“诗圣”?我们应该对杜甫的家庭传统、平生志愿、所作所为都有所了解,然后才能对此作出较准确的评判。杜甫是一个终生服膺儒术的人,“奉儒守官”是他世代相传的家庭传统,他对以孔、孟为代表的先秦儒家的仁政爱民的政治理想是坚信不疑的,所以他在早年就怀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远大理想,以后虽历经磨难而不改初衷,直到晚年漂泊湖湘时仍把这个理想谆谆托付给友人:“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递近呈苏涣待御》)由于在封建时代里实行仁政必须通过君主的途径,所以杜甫对明君寄予极大的希望,这是他的忠君思想的真正本质。杜甫的仁爱之心不仅施于其家人、亲友,而且还推而广之,以及于全体人民,甚至及于宇宙间的一切生命。他把儒家所提倡的“恻隐之心”推广到草木鱼虫:“白鱼困密网,黄鸟喧佳音。物微限通塞,恻隐仁者心。”(《过津口》)如果说宋儒通过理论抽绎而得出了“民胞物与”的思想,那么杜甫则通过其行为体现了这种伟大胸怀,而且用动人的诗歌把它表达出来了。杜诗中的情感内蕴特别深厚,梁启超甚至称杜甫为“情圣”,原因即在于此。当我们读杜诗时,应该借助于其诗歌编年、年谱、传记等资料,对诗人在何种境遇中写作此诗有清晰的了解,那样才能深入理解其写作动机和主题思想。这方面的参考书有冯至《杜甫传》和陈贻焮《杜甫评传》,前者比较简洁,后者则相当详尽。如果你只想大概了解杜甫生平,则读前者即可。如果想知道某一首诗的具体写作背景,则可查阅后者。



▲陈贻焮与《杜甫评传》

杜诗是一座艺术宝库。杜甫在诗歌艺术的探索中呕心沥血,取得了惊人的成就。他自称:“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一部杜诗就是经过千锤百炼的艺术结晶,它上承前代所有的文学遗产,下启后代整个的诗歌发展历程。宋人诗云:“子美集开诗世界。”(王禹偁《日长简仲咸》)此话并无多少夸张的成分。正因如此,当我们要想对杜诗的艺术成就有所理解时,就不宜仅仅把目光停留在杜诗上面,而应该关注它在整个古典诗歌史上的地位。

大致说来,汉魏六朝诗人在艺术上的追求是为唐诗的全面繁荣作了准备工作。他们在题材的开拓上已经积累了很好的经验,各种题材种类已大致齐备。他们在艺术上的积累则可以归结为两点:声律与丽辞,这直接影响到唐代今体诗格律的完成。入唐以后,诗人们沿着前代诗人的道路继续前进,五七言诗到盛唐已经臻于极盛。然而诗歌史上“集大成”的历史使命则落到杜甫的肩上。杜甫对前代的文学遗产有清醒的认识和虚心的态度,他对前代诗歌既知其长,也知其短,从而以“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戏为六绝句》)的态度对之进行了总结和整合。在杜诗中,从朝政国事到百姓生计,从山川云物到草木虫鱼,整个外部世界都与诗人的内心世界融合无间,并被纳入儒家的政洽理想、伦理准则和审美规范的体系之中。在杜诗中,格律严整与气势磅礴并行不悖,字句烹炼与意境浑然合则双美,成语典敌与日语俗字并得妙用,泼墨濡染与工笔细描同臻极致。一句话,杜甫对前代诗歌艺术经验的借鉴吸取是全方位的,又是推陈出新的。如果你在读杜诗时注意它与前代诗歌的这种关系,那么对其良苦用心会有更深的体会。

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杜诗对后人的启发。杜甫在盛唐的诗坛上并未享有最大的名声,他的地位是从中唐开始才与日俱增的,这说明他对后代诗歌发展具有典范作用,而且这是杜甫作为“集大成者”的主要意义。从中唐开始,诗人们把杜诗视为作诗的范本。元白与韩孟两大诗派虽然在风格上大异其趣,但他们对杜甫的推崇却是不约而同的。在晚唐,李商隐等人对杜甫的沉郁风格有较深的体会,并进行了颇有成效的学习。及至宋代,以杜甫为师成为整个诗坛的集体选择。从王禹偁到王安石,再到苏轼和黄庭坚,杜甫的地位日益凌驾于李白之上,最终成为唯一的“诗家初祖”。宋人的这种选择当然含有道德判断的成分在内,因为杜甫最符合宋人关于人格修养的标淮,但与此同时,这也体现了杜诗在艺术上的启迪意义,因为在对诗艺精益求精的宋人看来,只有千锤百炼的杜诗才是真正的典范,只有杜诗才以其严整的艺术规范而为宋人开辟了道路。所以我们读杜时也应该注意它对后代诗歌的影响,只有这样才能对杜甫的历史地位有准确的了解。

当然,我们更应该对杜诗的艺术特征作深入的体会与分析。对于杜诗,只作浮光掠影的泛读是远远不够的,一定要细读探思,一定要反复体会,才可能进入其艺术殿堂。上述各种注本对杜诗的艺术有一定的分析,但还应该参阅一些重要的参考书。例如历代诗话对杜诗艺术有很多的讨论,其中如《瓯北诗话》等几种颇有真知灼见。又如有些关于杜诗的专著对某一个问题有深入的研究,足资参考,像清人周春的《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对杜诗中如何利用双声叠韵来增进音乐性美感有细致的分析。应该指出,前人对杜诗艺术的分析虽然已经很深入,但杜诗实是一座取之不竭的宝库,只要你深入进去耐心挖掘,终会有所收获。而且别人的阅读经验是不可能代替你自己的阅读行为的,如果你通过细读杜诗而有了亲身的体会,你不但将获得难以言表的审美愉悦感,而且也会对古典诗歌的艺术奥秘恍有所悟。



▲莫砺锋《杜甫评传》与《杜甫诗歌讲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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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杜甫可以从不同的层面来进行。如果你是为了学术研究而阅读杜诗,那么当然应该遵照学术规范,首先从文献整理入手,对杜诗版本及杜甫研究论著进行尽可能完备的收集,然后再选择适当的切入点。但是本文想介绍的只是一般的阅读。对于这些读者来说,你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获得审美的享受,为了获得心灵的陶冶。清代的读者曾说过他们读杜诗的感受:“《赴奉先》及《北征》,肝肠如火,涕泪横流,读此而不感动者,其人必不忠。”(《杜诗镜铨》卷四引卢世淮语)现代的读者当然没有忠不忠的问题,但是与之类似的是,读杜甫一定要怀着真诚的同情心,怀着与杜甫一样的对人类及一切生命的仁爱之心,这样才可能沿着杜甫的心路历程去体会、感受、理解杜诗。杜甫当年缅怀宋玉时说过:“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咏怀古迹》)我们也应怀着同样的心态来读杜甫。否则的话,你难免会像某个大人物那样,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读出“地主阶级的意识”来,或在“越女天下白”(《壮游》)的美丽诗句中读出什么邪念来。如果我们能以设身处地的方式去理解杜甫,那么对杜诗中经常表现出来的忠君观念当不至严加呵斥。因为在安史乱起、国家危难之际,除了忠君之外,难道还能有更好的方式来表示对祖国的热爱?在封建制度作为唯一可行的社会制度的唐代,难道能要求杜甫通过其他途径来为人民呼吁,而不是希望“几时高议排金门,各使苍生有环堵“(《寄柏学士林居》)?杜甫是有一颗伟大心灵的普通人,他始终以平等的态度与我们交谈,我们当然也应该以同样的态度来倾听他的心声。时代不同了,社会形态不同了,但是人类的善良本性不应有什么不同,我们与杜甫是可以、而且应该成为异代知己的。

阅读杜甫还应该热爱祖国的传统文化,热爱祖国的语言文字。有些当代诗人声称他们要割断与中华传统文化的联系,要完全从西方的诗歌传统中去寻求灵感,我们当然不必勉强他们来阅读杜甫。由于杜甫完全是植根于中华传统文化的土壤中的,杜诗把汉字的表现功能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了,所以我们应以虔诚的态度来体会杜诗在炼字、琢句、用典、对仗、押韵等方面的造诣,我们也应该以虔诚的态度来探索杜甫的文化意义。通过阅读杜诗,我们可以了解汉语言文字所特有的美学魔力,我们也可以体会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中华文化从来就是一种以人为本的文化,她的核心价值就在于其人本精神。对人的思考,对人的关怀,是这种文化的基本价值取向。中华文化最集中地体现在我们的民族文化性格:仁爱、宽容、坚毅、刚强。杜甫就是中华文化所陶铸的杰出代表之一,杜诗的终极价值正在于它对中华文化作出了最生动、最丰富的阐释。我祝愿大家在阅读杜诗的过程中使自己的心灵得到净化与升华,从而真正拥有中华民族文化性格的优点。我希望大家在阅读杜诗之后,能够真正认同闻一多的著名论断:杜甫是“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

>原题《怎样读杜甫诗》,载《古典文学知识》2000年第5期

 

胡从经:收藏是为了掌握第一手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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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从经:收藏是为了掌握第一手资料   
     
      请巴金签名的《文丛》创刊号。 
     
      沈从文暨南大学《新文学研究》讲义填补了36卷本《沈从文全集》的遗憾。 
     
      对于自己的藏书怎么处理,胡从经还没有想好,但是他觉得日本藏书家建立文库的传统值得借鉴。本报记者 郭延冰 摄 
     
      胡乔木表扬我的“业务” 
     
      我的收藏完全是因研究需要,因为我是搞文学史的,深知占有第一手资料的重要性。我当时研究中国近现代文学,主要是小说史与小说史学史,都是从史的角度来切入。我有个想法就是完全要掌握第一手资料。 
     
      傅斯年曾说,史学就是史料学,这说法虽有片面的地方,但是真正要建立自己坚实的基础还是需要从史料出发。当然,搞文学史的人也很多,我对收集史料有一种狂热,也跟成长的环境、文化氛围有关。我出生地徽州,作为“程朱桑梓之邦”,文化氛围很浓。胡适是我的老乡,他就有考据癖和历史癖。此外还有注重考据的著名朴学家黄生、江永、程瑶田等。 
     
      我读大学时就喜欢收集史料,淘书。当时我所读的大学在上海的中山西路。 
     
      距此不远的静安寺有不少旧书店,我经常去淘书,有个书店的店名题名不凡,叫诗巢,就在我老师施蛰存教授住的弄堂对面。一天,我发现一本书,是叶圣陶送给戴望舒的书,写着:“戴望舒先生存念,叶圣陶”。这是叶圣淘的第一部小说《倪焕之》的精装本,专门送给朋友的。当时我每个月只有3块钱的助学金,理发、买肥皂都包括在里面。这本书那时要1块5,而且不能讲价。这就花了我半个月的助学金,结果那个月我就没剃头。我后来一直留着长发,与此可能有些渊源吧。 
     
      上世纪60年代从大学毕业后,我到出版社做编辑工作。每到一个地方,首先关注的不是这个地方有什么古迹名胜,而是跑到旧书店、古籍书店、废品收购站去淘书,当时几乎每个城市都有旧书店和古籍书店。 
     
      我曾经三过桂林都没去阳朔,全都去淘书了。在其他地方淘书,抗战时期的书比较难找,因为那时都是土纸本印的书和杂志(就相当于草纸)。而桂林作为战时文化中心,遗存的比较多。 
     
      我买了很多抗战时期的书,心里也很后悔没有时间长期住在那。因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边很多人都把抗战时期的书当作废品拿来卖了,现在这些书根本就找不到了。当时我开玩笑说,我也来收购站,人家来卖我就把它们都收下来。 
     
      除了在全国各地的旧书店淘书,我主要的阵地还是北京和上海。上海是近现代出版中心,百年间出的书可谓浩如烟海,其中好书不可估量。那时,上海的旧书店有四层,一楼是普通门市,二层是专业的,教授级别可以去,三层是局级干部,四层是部级干部及党中央领导可以去。而我经通融可以一直走到四层,在几十万本的书库里徜徉,像自己家一样,随便找。 
     
      有一次,胡乔木来四层买书,旧书店要清场,而我正在那儿,当时的经理阎脉文一时找不到我。胡乔木上来后以为我是店员,就问我:小同志,我要找一本拉甫列尼涅夫的《伊里亚特共和国》。 
     
      我对这本书有印象,是30年代徐懋庸译本,于是在一两分钟内就找到了。胡乔木向阎脉文表扬我业务熟悉,而阎却局促不安,生怕露陷,而我却在一旁偷着乐。 
     
      恰如旧友重逢,可浮一大白 
     
      关于新文学的收藏,阿英、唐弢、瞿光熙是第一代藏书人,我跟他们都有交往,并一起分享新文学的书。 
     
      阿英、唐弢都是我的老师。唐弢到了北京以后,每个月都给我写信,两页纸,第一页写着我必须看的书,第二页是他想买的书。因为那时关于新文学的书,上海比北京多。当时唐弢要写中国文网史,那是国民党的查禁书,为此我淘了许多留有检查官“蹄痕”(查禁印鉴)的禁书寄给他。有国民党查禁的印。我就给唐弢找了好多,并寄给他。有时淘到罕见的书也送给他。唐弢曾将他自处女作《推背集》以降的全部著述送给我。 
     
      上世纪20年代末,阿英编过一本《白华》的杂志,是为反对白色恐怖出的,也受到查禁的厄运,外间流传甚少。后来我淘到了这本杂志,猜想是阿英编的。我就去问阿英,他说确实是他编的。并将整个背景告诉我。 
     
      我遂将《白华》奉赠,阿英非常高兴,来信说:“恰如旧友重逢,可浮一大白。” 
     
      瞿光熙大概要比我大三四十岁。他过去经常跟我一起去买书,后来不在一块淘书了。我听别人说,他说:我再不跟胡从经出去买书了,他眼睛比我尖,动作比我快,好书都被他抢去了。 
     
      不过,我很羡慕唐弢他们当年藏书的氛围。唐弢先生每次跟我讲他们当年藏书的经历,我都馋得不得了。唐弢跟我讲当时书便宜到什么程度。当年唐弢收藏全套的《小说月报》,都是按斤买的。卖《小说月报》的估计是个爱好者,从第一本到最后全都收集了。还有黄裳,那时正是土改时,一些旧家赶紧把书都卖掉。黄裳收集古籍,专门雇了一个船,到苏州,那些书都是一船船在那。古书很多又价格便宜,黄裳懂行,他买了好多好书。其实这也是一种抢救行动,不然当作废帛化作帛浆则太可惜了。 
     
      藏书不是为了卖 
     
      东洋文化研究所所长丸山升和尾上兼英都是日本汉学界的领袖,他们都是日本“中国三十年代文学研究会”的负责人。1986年至1987年,我被邀请过去,享受专家待遇,比较优厚。 
     
      在日本东京,有个神田町,是旧书店集中的地方,与琉璃厂有点相似,但规模却大得多,我在那搜罗了很多书。 
     
      1906年李叔同在日本创办了一个杂志,叫《音乐小杂志》,是中国最早的音乐杂志,也是美术杂志。我就是在日本淘到的。 
     
      那个书店的老板叫织田,是个中国通,一大堆书堆在那里,翻了很久被我翻出来了。《音乐小杂志》里还有李叔同自己画的画,画的好像是贝多芬。这是中国近代文化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式的杂志,国内各大图书馆也没有收藏,但是没有人看到过这本书。织田要10万日元,这个价在当时也很贵,相当于我们的几千块钱。我咬咬牙买了下来。 
     
      日本文化氛围浓厚,类似夏目漱石住的地方,就钉个文化财的牌子注明不准改建。对于保存藏书家的藏书,日本有个很好的传统,就是日本藏书家去世了就成立一个文库。 
     
      长泽规矩也是日本著名藏书家、东亚文献学家,他珍藏了许多罕见的中国古代戏曲和小说,计三千一百五十册。后来长泽规矩逝世后,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出钱把他的书买下来,专辟了“双红堂文库”。 
     
      之所以这样命名,是因为长泽氏的藏书中有两个很珍贵的《红楼梦》版本。 
     
      现在有些人想买我的书,但我的藏书不是要卖的。现在我把部分藏书拿到中国文化研究院主办的“灿烂的中国文明”网站上共享,等将来工作到一个段落后,我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写书。写完后,这些藏书怎么处理,现在还没想好,只是觉得日本藏书家建立文库的传统比较好。 
     
     
     
      李叔同主编的《音乐小杂志》创刊号。 
     
     
     
      最早的俄罗斯文学中译本。 
     
     
     
      新月派《声色》创刊号。 
     
      ■收藏故事 
     
      为徐志摩洗冤 
     
      我藏书主要是晚清、民国、新文学及若干线装书(主要为俗文学)。旧书有1万多册,放在上海,也有一些在香港。通过藏书,我发现了很多遗失的“历史”,类似郁达夫没有发表过的日记。1934年,生活书店出版的《文艺日记》,召集当时作家把自己的日记发表在里面,主要是文学类。郁达夫比较懒,就把自己的日记撕一张,发表在上面,当然,后来郁达夫再发表日记时就没有这篇了。 
     
      有一段时期,我曾留意搜集晚清后某些不经见的文学刊物,已有100多种为《全国期刊联合目灵》(1883—1949)所不载,也就是说国内各大图书馆均未入藏。这些文学刊物,有时候可以纠正一些历史的误会,这是我藏书用于研究的一个乐趣。 
     
      当时新月派出了一本《声色》杂志,研究现代文学的人知道它的不多,因为各大图书馆都未入藏。不过翻查当年的报刊倒有线索可寻,如1931年10月19日出版的《文艺新闻》第三十二号第四版刊出了署名“V.T.”的《现代文坛百观百感:猫样的温文》,就是批评《声色》的文字。这是瞿秋白写的。瞿秋白引了《声色》中的一首诗,带有色情意味,瞿秋白将账算在徐志摩身上,集中打击徐志摩。 
     
      后来我在杭州的一家旧书店淘到了这本《声色》杂志的创刊号,封面淡泊素雅,翠绿的底色上镌有“声色创刊号”两行美术体字,封皮与书芯的用纸相当好。里面有邵洵美的论文《水晶的符咒》;诗有邵洵美的《蛇》,朱维基的《过旧园门》;散文有徐志摩的《一个诗人》,林徽因的《红》,芳信的《一个色彩的素描》。从创刊号中,我发现那首被瞿秋白批评的诗是邵洵美写的,而不是徐志摩。尽管在徐志摩集子中没有发现瞿所批评的诗歌,可是因为有瞿秋白的批判,人们想当然认为是徐志摩写的,但那是个历史的误会。 
     
      后来我纠正了这个史实,而且同时还淘出了徐志摩的一篇佚文,那就是发表在《声色》上的《一个诗人》。 
     
      这是徐志摩的晚期作品,甚至可能是他的最后作品,因他同年十一月十九日就不幸坠机遇难了,距《声色》的出版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这篇文章在陆小曼编的《徐志摩文集》(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等书中都没有收入,后来我将它编入了与吴宏聪、陆耀东二教授共同主编的四卷本《徐志摩文集续编》(商务印书馆1994年出版)。 
     
      上世纪80年代中,李欧梵有次到上海来,连续两天跑到我家看书,把有兴趣的书都抱了去,拿到酒店复印,也包括这本《声色》。当时我虽已是正教授,但一个月只180多块钱,招待一顿饭就花了几十块钱。我跟李欧梵开玩笑:李教授,我招待不起了。李马上说:随便吃什么都可以,吃粥吧,我要看你的书。 
     
      ■记者手记 
     
      胡从经说话语速很快,尤其是在谈到他喜欢的藏书话题时。作为藏书家,胡从经更乐意看到自己从废纸堆里淘到的宝贝,与众人共享。他也乐意地拿出自己的藏书放在“灿烂的中国文明”网站上共享。 
     
      采访中,胡从经不止一次地用自己的表情告诉我,当年他淘书的时候是多么地有滋有味。尽管那时工资只有60块钱,他每月要省上一半的钱来买书。 
     
      但他还是喜欢那个藏书的年代。而现在根本不能出现书库里有几十万册,好书好多,就几毛钱一本的场景。 
     
      为此,胡从经还经常做梦,回到那个时代,高兴得不得了。但是他也知道那个时代永远都没有了。“我不喜欢把书当作古董式地拍卖,周作人很普通的书都拍到几千块钱,”对于现在流行的拍卖,胡从经说的时候心里有点怵,他顿了一下:不知道了,可能拍卖的书确实也值这个钱吧。 
     

 

谈谈学习古文字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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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学习古文字的方法 

裘锡圭 


我想根据自己的经验,简单谈谈学习古文字的方法,供对古文字感兴趣的青年同志参考。为了行文的方便,提到当代的学者时,即使是作者的师友,也不加先生、同志等称呼,先在这里声明一下。 
“古文字”这个名称所指的范围可大可小。本文所说的古文字,主要指见于考古资料上的早于小篆的文字。 
李学勤《谈自学古文字》一文引用了已故古文字学家唐兰的一句名言——“古文字学的功夫不在古文字”(《文史知识》1981年6期5页)。这就是说,如果想学好古文字,必须掌握古文字学之外的很多知识。 
按照我的体会,在必须掌握的那些知识里,最重要的是古汉语方面的知识。古文字是记录古汉语的。如果对古汉语很不熟悉,就没有可能学好古文字。 
熟悉古汉语的主要方法就是读古书。我们的条件跟封建时代的读书人不一样,不可能像他们那样花非常多的时间去读古书,但是至少要想法集中时间精渎一部篇幅适中的比较重要的古书。对学古文字的人来说,最适合精读的古书也许可以说是《左传》。《左传》的注本有好几种,我主张读《十三经注疏》里的《春秋左传注疏》(杜预注,孔颖达疏)。不仅是《左传》的本文,就是注和疏基本上也要一个个字地读。这不但是为了帮助读懂本文,同时也是为了掌握古代注疏的体例。读完了这部注疏,以后使用其他各种注疏就比较方便了。读《左传注疏》时可以把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当作参考书。读《左传》不但能熟悉先秦语言,而且还能得到很多先秦历史、社会、典制、风俗、思想等方面的有血有肉的知识。这些知识对于学习、研究古文字是非常有用的。 
《左传》之外的古书当然也要读,但是由于时间条件的限制,读法恐怕就只能以粗读为主了。李学勤在《谈自学古文字》里说:“在学古文字时读古书,最好能以古文字材料与同时代的文献对照阅读。例如学西周金文,同时读《尚书》、《逸周书》及《诗经》中西周作品,必能收左右逢源之效。”(6页)这是很有道理的。如果对战国文字感兴趣,就应该读读《战国策》、《史记》和诸子等书。不过现在所能看到的战国文字资料,多数是语言带有仿古意味的(如某些金石铭刻)和文字特别简单的(如玺印、货币)。因此对学习、研究战国文字的人来说,《战国策》、《史记》等书的史料价值超过作为语言资料的价值。 
与读古书同时,最好看一点讲上古汉语的语法和词汇的著作,使自己的古汉语知识有条理。初学者可以看王力主编的《古代汉语》中的通论和王力《汉语史稿》中、下二册里的有关部分。训诂学方面的著作最好也读一本。初学者可以看洪诚的《训诂学》(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出版)。熟悉古汉语,主要靠踏踏实实读古书。如果古书读得不够踏实,古汉语方面的通论性著作读得再多也不解决问题。初学者如果读了不好的通论性著作,反而会使思想混乱,甚至还会误入歧途。 
有些研究古文字的人,为了勉强把古文字资料的文义讲通,不惜杜撰在古书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字义或曲解古人的训诂,还不顾古汉语中词语搭配的通例和语法规律,对文句作穿凿附会的解释,使得用古文字记录的古汉语变成了一种跟古书上的古汉语很不相同的特殊语言。我们如果熟悉了古汉语,就不至于上这类错误说法的当了。以后自己进行研究的时候,也可以避免犯同类的错误,除非是由于缺乏实事求是的态度而明知故犯。 
在古汉语方面有一种比较专门的知识,对学习、研究古文字的人极为重要,那就是古音学知识。 
在古文字资料里,通用字(也有人称通假字)是很常见的。如果同一个词可以用不同的字来表示,这些不同的字彼此就互为通用字。除去少数很特殊的情况,两个通用字的原来读音一定是完全相同或非常接近的。有些人认为两个字只要声母或韵母相同或接近,就可以通用,这种说法是不可信的。声母相同而韵母明显不同的字,或是韵母相同而声母明显不同的字,读起来显然有别,古人怎么会把它们当作通用字来用呢?从古到今,语音在不断变化。现在同音的两个字,在上古的读音有可能差别很大。现在的读音差别很大的两个字,在上古的读音有可能很相近甚至完全相同。我们如果不知道上古音,就无法判断古文字资料里的某一个字是不是古书里某一个字的通用字。有些古文字资料是韵文,释读这种资料,没有古音学知识也是不行的。形声字往往因为使用不同的声旁而造成异体。要确定分别见于古文字资料和古书的两个声旁不同的形声字究竟是不是一字的异体,也需要古音学知识。此外,在考释古文字的时候,还会碰到其他需要用古音学知识的情况。我们即使自己不进行研究工作,为了判断别人在古文字研究中作出的跟古音有关的结论是否正确,也必须学古音学。 
一说到古音学,青年同志往往谈虎色变。的确,要想精通古音学是很不容易的,需要付出大量的时间。但是如果仅仅是为了学习、研究古文宇,并不需要很高深的古音学知识。我的古音学知识就很肤浅。初学者如果能认真读一下王力的《汉语音韵》(中华书局出版的一本小册子)和《汉语史稿》上册,掌握音韵学最重要的一些术语和上古音声母、韵部的概况及其后来演变的粗略情况,然后在碰到跟古音有关的问题的时候勤查工具书,就不至于出大纰漏了。 
查字的上古音的工具书,比较容易使用的有近年出版的唐作藩的《上古音手册》。(编按:1986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郭锡良的《汉字古音手册》,也很容易使用。)董同龢的《上古音韵表稿》和周法高的《上古音韵表》,是上古音方面的重要工具,可惜都不大容易找。如果实在找不到上面举的那些书,在需要知道一个字的上古声母的时候,可以先在《古今字音对照手册》或新版《辞源》里查出这个字的中古声母,然后再按照语音演变规律折合成上古声母(在一般情况下,只需要根据语音演变规律,指出某两个字的声母在上古是否相同或相近,就可以解决问题);在需要知道一个字的上古韵部的时候,可以查清人朱骏声编的按古韵部收字的字典《说文通训定声》(以下简称《定声》。这部书近来出版了影印本,容易找到)。不过《定声》的韵部名称都是取自六十四卦卦名的,跟通用的古韵部名称不一样。要想知道二者的对应关系,可以看王力《古韵分部异同考》一文中的“诸家分部异同表”(王力《龙虫并雕斋文集》第1册77——79页)。《定声》中少数字的归部有错误,例如支部的 “系”“奚”等字误入脂部,幽部的“灶”字误入侯部等等(《定声》称支、脂、幽、侯为解、履、孚、需),使用时应该注意。 
《定声》以小篆为标准字形。它不但按古韵部收字,而且每部中还按声旁排列形声字,以某一个字为声旁的字都排在这个字后面。此外,《定声》解释字义有假借一项,其下列举所释之字的各种假借用法。这些特点使它成为很适合学习、研究古文字的人使用的一种字典。但是《定声》对形声字结构的分析并非全都正确;由于时常把音义相近的字的关系跟本字和假借字的关系混为一谈,它所举的假借用法也往往有问题。这些在使用此书时都应该注意。 

在跟古文字有关的文章里,把古文字资料里的一个字说成上古音跟它并不相近的某个字的通用字的现象,是相当常见的。例如有人把见于战国陶文的地名“格氏”的 “格”读为“葛”。其实在上古音里,“格”属铎部(鱼部入声),“葛”属月部(祭部入声),一般说并不存在通用的条件。有人把一种楚国金版上的文字误释为 “鼒”,读为陈蔡之“蔡”。“鼒”是之部字,“蔡”是祭部字,也是不能通用的。我们有了古音学知识,就不会上这类错误说法的当了。以后自己进行研究的时候,也可以避免犯同类的错误。 
有志学古文字的青年,在传统文字学方面一般都是有基础的。在这方面我们只想强调一下传统文字学的经典著作《说文解字》的重要性。 
古文字学发达以来,学者们指出了《说文》篆形和解释上的不少错误。但是这并没有从根本上影响《说文》的价值,也没有降低《说文》对古文字学的重要性。《说文》是资料丰富、体系严密的一部小篆字典,是古文字和今文字(即隶书、楷书)之间的一道桥梁。如果没有《说文》,不少字在古文字里和隶、楷里的字形就很难联系起来了,要把这些字的古文字辨认出来也就比较困难了。有些在古文字里有明显区别的字或偏旁,在隶、楷里已经变得混而不分或很容易混淆了。要想弄清楚这方面的情况,也离不开《说文》。研究古文字的人如果对《说文》不太熟悉,就很容易闹笑话。例如有一位在古史学方面颇有贡献的已故学者,曾把甲骨文里一个从 “止”从“”的字释为“達”(“达”的繁体)。但是根据《说文》,“達”所从的声旁本是从“羊”“大”声的一个字,跟“”毫无关系(“”字据字书音 niè,“執”字本从此)。还有一位学者把古文字里“年”字的异体说成从“壬”声,把它跟古音与“壬”同声同韵的“稔”字联系了起来。但是根据《说文》, “壬”本作(古文字本作I);上引“年”字异体,下部从“人”从“土”,跟“廷”的声旁“壬”字同形,跟“壬”字却毫无关系。到楷书里,这两个字才被有些人写得混而不分(按照字典仍有区别,“壬”字中横长,“壬”字下横长)。 
《说文》还收了一些早于小篆的古文和籀文的资料,并保存了一些对字形的较古解释。这些对研究古文字的人来说,自然也是十分重要的。例如:周代铜鼎铭文自称器名所用的那个字,往往写作从“卜”从“鼎”。《说文》“贞”字下说:“卜问也。从卜,贝以为贽。一日鼎省声,京房所说(这大概是由京房传下来的旧说。上古“鼎”、“贞”二字读音极近)。”“鼎”字下又说:“古文以‘贞’为‘鼎’,籀文以‘鼎’为‘贞’(此从小徐本,大徐本脱去上句)。”如果注意到《说文》“贞”字下所引“一曰”的说法以及“鼎”字下关于古文字用“贞”字、“鼎”字的情况的说明,就可以断定铜鼎铭文中那个从“卜”从“鼎”的字,就是不省声的“贞”字(这已为西周甲骨文所证实)。铜鼎铭文把“鼎”写作“贞”,跟《说文》所说的“古文以贞为鼎”同例。“贞”在这里是“鼎”的假借宇。可是过去却有学者把金文中借为“鼎”的“贞”字释为“鼒”,直到今天仍有一些人袭用这种误释。这就是由于对《说文》不够熟悉的缘故。殷墟甲骨文里贞卜的“贞”都作 “鼎”。这跟“籀文以鼎为贞”同例。一般把甲骨文中借为“贞”的“鼎”字直接释作“贞”,严格说起来也不是很妥当的。 
从上面所说的情况来看,要想学好古文字,不在《说文》上下一些功夫是不行的。但是《说文》是很难读的一部书,精读一遍要花很多时间。在古汉语等方面基础比较差的青年人,读起来尤其困难。由于对内容不能真正理解,读了往往记不住,效果不大。按照我的经验,在开始学古文字的时候,可以先很粗地翻阅一下《说文》,了解一下大概的情况,能精读一部分当然更好,但不必急于通读全书。对学古文字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是要养成勤查《说文》的习惯。不但在学习、研究古文字的时候一碰到有关问题就要去查,就是在阅读书报的时候碰上了一个记不起它的小篆写法的字,也应该去查一查。查《说文》并不是很轻松的事。即使有索引可以使用,也还是会有查了半天还查不到字的情况。我们决不能因为怕麻烦就少查《说文》。勤查《说文》能减少以至消灭由于对《说文》不够熟悉而犯错误闹笑话的可能。而且通过不断翻查,对《说文》无疑是会逐渐熟悉起来的。 
读不懂《说文》的时候,可以参看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一般简称《段注》)。有必要的话,还可以查阅《说文解字诂林》所收的其他各家的解释。段注水平很高,但是武断之处也很多,而且还时常擅改《说文》原文。所以引用《说文》不能根据段注本。 

前面说过,《说文》的篆形和解释有不少错误。因此我们一方面要充分重视《说文》,一方面又不能轻信《说文》,应该注意学者们根据古文字纠正《说文》错误的各种意见。不但是先秦古文字,就是秦汉金石简帛上的小篆和隶书,也可以用来纠正《说文》的错误。所以学古文字的人对秦汉时代的文字资料也应该有所了解。 
在古汉语等方面的知识之外,上古史和考古学(包括古器物学)等方面的知识,对学习、研究古文字的人来说也都是很重要的。例如:学殷墟甲骨文,应该有一些商代史和殷墟考古的知识。在殷墟考古方面,初学者可以看胡厚宣《殷墟发掘》。学金文,应该有一些商周史和青铜器研究方面的知识。在青铜器方面,初学者可以看容庚、张维持的《殷周青铜器通论》。 
上面提到的各方面的知识,都是学古文字的人所应该具备的。在开始学古文字的时候,至少应该先在这些方面取得一些常识。在学古文字的整个过程里,应该不断积累这些方面的知识。 
下面简单谈谈学习古文字学范围之内的知识时所需要注意的一些问题。 
1.要认识古文字发展的全过程。 
古文字的内容丰富多样。按时代可以把古文字分为商代文字、四周文字、春秋文字和战国文字。战国文字又可以按地域分为六国文字和秦国文字(如称秦系文字则可以包括春秋时代的秦国文字和小篆)。对六国文字还可以进一步作分国的研究。按照文字所附着之物的性质,古文字又可以分为甲骨文、金文、石刻文字、玺印文字、货币文字、陶器文字、简帛文字等种类。学习、研究古文字的人,可任意选择自己的主攻方向。但是不管你如何选择,对古文字发展的过程都必须有一个全面的认识。各种古文字之间都是有联系的,如果专攻一种不及其余,所专攻的那种古文字决不可能研究得很深很透。李学勤在《谈自学古文字》里说他起初“是先学甲骨和战国文字的,到六十年代不得不补学青铜器,说明不管先学什么,想要在古文字学范围内有所建树,还得认识古文字发展的全过程。”这是经验之谈,值得我们重视。 
但是我们强调认识古文字发展全过程的重要性,并不是要求学古文字的人对各种古文字都平均使用力量,更不是要求他们不分主次地同时学几种古文字。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如果齐头并进地同时学几种古文字,往往不能收到良好的效果。我们最好先集中力量学一种古文字,在基本掌握了这种古文字之后,再集中力量去学另一种。所谓集中力量学一种古文字,并不意味着在学这种古文字的时候对其他各种古文字一点也不能管。我们只要做到主次分明就可以了。至于究竟先学哪一种,后学哪一种,可以按照自己的兴趣和需要去决定。 
2.学习的重点不要放在读文编上而要放在读原始资料上。 
已经出版的古文字文编相当多。综合性的有高明《古文字类编》和徐中舒主编的《汉语古文字字形表》。甲骨文方面有孙海波《甲骨文编》等书。金文方面有容庚《金文编》。古印文字方面有罗福颐主编的《古玺文编》。古陶文方面有顾廷龙《古陶文香录》等。货币文字方面有张颔《古币文编》等。石刻文字方面有商承柞《石刻篆文编》。初学者往往把主要精力放在读这类文编上。这种办法不一定妥当。 
我们知道学外文不能从读字典入手。要想学好一种外文,必须大量阅读这种文字的书和文章。使用汉字的人学古汉字,情况跟学外文当然有所不同。在开始学一种古文字的时候,先粗读一遍有关的文编,是完全可以的。但是要想学好古文字,主要不能靠读文编,而得靠大量读原始资料。脱离了古文字的使用环境,孤立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去学习,是不可能真正掌握古文字的。在这方面,学古文字跟学外文有很大的共同性。 

在开始学古文字的时候,只能读有考释或释文的原始资料。例如学甲骨文可以先读郭沫若的《卜辞通纂》和《殷契粹编》,学金文可以先读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学石刻文字可以先读《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九卷所收的有文字图版的《石鼓文研究》和《诅楚文考释》,学货币文字可以先读丁福保主编的《古钱大辞典》的有关部分,学古印文字可以先读罗福颐主编的《古玺汇编》。有了基础以后,就应该去读没有考释和释文的原始资料。如果离开了别人的考释、释文就不能利用古文字资料,就是没有学好古文字。 
有的人不管古文字在资料里的实际使用情况,也不怎么注意古文字字形的真实的演变历史,就字论字地孤立静止地去研究古文字。他们喜欢用“看图识字”的办法,或者滥用“偏旁通用”(如“人”旁“女”旁可通用)的原则,去考释古文字文编的附录里所收的未识字,其结论大都是不可信的。有志学古文字的青年千万不要走这条道路,要想掌握考释古文字的比较正确的方法,应该看唐兰《古文字学导论》、《殷墟文字记》和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不过他们的考释也并非完全正确,阅读时应该注意。 
在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我们说要想学好古文字主要不能靠读文编,并不意味着对文编可以不加重视。不论是学习还是研究古文字,都应该充分利用有关的文编。由于各种文编大都大量收入异体,还可以把它们当作索引来用。在需要查文编的时候,千万不要因嫌麻烦而不去查。 
除了上面举过的各种文编外,汇集各家考释甲骨文的说法的《甲骨文字集释》(李孝定编)和汇集各家考释金文的说法的《金文诂林》及其《附录》与《补》(皆周法高主编),也都应该充分加以利用。 
日人岛邦男编的《殷墟卜辞综类》,按甲骨文本身的字形特点建立部首、编排文字,每个字下汇录使用这个字的甲骨卜辞(整条卜辞的字都按原形摹写)。对学习研究古文字的人来说,这种工具书比一般的文编有用得多。可惜《综类》对卜辞的摹录有不少错误,使用时需要核对原始资料。 
3.对古文字资料的性质、时代等方面的问题都要有比较深入的了解。 
古文字资料的内容是由它们的性质决定的。例如甲骨卜辞、青铜器铭文、玺印文字、货币文字……,其用途各不相同,因此内容也截然有别。同性质的资料,其内容也还会由于时代、地域等因素的影响而有不同的特点。古文字资料的文字形体和用字习惯,通常随时代而异。资料的性质在这方面也有影响,例如重要的金石铭刻的文字形体大都很规整,货币文字则往往比较草率。同时期同性质的资料,其文字形体和用字习惯也还会由于某种或某些原因而有所不同。例如同时期不同组的殷墟甲骨卜辞,其文字形体和用字习惯就有明显的差别;春秋战国时代,特别是战国时代的金文和其他文字资料,其文字形体和用字习惯往往随地域而异。不注意上面所说的这类情况,是不可能很好地掌握古文字的。所以学古文字不能把眼光局限在文字上,对古文字资料的性质、时代等方面的问题都应该有比较深入的了解。例如要学甲骨文,至少应该读一读陈梦家的《殷墟卜辞综述》,比较深入地了解一下殷墟甲骨卜辞的性质、内容以及分期分组等问题。 
如果想粗略地了解一下各种古文字资料的概况,可以读唐兰《古文学导论》和李学勤《古文字学初阶》。 
4.要及时吸收本学科的新知识。 
新的古文字资料和古文字学的研究成果是层出不穷的。我们前面举到过的工具书和专著,大部分是三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出版的,不同程度地存在着知识陈旧的问题。有的工具书虽然出版得很晚。但也没有很好地吸收新的研究成果。所以我们既要充分利用工具书,又不能过分依赖工具书;应该随时注意本学科的新资料和新成果的发表,不断更新自己的知识。《考古》、《文物》、《考古与文物》、《古文字研究》等刊物上发表的有关文章以及新出版的有关专著,都应该力争及时加以阅读。 

古文字学领域内的有些问题,已有较长的研究历史。如果我们已经初步掌握了有关的基础知识,就可以先找关于这些问题的最新著作来看,然后再根据这些著作提供的线索,去补看一些比较重要的旧著作,这也可以算是“迎头赶上”的一种办法吧。 
最后还想强调一下动脑和动手的重要性。不管多高明的古文字学者,他的意见总不可能一点没有错误,各种古文字工具书更是免不了有较多的错误,因此我们在使用古文字工具书和阅读古文字方面的著作的时候,一定要善于动脑,不要无条件地接受别人的说法。如果让错误说法先入为主地占据自己的头脑,新的正确的说法就吸收不进去了,这是非常危险的。我们在前面曾经屡次强调学古文字必须勤于翻书查书。此外还应该勤于做卡片、做摘录。如果能持之以恒,对于学习以至以后的研究工作一定会有极大的好处。(原载《语文导报》1985年第10期,今据拙著《古文字论集》所收者收入本集。)
 

宋诗的历程:莫砺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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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2017-01-30 莫砺锋 程门问学

▲《全宋诗》共有72册,由北京大学出版社自上世纪90年代起陆续出版。近日黄山书社又出版了12册《全宋诗辑补》。

自从产生宋诗以后,唐诗和宋诗便成为诗歌史上双峰并峙的两个典范。宋以后的诗歌虽然还在继续发展,但再也没能超出唐宋诗的风格范围。元、明、清的诗坛上有时宗唐,有时宗宋。或同时有人宗唐,有人宗宋,甚至在一个人的诗集中,也有时学唐体、时效宋调的现象。那么,唐、宋诗的主要差异是什么呢?产生这些差异的原因又何在呢?清人蒋士铨的《辩诗》对此作了简明中肯的回答:

唐宋皆伟人,各成一代诗。
复出不得已,运会实迫之。
格调苟沿袭,焉用雷同词?
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

要对宋诗进行深入的研究,当然有许多具体的微观的课题要做,但也有必要对它进行宏观的观照。笔者长期从事宋诗的微观研究,在此不揣浅陋,试从三个方面对宋诗作一整体性的观照。

一、宋诗的思想文化背景


▲南宋 刘松年《撵茶图》(局部)

儒、道、释三派是中国传统思想最主要的组成部分,虽说早在唐代就已有了“三教论衡”的现象,但它们真正在思想层面上融为一体却是到宋代才实现的。北宋建立以后,一反前代北周的灭佛政策,对佛教采取了保护、鼓励的措施。在晚唐、五代受到打击的各种佛教宗派,又重新兴盛起来,其中最为流行的则首推禅宗。虽说禅宗的某些思维模式已被宋代的儒学——理学所吸收,从而不再具有理论优势,但禅宗本身也采取了更加主动地吸收儒、道两家思想并力求适应中国传统伦理观念的态势,从而使士大夫在接受禅学时的心理障碍消除殆尽。所以宋代士大夫的习禅、信禅成了随处可见之事,即使是口头上仍然排佛甚力的理学家其实也颇倾心于禅宗,更不用说与禅师交往密切的苏轼、黄庭坚等人了。

上述思想背景对宋诗有多方面的影响,比如以《沧浪诗话》为代表的以禅喻诗说的流行便是一个显例。然而最深远的影响则是通过创作主体的中介而发生的,那就是它引起了宋代诗人的人生观和审美情趣的转变。禅宗原是充分中国化、世俗化的佛教宗派,尤其是慧能开创的南宗禅,经过南岳、青原一二传以后,越发将禅的意味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形成了随缘任运的人生哲学。宋代的禅宗进一步从注重外部事功转向注重内心修养,它以内心的顿悟和超越为宗旨,轻视甚至否定行善、诵经等外部功德。与此同时,儒学思想也发生了类似的转变。宋代理学家虽然并不否定齐家治国等外部事功,但他们最注重的却是诚意正心之学,所以对四书的重视竟凌驾于五经之上,而对日常人伦中的“孔颜乐处”的追求便成为人生的最高境界。

三教合一的思潮使宋代诗人的文化性格迥异于前代文人。他们对传统的处世方式进行了整合,使承担社会责任与追求个性自由不再成为互相排斥的两极。宋代诗人大多走了经科举考试而入仕的人生道路,入仕以后也多能勤于政务,勇于言事。然而他们在积极参政的同时仍能保持比较宁静的心态,他们把自我人格修养的完善看作人生的最高目标,他们善于向内心去寻求个体生命的意义。宋人有很强的传统观念和集体意识,道统和文统的观念深入人心,结盟结党的做法为大家所接受。宋人认为个人的努力和贡献是整个传统或整个阶层中的一部分,而且都应受到理性和道德的节制。于是,宋人的个体意识不像唐人那样张扬、发舒;宋人的人生态度倾向于理智、平和、稳健和淡泊。宋人在事业顺利时并不“仰天大笑出门去”(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在命运坎坷时也很少“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孟郊《赠崔纯亮》)。王安石拜相之日即惦念着“霜筠雪竹钟山寺”(见魏泰《临汉隐居诗话》),相业正隆时又追忆“江湖秋梦橹声中”(《壬子偶题》),苏轼暮年贬往荒远的海南,却并不戚戚于个人忧患,食芋饮水,吟诗作文,实现了平生创作的最后一个高潮。与唐人相比,宋代诗人的生命范式具有冷静的、理性的、脚踏实地的特征,呈现为一种超越了青春躁动阶段的成熟状态。与唐诗相比,宋诗的情感强度稍嫌不足,但思想的深刻则独臻高境。宋诗不追求高华绚丽,而以平淡美为艺术极境,这些特征都植根于宋代的思想文化背景。

与此同时,宋人的审美观念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他们认为审美活动中雅俗之辨的关键在于审美主体是否具有高洁的品质和情趣,而不在于审美客体是高雅还是凡俗之物。苏轼说:“凡物皆可观,苟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超然台记》)黄庭坚说:“若以法眼观,无俗不真。”(《题意可诗后》)这两位宋诗的代表作者的话,正是宋代审美情趣的体现。

在古代,诗一向被认作最高雅的艺术殿堂,凡俗的题材和语言在诗中是没有立足之地的。即使在诗国疆域极为广阔的唐代,除了杜甫、韩愈等少数诗人外,诗坛对平凡、琐屑的题材是不甚注意的,也不允许俗字俚语进入诗歌。然而到了宋代,诗坛风气发生了变化。首先是俗字俚语不再受到诗人的排斥,苏轼认为:“街谈市语,皆可入诗,但要人熔化耳。”(见《东坡诗话》)在苏、黄等人的诗中,俗字俚语大量入诗,到了南宋杨万里更是满纸俗语。其次是平凡琐屑的题材开始受到诗人的青睐。从欧阳修、梅尧臣开始,诗人们把审美的目光投向生活的每个角落。虽然梅尧臣的尝试有时不很成功,例如他写“有鸦啄蛆”之诗便缺乏美感,但继之而起的苏、黄等人则最大程度地使平凡琐屑的日常生活内容升华进入诗的境界,从而为诗国开拓了更广阔的题材领域。

应该注意的是,宋诗的上述转变并不是由雅趋俗,而是“以俗为雅”。梅尧臣、苏轼、黄庭坚都曾提出“以俗为雅”的命题,所谓“以俗为雅”,就是以更为广阔的审美视野和更为敏锐的审美趣味去审视世界,从而实现由俗向雅的升华,或者雅对俗的超越。在古代诗人的心目中,庸俗的趣味是诗歌的大忌。然而宋以前的诗人主要是通过回避俗来达到雅,那事实上是一种作茧自缚的消极态度,因为那样势必把许多平凡的题材和语言排除在诗歌之外,从而限制了诗歌的表现范围。南朝的诗几乎成为高门贵族的专利品,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到了宋代,诗人们采取“以俗为雅”的态度从事创作,这不但扩大了诗歌的题材范围,增强了诗歌的表现手段,同时也使诗歌更加贴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从而真正使诗歌走向民间。只要把苏、黄的送别赠答诗与李、杜的同类作品相对照,或者把范成大、杨万里写农村生活的诗与王、孟的田园诗相对照,就可清楚地看出宋诗对于唐诗的新变,而实现这种新变的关键正是宋人“以俗为雅”的审美观念。

二、宋诗对唐诗的继承和革新


▲宋徽宗《文会图》(局部)

自从宋诗以迥异于唐诗的面貌出现于中国诗史之后,人们便把批评的焦点集中在宋诗与唐诗的关系之上。由于唐诗是诗史上不可逾越的一座高峰,由唐诗所奠定的美学风范已经成为历代读者的心理定势,当人们以唐诗为参照来衡量宋诗时,便不免贬多于褒了。两宋以降,对宋诗的一切批评责难几乎都是在这种前提下产生的。所以要想真正领略宋诗的滋味并实事求是地批判其价值,就必须弄清宋诗与唐诗的各种关系。

唐、宋诗产生于不同的时代,它们赖以生存的文学史背景是迥然不同的。当唐代诗人登上诗坛时,他们面临的形势是诗歌已经历了长期的积累而尚未达到高峰,诗歌发展的内在逻辑正呼唤着巨人的出现。从建安时代开始,诗人们对五七言诗的形式进行了多方面的探索,这种探索主要是沿着骈偶丽辞和声律谐和两个方面进行的,从曹植、陆机到沈约、谢朓,诗人们花费了巨大的努力,暗中摸索,筚路蓝褛,等到南朝后期及隋代,五七言诗距离格律化只有一步之遥了。同时,诗人们在题材内容方面也进行了不懈的探索、开拓。建安诗人用力描摹社会画面,正始作者着意刻划内心律动,这两种取向基本涵盖了诗歌所能表现的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这两大领域。如依具体题材而分,则乐府诗、咏怀诗、咏史诗、游仙诗、田园诗、山水诗、咏物诗、拟古诗乃至玄言诗、宫体诗都已出现,五七言诗的题材种类已经大致齐备。然而由于种种局限,先唐的诗歌尚未达到最高境界,先唐诗人积累的丰富艺术经验尚有待于总结、提高。唐代诗人正是在这种局势下开创一代新风的,唐诗正是在八代诗的坚实基础上建造起来的一座大厦。

极盛之后难以为继,宋代诗人面临的历史条件远不如唐人来得优越。充分发达、登峰造极的唐诗只给后人留下很狭小的发展余地,唐诗的巨大阴影给宋人的创作心理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宋人必须另辟蹊径才能走出唐诗影响的阴影,他们的创新也就具有很大的难度。以题材为例,宋代的社会生活并未比唐代增添多少新的内容,而唐诗表现社会生活几乎达到了巨细无遗、各臻其妙的程度,当宋人要想写某一题材时,几乎总能发现唐人已经留下同一题材的名篇或名句。例如宋初王禹偁在春日清晨发现园中花枝被春风吹折,写出“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二句,本以为景奇语新,却不料唐诗中早已有“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种花”之句了(见《蔡宽夫诗话》)。无怪熟读唐诗的王安石要发出“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世间俗语言已被乐天道尽”之叹了(见《陈辅之诗话》)。再以体裁为例,由于唐代诗人在声律、丽辞上提供了正反两方面的丰富经验,唐人就水到渠成地实现了诗歌的格律化,从此奠定了五七言诗的古体、今体诸形式。但由于唐人对这些诗体都已掌握得得心应手,宋人在体裁方面就很难再作什么创新了。除了拗律和对仗手法的灵活多变之外,宋人在诗歌形式方面基本上是沿袭了唐人的手法而无所变化。所以说,当我们比较评判唐、宋诗之优劣高下时,尤其是衡量它们的创新程度时,千万不要忘了它们所处的不同的文学史背景,否则这种评判将是没有意义的。

持续了很长时间的唐宋诗之争造成了一种错觉,仿佛宋诗与唐诗毫无共同之处,事实上唐诗从中唐开始就有向日后的宋诗演变的趋势,而宋诗的许多特征都可在杜甫、韩愈的诗中找到滥觞之源。从整个诗歌史的角度来看,宋诗正是唐诗自身发展的必然结果,唐、宋诗之间存在着一脉相承的密切关系。清人吴之振说:“宋人之诗,变化于唐而出其所自得。皮毛落尽,精神独存。”(《宋诗钞序》)正因为宋诗对唐诗有因有革,它才能取得与唐诗双峰并峙的历史地位。

当宋人登上诗坛时,唐诗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巨大山峰,所以宋人对唐诗的最初态度是学习和模仿,从宋初到北宋中叶,诗人们先后选择白居易、贾岛、李商隐、韩愈、李白、杜甫作为典范,表现出对于唐诗的崇拜心理。即使当元祐年间宋诗特色形成之后,唐诗也仍然是宋人的主要借鉴对象。当然,更值得注意的是宋人的创新精神。从欧阳修、梅尧臣开始,宋人就试图摆脱唐诗的藩篱。他们在诗国中很难发现未经唐人触动的新的宝藏,他们所能做的是在唐人开采过的矿井里向深处发掘。宋诗较成功的题材开拓是向平凡的日常生活倾斜,唐人注意不够的琐事细物都成为宋人笔下的诗料,比如苏轼有咏农具之诗,黄庭坚多咏茶之诗。有些生活内容唐人也已写过,但宋诗的选材角度更趋向世俗化和平凡化,比如唐代的山水诗多咏幽静绝俗之境,而宋人却喜写游人熙攘的金山、西湖。宋诗所展示的抒情主人公更像平凡的普通人。

宋诗在艺术上的任何创新都是以唐诗为参照对象的,宋人惨淡经营的目的便是在唐诗美学境界之外另辟新境。宋代许多诗人具有鲜明的艺术个性,他们的风格特征相对于唐诗而言都是生新的,比如梅尧臣诗的平淡,王安石诗的精致,苏轼诗的畅达,黄庭坚诗的瘦硬,陈师道诗的朴拙,杨万里诗的活泼,都可视为对唐诗风格的陌生化的结果。然而宋代诗坛有一个整体性的风格追求,那就是以平淡为美。苏轼和黄庭坚一向被看作宋诗特征的典型代表,苏轼论诗最重陶渊明,黄庭坚则更推崇杜甫晚期诗的平淡境界。他们的诗美理想是殊途同归的,他们追求的平淡实指一种超越了雕润绚烂的老成风格,一种炉火纯青的美学境界。以平淡为美的诗学观点显然是对以丰华情韵为特征的唐诗美学风范的深刻变革,这是宋代诗人求新求变的终极目标。如果说唐诗是以丰神情韵见长,那么宋诗则是以筋骨思理取胜的,更简洁的说法是唐诗主情,宋诗主意。宋诗并不缺乏情感,但是宋诗的情感内蕴大多经过理性的节制,比较温和、内敛,不如唐诗那般热烈、外扬。所以宋诗的特长是思虑深刻而外表平淡,它是宋人对生活的深沉思考的文学表现。唐情、宋意既互相对立,又互相补充,它们是古典诗歌美学的两大范式,对后代诗歌具有深远的影响。

三、宋诗的发展历程


▲南宋 马远《西园雅集图》(局部)

宋代长达320年,宋诗经历了波澜壮阔、高潮迭起的发展历程。然而宋诗发展的阶段性不如唐诗那么明显,后代学者也没有就其分期达成共识。笔者认为,如果从宋诗的发展脉络及宋诗所取得成就的阶段性来看,宋诗的发展过程可以分成以下六个阶段。

从北宋初建到真宗末年(960-1021年)是宋诗的初期。虽然北宋王朝一开始就很注意文化建设,但是文学的发展是不能一蹴而就的,所以此期的宋诗基本上呈现为晚唐五代诗风的沿续,诗坛上因在唐诗中选取不同的模仿典范而分成三个流派。最早出现的是“白体”,即以白居易为学习对象的一批诗人。这些诗人主要是朝廷的馆阁文士,他们常常作诗唱酬,内容多为杯酒光景的闲适生活,风格则仿效白氏近体诗之浅切清雅,代表诗人有李日方、徐铉等。与李、徐同中有异的是王禹偁,他虽然也仿效过白氏的闲适诗,但更重视其讽喻诗,并学习白氏新乐府诗的精神,写了一些忧国忧民之作,诗风也微呈散文化、议论化的端倪。稍晚,出现了专门模仿贾岛、姚合的一批诗人,由于宋人常把贾、姚看成晚唐诗人,故此派诗人得名为“晚唐体”。这是一个成员身分混杂的松散流派,其中“九僧”即惠崇等九位僧人是最恪守贾、姚门径的,林逋、潘阆等隐逸之士则兼学贾岛和白居易。身分迥异的是寇准,他曾任高官,又与上述两个群体都有交往,故隐然成为此派盟主,其诗也喜写山林之思。晚唐体诗人追求精炼整饬,但格局比较狭小。

宋初诗坛上声势最大的一派是西昆体,此派诗人由《西昆酬唱集》而得名,代表诗人是杨亿、刘筠、钱惟演。他们不满白体诗风之浅近,改以李商隐为学习典范,其诗除了写流连光景的闲适生活外,主要以怀古和咏物为题。西昆诗人学习李商隐颇有所得,尤其是在七律的整饬、典丽、深密方面颇有矫正五代诗风之浅陋的意义。然而他们专事仿效李商隐诗的艺术外貌,却缺乏李诗的深情实感,所以形貌相似而神采不足。西昆体在当时曾风靡天下,然而他们专事模仿而缺乏创新精神,故不久即被讥为剽窃。再加上其诗缺乏时代气息,所以未能承担振作一代诗风的任务。

在宋仁宗统治的时期(1022-1063年),文坛上出现了诗文革新运动,宋诗在此期内得到了长足的进步。诗文革新运动本是配合范仲淹等人的政治革新而开展起来的,所以欧阳修等人对文学的社会政治功能有清醒的认识,对振作一代诗风也怀有充分的自觉。在诗歌方面,成就较大的有欧阳修、梅尧臣、苏舜钦等人。这些诗人的风格并不一致,但在革新五代以来的诗风上有共同的趋势,对扭转西昆体脱离现实的不良倾向都有所贡献。他们都主张诗歌要有为而作,提出了“诗穷而后工”(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的观点。欧诗着重写个人的生活及情怀,含有较深的人生感慨,诗风平易委婉,善于以散文手法和议论入诗。苏舜钦早年喜欢痛快淋漓地反映时政,被贬后则多抒愤郁不平之情,感情强烈,风格豪迈雄劲。他也长于写雄奇阔大之景,意境开阔,风格奔放。苏诗的缺点是伤于直露,不够精炼。

此时成就最高的诗人是梅尧臣,他写了许多关心时政和民间疾苦的诗,秉笔直书,感情愤激,继承了杜甫、白居易的传统。他还喜写日常生活琐事,虽然有些尝试不很成功,但总的说来是开辟了宋诗贴近日常生活的题材走向。梅诗在艺术上比较自觉地追求平淡之美,在平直质朴的语言中渗入劲健老辣的因素,有时甚至不避枯涩之笔。显然,梅诗是有意识地以偏离唐诗风格为方向的,这固然给它带来了词句枯淡缺乏韵味的缺点,但它最终会导致新诗风的形成。所以他的后辈对其开宋诗风气之先的贡献有很高的评价。

欧、梅、苏的创作和理论都为宋诗的健康发展开辟了道路,继之而来的便是宋诗的鼎盛时期。

以宋神宗、宋哲宗时代为主的北宋中后期,是宋诗最终形成一代新风的关键时期。近人陈衍论诗,倡“诗有三元”之说,即诗史上有三个鼎盛期,它们是唐代的开元、元和及北宋的元祐(见《石遗室诗话》卷一)。元祐(1086-1093年)是宋哲宗的年号,实即北宋中后期的代称,这是宋诗的极盛期,故可与盛唐、中唐并称。北宋诗成就最高的三大家——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的创作高峰都在这个时期,他们以精妙的艺术成就和鲜明的风格特征使宋诗达到了足以与唐诗媲美的高度。

王安石的年辈稍晚于欧、梅,但他的创作盛期则在神宗时期。他早期的诗注重反映社会现实,咏史抒怀之作也多寓政治情感。晚期诗则改以写景抒情为主,风格也从早期的直截刻露变为深婉精工。王诗的特点之一是长于议论,像《明妃曲》二首即以议论精警而成为宋诗名篇。王诗的成就已跻身于宋代一流诗人之列,然而他的诗风较多地体现出向唐诗的复归,所以最能代表宋诗特色的诗人不是他而是苏轼和黄庭坚。

苏轼是宋代成就最高的文学家,在诗、文、词诸方面都堪称北宋第一大家。他继承并超越了欧、梅、苏等前辈,把晓畅、明快、奔放的风格推向极高的艺术境界。苏诗姿态万千、风格多变,虽然鲜明地体现着宋诗特征,却又避免了宋诗的主要特点即尖巧生硬和枯槁乏味,从而得到后代广大读者的喜爱。苏轼才力充沛,兴趣广泛,感受敏锐,生活阅历又极为丰富,所以苏诗在题材之广阔、形式之多样及情感内蕴之深厚几个维度上都傲视一代,成为诗坛公认的领袖。

黄庭坚与苏轼齐名,但诗风相异颇大。他虽然也崇尚平淡之美,其晚年诗作且有复归质朴自然的倾向,但他的多数作品则呈现生新瘦硬、奇峭老健的风格。黄诗偏重于与文化活动有关的题材,又多用典故成语,所以有浓厚的书卷气。他在艺术上追求戛戛独造的境界,语言新奇生动,结构转折陡急,音调拗峭劲挺,凡此都鲜明地呈现与唐诗相反的倾向。如果把宋诗视作与唐诗异趣的一种风格之载体,那么黄庭坚可称最能代表宋诗特征的诗人——尽管他的创作成就比不上苏轼。

元祐时代的著名诗人还有陈师道,他以朴拙平淡的诗风自成一家,只是他才力较小,成就不能与王、苏、黄相比。

元祐以后,诗坛上崇尚黄、陈诗风,并形成了以黄、陈为宗主的江西诗派。他们在创作上继续走黄、陈的路子,取材则更加跼缩于书斋生活。然而靖康事变打破了这种局面,国破家亡的形势使诗人们转而以国事民生为题材,爱国主义的主题开始成为诗坛主流。被后人视为江西诗派后劲的吕本中、陈与义、曾几是此时的代表诗人,他们的创作上继元祐诗人,下启南宋四大家,从内容到艺术都呈现转折中介的状态。

南宋偏安局面形成以后,诗坛上出现了陆游、杨万里、范成大、尤袤等“中兴四大诗人”,也称南宋四大家。由于此时抗金复国的主题成为时代的最强音,所以最能代表这种主题倾向的陆游也就成为诗坛的代表。陆游的过人之处在于,其他诗人的爱国吟唱在绍兴和议达成后逐渐低沉,而他却使这种主题贯穿了终生的创作。陆游对抗金复国的正义事业充满胜利信心,而且以雄伟奔放的风格对之作了酣畅的表达,他那些气势磅礴的名篇把爱国主题提到了诗史上空前的高度。陆游也长于写其他题材,长期乡居的生活使他留下了许多写田园风光和闲情逸趣的好诗,而不幸的婚姻则使他写出了为数不多但极为感人的爱情诗。陆游勤奋过人,留下的诗作近万首,居宋代诗人之冠。此外,杨万里的诗以活泼风趣的风格自成一体,范成大的诗以描写农村的真实生活图景和沦陷区的风土人情而著称。陆游等人活跃于诗坛的南宋孝宗至宁宗前期(1163-1210年),是南宋诗史上较为重要的一个阶段。

四大家之后,宋诗进入尾声阶段(1210-1279年)。此期诗坛上以江湖派诗人最为活跃,其中的佼佼者如刘克庄、戴复古等人部分地继承了陆游的精神,对国势衰危的时代有所反映,艺术上也颇有成就。但大多数诗人则沉溺于吟风弄月、叹穷嗟卑,等而下之者则以诗为干谒权贵的工具,诗坛的总体趋势萎靡不振。直到宋末亡国之际,才由民族英雄文天祥及谢枋得、谢翱、郑思肖、汪元量等爱国诗人以悲愤慷慨之声振作了诗风,为宋诗画上了光辉的句号。

>原载《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4月第41卷第2期,题为《宋诗三论》。又见作者主编的《宋诗精华》(巴蜀书社2000年版)前言,文字有部分出入。今以后刊者为准。

 

唐弢对范纪曼的诽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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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鹏年:唐弢怎么能这样写“书话”?  此博文包含图片 (2015-01-15 22:29:44)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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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沈鹏年:唐弢怎么能这样写“书话”?作者:博闻强记
唐弢的霸道,当年通过耿庸的回忆录有所了解。对沈鹏年,有一帮专业鲁迅研究者进行“追杀”,搞得人不得不信这人是个“骗子”。但从沈鹏年文中揭露的唐弢对范纪曼的诽谤来看,我还真不敢相信那些“专家”了。据沈鹏年说,专家们都是唐弢的弟子。唐弢的弟子中最著名的大概是汪晖了,这位汪大主编就颇有乃师的风范,二十年前的论文再版多年,引注就是不改。留下话柄,也算一绝。
   





    改革开放以来,研究我国新文学作品的版本和掌故,已成为一种新兴的学问,涌现了一大批有才气的“书话专家”。考究版本、探讨源流,校正纠误、钩沉索隐,出版了许多著作,非常可喜。但有一些人把唐弢奉为这门“新兴学问”的“祖师爷”,则似乎言过其实了。因为历史上最早发表新文学作品“书话”的是阿英(钱杏邨)先生。见于1937年出版的《鲁迅逝世周年纪念册》,题为《鲁迅书话》,介绍了鲁迅的第一篇文艺论文《摩罗诗力说》、最早的译本《域外小说集》和他的代表作《阿Q正传》。这些“书话”图文并茂、隽永耐读,钩稽了第一个评价《阿Q正传》是周作人的史实,转述了鲁迅谈《域外集》典故给阿英的两封信,更是弥足珍贵。平心而论,这才是我国最早和最正宗的新文学“书话”,提供后学者作为楷模和范本,是当之无愧的。至于唐弢以晦庵为名起手写《书话》,还在阿英发表《鲁迅书话》的九年以后。还有人把《晦庵书话》当成这门学问“开山”的“经典”,称它是“搜集中国新文学版本的白皮书”,“指引读者到那个神秘世界去探索”的 “案头必备书”。未免溢美失当。
    事实上早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著名学者李平心先生编著、生活书店出版的《全国总书目》,才是“书迷”们真正的“案头必备书”。而唐弢的《晦庵书话》,其中的《海涅<还乡>》篇,就有信口雌黄、泄怨诬人之嫌;甚至在《书话>序言》中,更有编造谎话、自高身价、落井下石之嫌。他口口声声标榜“书话的散文因素需要包括一点事实,一点掌故,一点观点,一点抒情的气息”--这四个“一点”的精神到哪里去了?当我把所知情况一再向唐弢反映,他虽然表示“承教甚感”,却“我行我素”,听其“谬种流传”;甚至变本加厉,无中生有,把“捏造”的罪名强加于海涅《还乡记》译者的身上,后果严重。他所谓通过《书话》“给人以知识”的“史德”、“文品”又何在呢?
  1980年9月,《晦庵书话》第一次大动手术、大肆增删补充、改版重排,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推出以来,二十多年间不断由小32 开改成大32开、再由大32开化为狭长型袖珍本,重排重印了三次,累计印数达10万计。最近一次的重版是2007年7月。每本定价从1元4角上升到30元 5角,涨了20多倍。但其中的失实和错误却一字不改。为了对当前和后代的读者负责,最起码总要加一条注释吧,想不到连这一点举手之劳也不屑为,实在令人费解。莫非唐弢文章一字千金,谬误也当“真理”吗?

   《晦庵书话》当年的受害者是中国共产党早期(1926年)党员、隐蔽战线上的英勇斗士范纪曼同志。党中央有关部门早有指示:“解放后强加给范纪曼同志的一切诬陷不实之词全部推倒。”唐弢《晦庵书话》硬是置若罔闻。我虚度八十有二,在人世间已为日无多。回想忘年知己范纪曼同志刑满释放在上海戏剧学院“监督劳动”,承“上戏”图书馆荣泽民兄告知,我特地前去看望他。他形容消瘦、骨削如柴,见了我躲进了洗手间。我紧跟进去表达我对他的“想念之殷”,他抱住我失声痛哭,哽咽难言。中央文件下达,落实政策,他住进华东医院高干病房治疗,我又多次去探望他。他和我谈起唐弢强加的诬陷不实之词,希望我写文章为他辩诬,告诉读者以真相。为此,我写了《神秘的书屋和奇特的教授 --为革命老干部范纪曼同志辩诬》,投寄上海有关报刊。由于唐弢影响和阻挠,无法面世。如今中央为范平反的文件已颁发24年,去年《山西文学》发表李镛同志文章,写了专章《关于范纪美》纠正唐弢谬论,仍未能博出版社青睐。今年7月新版《晦庵书话》大量发行,唐弢强加给范纪曼的诬陷不实之词依然“谬种流传”,出版社连一条注释也不屑添加,实在令人难以容忍。作为一个和范老生前相识半个多世纪的忘年交,曾受范老嘱托,有责任和义务继续为此事分清是非,澄清迷雾,还他的革命历史以清白。
   为了推倒唐弢《晦庵书话》强加给范纪曼的诬陷不实之词,兹据历史档案和他本人生前谈话的记录,将其生平事迹扼要公布,便于读者了解范纪曼究竟是何许样人,为范讨回公道。
   
范纪曼究竟是何许样人

    大革命时代入党的中共早期党员
    
范纪曼原名范贤本,笔名范纪美。1906年3月29日出生于四川省梁山(今梁平)县。少年时代至当时四川的第二商埠、川东交通中枢万县(今万州市) 求学。1925年19岁考入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武昌分校(即黄埔军校武昌分校),和罗瑞卿等同志是同班同学。同年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次年转为中共党员。不久参加北伐,在国民革命第四军独立团叶挺团长领导下任排长。汀泗桥战役中身先士卒,英勇负伤。伤愈后党调他去四川开展工作,到万县地区建党,先后担任梁山县、合川县的县委书记。1928年任中共北川地区军委书记。1929年党派他去重庆,先后在西南美专、重庆高中等校从事学生运动。在革命斗争中与“美专” 女同志彭雅萝相识,经组织同意与彭确定了恋爱关系。同年秋,四川省委书记张秀熟同志派他去上海工作。彭雅萝同往上海,考入上海音专。
范纪曼在上海,地下党将他的组织关系编在法租界金神父路新新里支部,具体工作是交通联络员。1930年5月,全国苏维埃区域代表大会在上海秘密召开。会后因叛徒出卖,范被敌人逮捕。狱中三月,坚贞不屈,没有暴露身份,经亲友营救于同年8月交保释放。出狱后积极设法找党,当时立三路线将党、团组织撤销与工会合并成立行动委员会,推行武装暴动夺取政权,由于历史条件所限,范未能接上组织关系。

    北上找寻党,投考进“北大”
    
范纪曼与彭雅萝反复商量,鉴于在上海一时无法接上党的组织关系,决定北上北平(即北京),为了找寻党,便投考进入北平大学(即北京大学)。范纪曼在北大为了找党先后就读艺术学院、法学院和经济系。他在精通英语的基础上又学习了俄文、德文和日文。还在戏剧系进修,专攻舞台美术,受到戏剧大师熊佛西先生器重。彭雅萝则专修音乐。范在《晨报副刊》发表文章,参加“左联北平分盟”。在这里他终于和共产党员发生了工作联系,他提出要求解决组织问题,但由于当时在上海的党组织又多次遭到大破坏,原来的党中央也被迫撤往江西苏区,组织之间无法取得联系等历史原因,暂时未能为他恢复组织关系。
    在此期间,范纪曼在党员同志的联系和支持下,为我党和革命事业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日寇发动“九一八”侵华事变,东北沦亡。北平各校学生在中共地下党领导下成立抗日学联,范纪曼当选为学联主席团成员,开展救亡运动。为了要求蒋介石抗日,北平五千余名学生南下请愿,范纪曼担任 “爱国学生南下请愿团”的纠察总指挥,到了南京,带领请愿学生向国民党中央党部、国民政府外交部等党政机关要求政府抗日,与军警搏斗遭重伤,经南京鼓楼医院抢救脱险。宋庆龄介绍美国记者史沫特莱前去采访,写了《怒吼的北平学生》报道范纪曼等的英雄事迹,发表在英文报刊上。史沫特莱为了表示对范纪曼的敬意,把自己使用的派克金笔送给他,留作纪念。这支派克金笔,范请彭雅萝保管,保存至今。

      党要他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

  经过从北平赴南京的示威请愿活动,范纪曼不便再回北大。党要他到上海,1933年至1936年在共产党员刘逸樵同志浏系中央特科李克农同志部下联系和领导下从事革命地下工作。此时,彭雅萝在上海音专任教,有了固定收入,在静安寺路戈登路(即今南京西路江宁路)租下公寓,建立了小家庭。范在工作之余翻译海涅、歌德、普希金的作品,经常去内山书店购书,与店主内山完造熟识后,在书店拜见了鲁迅先生。鲁迅先生听说范在翻译海涅的诗歌,对他颇为嘉许。范纪曼说:“鲁迅先生印书主张不切边,自称‘毛边党,因此自己翻译的海涅《还乡记》出版时全部毛边装订”
当苏联举行第四届国际戏剧节时,由于范纪曼精通俄文,专门学过戏剧,又经过长期斗争的考验,党组织派范和钱俊瑞等同志一起赴莫斯科出席戏剧节活动。范在莫斯科见到了中共驻共产国际的代表。戏剧节结束后,这位代表派他在苏联专门学习秘密隋报工作,归国后受潘汉年同志领导。为了职业掩护,由钱俊瑞介绍至党创办的新知书店当编辑。1937年至1949年上海解放,一直在潘领导下工作。

党派他打入南京伪中央大学
   
    抗战爆发,上海成为孤岛,党要他以北平商行、雅典娜美术用品社经理等身份为掩护,坚持车命的秘密工作。1941年1月蒋介石制造“皖南事变”,日寇发动进攻江南的新四军。党派范纪曼到南京打入汪伪中宣部,并在伪中央大学担任训育主任兼艺术系教授。范在南京结识了倾向革命的周之友。周之友即大汉奸周佛海之子,原名周幼海。范纪曼精通日语,又有较高的艺术修养,周之友为此经常向范请教日文、纵谈艺术。周之友的母亲杨淑慧(即周佛海之妻)原是日本留学生,爱好艺术。她听儿子一再谈起中央大学的范教授,称他是“鹤立鸡群”的人才,便邀请范教授来“周公馆吃便餐”。周之友正在写《日本概观》,要请范指点,来往比较密切。范纪曼从而获得了许多重要情报,及时报告党组织。范还把周之友的情况反映给组织,党安排另一条线去做周之友的工作,经过争取、教育,周之友终于参加了中国共产党,为党做了有益的工作。解放后周在政府部门任职。
  范纪曼影响和教育了多批中大学生,鼓励他们去新四军参加抗日武装斗争。
    第三国际宣布解散后,反动派叫嚣“马列主义破产”,伪中央大学校长樊仲云大放厥词,胡说要求解散共产党。中大的爱国学生对樊仲云谬论进行驳斥,发生了“打倒樊仲云”的学潮。敌伪军警前来弹压。范纪曼以训育主任身份出来保护学生,说“学生因为樊校长克扣贪污大家的伙食费而闹事,情有可原”。樊仲云向敌伪当局哭诉后,准备逮捕范纪曼。幸得周之友等同志及时而具体的帮助,范纪曼在1943年5月安然离开南京,回到上海。
   
奉命办木简书屋,作党的联络据点
    
  范纪曼到了上海,党组织要他开设书店作掩护。他盘进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1040弄大成商场16号的一幢房屋,开办中文书和外文书混合的旧书店,仿效鲁迅先生的“三闲书屋”名称,定店名为“木简书屋”,由彭雅萝出任书屋经理,党组织为他办了营业执照。木简书屋前后两进:前进很宽大,隔成两间,大间四周安放红木书橱,橱顶上各悬挂一幅油画;中间两列藤椅和茶几。略小的一间南面是落地玻璃长窗,左右两面是精致的红木玻璃门书橱,里面都是烫金精装的珍贵书籍。坐北朝南办公桌,座后屏风,屏风后一扇小门通往后进。后进有两处边门,一通戈登路,一通大华路;后门正对美琪大戏院的观众出口处。这是一处比较隐蔽、又易于撤退的好地方。我当年在永大厂做工,下班后跑书店成瘾,每星期必到,范纪曼见我是青年工人,相熟后成了忘年交(他比我年长20岁),我对书屋非常熟悉。木简书屋从1943年创办到1949年上海解放,存在期为时六年。实际上这里是党的秘密联络据点。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寇侵入租界,所有的美国侨民和英国侨民全部被关进集中营。他们的住家“鸠占鹊巢”,为敌伪官僚抢占,所有外文书被扫地出门。范纪曼和彭雅萝都精通几国外文,早已及时抢购了大批珍贵版本的外文书。为了充实木简书屋,装点门面,便把自己珍贵的藏书、西文原版书、精美画册统统陈列出来。木简书屋豪华、高雅的品位,堪称独步上海滩。书屋处于大成商场的最后一角,闹中取静。商场里百货杂陈,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正好成为秘密联络点的自然屏障。当时范纪曼鼻架金丝眼镜,身穿西装革履,独坐办公桌用酒精灯煮咖啡,手持古巴名牌雪茄烟,时而伏案读书或写作,神态非常潇洒。
    在木简书屋里,潘汉年要范纪曼与一个地下党员刘鹤孔保持联系。刘当时化名李一鸣,在法租界白尔部路负责一座秘密电台。范纪曼亲自驾摩托车为党传递讯息。有一天,突然接到紧急通知,敌人正在和法租界巡捕房交涉,将要到白尔部路去查抄电台。范纪曼驾驶摩托车匆匆赶在前面,把电台装入纸箱和麻袋抢救回来;李一鸣也及时安全转移,敌人扑了空。 "
    开设了木简书屋不卖书、不印书,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范纪曼把翻译的海涅抒情诗九十首,定名《还乡记》,用笔名范纪美,由木简书屋印行出版。此外,木简书屋还代办发行了一本杂志《光化》月刊。
这本《光化》杂志,是打入上海市伪警察局任司法处长、兼伪上海市政府军法处长的中共地下党员李时雨同志所创办。李时雨和范纪曼原是北平大学的老同学,参加共产党后被调至中共晋察冀分局社会部部长许建国同志部下工作。抗战爆发后由许建国部长派往上海,通过罗君强的关系,打入汪伪组织。(许建国同志在解放后先后任天津市和上海市的副市长、公安部副部长、驻苏联大使等职。)1944年日寇处于下坡路,在上海控制稍松。李时雨和范纪曼商量后,决定办一月刊,取“光天化日”即“光明化掉黑暗之日”的意思,定刊名为《光化》,创刊特大号发表了《胡适外传》、《张爱玲手札》等文章,第二期发表了范纪曼译的普希金长诗,第四期发表了《少年中国学会史实》,公开介绍了李大钊、毛泽东、邓中夏、恽代英、张闻天等中共领袖的事迹。这本杂志的出版,在上海读者中引起轰动,一向冷落的木简书屋顿时门庭若市,“热”了起来,每期门售五百本,刊物几天内一抢而空。李时雨经常开了伪警察局的警车,停在大成商场门口,来看望木简书屋的主人范纪曼,客观上为这处秘密联络点增加了一层“安全”的保护色。但当时范、李分属单线领导的两条系统,并无直接关系。这次合作,纯属私人友谊。组织上发现后,批评李“左倾幼稚病”,《光化》随即停刊。
    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我有幸结识了李时雨同志。“文革”结束,李时雨同志“离休”后住在北京前门大街高干楼,我应约前去拜望,重温旧事, 谈到范纪曼被诬含冤的不幸遭遇,相互唏嘘。李老还请我吃过两次饭。
    
智震敌胆,抢救老党员出狱
  
    木简书屋主人范纪曼运用智慧,利用青黄不接的时机,请李时雨同志协助,威震敌胆,从提篮桥上海监狱营救党的老同志出狱,受到党中央嘉奖,是一段颇为惊险而有趣的革命佳话。 ,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被迫宣布无条件投降。上海的日本侵略军孤立无援,惶惶无主;国民党军队远在大后方,鞭长莫及。此时,党要范纪曼设法营救一位党的重要干部--被关押在提篮桥上海监狱的东北抗日联军总指挥杨靖宇烈士的兄弟、抗日联军的副指挥杨树田同志。
  范纪曼立即约请李时雨来木简书屋商量营救计划。
    其时重庆的蒋介石委任南京的大汉奸周佛海为首组成“淞沪行动总指挥部”,准备接管上海的权力。李时雨刚刚受任新职,由周佛海任命为 “总指挥部”的军法处长,在周滞留南京尚未到沪以前代为行使职权。
    李时雨听范纪曼谈了党的这一指示后,就说他正好与上海监狱的伪监狱长沈冠三相识。
  两人经过反复研究,决定利用这个有利时机,作一次冒险的尝试:化妆闯监狱,逼沈冠三放人。
范纪曼弄来一套美军军官的军装,化妆成刚从重庆飞来的国民党高级军官,自称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少将参谋”。范纪曼坐上由李时雨亲自驾驶的军用汽车,横冲直撞地驶进上海监狱。伪监狱长沈冠三听说是“重庆来客”,慌忙出接。范纪曼装出国民党军官的蛮横凶相,厉声责问:“我有一个部下被你们关在这里,还不赶快放出来广是!长官。请问贵部下的大名?”沈冠三惶恐地问。“妈的,装什么蒜!他叫杨树田,你会不知道吗?”
  沈冠三诺诺连声,忙派人将杨树田押来。其实范和杨两人并不相识,范想到组织上交代过杨曾在哈尔滨工作过,懂俄文。因此,范一见杨进来,立即用俄语向他招呼说:
“他们如问你和我是什么关系?你就说是我的部下。”
   杨树田心中有数,立刻恭恭敬敬地向范行了一个国民党的军礼。沈冠三见了,对于范、杨之间的关系也就深信不疑。范纪曼认为此地不宜久留,便对李时雨一挥手,说道:
  “杨出来了,我们走吧!”
    “长官,你们领去犯人,请写一个提人的收条。”沈冠三着急地说。
   范纪曼装出不耐烦的样子,训斥道:“日本鬼子都投降了,你们这批汉奸死心塌地,都应枪毙!你不要错过立功机会。我来接我们的人,还要他妈的什么收条!你还想向日本鬼子交差邀功吗?真是混蛋。”范纪曼大发雷霆,李时雨假意劝架,沈冠三碰了一鼻子的灰,只能放行。
    范纪曼大咧咧坐上李时雨亲自开的军车,带着杨树田,扬长驶出了提篮桥上海监狱。
他们通过“老板娘”董竹君同志,事先在锦江饭店开好了房间。洗澡、理发、更衣、吃了点心以后,仍用李时雨的军车把杨树田同志送到拉都路安乐村(党的一处秘密据点)安顿下来。范纪曼回到木简书屋,立即将胜利完成任务的讯息报告党组织。不久,党组织把杨树田接走,通过关系安全到达东北。杨树田参加党领导的东北民主联军,为解放东北作了贡献。后杨树田担任了哈尔滨市副市长。
    就在范纪曼救出杨树田的第二天,国民党先遣部队接管了提篮桥上海监狱。
    
      唐弢写《书话》泄怨,范纪曼险遭不测

抗战胜利以后,党要范纪曼以大学教授的身份留在上海,继续从事革命的地下工作。
  此时,由中国话剧奠基人之一、戏剧大师熊佛西为校长的上海剧专(解放后称上海戏剧学院),从内地迁回,在上海四川北路一幢多层大厦复校。范纪曼在北大听过熊佛西的课,熊更把范视为自己的得意门生。一拍即合,范纪曼接受了上海剧专的教授聘书。由艺术大师刘海粟为校长的上海美专也迁回上海,刘早已听说范在南京中央大学的艺术课很叫座,上海美专的聘书也送来了。
    范教授白天要在“剧专”、“美专”上课,课余还要完成党交办的任务,晚上还要备课。分身乏术,木简书屋的事务自然无法兼顾。党组织决定,要范纪曼把木简书屋移交给地下党员张子羽同志负责。
    在此期间,唐弢以“晦庵”笔名在《文汇报》连载《书话》,这本来是谈论新文学作品版本的题跋式的随笔,与政治毫无关涉。但唐在谈海涅时却指责了范纪曼。据范纪曼说:“木简书屋开张以后,有一个三十多岁身穿西装的人,经常光临来看书。锁在玻璃橱内的非卖品也一再要求打开来翻阅。对精装的外文书反复查问来历。对珍贵版本缠住不放、硬要购买。还要查问:说化了大本钱开设这样阔气的旧书店,不一定有利可图,是否别有所图?甚至不经同意擅自推开隐蔽的小门闯进去,十分讨厌。”范纪曼起先误会他是一个“文化侦探”,对他很冷淡,后来才知他是唐弢。
    范纪曼无意间得罪了唐弢,事隔二三年后,唐弢耿耿于怀、满腔怨气,就在《书话>海涅<还乡>》篇发泄了出来。唐弢写道:“(海涅)《还乡集》是以《歌之书》里分出来的一个集子,计收短歌九十首,到了1943年上海沦陷期间,这本书又有另一译本出现,根据的大概是德文原本,译者范纪美,出版者木简书屋。这位范纪美曾在汪记政府中央大学当过艺术教授,后来不知怎的闹了别扭,大掼纱帽,从南京跑到上海,在静安寺路一个商场里开起旧书店来,这个书店便是木简书屋,里面陈列着许多原版西书,颇有一些珍本,我在那里见过一册插图本《鲁滨逊漂流记》,由哥伦比亚大学印行,精美绝伦,便在荑国恐怕也很难买到了。还有许多德、法文书,我是外行,不敢瞎说,可是富丽堂皇,一望便知都是古董、令人歆羡无限。书屋里偶然也有线装古籍和新文艺读物,我的精装本《西洋美术史》和春野版《达夫代表作》,就是从他那里买来的。木简书屋陈列各书,定价奇昂,好书又往往标作非卖品,望之兴叹。”(见三联书店1980年9月版第373页;1998年5月重排大32开第2版第 307-308页;2007年7月重排袖珍版第370页。)
  唐弢发表这篇《书话》时,木简书屋作为地下党的秘密联络点依然存在。在国民党“劫收”人员以“惩治汉奸”为名到处搜刮房产、古董声中,唐搜的发泄对于范纪曼及其木简书屋,十分不利。
  唐弢公开写出了书屋的地址,指出书屋“富丽堂皇”,陈列的英文、德文、法文书“精美绝伦”、“在美国也很难买到”、“一望便知都是古董、令人歆羡无限”,对于书屋主人的政治背景则诬称是汪伪汉奸政府的人员,“闹了别扭、大掼纱帽,从南京跑到上海来的”。当时军统特务每天以狼犬的嗅觉在侦查《文汇报》,这篇《书话》自然引起了注意。据说小特务的“报告”打给他们的“上峰”特务头子警察局长毛森,引起毛森很大兴趣。毛森拿着这张《文汇报》亲自来到木简书屋,幸而有张子羽同志从容应付,推托说“书屋主人的背景是‘美国新闻处>,现在美国领事馆任职,每星期天回来一次,平时无法联系。”毛森听了,悻悻然表示:过一个星期要你们书屋老板到(警察局)局长办公室来具结。否则,这里要按“逆产处理”来查封。
    党组织通过当时在美国领事馆担任“美国新闻处中文部主任”的秘密党员刘尊棋同志,为范纪曼弄到了一张“美国新闻处干事”的工作证。范坐了美国领事馆的汽车理直气壮地跑到警察局长办公室。毛森见状,前倨后恭,不了了之。
    唐弢出于私心泄怨,信口雌黄,无意间使木简书屋在“敌特”面前曝了光,几乎使范纪曼险遭不测。
  事后,木简书屋经理彭雅萝告诉我这段险情。我写信向唐弢提出:“范纪美先生是好人,说他‘闹了别扭、大掼纱帽,从南京跑到上海来>的说法,不够确切。他是为了躲避敌伪的逮捕而离开南京的>>”唐弢给我回信说:“承教甚感。”
  这是《晦庵书话》第一次失实所造成的不良影响。
 
        解放后从事教育,“潘杨案”株连入狱

    范纪曼通过木简书屋贡献给读者的最后二部书,就是大16开本毛边精印的巨著《音乐的解放者:贝多芬》。
    美国作家夏弗莱原著的《音乐的解放者:贝多芬》,是音乐史上的名著。这本书从翻译到出版,也是范纪曼和彭雅萝的爱情结晶。1930年两人到了北平,一个进修戏剧,一个专攻音乐。彭在范的影响下醉心于贝多芬的作品,搜集材料准备写一部贝多芬传记。范便从美国订购了夏弗莱这本巨著赠送给彭。范向彭介绍:这是一本有独到创见的研究贝多芬的重要著作。彭雅萝欣喜之余,在八个月中反复钻研阅读,爱不忍释。后来遭逢战乱,她在颠沛流离中花了四年时间把它译成中文。范帮彭将这部译稿进行整理校订,又根据俄国、德国、法国的有关贝多芬的文献增译了许多注释,于木简书屋停业前由上海贝多芬学会出版。全书正文56章,精美插图3赊幅,米色道林纸毛边精印,装帧典雅大方。
    当《音乐的解放者:贝多芬》问世之日,人民解放军的隆隆炮声如春雷响彻神州大地。范纪曼回首前尘,展望未来,心潮澎湃,便在该书卷首借用贝多芬的话写道:我深切的了解到,我的音乐必须全部向着自由的前途迈进!因为不自由的痛苦,已经有千百万的人群遭受够了。
    在中国人民解放“这圣洁的灵感交织成宇宙脉络的音韵”中,神秘的木简书屋完成了历史使命,而书屋主人范纪曼也走上了新的革命岗位谱写新的革命乐曲了。
    上海解放以后,上海剧专迁入延安西路新址,更名为上海戏剧学院。范纪曼被任命为该院的舞美系主任。
    不料,1955年发生“潘汉年、杨帆事件”,范纪曼受“潘杨冤案”所株连,同年7月26日不幸被捕入狱。
  
    《<书话>序言》捏造罪名对范纪曼落井下石

    1955年春末夏初发生的共产党内部的“潘(汉年)、杨(帆)冤案”,几乎是同文化界的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冤案同步发生的。株连的地下党员以数千人计。他们在隐蔽战线上出生入死,坚苦卓绝,为党和革命的事业做了无与伦比的卓越贡献。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由于陈云同志坚持“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潘、杨冤案”得到彻底平反。我为范纪曼同志的冤案走访了前中共上海市委常委、统战部部长刘人寿同志,解放前后,刘人寿一直是潘汉年的重要助手。刘部长给我看了《中共中央组织部给中共上海市委组织部(84)组建字1272号文件》: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廿一日报来《关于恢复范纪曼同志党籍的请示》收悉。经研究,同意你们的意见,恢复范纪曼同志的党籍,其党龄从一九二六年转党时算起,参加革命工作时间,从一九二五年入团时算起。
    上海市委组织部指示:为此,解放后强加给范纪曼同志的一切诬陷不实之词全部推倒,给予彻底平反,恢复其政治名誉,消除影响,并按规定做好善后工作。
    解放后在报刊和书籍中一再公开“强加给范纪曼同志的诬陷不实之词”、损害他政治名誉的,就是唐弢的《晦庵书话》。
    1955年7月,范纪曼是秘密被捕的,审查也是在内部进行的。唐弢当时在上海作家协会《上海文学》月刊编辑部工作。他听说范纪曼因“潘汉年案”株连被捕后,幸灾乐祸,充当“事后诸葛亮”,向魏绍昌等同志表示:“我早就看出范纪曼不是好东西。沈鹏年还一再向我说‘范是好人,我就不信”魏绍昌兄下班后赶来我家,好心地嘱咐我“当心被人‘打小报告,不要被范纪曼的事情牵连进去。”绍昌兄知道我家中孩子多,带来十根雪糕分给孩子们。我的孩子都已年过半百,至今还记得这件事,还在感念魏伯伯。
    唐弢不但口说,还动手写了《<晦庵书话>开场白》,编造谎话,自高身价,以诬陷不实之词强加给狱中的范纪曼,发表在1956年 10月24日出版的《读书月报》第十期第20页。原文如下:
  十年前我替《文汇报》连续写过一些《书话》,所谈的主要是五四以来新文艺书刊。从作者、书的内容、版本、封面、装帧一直到有关的遗闻逸话,无所不谈。有人喜欢它,说《书话》有文献价值,而且本身就是美丽的散文;也有人反对,劝我不要在风沙扑面、虎狼成群的时候,做这种无裨大局的工作。我对这两个意见都极感激。自己有时也的确感到无聊:岁月如白驹过隙,为什么不好好地爱惜它,借以益世,而老是在故纸堆中讨生活呢?
  没有人能够了解我此时此地的苦闷。
  然而世上偏多嗜痂的人,读者追问,编者催逼,弄得我无法应付。我想:好吧,《书话》就是《书话》吧,我应该改变一下写法了。于是就开始谈禁书,挑破绽,渐渐的不“安分”起来。
    有一次,我的《书话》(即《海涅<还乡>》篇)竟然碰痛了一个大特务,他在汪伪时期担任过伪中央大学的教授,在上海开过旧书铺,做了一些鬼鬼祟祟的工作。“八一五”以后,国民党“从天上飞过来,地下钻出来”,他又成为红极一时的“要人”。我把他的底子揭穿了。他便派人通知我。一定要更正,否则就以手枪对付。派来的人要我当面和他谈谈,我诚然闲得发慌,却还没有“吃讲茶”的工夫,而且既是事实,又怎么能够更正呢?决定由他去。乱世人命,本来就很难说呀,我只好在那里坐以待“毙”了。
    但他也没有真的来枪毙我。
  编者知道了这件事,爱惜我,以后就不再来逼我写《书话》了。我便趁此放下这副担子。时隔十年,真有往事如烟的感觉。
    唐弢不愧为文章高手,如泣如诉、哀婉动人--于是一顶“大特务”范纪曼要用手枪迫害进步作家唐弢的大帽子、大罪名,便轻轻地强加给狱中囚犯的身上了。
    范纪曼后来告诉我:“我为‘潘案'入狱审查,所有问题的责任,上面有潘汉年同志扛着,我充其量只是执行者。唐弢公开发表文章强加于我的罪名:用手枪迫害进步作家,这就非同一般了。还要我交代这手枪的来源,因为潘汉年从来不会把手枪发给部下的。还一再追查这手枪的下落,严厉责问我 ‘藏在哪里?--这真是从何说起,没 有的事,我实在无法交代。反复向我交代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坚决说没有。就说我态度顽固、不老实,给我从严判刑二十年。”
    唐弢《晦庵书话>开场白》的发表,对范纪曼是落井下石,含冤难白。
   
       继续编造圆谎,欲置范于“死地”

  判刑以前,有关外调人员向唐弢调查取证,据说唐弢坚持宣称:“我写的都是事实。”当时经手发《书话》的责任编辑陈钦源同志说“不清楚”;《文汇报》副总编柯灵同志说“这件事从未听说过”。
    这还不算,唐弢在1962年6月北京出版社为他出版《书话》单行本中,继续编造谎言圆谎,原文如下:
    我写《书话》,开始于1945年的春天,当时抗日战争尚未结束,蛰居上海,有时披览书籍,随手作些札记。最初给我以发表的光荣的是柯灵同志主编的《万象》。至于再次为《书话》执笔,则是出于《文汇报》编辑的敦促,不过登载数量最多、时间最长的,还是《文汇报》。计算起来,大约写了一百篇光景。后来又突然中断了。这次中断也有一个为局外人所不知道的内幕。1956年,当《读书月报》约我续写《书话》的时候,我曾在《开场白》里交代过。现在就把它摘录在下面:
    有一次,我的《书话》终于碰痛了一个大特务。他在汪伪时期担任过伪中央大学的教授,在上海开过旧书铺。利用书店做他鬼鬼祟祟的工作。“八一五”以后,国民党官员“从天上飞过来,从地下钻出来”,到处“劫收”。这位“教授”兼书店老板摇身一变,居然成为红极一时的“要人”。我在《书话》里揭破了他过去的历史。他派《中央日报》总主笔来找我,要我在《书话》原地更正。否则的话,他手下有三百名全副武装的“豪客”,随时随地可以枪毙我。
  人要活命,这是不错的,可是人也要有能够支持自己活下去的力量。我写的既然都是事实,事实又怎么能够更正呢?主笔劝我和他当面谈谈。我想,我诚然闲得发慌,却还没有“吃讲茶”的工夫,便决定由他去。乱世人命,这一点我很懂得,只有坐以待“毙”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他终于没有执行这个枪毙的判决。倒是《文汇报》编辑爱惜我,从此就不再来逼我写《书话》了。天下可做的事正多,我也乐得趁此放下这副担子。>>《书话》在解放前就是这样结束的。
    请读者注意:唐弢在这篇《书话>序言》中名为从《读书月报》《书话>开场白》的“摘录”,事实是做了手脚的继续说谎和改写。他把原来的“派人”改写为“他派《中央日报》总主笔来找我”;把原来的“以手枪对付”改写为“他手下有三百名全副武装的‘豪客',随时随地可以枪毙我”。
  这样一改,诬陷范纪曼的“罪行”大大加重了。他诬称范居然可以指派“国民党党中央的机关报《中央日报》总主笔”,由此可见,范的这个“大特务”身份,可以媲美戴笠、郑介民了;因为即使“军统上海站站长”也无权“指派《中央日报》总主笔”的。诬陷范纪曼“手下的三百名全副武装的‘豪客>,随时可以枪毙我”,由此可见,范的为人简直像当时上海宣铁吾、毛森之流的“杀人魔王”了。当时在李公朴、闻一多被特务枪杀,引起全国声讨“特务杀害文化人”的抗议高潮声中,即使戴笠也不敢贸然在上海“随时随地枪毙”唐弢的--除非蒋介石有“密令”。而区区一篇《书话》,没有触动国民党统治的一根毫毛,居然会引出“三百名全副武装的‘豪客'来“对付”他,简直“天方夜谭”。“浪头”未免甩得太大了。然而,这是唐弢的白纸黑字。
  唐弢笔下如此杀气腾腾,莫不是意欲置范纪曼于死地?其时,“潘案”的主角潘汉年同志在“七千人大会”后已释放出狱,与夫人董慧同志一同住在北京郊区,可以偶尔进城逛逛王府井,到友谊宾馆餐厅用西餐、饮咖啡,生活悠闲。“文革”后重新逮捕,这是五年以后的后话。而受“潘案”株连的从犯范纪曼为唐弢《书话》所累,反而加刑,冤沉海底。
    我反复追问过范纪曼同志:唐弢究竟为何要三次公开诬陷,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其故安在?
    范纪曼说:“唐弢到木简书屋来购书以前,我同他素不相识,毫无恩怨可言。再三思索,无非是他看到锁在书橱中许多我自己的珍贵藏书,缠着不放,硬要我降价出售,我坚决不肯,为此结怨。就是这样的小事,得罪了他。”范慨叹道:“怪我自己爱书爱得太过分了。否则,我白送给他,岂非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当然,范纪曼主要因“潘案”株连,入狱在前;但由于唐弢的诬陷,使他多吃了不少苦头,这是无妄之灾。
    
       “复查组”认真复查,高等法院判“无罪”
   
    范纪曼于1955年7月受“潘、杨冤案”株连被捕;1956年10月因对唐弢公开强加的诬陷不实之词“不肯认罪”,从严判刑20年。 1976年10月刑满释放,回原单位上海戏剧学院“监督劳动”,时年71岁。
  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精神鼓舞下,范纪曼向本单位党组织提出申诉,请求复查。
  中共上海戏剧学院党委对范纪曼的冤案十分重视,由党委副书记张逸诚同志(原中共上海市委常委、统战部长陈同生同志的夫人)亲自负责对范的清查工作。清查分三部分:一是被迫脱党的历史问题;二是脱党十八年间继续为党工作的表现和证明;三是唐弢一再书面揭发范的所谓“用手枪”和“三百名全副武装的‘豪客'迫害唐弢、致使《晦庵书话》被迫中断的刑事问题。
  从1979年至1984年,经过长达五年的内查外调及认真复查,终于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1980年8月经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复查,“原判已予纠正,宣告范纪曼同志无罪。”
    1984年12月中共中央组织部批示:同意中共上海市委组织部《关于恢复范纪曼同志党籍的请示》。《请示报告》称:“经复查;范纪曼同志政治历史清楚,没有问题。”
1985年1月中共上海戏剧学院委员会作出《关于为范纪曼同志彻底平反、恢复党籍的决定》:经中共中央组织部(84)组建字1272号文批复:“恢复范纪曼同志的党籍,其党龄从1926年转党时算起,参加革命工作时间从1925年入团时算起。”“为此,解放后强加给范纪曼同志的一切诬陷不实之词全部推倒,给予彻底平反,恢复其政治名誉,消除影响,并按规定做好善后工作。”
  为了消除《晦庵书话》长期造成对范的不良影响,张逸诚副书记委托我在1986年《文教资料》第四期刊载“范纪曼同志的革命简历”和由范纪曼口述、我和杨克林记录的一篇由范纪曼署名的《周作人在南京的讲演》(见该刊第88-89页),算是范在文化界的公开亮相。这期《文教资料》由我寄给唐弢,并希望他在《晦庵书话》重版时进行修正,恢复范的政治名誉。
    唐弢对我的好心并不领情,反而向分散在北京、南京、上海、广州、杭州等地的朋友和学生,对我大肆诽谤,诬我“品质恶劣”、“学风不正”、“其话不可信”(见《唐弢文集》第十卷书信)。我个人被诬,小事一件,不足道哉。问题是党的政策要不要落实?唐弢生前一意孤行,坚持错误,谬种流传,贻误后代。
    如今,范纪曼同志逝世已经十八年,唐弢病故也有十五年。但是2007年7月三联书店重新改版排印的《晦庵书话》新版本,一字不改,不加注释,又向全国广泛发行了。
    请问:当前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社会,《晦庵书话》强加给范纪曼同志的诬陷不实之词,何时才能推倒?范纪曼同志在文化界的政治名誉,何时才能恢复?

原载《山西文学》2007年第10期,根据网上文字整理。

 

贾平凹:王维是唐朝的爱因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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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秋暝
唐·王维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山居秋暝
詹昊晁 - 山居秋暝
读王维的《山居秋瞑》时年龄还小,想象不来“松间明月”的高洁,也不懂得“泉流石上”是什么样。母亲说这是一幅很美很美的风景画,要我好好背,说背熟了就知道意思了。可我虽将诗句背得滚瓜烂熟,其意义依然不懂。什么空山、清泉、渔舟这些田园风物也只是朦胧,而乡野情致则更模糊了。 

后来上了大学,有了些古文功底,常常自豪于同窗好友。翻来覆去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也能获得师长赞许。再后来深入乡村,那儿有田园,却无松竹流泉;及至上了华山、峨眉山,并且专在月夜听泉,古刹闻钟,乘江南渔舟,访溪边浣女,都为寻找王维《山居秋瞑》的那种灿烂意境,都为了却“明月松间照,请泉石上流”的那份执著情绪。 

一段时间,于人世纷杂之中,自以为林泉在胸,甚至以渔樵野老自居,说和同事纠纷,劝解祸中难人。自以为心中有了王维,就了却了人间烦恼,看透了红尘纷争;更自以为一壶清茶,便可笑谈古今。 



真正进入了人生的生存程序:结婚、生子、住房、柴米油盐,等等,才知道青年时代“明月松间照”式的“超脱”,只不过是少年时代“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浮雕和顺延。

真正对王维和他的诗的理解,是在经历了无数生命的体验和阅历的堆积之后。辉人的一生,苦也罢,乐也罢;得也罢,失也罢——要紧的是心间的一泓清泉里不能没有月。 

哲学家培根说过:“历史使人明智,诗歌使人灵秀。”顶上的松月,足下的流泉以及座下的磐石,何曾因宠辱得失而抛却自在?又何曾因风霜雨雪而易移萎缩?它们自我踏实,不变心性,才有了千年的阅历,成年的长久,也才有了诗人的神韵和学者的品性。 

我不止一次造访过终南山翠华池边那棵苍松,也每年数次带外地朋友去观览黄帝陵下的汉武帝手植柏,还常常携着孩子在碑林前的唐槐边盘桓……这些木中的祖宗,旱天雷摧折过它们的骨干,三九冰冻裂过它们的树皮,甚至它们还挨过野樵顽童的斧斫和毛虫鸟雀的啮啄,然而它们全都无言地忍受了,它们默默地自我修复,自我完善。

到头来,这风霜雨雪,这刀斫虫雀,统统化做了其根下营养自身的泥土和涵美情操的“胎盘”。这是何等的气度和胸襟?相形之下,那些不惜以自己的尊严和人格与金钱地位、功名利禄作交换,最终腰缠万贯、飞黄腾达的小人的蝇营狗苟算得了什么?且让他暂去得逞又能怎样?! 


王维实在是唐朝的爱因斯坦,他把山水景物参悟得那么透彻,所谓穷极物理,形而上学于他实在是储之心灵,口吐莲花!坦诚、执著、自识,使王维远离了贪婪、附庸、嫉妒的装饰,从而葆了自身人品、诗品顽强的生命力。

谁又能说不呢?的确,“空山”是一种胸襟:“新雨”是一种态度;“天气”是一种环境,“晚来”是瞬间的境遇。“竹喧”也罢,“莲动”也野,“春芳”也罢,“王孙”也罢,生活中的诱惑实在是太多太多,而物质的欲望则永无止境,什么都要的结果最终只能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惟有甘于清贫、甘于寂寞,自始至终保持独立的人格,这才是人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王维的人生态度正是因为有了太多的放弃,也便才有了他“息阴无恶木,饮水必清源”的高洁的情怀,也便有了他哲悟金铂般的千古名篇! 

“明月松间照”,照一片娴静淡泊寄寓我无所栖息的灵魂;“清泉石上流”,流一江春水细流淘洗我劳累庸碌之身躯。浣女是个好,渔舟是个好,好的质地在于劳作,在于独立,在于思想——这是物质的创造,更是精神的明月清泉。




 

缪钺论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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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1-06 缪钺 程门问学
导读

唐宋两代是我国五七言古近体诗歌创作和发展的高峰,其面貌虽异,却犹如双子星座,交相辉映,难分轩轾。然自南宋张戒将唐宋诗各分等次,直至近现代,唐宋诗之争,议论纷纭,遂成为中国诗歌发展史上的一大公案。清人吴之振《宋诗钞·序》曾谓:“宋人之诗,变化于唐而出其所自得。皮毛落尽,精神独存。”所言较为公允。20世纪40年代初,时执教于浙江大学的缪钺先生,撰为此文,对唐宋诗之异同,从总体风格特征和语言、技巧与手法等方面,作了细致的辨析和形象的描述,虽其中尚有可细加阐释和深入拓展者,然无疑已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对宋诗的最基本的认识。像文中所论:“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酝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唐诗如芍药海棠,秾华繁采;宋诗如寒梅秋菊,幽韵冷香。唐诗如啖荔枝,一颗入口,则甘芳盈颊;宋诗如食橄榄,初觉生涩,而回味隽永。唐诗之弊为肤廓平滑,宋诗之弊为生涩枯淡。虽唐诗之中,亦有下开宋派者,宋诗之中,亦有酷肖唐人者;然论其大较,固如此矣。”至今已成为学术界的共识。其他像论宋诗特点形成的原因,曰:“其时人心,静弱而不雄强,向内收敛而不向外扩发,喜深微而不喜广阔。”也是体会甚深,形容曲尽的话。(莫砺锋 巩本栋)

今天是缪钺先生(1904-1995)逝世22周年。特重刊此文以示纪念。

▲缪钺先生

宋诗沿袭五代之余,士大夫皆宗白居易诗,故王禹偁主盟一时。真宗时,杨亿、刘筠等李商隐,西昆体称盛,是皆未出中晚唐之范围。仁宗之世,欧阳修于古文别开生面,树立宋代之新风格,而于诗尚未能超诣,此或由于非其精力之所专注,亦或由于非其天才之所特长,然已能宗李白、韩愈,以气格为主,诗风一变。梅尧臣、苏舜钦辅之。其后王安石、苏轼、黄庭坚出,皆堂庑阔大。苏始学刘禹锡,晚学李白;王黄二人,均宗杜甫。“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苕溪渔隐丛话》卷四十二引《后山诗话》)宋诗至此,号为极盛。宋诗之有苏黄,犹唐诗之有李杜。元佑以后,诗人叠起,不出苏黄二家。而黄之畦径风格,尤为显异,最足以表宋诗之特色,尽宋诗之变态。《刘后村诗话》曰:“豫章稍后出,会粹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搜讨古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遂为本朝诗家宗祖。”其后学之者众,衍为江西诗派,南渡诗人,多受沾溉,虽以陆游之杰出,仍与江西诗派有相当之渊源。至于南宋末年所谓江湖派,所谓永嘉四灵,皆爝火微光,无足轻重。故论宋诗者,不得不以江西派为主流,而以黄庭坚为宗匠矣。

唐代为吾国诗之盛世,宋诗既异于唐,故褒之者谓其深曲瘦劲,别辟新境;而贬之者谓其枯淡生涩,不及前人。实则平心论之,宋诗虽殊于唐,而善学唐者莫近于宋,若明代前后七子之规摹盛唐,虽声色格调,或乱楮叶,而细味之,则如中郎已亡,虎贲入座,形貌虽具,神气弗存,非真赏之所取也。何以言宋人之善学唐人乎?唐人以种种因缘,既在诗坛上留空前之伟绩,宋人欲求树立,不得不自出机杼,变唐人之所已能,而发唐人之所未尽。其所以如此者,要在有意无意之间,盖凡文学上卓异之天才,皆有其宏伟之创造力,决不甘徒摹古人,受其笼罩,而每一时代又自有其情趣风习,文学为时代之反映,亦自不能尽同古人也。

唐宋诗人之异点,先粗略论之。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酝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唐诗如芍药海棠,秾华繁采;宋诗如寒梅秋菊,幽韵冷香。唐诗如啖荔枝,一颗入口,则甘芳盈颊;宋诗如食橄榄,初觉生涩,而回味隽永。譬诸修园林,唐诗则如叠石凿池,筑亭辟馆;宋诗则如亭馆之中,饰以绮疏雕槛,水石之侧,植以异卉名葩。譬诸游山水,唐诗则如高峰远望,意气浩然;宋诗则如曲涧寻幽,情境冷峭。唐诗之弊为肤廓平滑,宋诗之弊为生涩枯淡。虽唐诗之中,亦有下开宋派者,宋诗之中,亦有酷肖唐人者;然论其大较,固如此矣。

兹更进而研讨之。就内容论,宋诗较唐诗更为广阔。就技巧论,宋诗较唐诗更为精细。然此中实各有利弊,故宋诗非能胜于唐诗,仅异于唐诗而已。

唐诗以情景为主,即叙事说理,亦寓于情景之中。出以唱叹含蓄。惟杜甫多叙述议论,然其笔力雄奇,能化实为虚,以轻灵运苍质。韩愈、孟郊等以作散文之法作诗,始于心之所思,目之所睹,身之所轻,描摹刻画,委曲详尽,此在唐诗为别派。宋人承其流而衍之,凡唐人以为不能入诗或不宜入诗之材料,宋人皆写入诗中,且往往喜于琐事微物逞其才技。如苏黄多咏墨、咏纸、咏砚、咏茶、咏画扇、咏饮食之诗,而一咏茶小诗,可以和韵四五次。(黄庭坚《双井茶送子瞻》、《和答子瞻》、《省中烹茶怀子瞻用前韵》、《以双井茶送孔常父》、《常父答诗复次韵戏答》,共五首,皆用“书”“珠”“如”“湖”四字为韵。)余如朋友往还之迹,谐谑之语,以及论事说理讲学衡文之见解,在宋人诗中尤恒遇之。此皆唐诗所罕见也。夫诗本以言情,情不能直达,寄于景物,情景交融,故有境界,似空而实,似疏而密,优柔善入,玩味无斁,此六朝及唐人之所长也。宋人略唐人之所详,详唐人之所略,务求充实密栗,虽尽事理之精微,而乏兴象之华妙。李白、王维之诗,宋人视之,或以为“乱云敷空,寒月照水”(许尹《山谷诗注序》),不免空洞,然唐诗中深情远韵,一唱三叹之转致,宋诗中亦不多觏。故宋诗内容虽增扩,而情味则不及唐人之醇厚,后人或不满意宋诗者以此。

唐诗技术,已甚精美,宋人则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盖唐人尚天人相半,在有意无意之间,宋人则纯出于有意,欲以人巧夺天工矣。兹分用事、对偶、句法、用韵、声调诸端论之。

1
用事
杜甫自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其诗中自有熔铸群言之妙。刘禹锡云:“诗用僻字须要有来去处。宋考功诗云:‘马上逢寒食,春来不见饧。’尝疑此字僻,因读《毛诗·有瞽》流,乃知六经中惟此有饧字。”宋祁云:“梦得作九日游,欲用糕字,思六经中无此字,不复用。”诗中用字贵有来历,唐人亦偶及之,而宋人尤注意于此。黄庭坚《与洪甥驹父书》云:“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黄庭坚欣赏古人,既着意于其“无一字无来处”,其自作诗亦于此尽其能事。如《咏猩猩毛笔》云:“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用事“精妙隐密”,为人所赏。故刘辰翁《简斋诗注序》谓“黄太史矫然特出新意,真欲尽用万卷,与李杜争能于一词一字之顷,其极至寡情少恩,如法家者流。”实则非独黄一人,宋人几无不致力于此。兹举一例,以见宋人对于用字贵有来历之谨细。

《西清诗话》:“熙宁初,张掞以二府初成,作诗贺荆公,公和曰:‘功谢萧惭汉第,恩从隗始诧燕台。’以示陆农师。农师曰:‘萧规曹随,高帝论功,萧何第一,皆摭故实,而请从隗始,初无恩字。’公笑曰:‘子善问也。韩退之《斗鸡联句》:“感恩惭愧丝始。”若无据,岂当对功字也。’乃知前人以用事一字偏枯,为倒置眉目,反易巾裳,盖谨之如此。”(《苕溪渔隐丛话》卷三十五)

唐人作诗,友朋间切蹉商讨,如“僧推月下门”,易“推”为“敲”;“此波涵帝泽”,易“波”为“中”,所注意者,在声响之优劣,意思之灵滞,而不问其字之有无来历也。宋诗作者评者,无拘无束对于一字之有无来历,斤斤计较,如此精细,真所谓“寡情少恩如法家者流”。此宋人作诗之精神与唐人迥异者矣。

所贵乎用事者,非谓堆砌饾饤,填塞故实,而在驱遣灵妙,运化无迹。宋人既尚用事,故于用事之法,亦多所研究。《蔡宽夫诗话》云:“荆公尝云‘诗家病使事太多’,盖皆取其与题合者类之,如此乃是编事,虽工何益。若能自出己意,借事以相发明,情态毕出,则用事虽多,亦何所妨。”《石林诗话》云:“诗之用事,不可牵强,必至于不得不用而后用之,则事辞为一,莫见其安排斗凑之迹。苏子瞻尝作人挽诗云:‘岂意日斜庚子后,忽惊岁在己辰年。’此乃天生作对,不假人力。”大抵用事贵精切、自然、变化,所谓“用事工者如己出”(《王直方诗话》),即用事而不为事所用也。

非但用字用事贵有来历、有所本,即诗中之意,宋人亦主张可由前人诗中脱化而出,有换骨夺胎诸法。黄庭坚谓:“诗意无穷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摹其意形容之,谓之夺胎法。”

诗中用字用事用意,所以贵有所本,亦自有其理由。盖诗在各种文学体裁中最为精品,其辞意皆不容粗疏,又须言近旨远,以少数之字句,含丰融之情思,而以对偶及音律之关系,其选字须较文为严密。凡有来历之字,一则此字曾经古人选用,必最适于表达某种情思,譬之已提炼之铁,自较生铁为精。二则除此字本身之意义外,尚可思及其出处词句之意义,多一层联想。运化古人诗句之意,其理亦同。一则曾经提炼,其意较精;二则多一层联想,含蕴丰富。至于用事,亦为达意抒情最经济而巧妙之方法。盖复杂曲折之情事,决非三五字可尽,作文尚可不惮烦言,而在诗中又非所许。如能于古事中觅得与此情况相合者,则只用两三字而义蕴毕宣矣。然此诸法之运用,须有相当限度,若专于此求工,则雕篆字句,失于纤巧,反失为诗之旨。

2
对偶
吾国文字,一字一音,宜于对偶,殆出自然。最古之诗文,如《诗经》、《尚书》,已多对句。其后预测偶特别发展,故衍为骈文律诗。唐人律诗,其对偶已较六朝为工,宋诗于此,尤为精细。《石林诗话》云:“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如‘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读之初不觉有对偶,至‘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但见舒闲容与之态耳,而字字细考之,皆经隐括权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尝与叶致远诸人和头字韵诗,往返数四,其末篇云:‘名誉子真居谷口,事功新息困壶头’,以谷口对壶头,其精切如此。”大抵宋诗对偶所贵者数点:

(甲)工切
如“飞琼”对“弄玉”,皆人名,而“飞”字与“弄”字,“琼”字与“玉”字又相对。如“谷口”对“壶头”,皆地名,而“谷”字与“壶”字,“口”字与“头”字又相对。如“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鸭绿”代水,“鹅黄”代柳,而“鸭”“鹅”皆鸟名,“绿”“黄”皆颜色,“鳞鳞”“袅袅”均形况叠字,而“鳞”字从“鱼”,“袅”字从“鸟”,备极工切。

(乙)匀称
如“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其中名词动词形况词相对偶者,意之轻重,力之大小,皆如五雀六燕,铢两悉称。

(丙)自然
对偶排比,虽出人工,然作成之后,应极自然,所谓“浑然天成,不见牵率处。”如黄庭坚《寄元明》诗:“但知家里俱无恙,不用书来细作行。”陈师道《观月》诗:“隔巷如千里,还家已再圆。”陈与义《次韵谢表兄张元东见寄》诗:“灯里偶然同一笑,书来已似隔三秋。”骤读之似自然言语,一意贯注,细察之则字字对偶也。

(丁)意远
对句最忌合掌,即两句意相同或相近也。故须词字相对,而意思则隔离甚远,读之始能起一种生新之感。如苏轼“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黄庭坚“舞阳去叶才百里,贱子与公俱少年。”读上句时,决想不到下句如此接出,此其所以奇妙也。
3
句法
杜甫《赠李白》诗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寄高适》诗云:“佳句法如何。”《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诗云:“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韩愈《荐士》诗称孟郊云:“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唐人为诗,固亦重句法,而宋人尤研讨入微。宋人于诗句,特注意于洗炼与深折,或论古,或自作,或时人相欣赏,皆奉此为应准绳。王安石每称杜甫“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转。”之句,以为用意高峭,五字之模楷。黄庭坚爱杜甫诗“不知西阁意,肯别定留人。”肯别耶,定留人耶,一句有两节顿挫,为深远闲雅。《王直方诗话》云:“山谷谓洪龟父云:‘甥最爱老舅诗中何语?’龟父举‘蜂房各自开户牖,蚁穴或梦封侯王。’‘黄流不角涴明月,碧树为我生凉秋。’以为深类工部。山谷曰:‘得之矣。’张文潜尝谓余曰:‘黄九似“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真是奇语。’”观此可知宋诗造句之标准,在求生新,求深远,求曲折。盖唐人佳句,多浑然天成,而其流弊为凡熟、卑近、陈腐,所谓“十首以上,语意稍同。”故宋人力矫之。《复斋漫录》云:“韩子苍言,作语不可太熟,亦须令生。东坡作《聚远楼》诗,本合用‘青山绿水’,对‘野花闲花’,以此太熟,故易以‘云山烟水’。此深知诗病者。”此事最足以见宋人造句之特色。若在唐人,或即用青山绿水矣,而宋人必易以云山烟水,所以求生求新也。然过于求新,又易失于怪僻。最妙之法,即在用平常词字,施以新配合,则有奇境远意,似未经人道,而又不觉怪诞。如黄庭坚“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张耒称为奇语。“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皆常词也。及“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六词合为两句,则意境清新,首句见朋友欢聚之乐,次句见离别索寞之苦,读之隽永有深味。前人诗中用“江湖”,用“夜雨”,用“十年灯”者多矣,然此三词合为一句,则前人所无。譬如膳夫治馔,即用寻常鱼肉菜蔬,而配合烹调,易以新法,则芳鲜适口,食之无厌。此宋人之所长也。

4
用韵
唐诗用韵之变化也,宋人特注意及之。欧阳修曰:“韩退之工于用韵。其得韵宽,则波澜横溢,泛入傍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是也。得韵窄,则不复傍出,而因难以见巧,愈趋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是也。譬夫善驭马者,通衢广陌,纵横驰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蚁封,疾徐中节,而不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宋人喜押强韵,喜步韵,因难见巧,往往叠韵至四五次,在苏黄集中甚多。吕居仁《与曾吉甫论诗帖》云:“近世次韵之妙,无出苏黄,虽失古人唱酬之本意,然用韵之工,使事之精,有不可及者。”诗句之有韵脚,犹屋楹之有础石,韵脚稳妥,则诗句劲健有力。而步韵及押险韵时,因受韵之限制,反可拨弃陈言,独创新意。此皆宋人之所喜也。

5
声调
唐诗声调,以高亮谐和为美。杜甫诗句,间有拗折之响,如“宠光蕙叶与多碧,点注桃花舒小红”,“一双白鱼不爱钓,三寸黄柑犹自青”,“角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舡何郡郎”。其法大抵于句中第五字应用平五声处易一仄声,应用仄声处易一平声。譬如宠光二句,上句第五字应用平声,下句第五字应用仄声,则音调和谐。今上句用仄声“与”字,下句用平声“舒”字,则声响别异矣。因声响之殊,而句法拗峭,诗之神味亦觉新异。此在杜甫不过偶一为之,黄庭坚专力于此。宋人不察,或以为此法创始于黄。《禁脔》云:“鲁直换字对句法,如‘只今满坐且尊酒,后夜此堂空月明。’‘清谈落笔一万字,白眼举觞三百杯。’‘田中谁问不纳履,坐上适来何外蝇。’‘秋千门巷火新改,桑柘田园春向分。’‘忽乘舟去值花雨,寄得书来应麦秋。’其法于当下平字处以仄字易之,欲其气挺然不群。前此未有人作此体,独鲁直变之也。”黄非独于律诗如此,即作古诗(尤其七古),亦有一种奇异之音节。方东树谓黄诗“于音节尤别创一种兀傲奇崛之响,其神气即随此以见。”(《昭昧詹言》)

总之,宋诗运思造境,炼句琢字,皆剥去数层,透过数层。贵“奇”,故凡落想落笔,为人人意中所能有能到者,忌不用,必出人意表,崛峭破空,不从人间来。又贵“清”,譬如治馔,凡肥醲厨馔,忌不用。苏轼评黄诗云:“黄鲁直诗文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飧尽废。”任渊谓陈师道诗,“似参曹洞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方东树谓黄诗曰:“黄山谷以惊创为奇,意,格,境,句,选字,隶事,音节,着意与人远,故不惟凡近浅俗,气骨轻浮,不涉毫端句下,凡前人胜境,世所程式效慕者,尤不许一毫近似之。”黄陈最足代表宋语,故观诸家论黄陈诗之语,可以想见宋诗之特点。宋诗长处为深折,隽永,瘦劲,洗剥,渺寂,无近境陈言、冶态凡响。譬如同一咏雨也,试取唐人李商隐之作,与宋人陈与义之作比较之:

萧洒傍回汀,依微过短亭。气凉先动竹,点细未开萍。稍促高高燕,微疏的的萤。故园烟草色,仍近五门青。(李商隐《细雨》)
萧萧十日雨,稳送祝融归。燕子经年梦,梧桐昨暮非。一凉恩到骨,四壁事多违。衮衮繁华地,西风吹客衣。(陈与义《雨》)
李诗写雨之正面,写雨中实在景物,常境常情,人人意中所有,其妙处在体物人微,描写生动,使人读之而起一种清幽闲静之情。陈诗则凡雨时景物一概不写,务以造意胜,透过数层,从深处拗折,在空际盘旋。首二句点出雨。三四句离开雨说,而又是从雨中想出,其意境凄迷深邃,决非恒人意中所有。同一用鸟兽草木也,李诗中之“竹”、“萍”、“燕”、“萤”,写此诸物在雨中之情况而已;陈诗用“燕子”、“梧桐”,并非写雨中燕子与梧桐之景象,乃写雨中燕子与梧桐之感觉,实则燕子、梧桐并无感觉,乃诗人怀旧之思,迟暮之慨,借燕子、梧桐以衬出耳。宋诗用意之深折如此。五六两句言人在雨时之所感。同一咏凉也,李诗则云“气凉先动竹”,借竹衬出;陈诗则云“一凉恩到骨”,直凑单微。“凉”上用“一”字形容,已学新颖矣,而“一凉”下用“恩”字,“恩”下又接“到骨”二字,真剥肤存液,迥绝恒蹊。宋诗造句之烹炼如此。世之作俗诗者,记得古人许多陈词套语,无论何题,摇笔即来,描写景物,必“夕阳”“芳草”,偶尔登临,亦“万里”“百年”,伤离赠别,则“折柳”“沾襟”,退隐闲居,必“竹篱”“茅舍”;陈陈相因,使人生厌,宜多读宋诗,可以涤肠换骨也。再举宋人古诗为例,黄庭坚《跋子瞻和陶》诗云:

东坡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
此诗纯以意胜,不写景,不言情,而情即寓于意之中。其写意也,深透尽致,不为含蓄,而仍留不尽之味,所以不失为佳诗。然若与唐人短篇五古相较,则风味迥殊。如韦应物《淮上即事寄广陵亲故》诗:

前舟已渺渺,欲渡谁相待。秋山起暮钟,楚雨连沧海。风波离思满,宿昔容鬓改。独鸟下东南,广陵何处在。
则纯为情景交融,空灵酝藉者矣。

宋诗中亦未尝无纯言情景以风韵胜者,如:

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阴。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苏舜钦)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苏轼)
我家曾住赤栏桥,邻里相过不寂寥。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姜夔)
诸作虽亦声情摇曳,神韵绝佳,然方之唐诗,终较为清癯曲折。至如:

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陈师道)
则纯为宋诗意格矣。

宋诗既以清奇生新深隽瘦劲为尚,故最重功力,“月锻季炼,未尝轻发“(任渊《山谷诗注序》),盖此种种之美,皆由洗炼得来也。吕居仁《与曾吉甫论诗帖》云:“要之此事须令有悟入,则自然越度诸子,悟入之理,正在工夫勤惰间耳。”此言为诗赖工夫也。因此,一人之诗,往往晚岁精进。王安石少以意气自许,故语惟其所向,不复更为涵蓄。后为郡牧判官,从宋次道尽假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晚来始尽深婉不迫之趣。作诗贵精不贵多。黄庭坚尝谓洪氏诸甥言:“作诗不必多,某生平诗甚多,意欲止留三百篇。”诸洪皆以为然。徐师川独笑曰:“诗岂论多少,只要道尽眼前景致耳。”黄回顾曰:“某所说止谓诸洪作诗太多,不能精致耳。”作诗时必殚心竭虑。陈师道作诗,闭户蒙衾而卧,驱儿童至邻家,以便静思,故黄庭坚有“闭门觅句陈无已”之语,而师道亦自称“此生精力尽于诗,末岁心存力已疲”,此最足代表宋人苦吟也。

宋诗流弊,亦可得而言。立意措词,求新求奇,于是喜用偏锋,走狭径,虽镌镵深透,而乏雍容浑厚之美。《隐居诗话》云:“黄庭坚句虽新奇,而气乏浑厚。”刘熙载云:“杜诗雄健而兼虚浑,宋西江名流,几于瘦硬通神,然于水深林茂之气象则远矣。”此其流弊一。新意不可多得,于是不得不尽力于字句,以避凡近,其卒也,得小遗大,句虽新奇,而意不深远,乍观有致,久诵乏味。《隐居诗话》云:“黄庭坚喜作诗,得名,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诗,自以为工,其实所见之僻也。”方东树曰:“山谷死力造句,专在句上弄巧,成篇之后,意境皆不甚远。”此其流弊二。求工太过,失于尖巧;洗剥太过,易病枯淡。《吕氏童蒙训》云:“鲁直诗有太尖新、太巧处,不可不知。”方东树曰:“山谷矫敝滑熟,时有枯促寡味处。”刘辰翁曰:“后山外示枯稿,如息夫人绝世,一笑自难。”此其流弊三。

陈子龙谓:“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苦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此言颇有所见,惟须略加解释。盖自中晚唐词体肇兴,其体较诗更为轻灵委婉,适于发抒人生情感之最精纯者,至宋代,此新体正在发展流衍之时,故宋人中多情善感之士,往往专藉词发抒,而不甚为诗,如柳永、周邦彦、晏几道、贺铸、吴文英、张炎、王沂孙之伦是也。即兼为诗词者,其要眇之情,亦多易流入于词。如欧阳修,世人称其诗“多平易疏畅,律诗意所到处,虽语有不伦,亦不复问,而学之者往往遂失于快直,倾囷倒廪,无复余地。”(《苕溪渔隐丛话》卷二十二引《石林诗话》)是讥其不能酝藉也。然观欧阳修之词如: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踏莎行》)
芳菲次第还相续,不奈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玉楼春》)
何其深婉绵邈。盖欧阳修此种之情,既发之于词,故诗中遂无之矣。由此可知,宋人情感多入于词,故其诗不得不另辟疆域,刻画事理,于是遂寡神韵。夫感物之情,古今不易,而其发抒之方式,则各有不同。唐人中工于言情者,如王昌龄、刘长卿、柳宗元、杜牧、李商隐,若生于宋代,或将专长于词;而宋代柳周晏贺吴王张诸词人,若生于唐,其诗亦必空灵酝藉。陈子龙谓:“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宋人非不知诗,惟前人发之于诗者,在宋代既多为词体夺之以去,故宋诗之内容不得不变,因之其风格亦不得不殊异也。

英国安诺德谓:“一时代最完美确切之解释,须向其时之诗中求之,因诗之为物,乃人类心力之精华所构成也。”反之,欲对某时代之诗得完美确切之了解,亦须研究其时代之特殊精神,盖各时代人心力活动之情形不同,故其表现于诗者风格意味亦异也。宋代国势之盛,远不及唐,外患频仍,仅谋自守,而因重同用文人故,国内清晏,鲜悍将骄兵跋扈之祸,是以其时人心,静弱而不雄强,向内收敛而不向外扩发,喜深微而不喜广阔。宋人审美观念亦盛,然又与六朝不同。六朝之美如春华,宋代之美如秋叶;六朝之美在声容,宋代之美在意态;六朝之美为繁丽丰腴,宋代之美为精细澄澈。总之,宋代承唐之后,如大江之水,潴而为湖,由动而变为静,由浑灏而变为澄清,由惊涛汹涌而变为清波容与。此皆宋人心理情趣之种种特点也。此种种特点,在宋人之理学、古文、词、书法、绘画,以至于印书,皆可征验。由理学,可以见宋人思想之精微,向内收敛;由词,可以见宋人心情之婉约幽隽;由古文及书法,可以见宋人所好之美在意态而不在形貌,贵澄清而不贵华丽。明乎此,吾人对宋诗种种特点,更以得深一层之了解。宋诗之情思深微而不壮阔,其气力收敛而不发扬,其声响不贵宏亮而贵清冷,其词句不尚蕃艳而尚朴澹,其美不在容光而在意态,其味不重肥醲而重隽永,此皆与其时代之心情相合,出于自然。扬雄谓言为心声,而诗又言之菁英,一人之诗,足以见一人之心,而一时代之诗,亦以以见一时代之心也。

一九四〇年八月撰写
一九八六年二月审订

>原载缪钺《诗词散论》

 

“历史文本”是这样构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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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注释献疑


1981年版《鲁迅全集》第3卷《华盖集·题记》,在"也有人劝我不要做这样的短评。那好意,我是很感激的,而且也并非不知道创作之可贵。然而要做这样的东西的时候,恐怕也还要做这样的东西,我以为如果艺术之宫里有这么麻烦的禁令,倒不如不进去;还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摩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也未必不及跟着中国的文士们去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之有趣"这一段著名的话中,对"文士们"加了一个注。其中说:"文士们 指陈西滢、徐志摩等人。他们都曾留学英国,自以为深通英国文学,研究过莎士比亚,并常常以此自炫。如徐志摩在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六日《晨报副刊》发表的《汉姆雷德与留学生》一文中说:‘我们是去过大英国,莎士比亚是英国人,他写英文的,我们懂英文的,在学堂里研究过他的戏,......英国留学生难得高兴时讲他的莎士比亚,多体面多够根儿的事情,你们没到过外国看不完全原文的当然不配插嘴,你们就配扁着耳朵悉心的听。......没有我们是不成的,信不信?'陈西滢在同月二十一日《晨报副刊》发表的《听琴》一文中也说‘不爱莎士比亚你就是傻子'。"
同样的引据,还出现在第2卷《故事新编·理水》的注释中。在该文第三部分禹回京都之后与水利局的大员们会商理水之法的场面中,一位大员说,"学者们"以为华夏人口太多了,藉洪水泛滥"减少一些倒也是致太平之道。况且那些不过是愚民,那喜怒哀乐,也决没有智者所玩想的那么精微的。知人论事,第一要凭主观。例如莎士比亚......"这里的"莎士比亚"之下,也有一个注。其中说到:"现代评论派陈西滢、徐志摩等经常标榜只有他们懂得莎士比亚,如陈西滢在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晨报副刊》发表的《听琴》中说:‘不爱莎士比亚你就是傻子。'徐志摩在同月二十六日《晨报副刊》发表的《汉姆雷德与留学生》中说,‘去过大英国'的留学生才能‘讲他的莎士比亚',别人‘不配插嘴'。稍后的‘第三种人'杜衡在一九三四年六月《文艺风景》创刊号发表《莎剧凯撒传里所表现的群众》一文,也借评莎士比亚来诬蔑人民群众‘没有理性',‘没有明确的利害观念'等等。本篇中这个大员从‘愚民'忽然拉扯到莎士比亚,是作者对陈、杜这类人的讽刺。"


这样的注释,为鲁迅的旁敲侧击提供一个言论背景,使读者注意到,在"即于现实也针对现实"的杂文中鲁迅固然是有感而发,而小说这样的虚构文学作品,也并非完全脱离作者的现实处境一味凌空蹈虚。这样的阅读提示,对于理解鲁迅当然是有帮助的。《鲁迅全集》的编纂作为"国家工程",集举国"鲁研"领域的专门家之力,集腋成裘,在这类细节上体现出对鲁迅著述的微言大义的深入把握,正是题中应有之义。
但也正因为所阐发的是"微言大义",直接引导着读者对鲁迅的言论方式、隐含语义、针对对象、乃至精神格局的理解和想象,这类注释的准确性也就显得尤为重要。一旦有所偏失,其所造成的损害往往就是灾难性的。我曾读过一篇论文,讨论的是同版《鲁迅全集》第1卷《坟·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对"林语堂"的注释,开宗明义说:"这条注释给读者留下三点印象:一、林语堂是‘费厄泼赖'的倡导者;二、鲁迅写作此文是专门批判林语堂的;三、二三十年代林语堂始终站在进步文学的对立面,事实果真如此吗?"(杜运通:《林语堂代人受过──从鲁迅〈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的一条注释谈起》,《山西大学学报》1996年第1期)这个问题问得好。记得当年在中学语文课堂上学到鲁迅的这篇著名的文章时,我所得到的"印象"就和这里总结的"三点"相去不远,以致后来进入大学中文系专门学习了中国现代文学,仍长期不能正视"林语堂",或明或暗地以"鲁迅骂过的人,何足道哉?"的眼光去看他。其实鲁迅这篇文章又何尝是要针对林语堂?"费厄泼赖"之说出自周作人的《答伏园论"语丝的文体"》,林氏只不过一度附和,并且在附和的同时勇猛地跟随鲁迅扮演着对"正人君子者流""揭竿作乱"的"土匪傻子"的角色。鲁迅对此心知肚明(这方面杜先生的文章做出了清晰的梳理),而所以还要以林氏的附和文为由头《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乃是因为别有隐情:其时他已与周作人"兄弟失和",相互严守着类似小孩子赌气的立场,别着劲"不和对方说话",忍不住有话要说了,只好找个别的由头说开去。其实鲁迅的字里行间,无不是冲着周作人而去的。"打落水狗"、"打死老虎"等在鲁迅文章中反复提起的关键词汇,在林语堂的被拿来顶缸的文章《插论语丝的文体——稳健、骂人、及费厄泼赖》里根本就没有出现过,而是出自周作人申论"费厄泼赖"之说的《失题》一文。
在这个例子中,一条注释在两个向度上影响了我们对鲁迅的阅读。其一是杜运通先生所论述的"林语堂代人受过",而且因为我们长期习惯于将鲁迅与他人的争论一概视为"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斗争,这个"过"一"代"就是几十年,至今仍然影响着我们对林氏的观感和对这场笔墨官司的解读。其实要说到"过",林语堂、周作人在这场笔墨官司中即算有之,充其量也只能放在"进步阵营的内部争论"的范畴内来讨论,事实上"拨乱反正"之后的学术讨论在这一点上也已经不存异议,但习惯性的意识形态化解读思路一经"国家工程"的文献注释固化,并广泛地主导着"国家阅读"时,每一位鲁迅读者的"印象"层面的真正意义上的"拨乱反正"又谈何容易。所以,注释虽小,所关实巨。其二则是导致了对"失和"之后的周氏兄弟之间的交往方式的失察。在这个问题上,记得有人曾经用很大的篇幅做过专门论述,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些不可多得的认识,但我把这些论述重翻一过,却没有见到对"费厄泼赖"官司的涉及。我想这样的疏失,在《鲁迅全集》似乎被视为鲁迅研究中理所当然的"第一手材料"的情形下,责任恐怕不应当由研究者来承担,而只能归咎于《鲁迅全集》的注释失当吧。


回头再说前面引用的两条关于"莎士比亚"的注释。这两条注释所涉及的,是比"《语丝》派内部关于‘费厄泼赖'的争论"更复杂的问题,即所谓"鲁迅与现代评论派的冲突"。近年随着对胡适、"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和"古史辨派"的重新评价,如何认识鲁迅与"现代评论派"的冲突,渐有成为"鲁研界"的焦点问题的趋势。重新爬梳这一公案的来龙去脉的相关文献之多,简直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步。其中最令人关注的,大概要数由此发端的鲁迅与顾颉刚的冲突。在我看来,鲁、顾冲突在"事实"层面的是非曲直,经章培恒(《灾枣集·序》,山东友谊出版社1998)、项义华(《人之子——鲁迅传·第十五章》,浙江人民出版社2003)等的梳理,已经比较清楚;而在"学理"层面的认识,按历史学家的阐释,"鲁迅与所谓现代评论派的冲突,......跳出具体的个人恩怨,此事蕴藏着那一时期中国政治与学术重新分化组合的征兆",而顾颉刚有份参与创立的"新史学也的确开辟了一代风气。然而,由此而来的学术研究日益走向窄而偏的趋向,导致中国学术整体上陷入舍己从人的狭境,其流弊贻害匪浅",所以,立足于今天的视野"深刻反省"中国现代学术发展史上"胡适派与太炎派的异同消长",确也非同小可。(桑兵:《厦门大学国学院风波——鲁迅与现代评论派冲突的余波》,《近代史研究》2000年第5期)
桑兵先生的研究提醒我们,"读鲁迅"和"注鲁迅"远不止是"文学界"的事情,而是深深关系着对"现代中国"的历史文脉的解读。除开他所指出的"学术史"层面的问题之外,"鲁迅与所谓现代评论派的冲突"所以广受关注,更根本的问题还在于"鲁迅思路"与"胡适思路"的历史歧异在我们的时代有没有可能得到弥合。这个问题关系太广,既超出这篇小文的论题范围,也可能不是我有能力做出解答的。但我想,要想解答这样的问题,一个最基本的前提,应该是做到不要曲解历史文献,不管这种曲解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也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鲁迅全集》的一条注"都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但如果在这样的事情上都做不到准确适当,别的事情又何从谈起呢?


早就从媒体得知,新版《鲁迅全集》即将出版。带着一种期待的心情,我写作这篇小文,最想知道的就是:文章开头所引用的两条旧版中的注,新版改掉了吗?
为什么要改?理由很简单,这两条注释中对徐志摩《汉姆雷德与留学生》一文的引用根本是断章取义。我相信,只要找出徐志摩的这篇文章,任何具备起码的阅读能力的人都会看出,出现在《鲁迅全集》注释引文中的那些话,徐氏是带着一种"反省"的态度说出来的,意在告诫像他自己这样的"留学生"身份的文化人不要自炫"高明新派",不要落入"新儒林外史式的势利"的"危险"中去,因为"报仇的神永远在你的背后跟着,随你跑得多快。"
鲁迅并没有直接指证或引用过徐志摩的这篇文章,上举文例中提及"莎士比亚"的地方,是否真与徐氏的言论有关,顶多也只能说是在疑似之间。那么《鲁迅全集》的注释又何以会如此深文周纳地挖掘"潜台词"呢?考徐志摩在"鲁迅与所谓现代评论派的冲突"公案中,因负责《晨报副刊》版面的编辑组织工作,一度显得很活跃,他在编前、编后语中的言论立场也明显偏向于当时与鲁迅发生尖锐冲突的主要对手陈西滢,并曾因这些言论引发了鲁迅的《有趣的消息》、《不是信》、《我还不能"带住"》等多篇直接针对他的驳斥,使他看起来像是这场冲突中的主要成员之一。但实际上,他在冲突中所起到的作用并不像《鲁迅全集》的注释所诠释的那样大,因为他的言论和立场几乎都不构成冲突的原发性因素,而充其量只是像林语堂站在鲁迅方面那样,起到一方的协力作用。基于旧有的"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斗争"的意识形态化解读,鲁迅在他所参与的所有论战中,都被作为"先进阶级"、"正确路线"的唯一代表突出出来,他的对立面也都一概被描绘为群体化的存在,由此,才有诸如"鲁迅与现代评论派"之类的名目被构造出来,徐志摩作为一"派"中的一员,也就必须承载壮大该"派"的队伍和声势的义务了。
"历史"和对"历史文本"的注释,就是这样被构造出来的吗?考虑到周作人、林语堂等人在"女师大风潮"中与鲁迅的协同,这桩"鲁迅与所谓现代评论派的冲突"的公案为什么不能命名为"《语丝》派与《现代评论》派的冲突"?考虑到徐志摩通过《晨报副刊》对这笔糊涂账的搅和,更恰当的命名似乎又应该是"《语丝》派与‘《现代评论》和《晨报副刊》派'的冲突"?行文至此,我不禁有些悲哀,为我们的历史和历史解读;同时又有些怵然,为一条注释竟然牵连到这么巨大的疑窦。
2004-11-7

 

贞观四年,为何只有29人被判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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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四年,为何只有29人被判死罪
2017年09月05日 10:15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王立民字号

  唐律是中国现存第一部体例、内容十分完整的法典,也被称为古代法典中的“最善者”。以唐律为代表的中国古代法典对朝鲜、日本、越南等国家的立法产生过很大影响,形成了中华法系。当下,我国正在大力弘扬优秀传统文化,有必要知晓唐律的来龙去脉,增加一些相关知识。

  以肉刑为主

  转向以自由刑为主

  中国从夏朝开始就制定法律,其中夏有“禹刑”、商有“汤刑”、西周有“吕刑”等。春秋末年,一些诸侯国改变以往法律不公开的做法,开始公布成文法。最早在公元前513年,晋国的执政子产把法律条文铸在鼎上,成为“铸刑鼎”。之后,各诸侯国纷纷效仿,公布成文法成了一种普遍的做法并延续下来。

  战国时,魏相李悝在总结前人立法的基础上,制定了《法经》。秦国商鞅以《法经》为蓝本制定秦律。由此,中国绝大多数封建朝代都把主要法典称为“律”。秦朝有秦律,汉朝有汉律,魏晋南北各朝也有自己的律,隋有隋律。

  唐律的制定者博采唐前立法的众长,取长补短,综成唐律这一部著名法典。这里以两例证之:

  一是唐律采用的“律”源自于商鞅的“改法为律”。商鞅是著名的法家人物,姓公孙,名鞅;因在秦国变法有功,受封商邑,号“商君”,所以人们习惯称其为商鞅。他小时候就与许多孩子不同,特别喜爱法律,有“少好刑名之学”的说法。这为商鞅以后能在秦国主持变法、治理国家打下了坚实基础。

  公元前361年,商鞅携带李悝制定的《法经》前往秦国,深得秦孝公赏识,获得委任主持变法。商鞅变法的范围涵盖农业、军事、法律等诸多领域。仅在法律领域中就有“改法为律”,即把《法经》改称为秦律。“律”这个词在秦国前已被使用,但主要是指音乐领域里的音律。商鞅首创把主要法典称为“律”后,律作为一个朝代主要法典的地位脱颖而出,而且还使法典的内容更具规范性。

  二是唐律采用封建制五刑,即笞、杖、徒、流、死,主要由肉刑、自由刑和死刑组成。封建制五刑从奴隶制五刑发展而来。奴隶制五刑是墨、劓、剕、宫、大辟,主要由肉刑和死刑构成。在奴隶制五刑向封建制演变的过程中,有过一个重要的刑制改革事件,即缇萦上书汉文帝的事件。汉文帝十三年,太仓县令淳于意犯了罪,要被处以肉刑,押至长安受刑。淳于意生有5个女儿、没有儿子,那时的女子一般不出家门。在押往长安前,他十分不高兴,埋怨自己没生儿子,关键时刻无人陪同去长安。此时,最小的女儿缇萦挺身而出,决定伴随父亲前往长安受刑。

  到达长安后,缇萦给汉文帝上书,共分三层意思。第一层意思说:自己的父亲犯了罪,但不是一个贪官污吏,“齐中皆称其廉平”。第二层意思说:肉刑有很大弊端,“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虽欲改过自新,其道亡由也”。第三层意思说:自己愿意降为官婢女,“以赎父刑罪,使得自新”。汉文帝看后十分动情,决心改革肉刑,迈出了中国古代改革刑制的一大步,以肉刑为主的奴隶制五刑逐渐向以自由刑为主的封建制五刑演变。唐律采用封建制五刑,接受了包括汉文帝改革刑制在内的历史成果。

  死刑执行前

  改由皇帝勾决五次

  唐律是一个集合概念,是唐朝颁行所有律的统称。唐朝颁行的律都以年号为名称,有 《武德律》《贞观律》《永徽律》《永徽律疏》《开元律疏》等。这些律中仅有《永徽律疏》完整保存下来,故《永徽律疏》也就成了唐律的代名词。元朝时,把《永徽律疏》改名为《唐律疏议》,并沿用至今。

  《武德律》以后颁行的每部律都对前一部律作了不同程度的修订,以致唐律内容精益求精,更适合时代的变化。《武德律》是唐朝的第一部律,在隋朝《开皇律》基础上加以制定,共有12篇500条。唐太宗即位后,用了11年时间对《武德律》进行修订,颁行了《贞观律》。《贞观律》对《武德律》的内容作出较大修订,包括减少死刑和流刑的使用、完善复奏制度等。《贞观律》的修订使律条比较完善,以致其成为唐律的定本,以后的律条改动很少。

  在《贞观律》的制定过程中,有不少值得点赞的地方,这里仅举两例:

  一是增加了“五复奏”。复奏是一种在罪犯已被司法机关判定、皇帝审定为死刑之后,在死刑执行前再由皇帝勾决的制度。“三复奏”指的是一天之内由皇帝勾决三次;“五复奏”是指两天之内由皇帝勾决五次。这是一种对皇帝司法权力的制约,也是一种慎刑的表现。

  复奏制度产生于魏晋南北朝时期,《贞观律》前已有“三复奏”制度。唐太宗错杀张蕴古以后,又增加了“五复奏”制度。当时,张蕴古任大理丞,审理了一个被告人为李好德的案件,认为此人精神不正常,于是奏告唐太宗:李好德有病,不应以“妖言”罪被追究刑事责任。张蕴古的老家在相州,而李好德的哥哥李厚德是那个地方的刺史。监御御史权万纪发现这一情况后,便弹劾张蕴古,认为他徇私枉法、谎报案情,企图放纵李好德。唐太宗收到权万纪的弹劾后,一怒之下,便判杀张蕴古,“斩于东市”。错杀张蕴古之后,唐太宗后悔用刑太重。于是规定,在京师发生的死刑案件使用“五复奏”制度,地方的死刑案件仍适用“三复奏”制度。由此,唐朝便有了“三复奏”和“五复奏”两种复奏制度。

  二是增加了“加役流”刑,以替代部分死刑的执行。唐太宗在制定《贞观律》时,觉得流刑和死刑的刑差太大,一部分可死可不死的犯罪因此被适用了死刑,于是决定增设“加役流”刑。此刑重于一般流刑,又轻于死刑,可使一部分可死可不死的犯罪通过适用加役流刑而活了下来。改死刑为加役流刑的律条有50条,《贞观律》的用刑也因此比《武德律》更轻了。

  唐高宗即位次年颁行《永徽律》,保持了《贞观律》的内容。考虑到司法官对唐律要有一致的理解、科举考试要有标准的答案,对《永徽律》 律条作出官方解释适时出台。于是,《永徽律疏》颁行了。《永徽律疏》由律条和疏议两部分构成,疏议是对律条的解释。在中国古代律典中,律疏形式为《永徽律疏》首创,也为以后有的律典所继承。

  开元二十二年,唐玄宗颁行 《开元律疏》,对《永徽律疏》作了微调。微调的原因主要是避讳、地名的改变等,但在体例、内容方面无大的变化。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开元律疏》实为《永徽律疏》的翻版。

  唐律颁行以后,得到了有效实施,成为造就“贞观之治”“永徽之治”和“开元盛世”的一个重要因素。据统计,贞观四年全国判决死罪的只有29人,开元二十五年全国判决死罪的也只有58人。这在中国古代史上十分罕见。

  用刑比较平缓

  而非重其所重轻其所轻

  优秀的唐律文本和良好的实施效果,使唐律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一方面,唐朝以后的宋、元、明、清各朝,虽都制定了自己的法典,但这些法典皆以唐律为楷模。

  《宋刑统》是宋朝的一部主要法典,在体例、内容上都基本沿用唐律。当然,它也有一些变化,主要是采用“刑统”形式,把宋朝的律、令、格、式等法律形式的内容融入在一部法典中;还设置“门”,改变了法律中只有律条不设门的做法。然而,这些变化都没有摆脱唐律的基本体例和内容。

  《大元通制》是元朝的一部主要法典,其地位如同律典。它在体例上与唐律有所不同,法条也增加至2539条,但许多内容都取自唐律,特别是名例、卫禁、职制、户婚、捕亡等篇中的内容,唐律痕迹十分明显。

  《大明律》和《大清律例》的篇目都减至7篇,律条则分别减至460条、426条。但是,唐律中的一些篇目名称仍在其中出现。据统计,唐律的内容在这两部律典中占了一半以上。

  清朝的薛允升曾把唐律与 《大明律》进行比较,著有《唐明律合编》一书。薛允升先后出任山西按察使、山东布政使、刑部侍郎、刑部尚书等职。在工作中,他感到《大清律例》不够理想,却又不好公开直言,于是便把自己的想法写入跟《大清律例》相似的《大明律》与唐律的比较中。经过逐条比较,最后得出《大明律》用刑是“重其所重”“轻其所轻”的结论。这一结论说明,唐律用刑比较平缓,是理想的律典;而《大明律》用刑比较极端,不是理想的律典。

  另一方面,唐朝的高度发展吸引了当时世界上的许多国家,特别是中国周边的国家,纷纷派出遣唐使到中国取经,包括学习、移植唐律。这些国家包括朝鲜、日本、越南等。

  朝鲜的高丽王朝大量吸收唐律的体例和内容。公元10世纪时制定的《高丽律》,篇目共有13篇,其中12篇源于唐律,内容也大多来自于唐律。《高丽史·刑法志》 讲得很实在:“高丽一代之制,大抵皆仿乎唐。至于刑法,亦采唐律,参酌时宜而用之。”

  日本也较为虔诚地学习、移植唐律。日本在公元7世纪至10世纪间制定的法典,不少仿照了唐律。特别是《大宝律》和《养老律》,在体例和内容上大量仿照唐律。日本学者石田琢智在 《日本移植唐朝法律考述》一文中说:“从7世纪下半叶开始,特别是8世纪至10世纪,即日本的奈良、平安时代,日本制定并颁布了一系列摹仿唐制的法典。”

  越南也是一个受唐律影响很大的国家。公元1042年颁布的《刑书》和公元1230年颁布的《国朝刑律》大体依循唐律,体例中的卫禁、户婚、诈伪、捕亡、断狱等篇目名称和内容中的十恶、八议等规定皆取自唐律。

  总之,唐律是一部生命力很强的古代律典,不仅对中国封建朝代的立法产生过很大影响,而且对当时周边国家的立法产生过重要影响。这种影响就是唐律生命的延伸,以致其成为中华法系的代表作,在世界法制史上亦占有重要一席。今天,要了解中国优秀传统法律文化,不读唐律是不行的。

 

  (作者为华东政法大学教授)


 

宋代文艺高峰的启示:莫砺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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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文艺高峰的启示:“文以载道”精神高扬
发表时间: 2017-11-17来源: 人民日报   
 


  在宋代士大夫手中,作为正统文艺样式的诗文、书画十分兴盛,牢牢占据大雅之堂;另一方面,民间伎艺也十分发达,繁华的都市生活滋生了各类以娱乐为目的的文艺形式,说话、杂剧、影剧、傀儡戏、诸宫调等艺术迅速兴起和发展。这两类文艺形式分别适合不同社会阶层文化生活的特殊需求和审美情趣,值得称许的是,宋代雅俗文艺并不是泾渭分明、各守畛域,而是互相影响、互相交融、共生共荣。这种雅俗共存的繁荣局面是宋代文艺的总体时代特征,是一个健康发展的文明社会的重要标志

  宋代常被视为“积贫积弱”的时代,其实“积贫”纯属误解,正如宋史专家漆侠所说:“在唐代经济发展的基础上,宋代社会生产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猛发展,从而达到了一个更高的高峰。”至于文化,宋代则堪称古代中国巅峰阶段,研究中国古代文史的学者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研究中国古代科技史的学者李约瑟说:“每当人们在中国的文献中查考任何一种具体的科技史料时,往往会发现它的主焦点就在宋代,不管在应用科学方面或是在纯粹科学方面都是如此。”这两个结论分别从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角度充分肯定了宋代文化所达到的高度。正是在文化高度发达的大背景下,宋代的文学艺术空前繁荣,在古文、诗、词、书法、绘画、小说、戏剧等各个领域都是奇峰突起,宋文、宋诗、宋词、宋书、宋画、宋塑、宋话本、宋杂剧、宋南戏等都成为光耀中国文艺史的专有名词。宋代文艺的总体成就前迈汉唐,后启明清,影响深远,意义重大。鉴古知今,宋代文艺高峰对当代文艺建设有着多方面的启迪意义,择其要者,有以下四个方面。

  “文以载道”精神的高扬

  北宋建立后,鉴于中唐以来藩镇强盛、尾大不掉的历史教训,宋王朝决定采用崇文抑武的基本国策。朝廷重用文臣,不但宰相须用读书人,而且主兵的枢密使等职也多由文人担任。由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文臣成为宋代官僚阶层主体。这些措施使士大夫的社会责任感和参政热情空前高涨。他们以国家栋梁自居,意气风发地发表政见。“开口揽时事,议论争煌煌”(欧阳修《镇阳读书》),是宋代士大夫特有的精神风貌。宋代的理学思想主要是士大夫阶层主体意识的理论表现,如程颐、朱熹等理学家自矜掌握了古圣相传的安身立命之道,欧阳修、王安石、苏轼、杨万里等文士也热衷于讲道论学。宋代的士大夫往往怀有比较自觉的卫道意识,并积极地著书以弘扬己说,摒斥异端。在北宋后期,即有王安石与司马光、二程等人的新学、旧学之争,旧学内部又有以苏轼为首的蜀学与以二程为首的洛学之争,南宋则有朱熹与叶适、陈亮之争。翻开宋人的文集,几乎总能找到论学的文章,有时这种议论还旁溢到诗歌中去。

  宋代的士大夫在政治上和学术上都具有强烈的使命感,十分重视诗文的政治教化功能。儒家一向重视“文”与“道”的关系,唐代的韩愈首倡“文以贯道”的思想,但这种观念到宋代才真正得到高度重视。从宋初的柳开、穆修开始,宋人对文道关系反复地进行论述。他们的具体看法虽然不尽一致,例如柳开、石介等人的观点矫激偏颇,而欧阳修的观点则平正通达,但在总体倾向上,都对“文以贯道”的思想表示认同。理学家则表现出更浓厚的理论兴趣,周敦颐率先提出“文所以载道”(《周子通书·文辞》)新命题,更加强调“道”的第一性。“文以载道”思想在宋代文坛上占据统治地位,例如苏轼的蜀学被程、朱视为异端,但苏轼的文道观实质上与“文以载道”相当接近,只是他所认可的“道”内容比较宽泛而已。“文以载道”其实是一种价值观,它把文学的社会政治功能置于审美功能之上。一般来说,文学作品必然蕴含着思想意识,即使那些单纯的抒情作品,无论所抒之情是喜、乐还是怒、哀,其中必然包含着某种思想倾向,诸如对国家人民的热爱、对自由生活的追求,乃至对山水花卉的欣赏;或是对侵略者的仇恨、对悲惨生活的哀怨,乃至对毒蛇害虫的嫌恶,都是一种价值判断,包蕴着某种思想意识。“道”就是人们的思想意识,“文”则是用来表达思想意识的手段,如果没有“载道”目的,“文”的意义何在?“道”本是文学作品的精髓和灵魂,“文以载道”才会使作品具备充实的内容和丰富的意义,以及感动人心的丰盈力量。至于那些毫无意义的无病呻吟,或是诲淫诲盗的污秽之作,显然并不是真正的“文”。宋代文学家普遍关注国家和社会,宋代文学作品,尤其是被视为正统文学样式的诗文,反映社会、干预政治始终是最重要的主题,描写民瘼或抨击时弊成为整个文坛的创作倾向。虽然宋诗中缺少像杜甫“三吏”“三别”和白居易“新乐府”那样的名篇,但此类主题在宋代诗坛的普遍程度却是超过唐代的。即使是以“浪子词人”而闻名的柳永也写过刻画盐工悲惨生活的《煮海歌》,而一向被看作专重艺术的词人周邦彦也作有讽刺宋将丧师辱国的《天赐白》。社会政治功能的加强,使宋代诗文具有鲜明的时代气息和刚健的骨力。

  忧患意识与爱国主题

  儒家强调个体对社会应有责任感,应有忧患意识,正如《孟子》所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宋代士大夫发扬了这种传统,他们的国家主人公意识十分强烈,以国家天下为己任,密切关注国家隐患。范仲淹的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正是宋代士大夫集体追求的人格风范。由于历史原因,宋代国势不如汉、唐那么强盛。北宋开国之初,北方被五代石晋割让出去的燕云十六州仍然归辽人统治,而南方曾为唐代流放罪人之地的驩州一带已属于越李朝的版图。到南宋,更是偏安于淮河、秦岭以南的半壁江山。从北宋开国到南宋灭亡,宋王朝始终处于强敌的威胁之下。面对严重的内忧外患,有识之士忧心忡忡。深沉的忧患意识对宋代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最主要的便是爱国主题的高扬。爱国主题是我国源远流长的文学传统。每逢国家危急存亡之秋,这类主题便会放射出异彩,从屈原到杜甫的文学史实已经昭示了这种规律。宋代的民族矛盾空前激烈,300年间外患不断。这样,宋代的作家就势必对爱国主题给予格外的重视。

  北宋时期,辽和西夏经常侵扰边境,宋王朝无力制止,就以每年供给巨额财物的条件求得妥协。这种屈辱的处境成为士大夫心头的重负,也成为诗文中经常出现的题材。从王禹偁的《唐河店妪传》、苏舜钦的《庆州败》到王安石的《阴山画虎图》、黄庭坚的《送范德孺知庆州》,以爱国为主题的佳作层出不穷。即使在婉约风格尚占统治地位的词坛上,也出现了苏轼的“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密州出猎》)和贺铸的“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六州歌头》)那样的雄豪之音。从北宋末年开始,更强大的金、元相继崛起,铁马胡笳不但骚扰边境,而且长驱南下,直至倾覆了宋室江山,在中国建立了非汉族统治的新朝。在长达一个半世纪的抗金、抗元斗争中,爱国主题成为整个文坛的主导倾向。山河破碎的形势、和战之争的政局,是任何作家都无法回避的现实。即使是以婉约为主要词风的姜夔、吴文英,也在词中诉说了对中原沦亡的哀愁。而崇尚隐逸的“四灵”和行谒谋生的江湖诗人,也写过不少忧国的篇章。这些作品虽然情调不免低沉,但同样属于爱国之作。当然,最能体现时代精神的是陆游、辛弃疾等英雄志士的激昂呼声。正是他们的作品,把爱国主题提高到中国文学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从而为宋代文学注入英雄主义和阳刚之气。以陆诗、辛词为代表的南宋文学,不仅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和人民心声,而且维护了中华民族的自信和尊严。从那以后,每当中华民族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人们总是会从岳飞的《满江红》、文天祥的《正气歌》等作品中汲取精神力量。这是宋代文学最值得称颂的历史性贡献之一。

  继承遗产与推陈出新

  当宋代诗人登上诗坛时,他们仰望唐诗,犹如一座巨大的山峰,宋代诗人可以从中发现无穷的宝藏作为学习的典范。但这座山峰同时也给宋人造成沉重的心理压力,他们必须另辟蹊径,才能走出唐诗的阴影。宋人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们对唐诗并未亦步亦趋,而是有因有革,从而创造出与唐诗双峰并峙的宋诗。谚云极盛之后,难以为继,宋诗的创新具有很大的难度。以题材为例,唐诗表现社会生活几乎达到了巨细无遗的程度,这样宋人就很难发现未经开发的新领域,于是宋人在唐人开采过的矿井里继续向深处挖掘。宋诗在题材方面仍有成功的开拓,主要是向日常生活倾斜。琐事细物,都成了宋人笔下的诗料。比如苏轼曾咏水车、秧马等农具,黄庭坚多咏茶之诗。有些生活内容唐人也已写过,但宋诗的选材角度趋向平民化,比如宋人的送别诗多写私人交情和自身感受,宋人的山水诗则多咏游人熙攘的金山、西湖。所以宋诗所展示的抒情主人公形象,更多的是普通人,而不再是盖世英雄或绝俗高士,这种特征使宋诗具有平易近人的优点。

  在艺术上,宋诗的任何创新都以唐诗为参照对象。宋人惨淡经营的目的,便是在唐诗美学境界之外另辟新境。宋代许多诗人的风格特征,相对于唐诗而言,都是新生的。比如梅尧臣的平淡,王安石的精致,苏轼的畅达,黄庭坚的瘦硬,陈师道的朴拙,杨万里的活泼,都可视为对唐诗风格陌生化的结果。宋代诗坛还有一个整体性的风格追求,那就是平淡为美。苏轼和黄庭坚一向被看作宋诗特征的典型代表,苏轼论诗最重陶渊明,黄庭坚则更推崇杜甫晚期诗的平淡境界,苏、黄的诗学理想是殊途同归的。苏轼崇陶,着眼于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黄庭坚尊杜,着眼于晚期杜诗的“平淡而山高水深”。可见他们追求的“平淡”,实指一种超越了雕润绚烂的老成风格,一种炉火纯青的美学境界。唐诗的美学风范,是以丰华情韵为特征,而宋诗以平淡为美学追求,既是对唐诗的深刻变革,也是求新求变的终极目标。经过宋人的巨大努力,宋诗终于与唐诗并驾齐驱,成为古典诗歌史上双峰并峙的两大典范。正如缪钺所云:“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蕴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钱锺书则云:“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 宋诗与唐诗既各树一帜,又互相补充,成为古典诗歌美学的两大范式,对后代诗歌产生了深远影响。

  雅俗共存与以俗为雅

  从整体来看,宋代文艺有趋于世俗化、平民化的倾向,从而产生雅俗共存的时代特征。一方面,在士大夫手中,作为正统文艺样式的诗文、书画十分兴盛,而且依然保持着高雅、严正的姿态,牢牢地占据着大雅之堂的主要地位。另一方面,民间伎艺也十分发达。宋代城市繁荣,经济发达,市民阶层兴起,繁华的都市生活滋生了各类以娱乐为目的的文艺形式,说话、杂剧、影剧、傀儡戏、诸宫调等艺术迅速兴起和发展。这两类文艺形式分别适合不同社会阶层对文化生活的特殊需求,也适应各个社会阶层审美情趣的不同倾向,共生共荣,互不排斥。这种雅俗共存的繁荣局面是宋代文艺的总体时代特征,是一个健康发展的文明社会的重要标志。更值得称许的是,宋代文艺的雅俗共存并不是泾渭分明、严守畛域的不同板块,而是互相影响、互相交融的共生状态。话本小说本是服务于市民阶层的说唱艺术,但是其“入话”部分常以诗词“起兴”,例如《碾玉观音》这篇宋话本,开篇便引用王安石、苏轼等人的咏春诗词多达11首。无怪宋末罗烨《醉翁谈录》中评价说话人云:“小说纷纷皆有之,须凭实学是根基。开天辟地通经史,博古明今历传奇。藏蕴满怀风与月,吐谈万卷曲和诗。”这分明是通俗文学对雅文学的倾慕与靠拢。南戏本是宋代民间艺人创造的新兴艺术样式,它在形式上综合了宋代众多的伎艺,如宋杂剧、影戏、傀儡戏、歌舞大曲,以及唱赚、缠令等在表演上的优点,与诸宫调的关系则更为密切。南戏虽是典型的宋代俗文学,从曲牌来看,其实也是雅俗并存的,既有《麻婆子》《赵皮鞋》等产自市井的“下里巴人”,也有从词牌中移植来的《烛影摇红》《祝英台近》等“阳春白雪”。

  更重要的是,宋代文艺的主体作者即宋代士大夫在文艺创作时具有融合雅俗的审美心态,从而实现了以俗为雅的境界提升。宋代的儒、道、释三种思想已在哲理的层面上有机融合起来,三教合一成为一种时代思潮,这使得宋代士大夫的文化性格迥异于前代文人。首先,士大夫对传统处世方式进行了整合,承担社会责任与追求个性自由不再是互相排挤的两极。其次,宋代文人采取了新型的态度,不像唐人那样张扬、发舒,而是倾向于理智、平和、稳健和淡泊。在现实生活中,宋代的士大夫多采取和光同尘、与俗俯仰的态度。在他们看来,生活中的雅俗之辨应该注重大节而不是小节,应该体现在内心而不是外表,因而信佛不必禁断酒肉,隐居也无需远离红尘。随之而来的是,宋人的审美态度也世俗化了,这就促成了宋代文学从雅俗之辨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宋词的兴盛便是其典型表现。宋代文人用诗文来表现有关政治、社会的严肃内容,词则用来抒写纯属个人私生活的幽约情愫。这样,诗文和词就有了明确的分工:诗文主要用来述志,词则用来娱情,成为士大夫宣泄衷肠的合适渠道。由于词被看作是用于抒写个人情愫的文体,很少受到“文以载道”思想的约束,因而文人可以比较自由地抒写内心款曲,词体也因此能够保持自身的特性,取得独立的地位。同时,在社会下层,由于经济发达、都市繁荣,民间娱乐场所也需要大量歌词,士大夫的词作便通过各种途径流传于民间。更有一些词人直接为歌女写词,如柳永常常出入于秦楼楚馆,北宋中后期的秦观、周邦彦也都为歌伎写了不少词作。社会对词作的广泛需求刺激了词人的创作热情,也促进了词的繁荣和发展。当然,随着词体的发展和创作环境的变化,宋词并不是一味满足尊前筵下、舞榭歌台的需要。如苏轼的词作,自抒逸怀浩气;辛弃疾的篇章,倾吐英雄豪情,便不再与歌儿舞女有关。但就其整体而言,宋词的兴盛是与宋代都市的繁荣和文化娱乐业的发展密切相关的,宋词在整体上具有以俗为雅的性质。

  上述4个方面不是宋代文艺的全部特征,也只是宋代文艺达到巅峰状态的部分原因,它们对宋后历代的文艺创作有着深远影响,这种影响不可能也不应该在现代消失得无影无踪。笔者认为,我们对宋代文艺的上述特征当然不能生搬硬套,但应该看到其中蕴藏着宝贵的历史经验,加以认真研究,继承发扬。(莫砺锋 南京大学教授)

 

顾仲起--中国新文学史上的一颗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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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伟 《 中华读书报 》( 2016年03月02日   14 版)

顾仲起
    现代作家顾仲起,江苏如皋白蒲人,就学于南通师范和黄埔军校,曾入“太阳社”、“上游社”和“血花剧社”(领导人周恩来,成员有陈赓等),并任南通特委军事委员,领导了如皋“五一”农民起义,深得茅盾激赏,著有《爱的病狂者》《残骸》等等。

 

    关于顾仲起的“出土”,南通新文学史专家钦鸿功不可没,先后写有《太阳社作家顾仲起的传奇人生》和《顾仲起年表》。近来,陈根生等人又撰写了《文坛新秀红色流星》(刊于《南通日报》)等文,从史料角度看,与钦作相比难出其右。笔者(如皋人)近年来收存到顾氏旧著和刊有顾作的民国《小说月报》多期,顾仲起早期发表的作品主要集中在《小说月报》和《时事新报》副刊“学灯”上。《小说月报》是中国新文学史上举足轻重的期刊之一,相比“学灯”,影响甚远,因此说顾仲起文海扬名始于《小说月报》并不为过。翻阅手头的《小说月报》,郑振铎、茅盾、袁昌英等人关于顾作的评论、附记、通信等是钦文、陈文中偶有提及的,甚至未曾介绍。通过爬梳剔抉,上述作品帮助我们了解到郑振铎诸位名师帮助顾仲起成名文坛的新鲜史料,也算是对钦作的一点补遗。

 

    郑振铎热心帮助

 

    郑振铎(西谛)是将顾仲起推向文坛的首席功臣。1923年7月第14卷第7号《小说月报》刊有顾仲起的《深夜的烦闷》,这是他的沪上文坛处子秀。同年8月同卷第8号发表了顾仲起的第一篇短篇小说《最后的一封信》,再至次年1月第15卷第1号,《小说月报》又先后发表他的三篇短篇小说《归来》《风波之一片》《碧海青天》。大约半年稍过的时间,《小说月报》连续发表五篇顾作,真是难能可贵。首先,顾仲起是新人。其次,顾作档次不低,同时期《小说月报》发表作品多来自名家,有鲁迅、茅盾、周作人、徐志摩、朱自清、叶圣陶等等。当时《小说月报》的编辑正是郑振铎。

 

    据《小说月报》目录和内容,《深夜的烦闷》是三首同名短诗(陈文记为一首),兹录如下:一、“横躺在天的银汉,你间隔去繁星们的爱了!”二、“人生的神秘,烦闷的人儿便深知道。”三、“可怜的人儿,你要求爱吗?悲和哀那便爱的结晶了!”新版《顾仲起诗文集》记为“便是爱的结晶了”。三首诗作短小,未曾引起外界太多关注。不过《最后的一封信》《归来》在郑振铎的极力推荐下吸引了不少读者,甚至在两期《小说月报》“泰戈尔号”中也极为抢眼。顾仲起因此扬名文坛。《最后的一封信》是一篇书信形式的自传体短篇小说,描述了主人公青年知识分子顾先生在上海被生活所迫,尝试通过写作谋生,但屡屡遭到编辑拒绝的故事。小说的结局是顾先生在无奈中前往黄浦江,想到了自杀。顾仲起亲自把《最后的一封信》交到郑编辑手中,向他叙说了自己的家庭情况和社会奋斗的历程,并且感慨自己的希望“如同永远陷入黑暗的井中”,那么只有走上自杀之路。数日后,顾仲起又写了一首《园丁--示郑西谛》:“花儿原是开了人们看……园丁呀!你为什么还不来”,盼望得到郑振铎的帮助。郑先生也不负所望,把《最后的一封信》与徐玉诺、俞平伯、张闻天、耿济之等五四名人的作品一起列为第14卷第8号《小说月报》的重点篇目,篇名与作者名一起印在封面上,“顾仲起”的大名第一次出现在《小说月报》封面中。不仅如此,郑振铎还在《最后的一封信》刊印了《西谛附记》,重温了顾仲起送稿的情景,并且坦言当时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料顾仲起别后第二天,给自己寄来了一封“告别信”:顾君已经上了船,要投海自杀。郑振铎此时颇有悔意,深深自责道:“眼望着一个人跑上井栏往下跳去,我竟不能救他吗?”激情中的郑振铎希冀顾仲起收回决定,平安归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最后的一封信》《西谛附记》见刊不久,读者纷纷来信表达对顾仲起的支持。郑振铎也一一刊载在《小说月报》上。来自南通的南屏是顾仲起的故友(南通师范的同学),1923年春天,顾仲起去信南通,附上他和友人组织的刊物,并向南屏报平安。南屏很快复信,提醒老友小心生活中的种种陷阱,可是顾仲起再没有回信。南屏一读到《最后的一封信》等作品,在同年8月19日就写长信给郑振铎,发表在同年9月的《小说月报》上。在信中,南屏喜忧参半,喜的是顾仲起活着,忧的是“可爱的朋友真实践他的可怕决定了吗?”南屏也向郑振铎介绍了顾仲起的身世,最后向郑振铎问道:“像这样的青年--可造的青年,因为面包问题不能解决,以至一步一步往自杀的道路上走,这是何等地伤心”。

 

    翰苓与褚保时(善翻译,译著有《银与中国》等)分别在同年8月20日和24日完成了《顾仲起的〈最后的一封信〉读后感》,并得到郑振铎的认同,发表于《小说月报》上。翰苓推崇《最后的一封信》的真实性:顾仲起“从每一句、每一字中显出他被残酷的绝望压迫着流下的滴滴的泪和吐出的丝丝的血的痕迹。”褚保时长篇大论,以事为例,以情动人。他反思了自己过去拒绝帮助一位离家出走的热心青年的不可取性,并讲述了杰克·伦敦小说中那位穷水手通过写作成为富人,但最终还是自杀的故事。通过两件事例,他希望顾仲起学会忍受紧迫的生活,因为“别人的哀怜似的同情,总不及自己的坚决的忍耐”;学会生活,放弃自杀的念头,因为“失望时觉得可以自杀,富有时候也可以自杀,那么何必为贫穷而自杀呢?”

 

    幸运的是,顾仲起于8月13日写了一篇小说《归来》。郑振铎收到《归来》,又写下一篇《西谛附记》。据此附记,自从《最后的一封信》发表后,郑振铎心里非常难过。《归来》意味着顾仲起的“归来”,他没有自杀,郑振铎认定读者知道这个好消息会和他一样快活,所以发表了《归来》。这篇小说一经发表,同样吸引了不少读者。据《刘文岛与革命作家顾仲起的情谊》(刊于2005年第7期《文史春秋》),时在法国留学的刘文岛(爱国外交家)就是读到《小说月报》上的《归来》,与顾仲起接下最初的文缘,最终成为好友。

 

    1923年至1924年,顾仲起在上海的生活非常贫苦,《归来》之后,他之所以有精力完成《风波之一片》《碧海青天》等作品,多得益于郑振铎的资助。“钦文”有记“如果参照《残骸》中的记述,可能就是此时(笔者注1923年下半年),郑振铎热情地向他伸出温暖的双手,把他接到自己家里居住,又把他送进医院治病,对他倾注了满腔的爱。”“陈文”则直接说“郑振铎在顾仲起生病时及时伸出了援手……”后者没有出处,前者留下了考证思路。我翻阅了手头1932年印行的《残骸》(自传体小说),发现钦鸿所言非虚。在书中第3节末尾和第4节开头有这样的描述:“他进了书店C先生的家庭以后,他发热,两眼发花,他病起来了。叶子病复原的时期是在九月的天气……由编辑C的怜爱,将他送在G医院中诊治……叶子出院以后,正是C君结婚的期间,C君将他寄在一个朋友家内居处,C君和他的新夫人到杭州度蜜月了。”在《残骸》中,主人公“叶子”明显就是“顾仲起”。“C君”则是郑振铎(即“西谛”),因为“西谛”的英文名是“C.T”。郑振铎的夫人是商务元老高梦旦的幼女高君箴女士。据郑尔康(郑振铎的儿子)《郑振铎与高君箴的爱情故事》,“1923年4月,梦旦又让女与郑振铎一起去杭州旅游,好好谈谈……他们的婚礼定在这年10月。”从名字到婚事,从时间(1923年)到地点(杭州),可见郑振铎应该于1923年下半年给予了顾仲起编辑之外的热心支持,对于顾仲起华丽现身沪上文坛贡献良多。

 

    茅盾潜心关注

 

    牋茅盾(沈雁冰)对于顾仲起的关注时间最长。茅盾晚年曾在忆文中记述过他与顾仲起的友谊,并且《幻灭》中的主人公强连长小部分原型就是顾仲起。

 

    民国《小说月报》编辑前后有五位:王蕴章、恽铁樵、茅盾、郑振铎、叶圣陶。大量书文均有记载,茅盾是《小说月报》的革新者,于1920年底至1922年,茅盾任职《小说月报》编辑(去职后,任留职商务),续任者就是郑振铎。茅盾在郑振铎之前就认识顾仲起,《顾仲起年表》记述,1921年下半年,顾仲起曾向《小说月报》投稿。茅盾在《文学与政治的交错》中也曾回忆,当年“南通师范学校的学生顾仲起曾经投稿(诗),思想左倾”。可惜的是,茅盾任职期间并没有发表顾作。上文也有清楚的记述,发表《归来》的时任编辑是郑振铎,而由茅盾支付稿费。不过于公于私,茅盾和郑振铎关系在商务都是非常好的,在顾仲起作品初现《小说月报》阶段,茅盾也是了解并且关注的。第一、当《深夜的烦闷》见刊时,茅盾在同期《小说月报》上发表了《海外文坛消息》,两人的名字一前一后印在目录页上。第二、《最后的一封信》发表后,一位失意青年朱立人写信给郑振铎,关于顾仲起的遭遇,他连问郑振铎:“这是谁的罪过呵?这是谁的罪过呵?”信尾真情流露,询问顾仲起的下落:“我今顾不得文字简陋,特写信给你,想你对于他的消息,必能详细告知。”茅盾代替郑振铎回信,立人先生:“仲起君的消息,九号月报内已经提起了(笔者注:《归来》刊于九月号)。他现在好好儿在上海。我恐大家听得这个消息一定很快活,所以带便在此宣告一句。”郑振铎和茅盾共同合作,令许多读者安心,不再为顾仲起的生死担忧。

 

    袁昌英真心鼓励

 

    袁昌英很有可能是第一位关注顾仲起作品的女作家。1923年,袁女士已获得爱丁堡大学文学硕士学位,回国任职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具有较深的文学修养。同年8月10日,《最后的一封信》才刊于《小说月报》,两日后,即是年8月12日,袁昌英写下了《顾仲起的〈最后的一封信〉读后感》(成为《小说月报》读者评论顾作最早完成的作品)。她声称自己用十二分的热情和血泪读完了《最后的一封信》,认为这篇小说“艺术手腕高超,文字秀丽”。她为此写下:“被残害的顾君啊!你真愤恨极了,竟要跳到江中心去了吗?你被经济压迫得连一元也没有了,真诚就要死了吗?我真佩服啊!像你看死那样高明:‘我死了去,正是把我这绝对不自由的灵魂,还复了我固有的自由的地步’”顾仲君如此见地,令袁昌英觉得他慷慨崇大。她真心希望顾君归来,还要在文学上给我们安慰啊!

 

    《归来》见刊后,袁昌英又给予了高度关注。1923年10月19日下午,袁昌英独自一人坐在自习室窗前,难忘《最后的一封信》,晚上友人学斌告诉袁昌英,“泰戈尔号《月报》来了,看到了顾仲起君的《归来》,真使人畅然……”没等他说完,袁昌英拿过《小说月报》,细读了两遍《归来》,于次日完成约2000字的《顾仲起的〈归来〉读后感》。在文中,袁女士鼓励顾君归来后要活下去。她以为,顾君首先应该学会担当,蔡元培先生说得好,“厌世而自杀,实为放弃义务之行为”;其次要有勇气,具有“勇毅的精神,向着黑暗的社会里边迫攻”。同年《小说月报》连出两期“泰戈尔号”是1924年泰戈尔访华的前奏曲。文末,袁昌英借用泰戈尔的名言“贫穷和鲜果一般,把他内部里丰富和新鲜,都隐藏了,都保护了”启迪顾仲起的人生观,希望他懂得“贫穷”的宝贵。

 

    无论是顾仲起的小说,还是郑振铎诸君的帮助,人性的彰显成为主旋律,这如同中国新文学史夜空中一颗惊艳的流星--短暂的插曲,永恒的关爱,将被世人久久传颂。

 

 

无锡:消失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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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觉迟斋
无锡:消失的风景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著名园林专家陈从周总结:“江南园林,明看苏州,清看扬州,民国看无锡。”民国无锡以独特的湖光山色,旖旎秀丽的风光,赢得文人骚客的青睐,可圈可点的景色繁多,常使游客驻足流连,单单游览无锡环湖线路就有:梅园-锦园-管社山庄(万顷堂)-中犊山-鼋头渚-蠡园等。但时光悠悠,岁月无情,时间过去不足一个世纪,昔日炙手可热的景点,不少已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像锦园、中犊山、管社山庄(万顷堂)等,它们或遗弃或湮没或冷落,成了正在消失的风景。
被遗弃的锦园
  进入锦园,便是约一里的长堤。深秋时节,漫步长堤,眼前洞开豁亮,左侧是一大片开阔的草坪,绿草如茵。首先跃入眼帘的是三只花色野鸡在草地上奔跑,让人一阵惊奇;远处堆起的土墩上,间或种植高矮大小不一的树木,成群的灰喜鹊忽而在空中回旋,忽而栖止在枝叶上,密密麻麻,叽叽喳喳。堤右侧,是三四十亩地的荷池,池塘浅底,三五野鸭,在悠悠凫水。那成片干枯的荷叶,伫立泥中,褚黄一池,煞是壮观。
荷池之南,是“荷轩”,五开间,楠木结构,琉璃瓦顶,典型的民国建筑,式样仿照梅园的诵豳堂,但空间要轩敞得多,门额题有“光波云影、竹静荷香”八字,撩你遐想夏日炎炎里,荷叶田田,荷花婷婷,香气四溢,临池品茗的情形。
园的东南端为嘉莲阁,可以登而远望。经济学博士、大学教授朱偰在1930年《具区访胜记》中描绘嘉莲阁:“三面临湖,遥对鼋渚,外则水天一色,茫茫万顷,仅三山马迹洪涛巨浪间;浩渺阔大之中,别有幽远澹泊之意,斯太湖之所以为太湖欤!”
锦园的主题是观荷避暑,最引人处在荷花,民国时在青岛市政府工作的无锡人芮麟对锦园情有独钟,1933年他在锦园赏荷的游记《藕花香里望鼋头》中,对锦园高度评价,他认为锦园的妙处在山在水,“我觉得小箕山得湖山人工的双料装点,湖滨风景,确已知当首屈,而隔湖望鼋头渚倒影,尤称独绝!”在游记中,他撰写了多则诗词绝句来赞美荷花和锦园的景色,随便举二首,如《小箕山访荷途中》:“枝枝交叶叶交枝,想见亭亭出水姿。此去也知迟十日,已非香嫩绿肥时。”《锦园访荷》:“荷塘夕照影层层,水阁香来冷不胜。难怪锦园无俗客,此花风骨竟如冰!”
信步到园的东南角,遇见两户渔民,他们由政府安排,在太湖蓝藻发作时,摇船在湖中清除蓝藻,空闲时打鱼为生。我上前发烟给男主人,并向他讨近乎,探询有关锦园往事。渔民率真,一一告知。昔日长堤两侧河滩地上遍种各色荷花,建池塘四个,共一百亩,路东侧草坪的前身是荷花池,后用土填塞而得。现在荷花池只剩下西边的一整块和东边南端狭长的一小方。渔民还介绍,在荷轩的西侧,原有几栋红房子(欧式别墅),曾有诸多名人(包括毛泽东)入住,现已夷为平地,仅存栽种的树木,在秋风中呼呼作响。叙说时,渔民心有戚戚,神色愤然。
锦园原是荣毅仁伯父荣宗敬在1929年庆祝60寿辰时兴建的私家园林,因荣宗敬本名宗锦而得名。锦园所在的位置是小箕山伸到太湖里的半岛,是临湖眺望的好地段。该园建成后,名声鹊起,许多文人墨客来无锡游览,第一站是梅园,第二站就是锦园。游完锦园,在锦园的水埠,坐汽船可以直接去游中犊山和鼋头渚,风头盖过一水相隔的万顷堂。
对于当时锦园的情况,史料和文人游记有过记述。薛明剑于1919年主编的《无锡指南》、中国旅行社于1923年编的《无锡导游》、蒋白鸥编于1949年编的《太湖风景线》中,都有对锦园的推介和具体的描述。不少名人在游览无锡的同时,也留下了文字记载,像钱歌川的《无锡纪行》、赫森写于1935年的《峭寒里的无锡》,都记下了游览时的景物、感受和心得。芮麟在1934年写的《三百里间花如海》游记中曾作诗纪录,如《小萁山道中》:“恨不偷闲日日来,诗怀一度一为开,小萁山下重经过,忘却今年第几回。”《锦园春渡》:“一湖春水碧如油,无限风光眼底收。七十二峰何处是?子规声里到鼋头。”
渔民提到的红房子,位于锦堤尽头,是园主人苦心经营的别墅。建筑仿照西班牙式,室内空气清爽,布置井然。建筑细巧玲珑,别具一格。1937年,冯玉祥曾入住锦园。在邓贤撰写的《落日》中描写的淞沪大战里作过交代:“八月中旬,第三战区总司令冯玉祥将军率领部分幕僚随员离开南京到无锡上任。无锡为江南名城,距上海前线约百余公里之遥。无锡城郊有座锦园,为无锡园林名胜,第三战区司令部就设在这座风景秀丽的锦园内。”           
蒋介石曾四次来无锡,其中有两次到过锦园,1946年10月31日,蒋介石与宋美龄偕马歇尔夫妇自南京乘火车抵锡。因当日蒋介石60寿辰之日,故他的此行被看作是为“避寿”而来。 蒋介石的专车经吴桥、惠山直达锦园,途经梅园附近时,受到了荣巷民众的夹道欢迎。1948年春,蒋氏夫妇抵达梅园,直驶锦园。因当天允许记者跟随,所以蒋介石此次无锡行留下了诸多细节。那天蒋介石身着蓝袍黑褂,足登黑色皮鞋,一手持黄色手杖,一手持礼帽;宋美龄则着白底深红花旗袍、黑呢短外套,足登镂空平底皮鞋,显得雍容华贵。
解放后,荣家把这座花园捐献给了国家,后改建成锦园宾馆。锦园宾馆与太湖饭店主楼配套,成为无锡市接待国宾的主要场所--国宾馆。毛泽东曾多次来无锡,两次下榻在锦园,并要求准备《金匮县志》,以便让主席研究无锡历史,此时的锦园,迎来了历史上最辉煌最灿烂的时候。
前些年,锦园已被荣家后代置换成私人产业,准备新的扩展,再展蓝图。但不久又出现变故,最终锦园归属于无锡国联。令人可叹可惜的是,原先的国宾馆已不复存在,那些曾经被锡人引为骄傲的红房子,以及大片大片荷花池已遭毁坏,现在的锦园,由两位退休工人在门卫守护,园内绿化由两位农民工养护,空荡荡的园子里难觅人影,昔日的繁华和喧闹不再,锦园的历史,或遗忘或尘封,曾经风光的锦园已悄悄远逝,此情此景,让人惋惜和心痛,要是昔日的主人地下有知,目睹今日锦园的遭遇和现状,会作怎样的感想呢?
锦园的山坡上植有许多桂花树,其中两棵已满百年,每到中秋前后,桂花按节令绽放,散发出馥郁的清香,弥漫在园子上空,还似乎在坚守等待着什么,昭示着什么?
 
 
 
 
被湮没的中犊山
 无锡中犊山与管社山的万顷堂南北相对,高度仅30多米,周围约一平方公里,矗立在五里湖和太湖交界处的水中央。中犊山曾经是无锡游览的胜地,景点颇多,人们把中犊山的犊、鼋头渚的鼋、鹿顶山的鹿合称太湖三宝。民国时文人雅士游览太湖,都涉足中犊山,撰联撰文留念。可惜,现在的无锡人,知道太工疗养院(太湖工人疗养院)的多,知道中犊山的少。
山以景出名,中犊山也如此。1929年,荣德生堂叔荣鄂生出资在中犊山建“小蓬莱山馆” ,有醉乐堂、观旭楼等共十二间 ,约8000平方米。在山西侧有“小蓬莱山馆” 题额的门头一座,为“蠡湖散人”所题 ,往山坡走,有醉乐堂、曲尺楼、六角亭及房屋数间。
当时有名的景点“曲尺楼”,即红叶读书楼,是清末新安人孙莲叔建造,楼有三折,称为曲尺楼。清道光进士,曲园居士俞樾(1821-1906)曾来此游览,并为此楼题联:“ 仙到应迷,有帘幕几重,栏杆几曲; 客来不速,看落叶满屋,奇书满床。”
曲尺楼旁有“观旭楼”,因可观日出而得名,当时俞樾在此想观日出,不料当夜呼呼大风,浓云密布,不见旭日,遗憾撰联:“高吸红霞,最好五更看日出;薄游黄海,曾来一夕听风声。 ”
当年馆主于重阳日,集邑人觞咏于此。当时,孙肇圻有感而发,撰联: “结构踞中峰,三山咫尺,万顷汪洋,胜景当前皆入画; 登临逢九日,鼋渚烟波,蠡园风月,俊游到此欲忘归。”让人廓张胸次,大开境界。
不少文人游览中犊山后还著有游记,朱偰在《具区访胜记》中记载:“登犊山,游陈氏山馆一带回廊,轩敞豁达,右顾蠡湖,左临震泽,太湖诸峰,罗列如屏,于此啸风傲月,何殊蓬莱仙馆。馆后上为万安寺,一称天后宫,当犊山绝顶,青峰拱揖,烟水苍茫,亦登临胜地。下为小蓬莱山馆,正对三山,外则水天茫茫,浑无际涘;洪涛澒洞,直扑山脚,于幽静之中,别有壮伟之观。”
无锡人芮麟于1935年游览中犊山后,写下《偷闲又结犊山缘》一文,他游后大发感慨,认为中犊山是一个具备着“静”、“幽”、“清”三种条件的绝好园林,不具备“静”、“幽”、“清”性格的人是不配住的。他即兴写了《中犊山小蓬莱山馆遇雨》一律:“书剑廿年两不成,偷闲再度到蓬瀛。帆从急水断边没,云向乱峰缺处明。万顷风来波欲立,一天雨过气何清。胸中无限伤心事,独对湖山诉不平!”对中犊山的至情至爱溢于言表。
当时的中犊山,可谓群贤毕至,除了上面提到的几位,还有像昆山吴鹤武、武进庄蕴宽、 高邮名书家王荫之、名画家王陶民、张百熙、秦效鲁等在此茗茶作诗,留下众多的楹联诗句。
 
中犊山东边半山腰有娘娘庙。史料记载,蒋介石曾两次来中犊山游览,都去娘娘庙烧香,一次在1928年10月26日,一次在1948年5月17日。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主办的《民间历史》,刊登了当时在无锡《人报》工作的李伟回忆《随蒋介石游太湖》一文,第四部分里回忆蒋介石1948年游览的情况,“小箕山并不高,一会儿就到了山顶。山顶上有一尼庵,掩映在竹树丛中,颇为幽静。蒋介石夫妇进去小憇。庵主是一位老尼,她见过世面,看这儿位贵客前呼后拥,白然非同小可。”“在庵内休息片刻后,蒋氏夫妇步登小箕山最高处。纵目远眺,波光潋滟,水天相接处,群峰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画。”只可惜,李伟竟把中犊山错误记忆为小箕山,时光还不满一个世纪,造化已开始捉弄人,把山的名称都弄错,实在是不应该。当时的李伟能伴随大总统,兴奋激动的心情在记游中随处可见,但他不知,当时蒋介石的心情却糟糕透了,在蒋的日记里能觅到他一丝情感踪迹,蒋在日记写到,中犊山“风景虽不俗,而天后宫之不洁,令人欲呕!”天后宫就是今天的娘娘庙。究竟是什么让蒋如此反感,和前次来时情感反差如此之大,是娘娘庙的卫生环境,还是当时的情势所困,不得而知,只能留待日后慢慢去细究。
在中犊山建太工疗养院是1952年,周恩来总理亲点兴建一南一北两处国家级疗养院,北在北戴河,南在无锡中犊山。疗养院建成后,中央领导、国际友人、重要贵宾、各界人士接踵而至。陈毅、刘伯承、聂荣臻、倪志福、埃德加.斯诺、缅甸国家元首奈温将军、日本前首相片山哲、梅兰芳、杨振宁、英籍华裔作家韩素音等都来入住,热闹非凡,名声如日中天,中犊山迎来了它历史上又一次辉煌,只可惜,他们都是冲着太工疗养院而来,中犊山的风头已经被太工疗养院盖过或遮蔽,至于中犊山的那些昔日景点,已被人淡忘忽视。
解放后,“曲尺楼”改建了宏远楼,旭日楼改建了烟波致爽楼,伸进湖中的木结构长廊已断塌成几段,观湖亭已是残垣。山上的娘娘庙犹在,虽是无人问津,但里面通了电,两支火红的电蜡烛,“扑簌”闪动,似乎坚守着昔日“永绵香火惠黎元”的宗旨。
荣家当时建筑只留下“醉乐堂”一处。“醉乐堂”,是游人歇息茗茶处,当年蒋介石宋美玲伉俪在这里携手散步相对品茗留下了身影。现在是一家民营的茶室,总共五间平房,一字排着,明清建筑,灰墙黛瓦木雕窗格,古色古香。“醉乐堂”东面单独一间,门框上方嵌有“枕流”小匾、对应西边的一间叫“漱石”,斯为雅室,中间三间是大厅。所有室内中式摆置,红木家具,琴棋书画,独特的文化底蕴,似乎还能感受着当年的一丝文化气息,依稀寻觅到近百年的历史痕迹。
改革开放后,环太湖兴建了众多设施设备环境一流的疗养院,太工疗养院渐显平淡,风头已过,而中犊山的风景 ,或遗忘或湮没,已是尘封的历史。
 
            
 
被冷落的管社山庄
管社山庄地处无锡太湖、蠡湖、梁溪河交汇处,西起管社山,东靠犊山大坝,南到万顷堂,北至环湖路,总面积约43.4公顷。管社山庄内一条主园路贯通全园,连接万顷堂、虞美人崖、驻美亭、万顷古渡、思源亭、梅园水厂工业遗址、杨家祠堂、镇湖庵等景点。
管社山庄是明末清初隐士杨紫渊(1674~1736,自号管社山人)所建别墅园林而得名,山庄为一组仿清官式建筑群。民国年间,杨氏后裔于此建杨家祠堂。杨是文人,吟诗作画,结交诸多文人汇聚于此,山庄便成了无锡著名古迹。清乾嘉时著名文学家、刑部、兵部侍郎秦灜撰《梁溪竹枝词》句云:“大渲小渲水弯环,大雷小雷云往还。湖光三面翠声阁,只爱杨家管社山”。其中的“翠声阁”为管社山庄主要观景建筑。
管社山最出名的风景是万顷堂。万顷堂原址先后为湖神庙、禹王庙、项王庙。史载,1915年夏,杨翰西等人游管社山,面对万顷太湖的古庙殿宇倾圮、神像凋残,众人慨然认捐重建。次年3月建成,命名“万顷堂”,是民国初年无锡一大盛事。万顷堂建好后,杨家又在附近造了码头,可以用小船摆渡到中犊山、鼋头渚游览。在宝界桥还没有修竣前,要到鼋头渚玩,只好在万顷堂摆渡至中犊山才能进入鼋头渚。无锡人芮麟于1935年撰《偷闲又结独山缘》中提到,“从前凡到鼋头渚必经万顷堂,所以过去十余年间,万顷堂曾盛极一时。”
在万顷堂观赏太湖,视角独特,可与鼋头渚媲美,当时万顷堂游客如织,管社山人声鼎沸。北师大教授钟敬文在1930年写《太湖游记》中记载:“管社山南麓的万顷堂是暂时绊住我们的足步了。堂在湖滨,凭栏南望,湖波渺茫,诸山突立,水上明帆片片,往来出没其间,是临湖很好的眺望地。”朱偰在1937年《具区访胜记》中记述游管社山情形:“先游管社山,山壁临湖,形胜颇佳。谒项王庙,登万顷堂,门对三山,下临澒洞;窗前松柏拂檐,风帆隐现,实登临胜地。东西楹联,琳琅满目,择其佳者,录之如左:‘如上岳阳楼,望万顷湖光,重忆希文椽笔;遥瞻吴越界,指一帆风影,可来蠡湖扁舟?天浮一鼋出;山挟万龙趋。’”当时,还有袁世凯次子袁寒云游太湖时为万顷堂作联:“几席三山,万顷波涛疑海上;湖天一阁,重阳风雨是江南。”当时颇为有名。
蒋介石曾于1922年和1928年两次来万顷堂游览,并留下日记,“ 十月四日,如无锡,泛太湖,登万顷堂,曰:‘烟波万顷,真足乐也。’”和“二十七日启椗,至管社山,入万顷堂,曰:‘风景似不如昔年所见之秀也。’”对于两次来万顷堂,有不少的回忆记载, 2014年6月14日《无锡日报》刊登的《昔日舌尖上的无锡故事》中写到,1928年10月26日 ,蒋氏夫妇“在游览了锦园的万顷堂和太湖第一名胜鼋头渚后,中餐吃的还是宋美龄的喜好--西餐。”文中的日子似乎和日记相差一天,而把管社山的万顷堂误写成“锦园的万顷堂”,令人唏嘘。
今天,走进管社山庄,门口有两处运动场地,节假日时,有不少的年青人在此运动锻炼,显得还有些人气,沿着主园路往南,仅有三三两两散步的市民,偌大的园林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真可谓管社山庄人迹稀,万顷堂前可罗雀。
现在的无锡人,知道管社山庄万顷堂的人已经不多了,曾经的喧闹曾经的鼎盛,早已被冷落,而造成冷落的原因主要有两个,第一是,锦园建成后,修筑了水埠,原来作为必经之路的管社山庄,被锦园替代,芮麟《偷闲又结独山缘》一文也提到:“近以小箕山开辟锦园,游人均到小箕山,万顷堂便顿时‘门前冷落车马稀’,现出极端凄凉的况味。这也是万顷堂的命运使然吧?思之慨然!”第二是,解放后人民政府在管社山庄附近水域建成了水厂,管社山庄便大门紧闭,不再对外开放,码头也就荒废掉了。后来湖水污染,水厂关闭,又冷落萧条多年。
现在的管社山庄万顷堂,政府花巨资修葺一新,产权移交给鼋头渚景区,成一处开放式公园,至今还没有进行旅游开发。据说,冷落多年的雪浪山,近年开发许多新景点,融入新的旅游项目,并进行重新包装,游人趋之若鹜,热闹非凡。想必旅游部门应该会从中总结借鉴,让几度冷落的管社山庄万顷堂重返人间。

 

毛宪文:在文研所听丁玲讲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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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1月23日14:17 来源:中国作家网 毛宪文

  从中央文学研究所(以下简称“文研所”)第一期研究生班毕业,屈指算来已经60多年了。然而回忆起来恍如昨天,那时的一切历历在目,学校、图书 馆、宿舍的设施等样样清晰可见。该所的创办人丁玲,副所长张天翼,秘书长田间,副秘书长康濯、马烽,班主任徐刚等人的音容笑貌,依然浮现……

  那是1952年,我和贺朗等应届大学毕业生有幸分配到了文研所。我喜出望外。我在中学时读过丁玲的《梦珂》和《莎菲女士的日记》,在北大中文系时读过《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后来还听过丁玲讲述该书的创作过程。今后有机会跟丁玲学习,是何等的幸运。

  那年8月1日,丁玲的秘书陈淼去北大把分配到文研所的一群毕业生,包括我、贺朗、谭之仁(白榕)、曹道衡、张保贞、李仲旺、白婉凊、许显卿(宋 淑兰),接到了北官房30号宿舍。那个院子很大,东西北三面是整齐宽敞的平房,院落中间有个球架。我们放下行李,纷纷跑到球场,一派青年人的活力。徐刚和 我们住同一个院里。后来陆续有辅仁大学的龙世辉、王树棻、王文迎、王鸿谟,清华大学的周永玲也都来了。那几天大家有说不完的话。有一天陈淼招呼我们出来迎 接上海来的同学。我们跑到大门口,陈淼介绍道:这位男同学(指张兴渠)和这位女同学(指杨文娟)都是震旦大学中文系的。我们班除应届大学毕业生外,还有青 年作家玛拉沁夫、刘真、左介贻、颜振奋、张凤珠等。

  9月1日正式开学。典礼在鼓楼东大街103号所部礼堂举行。横幅红底黄字,写着“中央文学研究所第一期研究生班开学典礼”,与会的嘉宾有:郭沫 若、茅盾、夏衍、郑振铎、曹禺、赵树理、李何林、吴组缃、杨晦、王朝闻等。郭沫若热情洋溢地说:“你们这些雏凤在丁玲的文学研究所经过涅槃将出脱成火凤 凰,为新中国的文艺百花园绽放绚烂多彩、光焰万丈的花朵……”郭沫若的话博得热烈掌声。

  我们第一课是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由丁玲具体辅导。她开门见山地说,你们是科班出身,内容读得懂。所以咱们的学习方法是以自学为 主,然后开展小组讨论,老师辅导作为辅助。她说完这几句话,同学们各自回宿舍阅读,小组长将问题汇总给班长龙世辉,以使丁玲辅导时有的放矢。

  有一天丁玲准备做辅导报告,开讲前她说咱们先彼此认识一下吧,每个人自报家门。她手里拿着同学的花名册。由龙世辉首先开始自我介绍,每当同学说 出自己的名字,她对照名单仔细端详一番并“嗯”一声,生怕忘了似的。轮到谭之仁,她说你原来是个小胖子啊;轮到玛拉沁夫,她说好一个蒙古小伙啊;轮到刘蕊 华,她赞美说好漂亮啊!她的话惹得哄堂大笑,一时气氛非常活跃,她和我们很快拉近了距离。

  当轮到王有钦时,丁玲问道:你的笔名叫贺朗,是不是英文Along的谐音?我插话说:老师猜对了,王有钦在班上个子最高,他是校篮球队的中锋, 人们都叫他Along,他的笔名由此而来。丁玲说,你的解说词可得“优”,你是毛宪文吧?在龙世辉收集的问题中,你提得很有代表性,这说明你学《讲话》是 联系实际、动了脑筋的。随后,她对大家说:下面我就毛宪文提的问题,说说自己的看法。

  丁玲定了定神说,毛宪文在自学及小组讨论中提了个很好的问题,也是许多刚参加革命工作的同志普遍存在的问题,那就是:怎样改造好思想?怎样才能 站稳立场?这两个问题很实际,很有代表性,说明他在自学《讲话》时抓住了关键。因为立场是学好《讲话》的钥匙,也是改造思想的出发点。如果立场问题解决 好,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改造思想就是以人民群众的立场和观点过滤自己思想中那些旧思想、旧观点,去适应新形势、新要求。但这个过程有时是痛苦的,它要 触及灵魂深处久已习惯的东西。也就是说,你要牺牲许多个人的利益。立场和思想密切相关,单从书本上很难找到具体答案,只有长期生活在人民群众中,才能得到 具体的实际回答。

  她说,我告诉你们一个捷径,概括起来就一句话:就是永远生活在人民群众中,不是一朝一夕,而是永远,不是形式上和群众生活在一起,而是心要紧紧 贴近人民群众,想群众所想,急群众所急,永远不脱离他们。听到这里,我举手发问:老师,我和群众生活环境不一样,对待事物怎样才能与群众保持一致,想他们 所想?丁玲说,什么是所想?当发生了一件事,人们便有自己的意见,或赞成,或反对,表达出来就是你的所想。面对问题你不可能不想,你想了,你也说了自己的 看法,就把你的所想亮了出来。你的看法如果和人民群众相同了,那就说明你的立场站对了。如果因为思想里还有旧东西,就需要进行思想改造。把自己的言行与人 民群众的进行对照,是最好的改造思想的方法。

  她继续说道,我们都是文学工作者,大家都是今年刚毕业的中文系学生,诞生不久的新中国很需要我们反映蓬勃发展的新态势。以后你们会从事写作业 务,你写的东西怎样才能受到人民群众的欢迎呢?只有长期深入他们中间与他们同甘共苦,也就是范仲淹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发自内心为人 民群众说话,作品才会受到人民群众的欢迎。如果只是在表面上深入生活,你就不会全心全意地与群众同呼吸共命运。当你浮光掠影、蜻蜓点水得到了一些写作材 料,也许能写出一些东西,但写不出惊世之作。

  过了几天,丁玲找我个别谈话。我首先谈了自己的听课收获,丁玲高兴地说,这很好!为了鼓励我继续往前走,丁玲再次就小组讨论中我所说的出身非无 产阶级的包袱问题谈了自己的看法。丁玲说,出身不由己,道路自己选。并举了许多出身非无产阶级但在革命中作出卓越贡献的榜样鼓励我。她说,只要你全心全意 为人民服务,党和群众是看得见的。听了丁玲的教导,我表示一定好好改造思想。事后我才知道,丁玲当时不仅担任文研所所长,还是《文艺报》主编、中共中央宣 传部文艺处处长,个人还在搞创作,她忙得不可开交。但她多次挤时间帮助我解决思想问题,这种园丁精神令人感动。

  丁玲还抽时间为学员们批阅作业。据张兴渠回忆,有一次丁玲正发高烧,病倒在床,家里的人都劝她好好休息,但她还是抱着病体,一面服药,一面仔细 地阅读同学们的手稿。她看稿子,提意见,总是那么中肯,从不拐弯抹角,也不模棱两可,总是开门见山、一针见血。她不仅对有成就的作家关心备至,就是对无名 之辈也一视同仁,绝不厚此薄彼。我的文章一派学生腔,不够格让丁玲批阅。出乎我的意料,丁玲把它油印出来,说这是带有普遍性的问题,让大家讨论。她说,你 们生活在知识阶层中,习惯了对很多事情不以为然,今后要深入群众,同时还要向经典作家作品学习,学习他们的语言,“学生腔”会从写作中慢慢消失的。

  完成《讲话》那个单元的学习内容,丁玲认为我们基本上弄清楚了文艺为什么人服务和怎样服务的问题,但是要服务好,光凭有正确的出发点还不够。她 说,打铁要靠自身硬,你们虽然是科班出身,但还必须充实自己。准备让你们去当编辑,这需要有很高的鉴赏力,才能发现稿堆中的金子。所以还要学习经典作品, 今后每周要安排两次文学讲座,主讲人都是当今的名家,还要有计划地阅读古今中外名著,以提高我们的鉴赏水平。接着她发了阅读书目,并定出阅读计划。她说, 一个有出息的作家,首先要有科学的世界观,才能对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做去伪存真的认识,然后写出的作品才会有思想有灵魂。其次要有生活。生活从哪里来?就是 和人民群众在一起,自己不做旁观者。做一个好编辑,当他审稿时,也离不开前面说的那两点。只有这样,才能看出所审作品是否反映了生活的真实,是否具有深刻 的思想性。作品没有思想性是没有生命力的,如果缺乏生动鲜活的生活描写,也不会打动读者。

  丁玲的这番话,让我们认识到提高业务水平的必要性,于是每周四次的讲座开始了:郭沫若讲诗,茅盾讲小说,赵树理讲小说中的语言艺术,曹禺讲戏 剧,夏衍讲报告文学,艾青讲诗歌大众化,吴组缃讲《红楼梦》的人物刻画,李何林讲鲁迅,杨晦讲五四新文学等。听完专家讲座,我们就进行小组和课堂讨论,互 相沟通,提高认识。我们普遍感到专业能力迅猛提高,因此学习积极性特别高。

  郭沫若那天讲完课对丁玲说,你们这种学习方法过去是没有的,是一个创造啊!

  完成业务学习计划后,轮到深入生活了。全班分成三个组,第一组由徐刚带队去青岛纺织厂向全国劳模郝建秀学习,第二组由李方立带队到房山农村,第 三组由潘之汀带队到大同多个煤矿点深入生活。我在同家梁矿,贺朗在煤峪口矿。同家梁矿有全国劳模马六孩、连万禄,煤峪口矿有全国劳模王凤梧。我们在那里与 矿工同吃同住同劳动,每天早上在矿口换上矿工服,戴上装有矿灯的柳条帽,和矿工一道下井,在井下向矿工学习开割煤机技术,扛两米多长、直径50厘米的木料 架顶板,往煤溜子里攉煤。

  在矿井,下井前漂亮的小伙子,转眼间一个个变成了黑包公,汗线和汗渍在他们脸上勾画出沟沟坎坎。这些工人兄弟每天工作在地下500米深处,几乎 看不到太阳。他们心中的太阳,就是对生活的热爱和对幸福的向往。他们粗犷有力的大手,他们的汗水和煤沫子混合的味道,他们强有力的心跳和开掘深处宝藏强烈 的渴望凝成无限的合力……这些只有和他们肩并肩地战斗,才有可能体会到。

  那段深入生活的体验巩固了我们在学《讲话》时的收获,那些道理在生活中进一步得到验证。在与矿工的密切接触中,我根据所思所感写出了短篇小说 《双喜》。贺朗从与王凤梧的共事中体会到工人阶级的高贵品质,这从他后来创作的长篇小说《煤海烽烟》中可以看出,该小说塑造了诸多具有优秀品质的煤矿工人 形象。

  在我们深入生活期间,每个人都收到了丁玲的一封油印信。在信里,她谈了自己接触群众的真切体会,不仅教我们怎样接触群众,关心群众疾苦,还教我 们怎样做人。她告诫我们做一个真正的人,看问题“要确实有见地,不要盲从,不能不辨是非,人云亦云”。要是人云亦云,拾人牙慧,至多只是起了一种“留声 机”和“传话筒”的作用而已。没有见解的人经受不了风霜雨露的洗礼,甚至一遇风险就容易成为风吹两面倒式的人物。这封信对我认识生活及怎样做一个真正的人 产生了重要影响。

  结束深入生活的这段经历,我们回到所里对照《讲话》总结自己的收获。丁玲参加了我们的心得交流会。她在发言中谈了怎样读书的问题。她说,有人读 书,读后就明白了这书的主题、构思、人物、场面。我这人不同,我不同意这种读书方法。看书要滚到生活里去,书里的情感与自己的情感贯穿在一起。有时候,我 们读书是教条的,按着几条去读,几条读出来了,证据是有了,但里边动人的地方倒忘了。“读书是一种享受。读着有一种味道,很高的,可以忘掉一切的味道。享 受很久了,在脑子里形成一种愉快的东西,有一天碰到一种思想,构成了一个主题,这些享受都活了”。(转引自邓友梅《八十而立》)

  文研所的日子既紧张严肃,又丰富多彩。丁玲的教育方式,我们从内心里愿意接受,尤其她提倡互相交流的学习方法,这使我们这些学生主动与研究员班 的学员如陈登科、胡正、徐光耀等人聊天,知道了他们的成长过程,收获很多。文研所的一套教学方法是丁玲根据中国的实际情况而创造的。这套教育方法一直延续 到今天的鲁迅文学院。丁玲无愧是伟大的文学教育家。在她的教育观念影响下,一批批的作家、文学工作者茁壮成长。这里引研究员班一期一班学员胡昭的回忆,他 说:“第四次文代会期间,一位有胆识的女作家在作协会员大会上发言,称赞文学研究所是培养创作人才成效显著的单位之一。讲习所的师长们给我一盏灯,让我照 着路前进。”胡昭的话说出了我们这些从文研所走出来的人的心声。

  从文研所毕业后,我在《文艺学习》当编辑。《文艺学习》创刊广告登出后,稿件像雪片般涌来,我在审阅稿件时,看到一篇谈《水浒》人物的文章,认 为该文有见地,但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于是拿给主编韦君宜审阅。韦读后说,按你的意见去找作家修改。作者是谁?是李希凡,一名中国人民大学的在读研究生。 我找到李希凡说明了来意,李希凡同意修改,改后该文刊发在《文艺学习》创刊号上。贺朗后来在《羊城晚报·花地副刊》做编辑,培养了许多广东籍青年作家。龙 世辉被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编辑。有一次曲波背来一麻袋草稿,纸型也不统一,有大有小,杂乱得很。他很热情地接下这袋稿子,耐心地慢慢梳理,逐渐被作者 描写的人物故事所吸引,认为是一部好作品。这部小说经过龙世辉的精心编辑,一出版就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这就是当年轰动文坛的《林海雪原》。

  30多年前,在京的文研所第一、二期学员齐聚张志民家,共议如何为丁玲老师庆祝八十大寿。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说送贝雕,有的说送唐三彩,有的说 送柳木刻画……最后决定赠她一首诗,请个名家题写,然后装裱成立轴。那么谁来写诗呢?大家公推诗人张志民。两天后我拿到诗稿,果然气度不凡:“江南风雨塞 北云,立笔横枪斩世尘。文章有声皆动魄,生涯无字更惊魂。”志民谦虚地说没有写好,因为丁玲老师的一生太丰富了,她对于文学事业的贡献怎么写也写不完。但 这四句完全能代表大家的心愿,表达了对老师的一片深情。大家议定请名家启功先生题词。估计启功先生是轻易不答应的,于是让王鸿谟、王文迎二人去,他们曾是 启功先生的得意门生。他们两人去找启功先生,因先生外出,题写就此搁浅。大家遗憾连连。

  文研所造就了我们的人生。60多年前丁玲谆谆教诲我们:永远生活在人民群众中!这话历久弥新,迄今仍彰显其现实意义。


 

忆殷叙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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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光明《 中华读书报 》( 2014年05月07日   07 版)

  2014年4月21日中午,中央编译局离退休干部办公室主任、好友张文成打来电话告知,殷叙彝先生刚刚去世了。我匆匆赶到医院太平间,与逝者作最后的告别。先生久病,憔悴瘦弱,已不复当初,但面容平静安详,一如刚刚入睡。我心中恍惚,大脑一片空白:这位我相识相交20年的学术前辈,就这样远去了吗?

  一

  我初次知道殷叙彝这个名字,是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读历史系本科时。当时我已经比较关注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史,常寻找这方面的资料和研究成果。在图书馆看到几种新出的不定期丛刊,例如《马列著作编译资料》(后来改称《马列主义研究资料》)和《国际共运史研究资料》,均为人民出版社32开本,后者署名“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国际共运史研究室”。里面不仅有文献资料、人物传记和书刊介绍,更有长篇的研究性文章。它们内容广泛,资料丰富,颇不同于共运史领域中常见的那类空话连篇的书籍和文章;特别是大量引证的各语种的外文文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由此,也就记住了一批作者的名字,其中十分突出的一位就是殷叙彝。

  1985年,我正在读硕士,跟随导师杜康传教授去南京参加关于第二国际的专题研讨会,中央编译局的学者如殷叙彝、李宗禹、李兴耕等都来参加了。这批人的大名常常见诸各类学术出版物,在我这个第一次参加全国性学术会议的学生眼里,都是需仰视的人物。可一经接触,才发现个个朴实随和,平易近人。殷叙彝先生在他们中间年纪较长,学问又好,格外受人尊重,但他分明对自己的“重量级”毫无意识,和我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起时,谈笑风生,一点也不矜持,让人感觉不到距离。这又是让我感到新奇和佩服的。

  1986年我硕士生毕业后,到武汉教书,转入世界近现代史领域去了。90年代初,我所在的那所大学气氛压抑,青年教师们人心浮动,纷纷逃离,南下经商。我犹豫许久,终于抓住惟一的机会,在1994年考取人民大学博士生,回到了北京。两年后提前毕业,分至中央编译局世界社会主义研究所。这样一来,我成了当年景仰的这批学者的同事,而我的办公室,恰好就在殷先生隔壁。

  中央编译局这个单位,一般人多不了解。记得去报到之前,一位博士生同学颇替我遗憾,说:可惜了呀,你去了那么个地方,学问可就毁了!因为在他眼里,我是能做点学问的,跑到一个专为政治服务的“同文馆”,岂不是白白糟蹋了?然而,凭我已有的感觉,这个看法是从概念出发,并不符合事实。编译局并不是官僚衙门,而是个低调搞翻译、平实做研究的学术机构。那里图书资料极其宏富,外文藏书之多,国内罕有可匹者。那里的老一代学者们,一般都具备良好的外国语水平,懂个两三门外语的,大有人在;讲究的是认认真真读书,踏踏实实治学,从事实出发,不尚跟风,远离空话。总之,学术氛围浓厚,恰合我意。何况,老先生们对我写过的一些东西,特别是论述第二国际时期布尔什维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分野的博士论文,十分赏识,褒奖有加,对某些不学无术者对这篇论文的愚蠢指责,嗤之以鼻。所有这些,都让我对即将加入的这个单位充满信心,心甘情愿去那里拿低待遇,坐冷板凳。

  确实,我在世界社会主义所工作的那些年里,工作环境和学术气氛相当好。所里同事们的关系十分融洽,大家心态平和,各做各的事情,遇事都能商量协调,国内单位几乎随处可见的那种争私利、斗心眼、锱铢必较甚至尔虞我诈,不敢说在这里完全绝迹,但我很少遇到过。在这样一种简单的环境中,头脑自然放松,用不着整天紧绷绷地,“见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很快,我便和一班老同志熟悉起来了,他们大都接近老年,有些人已经退休,但殷叙彝、李兴耕、郑异凡、胡文建、顾家庆诸位先生都还在职,老领导李宗禹先生虽然不久后就退休了,但隔三差五还会来所里看看,而且每来必到我的办公室聊上一阵子。和他们在一起交谈,于我不但不是负担,反而是一种乐趣:话茬儿可以随处开始,但不一会儿总是要转到历史和理论问题上来,变成高水平的学术讨论。换个地方,上哪里找这样的好事去?唉!那种纯真质朴的时光如今早已逝去,我也已调离编译局多年。这个单位近来在网络上突然热闹起来,饱受各种讥讽,甚至被人骂成从来正事不干的藏污纳垢之所,经常有好友向我说:你早早逃离那个地方真是太英明了!我却宁愿在这里宣称:不管它现在怎样,我对自己在那里的八年零九个月,不但毫不后悔,反而把它当做我一生中最可珍贵的岁月去怀念,在那里,我曾和一批正派的、有学识的老一辈学者共事过,我以此为荣。

  殷先生是个大忙人。在他的办公室里,书架上,窗台上,茶几上,甚至地上,到处放着各种文字的书籍,写字台上的书和刊物更是层层叠叠地堆砌了足足二尺高,只在中间留下极小一块空地,他就挤在那个狭窄的角落里,戴着高度数的眼镜,翻阅各种文献,写他的学术文章。他那些在学术界产生过广泛影响的论著,差不多都是在这个角落里写出来的。

  可是,他很少能够真正安静下来。他要不停地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殷先生是单位里出了名的“活字典”,随时随地有年轻人跑来向他请教,熟人往往不敲门就进来了,直接递上英文、德文、法文还有别的什么文字的材料:“殷先生!跟您请教一下:这段文字我弄不明白,您看看该怎么处理?”这种没头没脑的询问,类似突然袭击,一般人很可能觉得有点怵头,我作为旁观者,也觉得有时不大得体。殷先生却总是笑呵呵地放下手中的“活计”,接过咨询者递过来的东西,扫视一遍:“喔,是这么回事……”不一会儿便把问题讲得水落石出。遇上较为复杂的问题,他会不厌其烦地搬出好几种厚厚的词典,耐心地在查询对比中向求教者解释。来人满意而去,我猜,这时殷先生其实也挺惬意的。

  平心而论,殷先生并不擅长像一般高校教员那样,按部就班地给学生授课。他们这批老同志在办公室里搞了一辈子翻译和研究,说得夸张一些,对大学课堂似乎有点畏惧。我到世界所后听说过一则故事:所里的一位著名学者被某大学请去上三小时的课,老先生为三小时辛辛苦苦准备了大半年!这听起来似乎可笑,但我完全能够理解:他们对待研究工作的态度太过认真了,以致把一次普通的教学也看成了重大的科学交流,因此必须拿出自己的独到见解和丰富资料,绝不允许胡乱应付,照本宣科。这样的治学态度,怎不令人敬佩?后来,当我到北大任教后,也曾几次邀请殷先生前来为研究生们授课。这时他总是要求学生们多提问题,免得搞成他一个人自说自话的独角戏。每当遇到学生提问题时,那才是精彩时刻的到来,他那丰富无比的知识储备库砰然打开,话语自然多了起来;不经意间,旁征博引,举一反三,往往把学生们带入丰富的研究领域,让有心人从中发现一条有趣的探索之路。

  至于我本人,却很少直接向殷先生请教,如今回忆起来,真是一个遗憾。这缘于我的一个坏习惯:遇上困难的问题,宁肯自己去读书,去思考,轻易不去麻烦别人。我从殷先生那里学到的,主要来自我对他著作的了解和与他的交往,那是一种无言的熏陶,潜移默化的影响。他的认真严谨,他的谦和低调,他对学问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热爱,其实都在不知不觉间引导着我向前走。正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殷先生于我,就是这样的良师益友。

  殷先生健谈,喜欢聊天。好几次外出参加会议,他都和我同住一个标间。他腿脚、视力都不算好,晚间不想出去散步,就和我呆在房间里。泡上一杯清茶,斜倚在各自的床上,遥遥相对,话匣子一打开,天南海北,无所不及。他不只是外语水平高,外文书读得多,其实阅读面极广,记忆力又超群,古今中外,历史、理论、人物传记,他读过的着实不少,谈起来全都津津有味。恰好我也有这种爱好,于是漫无边际而又乐趣无穷的对话,总是可以持续到后半夜。就是在这种交往中,我对他的学术生涯有了越来越切近和深入的了解。

  二

  殷叙彝先生是江苏丹阳人,生于1925年5月。抗战后期的1944年4月初,他和其他七个学生一起从沦陷区南京出走,经江苏、安徽、河南、陕西、四川,一路艰辛,到达重庆。此前他已经是南京中央大学医学院二年级生,到国统区后,分至贵阳医学院继续学习。抗战胜利后,本想转学到上海医学院,可惜患上了肺结核,考试时虽名列第一,却不得不休学回家治疗休养。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他作出了决定他后来一生道路的重新选择。晚年他在一篇回忆中写道:起初,他并不关心政治,只想埋头读书,将来“当一个有学问、有品德的医师或医学院教授”,但从沦陷区到国统区所亲历目睹的种种龌龊的现实,使得他思想上发生了重大变化。他在养病期间看了不少社会科学的书,特别对历史学产生了浓厚兴趣,终于放弃对医学的追求,转向人文和社会科学。1949年他考取清华大学历史系,1952年院系调整后转为北京大学历史系的学生,1954年毕业后,分配到中央编译局,在这个地方,对世界社会主义的研究和翻译成为他终生的事业。

  殷先生有一次告诉我说:大学时期他的志向是毕业后专攻中国近代史,是李宗禹先生去学校挑人时选中了他,才把他分到编译局这里的,“不过也好,这样我学的几种外语就都用得上了”。确实,即使在外语人才成堆的编译局,他的水平也是出众的。早在抗战期间,他已经学会了英语、德语和日本语;大约是在解放后吧,他又学会了俄语;下放干校期间,他又自学了法语;文革后期,他居然自学了拉丁文!他的记忆力是惊人的,直到晚年仍如此。一次他曾告诉我说:他从一本德文期刊上读到,年轻时学习一门以上的外语,对提高记忆力大有帮助。

  最初几年,他被安排到新成立的研究室里,参加“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的课题研究。他本人就五四运动时期的期刊情况写有文章,集体编写了好几种资料集,还和别人合写了《十月革命对中国革命的影响》、《从五四启蒙运动到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两本书。但为适应现实政治条件的变化,1960年12月编译局成立了国际共运史资料室,他被调去从事关于“第二国际时期马克思主义与修正主义机会主义的斗争”的研究。自那时起,在这个方向上的数十年耕耘,产生了丰厚的收获,成就了学术界中如今人们所熟悉的殷叙彝。

  说到这里,就不能不提一提当年那套“供批判用”的内部书“机会主义修正主义资料选编”,亦即大家所称的“灰皮书”了。殷先生和他的同事们一起,从60年代起到80年代初,为这套书倾注了大量心血。

  这套书是应当时中共中央在国际上与“苏联修正主义集团”进行斗争的需要而编的,是一项地道的政治任务。但是,受命工作的编译者是以严谨的学术态度去对待这项任务的。从四出搜寻资料开始,到细心的翻译和校阅修改,这是一项浩大的工作。“灰皮书”中的许多本,都有殷先生的参与:《考茨基言论》、《伯恩施坦言论》以及不少其他译作的单行本,以及文革后才出版的《鲍威尔文选》、《德国社会民主党关于伯恩施坦问题的争论》等,都是如此。殷先生还从德文独译了伯恩施坦的最重要著作《社会主义的前提和社会民主党的任务》。“反修防修”已成历史陈迹,这套灰皮书却意外地给日后不少年轻人——其中也包括我自己——了解世界社会主义思想史乃至世界政治思想打开了一扇窗口;如今的专业学者都知道,这些资料对于他们的研究具有何等重要的价值。殷先生本人也非常重视这套书,直到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还挂念着关于此书的回忆录的出版。我有幸从郑异凡先生和殷先生那里看到未刊稿,先睹为快,从中了解了许多此前仅知一鳞半爪的情况。读来真是感慨万千!    

  对灰皮书的翻译,同时也促进了编译者们自己的思考,奠定了他们日后学术研究的基础。一旦文革结束,改革时代来临,这批早有准备的人挟厚积薄发之势,立刻就站在了国内研究的前沿。许多长期封闭的“禁区”正是在他们手上打开的。

  从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开始,殷叙彝先生进入了他的学术活动全盛期。他在伯恩施坦、“奥地利马克思主义”、罗莎·卢森堡以至对第二国际的整体性研究等问题上,都不断发表著述,几乎在上述每一个方向上都有开创性的贡献。他成为社会民主主义领域中公认的权威人物。随着研究的深入,他又把视野逐渐扩大到二战以后的民主社会主义,并紧紧地追踪着当代的最新发展,在这个领域中也写出了不少重要的文章。这里不是详细分析殷先生的学术成就的地方,我只能笼统地说:他的论文给人的突出印象是材料扎实丰富,叙述严谨细密,远非学术界的一般文章可比。它们既不同于那种充满滔滔雄辩的理论文章,也不同于那类只顾大胆呼吁而懒得细心求证的翻案文章;它们是从翔实的史料出发,旁征博引,娓娓道来,一步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但又绝不是只有叙事没有观点,而是把观点自然地与叙事融汇结合在一起了。从形式上看,它们是温和谦逊的,看上去不那么泼辣,不那么咄咄逼人,但善于阅读的人深入下去,便可以发现其中关于重大的理论和历史问题的敏锐见解。它们是专业性很强的学术文章,对缺少训练的一般读者不怎么适合——也正因此,殷先生的著作与一些功力并不及他,但擅长通俗写作的学者相比,在社会上的影响小得多。对于有志于专门的科学探讨的读者来说,却可以沿着其中的提示走出自己的研究之路。不止如此,在写作之外,他还在不停顿地翻译,其数量很可能不亚于著述。例如罗莎·卢森堡对布尔什维克的著名批评《论俄国革命》和德国社会民主党当代主要理论家托马斯·迈尔的几本书,都出自他的译笔,在我国的学术界乃至社会上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殷先生曾经说过,他深感遗憾的是:研究了大半辈子伯恩施坦,终于没能写一部伯恩施坦传记。我想这正是他的审慎谨严之处。内行人谁不知道,他那些关于伯恩施坦的论文,其分量远在那些人云亦云且错漏百出的所谓专著之上?何况,他在晚年出版的《民主社会主义论》和《社会民主主义概论》两本结实的书,作为他一生辛勤耕耘的结晶,已被公认为这一领域的扛鼎之作了。

  三

  殷先生退休后不久,我也调离编译局了。他退而不休,仍然在写文章,搞翻译,我在学校为教学和各种杂事忙忙碌碌。但我们仍时常往来。张世鹏教授在世时,我们三人常相约外出,吃饭,看京剧,还去过几次公园。殷先生是好几届全国政协委员,政协礼堂每有演出,也总是邀我们一起观看。跟着这两位老戏迷,我的戏曲知识着实长进不少(事见我为张世鹏教授写的悼念文章,载《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2013年第4期)。世鹏去世后,殷先生的身体状况也日见衰弱,起初我们还偶尔在附近吃顿饭,渐渐地他不再外出了,只能在家中静养了。于是,我常常和他在电话里交谈或到他家探望,跟他讲讲我近期读过的书和遇到的事,有时复印一些我的或别人的文字带给他。每次去,老先生都十分高兴,一会儿学术,一会儿现实,谈天说地,仿佛一瞬间又年轻了20岁。如果我有些时候没有与他联系,他的电话便会打过来。在他卧床不起的那些日子里,我生怕影响到他的休养,尽量减少与他的通话。一个早晨,电话突然响起,他用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对我说:“光明,我太寂寞了……”

  他的体力虽然已经不济,但思维敏捷依旧,记忆力一点不见退化。我曾将自己指导的几个博士生带去向他请教,他一经见面,便永远记住他们的名字了,后来还多次问起他们的近况。至于他所掌握的那些外国语,看来是牢牢镌刻在他的脑海中,不可磨灭了。可毕竟是老了,在几次住院后,只能越来越多地依靠卧床休息。尽管有家人的悉心照顾,但对这位离开了书就没法生活的学者来说,这可真是精神上的折磨。仰卧着,他举不动厚厚的书,于是只好读各种学术期刊,最后只好读《参考消息》之类的报纸以及编译局图书馆收藏的一些外文期刊。他还让我把他书架上的藏书选取有用的带回去。他有些忧伤地说:“这些书我已经用不着了……”

  先生宽厚豁达,对许多事情都看得开。但他对当下学术界中的浮躁浅薄之风,不能不感到忧虑。在当前,道听途说、望文生义、任意发挥、胡编乱造成了许多人走捷径的新招数。这在一些人那里是为了评职称,在另一些人那里是为了混官职,还有一些人,天真地自以为是为了争取“民主”!面对这种可笑的活动,殷先生实在看不下去,可又没有办法。他自嘲说:“我们写了几十年文章,顶不上有人一句胡说。”我近一两年来写了几篇与世界社会主义研究领域中这类不实之辞商榷的文章,每次拿给他看,他都认可而且很高兴。

  直到他去世前一个星期,我去看他。他十分虚弱,但精神还好。声音嘶哑,中气还算充足,情绪也不失乐观。他告诉我,过几天他要去医院复查,住两个星期。如果检验没事,以后就不必再去了。我说:下次来,我要给您带一份我刚写的与“《资本论》第三卷推翻第一卷”之说商榷的文章。他愉快地说:好啊,又带点戏谑地说:“我看得懂吧?”两个人都笑了。他还说,下次你来时,再挑一些书带回去。谁能想到,这是最后一次会面了呢。此后的那些天,我估计他人在医院,不便打扰,待他出院后再联系。万万没有想到,他已经永远不能走出来了。

  如今理智地想来,先生享年八十九岁,即使在当今也是高寿了。以他这样智慧的头脑,一旦不能继续为学术而运用,尊严地离去,或许要比长期忍受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更为适宜。殷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简单而质朴,没有漫天盖地的各种挽联和花圈,来的多是他的生前同事友好和敬仰他的后辈。先生一生是学术中人,最后仍由一群学术中人自发前来送别,这样最好。

  七年前,我在为殷先生《民主社会主义论》一书所作的书评中曾写道:“这位老学者的研究脚步,过去20多年间始终是紧扣着时代前进的脉搏,走在探索的领先位置的。在这个意义上,尽管本书所收论文并未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但今天重读这些作品,就好似部分地回顾了一遍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社会民主主义-民主社会主义研究的进步历程。”(载《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07年第5期)殷先生和他的同事们所代表的是一整个时代。仅以岁数而论,他们中的最年轻者,如今也已年过古稀,临近耄耋,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是我自问:我们这批人的时代如何?已经超过他们了吗?我不能不惭愧地承认:没有,远远没有。我们充其量可以依托于他们为后辈做好的准备,在某些问题上提出若干新的看法,但在对资料的细心收集、梳理、分析和运用上,我们至今还远远不能望其项背;也许,永远不能。世界社会主义这个领域,经常被许多人瞧不起,视为“官学”,似乎从来都是在追随一时的政治需要,讲些空话套话而已。此种印象不仅不公平,而且可以说不理智,因为正是这个领域的研究,对于透彻认识我们历史与现实中的种种问题,至关紧要———可是这种印象也不能说全错。确实,过去和现在总有许多人是靠空话和套话“混”的,而且依靠自己的小聪明,混得还很不错。殷先生们这一代人的特殊贡献在于,他们以自己的深厚学养和对学术、对历史的责任感,踏踏实实地在一个似乎难有作为的领域里做出了真实的学问。我辈正是应该沿着这条路向前走,所需要的是像殷先生们那样,淡漠各式各样的外在诱惑,把对知识和思想的诚实探求放在首位。


 

邹兆辰:史学工作者应有的史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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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齐世荣先生关于史料问题的系列文章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30 次 更新时间:2015-08-07 22:48:43

进入专题: 齐世荣   史料意识   史学工作者  

● 邹兆辰  

   

   【作者简介】邹兆辰,男,福建福州人,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齐世荣先生是中西史学贯通的学者。很多人知道他是一位从事世界史教学与研究的学者,实际上他中国史学的素养也十分深厚,这与他的师承关系是分不开的。他于1945-1949年先后就读于燕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亲炙邓之诚、陈寅恪、刘崇鋐、雷海宗、齐思和、翁独健、邵循正、孙毓棠、吴晗、周一良等一代名流教授的熏陶指点,在治史的原则和方法上受过严格的训练,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几十年的教学、科研和人才培养方面,他坚持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指导,坚持对本专业领域重大问题的探讨,同时他还特别重视史学方法论的教育。在给本科生、研究生讲授世界现代史、国际关系史的同时,还经常讲授史学方法理论课,长期积累了史学方法方面最重要的基本知识,让学生把根底扎牢,使学生们受益匪浅。

   近年来,齐世荣先生连续发表了一系列关于史料方面的文章①,体现了这位年逾八旬的老一辈学者的广博的学识和开阔的视野,以学贯中西的通识努力倡导开拓史料的范围,体现出他对深化中国史学研究所具有的远见卓识。纵观齐先生新发表的这一系列文章,联系到他在1989年发表的《杨妃入道之年考读后》、1989年发表的《加强合作,促进共同繁荣——评〈民国档案〉进入新的一年》与2001年发表的《合之则两美,离之则两伤——试论当代人写当代史与后代人写前代史》②等文章,都从不同角度谈到史料搜集和史料考据。这些涉及史料问题的系列论述,提醒史学工作者要增强史料意识,把那些具有史料价值而又可能被忽视的材料充分利用起来,以扩充史料的范围,加深对历史问题的研究。这些论述鲜明地体现了齐先生的史学思想,对于史学研究的深化具有重要意义。

   

   一、史学工作者必须重视史料

   

   齐先生在他关于史料、档案、考据等问题的一系列文章中,多次强调史学工作者必须重视广泛地搜集可靠的史料,以作为史学研究的基础。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他注意到马克思、恩格斯关于学术研究必须充分地掌握历史资料的相关论述,并以此来教育年轻的学子。如马克思说:研究必须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他号召青年学子应该向马克思学习。因为马克思的《资本论》在当时是最新最革命的学说,但又是以最朴实的材料为基础写成的。如马克思自己所说:我的《资本论》一书引起了特别大的愤恨,因为书中引用了许多官方材料来评述资本主义制度,而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学者能从这些材料中找到一个错误。因为在他的著作中,观点与材料融为一体,达到了高度的统一。齐先生赞扬马克思、恩格斯在他们的著作中对史料的高度重视。例如,马克思写《资本论》第1卷第8章《工作日》,大量利用了英国《工厂视察员报告》、《童工调查委员会报告》等材料;恩格斯为了说明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除亲自调查外,还广泛使用了各种官方文件和资料。

   前辈历史学家关于史料问题的论述,更是齐先生长期关注的重要方面,也是常常被引用来教育青年的。如郭沫若所说:无论做任何研究,材料的鉴别是最必要的基础阶段。材料不够固然大成问题,而材料的真伪或时代性如未规定清楚,那比缺乏材料还要更加危险。陈寅恪关于新材料的学术价值也是他经常引用的话。陈寅恪说:一时代的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

   为了说明史料对于史学研究的重要性,他曾举例说明,如现代史的研究,在很长时间内受到轻视,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研究者看不到原始材料。他还指出:我国关于中国封建社会始于何时的问题,所以长期争论不休的一个原因,就是古代材料太少,以很少的材料立说,都显得证据不足,又都有一定道理。因此,各执己见,难有共识。

   

   二、对待两类文字史料的态度

   

   和大多数史学家对待史料的认识一样,齐先生认为史料包括文字史料、实物遗迹和口头传说三大类,而文字史料是数量最多、包罗方面最广和内容最丰富,因此治史者应该高度重视和充分利用。

   对于文字史料的分类各家说法不一。《隋书·经籍志》分史料为13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把史部书增为15类,各派史家还有种种不同的分类方法。齐先生认为,不论把文字史料分为多少种,但概括起来不外官府文书和私家记载两大类。随着历史学的演变和发展,治史者的研究范围越来越广,从传统的政治史拓展到经济史、社会史、文化史、思想史、宗教史等,使得官书与私记的内容越来越丰富,所以文字史料的类别已经远远超过古人的界定。按照当代中外史学发展的情况,他对两大类别的史料做了如下的划分:

   官书:国家档案、起居注、日历、实录、正史、诏令、谕旨、奏议、政书、方略、法规、则例、公报、调查报告、会议记录、备忘录、公约、条约、协定、官方统计等。

   私记:杂史、野史、回忆录、自传、自订年谱、日记、书信、墓志、家谱、族谱、杂志报纸、契约、佛藏、道藏、语录、笔记、地理书、游记、农书、医书、文艺作品(文集、诗集、词曲、歌谣、小说)等。

   如何看待官府文书和私家记载两类史料对于史学研究的作用,是史著产生以来历代史家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不同的史家由于个人治学的经历、习惯的不同,思维方法的不同,对待各类史料的态度也有所不同。这些不同本是一般学人不太容易发现、分辨的问题,而齐先生在《略说文字史料的两类:官府文书和私家记载》一文中,从对大量事实的精研中,梳理出三种对待上述两类史料不同的态度:

   第一派:扬官书而贬私记。

   这派学者多认为,官府文书比私家记载更为真实可信。例如,清人万斯同说他自少时就“默识暗诵”列朝实录,“未敢有一言一事之遗也”。待其“长游四方”,经常“就故家长老求遗书,考问往事,旁及郡志邑乘、杂家志传之文,靡不刚罗参伍,而要以实录为指归”。

   近人邓之诚著有《中华两千年史》,他认为:“正史据官书,其出入微;野史据所闻,其出入大。正史讳尊亲,野史挟恩怨。讳尊亲,不过有书有不书;挟恩怨则无所不至矣。故取材野史,务虚审慎,否则必至以伪为真,甚至以真为伪。”

   第二派:扬私记而贬官书。

   这派学者认为私记较官书更为真实可信。如梁启超说:“所谓别史、杂史、杂传、杂记之属,其价值实与正史无异,而时复过之。”比如,陈寿的《三国志·诸葛亮传》记诸葛亮南征的事“仅得二十字耶”,而常璩的《华阳国志》,则有七百余字。我们要想知道该战役的情况,还是要依靠非正史的《华阳国志》。由此可见,正史如果当作史料来读,它的价值“与一不知谁何之人所作半通不通之笔记,亦可作等夷视也”。

   鲁迅也认为,“野史和杂记”比“正史”更可信一些。因为正史“涂饰太厚,废话太多”,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而看野史和杂记,更容易了然,“因为他们究竟不必太摆史官的架子”。

   翦伯赞明确指出:“就史部诸书而论,则正史上的史料,较之正史以外之诸史,如别史、杂史等中的史料,其可靠性更小。”

   第三派:认为官书与私记各有短长,应当并重而不可偏废。

   齐先生列举了从古代到近代一系列持这种态度的史家。刘知幾在《史通》中,把全部史籍分做“正史”与“杂述”两大类。他首重“正史”,在《古今正史》中,勾勒了中国史学的发展大势,从《尚书》到隋唐诸史,都予以说明。但是刘知幾在对“正史”的叙述中也有批判,对杂史也不轻视,认为“偏记小说,自成一家”,能与正史参行。清人王鸣盛也认为官方文书与私人记载互有短长。他主张“读史宜专心正史”,但是他并不轻视小说。他说:“大约实录与小说,互有短长,去取之际,贵考核斟酌,不可偏执”;“采小说未必皆非,依《实录》未必皆是”。

   近代学者也有多人持这种态度,齐先生举蔡元培、陈寅恪、傅斯年、顾颉刚的观点为例。例如,蔡元培说:“官府文书和私家记载在史料的价值上各有短长,合综起来各有独到处,分开来便各不可尽信。大约官府的记载失之于讳,私人的记载失之于诬。”蔡元培强调:“官文和私记‘合之则两美,离之则两伤’呢!”傅斯年对这个问题的论述又更进一步了。他分析说:官家记载和私家记载的互有短长处,也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大约官书的记载关于年月、官职、地理等等,有簿可查有籍可录者,每较私记为确实;而私家记载对于一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及“内幕”,有些能说官书所不能说,或不敢说的。当然,这也不能成为定例,官书对于年月也很会出错,而私记说的“内幕”每每是胡说。

   齐先生本人对于两类文字史料的态度基本是赞同第三派的。他认为:“各种类型的史料都有长处,也有短处,把它们综合起来,互相参照,研究的成果就有可能接近历史的真相。”[1]他认为,第三派的主张,是使用史料的比较妥当的办法,第一派、第二派的主张亦有可取之处。如万斯同、邓之诚重视实录、正史这类官书,有正确的一面。因为官府的载籍一直是历史文献的主体,比较系统地汇集了大量的史料。如《清实录》有4363卷,二十四史有3249卷,它们包括的内容都非常丰富,不仅包括政治,也涉及经济、文化、宗教等等方面。无论从数量上还是从质量上看,零星的私记都比不上官书。国外也是如此,例如英国国家档案局的书架超过100英里,同盟国1945年虏获德国外交部1880-1936年的档案有400吨之重。同时,齐先生认为鲁迅、翦伯赞肯定野史、杂史的价值,如不太摆史官的架子,所记较正史为真切,敢于暴露史实的真相等等,都是对的。

   

   三、私人文件的史料价值不容忽视

   

   (一)回忆录

   齐先生在《谈回忆录类私人文件的史料价值》[2]一文中说:回忆录包括自传、自述(自叙)、自订年谱,是同一性质而各有特色的私人文件,具有直接史料的价值。回忆录大致可分两种:一种以个人为线索,多涉作者所处的时代;另一种主要谈个人,旁及所处的时代。这两种史料都有“知人论世”的史料价值,治史者应该很好地运用,但这类史料也有它的缺陷和局限性。他对这类史料进行了分析:

   第一类:以个人为线索,多涉及时代等各个方面的回忆录。

   一些回忆录载有政治方面的可用资料:如陈寅恪的《寒柳堂纪梦未定稿》和《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中,对于戊戌变法的研究,特别是了解光绪皇帝对变法的态度以及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和父亲陈三立在湖南推行新政的作为有参考价值。《杜鲁门回忆录》涉及1945年美军向日本广岛、长崎投掷原子弹的情况。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爱伦堡回忆录》涉及很多二战前后的欧洲情况,如对1938年《慕尼黑协定》签订后法国社会的反映有生动的记载。

   有一些回忆录涉及政治的某一个方面,如贪污的黑幕。他列举了清人张集馨的《道咸宦海见闻录》中,有关于外官“馈赠”京官与封疆大吏贪污的情况。汪辉祖的《病榻梦痕录》说,他在四十岁的时候(乾隆三十五年),就有商人从福建、广东等地携回“洋钱”的情况,可供经济史研究参考。一些回忆录不仅可以反映经济问题,还有一些关于社会、文化方面的记载,如北宋人孟元老著名的《东京梦华录》、南宋人吴自牧的《梦梁录》。

   第二类回忆录主要是谈个人往事,但也可旁及到所处时代的情形。

   如司马迁的《太史公自序》开创了“自序”的体例,也是一种回忆录。《自序》说明了他的家世和学术继承关系,叙述了他秉承父亲遗命修史的经过,特别是遭受了腐刑的奇耻大辱之后仍能坚持修史的情形。蔡元培的《自写年谱》,对于蔡元培整顿北京大学的经过和他所实行的原则,能很好地体现他的教育思想。胡适的《四十自述》和《胡适口述自传》是了解胡适其人的重要史料。杨树达的《积微翁回忆录》反映了这位著名的语言文字学家的读书、研究和与学者交往的情况,记述了大量的治学过程和心得,也谈了治学方法的问题。

   齐先生还列举了几位学者和老革命家在建国以后写的回忆录。如吕思勉的《三反及思想改造总结》(1952年)和钱基博的《自我检讨书》(1952年),都是大学教授谈建国初50年代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的回忆。季羡林的《留德十年》,生动地记录了他1935-1945年留学德国的经历,其中提到德国教授献身教育和科学事业的精神十分感人。韦君宜的《思痛录》涉及“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以及粉碎“四人帮”后为受到“文革”迫害的人平反的情形。曾志的《一个革命的幸存者——曾志回忆实录》,是一位1926年入党的老党员抱病口述的一生的战斗经历,有的内容涉及井冈山时期与毛泽东的关系,是十分珍贵的资料。

   齐先生也分析了回忆录的缺陷和局限性。他指出:1.事后追忆以前的事情,特别是年代久远之后,不可避免地会有错误。人们的回忆录,不可能是对回忆对象的准确无误的再现,错误是常有的事。2.回忆录总是经过筛选的,残缺不全的。比如说,有些重要政治人物的回忆录内容十分贫乏,对于他们亲自参与的一些重大政治事件,可能只字不提,以免对自己不利。3.回忆录不单是对过去的追忆,也掺杂了作者在写回忆录时的看法、思想、感情,既有过去的成分,也有现在的成分。4.回忆录有相当强的主观性。因为他写回忆录必然依据作者个人的主观印象和感受。5.有些回忆录有扬己贬人的缺点。这里的“己”和“人”,不仅是个体,也包括己方和对方的党派、团体、民族、国家等等。

   尽管回忆录有这些缺陷和局限性,但也不可全盘否定它的史料价值。对回忆录之类的作品,全信不可;全不信也不可,无论如何其中还是有不少东西是可以作为史料使用的。

   (二)日记

   齐世荣先生在《谈日记的史料价值》[3]中说:日记按照年月日记录作者的亲身经历和见闻,以及作者对人对事的看法,历来被认为具有直接史料的价值,是治史者必须参考的。他指出:由于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故能比较真实地反映作者的个性。日记谈到的作者所处时代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方面的情况,也可以与官书和其他私人文件相互参照比较。

   1.政治人物的日记

   齐先生列举了《翁同龢日记》、《郭嵩焘日记》、《齐亚诺日记》、《和平大使:阿贝农勋爵日记》和赵烈文的《能静居日记》,这些都是很有影响的大部头日记。

   《翁同龢日记》起于1857年至1904年,长达46年,反映了咸丰和光绪年间的很多历史事实,也反映了作者在这时期的思想与活动。例如,翁同龢在戊戌变法过程中的作用,在中日甲午战争中的活动等都有清楚的反映,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郭嵩焘日记》长达37年,由于郭是清朝同治、光绪年间洋务派中最有见解的一个人,所以顽固昏庸的士大夫激烈反对他的主张,甚至诋毁他的人格。《齐亚诺日记》是意大利墨索里尼政府的外交大臣齐亚诺的日记。他所留下的两本日记反映了1937-1943年墨索里尼政府在内政、外交方面的一些不为人知的材料。《和平大使:阿贝农勋爵日记》是1925年英、法、德、意等国签订《洛迦诺公约》时的英国驻德国大使阿贝农勋爵写的日记。当时英国是促成公约签订的重要国家,而阿贝农本人有公约“教父”之称,了解很多英国要签订条约的真实目的。因此,他的这份日记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能静居日记》的作者赵烈文是清代一个小官,只做到知州,但是他是曾国藩十分信任的幕僚,他所记的咸丰到光绪年间31年的日记64册,内容非常丰富。由于他先后任曾国藩、曾国荃的幕僚,所以知道许多湘军的内幕情况。

   2.文人学者的日记

   《越缦堂日记》的作者李慈铭是一个文人学者,他的日记始于1854年止于1894年,前后40年。日记的内容包罗甚广,“上自朝章,中至学问,下迄相骂”(鲁迅语)。日记还保留不少社会经济的史料,比如具体记录了当时京官与外官互相勾结和京官的享乐生活。由于日记这方面的内容十分丰富,学者张德昌利用《越缦堂日记》写了一本《清季一个京官的生活》,还整理了咸丰、光绪年间银钱、物价、工资方面的资料。罗曼·罗兰的《莫斯科日记》是这位著名法国作家1935年应高尔基之邀去苏联访问近一个月所写下的日记。这是一种集中一段时间,又集中于一个主题的日记,所记就是他的苏联见闻。陈白尘的《牛棚日记》记于1966-1972年,这正是文化大革命中广大干部和知识分子受到迫害的年代。他的日记是那个年代里,文联各协会的知识分子遭受迫害的一份令人悲愤的记录。《朱自清日记》是朱自清先生从1924年到1948年前后二十余年的日记。他的日记完全是供自己看的,所以内容真实可信。由于不准备发表,所以日记更直率地记录了对许多人和事的看法,记录了他本人内心真实的感情活动。记者威廉·L.夏依勒的《柏林日记》,是这位美国著名记者1935年前往柏林时的日记,内容十分丰富,记述了希特勒和纳粹党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过程和二战初期的战争情况。

   齐先生指出,日记确实是一种有价值的史料,但使用日记时必须参照、对比其他各种史料,分析综合,方可得出比较正确的历史认识。同时,一些有名的日记中也有糟粕,比如在日记中恶语伤人,这样就容易“流于诬妄”。因此,在使用中一定要慎重。

   (三)私人信函

   齐先生在《谈私人信函的史料价值》[4]一文中,列举一些政治人物和文化人物的私人信函的史料价值,认为是治史者应该利用的一种史料。他指出:在私人信函(公牍除外)中,写信人所谈自己的境遇、思想、心情等等以及对人对事的看法,往往是在公开的文字中看不到的,故在相当程度上能透露历史的真相。有关论学的内容,有些是在已发表的著作中没有谈到或谈得不充分的,也可以作为公开著作的补充。

   曾国藩关于会剿金陵事致弟曾国荃书,反映了清军在攻克太平天国的天京前夕,曾国藩、曾国荃两兄弟对于要不要让李鸿章的淮军来会剿的问题上的心理状态,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湘军与淮军上层的矛盾,具有史料价值。郭嵩焘1875年9月受命使英大臣后的几封私人信函,如行前致两江总督沈葆桢函,抵伦敦以后致李鸿章函、致朱克敬函,都论及他个人对赴英使命的感受,对英国社会制度的认识,对于开展洋务必要性的深刻认识,以及朝廷对开展洋务的重重阻挠,对国家前途的深刻忧虑等。

   国外重要人物的书信中也可以找到对于研究世界史有价值的史料,齐先生列举的张伯伦的书信就是很好的例子。尼维尔·张伯伦在1937年5月至1940年5月担任英国首相。张伯伦亲自掌握外交政策,在二战爆发前,他极力推行绥靖政策,企图以牺牲别国的利益来满足德意等国的要求,以换取英德的和解。他对他的政策非常自信,这在齐先生所选择的张伯伦致其妹艾达的信中有清楚的反映。到二战爆发,他的政策破产时,他仍然执迷不悟,这在他临死前数日给美国参议员约瑟夫·鲍尔的私人信件中有清楚的反映。

   许多文化人物的私人信函则体现出特殊的学术价值。齐先生指出: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有很高的史料价值。通过这封信,我们可以知道汉武帝的专制淫威、汉代法律的残酷,更可了解司马迁受到腐刑的奇耻大辱后所以隐忍苟活的原因。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反映了魏晋之际在思想上的斗争(自然与名教)和政治上的斗争(曹氏与司马氏),是有价值的史料。顾炎武在书信中谈到了著述的标准问题,他对学术著作要求很严,主张“采铜于山”,不能买旧钱以充铸,只有“采山之铜”才真正是学术精品。

   有的学者在公开的文章中对某人是一种评价,在给私人的书信中则又是一种评价,而这种评价往往是作者真实的想法。齐先生举出王国维给罗振玉的书信中就反映出王国维对另一学者沈曾植的真实评价,从中也反映出王国维自负的一面。胡适论当代学人的书信,从中可以看出他的为人。表面看给人的印象谦和有礼,对前辈学者、同辈学者都是十分称赞的;但他骨子里是十分骄傲的,对他同辈的一些人十分轻视,而这些话却只能在给人的信函中吐露自己的真实思想。如1950年5月29日胡适致杨联陞的信,说明他对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的评价很低,暴露出他作为一个学者的狂妄自大的一面。

   (四)小说

   齐先生在《谈小说的史料价值》[5]一文中论述了利用小说深化史学研究的意义,并从几个方面举例说明小说的史料价值。

   小说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一定时代的历史面貌,历来受到重视。恩格斯指出: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里给我们提供了一部法国“社会”,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卓越的现实主义的历史,他用编年体的方式几乎逐年地把上层资产阶级在1816-1848年这一时期对贵族社会日甚一日的冲击描写出来。围绕着这幅中心图画,他汇集了法国社会的全部历史。梁启超指出:须知作小说者无论骋其冥想至何等程度,而一涉笔叙事,总不能脱离其所处之环境,不知不觉,遂将当时社会背景写出一部分以供后世史家之取材。陈寅恪认为,有些小说中所叙之人与事,未必实有,但此类事,在当时条件下,则诚有之。

   为具体说明小说如何反映历史,并可以作为史料使用,齐先生列举了五个方面。

   1.反映一个历史时期的社会全貌或某一部分(道德标准、风气习惯等)

   仍以法国小说家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为例,他在这个标题下写了91部小说,被称为“社会百科全书”。它展示了19世纪前半叶,特别是复辟王朝时期的整个法国社会。齐先生列举了《人间喜剧》中的《贝姨》、《欧也妮·葛朗台》、《纽沁根银行》、《古物陈列室》、《高老头》、《夏倍上校》等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说明了巴尔扎克所要达到的目的,非常生动形象感人。

   2.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

   以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为例,说明该书刻画了范进这样一个力图通过科举考试向上爬的典型人物,说明中国明清两朝实行以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封建统治者推行八股制度,把读书和升官发财直接联系起来,因此读书人醉心举业,认为“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

   3.折射出真实的历史事件

   有些小说的内容能够隐讳地折射出当时确曾发生过的历史事件,有一定参考价值。从李复言的《续玄怪录》中可以看到唐宪宗被弑一事。陈寅恪在《顺宗实录与续玄怪录》一文中指出,永贞内禅和宪宗被弑是晚唐的两大事变,是阉党之深讳大忌,所以韩愈撰写的《顺宗实录》中对此事不能不有所避讳,而李复言的《续玄怪录》才可知宪宗被弑一事的真相。

   陶渊明的短篇小说《桃花源记》寓言的性质十分明显。但陈寅恪认为,《桃花源记》既是寓意之文,也是纪实之文。在他的《桃花源记旁证》一文中指出,西晋末年戎狄盗贼并起,中原避难之人民有的远离本土迁至他乡,有的纠合宗族乡党,屯聚坞堡,据险自守,以避戎狄盗寇之难。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内容虽然多是鬼狐故事,但也有的地方假借谈鬼说狐,反映清军入关后在山东屠杀人民的历史事实。牟润孙在《〈聊斋志异〉所记清兵在山东的屠杀》一文中有详细的论证。

   4.觇人情而征人心

   有的小说,对于特定社会环境下的特定人群的心态描写得十分生动。如清人夏敬渠所著《野叟曝言》,对于当时“理学家”的心理有所反映。而《聊斋志异》中,对秀才入闱心态的生动描写是深刻入微的。如在“王子安”条中,写一个困于场屋的东昌名士王子安,入闱后期望甚切,他的心态变化有“七似”,极其生动。

   5.提供具体细节

   齐先生认为,小说能够提供许多正史中没有的细节,对于深入了解历史,特别是社会经济史,是十分有用的。他说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不但写人,也写“物”,就是写出人物和他们思想的物质表现,总之是“人和生活”,比如财产、房屋、家具、器皿以及衣服等等。这样用“物”来衬托人,使人物的形象更加饱满和生动。例如,《古物陈列室》这部小说里,对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公馆的描写十分精彩,小说用客厅的陈旧摆设,衬托出一群男女没落贵族荣华不再的凄凉晚景,物与人浑然一体,堪称刻画入微的佳作。

   

   四、史料的扩张与史料的应用

   

   从齐先生近年来所撰写的一系列文章来看,他是特别重视史料的扩张的。他赞同傅斯年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旨趣》中的说法:“凡一种学问能扩张他所研究的材料便进步,不能的便退步。”他还说:“能利用各地各时的直接史料,大如地方志,小如私人的日记,远如石器时代的发掘,近如某个洋行的贸易册,去把史事无论巨者或细者,单者或综合者,条理出来,是科学的本事。”傅斯年回顾过去中国的历史学,认为“在中国史学的盛时,材料用得还是广的,地方上求材料,刻文上抄材料,档库中出材料,传说中辨材料”。他赞赏司马迁、欧阳修、司马光对待史料的态度,慨叹当时“不特不能去扩张材料,去学曹操设‘发冢校尉’,求出一部古史于地下遗物,就是‘自然’送给我们的出土的物事,以及敦煌石藏、内阁档案,还由他毁坏了好多,剩下的流传海外,京师图书馆所存摩尼经典等良籍,还复任其搁置,一面则谈整理国故者人多如鲫,这样焉能进步?”

   齐先生认为,西方史学的发展趋势也证明了史料的扩充确实有助于史学的进步。19世纪末,历史学界出现了一种广泛的信念,认为历史学的选材必须扩大,对社会、经济文化的作用应给予更多的重视。相应地人们要求历史学应该更密切地与各类社会科学相联系。他认为:“从世界范围看,史学研究的领域正在不断扩大,我们理应发掘并利用各种性质的史料。在开拓了新的研究领域以后,过去从不看做史料的东西,也就有了价值。例如,我国笔记小说中有一类侈谈因果报应,这些迷信内容原无史料价值。但如果我们要研究心态史,便可利用这些废料,看出一定时期一定阶层的心态。”[6](p.383)

   扩充史料的范围固然是重要的,但是,“扩大了史料范围以后,还要精于鉴别,取舍得当,方能收到综合运用的功效,这就有赖于史学工作者的眼光和素养了”。这个“精于鉴别”的工作就是考据。齐先生认为:“考据作为治史的一种工具,过去有用,今天还有用”;“考据的作用,概括说来,就是为史学研究提供可靠的材料”。考证究竟包括哪些内容,很难界说。大体讲来,从文字的校勘和训诂、版本的比较和鉴别,到史料真伪、可信程度的分析、史料内容的诠释、具体史实的考证,都属于考据学的范围。通过这一系列的工作,便能为进一步的研究打下扎实的基础。[6](p.389)

   对于如何进行考证的问题,齐先生在《杨妃入道之年考读后》一文中曾经做过专门的论述。他在文章中提出四个原则和两个范例——陈寅恪、陈垣,值得我们深入领会。

   第一,广搜证据。

   他认为,在考据中,广集证据,是为了进行归纳。使用归纳法,一般说来,搜集的材料越丰富,则归纳的结果也越可靠。援庵先生经常讲,搞材料要做到“竭泽而渔”,便是这个道理。按照这个道理,研究问题时不能以孤证立说,不能胡乱抽出一些个别事实或玩弄一些实例,因为这是站不住脚的,没有任何意义的。他批评清代学者朱彝尊在《曝书亭集》卷五五“书杨太真外传后”一条,断言杨妃入道之年在开元二十五年正月二日,入宫时犹为处子。20世纪40年代,陈寅恪、陈垣二位先生也都考证过杨妃入道之年,两人不谋而合,得出相同结论,即杨妃入道之年在开元二十九年正月二日。杨妃入道究竟在哪一年以及是否以处子入宫这个问题本身并不重要,但两位大师考证同一事实并得出同一结论这一点是很有意义的。两位学者比朱彝尊高明之处,首先就在于使用材料的广泛性,或者说读书时是否做到了“统观首尾”。朱彝尊得出的结论,只根据《旧唐书·杨贵妃传》和《新唐书·杨贵妃传》的说法。而《新唐书》是沿袭《旧唐书》的,所以这也是一个孤证。陈寅恪和陈垣他们所用的材料则广泛得多,他们引用的材料有七条,包括《旧唐书·玄宗纪》、《新唐书·玄宗纪》、《旧唐书·贞顺皇后武氏传》、《旧唐书·寿王传》、《唐会要·皇后门》等,于是两位陈先生得出与朱彝尊不同的结论。

   第二,正史、杂史多种史料参用。

   两位陈先生比朱彝尊高明之处就在于能够正史与杂史并用。他们不仅用了两唐书的材料,也运用了宋人乐史的《太真外传》的材料,因为他们认为乐史生于北宋初年,“其言当有所据”。而朱彝尊不相信杂史所记,认为乐史的《太真外传》是“传闻之谬”,所以他所得出的结论也是错误的。

   第三,利用习见的材料。

   齐先生认为:“高水平的考据,在于能利用世人习见的文献和普通的版本,看出一般人见不到的问题,得出精确的结论。而且,许多习见的材料之所以能够流传既久且广,正是由于它们具有高度的学术价值,故应予以重视。靠孤本秘籍,以偏僻的史料或字句的比勘立论,不仅不算功夫,甚至相当危险,因为这有陷于孤证的可能。”[6](p.384)

   第四,考据应具通识。

   齐先生认为:“第一流的考据必须以通识为基础。朱氏考杨妃入道之期之所以错误,两位陈先生之所以正确,原因之一在于有无通识。”他指出,朱彝尊之所以错误其中一个原因在于它虽然知道杨妃夺自寿邸,但由于“为尊者讳”的思想作祟,硬要考证杨氏虽已受册为寿王妃,但尚未迎亲、同牢,故入宫时犹为处子,大概是想借此说明玄宗的行为尚有可谅之处。他站在卫道的立场去弥缝玄宗的丑行,用宋以后的眼光去观察唐代史事,自然不免做出十分荒唐的考证。但陈寅恪认为:“考吾国社会风习,如关于男女礼法等问题,唐宋两代实有不同。”也就是说,李唐一代,皇室也不重视闺门礼法,太宗以弟妇(李元吉妃)为妃,高宗以父妃(武则天)为后,玄宗则夺儿媳(杨贵妃)为己有,这在唐朝并不看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治史者应该有这样的通识。

   什么是通识?齐先生认为,培养通识,应该学习和掌握马克思主义,用历史唯物主义来研究历史。“有了这样的思想武装后,再来考证历史问题,就能由小见大,由具体看一般,由现象到本质,使考证服务于总的研究目标”[6](p.388)。

   齐先生《杨妃入道之年考读后》一文在批评清人朱彝尊对杨妃入道之年考证的谬误中,他着重运用陈垣、陈寅恪两位先生对同一问题的考证结论,从而阐明了两位陈先生的学识渊博与考证方法之精良,以及他们所具有的通识的精神。在《略说文字史料的两类:官府文书和私家记载》一文中,对陈垣、陈寅恪两位先生对史料的认识与运用问题用一节篇幅来加以论述,进一步彰显两位大家在考证方面的卓越成就。

   陈垣先生运用史料的情况:

   1.陈垣著作中使用的史料非常丰富。他一再强调,搜集材料应力求完备,常以“竭泽而渔”作比喻。他的名著《元西域人华化考》引证各类文献多达二百一二十种,所用材料以诗文集和金石录为主,其中元明人文集约百种。

   2.陈垣一生重点研究宗教史,主要研究宗教和政治、社会的关系,研究宗教的盛衰变化的情况,而不谈教义。因此,他研究宗教史不仅利用教会典籍,而且利用教外典籍。

   3.陈垣虽然广采各种类型的私家记载,但是对于官方文书也很重视。撰写《元也里可温教考》,充分利用了《元史》的材料;研究明清之际的天主教史,也参考了清廷档案。他还向学生强调清初诸帝的硃批谕旨的史料价值。

   4.陈垣善于利用历史上的工具书。如他很重视《册府元龟》,认为它材料丰富,自上古到五代,按人事人物,分门编纂,凡一千一百余门,概括全部十七史。所用之书,都是北宋前古本,可以校史,也可以补史。他曾用《册府元龟》、《通典》补足流失八百年的《魏书》的缺页。

   5.史料愈近逾繁,应该进行分类研究。他认为,道光以来的一切档案、碑传、文集、笔记、报章、杂志,皆为史料。如此搜集颇不容易。宜分类研究,收缩范围,按外交、政治、教育、学术、文学、美术、宗教思想、社会经济、商工业等,逐类研究,较有把握。这些意见,是很有见地的。

   陈寅恪先生利用史料的情况:

   1.陈寅恪先生治史在史料方面的原则,一是尽可能扩充领域,二是取材详备,宁详勿略。他主张,历史研究,资料范围尽可能扩大,结论则要尽可能缩小,考证要求合实际。他赞赏《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喜聚异同,取材详备。对导源于佛徒的“合本子注”的宋人长编考异法,陈寅恪也十分欣赏。

   2.陈寅恪著作中使用的史料极为丰富,在利用私人记载这类史料时,“以诗证史”和“以小说证史”尤具特色。他开设“元白诗证史”课,要以“元白诗证史,用这个方法成一家之言”。在晚年耗尽心血完成巨著《柳如是别传》,共引用约六百种材料,包括正史、野史、年谱、志书、笔记小说和诗词戏曲文集,更把以诗文证史的方法发挥得淋漓尽致。

   3.陈寅恪熟悉佛藏、道藏,长于从中搜集材料,与教外文籍结合,用以研究宗教与政治、社会、文化思想、文学等方面的关系。

   4.陈寅恪对官书和私人记载是同等重视的。例如,他极力主张买下明清内阁大库档案,认为这些档案具有第一等原料的性质。他还参加了明清史料编刊委员会的工作,称“此残篇故纸,盖三百年前废兴得失关键之所在”。对于常见的传统史料他也十分重视。

   5.陈寅恪主张尽可能扩充史料的领域,必然也很重视新史料的发现。例如他很重视敦煌学的材料,在理论上说明这些材料的重要性,同时身体力行,利用敦煌文献撰写文章。

   齐先生总结陈垣、陈寅恪二人使用史料的原则和具体办法是:官书与私记并重、兼采,根据研究问题的需要,用当所用。他们都不专门研究经济史,故著作中涉及的经济史料很少。

   齐先生有关史料问题的一系列文章提出了当今史学工作者应该具有的史料意识,同时也表现了他个人在驾驭史料方面的功力。他不仅能以广阔的视野来寻求史料、运用史料,从而做到旁征博引,而且把对史料的这种运用提高到史学方法论的层次上,体现为一种史料学思想。认真总结这些史料学思想对于深化史学研究无疑是很有价值的。他所主张的官方文书和私家记载应该同样重视的原则,以及他所列举的那些可能被人们忽视的私人史料价值都给人以极大启发,特别是他所提出的考证方法和所推荐的运用史料的两位典范,今天仍然是值得治史者认真学习的。

   注释:

   ①这些文章包括:《谈小说的史料价值》(《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5期)、《谈日记的史料价值》(《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6期)、《谈回忆录类私人文件的史料价值》(《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11年卷)、《谈私人信函的史料价值》(《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5期)、《略说文字史料的两类:官府文书和私家记载》(《历史教学问题》2013年第2期)。齐世荣先生已将上述五篇文章结集成书,由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在2014年6月出版,书名《史料五讲》。另外,《继承与创新》(《史学史研究》2013年第2期)也涉及相关的问题。

   ②《杨妃入道之年考读后》,原载《北京师范学院学报》1989年第5期;《加强合作,促进共同繁荣——评〈民国档案〉进入新的一年》,原载《民国档案》1989年第1期;《合之则两美,离之则两伤——试论当代人写当代史与后代人写前代史》,原载《史学理论研究》2001年第2期。三文均见《齐世荣史学文集》,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参考文献】

   [1]齐世荣.略说文字史料的两类:官府文书和私家记载[J].历史教学问题,2013,(2).

   [2]齐世荣.谈回忆录类私人文件的史料价值[J].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12年卷.

   [3]齐世荣.谈日记的史料价值[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1,(6).

   [4]齐世荣.谈私人信函的史料价值[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2,(5).

   [5]齐世荣.谈小说的史料价值[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0,(5).

   [6]齐世荣.杨妃入道之年考读后[A].齐世荣史学文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NU1


 

我所认识的“学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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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所认识的“学二代”
                          文/胡晓明
到绍兴去讲学,晚上俞志慧教授携太太与儿子来看我,儿子已经读中文系二年级了。又一个“学二代”,令人高兴。返沪车上读陈子龙《国朝经世文编序》,云:“朝无良史、国无世家、世无实学”,为人间“三患”。思及文化世家,实乃国族文化大运之佳兆也。于是忆及我所认识的“学二代”(个别的只有一面之缘,容有疏漏),简记如下:

冯契之子冯象,香港大学法律系教授,牛津大学英国文学博士。人极温和。学问越大,人越低调,文章越好。是我一九九四年在香港获奖金时的评委。

黎庶昌的后人黎铎,遵义师范学院教授,科研处长。人品学问俱佳。

熊十力重孙女熊明心,复旦大学历史系博士,温宛有礼,俨然大家闺秀。

程千帆孙女张晓春,复旦大学博士,广州大学教师,写其祖母词学文章甚好。

韩国磐之子韩昇,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不仅学问美富,人亦极有风骨,无愧大家后人。

许永璋之子许结,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自学成才,著述甚丰。最近有《诗囚》一书,记其父生平故事,一代诗史。其兄许总,华侨大学教授,诗学名家,于唐宋诗学,有重要贡献。

钱伯城之子钱杭,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研究江南经济史,卓然一家。

王养冲之子王令愉,华东师大历史系教授,治法国史甚有成,学识为人俱好。

程应璆之女程怡,华东师大中文系副教授,才华过人,文章精美,为华师大长年最受欢迎之教师。

朱金城之女朱易安,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所教授,唐诗研究一大家,著作美富,亦极有才干。

陈谦豫之子陈引驰,复旦大学教授。中外文俱佳,腹有诗书,亦世事练达,更是上海文史学界少有优秀的国际型中年学者。

王运熙之子王宏图,复旦大学教授,中外文俱佳,当代中国少有的既能做学问,又能搞创作的才子型学者。我居然是在汉堡大学孔子学院第一次见到他,第一印象,竟以为他是外国人,可见其外文书香熏染之深。

辛丰年之子严锋,复旦大学教授,中外文俱佳,且长于现代科学,主编《新发现》,我每期必读之忘倦。

程巢父之子纪蒙,苏州大学钱仲联教授的博士,复旦大学博士后,学际天人,思想深邃,不类时人。为今后极可注意之学人。

方智范之子方笑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所副教授,人品、学识皆好,前程远大。

汤华泉之女汤吟菲,黄山书社古典文学编辑,极有成就,出版品多次获奖。其父是我在安徽师大读古典文学时的前辈师兄。

汪凯民林凡均之子汪涤,华东师范大学博士,艺术系副教授,中西画学素养俱佳,能画,研究江南绘画转型甚有成。

舒传曦之子舒展,中国美术学院博士、副教授,中外文俱好,留德多年,中西画皆能、且长于现代设计。



正在攻读人文学的有:

程兆奇之子程羽黑,复旦大学博士生,天才诗人。

赵山林之女赵婷婷,斯坦福大学亚洲戏剧学博士生,外语奇好。

胡遂之女邓田田,首都师大古典文学博士生

夏中义之子夏野,华东师大博士生

张伯伟曹虹之子

吴洪森之女

俞万里之子

李晓文之女

俞志慧之子

(增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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