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枣和他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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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2-27 07:5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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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健 提起羊枣,学过新闻传播或历史的人可能都知道,当年他是和范长江、邹韬奋、胡愈之等齐名的大记者,羊枣又因曾任职于塔斯社和美国新闻处,并擅写国际军事评论,故声名远播。一般人可能不知道,他出身于一个封建大官僚家庭,又建设了一个革命家庭。 封建官僚大家庭走出的叛逆儿 羊枣本姓杨,原名杨廉政、杨九寰,投身社会后定名杨潮,写新闻、评论和译著时多署“羊枣”。1900年5月8日,羊枣出生于湖北沔阳县(今仙桃市)一个新暴发的封建大家庭中。羊枣的祖父杨东禄是乡间秀才,行医卖字养家糊口,未及“而立”便抛下妻子和两个幼子,即6岁的杨介康、3岁的杨会康撒手西去。杨家追求的是“学而优则仕”,成年后的杨介康中了1892年“光绪十八年壬辰科”进士,位在三甲第141名,后做了京官。羊枣的父亲杨会康也以科举入仕,清末当过九江道台,民初进入北京政府内务部,后出任湖北省财政厅长、代省主席等职。 发迹后的杨家十分重视子女教育。羊枣5岁入家塾,14岁考入清华预备学校。1919年,19岁的杨廉政因参加五四运动被学校开除,受到父亲的严厉训斥。正在上升的官僚怎能容忍儿子反对政府?他对小廉政自我断送了赴美镀金的前程而痛心疾首,甚至把他弄回家囚于锁。不久,失学的杨廉政改名为杨九寰,考上唐山工业专科学校。1921年唐山工专并入上海交通大学,杨九寰转读交大机械系,1923年以全系第二名的成绩毕业,供职于上海铁路局达10余年。 1932年初,羊枣的六妹杨刚自北平来上海。杨刚1930年在燕京大学读书时加入中国共产党,是北方左翼作家联盟的发起人之一。她介绍四哥羊枣阅读马列著作和一些进步书籍,向他宣传所谓“实业救国”和西方的民主在中国行不通,只有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才能救中国。已和封建官僚大家庭断绝了联系的羊枣也逐渐认清了国民党反动派的本质,抛弃了个人主义的立场,立志“绝不离开中国共产党一步”。1933年初,经周扬介绍,羊枣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半年后又加入中国共产党。1934年秋,羊枣执掌“左联”宣传部。两年多的时间里,羊枣勤奋写作,顽强战斗,不做“空头文学家”,写出了大量文章。他的作品大致可分为四类,即以学理工科所长撰写的科普小品文、杂文、报告文学和译文。发表的报刊主要有,一是陈望道主编的《太白》半月刊,二是《中国日报》“动向”副刊和《申报》“自由谈”副刊,三是《文艺新地》。他以“杨丹荪”笔名译出《今日苏联国》,全面介绍了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发展现状。羊枣1934年写的反映纱厂女童工苦难生活的报告文学《包饭作》和夏衍1936年写的《包身工》、《包身工余话》,可谓姊妹篇。夏衍曾说,乍见到羊枣时,想像这位公子哥儿“他是不能和我们一路的”,后来通过长期的交往,愈加感觉到像羊枣这样“能孜孜兀兀地在实践中求真理的朋友,实在并不多。” 1935年秋,羊枣辞去铁路局职务,和夏征农一起南下,在陈道望主持的广西师专任教。这是共产党新开辟的一项工作,以教书作掩护,利用蒋桂系的矛盾,动员一切可能的力量抵御外来侵略。 “新闻奇才”的战场 1937年6月,羊枣奉派到塔斯社上海分社工作。他接触新闻是从翻译外电开始,因此往往最先了解国际时事动态。根据抗日救亡运动和世界反法西斯斗争形势的需要,羊枣开始撰写军事评论和国际政治论文。“八一三”淞沪抗战中,他对战局发展趋势精辟独到地分析,鼓舞着中国军民奋起与日本侵略军作殊死抗争。上海沦陷后,羊枣又在租界内坚持战斗。他和夏征农、艾思奇等合编《新认识》半月刊和《文化粮食》半月刊,和夏衍共编《抗战文库》,自己独自主持《国际知识汇编》,并利用在塔斯社消息灵通、资料丰富的有利条件,给《导报》、《译报》、《译报周刊》、《神州日报》等发稿。羊枣所撰的一系列国际评论,以鞭辟入里的分析,透过现象看本质,指出绥靖政策可能带来的恶果,揭露侵略者的虚伪嘴脸,帮助人们正确认识形势,增强抗战自信心。 日本占领军对新闻检查日益严厉,即使在租界内也处境险恶。不得已羊枣于1939年底到香港,著名的《星岛日报》立即请他出任“军事记者”。1941年9月,由梁漱溟任社长的民盟机关报《光明报》创刊,羊枣应邀到该报主编国际新闻版。曾任总编辑的萨空了在《回忆难忘的1941--悼念羊枣同志》中写道:“我和羊枣同志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共事,我们白天应付纷至沓来的矛盾,晚间去报社和编辑部同仁议论当前斗争形势,研究报纸如何编排……斗室条桌,坐次栉比,人人灯下埋头苦干,肃穆寂静。在这个无声的战场里,羊枣同志是坚持战斗的一员。”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失陷前夕,位于摆花街的《光明报》编辑部才宣告解散。过人的才华和勤奋的工作,使羊枣在新闻界声名鹊起,被称为“新闻奇才”。 1942年,羊枣辗转到达桂林。在七星岩下的小木屋中,他以三个多月的时间写成两本书:《论太平洋大战》、《太平洋暴风雨》,旋被《大刚报》重金礼聘出任总编辑,他的“独家新闻”吸引了湘桂一带大量读者,因而名声大震,又引起新闻检查机构的不安,羊枣遂被以“言论左倾”的名义解聘。 不久,经黎澍介绍,羊枣来到战时福建省会永安,任省社会科学研究所研究员,他还兼任美国驻华大使馆新闻处东南分处中文部主任,受聘为民办《民主报》主笔,又挂了个省政府参事,与省政府编译室合办《国际时事研究》。尽管有了些“官方”色彩,但羊枣名声毕竟太大了,他在用笔开辟“第二战场”抨击日本帝国主义和法西斯的同时,也尖锐抨击了消极抗战积极反共的国民党当局。1945年7月,也就是八年抗战即将取得最后胜利的前夕,曾参与策划过“皖南事变”的顾祝同下令逮捕了当时在永安的羊枣等29位进步文化工作者。1946年1月11日晨,羊枣以46岁英年很蹊跷的死于杭州狱中。消息传出,举国震惊。延安《解放日报》连续发表新闻、通讯和悼念文章。上海文化界,新闻界为羊枣举行公祭,郭沫若主持,马叙伦致悼词。出殡时羊枣生前友好数百人为其执绋,柳亚子为墓碑题字。 志向相同的伴侣 当年的沔阳出了封建大官杨氏兄弟,只是城关镇内显赫一时的杨介康、杨会康“二杨”府第早已灰飞烟灭;如今的仙桃,人民以“二杨”兄妹为荣,“新闻巨子”羊枣和“金箭女神”杨刚将流芳千古(杨刚诗作利如金箭美似女神,解放后她曾任周恩来秘书、《人民日报》副总编,1957年反右时被迫害致死,年仅52岁)。 有趣的是,羊枣之子耿青参加革命后找的对象林佑,其上辈竟也和他老子的上辈“门当户对”--羊枣之父杨会康做过湖北省代省长,而林佑之父龚积柄做过山东省省长。这宗不经意的结缘缘起抗敌前线。 羊枣早年娶同乡的大家闺秀杨惠为妻,1921年10月生了杨朝汉。1937年抗战爆发后,羊枣在张劲夫主持的上海救国会青年训练班兼课,16岁的杨朝汉已是训练班的学员。11月,上海的许多地段已被日本侵略军分割包围,形成租界“孤岛”。杨朝汉身藏父亲写给钱俊瑞的信,独自乘船从上海到武汉,找到汉口大石洋行八路军办事处,与时任中共中央华中局文委书记的钱俊瑞接上了头。钱俊瑞把他带到湖北黄安七星坪参加了新四军第四支队,改名耿青。翌年,经七星坪干部训练班总队长聂鹤亭介绍耿青加入中国共产党。四支队东进到皖中一带,司令部一度驻在合肥青龙厂褚老圩子,林佑恰恰也避难于此。 林佑原名龚维懿,1924年1月母亲余氏在合肥四湾龚家大屋生她时,父亲龚积柄正在山东任省长。张宗昌谋得山东督办一职后,龚积柄愤而于1926年辞职,寓天津。2岁的小维懿也随往天津。1934年龚积柄因脑溢血病逝,家道中落。1936年,随家人来到安徽宣城的龚维懿始上中学,这里有龚家的大片土地,仅她一人名下就有400亩。上海失守后,宣城告急,14岁的龚维懿拉着小弟弟来到合肥投奔亲戚随即来到合肥东乡陈家圩子暂避,1938年又逃到邻近的褚老圩子。不久,新四军进驻褚老圩子,龚维懿认识了新四军政治部宣传股长耿青。1939年底,龚维懿改名林佑,随新四军四支队离开褚老圩子,转战大江南北。1943年,并肩战斗结下深厚友谊但时分时合的耿青、林佑宣布订婚,并表示:“抗战不胜利不结婚”。 1946年春的一天,陈毅在山东临沂召见林佑,告诉她羊枣已遇害,而耿青就是羊枣惟一的儿子。组织上让林佑和谭政夫人结伴坐海船到东北局报到。林佑和已是骑兵团政委的耿青重逢并举行了婚礼。 解放后,耿青夫妇参加了抗美援朝。1959年。耿青奉调国防部五院(即后来的七机部、航天部),出任院党委常委、科技部部长,成为院长钱学森的科技组织工作助手。他在4年时间里攻完《高等数学》、《流体力学》、《量子力学》、《导弹工程学》,成为了科技行家型的政工干部。他参与组织指挥中国第一枚导弹的研制,并受命负责现场发射任务。1960年耿青大校陪同聂荣臻、张爱萍、张劲夫等中央领导在现场观看了“中华第一箭”从点火到上天到弹头分离到准确命中目标的全过程。以后20多年,他身体力行,“对我国导弹航天事业做出过重要贡献”(钱学森语)。耿青1983年病逝前,还在病榻上完成了《羊枣政治军事评论选集》的初编工作。宋任穷、谭震林、张才千、张爱萍等中央领导送花圈或参加追悼会沉痛悼念这位“我国导弹工业的杰出组织者”(张劲夫语)。 上个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林佑在中国科技大学任党委委员、无线电系总支书记、副主任。1962年调入轻工部,离休前为轻工部工艺总公司副总经理,部咨委委员。如今,她在北京阜成路上一个机关大院里安度晚年,勤于作画,刚出了一本画集。耿青、林佑的长子杨南征在部队时有《智能军队》等多种著作问世,现供职于中央电视台。他们的另三个儿女分别考入国外知名院校,“胸腔中都跳着一颗炽热的中国心,也就是身居海外,心系中华的赤诚之心”。说到这个革命家庭中的儿辈孙辈的成长,曾任全国政协常委的钱俊瑞说“足以告慰羊枣同志的在天之灵了!” |
羊枣和他的家庭
诗人笔下的娇客
《从裴铁侠之死到溥雪斋失踪》
父亲施复亮生活二三事
:父亲施复亮生活二三事 (作者:施月明)
我父亲施复亮,原名施存统。浙江省金华县叶村人。清光绪己亥年十月初十日(1899年11月12日)出生,1970年11月病逝北京,享年71岁。
发奋读书自学成才
父亲离开第一师范后,1919年底,到北平参加了工读互助团,不久回到上海,旋去日本。到日本后,因经济困难,父亲未进正式学校。向一位口本下女(服务员)学会了片假名、平假名,开始自学日文。通过几个月的刻苦学习,达到能借助字典,阅读原文的程度。后来他从事日文翻译工作,共翻译《资本论大纲》、《社会进化史》等20多种著作。他译文明白流畅、信而达,深受识者赞许。
1941年上半年,光南生下不满一周岁,父亲和母亲被迫离开南方印书馆,双双失业。穷困潦倒,曾摆过地摊,盖的毯子卖了,一方生活必须的镜子也卖了。租了郊区一间农民房子,叉黑又潮,几个月付不起房租,差一点被赶出门。当时,有人劝我父亲投靠国民党,去参议会当个参议员。父亲不同意,他说:“宁愿饿肚皮,不投蒋介石。”后来,碰上好心的刘泗英先生,介绍他们到綦江私立渝南中学去教书,才解决了吃饭问题。
父亲不懂会计,却要教会计。没法子,临时抱佛脚,他找了一大堆会计书,从头学起,慢慢啃,两个月后,走上讲台,居然讲得头头是道,深受学生欢迎。
1948年,父亲再度失业。在上海找不到工作,写文章也无处发表,非常苦闷。他认为自己不是没有工作能力,而是没有工作机会。为了不白白浪费时光,他开始自学英语。他找来初中一年级的英语课本,从ABC开始,每天读课文、背单词。当时他年届半百,记不牢、发音不准,他就一遍一遍念,反复抄写。见他学得那样刻苦,我感动得差一点掉泪,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像父亲那样用功,把成绩搞上去,否则,太对不起他了。
父亲曾和我们姐弟谈起:我资质并不聪明,只有中人之资。我今天能有一点知识,能在社会上立足,全靠苦学得来的。我高中没有毕业,后在大学里教课,是不容易的。我自知基础差,特别是自然科学方面的知识很欠缺,我的知识不全面,希望你们好好学习,掌握全面的知识,将来能超过我。
父亲文思敏捷,下笔成文,逻辑性强。一篇文章写成后,很少修改。有时生病卧床,父亲口述,母亲笔录,写好后毋须改动,立刻可以寄出发表。为了写文章,可以连续48小时不离书桌,真做到寝食俱废。他对工作的专注,令人叹服不已。
生活俭朴要求严格
父亲生活俭朴,对子女要求严格,小时候哪怕有一粒饭掉在桌上,都要我们拣起来吃。他常对我们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不能忘本,不能看不起农村,看不起农民。
两位弟弟穿的都是父亲的旧衣服改制成的,我也一直穿母亲的旧衣服,直到我参加工作后,才为自己做了几件新衣服。
大弟洪宇参加华北革大学习后,分配到内蒙工作。临行前,父亲对他说:“你参加工作后,每月发工资要储蓄一部分,不能全部花光。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要养成勤俭节约的好习惯。”
三年困难时期,副食品紧张。我见光南常开夜车,脸色不好,买了半斤巧克力给他。父亲知道后,批评我:“农民的孩子连胡萝卜都没得吃,你怎么买这么贵的东西吃!我们不能特殊。”吓得我再也不敢买高价食品了。
我在重庆市女中高二年级时,有一位熟人想报考朝阳夜大学,英语有困难,请我帮忙,我答应了。考试是晚间进行,光线微弱,准考证上照片看不清,我就冒名顶替代她答卷,结果考上了。她很感激,我很得意。我觉得自己真行,高中没毕业,代人考上大学,很不错。谁知这事被父亲知道了,狠狠批评我一顿:“你还得意!你知不知道代人作弊与请人作弊其罪相等。你马上给我写一份书面检讨!保证今后不再重犯。”我吓得脸都白了,乖乖地写下保证书。
父亲的座右铭是二十四个大字:
清以持身,明以治学。
忠以任事,恕以待人。
恒以成功,乐以处世。
他自己是这样做的,要求子女也这样做。
自奉甚俭慷慨捐款
父亲自幼家境贫寒,解放前饱尝失业之苦,深知物力维艰,生活俭朴。在杭州一师求学时,大部分学生衣服都包给别人洗,只有他的衣服是自己洗的。唯一的一件长衫星期天换下洗,星期一穿回去。冬天只有两条单裤过冬,什么卫生裤、毛线裤,想都不敢想。实在冷不过,就跑步、跺脚取暖。
解放前,父亲长期失业,我家餐桌上少见荤腥,经常萝卜、青菜当家,买一碗猪血就是荤菜。一家人都患贫血症。冬天天冷,没有棉鞋,光南冻得直哭。在光南底下,母亲又怀孕一次,因只怕养不起,人工流产了。
解放后,父亲到了北京,任中央劳动部副部长,生活条件有了改善。但他仍保持艰苦朴素本色,每日三餐十分简单:早餐一碗清汤挂面,不喝牛奶;中午、晚餐二两米饭,一荤一素。规定吃蛋不吃肉,吃肉不吃蛋。穿着也很普通,家常穿一套布制服,一双布鞋。一套会客穿的衣服,平时不舍得穿,只有“五一”、“十一”上天安门观礼穿一下,回家就换掉。一双皮鞋穿了二十年,还锃光闪亮和新的一样。
父亲有一个理论:“自己的钱不一定自己用。”言外之意,多余的钱应帮助他人。他一不抽烟、二不喝酒,甚至不喝茶,只喝白开水。发了工资,除了伙食、零用,其余参加储蓄。一旦需要救灾等公益事宜,他从不吝啬,慷慨解囊。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二年了,他的谆谆教诲仍不时在我耳边回响。他的勤奋,他的俭朴,他的耿直、廉正,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在他去世时,没有给子女留下一元钱,但他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我永远怀念他。
(本文转载自《我们的先辈,民主人士人物传》)
莫砺锋:读杜甫诗的正确姿势
胡从经:收藏是为了掌握第一手资料
谈谈学习古文字的方法
裘锡圭
我想根据自己的经验,简单谈谈学习古文字的方法,供对古文字感兴趣的青年同志参考。为了行文的方便,提到当代的学者时,即使是作者的师友,也不加先生、同志等称呼,先在这里声明一下。
“古文字”这个名称所指的范围可大可小。本文所说的古文字,主要指见于考古资料上的早于小篆的文字。
李学勤《谈自学古文字》一文引用了已故古文字学家唐兰的一句名言——“古文字学的功夫不在古文字”(《文史知识》1981年6期5页)。这就是说,如果想学好古文字,必须掌握古文字学之外的很多知识。
按照我的体会,在必须掌握的那些知识里,最重要的是古汉语方面的知识。古文字是记录古汉语的。如果对古汉语很不熟悉,就没有可能学好古文字。
熟悉古汉语的主要方法就是读古书。我们的条件跟封建时代的读书人不一样,不可能像他们那样花非常多的时间去读古书,但是至少要想法集中时间精渎一部篇幅适中的比较重要的古书。对学古文字的人来说,最适合精读的古书也许可以说是《左传》。《左传》的注本有好几种,我主张读《十三经注疏》里的《春秋左传注疏》(杜预注,孔颖达疏)。不仅是《左传》的本文,就是注和疏基本上也要一个个字地读。这不但是为了帮助读懂本文,同时也是为了掌握古代注疏的体例。读完了这部注疏,以后使用其他各种注疏就比较方便了。读《左传注疏》时可以把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当作参考书。读《左传》不但能熟悉先秦语言,而且还能得到很多先秦历史、社会、典制、风俗、思想等方面的有血有肉的知识。这些知识对于学习、研究古文字是非常有用的。
《左传》之外的古书当然也要读,但是由于时间条件的限制,读法恐怕就只能以粗读为主了。李学勤在《谈自学古文字》里说:“在学古文字时读古书,最好能以古文字材料与同时代的文献对照阅读。例如学西周金文,同时读《尚书》、《逸周书》及《诗经》中西周作品,必能收左右逢源之效。”(6页)这是很有道理的。如果对战国文字感兴趣,就应该读读《战国策》、《史记》和诸子等书。不过现在所能看到的战国文字资料,多数是语言带有仿古意味的(如某些金石铭刻)和文字特别简单的(如玺印、货币)。因此对学习、研究战国文字的人来说,《战国策》、《史记》等书的史料价值超过作为语言资料的价值。
与读古书同时,最好看一点讲上古汉语的语法和词汇的著作,使自己的古汉语知识有条理。初学者可以看王力主编的《古代汉语》中的通论和王力《汉语史稿》中、下二册里的有关部分。训诂学方面的著作最好也读一本。初学者可以看洪诚的《训诂学》(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出版)。熟悉古汉语,主要靠踏踏实实读古书。如果古书读得不够踏实,古汉语方面的通论性著作读得再多也不解决问题。初学者如果读了不好的通论性著作,反而会使思想混乱,甚至还会误入歧途。
有些研究古文字的人,为了勉强把古文字资料的文义讲通,不惜杜撰在古书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字义或曲解古人的训诂,还不顾古汉语中词语搭配的通例和语法规律,对文句作穿凿附会的解释,使得用古文字记录的古汉语变成了一种跟古书上的古汉语很不相同的特殊语言。我们如果熟悉了古汉语,就不至于上这类错误说法的当了。以后自己进行研究的时候,也可以避免犯同类的错误,除非是由于缺乏实事求是的态度而明知故犯。
在古汉语方面有一种比较专门的知识,对学习、研究古文字的人极为重要,那就是古音学知识。
在古文字资料里,通用字(也有人称通假字)是很常见的。如果同一个词可以用不同的字来表示,这些不同的字彼此就互为通用字。除去少数很特殊的情况,两个通用字的原来读音一定是完全相同或非常接近的。有些人认为两个字只要声母或韵母相同或接近,就可以通用,这种说法是不可信的。声母相同而韵母明显不同的字,或是韵母相同而声母明显不同的字,读起来显然有别,古人怎么会把它们当作通用字来用呢?从古到今,语音在不断变化。现在同音的两个字,在上古的读音有可能差别很大。现在的读音差别很大的两个字,在上古的读音有可能很相近甚至完全相同。我们如果不知道上古音,就无法判断古文字资料里的某一个字是不是古书里某一个字的通用字。有些古文字资料是韵文,释读这种资料,没有古音学知识也是不行的。形声字往往因为使用不同的声旁而造成异体。要确定分别见于古文字资料和古书的两个声旁不同的形声字究竟是不是一字的异体,也需要古音学知识。此外,在考释古文字的时候,还会碰到其他需要用古音学知识的情况。我们即使自己不进行研究工作,为了判断别人在古文字研究中作出的跟古音有关的结论是否正确,也必须学古音学。
一说到古音学,青年同志往往谈虎色变。的确,要想精通古音学是很不容易的,需要付出大量的时间。但是如果仅仅是为了学习、研究古文宇,并不需要很高深的古音学知识。我的古音学知识就很肤浅。初学者如果能认真读一下王力的《汉语音韵》(中华书局出版的一本小册子)和《汉语史稿》上册,掌握音韵学最重要的一些术语和上古音声母、韵部的概况及其后来演变的粗略情况,然后在碰到跟古音有关的问题的时候勤查工具书,就不至于出大纰漏了。
查字的上古音的工具书,比较容易使用的有近年出版的唐作藩的《上古音手册》。(编按:1986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郭锡良的《汉字古音手册》,也很容易使用。)董同龢的《上古音韵表稿》和周法高的《上古音韵表》,是上古音方面的重要工具,可惜都不大容易找。如果实在找不到上面举的那些书,在需要知道一个字的上古声母的时候,可以先在《古今字音对照手册》或新版《辞源》里查出这个字的中古声母,然后再按照语音演变规律折合成上古声母(在一般情况下,只需要根据语音演变规律,指出某两个字的声母在上古是否相同或相近,就可以解决问题);在需要知道一个字的上古韵部的时候,可以查清人朱骏声编的按古韵部收字的字典《说文通训定声》(以下简称《定声》。这部书近来出版了影印本,容易找到)。不过《定声》的韵部名称都是取自六十四卦卦名的,跟通用的古韵部名称不一样。要想知道二者的对应关系,可以看王力《古韵分部异同考》一文中的“诸家分部异同表”(王力《龙虫并雕斋文集》第1册77——79页)。《定声》中少数字的归部有错误,例如支部的 “系”“奚”等字误入脂部,幽部的“灶”字误入侯部等等(《定声》称支、脂、幽、侯为解、履、孚、需),使用时应该注意。
《定声》以小篆为标准字形。它不但按古韵部收字,而且每部中还按声旁排列形声字,以某一个字为声旁的字都排在这个字后面。此外,《定声》解释字义有假借一项,其下列举所释之字的各种假借用法。这些特点使它成为很适合学习、研究古文字的人使用的一种字典。但是《定声》对形声字结构的分析并非全都正确;由于时常把音义相近的字的关系跟本字和假借字的关系混为一谈,它所举的假借用法也往往有问题。这些在使用此书时都应该注意。
在跟古文字有关的文章里,把古文字资料里的一个字说成上古音跟它并不相近的某个字的通用字的现象,是相当常见的。例如有人把见于战国陶文的地名“格氏”的 “格”读为“葛”。其实在上古音里,“格”属铎部(鱼部入声),“葛”属月部(祭部入声),一般说并不存在通用的条件。有人把一种楚国金版上的文字误释为 “鼒”,读为陈蔡之“蔡”。“鼒”是之部字,“蔡”是祭部字,也是不能通用的。我们有了古音学知识,就不会上这类错误说法的当了。以后自己进行研究的时候,也可以避免犯同类的错误。
有志学古文字的青年,在传统文字学方面一般都是有基础的。在这方面我们只想强调一下传统文字学的经典著作《说文解字》的重要性。
古文字学发达以来,学者们指出了《说文》篆形和解释上的不少错误。但是这并没有从根本上影响《说文》的价值,也没有降低《说文》对古文字学的重要性。《说文》是资料丰富、体系严密的一部小篆字典,是古文字和今文字(即隶书、楷书)之间的一道桥梁。如果没有《说文》,不少字在古文字里和隶、楷里的字形就很难联系起来了,要把这些字的古文字辨认出来也就比较困难了。有些在古文字里有明显区别的字或偏旁,在隶、楷里已经变得混而不分或很容易混淆了。要想弄清楚这方面的情况,也离不开《说文》。研究古文字的人如果对《说文》不太熟悉,就很容易闹笑话。例如有一位在古史学方面颇有贡献的已故学者,曾把甲骨文里一个从 “止”从“”的字释为“達”(“达”的繁体)。但是根据《说文》,“達”所从的声旁本是从“羊”“大”声的一个字,跟“”毫无关系(“”字据字书音 niè,“執”字本从此)。还有一位学者把古文字里“年”字的异体说成从“壬”声,把它跟古音与“壬”同声同韵的“稔”字联系了起来。但是根据《说文》, “壬”本作(古文字本作I);上引“年”字异体,下部从“人”从“土”,跟“廷”的声旁“壬”字同形,跟“壬”字却毫无关系。到楷书里,这两个字才被有些人写得混而不分(按照字典仍有区别,“壬”字中横长,“壬”字下横长)。
《说文》还收了一些早于小篆的古文和籀文的资料,并保存了一些对字形的较古解释。这些对研究古文字的人来说,自然也是十分重要的。例如:周代铜鼎铭文自称器名所用的那个字,往往写作从“卜”从“鼎”。《说文》“贞”字下说:“卜问也。从卜,贝以为贽。一日鼎省声,京房所说(这大概是由京房传下来的旧说。上古“鼎”、“贞”二字读音极近)。”“鼎”字下又说:“古文以‘贞’为‘鼎’,籀文以‘鼎’为‘贞’(此从小徐本,大徐本脱去上句)。”如果注意到《说文》“贞”字下所引“一曰”的说法以及“鼎”字下关于古文字用“贞”字、“鼎”字的情况的说明,就可以断定铜鼎铭文中那个从“卜”从“鼎”的字,就是不省声的“贞”字(这已为西周甲骨文所证实)。铜鼎铭文把“鼎”写作“贞”,跟《说文》所说的“古文以贞为鼎”同例。“贞”在这里是“鼎”的假借宇。可是过去却有学者把金文中借为“鼎”的“贞”字释为“鼒”,直到今天仍有一些人袭用这种误释。这就是由于对《说文》不够熟悉的缘故。殷墟甲骨文里贞卜的“贞”都作 “鼎”。这跟“籀文以鼎为贞”同例。一般把甲骨文中借为“贞”的“鼎”字直接释作“贞”,严格说起来也不是很妥当的。
从上面所说的情况来看,要想学好古文字,不在《说文》上下一些功夫是不行的。但是《说文》是很难读的一部书,精读一遍要花很多时间。在古汉语等方面基础比较差的青年人,读起来尤其困难。由于对内容不能真正理解,读了往往记不住,效果不大。按照我的经验,在开始学古文字的时候,可以先很粗地翻阅一下《说文》,了解一下大概的情况,能精读一部分当然更好,但不必急于通读全书。对学古文字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是要养成勤查《说文》的习惯。不但在学习、研究古文字的时候一碰到有关问题就要去查,就是在阅读书报的时候碰上了一个记不起它的小篆写法的字,也应该去查一查。查《说文》并不是很轻松的事。即使有索引可以使用,也还是会有查了半天还查不到字的情况。我们决不能因为怕麻烦就少查《说文》。勤查《说文》能减少以至消灭由于对《说文》不够熟悉而犯错误闹笑话的可能。而且通过不断翻查,对《说文》无疑是会逐渐熟悉起来的。
读不懂《说文》的时候,可以参看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一般简称《段注》)。有必要的话,还可以查阅《说文解字诂林》所收的其他各家的解释。段注水平很高,但是武断之处也很多,而且还时常擅改《说文》原文。所以引用《说文》不能根据段注本。
前面说过,《说文》的篆形和解释有不少错误。因此我们一方面要充分重视《说文》,一方面又不能轻信《说文》,应该注意学者们根据古文字纠正《说文》错误的各种意见。不但是先秦古文字,就是秦汉金石简帛上的小篆和隶书,也可以用来纠正《说文》的错误。所以学古文字的人对秦汉时代的文字资料也应该有所了解。
在古汉语等方面的知识之外,上古史和考古学(包括古器物学)等方面的知识,对学习、研究古文字的人来说也都是很重要的。例如:学殷墟甲骨文,应该有一些商代史和殷墟考古的知识。在殷墟考古方面,初学者可以看胡厚宣《殷墟发掘》。学金文,应该有一些商周史和青铜器研究方面的知识。在青铜器方面,初学者可以看容庚、张维持的《殷周青铜器通论》。
上面提到的各方面的知识,都是学古文字的人所应该具备的。在开始学古文字的时候,至少应该先在这些方面取得一些常识。在学古文字的整个过程里,应该不断积累这些方面的知识。
下面简单谈谈学习古文字学范围之内的知识时所需要注意的一些问题。
1.要认识古文字发展的全过程。
古文字的内容丰富多样。按时代可以把古文字分为商代文字、四周文字、春秋文字和战国文字。战国文字又可以按地域分为六国文字和秦国文字(如称秦系文字则可以包括春秋时代的秦国文字和小篆)。对六国文字还可以进一步作分国的研究。按照文字所附着之物的性质,古文字又可以分为甲骨文、金文、石刻文字、玺印文字、货币文字、陶器文字、简帛文字等种类。学习、研究古文字的人,可任意选择自己的主攻方向。但是不管你如何选择,对古文字发展的过程都必须有一个全面的认识。各种古文字之间都是有联系的,如果专攻一种不及其余,所专攻的那种古文字决不可能研究得很深很透。李学勤在《谈自学古文字》里说他起初“是先学甲骨和战国文字的,到六十年代不得不补学青铜器,说明不管先学什么,想要在古文字学范围内有所建树,还得认识古文字发展的全过程。”这是经验之谈,值得我们重视。
但是我们强调认识古文字发展全过程的重要性,并不是要求学古文字的人对各种古文字都平均使用力量,更不是要求他们不分主次地同时学几种古文字。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如果齐头并进地同时学几种古文字,往往不能收到良好的效果。我们最好先集中力量学一种古文字,在基本掌握了这种古文字之后,再集中力量去学另一种。所谓集中力量学一种古文字,并不意味着在学这种古文字的时候对其他各种古文字一点也不能管。我们只要做到主次分明就可以了。至于究竟先学哪一种,后学哪一种,可以按照自己的兴趣和需要去决定。
2.学习的重点不要放在读文编上而要放在读原始资料上。
已经出版的古文字文编相当多。综合性的有高明《古文字类编》和徐中舒主编的《汉语古文字字形表》。甲骨文方面有孙海波《甲骨文编》等书。金文方面有容庚《金文编》。古印文字方面有罗福颐主编的《古玺文编》。古陶文方面有顾廷龙《古陶文香录》等。货币文字方面有张颔《古币文编》等。石刻文字方面有商承柞《石刻篆文编》。初学者往往把主要精力放在读这类文编上。这种办法不一定妥当。
我们知道学外文不能从读字典入手。要想学好一种外文,必须大量阅读这种文字的书和文章。使用汉字的人学古汉字,情况跟学外文当然有所不同。在开始学一种古文字的时候,先粗读一遍有关的文编,是完全可以的。但是要想学好古文字,主要不能靠读文编,而得靠大量读原始资料。脱离了古文字的使用环境,孤立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去学习,是不可能真正掌握古文字的。在这方面,学古文字跟学外文有很大的共同性。
在开始学古文字的时候,只能读有考释或释文的原始资料。例如学甲骨文可以先读郭沫若的《卜辞通纂》和《殷契粹编》,学金文可以先读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学石刻文字可以先读《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九卷所收的有文字图版的《石鼓文研究》和《诅楚文考释》,学货币文字可以先读丁福保主编的《古钱大辞典》的有关部分,学古印文字可以先读罗福颐主编的《古玺汇编》。有了基础以后,就应该去读没有考释和释文的原始资料。如果离开了别人的考释、释文就不能利用古文字资料,就是没有学好古文字。
有的人不管古文字在资料里的实际使用情况,也不怎么注意古文字字形的真实的演变历史,就字论字地孤立静止地去研究古文字。他们喜欢用“看图识字”的办法,或者滥用“偏旁通用”(如“人”旁“女”旁可通用)的原则,去考释古文字文编的附录里所收的未识字,其结论大都是不可信的。有志学古文字的青年千万不要走这条道路,要想掌握考释古文字的比较正确的方法,应该看唐兰《古文字学导论》、《殷墟文字记》和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不过他们的考释也并非完全正确,阅读时应该注意。
在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我们说要想学好古文字主要不能靠读文编,并不意味着对文编可以不加重视。不论是学习还是研究古文字,都应该充分利用有关的文编。由于各种文编大都大量收入异体,还可以把它们当作索引来用。在需要查文编的时候,千万不要因嫌麻烦而不去查。
除了上面举过的各种文编外,汇集各家考释甲骨文的说法的《甲骨文字集释》(李孝定编)和汇集各家考释金文的说法的《金文诂林》及其《附录》与《补》(皆周法高主编),也都应该充分加以利用。
日人岛邦男编的《殷墟卜辞综类》,按甲骨文本身的字形特点建立部首、编排文字,每个字下汇录使用这个字的甲骨卜辞(整条卜辞的字都按原形摹写)。对学习研究古文字的人来说,这种工具书比一般的文编有用得多。可惜《综类》对卜辞的摹录有不少错误,使用时需要核对原始资料。
3.对古文字资料的性质、时代等方面的问题都要有比较深入的了解。
古文字资料的内容是由它们的性质决定的。例如甲骨卜辞、青铜器铭文、玺印文字、货币文字……,其用途各不相同,因此内容也截然有别。同性质的资料,其内容也还会由于时代、地域等因素的影响而有不同的特点。古文字资料的文字形体和用字习惯,通常随时代而异。资料的性质在这方面也有影响,例如重要的金石铭刻的文字形体大都很规整,货币文字则往往比较草率。同时期同性质的资料,其文字形体和用字习惯也还会由于某种或某些原因而有所不同。例如同时期不同组的殷墟甲骨卜辞,其文字形体和用字习惯就有明显的差别;春秋战国时代,特别是战国时代的金文和其他文字资料,其文字形体和用字习惯往往随地域而异。不注意上面所说的这类情况,是不可能很好地掌握古文字的。所以学古文字不能把眼光局限在文字上,对古文字资料的性质、时代等方面的问题都应该有比较深入的了解。例如要学甲骨文,至少应该读一读陈梦家的《殷墟卜辞综述》,比较深入地了解一下殷墟甲骨卜辞的性质、内容以及分期分组等问题。
如果想粗略地了解一下各种古文字资料的概况,可以读唐兰《古文学导论》和李学勤《古文字学初阶》。
4.要及时吸收本学科的新知识。
新的古文字资料和古文字学的研究成果是层出不穷的。我们前面举到过的工具书和专著,大部分是三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出版的,不同程度地存在着知识陈旧的问题。有的工具书虽然出版得很晚。但也没有很好地吸收新的研究成果。所以我们既要充分利用工具书,又不能过分依赖工具书;应该随时注意本学科的新资料和新成果的发表,不断更新自己的知识。《考古》、《文物》、《考古与文物》、《古文字研究》等刊物上发表的有关文章以及新出版的有关专著,都应该力争及时加以阅读。
古文字学领域内的有些问题,已有较长的研究历史。如果我们已经初步掌握了有关的基础知识,就可以先找关于这些问题的最新著作来看,然后再根据这些著作提供的线索,去补看一些比较重要的旧著作,这也可以算是“迎头赶上”的一种办法吧。
最后还想强调一下动脑和动手的重要性。不管多高明的古文字学者,他的意见总不可能一点没有错误,各种古文字工具书更是免不了有较多的错误,因此我们在使用古文字工具书和阅读古文字方面的著作的时候,一定要善于动脑,不要无条件地接受别人的说法。如果让错误说法先入为主地占据自己的头脑,新的正确的说法就吸收不进去了,这是非常危险的。我们在前面曾经屡次强调学古文字必须勤于翻书查书。此外还应该勤于做卡片、做摘录。如果能持之以恒,对于学习以至以后的研究工作一定会有极大的好处。(原载《语文导报》1985年第10期,今据拙著《古文字论集》所收者收入本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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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文本”是这样构造出来的
贞观四年,为何只有29人被判死罪
唐律是中国现存第一部体例、内容十分完整的法典,也被称为古代法典中的“最善者”。以唐律为代表的中国古代法典对朝鲜、日本、越南等国家的立法产生过很大影响,形成了中华法系。当下,我国正在大力弘扬优秀传统文化,有必要知晓唐律的来龙去脉,增加一些相关知识。
以肉刑为主
转向以自由刑为主
中国从夏朝开始就制定法律,其中夏有“禹刑”、商有“汤刑”、西周有“吕刑”等。春秋末年,一些诸侯国改变以往法律不公开的做法,开始公布成文法。最早在公元前513年,晋国的执政子产把法律条文铸在鼎上,成为“铸刑鼎”。之后,各诸侯国纷纷效仿,公布成文法成了一种普遍的做法并延续下来。
战国时,魏相李悝在总结前人立法的基础上,制定了《法经》。秦国商鞅以《法经》为蓝本制定秦律。由此,中国绝大多数封建朝代都把主要法典称为“律”。秦朝有秦律,汉朝有汉律,魏晋南北各朝也有自己的律,隋有隋律。
唐律的制定者博采唐前立法的众长,取长补短,综成唐律这一部著名法典。这里以两例证之:
一是唐律采用的“律”源自于商鞅的“改法为律”。商鞅是著名的法家人物,姓公孙,名鞅;因在秦国变法有功,受封商邑,号“商君”,所以人们习惯称其为商鞅。他小时候就与许多孩子不同,特别喜爱法律,有“少好刑名之学”的说法。这为商鞅以后能在秦国主持变法、治理国家打下了坚实基础。
公元前361年,商鞅携带李悝制定的《法经》前往秦国,深得秦孝公赏识,获得委任主持变法。商鞅变法的范围涵盖农业、军事、法律等诸多领域。仅在法律领域中就有“改法为律”,即把《法经》改称为秦律。“律”这个词在秦国前已被使用,但主要是指音乐领域里的音律。商鞅首创把主要法典称为“律”后,律作为一个朝代主要法典的地位脱颖而出,而且还使法典的内容更具规范性。
二是唐律采用封建制五刑,即笞、杖、徒、流、死,主要由肉刑、自由刑和死刑组成。封建制五刑从奴隶制五刑发展而来。奴隶制五刑是墨、劓、剕、宫、大辟,主要由肉刑和死刑构成。在奴隶制五刑向封建制演变的过程中,有过一个重要的刑制改革事件,即缇萦上书汉文帝的事件。汉文帝十三年,太仓县令淳于意犯了罪,要被处以肉刑,押至长安受刑。淳于意生有5个女儿、没有儿子,那时的女子一般不出家门。在押往长安前,他十分不高兴,埋怨自己没生儿子,关键时刻无人陪同去长安。此时,最小的女儿缇萦挺身而出,决定伴随父亲前往长安受刑。
到达长安后,缇萦给汉文帝上书,共分三层意思。第一层意思说:自己的父亲犯了罪,但不是一个贪官污吏,“齐中皆称其廉平”。第二层意思说:肉刑有很大弊端,“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虽欲改过自新,其道亡由也”。第三层意思说:自己愿意降为官婢女,“以赎父刑罪,使得自新”。汉文帝看后十分动情,决心改革肉刑,迈出了中国古代改革刑制的一大步,以肉刑为主的奴隶制五刑逐渐向以自由刑为主的封建制五刑演变。唐律采用封建制五刑,接受了包括汉文帝改革刑制在内的历史成果。
死刑执行前
改由皇帝勾决五次
唐律是一个集合概念,是唐朝颁行所有律的统称。唐朝颁行的律都以年号为名称,有 《武德律》《贞观律》《永徽律》《永徽律疏》《开元律疏》等。这些律中仅有《永徽律疏》完整保存下来,故《永徽律疏》也就成了唐律的代名词。元朝时,把《永徽律疏》改名为《唐律疏议》,并沿用至今。
《武德律》以后颁行的每部律都对前一部律作了不同程度的修订,以致唐律内容精益求精,更适合时代的变化。《武德律》是唐朝的第一部律,在隋朝《开皇律》基础上加以制定,共有12篇500条。唐太宗即位后,用了11年时间对《武德律》进行修订,颁行了《贞观律》。《贞观律》对《武德律》的内容作出较大修订,包括减少死刑和流刑的使用、完善复奏制度等。《贞观律》的修订使律条比较完善,以致其成为唐律的定本,以后的律条改动很少。
在《贞观律》的制定过程中,有不少值得点赞的地方,这里仅举两例:
一是增加了“五复奏”。复奏是一种在罪犯已被司法机关判定、皇帝审定为死刑之后,在死刑执行前再由皇帝勾决的制度。“三复奏”指的是一天之内由皇帝勾决三次;“五复奏”是指两天之内由皇帝勾决五次。这是一种对皇帝司法权力的制约,也是一种慎刑的表现。
复奏制度产生于魏晋南北朝时期,《贞观律》前已有“三复奏”制度。唐太宗错杀张蕴古以后,又增加了“五复奏”制度。当时,张蕴古任大理丞,审理了一个被告人为李好德的案件,认为此人精神不正常,于是奏告唐太宗:李好德有病,不应以“妖言”罪被追究刑事责任。张蕴古的老家在相州,而李好德的哥哥李厚德是那个地方的刺史。监御御史权万纪发现这一情况后,便弹劾张蕴古,认为他徇私枉法、谎报案情,企图放纵李好德。唐太宗收到权万纪的弹劾后,一怒之下,便判杀张蕴古,“斩于东市”。错杀张蕴古之后,唐太宗后悔用刑太重。于是规定,在京师发生的死刑案件使用“五复奏”制度,地方的死刑案件仍适用“三复奏”制度。由此,唐朝便有了“三复奏”和“五复奏”两种复奏制度。
二是增加了“加役流”刑,以替代部分死刑的执行。唐太宗在制定《贞观律》时,觉得流刑和死刑的刑差太大,一部分可死可不死的犯罪因此被适用了死刑,于是决定增设“加役流”刑。此刑重于一般流刑,又轻于死刑,可使一部分可死可不死的犯罪通过适用加役流刑而活了下来。改死刑为加役流刑的律条有50条,《贞观律》的用刑也因此比《武德律》更轻了。
唐高宗即位次年颁行《永徽律》,保持了《贞观律》的内容。考虑到司法官对唐律要有一致的理解、科举考试要有标准的答案,对《永徽律》 律条作出官方解释适时出台。于是,《永徽律疏》颁行了。《永徽律疏》由律条和疏议两部分构成,疏议是对律条的解释。在中国古代律典中,律疏形式为《永徽律疏》首创,也为以后有的律典所继承。
开元二十二年,唐玄宗颁行 《开元律疏》,对《永徽律疏》作了微调。微调的原因主要是避讳、地名的改变等,但在体例、内容方面无大的变化。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开元律疏》实为《永徽律疏》的翻版。
唐律颁行以后,得到了有效实施,成为造就“贞观之治”“永徽之治”和“开元盛世”的一个重要因素。据统计,贞观四年全国判决死罪的只有29人,开元二十五年全国判决死罪的也只有58人。这在中国古代史上十分罕见。
用刑比较平缓
而非重其所重轻其所轻
优秀的唐律文本和良好的实施效果,使唐律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一方面,唐朝以后的宋、元、明、清各朝,虽都制定了自己的法典,但这些法典皆以唐律为楷模。
《宋刑统》是宋朝的一部主要法典,在体例、内容上都基本沿用唐律。当然,它也有一些变化,主要是采用“刑统”形式,把宋朝的律、令、格、式等法律形式的内容融入在一部法典中;还设置“门”,改变了法律中只有律条不设门的做法。然而,这些变化都没有摆脱唐律的基本体例和内容。
《大元通制》是元朝的一部主要法典,其地位如同律典。它在体例上与唐律有所不同,法条也增加至2539条,但许多内容都取自唐律,特别是名例、卫禁、职制、户婚、捕亡等篇中的内容,唐律痕迹十分明显。
《大明律》和《大清律例》的篇目都减至7篇,律条则分别减至460条、426条。但是,唐律中的一些篇目名称仍在其中出现。据统计,唐律的内容在这两部律典中占了一半以上。
清朝的薛允升曾把唐律与 《大明律》进行比较,著有《唐明律合编》一书。薛允升先后出任山西按察使、山东布政使、刑部侍郎、刑部尚书等职。在工作中,他感到《大清律例》不够理想,却又不好公开直言,于是便把自己的想法写入跟《大清律例》相似的《大明律》与唐律的比较中。经过逐条比较,最后得出《大明律》用刑是“重其所重”“轻其所轻”的结论。这一结论说明,唐律用刑比较平缓,是理想的律典;而《大明律》用刑比较极端,不是理想的律典。
另一方面,唐朝的高度发展吸引了当时世界上的许多国家,特别是中国周边的国家,纷纷派出遣唐使到中国取经,包括学习、移植唐律。这些国家包括朝鲜、日本、越南等。
朝鲜的高丽王朝大量吸收唐律的体例和内容。公元10世纪时制定的《高丽律》,篇目共有13篇,其中12篇源于唐律,内容也大多来自于唐律。《高丽史·刑法志》 讲得很实在:“高丽一代之制,大抵皆仿乎唐。至于刑法,亦采唐律,参酌时宜而用之。”
日本也较为虔诚地学习、移植唐律。日本在公元7世纪至10世纪间制定的法典,不少仿照了唐律。特别是《大宝律》和《养老律》,在体例和内容上大量仿照唐律。日本学者石田琢智在 《日本移植唐朝法律考述》一文中说:“从7世纪下半叶开始,特别是8世纪至10世纪,即日本的奈良、平安时代,日本制定并颁布了一系列摹仿唐制的法典。”
越南也是一个受唐律影响很大的国家。公元1042年颁布的《刑书》和公元1230年颁布的《国朝刑律》大体依循唐律,体例中的卫禁、户婚、诈伪、捕亡、断狱等篇目名称和内容中的十恶、八议等规定皆取自唐律。
总之,唐律是一部生命力很强的古代律典,不仅对中国封建朝代的立法产生过很大影响,而且对当时周边国家的立法产生过重要影响。这种影响就是唐律生命的延伸,以致其成为中华法系的代表作,在世界法制史上亦占有重要一席。今天,要了解中国优秀传统法律文化,不读唐律是不行的。
(作者为华东政法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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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宪文:在文研所听丁玲讲课
从中央文学研究所(以下简称“文研所”)第一期研究生班毕业,屈指算来已经60多年了。然而回忆起来恍如昨天,那时的一切历历在目,学校、图书 馆、宿舍的设施等样样清晰可见。该所的创办人丁玲,副所长张天翼,秘书长田间,副秘书长康濯、马烽,班主任徐刚等人的音容笑貌,依然浮现……
那是1952年,我和贺朗等应届大学毕业生有幸分配到了文研所。我喜出望外。我在中学时读过丁玲的《梦珂》和《莎菲女士的日记》,在北大中文系时读过《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后来还听过丁玲讲述该书的创作过程。今后有机会跟丁玲学习,是何等的幸运。
那年8月1日,丁玲的秘书陈淼去北大把分配到文研所的一群毕业生,包括我、贺朗、谭之仁(白榕)、曹道衡、张保贞、李仲旺、白婉凊、许显卿(宋 淑兰),接到了北官房30号宿舍。那个院子很大,东西北三面是整齐宽敞的平房,院落中间有个球架。我们放下行李,纷纷跑到球场,一派青年人的活力。徐刚和 我们住同一个院里。后来陆续有辅仁大学的龙世辉、王树棻、王文迎、王鸿谟,清华大学的周永玲也都来了。那几天大家有说不完的话。有一天陈淼招呼我们出来迎 接上海来的同学。我们跑到大门口,陈淼介绍道:这位男同学(指张兴渠)和这位女同学(指杨文娟)都是震旦大学中文系的。我们班除应届大学毕业生外,还有青 年作家玛拉沁夫、刘真、左介贻、颜振奋、张凤珠等。
9月1日正式开学。典礼在鼓楼东大街103号所部礼堂举行。横幅红底黄字,写着“中央文学研究所第一期研究生班开学典礼”,与会的嘉宾有:郭沫 若、茅盾、夏衍、郑振铎、曹禺、赵树理、李何林、吴组缃、杨晦、王朝闻等。郭沫若热情洋溢地说:“你们这些雏凤在丁玲的文学研究所经过涅槃将出脱成火凤 凰,为新中国的文艺百花园绽放绚烂多彩、光焰万丈的花朵……”郭沫若的话博得热烈掌声。
我们第一课是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由丁玲具体辅导。她开门见山地说,你们是科班出身,内容读得懂。所以咱们的学习方法是以自学为 主,然后开展小组讨论,老师辅导作为辅助。她说完这几句话,同学们各自回宿舍阅读,小组长将问题汇总给班长龙世辉,以使丁玲辅导时有的放矢。
有一天丁玲准备做辅导报告,开讲前她说咱们先彼此认识一下吧,每个人自报家门。她手里拿着同学的花名册。由龙世辉首先开始自我介绍,每当同学说 出自己的名字,她对照名单仔细端详一番并“嗯”一声,生怕忘了似的。轮到谭之仁,她说你原来是个小胖子啊;轮到玛拉沁夫,她说好一个蒙古小伙啊;轮到刘蕊 华,她赞美说好漂亮啊!她的话惹得哄堂大笑,一时气氛非常活跃,她和我们很快拉近了距离。
当轮到王有钦时,丁玲问道:你的笔名叫贺朗,是不是英文Along的谐音?我插话说:老师猜对了,王有钦在班上个子最高,他是校篮球队的中锋, 人们都叫他Along,他的笔名由此而来。丁玲说,你的解说词可得“优”,你是毛宪文吧?在龙世辉收集的问题中,你提得很有代表性,这说明你学《讲话》是 联系实际、动了脑筋的。随后,她对大家说:下面我就毛宪文提的问题,说说自己的看法。
丁玲定了定神说,毛宪文在自学及小组讨论中提了个很好的问题,也是许多刚参加革命工作的同志普遍存在的问题,那就是:怎样改造好思想?怎样才能 站稳立场?这两个问题很实际,很有代表性,说明他在自学《讲话》时抓住了关键。因为立场是学好《讲话》的钥匙,也是改造思想的出发点。如果立场问题解决 好,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改造思想就是以人民群众的立场和观点过滤自己思想中那些旧思想、旧观点,去适应新形势、新要求。但这个过程有时是痛苦的,它要 触及灵魂深处久已习惯的东西。也就是说,你要牺牲许多个人的利益。立场和思想密切相关,单从书本上很难找到具体答案,只有长期生活在人民群众中,才能得到 具体的实际回答。
她说,我告诉你们一个捷径,概括起来就一句话:就是永远生活在人民群众中,不是一朝一夕,而是永远,不是形式上和群众生活在一起,而是心要紧紧 贴近人民群众,想群众所想,急群众所急,永远不脱离他们。听到这里,我举手发问:老师,我和群众生活环境不一样,对待事物怎样才能与群众保持一致,想他们 所想?丁玲说,什么是所想?当发生了一件事,人们便有自己的意见,或赞成,或反对,表达出来就是你的所想。面对问题你不可能不想,你想了,你也说了自己的 看法,就把你的所想亮了出来。你的看法如果和人民群众相同了,那就说明你的立场站对了。如果因为思想里还有旧东西,就需要进行思想改造。把自己的言行与人 民群众的进行对照,是最好的改造思想的方法。
她继续说道,我们都是文学工作者,大家都是今年刚毕业的中文系学生,诞生不久的新中国很需要我们反映蓬勃发展的新态势。以后你们会从事写作业 务,你写的东西怎样才能受到人民群众的欢迎呢?只有长期深入他们中间与他们同甘共苦,也就是范仲淹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发自内心为人 民群众说话,作品才会受到人民群众的欢迎。如果只是在表面上深入生活,你就不会全心全意地与群众同呼吸共命运。当你浮光掠影、蜻蜓点水得到了一些写作材 料,也许能写出一些东西,但写不出惊世之作。
过了几天,丁玲找我个别谈话。我首先谈了自己的听课收获,丁玲高兴地说,这很好!为了鼓励我继续往前走,丁玲再次就小组讨论中我所说的出身非无 产阶级的包袱问题谈了自己的看法。丁玲说,出身不由己,道路自己选。并举了许多出身非无产阶级但在革命中作出卓越贡献的榜样鼓励我。她说,只要你全心全意 为人民服务,党和群众是看得见的。听了丁玲的教导,我表示一定好好改造思想。事后我才知道,丁玲当时不仅担任文研所所长,还是《文艺报》主编、中共中央宣 传部文艺处处长,个人还在搞创作,她忙得不可开交。但她多次挤时间帮助我解决思想问题,这种园丁精神令人感动。
丁玲还抽时间为学员们批阅作业。据张兴渠回忆,有一次丁玲正发高烧,病倒在床,家里的人都劝她好好休息,但她还是抱着病体,一面服药,一面仔细 地阅读同学们的手稿。她看稿子,提意见,总是那么中肯,从不拐弯抹角,也不模棱两可,总是开门见山、一针见血。她不仅对有成就的作家关心备至,就是对无名 之辈也一视同仁,绝不厚此薄彼。我的文章一派学生腔,不够格让丁玲批阅。出乎我的意料,丁玲把它油印出来,说这是带有普遍性的问题,让大家讨论。她说,你 们生活在知识阶层中,习惯了对很多事情不以为然,今后要深入群众,同时还要向经典作家作品学习,学习他们的语言,“学生腔”会从写作中慢慢消失的。
完成《讲话》那个单元的学习内容,丁玲认为我们基本上弄清楚了文艺为什么人服务和怎样服务的问题,但是要服务好,光凭有正确的出发点还不够。她 说,打铁要靠自身硬,你们虽然是科班出身,但还必须充实自己。准备让你们去当编辑,这需要有很高的鉴赏力,才能发现稿堆中的金子。所以还要学习经典作品, 今后每周要安排两次文学讲座,主讲人都是当今的名家,还要有计划地阅读古今中外名著,以提高我们的鉴赏水平。接着她发了阅读书目,并定出阅读计划。她说, 一个有出息的作家,首先要有科学的世界观,才能对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做去伪存真的认识,然后写出的作品才会有思想有灵魂。其次要有生活。生活从哪里来?就是 和人民群众在一起,自己不做旁观者。做一个好编辑,当他审稿时,也离不开前面说的那两点。只有这样,才能看出所审作品是否反映了生活的真实,是否具有深刻 的思想性。作品没有思想性是没有生命力的,如果缺乏生动鲜活的生活描写,也不会打动读者。
丁玲的这番话,让我们认识到提高业务水平的必要性,于是每周四次的讲座开始了:郭沫若讲诗,茅盾讲小说,赵树理讲小说中的语言艺术,曹禺讲戏 剧,夏衍讲报告文学,艾青讲诗歌大众化,吴组缃讲《红楼梦》的人物刻画,李何林讲鲁迅,杨晦讲五四新文学等。听完专家讲座,我们就进行小组和课堂讨论,互 相沟通,提高认识。我们普遍感到专业能力迅猛提高,因此学习积极性特别高。
郭沫若那天讲完课对丁玲说,你们这种学习方法过去是没有的,是一个创造啊!
完成业务学习计划后,轮到深入生活了。全班分成三个组,第一组由徐刚带队去青岛纺织厂向全国劳模郝建秀学习,第二组由李方立带队到房山农村,第 三组由潘之汀带队到大同多个煤矿点深入生活。我在同家梁矿,贺朗在煤峪口矿。同家梁矿有全国劳模马六孩、连万禄,煤峪口矿有全国劳模王凤梧。我们在那里与 矿工同吃同住同劳动,每天早上在矿口换上矿工服,戴上装有矿灯的柳条帽,和矿工一道下井,在井下向矿工学习开割煤机技术,扛两米多长、直径50厘米的木料 架顶板,往煤溜子里攉煤。
在矿井,下井前漂亮的小伙子,转眼间一个个变成了黑包公,汗线和汗渍在他们脸上勾画出沟沟坎坎。这些工人兄弟每天工作在地下500米深处,几乎 看不到太阳。他们心中的太阳,就是对生活的热爱和对幸福的向往。他们粗犷有力的大手,他们的汗水和煤沫子混合的味道,他们强有力的心跳和开掘深处宝藏强烈 的渴望凝成无限的合力……这些只有和他们肩并肩地战斗,才有可能体会到。
那段深入生活的体验巩固了我们在学《讲话》时的收获,那些道理在生活中进一步得到验证。在与矿工的密切接触中,我根据所思所感写出了短篇小说 《双喜》。贺朗从与王凤梧的共事中体会到工人阶级的高贵品质,这从他后来创作的长篇小说《煤海烽烟》中可以看出,该小说塑造了诸多具有优秀品质的煤矿工人 形象。
在我们深入生活期间,每个人都收到了丁玲的一封油印信。在信里,她谈了自己接触群众的真切体会,不仅教我们怎样接触群众,关心群众疾苦,还教我 们怎样做人。她告诫我们做一个真正的人,看问题“要确实有见地,不要盲从,不能不辨是非,人云亦云”。要是人云亦云,拾人牙慧,至多只是起了一种“留声 机”和“传话筒”的作用而已。没有见解的人经受不了风霜雨露的洗礼,甚至一遇风险就容易成为风吹两面倒式的人物。这封信对我认识生活及怎样做一个真正的人 产生了重要影响。
结束深入生活的这段经历,我们回到所里对照《讲话》总结自己的收获。丁玲参加了我们的心得交流会。她在发言中谈了怎样读书的问题。她说,有人读 书,读后就明白了这书的主题、构思、人物、场面。我这人不同,我不同意这种读书方法。看书要滚到生活里去,书里的情感与自己的情感贯穿在一起。有时候,我 们读书是教条的,按着几条去读,几条读出来了,证据是有了,但里边动人的地方倒忘了。“读书是一种享受。读着有一种味道,很高的,可以忘掉一切的味道。享 受很久了,在脑子里形成一种愉快的东西,有一天碰到一种思想,构成了一个主题,这些享受都活了”。(转引自邓友梅《八十而立》)
文研所的日子既紧张严肃,又丰富多彩。丁玲的教育方式,我们从内心里愿意接受,尤其她提倡互相交流的学习方法,这使我们这些学生主动与研究员班 的学员如陈登科、胡正、徐光耀等人聊天,知道了他们的成长过程,收获很多。文研所的一套教学方法是丁玲根据中国的实际情况而创造的。这套教育方法一直延续 到今天的鲁迅文学院。丁玲无愧是伟大的文学教育家。在她的教育观念影响下,一批批的作家、文学工作者茁壮成长。这里引研究员班一期一班学员胡昭的回忆,他 说:“第四次文代会期间,一位有胆识的女作家在作协会员大会上发言,称赞文学研究所是培养创作人才成效显著的单位之一。讲习所的师长们给我一盏灯,让我照 着路前进。”胡昭的话说出了我们这些从文研所走出来的人的心声。
从文研所毕业后,我在《文艺学习》当编辑。《文艺学习》创刊广告登出后,稿件像雪片般涌来,我在审阅稿件时,看到一篇谈《水浒》人物的文章,认 为该文有见地,但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于是拿给主编韦君宜审阅。韦读后说,按你的意见去找作家修改。作者是谁?是李希凡,一名中国人民大学的在读研究生。 我找到李希凡说明了来意,李希凡同意修改,改后该文刊发在《文艺学习》创刊号上。贺朗后来在《羊城晚报·花地副刊》做编辑,培养了许多广东籍青年作家。龙 世辉被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编辑。有一次曲波背来一麻袋草稿,纸型也不统一,有大有小,杂乱得很。他很热情地接下这袋稿子,耐心地慢慢梳理,逐渐被作者 描写的人物故事所吸引,认为是一部好作品。这部小说经过龙世辉的精心编辑,一出版就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这就是当年轰动文坛的《林海雪原》。
30多年前,在京的文研所第一、二期学员齐聚张志民家,共议如何为丁玲老师庆祝八十大寿。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说送贝雕,有的说送唐三彩,有的说 送柳木刻画……最后决定赠她一首诗,请个名家题写,然后装裱成立轴。那么谁来写诗呢?大家公推诗人张志民。两天后我拿到诗稿,果然气度不凡:“江南风雨塞 北云,立笔横枪斩世尘。文章有声皆动魄,生涯无字更惊魂。”志民谦虚地说没有写好,因为丁玲老师的一生太丰富了,她对于文学事业的贡献怎么写也写不完。但 这四句完全能代表大家的心愿,表达了对老师的一片深情。大家议定请名家启功先生题词。估计启功先生是轻易不答应的,于是让王鸿谟、王文迎二人去,他们曾是 启功先生的得意门生。他们两人去找启功先生,因先生外出,题写就此搁浅。大家遗憾连连。
文研所造就了我们的人生。60多年前丁玲谆谆教诲我们:永远生活在人民群众中!这话历久弥新,迄今仍彰显其现实意义。
忆殷叙彝先生
2014年4月21日中午,中央编译局离退休干部办公室主任、好友张文成打来电话告知,殷叙彝先生刚刚去世了。我匆匆赶到医院太平间,与逝者作最后的告别。先生久病,憔悴瘦弱,已不复当初,但面容平静安详,一如刚刚入睡。我心中恍惚,大脑一片空白:这位我相识相交20年的学术前辈,就这样远去了吗?
一
我初次知道殷叙彝这个名字,是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读历史系本科时。当时我已经比较关注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史,常寻找这方面的资料和研究成果。在图书馆看到几种新出的不定期丛刊,例如《马列著作编译资料》(后来改称《马列主义研究资料》)和《国际共运史研究资料》,均为人民出版社32开本,后者署名“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国际共运史研究室”。里面不仅有文献资料、人物传记和书刊介绍,更有长篇的研究性文章。它们内容广泛,资料丰富,颇不同于共运史领域中常见的那类空话连篇的书籍和文章;特别是大量引证的各语种的外文文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由此,也就记住了一批作者的名字,其中十分突出的一位就是殷叙彝。
1985年,我正在读硕士,跟随导师杜康传教授去南京参加关于第二国际的专题研讨会,中央编译局的学者如殷叙彝、李宗禹、李兴耕等都来参加了。这批人的大名常常见诸各类学术出版物,在我这个第一次参加全国性学术会议的学生眼里,都是需仰视的人物。可一经接触,才发现个个朴实随和,平易近人。殷叙彝先生在他们中间年纪较长,学问又好,格外受人尊重,但他分明对自己的“重量级”毫无意识,和我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起时,谈笑风生,一点也不矜持,让人感觉不到距离。这又是让我感到新奇和佩服的。
1986年我硕士生毕业后,到武汉教书,转入世界近现代史领域去了。90年代初,我所在的那所大学气氛压抑,青年教师们人心浮动,纷纷逃离,南下经商。我犹豫许久,终于抓住惟一的机会,在1994年考取人民大学博士生,回到了北京。两年后提前毕业,分至中央编译局世界社会主义研究所。这样一来,我成了当年景仰的这批学者的同事,而我的办公室,恰好就在殷先生隔壁。
中央编译局这个单位,一般人多不了解。记得去报到之前,一位博士生同学颇替我遗憾,说:可惜了呀,你去了那么个地方,学问可就毁了!因为在他眼里,我是能做点学问的,跑到一个专为政治服务的“同文馆”,岂不是白白糟蹋了?然而,凭我已有的感觉,这个看法是从概念出发,并不符合事实。编译局并不是官僚衙门,而是个低调搞翻译、平实做研究的学术机构。那里图书资料极其宏富,外文藏书之多,国内罕有可匹者。那里的老一代学者们,一般都具备良好的外国语水平,懂个两三门外语的,大有人在;讲究的是认认真真读书,踏踏实实治学,从事实出发,不尚跟风,远离空话。总之,学术氛围浓厚,恰合我意。何况,老先生们对我写过的一些东西,特别是论述第二国际时期布尔什维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分野的博士论文,十分赏识,褒奖有加,对某些不学无术者对这篇论文的愚蠢指责,嗤之以鼻。所有这些,都让我对即将加入的这个单位充满信心,心甘情愿去那里拿低待遇,坐冷板凳。
确实,我在世界社会主义所工作的那些年里,工作环境和学术气氛相当好。所里同事们的关系十分融洽,大家心态平和,各做各的事情,遇事都能商量协调,国内单位几乎随处可见的那种争私利、斗心眼、锱铢必较甚至尔虞我诈,不敢说在这里完全绝迹,但我很少遇到过。在这样一种简单的环境中,头脑自然放松,用不着整天紧绷绷地,“见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很快,我便和一班老同志熟悉起来了,他们大都接近老年,有些人已经退休,但殷叙彝、李兴耕、郑异凡、胡文建、顾家庆诸位先生都还在职,老领导李宗禹先生虽然不久后就退休了,但隔三差五还会来所里看看,而且每来必到我的办公室聊上一阵子。和他们在一起交谈,于我不但不是负担,反而是一种乐趣:话茬儿可以随处开始,但不一会儿总是要转到历史和理论问题上来,变成高水平的学术讨论。换个地方,上哪里找这样的好事去?唉!那种纯真质朴的时光如今早已逝去,我也已调离编译局多年。这个单位近来在网络上突然热闹起来,饱受各种讥讽,甚至被人骂成从来正事不干的藏污纳垢之所,经常有好友向我说:你早早逃离那个地方真是太英明了!我却宁愿在这里宣称:不管它现在怎样,我对自己在那里的八年零九个月,不但毫不后悔,反而把它当做我一生中最可珍贵的岁月去怀念,在那里,我曾和一批正派的、有学识的老一辈学者共事过,我以此为荣。
殷先生是个大忙人。在他的办公室里,书架上,窗台上,茶几上,甚至地上,到处放着各种文字的书籍,写字台上的书和刊物更是层层叠叠地堆砌了足足二尺高,只在中间留下极小一块空地,他就挤在那个狭窄的角落里,戴着高度数的眼镜,翻阅各种文献,写他的学术文章。他那些在学术界产生过广泛影响的论著,差不多都是在这个角落里写出来的。
可是,他很少能够真正安静下来。他要不停地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殷先生是单位里出了名的“活字典”,随时随地有年轻人跑来向他请教,熟人往往不敲门就进来了,直接递上英文、德文、法文还有别的什么文字的材料:“殷先生!跟您请教一下:这段文字我弄不明白,您看看该怎么处理?”这种没头没脑的询问,类似突然袭击,一般人很可能觉得有点怵头,我作为旁观者,也觉得有时不大得体。殷先生却总是笑呵呵地放下手中的“活计”,接过咨询者递过来的东西,扫视一遍:“喔,是这么回事……”不一会儿便把问题讲得水落石出。遇上较为复杂的问题,他会不厌其烦地搬出好几种厚厚的词典,耐心地在查询对比中向求教者解释。来人满意而去,我猜,这时殷先生其实也挺惬意的。
平心而论,殷先生并不擅长像一般高校教员那样,按部就班地给学生授课。他们这批老同志在办公室里搞了一辈子翻译和研究,说得夸张一些,对大学课堂似乎有点畏惧。我到世界所后听说过一则故事:所里的一位著名学者被某大学请去上三小时的课,老先生为三小时辛辛苦苦准备了大半年!这听起来似乎可笑,但我完全能够理解:他们对待研究工作的态度太过认真了,以致把一次普通的教学也看成了重大的科学交流,因此必须拿出自己的独到见解和丰富资料,绝不允许胡乱应付,照本宣科。这样的治学态度,怎不令人敬佩?后来,当我到北大任教后,也曾几次邀请殷先生前来为研究生们授课。这时他总是要求学生们多提问题,免得搞成他一个人自说自话的独角戏。每当遇到学生提问题时,那才是精彩时刻的到来,他那丰富无比的知识储备库砰然打开,话语自然多了起来;不经意间,旁征博引,举一反三,往往把学生们带入丰富的研究领域,让有心人从中发现一条有趣的探索之路。
至于我本人,却很少直接向殷先生请教,如今回忆起来,真是一个遗憾。这缘于我的一个坏习惯:遇上困难的问题,宁肯自己去读书,去思考,轻易不去麻烦别人。我从殷先生那里学到的,主要来自我对他著作的了解和与他的交往,那是一种无言的熏陶,潜移默化的影响。他的认真严谨,他的谦和低调,他对学问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热爱,其实都在不知不觉间引导着我向前走。正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殷先生于我,就是这样的良师益友。
殷先生健谈,喜欢聊天。好几次外出参加会议,他都和我同住一个标间。他腿脚、视力都不算好,晚间不想出去散步,就和我呆在房间里。泡上一杯清茶,斜倚在各自的床上,遥遥相对,话匣子一打开,天南海北,无所不及。他不只是外语水平高,外文书读得多,其实阅读面极广,记忆力又超群,古今中外,历史、理论、人物传记,他读过的着实不少,谈起来全都津津有味。恰好我也有这种爱好,于是漫无边际而又乐趣无穷的对话,总是可以持续到后半夜。就是在这种交往中,我对他的学术生涯有了越来越切近和深入的了解。
二
殷叙彝先生是江苏丹阳人,生于1925年5月。抗战后期的1944年4月初,他和其他七个学生一起从沦陷区南京出走,经江苏、安徽、河南、陕西、四川,一路艰辛,到达重庆。此前他已经是南京中央大学医学院二年级生,到国统区后,分至贵阳医学院继续学习。抗战胜利后,本想转学到上海医学院,可惜患上了肺结核,考试时虽名列第一,却不得不休学回家治疗休养。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他作出了决定他后来一生道路的重新选择。晚年他在一篇回忆中写道:起初,他并不关心政治,只想埋头读书,将来“当一个有学问、有品德的医师或医学院教授”,但从沦陷区到国统区所亲历目睹的种种龌龊的现实,使得他思想上发生了重大变化。他在养病期间看了不少社会科学的书,特别对历史学产生了浓厚兴趣,终于放弃对医学的追求,转向人文和社会科学。1949年他考取清华大学历史系,1952年院系调整后转为北京大学历史系的学生,1954年毕业后,分配到中央编译局,在这个地方,对世界社会主义的研究和翻译成为他终生的事业。
殷先生有一次告诉我说:大学时期他的志向是毕业后专攻中国近代史,是李宗禹先生去学校挑人时选中了他,才把他分到编译局这里的,“不过也好,这样我学的几种外语就都用得上了”。确实,即使在外语人才成堆的编译局,他的水平也是出众的。早在抗战期间,他已经学会了英语、德语和日本语;大约是在解放后吧,他又学会了俄语;下放干校期间,他又自学了法语;文革后期,他居然自学了拉丁文!他的记忆力是惊人的,直到晚年仍如此。一次他曾告诉我说:他从一本德文期刊上读到,年轻时学习一门以上的外语,对提高记忆力大有帮助。
最初几年,他被安排到新成立的研究室里,参加“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的课题研究。他本人就五四运动时期的期刊情况写有文章,集体编写了好几种资料集,还和别人合写了《十月革命对中国革命的影响》、《从五四启蒙运动到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两本书。但为适应现实政治条件的变化,1960年12月编译局成立了国际共运史资料室,他被调去从事关于“第二国际时期马克思主义与修正主义机会主义的斗争”的研究。自那时起,在这个方向上的数十年耕耘,产生了丰厚的收获,成就了学术界中如今人们所熟悉的殷叙彝。
说到这里,就不能不提一提当年那套“供批判用”的内部书“机会主义修正主义资料选编”,亦即大家所称的“灰皮书”了。殷先生和他的同事们一起,从60年代起到80年代初,为这套书倾注了大量心血。
这套书是应当时中共中央在国际上与“苏联修正主义集团”进行斗争的需要而编的,是一项地道的政治任务。但是,受命工作的编译者是以严谨的学术态度去对待这项任务的。从四出搜寻资料开始,到细心的翻译和校阅修改,这是一项浩大的工作。“灰皮书”中的许多本,都有殷先生的参与:《考茨基言论》、《伯恩施坦言论》以及不少其他译作的单行本,以及文革后才出版的《鲍威尔文选》、《德国社会民主党关于伯恩施坦问题的争论》等,都是如此。殷先生还从德文独译了伯恩施坦的最重要著作《社会主义的前提和社会民主党的任务》。“反修防修”已成历史陈迹,这套灰皮书却意外地给日后不少年轻人——其中也包括我自己——了解世界社会主义思想史乃至世界政治思想打开了一扇窗口;如今的专业学者都知道,这些资料对于他们的研究具有何等重要的价值。殷先生本人也非常重视这套书,直到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还挂念着关于此书的回忆录的出版。我有幸从郑异凡先生和殷先生那里看到未刊稿,先睹为快,从中了解了许多此前仅知一鳞半爪的情况。读来真是感慨万千!
对灰皮书的翻译,同时也促进了编译者们自己的思考,奠定了他们日后学术研究的基础。一旦文革结束,改革时代来临,这批早有准备的人挟厚积薄发之势,立刻就站在了国内研究的前沿。许多长期封闭的“禁区”正是在他们手上打开的。
从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开始,殷叙彝先生进入了他的学术活动全盛期。他在伯恩施坦、“奥地利马克思主义”、罗莎·卢森堡以至对第二国际的整体性研究等问题上,都不断发表著述,几乎在上述每一个方向上都有开创性的贡献。他成为社会民主主义领域中公认的权威人物。随着研究的深入,他又把视野逐渐扩大到二战以后的民主社会主义,并紧紧地追踪着当代的最新发展,在这个领域中也写出了不少重要的文章。这里不是详细分析殷先生的学术成就的地方,我只能笼统地说:他的论文给人的突出印象是材料扎实丰富,叙述严谨细密,远非学术界的一般文章可比。它们既不同于那种充满滔滔雄辩的理论文章,也不同于那类只顾大胆呼吁而懒得细心求证的翻案文章;它们是从翔实的史料出发,旁征博引,娓娓道来,一步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但又绝不是只有叙事没有观点,而是把观点自然地与叙事融汇结合在一起了。从形式上看,它们是温和谦逊的,看上去不那么泼辣,不那么咄咄逼人,但善于阅读的人深入下去,便可以发现其中关于重大的理论和历史问题的敏锐见解。它们是专业性很强的学术文章,对缺少训练的一般读者不怎么适合——也正因此,殷先生的著作与一些功力并不及他,但擅长通俗写作的学者相比,在社会上的影响小得多。对于有志于专门的科学探讨的读者来说,却可以沿着其中的提示走出自己的研究之路。不止如此,在写作之外,他还在不停顿地翻译,其数量很可能不亚于著述。例如罗莎·卢森堡对布尔什维克的著名批评《论俄国革命》和德国社会民主党当代主要理论家托马斯·迈尔的几本书,都出自他的译笔,在我国的学术界乃至社会上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殷先生曾经说过,他深感遗憾的是:研究了大半辈子伯恩施坦,终于没能写一部伯恩施坦传记。我想这正是他的审慎谨严之处。内行人谁不知道,他那些关于伯恩施坦的论文,其分量远在那些人云亦云且错漏百出的所谓专著之上?何况,他在晚年出版的《民主社会主义论》和《社会民主主义概论》两本结实的书,作为他一生辛勤耕耘的结晶,已被公认为这一领域的扛鼎之作了。
三
殷先生退休后不久,我也调离编译局了。他退而不休,仍然在写文章,搞翻译,我在学校为教学和各种杂事忙忙碌碌。但我们仍时常往来。张世鹏教授在世时,我们三人常相约外出,吃饭,看京剧,还去过几次公园。殷先生是好几届全国政协委员,政协礼堂每有演出,也总是邀我们一起观看。跟着这两位老戏迷,我的戏曲知识着实长进不少(事见我为张世鹏教授写的悼念文章,载《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2013年第4期)。世鹏去世后,殷先生的身体状况也日见衰弱,起初我们还偶尔在附近吃顿饭,渐渐地他不再外出了,只能在家中静养了。于是,我常常和他在电话里交谈或到他家探望,跟他讲讲我近期读过的书和遇到的事,有时复印一些我的或别人的文字带给他。每次去,老先生都十分高兴,一会儿学术,一会儿现实,谈天说地,仿佛一瞬间又年轻了20岁。如果我有些时候没有与他联系,他的电话便会打过来。在他卧床不起的那些日子里,我生怕影响到他的休养,尽量减少与他的通话。一个早晨,电话突然响起,他用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对我说:“光明,我太寂寞了……”
他的体力虽然已经不济,但思维敏捷依旧,记忆力一点不见退化。我曾将自己指导的几个博士生带去向他请教,他一经见面,便永远记住他们的名字了,后来还多次问起他们的近况。至于他所掌握的那些外国语,看来是牢牢镌刻在他的脑海中,不可磨灭了。可毕竟是老了,在几次住院后,只能越来越多地依靠卧床休息。尽管有家人的悉心照顾,但对这位离开了书就没法生活的学者来说,这可真是精神上的折磨。仰卧着,他举不动厚厚的书,于是只好读各种学术期刊,最后只好读《参考消息》之类的报纸以及编译局图书馆收藏的一些外文期刊。他还让我把他书架上的藏书选取有用的带回去。他有些忧伤地说:“这些书我已经用不着了……”
先生宽厚豁达,对许多事情都看得开。但他对当下学术界中的浮躁浅薄之风,不能不感到忧虑。在当前,道听途说、望文生义、任意发挥、胡编乱造成了许多人走捷径的新招数。这在一些人那里是为了评职称,在另一些人那里是为了混官职,还有一些人,天真地自以为是为了争取“民主”!面对这种可笑的活动,殷先生实在看不下去,可又没有办法。他自嘲说:“我们写了几十年文章,顶不上有人一句胡说。”我近一两年来写了几篇与世界社会主义研究领域中这类不实之辞商榷的文章,每次拿给他看,他都认可而且很高兴。
直到他去世前一个星期,我去看他。他十分虚弱,但精神还好。声音嘶哑,中气还算充足,情绪也不失乐观。他告诉我,过几天他要去医院复查,住两个星期。如果检验没事,以后就不必再去了。我说:下次来,我要给您带一份我刚写的与“《资本论》第三卷推翻第一卷”之说商榷的文章。他愉快地说:好啊,又带点戏谑地说:“我看得懂吧?”两个人都笑了。他还说,下次你来时,再挑一些书带回去。谁能想到,这是最后一次会面了呢。此后的那些天,我估计他人在医院,不便打扰,待他出院后再联系。万万没有想到,他已经永远不能走出来了。
如今理智地想来,先生享年八十九岁,即使在当今也是高寿了。以他这样智慧的头脑,一旦不能继续为学术而运用,尊严地离去,或许要比长期忍受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更为适宜。殷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简单而质朴,没有漫天盖地的各种挽联和花圈,来的多是他的生前同事友好和敬仰他的后辈。先生一生是学术中人,最后仍由一群学术中人自发前来送别,这样最好。
七年前,我在为殷先生《民主社会主义论》一书所作的书评中曾写道:“这位老学者的研究脚步,过去20多年间始终是紧扣着时代前进的脉搏,走在探索的领先位置的。在这个意义上,尽管本书所收论文并未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但今天重读这些作品,就好似部分地回顾了一遍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社会民主主义-民主社会主义研究的进步历程。”(载《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07年第5期)殷先生和他的同事们所代表的是一整个时代。仅以岁数而论,他们中的最年轻者,如今也已年过古稀,临近耄耋,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是我自问:我们这批人的时代如何?已经超过他们了吗?我不能不惭愧地承认:没有,远远没有。我们充其量可以依托于他们为后辈做好的准备,在某些问题上提出若干新的看法,但在对资料的细心收集、梳理、分析和运用上,我们至今还远远不能望其项背;也许,永远不能。世界社会主义这个领域,经常被许多人瞧不起,视为“官学”,似乎从来都是在追随一时的政治需要,讲些空话套话而已。此种印象不仅不公平,而且可以说不理智,因为正是这个领域的研究,对于透彻认识我们历史与现实中的种种问题,至关紧要———可是这种印象也不能说全错。确实,过去和现在总有许多人是靠空话和套话“混”的,而且依靠自己的小聪明,混得还很不错。殷先生们这一代人的特殊贡献在于,他们以自己的深厚学养和对学术、对历史的责任感,踏踏实实地在一个似乎难有作为的领域里做出了真实的学问。我辈正是应该沿着这条路向前走,所需要的是像殷先生们那样,淡漠各式各样的外在诱惑,把对知识和思想的诚实探求放在首位。
邹兆辰:史学工作者应有的史料意
【作者简介】邹兆辰,男,福建福州人,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齐世荣先生是中西史学贯通的学者。很多人知道他是一位从事世界史教学与研究的学者,实际上他中国史学的素养也十分深厚,这与他的师承关系是分不开的。他于1945-1949年先后就读于燕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亲炙邓之诚、陈寅恪、刘崇鋐、雷海宗、齐思和、翁独健、邵循正、孙毓棠、吴晗、周一良等一代名流教授的熏陶指点,在治史的原则和方法上受过严格的训练,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几十年的教学、科研和人才培养方面,他坚持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指导,坚持对本专业领域重大问题的探讨,同时他还特别重视史学方法论的教育。在给本科生、研究生讲授世界现代史、国际关系史的同时,还经常讲授史学方法理论课,长期积累了史学方法方面最重要的基本知识,让学生把根底扎牢,使学生们受益匪浅。
近年来,齐世荣先生连续发表了一系列关于史料方面的文章①,体现了这位年逾八旬的老一辈学者的广博的学识和开阔的视野,以学贯中西的通识努力倡导开拓史料的范围,体现出他对深化中国史学研究所具有的远见卓识。纵观齐先生新发表的这一系列文章,联系到他在1989年发表的《杨妃入道之年考读后》、1989年发表的《加强合作,促进共同繁荣——评〈民国档案〉进入新的一年》与2001年发表的《合之则两美,离之则两伤——试论当代人写当代史与后代人写前代史》②等文章,都从不同角度谈到史料搜集和史料考据。这些涉及史料问题的系列论述,提醒史学工作者要增强史料意识,把那些具有史料价值而又可能被忽视的材料充分利用起来,以扩充史料的范围,加深对历史问题的研究。这些论述鲜明地体现了齐先生的史学思想,对于史学研究的深化具有重要意义。
一、史学工作者必须重视史料
齐先生在他关于史料、档案、考据等问题的一系列文章中,多次强调史学工作者必须重视广泛地搜集可靠的史料,以作为史学研究的基础。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他注意到马克思、恩格斯关于学术研究必须充分地掌握历史资料的相关论述,并以此来教育年轻的学子。如马克思说:研究必须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他号召青年学子应该向马克思学习。因为马克思的《资本论》在当时是最新最革命的学说,但又是以最朴实的材料为基础写成的。如马克思自己所说:我的《资本论》一书引起了特别大的愤恨,因为书中引用了许多官方材料来评述资本主义制度,而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学者能从这些材料中找到一个错误。因为在他的著作中,观点与材料融为一体,达到了高度的统一。齐先生赞扬马克思、恩格斯在他们的著作中对史料的高度重视。例如,马克思写《资本论》第1卷第8章《工作日》,大量利用了英国《工厂视察员报告》、《童工调查委员会报告》等材料;恩格斯为了说明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除亲自调查外,还广泛使用了各种官方文件和资料。
前辈历史学家关于史料问题的论述,更是齐先生长期关注的重要方面,也是常常被引用来教育青年的。如郭沫若所说:无论做任何研究,材料的鉴别是最必要的基础阶段。材料不够固然大成问题,而材料的真伪或时代性如未规定清楚,那比缺乏材料还要更加危险。陈寅恪关于新材料的学术价值也是他经常引用的话。陈寅恪说:一时代的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
为了说明史料对于史学研究的重要性,他曾举例说明,如现代史的研究,在很长时间内受到轻视,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研究者看不到原始材料。他还指出:我国关于中国封建社会始于何时的问题,所以长期争论不休的一个原因,就是古代材料太少,以很少的材料立说,都显得证据不足,又都有一定道理。因此,各执己见,难有共识。
二、对待两类文字史料的态度
和大多数史学家对待史料的认识一样,齐先生认为史料包括文字史料、实物遗迹和口头传说三大类,而文字史料是数量最多、包罗方面最广和内容最丰富,因此治史者应该高度重视和充分利用。
对于文字史料的分类各家说法不一。《隋书·经籍志》分史料为13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把史部书增为15类,各派史家还有种种不同的分类方法。齐先生认为,不论把文字史料分为多少种,但概括起来不外官府文书和私家记载两大类。随着历史学的演变和发展,治史者的研究范围越来越广,从传统的政治史拓展到经济史、社会史、文化史、思想史、宗教史等,使得官书与私记的内容越来越丰富,所以文字史料的类别已经远远超过古人的界定。按照当代中外史学发展的情况,他对两大类别的史料做了如下的划分:
官书:国家档案、起居注、日历、实录、正史、诏令、谕旨、奏议、政书、方略、法规、则例、公报、调查报告、会议记录、备忘录、公约、条约、协定、官方统计等。
私记:杂史、野史、回忆录、自传、自订年谱、日记、书信、墓志、家谱、族谱、杂志报纸、契约、佛藏、道藏、语录、笔记、地理书、游记、农书、医书、文艺作品(文集、诗集、词曲、歌谣、小说)等。
如何看待官府文书和私家记载两类史料对于史学研究的作用,是史著产生以来历代史家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不同的史家由于个人治学的经历、习惯的不同,思维方法的不同,对待各类史料的态度也有所不同。这些不同本是一般学人不太容易发现、分辨的问题,而齐先生在《略说文字史料的两类:官府文书和私家记载》一文中,从对大量事实的精研中,梳理出三种对待上述两类史料不同的态度:
第一派:扬官书而贬私记。
这派学者多认为,官府文书比私家记载更为真实可信。例如,清人万斯同说他自少时就“默识暗诵”列朝实录,“未敢有一言一事之遗也”。待其“长游四方”,经常“就故家长老求遗书,考问往事,旁及郡志邑乘、杂家志传之文,靡不刚罗参伍,而要以实录为指归”。
近人邓之诚著有《中华两千年史》,他认为:“正史据官书,其出入微;野史据所闻,其出入大。正史讳尊亲,野史挟恩怨。讳尊亲,不过有书有不书;挟恩怨则无所不至矣。故取材野史,务虚审慎,否则必至以伪为真,甚至以真为伪。”
第二派:扬私记而贬官书。
这派学者认为私记较官书更为真实可信。如梁启超说:“所谓别史、杂史、杂传、杂记之属,其价值实与正史无异,而时复过之。”比如,陈寿的《三国志·诸葛亮传》记诸葛亮南征的事“仅得二十字耶”,而常璩的《华阳国志》,则有七百余字。我们要想知道该战役的情况,还是要依靠非正史的《华阳国志》。由此可见,正史如果当作史料来读,它的价值“与一不知谁何之人所作半通不通之笔记,亦可作等夷视也”。
鲁迅也认为,“野史和杂记”比“正史”更可信一些。因为正史“涂饰太厚,废话太多”,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而看野史和杂记,更容易了然,“因为他们究竟不必太摆史官的架子”。
翦伯赞明确指出:“就史部诸书而论,则正史上的史料,较之正史以外之诸史,如别史、杂史等中的史料,其可靠性更小。”
第三派:认为官书与私记各有短长,应当并重而不可偏废。
齐先生列举了从古代到近代一系列持这种态度的史家。刘知幾在《史通》中,把全部史籍分做“正史”与“杂述”两大类。他首重“正史”,在《古今正史》中,勾勒了中国史学的发展大势,从《尚书》到隋唐诸史,都予以说明。但是刘知幾在对“正史”的叙述中也有批判,对杂史也不轻视,认为“偏记小说,自成一家”,能与正史参行。清人王鸣盛也认为官方文书与私人记载互有短长。他主张“读史宜专心正史”,但是他并不轻视小说。他说:“大约实录与小说,互有短长,去取之际,贵考核斟酌,不可偏执”;“采小说未必皆非,依《实录》未必皆是”。
近代学者也有多人持这种态度,齐先生举蔡元培、陈寅恪、傅斯年、顾颉刚的观点为例。例如,蔡元培说:“官府文书和私家记载在史料的价值上各有短长,合综起来各有独到处,分开来便各不可尽信。大约官府的记载失之于讳,私人的记载失之于诬。”蔡元培强调:“官文和私记‘合之则两美,离之则两伤’呢!”傅斯年对这个问题的论述又更进一步了。他分析说:官家记载和私家记载的互有短长处,也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大约官书的记载关于年月、官职、地理等等,有簿可查有籍可录者,每较私记为确实;而私家记载对于一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及“内幕”,有些能说官书所不能说,或不敢说的。当然,这也不能成为定例,官书对于年月也很会出错,而私记说的“内幕”每每是胡说。
齐先生本人对于两类文字史料的态度基本是赞同第三派的。他认为:“各种类型的史料都有长处,也有短处,把它们综合起来,互相参照,研究的成果就有可能接近历史的真相。”[1]他认为,第三派的主张,是使用史料的比较妥当的办法,第一派、第二派的主张亦有可取之处。如万斯同、邓之诚重视实录、正史这类官书,有正确的一面。因为官府的载籍一直是历史文献的主体,比较系统地汇集了大量的史料。如《清实录》有4363卷,二十四史有3249卷,它们包括的内容都非常丰富,不仅包括政治,也涉及经济、文化、宗教等等方面。无论从数量上还是从质量上看,零星的私记都比不上官书。国外也是如此,例如英国国家档案局的书架超过100英里,同盟国1945年虏获德国外交部1880-1936年的档案有400吨之重。同时,齐先生认为鲁迅、翦伯赞肯定野史、杂史的价值,如不太摆史官的架子,所记较正史为真切,敢于暴露史实的真相等等,都是对的。
三、私人文件的史料价值不容忽视
(一)回忆录
齐先生在《谈回忆录类私人文件的史料价值》[2]一文中说:回忆录包括自传、自述(自叙)、自订年谱,是同一性质而各有特色的私人文件,具有直接史料的价值。回忆录大致可分两种:一种以个人为线索,多涉作者所处的时代;另一种主要谈个人,旁及所处的时代。这两种史料都有“知人论世”的史料价值,治史者应该很好地运用,但这类史料也有它的缺陷和局限性。他对这类史料进行了分析:
第一类:以个人为线索,多涉及时代等各个方面的回忆录。
一些回忆录载有政治方面的可用资料:如陈寅恪的《寒柳堂纪梦未定稿》和《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中,对于戊戌变法的研究,特别是了解光绪皇帝对变法的态度以及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和父亲陈三立在湖南推行新政的作为有参考价值。《杜鲁门回忆录》涉及1945年美军向日本广岛、长崎投掷原子弹的情况。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爱伦堡回忆录》涉及很多二战前后的欧洲情况,如对1938年《慕尼黑协定》签订后法国社会的反映有生动的记载。
有一些回忆录涉及政治的某一个方面,如贪污的黑幕。他列举了清人张集馨的《道咸宦海见闻录》中,有关于外官“馈赠”京官与封疆大吏贪污的情况。汪辉祖的《病榻梦痕录》说,他在四十岁的时候(乾隆三十五年),就有商人从福建、广东等地携回“洋钱”的情况,可供经济史研究参考。一些回忆录不仅可以反映经济问题,还有一些关于社会、文化方面的记载,如北宋人孟元老著名的《东京梦华录》、南宋人吴自牧的《梦梁录》。
第二类回忆录主要是谈个人往事,但也可旁及到所处时代的情形。
如司马迁的《太史公自序》开创了“自序”的体例,也是一种回忆录。《自序》说明了他的家世和学术继承关系,叙述了他秉承父亲遗命修史的经过,特别是遭受了腐刑的奇耻大辱之后仍能坚持修史的情形。蔡元培的《自写年谱》,对于蔡元培整顿北京大学的经过和他所实行的原则,能很好地体现他的教育思想。胡适的《四十自述》和《胡适口述自传》是了解胡适其人的重要史料。杨树达的《积微翁回忆录》反映了这位著名的语言文字学家的读书、研究和与学者交往的情况,记述了大量的治学过程和心得,也谈了治学方法的问题。
齐先生还列举了几位学者和老革命家在建国以后写的回忆录。如吕思勉的《三反及思想改造总结》(1952年)和钱基博的《自我检讨书》(1952年),都是大学教授谈建国初50年代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的回忆。季羡林的《留德十年》,生动地记录了他1935-1945年留学德国的经历,其中提到德国教授献身教育和科学事业的精神十分感人。韦君宜的《思痛录》涉及“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以及粉碎“四人帮”后为受到“文革”迫害的人平反的情形。曾志的《一个革命的幸存者——曾志回忆实录》,是一位1926年入党的老党员抱病口述的一生的战斗经历,有的内容涉及井冈山时期与毛泽东的关系,是十分珍贵的资料。
齐先生也分析了回忆录的缺陷和局限性。他指出:1.事后追忆以前的事情,特别是年代久远之后,不可避免地会有错误。人们的回忆录,不可能是对回忆对象的准确无误的再现,错误是常有的事。2.回忆录总是经过筛选的,残缺不全的。比如说,有些重要政治人物的回忆录内容十分贫乏,对于他们亲自参与的一些重大政治事件,可能只字不提,以免对自己不利。3.回忆录不单是对过去的追忆,也掺杂了作者在写回忆录时的看法、思想、感情,既有过去的成分,也有现在的成分。4.回忆录有相当强的主观性。因为他写回忆录必然依据作者个人的主观印象和感受。5.有些回忆录有扬己贬人的缺点。这里的“己”和“人”,不仅是个体,也包括己方和对方的党派、团体、民族、国家等等。
尽管回忆录有这些缺陷和局限性,但也不可全盘否定它的史料价值。对回忆录之类的作品,全信不可;全不信也不可,无论如何其中还是有不少东西是可以作为史料使用的。
(二)日记
齐世荣先生在《谈日记的史料价值》[3]中说:日记按照年月日记录作者的亲身经历和见闻,以及作者对人对事的看法,历来被认为具有直接史料的价值,是治史者必须参考的。他指出:由于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故能比较真实地反映作者的个性。日记谈到的作者所处时代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方面的情况,也可以与官书和其他私人文件相互参照比较。
1.政治人物的日记
齐先生列举了《翁同龢日记》、《郭嵩焘日记》、《齐亚诺日记》、《和平大使:阿贝农勋爵日记》和赵烈文的《能静居日记》,这些都是很有影响的大部头日记。
《翁同龢日记》起于1857年至1904年,长达46年,反映了咸丰和光绪年间的很多历史事实,也反映了作者在这时期的思想与活动。例如,翁同龢在戊戌变法过程中的作用,在中日甲午战争中的活动等都有清楚的反映,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郭嵩焘日记》长达37年,由于郭是清朝同治、光绪年间洋务派中最有见解的一个人,所以顽固昏庸的士大夫激烈反对他的主张,甚至诋毁他的人格。《齐亚诺日记》是意大利墨索里尼政府的外交大臣齐亚诺的日记。他所留下的两本日记反映了1937-1943年墨索里尼政府在内政、外交方面的一些不为人知的材料。《和平大使:阿贝农勋爵日记》是1925年英、法、德、意等国签订《洛迦诺公约》时的英国驻德国大使阿贝农勋爵写的日记。当时英国是促成公约签订的重要国家,而阿贝农本人有公约“教父”之称,了解很多英国要签订条约的真实目的。因此,他的这份日记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能静居日记》的作者赵烈文是清代一个小官,只做到知州,但是他是曾国藩十分信任的幕僚,他所记的咸丰到光绪年间31年的日记64册,内容非常丰富。由于他先后任曾国藩、曾国荃的幕僚,所以知道许多湘军的内幕情况。
2.文人学者的日记
《越缦堂日记》的作者李慈铭是一个文人学者,他的日记始于1854年止于1894年,前后40年。日记的内容包罗甚广,“上自朝章,中至学问,下迄相骂”(鲁迅语)。日记还保留不少社会经济的史料,比如具体记录了当时京官与外官互相勾结和京官的享乐生活。由于日记这方面的内容十分丰富,学者张德昌利用《越缦堂日记》写了一本《清季一个京官的生活》,还整理了咸丰、光绪年间银钱、物价、工资方面的资料。罗曼·罗兰的《莫斯科日记》是这位著名法国作家1935年应高尔基之邀去苏联访问近一个月所写下的日记。这是一种集中一段时间,又集中于一个主题的日记,所记就是他的苏联见闻。陈白尘的《牛棚日记》记于1966-1972年,这正是文化大革命中广大干部和知识分子受到迫害的年代。他的日记是那个年代里,文联各协会的知识分子遭受迫害的一份令人悲愤的记录。《朱自清日记》是朱自清先生从1924年到1948年前后二十余年的日记。他的日记完全是供自己看的,所以内容真实可信。由于不准备发表,所以日记更直率地记录了对许多人和事的看法,记录了他本人内心真实的感情活动。记者威廉·L.夏依勒的《柏林日记》,是这位美国著名记者1935年前往柏林时的日记,内容十分丰富,记述了希特勒和纳粹党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过程和二战初期的战争情况。
齐先生指出,日记确实是一种有价值的史料,但使用日记时必须参照、对比其他各种史料,分析综合,方可得出比较正确的历史认识。同时,一些有名的日记中也有糟粕,比如在日记中恶语伤人,这样就容易“流于诬妄”。因此,在使用中一定要慎重。
(三)私人信函
齐先生在《谈私人信函的史料价值》[4]一文中,列举一些政治人物和文化人物的私人信函的史料价值,认为是治史者应该利用的一种史料。他指出:在私人信函(公牍除外)中,写信人所谈自己的境遇、思想、心情等等以及对人对事的看法,往往是在公开的文字中看不到的,故在相当程度上能透露历史的真相。有关论学的内容,有些是在已发表的著作中没有谈到或谈得不充分的,也可以作为公开著作的补充。
曾国藩关于会剿金陵事致弟曾国荃书,反映了清军在攻克太平天国的天京前夕,曾国藩、曾国荃两兄弟对于要不要让李鸿章的淮军来会剿的问题上的心理状态,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湘军与淮军上层的矛盾,具有史料价值。郭嵩焘1875年9月受命使英大臣后的几封私人信函,如行前致两江总督沈葆桢函,抵伦敦以后致李鸿章函、致朱克敬函,都论及他个人对赴英使命的感受,对英国社会制度的认识,对于开展洋务必要性的深刻认识,以及朝廷对开展洋务的重重阻挠,对国家前途的深刻忧虑等。
国外重要人物的书信中也可以找到对于研究世界史有价值的史料,齐先生列举的张伯伦的书信就是很好的例子。尼维尔·张伯伦在1937年5月至1940年5月担任英国首相。张伯伦亲自掌握外交政策,在二战爆发前,他极力推行绥靖政策,企图以牺牲别国的利益来满足德意等国的要求,以换取英德的和解。他对他的政策非常自信,这在齐先生所选择的张伯伦致其妹艾达的信中有清楚的反映。到二战爆发,他的政策破产时,他仍然执迷不悟,这在他临死前数日给美国参议员约瑟夫·鲍尔的私人信件中有清楚的反映。
许多文化人物的私人信函则体现出特殊的学术价值。齐先生指出: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有很高的史料价值。通过这封信,我们可以知道汉武帝的专制淫威、汉代法律的残酷,更可了解司马迁受到腐刑的奇耻大辱后所以隐忍苟活的原因。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反映了魏晋之际在思想上的斗争(自然与名教)和政治上的斗争(曹氏与司马氏),是有价值的史料。顾炎武在书信中谈到了著述的标准问题,他对学术著作要求很严,主张“采铜于山”,不能买旧钱以充铸,只有“采山之铜”才真正是学术精品。
有的学者在公开的文章中对某人是一种评价,在给私人的书信中则又是一种评价,而这种评价往往是作者真实的想法。齐先生举出王国维给罗振玉的书信中就反映出王国维对另一学者沈曾植的真实评价,从中也反映出王国维自负的一面。胡适论当代学人的书信,从中可以看出他的为人。表面看给人的印象谦和有礼,对前辈学者、同辈学者都是十分称赞的;但他骨子里是十分骄傲的,对他同辈的一些人十分轻视,而这些话却只能在给人的信函中吐露自己的真实思想。如1950年5月29日胡适致杨联陞的信,说明他对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的评价很低,暴露出他作为一个学者的狂妄自大的一面。
(四)小说
齐先生在《谈小说的史料价值》[5]一文中论述了利用小说深化史学研究的意义,并从几个方面举例说明小说的史料价值。
小说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一定时代的历史面貌,历来受到重视。恩格斯指出: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里给我们提供了一部法国“社会”,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卓越的现实主义的历史,他用编年体的方式几乎逐年地把上层资产阶级在1816-1848年这一时期对贵族社会日甚一日的冲击描写出来。围绕着这幅中心图画,他汇集了法国社会的全部历史。梁启超指出:须知作小说者无论骋其冥想至何等程度,而一涉笔叙事,总不能脱离其所处之环境,不知不觉,遂将当时社会背景写出一部分以供后世史家之取材。陈寅恪认为,有些小说中所叙之人与事,未必实有,但此类事,在当时条件下,则诚有之。
为具体说明小说如何反映历史,并可以作为史料使用,齐先生列举了五个方面。
1.反映一个历史时期的社会全貌或某一部分(道德标准、风气习惯等)
仍以法国小说家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为例,他在这个标题下写了91部小说,被称为“社会百科全书”。它展示了19世纪前半叶,特别是复辟王朝时期的整个法国社会。齐先生列举了《人间喜剧》中的《贝姨》、《欧也妮·葛朗台》、《纽沁根银行》、《古物陈列室》、《高老头》、《夏倍上校》等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说明了巴尔扎克所要达到的目的,非常生动形象感人。
2.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
以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为例,说明该书刻画了范进这样一个力图通过科举考试向上爬的典型人物,说明中国明清两朝实行以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封建统治者推行八股制度,把读书和升官发财直接联系起来,因此读书人醉心举业,认为“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
3.折射出真实的历史事件
有些小说的内容能够隐讳地折射出当时确曾发生过的历史事件,有一定参考价值。从李复言的《续玄怪录》中可以看到唐宪宗被弑一事。陈寅恪在《顺宗实录与续玄怪录》一文中指出,永贞内禅和宪宗被弑是晚唐的两大事变,是阉党之深讳大忌,所以韩愈撰写的《顺宗实录》中对此事不能不有所避讳,而李复言的《续玄怪录》才可知宪宗被弑一事的真相。
陶渊明的短篇小说《桃花源记》寓言的性质十分明显。但陈寅恪认为,《桃花源记》既是寓意之文,也是纪实之文。在他的《桃花源记旁证》一文中指出,西晋末年戎狄盗贼并起,中原避难之人民有的远离本土迁至他乡,有的纠合宗族乡党,屯聚坞堡,据险自守,以避戎狄盗寇之难。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内容虽然多是鬼狐故事,但也有的地方假借谈鬼说狐,反映清军入关后在山东屠杀人民的历史事实。牟润孙在《〈聊斋志异〉所记清兵在山东的屠杀》一文中有详细的论证。
4.觇人情而征人心
有的小说,对于特定社会环境下的特定人群的心态描写得十分生动。如清人夏敬渠所著《野叟曝言》,对于当时“理学家”的心理有所反映。而《聊斋志异》中,对秀才入闱心态的生动描写是深刻入微的。如在“王子安”条中,写一个困于场屋的东昌名士王子安,入闱后期望甚切,他的心态变化有“七似”,极其生动。
5.提供具体细节
齐先生认为,小说能够提供许多正史中没有的细节,对于深入了解历史,特别是社会经济史,是十分有用的。他说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不但写人,也写“物”,就是写出人物和他们思想的物质表现,总之是“人和生活”,比如财产、房屋、家具、器皿以及衣服等等。这样用“物”来衬托人,使人物的形象更加饱满和生动。例如,《古物陈列室》这部小说里,对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公馆的描写十分精彩,小说用客厅的陈旧摆设,衬托出一群男女没落贵族荣华不再的凄凉晚景,物与人浑然一体,堪称刻画入微的佳作。
四、史料的扩张与史料的应用
从齐先生近年来所撰写的一系列文章来看,他是特别重视史料的扩张的。他赞同傅斯年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旨趣》中的说法:“凡一种学问能扩张他所研究的材料便进步,不能的便退步。”他还说:“能利用各地各时的直接史料,大如地方志,小如私人的日记,远如石器时代的发掘,近如某个洋行的贸易册,去把史事无论巨者或细者,单者或综合者,条理出来,是科学的本事。”傅斯年回顾过去中国的历史学,认为“在中国史学的盛时,材料用得还是广的,地方上求材料,刻文上抄材料,档库中出材料,传说中辨材料”。他赞赏司马迁、欧阳修、司马光对待史料的态度,慨叹当时“不特不能去扩张材料,去学曹操设‘发冢校尉’,求出一部古史于地下遗物,就是‘自然’送给我们的出土的物事,以及敦煌石藏、内阁档案,还由他毁坏了好多,剩下的流传海外,京师图书馆所存摩尼经典等良籍,还复任其搁置,一面则谈整理国故者人多如鲫,这样焉能进步?”
齐先生认为,西方史学的发展趋势也证明了史料的扩充确实有助于史学的进步。19世纪末,历史学界出现了一种广泛的信念,认为历史学的选材必须扩大,对社会、经济文化的作用应给予更多的重视。相应地人们要求历史学应该更密切地与各类社会科学相联系。他认为:“从世界范围看,史学研究的领域正在不断扩大,我们理应发掘并利用各种性质的史料。在开拓了新的研究领域以后,过去从不看做史料的东西,也就有了价值。例如,我国笔记小说中有一类侈谈因果报应,这些迷信内容原无史料价值。但如果我们要研究心态史,便可利用这些废料,看出一定时期一定阶层的心态。”[6](p.383)
扩充史料的范围固然是重要的,但是,“扩大了史料范围以后,还要精于鉴别,取舍得当,方能收到综合运用的功效,这就有赖于史学工作者的眼光和素养了”。这个“精于鉴别”的工作就是考据。齐先生认为:“考据作为治史的一种工具,过去有用,今天还有用”;“考据的作用,概括说来,就是为史学研究提供可靠的材料”。考证究竟包括哪些内容,很难界说。大体讲来,从文字的校勘和训诂、版本的比较和鉴别,到史料真伪、可信程度的分析、史料内容的诠释、具体史实的考证,都属于考据学的范围。通过这一系列的工作,便能为进一步的研究打下扎实的基础。[6](p.389)
对于如何进行考证的问题,齐先生在《杨妃入道之年考读后》一文中曾经做过专门的论述。他在文章中提出四个原则和两个范例——陈寅恪、陈垣,值得我们深入领会。
第一,广搜证据。
他认为,在考据中,广集证据,是为了进行归纳。使用归纳法,一般说来,搜集的材料越丰富,则归纳的结果也越可靠。援庵先生经常讲,搞材料要做到“竭泽而渔”,便是这个道理。按照这个道理,研究问题时不能以孤证立说,不能胡乱抽出一些个别事实或玩弄一些实例,因为这是站不住脚的,没有任何意义的。他批评清代学者朱彝尊在《曝书亭集》卷五五“书杨太真外传后”一条,断言杨妃入道之年在开元二十五年正月二日,入宫时犹为处子。20世纪40年代,陈寅恪、陈垣二位先生也都考证过杨妃入道之年,两人不谋而合,得出相同结论,即杨妃入道之年在开元二十九年正月二日。杨妃入道究竟在哪一年以及是否以处子入宫这个问题本身并不重要,但两位大师考证同一事实并得出同一结论这一点是很有意义的。两位学者比朱彝尊高明之处,首先就在于使用材料的广泛性,或者说读书时是否做到了“统观首尾”。朱彝尊得出的结论,只根据《旧唐书·杨贵妃传》和《新唐书·杨贵妃传》的说法。而《新唐书》是沿袭《旧唐书》的,所以这也是一个孤证。陈寅恪和陈垣他们所用的材料则广泛得多,他们引用的材料有七条,包括《旧唐书·玄宗纪》、《新唐书·玄宗纪》、《旧唐书·贞顺皇后武氏传》、《旧唐书·寿王传》、《唐会要·皇后门》等,于是两位陈先生得出与朱彝尊不同的结论。
第二,正史、杂史多种史料参用。
两位陈先生比朱彝尊高明之处就在于能够正史与杂史并用。他们不仅用了两唐书的材料,也运用了宋人乐史的《太真外传》的材料,因为他们认为乐史生于北宋初年,“其言当有所据”。而朱彝尊不相信杂史所记,认为乐史的《太真外传》是“传闻之谬”,所以他所得出的结论也是错误的。
第三,利用习见的材料。
齐先生认为:“高水平的考据,在于能利用世人习见的文献和普通的版本,看出一般人见不到的问题,得出精确的结论。而且,许多习见的材料之所以能够流传既久且广,正是由于它们具有高度的学术价值,故应予以重视。靠孤本秘籍,以偏僻的史料或字句的比勘立论,不仅不算功夫,甚至相当危险,因为这有陷于孤证的可能。”[6](p.384)
第四,考据应具通识。
齐先生认为:“第一流的考据必须以通识为基础。朱氏考杨妃入道之期之所以错误,两位陈先生之所以正确,原因之一在于有无通识。”他指出,朱彝尊之所以错误其中一个原因在于它虽然知道杨妃夺自寿邸,但由于“为尊者讳”的思想作祟,硬要考证杨氏虽已受册为寿王妃,但尚未迎亲、同牢,故入宫时犹为处子,大概是想借此说明玄宗的行为尚有可谅之处。他站在卫道的立场去弥缝玄宗的丑行,用宋以后的眼光去观察唐代史事,自然不免做出十分荒唐的考证。但陈寅恪认为:“考吾国社会风习,如关于男女礼法等问题,唐宋两代实有不同。”也就是说,李唐一代,皇室也不重视闺门礼法,太宗以弟妇(李元吉妃)为妃,高宗以父妃(武则天)为后,玄宗则夺儿媳(杨贵妃)为己有,这在唐朝并不看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治史者应该有这样的通识。
什么是通识?齐先生认为,培养通识,应该学习和掌握马克思主义,用历史唯物主义来研究历史。“有了这样的思想武装后,再来考证历史问题,就能由小见大,由具体看一般,由现象到本质,使考证服务于总的研究目标”[6](p.388)。
齐先生《杨妃入道之年考读后》一文在批评清人朱彝尊对杨妃入道之年考证的谬误中,他着重运用陈垣、陈寅恪两位先生对同一问题的考证结论,从而阐明了两位陈先生的学识渊博与考证方法之精良,以及他们所具有的通识的精神。在《略说文字史料的两类:官府文书和私家记载》一文中,对陈垣、陈寅恪两位先生对史料的认识与运用问题用一节篇幅来加以论述,进一步彰显两位大家在考证方面的卓越成就。
陈垣先生运用史料的情况:
1.陈垣著作中使用的史料非常丰富。他一再强调,搜集材料应力求完备,常以“竭泽而渔”作比喻。他的名著《元西域人华化考》引证各类文献多达二百一二十种,所用材料以诗文集和金石录为主,其中元明人文集约百种。
2.陈垣一生重点研究宗教史,主要研究宗教和政治、社会的关系,研究宗教的盛衰变化的情况,而不谈教义。因此,他研究宗教史不仅利用教会典籍,而且利用教外典籍。
3.陈垣虽然广采各种类型的私家记载,但是对于官方文书也很重视。撰写《元也里可温教考》,充分利用了《元史》的材料;研究明清之际的天主教史,也参考了清廷档案。他还向学生强调清初诸帝的硃批谕旨的史料价值。
4.陈垣善于利用历史上的工具书。如他很重视《册府元龟》,认为它材料丰富,自上古到五代,按人事人物,分门编纂,凡一千一百余门,概括全部十七史。所用之书,都是北宋前古本,可以校史,也可以补史。他曾用《册府元龟》、《通典》补足流失八百年的《魏书》的缺页。
5.史料愈近逾繁,应该进行分类研究。他认为,道光以来的一切档案、碑传、文集、笔记、报章、杂志,皆为史料。如此搜集颇不容易。宜分类研究,收缩范围,按外交、政治、教育、学术、文学、美术、宗教思想、社会经济、商工业等,逐类研究,较有把握。这些意见,是很有见地的。
陈寅恪先生利用史料的情况:
1.陈寅恪先生治史在史料方面的原则,一是尽可能扩充领域,二是取材详备,宁详勿略。他主张,历史研究,资料范围尽可能扩大,结论则要尽可能缩小,考证要求合实际。他赞赏《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喜聚异同,取材详备。对导源于佛徒的“合本子注”的宋人长编考异法,陈寅恪也十分欣赏。
2.陈寅恪著作中使用的史料极为丰富,在利用私人记载这类史料时,“以诗证史”和“以小说证史”尤具特色。他开设“元白诗证史”课,要以“元白诗证史,用这个方法成一家之言”。在晚年耗尽心血完成巨著《柳如是别传》,共引用约六百种材料,包括正史、野史、年谱、志书、笔记小说和诗词戏曲文集,更把以诗文证史的方法发挥得淋漓尽致。
3.陈寅恪熟悉佛藏、道藏,长于从中搜集材料,与教外文籍结合,用以研究宗教与政治、社会、文化思想、文学等方面的关系。
4.陈寅恪对官书和私人记载是同等重视的。例如,他极力主张买下明清内阁大库档案,认为这些档案具有第一等原料的性质。他还参加了明清史料编刊委员会的工作,称“此残篇故纸,盖三百年前废兴得失关键之所在”。对于常见的传统史料他也十分重视。
5.陈寅恪主张尽可能扩充史料的领域,必然也很重视新史料的发现。例如他很重视敦煌学的材料,在理论上说明这些材料的重要性,同时身体力行,利用敦煌文献撰写文章。
齐先生总结陈垣、陈寅恪二人使用史料的原则和具体办法是:官书与私记并重、兼采,根据研究问题的需要,用当所用。他们都不专门研究经济史,故著作中涉及的经济史料很少。
齐先生有关史料问题的一系列文章提出了当今史学工作者应该具有的史料意识,同时也表现了他个人在驾驭史料方面的功力。他不仅能以广阔的视野来寻求史料、运用史料,从而做到旁征博引,而且把对史料的这种运用提高到史学方法论的层次上,体现为一种史料学思想。认真总结这些史料学思想对于深化史学研究无疑是很有价值的。他所主张的官方文书和私家记载应该同样重视的原则,以及他所列举的那些可能被人们忽视的私人史料价值都给人以极大启发,特别是他所提出的考证方法和所推荐的运用史料的两位典范,今天仍然是值得治史者认真学习的。
注释:
①这些文章包括:《谈小说的史料价值》(《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5期)、《谈日记的史料价值》(《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6期)、《谈回忆录类私人文件的史料价值》(《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11年卷)、《谈私人信函的史料价值》(《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5期)、《略说文字史料的两类:官府文书和私家记载》(《历史教学问题》2013年第2期)。齐世荣先生已将上述五篇文章结集成书,由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在2014年6月出版,书名《史料五讲》。另外,《继承与创新》(《史学史研究》2013年第2期)也涉及相关的问题。
②《杨妃入道之年考读后》,原载《北京师范学院学报》1989年第5期;《加强合作,促进共同繁荣——评〈民国档案〉进入新的一年》,原载《民国档案》1989年第1期;《合之则两美,离之则两伤——试论当代人写当代史与后代人写前代史》,原载《史学理论研究》2001年第2期。三文均见《齐世荣史学文集》,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参考文献】
[1]齐世荣.略说文字史料的两类:官府文书和私家记载[J].历史教学问题,2013,(2).
[2]齐世荣.谈回忆录类私人文件的史料价值[J].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12年卷.
[3]齐世荣.谈日记的史料价值[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1,(6).
[4]齐世荣.谈私人信函的史料价值[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2,(5).
[5]齐世荣.谈小说的史料价值[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0,(5).
[6]齐世荣.杨妃入道之年考读后[A].齐世荣史学文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NU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