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谈饮食之道
钱锺书为何不选《正气歌》
晚年钱锺书为何没有大作品
社桥——无锡早年的文教区
社桥——无锡早年的文教区
日军水牢,看来是当年校园内仅存的民国建筑。
原来校区大多已变作住宅小区。
民国18年(1929年),无锡城区人口已将近20万,工商业繁华,欲计划筹建设市,在通惠路、吴桥一带设立新行政区。就在这一年的1月,地处通惠路西北侧的社桥原东吴大学无锡实业(验)学校校舍,迎来了新的入驻者——中央大学区民众教育学院。
无锡早期高教的源头
民国16年(1927年),民国政府在江、浙两省试行大学区制。民国17年2月,时任江苏省大学区扩充教育处处长的俞庆棠在苏州创建了江苏大学区民众教育学校。同年6月,因江苏大学区改称中央大学区而更名为中央大学区民众教育学院。8月,该院迁至无锡荣巷公益中学。在本邑教育家高阳先生担任院长后不久,又迁至前文所说的社桥。民国19年夏,大学区制度废,该院与高阳兼任的江苏省立劳农学校合并,定名为江苏省立教育学院。
该院初设民众教育、农事教育两系,并附设民众教育、农事教育两个专修科,民国25年又增设电影播音教育专修科,将农事教育专修科改为劳作师资专修科。在院内先后设有成人心理研究室,昆虫、生物、农学、物理、化学等实验室,自制科学仪器,实验工场、农场和民众医院。农场又划出实习、试验、育种、蔬菜、果树、花卉、育苗、畜牧、鸡蜂9个区。在院外,先后办有黄巷民众教育实验区,丽新路工人教育实验区,江阴巷实验民众图书馆、南门实验民众教育馆、高长岸实验民众教育馆、惠山实验民众学校及北夏、惠北等实验区,名列当时江、浙、沪八大高校。
抗战爆发后,学院内迁至广西桂林。抗战胜利后迁回无锡原址。仍设社会教育(民众教育)、农事教育两系和电影播音教育、劳作师资两个专修科。重建广播电台、农场、牧场。黄巷、惠北、惠西民众教育实验区相继恢复,并在后祁街和崇安寺等地设立民校和夜校。
无锡人民广播电台诞生于此
早在民国21年(1932年)上海一二八事变后,无锡各界集资筹建无线广播电台,以作抗日宣传。从上海购回广播发射机一部,于3月25日试播,但未正式播音。6月下旬,广播设备转让给了省立教育学院,用于民众教育及电化教育。7月3日,在举行毕业典礼时进行实况转播,从而诞生了无锡第一座无线广播电台——江苏省立教育学院电台。呼号为XGWS,频率1390千赫,波长216米。这与解放后无锡人民广播电台长期使用的“波长214.3米,1400千周”十分相近。抗战爆发后,部分电台设备运往苏北,部分设备随院移至桂林。抗战胜利后民国35年,省立教育学院电台以江苏省政府特设无锡广播电台名义恢复播音,功率增至150瓦,呼号为XLIJ(无锡广播电台),成为当时无锡功率最大的广播电台。1949年4月,除它以外,其余电台全部停播。
无锡解放后,省教育学院广播电台的工作人员继续工作,仍以“无锡广播电台”的呼号播音,播送新华社和《苏南日报》的消息以及无锡市军管会和人民政府的文告。直至1949年8月6日,无锡市军管会接管省教育学院广播电台,移交给中共苏南区委员会宣传部。1949年9月1日,该台以“无锡人民广播电台”的新呼号在原址开始播音,1950年6月台址迁移出学院。
1954年,吴开诚夫妇与女儿在社桥华东艺专医务所的留影(吴安琪女士提供)。
三所知名院校的起航之处
随后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世事变迁依然精彩——
1950年2月26日,随着原苏州“国立社会教育学院”的并入,两院合并后改名为公立苏南文化教育学院。歌曲《何日君再来》的作曲刘雪庵正是此时来到无锡工作生活,并出席了第一届无锡市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同年5月,中国文学院(原无锡国专)也并入该院,全院计有工农教育、农业教育、艺术教育3个系和政治教育、文史教育、师范教育3个研究班及电化教育、俄文2个专修科。但好景不长,随着1952年下半年全国高等院系调整,苏南文化教育学院大部迁往苏州,先为苏南师范学院,后为江苏师范学院,现为苏州大学。其农业教育系和其他院校的农艺系、农科合并,迁往扬州,组建成苏北农学院(后并入扬州大学),苏南文化教育学院撤销。
苏南文化教育学院撤销后,刘海粟担任校长的华东艺术专科学校迁入,设有美术、音乐两科。但在1958年,该校又迁往南京,改名为南京艺术学院。这其中有一个小插曲:笔者此稿初步完成后,感觉有关华东艺术专科学校的具体资料不足,前往市档案馆进行查阅。不期遇见在此举办“吴开诚油画作品展”而忙碌的南京艺术学院吴开诚教授之女吴安琪女士。吴女士得知这一情况后,热情地代笔者向当时在此校任教的吴老询问。吴老深情回忆:“华东艺术专科学校办得很有生气,教师热心施教,学生认真学习,并帮无锡市文化局培养了一批中青年美术人才(旅美油画家钱鹏虎、著名摄影家任涵子等当时都在市文化宫听吴老上素描课)。”
酒界泰斗秦含章的思念地
1958年的8月18日,根据当时江苏省人民委员会的决定,南京工学院(今东南大学)食品工业系迁至社桥,建立无锡食品工业学院,后改为无锡轻工业学院。学院建立后,校舍占地面积150亩,建筑面积19473平方米,是全国轻工业院校中建校较早,基础较好的高等学院。
无锡轻工业学院的建立,有一个人功不可没,他是从我们无锡走出的“酒界泰斗”——秦含章。秦含章出身贫寒,在他16岁时,才第一次进张舍镇国民小学举办的免费暑期学习班读书。后来他借钱考入匡仲谋的杨墅园匡村学校高小三年级。一年后他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获得毕业,顺利进入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校(现无锡师范学校)公费学习。1927年,考入上海国立劳动大学农学院。1931年,他又获得了去欧洲留学的资格,在匡仲谋、荣德生等人的资助下,顺利获得了比利时国立圣布律高等农学院工学硕士和农产工业工程学位。1936年秦含章回到家乡,就到社桥的省立教育学院任副教授,教有机化学。1937年抗战爆发,他逃难到了四川,先在迁址到四川的复旦大学教农学,后来被时任中央大学校长的顾琉琇请去当教授。新中国成立后,秦含章被我国著名的经济学家,也是他的哥哥秦方柳引荐给陈云领导的中央财政经济委员会。1950年政务院总理周恩来任命他为中央人民政府食品工业部参事,后又出任轻工业部参事,主管技术业务。他参与了国家十二年长期科学发展规划的制定工作,担任食品工业组负责人;又负责全国15所轻工业学校的筹建工作,从选址、基础建设、招聘老师到购买设备、编制教材,一手主持。这其中,就包括后来被称作中国发酵工业第一院校的无锡轻工业学院。
1962年7月,创建于大跃进时代的无锡纺织工学院并入轻工业学院。同年12月,无锡轻工业学院划归国家轻工业部领导。至1966年,该院有食品工程、机械工程、化工工程、纺织工程5个系和发酵剂制造工学、食品工学、油脂工学、食品机械等8个专业。连续担任茅台集团三届董事长且被誉为“酿酒大师”的季克良,因工作需要在48年里喝掉了2吨茅台酒,他就是在1960年考入轻工业学院学习食品发酵的。
1966年9月,无锡轻工业学院迁至青山湾新校址。从此以后,社桥与文教事业渐行渐远……
通讯员 周伟 文图
王家葵︱李时珍存世唯一书法作品
王家葵︱李时珍存世唯一书法作品
王家葵
2017-09-02 13:01 来源:澎湃新闻
李时珍款隶书立轴
当时曾与几个朋友议论过此件,共同的意见,此属于孤立品,原作者除本件外没有作品流传,缺乏参照物,且附属证据也不够充分,书写内容亦无证据显示与原作者存在关联性。但有收藏印章,书法风格也与明代中期隶书特征基本吻合,应该属于那种既不能轻易肯定,也难于仓促否定的存疑作品,但没有特别留意。
后来偶然看到,此件2014年又在“敬华•古代系列展——明万历书画大展”中现身,《中医药文化》2014年4期发表吴佐忻的文章“李时珍的一帧书法作品”作专题介绍,于是下了一番功夫研究。
这幅作品书写了一首七言古风:“井气虹光紫白腾,天昭间世圣贤生。继明道学开文运,著述群书集大成。我朝释奠貤新命,当秋祀事崇嘉庆。紫阳文会萃乡贤,开筵感兴分题咏。浴沂舞雩乐事并,一觞一咏夸兰亭。古有香山结诗社,又闻洛会集耆英。抚景兴怀同一致,未必今人古人异。畅叙幽情效昔贤,胜日追吟写心志。斯文所贵心相知,同乐天倪际盛时。丝竹觥筹自交错,山肴野蔌会有期。白发徜徉歌咏戏,欢声满座情何极。燕酣之乐乐无穷,胜会光阴难再得。”诗韵基本合辙,水平则很一般,甚至有拼凑的痕迹,前半说秋天举行释奠礼,而“浴沂舞雩”出自《论语》,又与三月三日兰亭雅集作比,都是描述春天的活动。不过与李时珍留下的另外两首诗对比,大致差不多,不能据此断言真伪。
仔细研究署款和印章,却有些意思。
印章有放大版,朱文“李时珍印”没有问题,白文“东璧父”的“父”却被错误地篆写成了近似“寸”字的样子,以至于被前揭研究文章误认成“印”字。可以参看篆书“父”与“寸”,以及明代名号印中“父”字的正确写法。李时珍通文字学,《本草纲目》释名项引用《说文》解说文字非常熟练,且基本没有谬误,他自用印章不会错谬如此。
作品上的两枚印章
父、寸篆书写法.
明人名号印中“父”的写法
款书“万历壬辰七月望日,濒湖山人书”。万历壬辰即万历二十年(1592),李时珍于次年去世,时间亦属合理。但可注意的是万历的“历”字的写法。“历”字对应繁体有“歷”、“曆”两字,“歷”用在“历史”、“经历”上,“曆”用在“历法”、“日历”上。古代两字可以通用,但专用名词,如宋仁宗的年号“庆历”正写为“慶曆”,明神宗的年号“万历”正写为“萬曆”,清乾隆的名字“弘历”正写为“弘曆”,都不能写成“慶歷”、“萬歷”或“弘歷”。明代“萬曆”两字的写法,我们可以举当时代钱币、瓷器、书画题款,乃至《本草纲目》金陵本上的年款为例,确实都写作“萬曆”。
钱币上的万历
瓷器底款上的万历
书画题款上的万历
《本草纲目》金陵本王世贞序上的万历
根据传记,李时珍十四岁取得功名,此后“三举于乡皆不售”,然后才以医为业,他对文字规范理当十分熟悉,不至于将当时的年号写成错字。
又有一种意见,说秦汉时期通用“歷”字,后来才分化出“曆”字,所以遵循隶书写法,应该写作“歷”。比如《故宫日历》封面集汉代《史晨碑》字,就写作“故宫日歷”。这种说法当然正确,不过明代人用隶书写的“万历”字样,也作“曆”,比如陆士仁隶书千字文署款,依然是“萬曆”。
那有没有写成“萬歷”的时候呢,当然有。乾隆即位以后,他的名字“弘曆”两字都需要避讳,凡用“曆”的地方都改成“歷”,前代年号“慶曆”、“萬曆”,也被改写成“慶歷”、“萬歷”字样。
这件李时珍款的书法,在年款上写作“萬歷”,显然是作伪者避讳所致,作伪时间应该在乾隆即位以后,即公元1736年以后。至于所钤印章“东璧父”之错字,我理解更可能是作伪者故意留下的“暗门活口”。
艾俊川︱剽窃者“李时珍”
艾俊川︱剽窃者“李时珍”,老成人“汤显祖”
艾俊川
2017-09-05 15:11 来源:澎湃新闻
我对这件书法作品,数年来也略有关注,搜集了一点资料,可为王先生大作添加一个注脚。
自2014年以来,何创时书法艺术基金会在各大城市连续举办以“明万历”为主题的晚明名人书法艺术大展,《李时珍存世唯一书法作品》提到的“敬华•古代系列展——明万历书画大展”就是较早一次。平心而论,这组展览书家多、质量高,多数展品为真品、精品,荟萃一堂,实属难得,但其中也有一些看不准、靠不住的,如媒体特别喜欢报道的李时珍、徐霞客、汤显祖等几位大名人的作品,就是明显靠不住的几件。
“李时珍隶书诗轴”的书法,已由王家葵先生证明为赝品,实际上这首诗,也并非李时珍所作。在上海展览之后,主办方找到了诗的出处,后来的展览说明改为“李时珍隶书元胡用中诗”。但考察过胡用中诗的来历,更确定它不可能是李时珍的书作。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若干册《元明书翰》,第三册为唐元、胡用中、文彭三人的隶书。唐元字长孺,号筠轩,歙县人,累任学官,以徽州路学教授致仕,有《筠轩诗文稿》传世。册中唐元的文章就收入《筠轩文稿》卷九,题为《徽国文公生旦致祭序》,说的是元至正壬午(二年,1342)九月,徽州官民于朱熹诞辰之日在紫阳书院举行祭祀,礼毕宴会,“新安唐元赋诗以彰盛集,明日属和继至,克用公且命元为引首,将刻梓以传”。“克用公”为朱克用,时任徽州路总管。紧接下来的胡用中诗作,就是“李时珍”抄写的这首诗,题为《分赋“得”字》,虽然未明署年代,但诗中说“我朝释奠貤新命,当秋祀事崇嘉庆。紫阳文会萃乡贤,开筵感兴分题咏”,与唐元序中所言一致,当即“属和继至”中的一篇。胡用中是参加至正壬午徽州秋祭之人,其余无考。
“李时珍隶书”就是临摹了胡用中的这首诗,略去诗题与作者,在后面加上“万历壬辰七月望日”这个露出马脚的日期,将册页小字改成立轴大字,字形笔画却一毫不变。试想, 居住在湖北蕲春乡里的李时珍,见到这个数百年前徽州文人诗册的可能性有多大?见到之后,一笔不苟地放大临摹一位不知名诗人诗作的可能性有多大?临摹的时候删去原题、原作者,甘愿承担剽窃之名的可能性有多大?把本朝年号写错的可能性有多大?各种小概率因素相叠加,这件作品为李时珍所书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它只是现代人的一个拙劣赝品。
为什么说是现代人呢?请原谅我卖了个关子——台北故宫收藏的《元明书翰》不易拜观,但它在上世纪就被影印到《故宫历代法书全集》第十七册中,早已化身千百、人皆可临了。而且这件“李时珍隶书”当年拍卖时,作者后面括弧里是写着一个“款”字的,不知怎么到了收藏家手里,就变成了真迹。
明万历时的文化人,写错“萬暦”年号的,“李时珍”之外,还有“徐霞客”。“明万历书画大展”有一张行草立轴,写着一首诗:“霖雨遍园墅,秋风静阓阛。不留车马迹,独见水云湾。皎皎日月出,峨峨松石间。楼台在霞表,燕雀未能攀。”其后跋云:“舫次武塘,有园曰和南□之,书于问道轩中。时萬歴癸丑五月乙酉。是日有五色瑞云见于南方,并记及之。江阴振之。”下钤“弘祖”“徐霞客”两印。
这张“徐霞客书法”展出后,立即引起徐霞客研究者的重视,他们在《徐霞客研究》第二十九辑进行了专题讨论。一组四篇文章,有认为是真迹的,有存疑的,也有认为是赝品的,其中陈锡良的《徐霞客〈舫次武塘〉诗稿手迹是赝品》一文,从诗的内容格律、书法风格、落款形式、钤印规则等方面提出质疑,认为“诗、书、印都是造假,因此该手迹完全是伪作”。除诗的内容格律证明力较弱外,其余质疑均十分有力,足成定论,特别是指出写作年代“萬歴癸丑”与别号“霞客”始用之年的矛盾,尤属洞见。按陈函辉《霞客徐先生墓志铭》说:“谨按状:先生名弘祖,字振之,霞客其别号也。石斋师为更号霞逸,而薄海内外,以眉公所号之霞客行。”可见徐弘祖别号“霞客”二字,得之陈继儒眉公。而陈继儒初识徐弘祖,是在天启甲子(四年,1624)五月。陈继儒在此年所作《寿江阴徐太君王孺人八十叙》中说:“今年王畸海先生携一客见访,墨颧云齿,长六尺,望之如枯道人,有寝处山泽间仪,而实内腴多胆骨。与之谈,磊落嵯峨,皆奇游险绝事,其足迹半错天下矣。客乃弘祖徐君也。”为他起别号必在此后。万历癸丑早于天启甲子十一年,徐弘祖无从使用“徐霞客”之印。
陈锡良的考证已足以证明这张“徐霞客书法”是赝品,但诗跋中“萬暦”被写成“萬歴”,犯了与“李时珍书法”同样的错误,又提供了一个作伪铁证,真可谓“无独有偶”了。显然它的年代不会早过乾隆。而从落款、用印的种种无知看,基本可推断它是某位“当代徐霞客”的手笔,但不知临写了谁的诗作。相信只要原迹尚存,终将水落石出。
徐霞客的书法,云南博物馆藏有一页赠鸡足山僧妙行的诗稿,楷书,与这件赝品书风完全不同,可以对观。
“明万历书画大展”大展中,还有一幅明代大名人汤显祖的行草诗轴。诗云:“红尘堆里懒低颜,石路迢迢入乱山。拟向云边种黄独,几时容我屋三间。”末署“戊辰六月,汤显祖”,下钤“汤显祖印”“若士”二印。
汤显祖生于嘉靖二十九年(1550),卒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此戊辰只能是隆庆二年(1568)。此年汤显祖十九岁,正积极备考,准备金榜题名,怎么就写出这样一首尚未出仕便求归隐的诗来?只能说太过少年老成了。
实际上这首诗也并非汤显祖所作,而是元代道士马臻《霞外诗集》卷十《画意》二十二首的第三首,怪不得满纸山林气。这幅被改换了作者的诗作,于1999年由香港佳士得拍卖,后来也进入学术领域。2009年出版的龚重谟《汤显祖研究与辑佚》(海口出版社)将此诗作为汤的佚诗辑出,不过后来龚重谟发现错误,在2014年出版的《汤显祖大传》(北京燕山出版社)中说隆庆二年戊辰汤显祖“用行草书元人马臻诗《红尘堆里懒低颜》言志”,算是做了纠正,然而说年未弱冠的汤显祖立志要隐居修道,不免令人惊诧。从内容与年龄不匹配、不提原作者姓名、书法行笔老辣等迹象看,这幅作品也很不靠谱,不值得如此珍重。
王伯沆亲笔手抄的《巢经巢诗集》
王伯沆亲笔手抄的《巢经巢诗集》
冬晖
2017-09-27 15:51 来源:澎湃新闻
王伯沆
王瀣,字伯沆,晚年自号冬饮,又别署沆一、伯韩、无想居士等,是清末民国时期的著名学者和诗人。冬饮沆瀣出自楚辞,是孤高贞洁之义,无想居士则表达了他对佛学的体悟,也能体现王先生的原籍是江苏溧水(溧水有无想山)。
王伯沆先生少时曾就读尊经书院,考试屡得超等,为山长黄云鹄器重,耳提面命,谆谆教诲。三十余年后王先生对黄云鹄之子著名学者黄侃回忆起当年情景,仍然充满对恩师的感激之情(见江苏教育出版社《黄侃日记》第316页)。后又以诗文受知于陈三立、梁鼎芬、文廷式等人。陈三立移居南京后设立家塾,延请名师课子,王伯沆、柳诒徵等先后被聘为教师,教授寅恪隆恪方恪等兄弟几人。陈寅恪先生后来成为一流的大学者,与少时打下的良好文史基础有重要的关系。
从1914年起,王伯沆先生先后执教于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东南大学、中央大学近三十年,培养了郦承铨、唐圭璋、卢前、张其昀、潘重规等一大批著名学者。后人评价王伯沆先生的学术成就,认为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弱岁治古文诗词,词采挺拔,思如泉涌;壮岁治经世之学,颇有所得;四十以后专力宋明理学,又出入佛老,学习太谷学派理论,遂融通诸家,自成体系。
纵观先生学术成就,博通是其主要特色。不但四部兼通,而且从诗词古文到金石书画,王先生都有杰出成就。在中央大学任教时,先生讲解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深入浅出,说理透彻又妙语连珠,深为学生喜爱,被尊称为“王四书”。钱仲联的《近百年诗坛点将录》则把王伯沆比作小温侯吕方,说“伯沆先生……其诗早期以五言幽敻取胜,得《咏怀堂集》神理。晚岁困卧南都,坚夷齐薇蕨之操,所为律诗,陈芳诗王,千载如晤”,评价是相当高的。这里说的“晚岁困卧南都”,是指抗战时期国立中央大学南迁,而王先生由于中风不良于行,无法随校行动,只能困居于南京祖宅。由于德高望重,日伪方面曾多次以武力威胁或重金礼聘,希望先生出山任职。而先生均不为所动,将生死置之度外,宁愿典当家藏书画古籍艰难度日,直到1944年病逝。抗战胜利后的1945年8月18日,国民政府特发国民政府令予以表彰,称赞他“坚贞守道,皭然不污,尤为难得。兹闻溘逝,轸惜良深,应予明令褒扬,用彰儒硕,而资矜式”。可以说在道德和学问方面,王伯沆先生都是传统学者的优秀代表,是实至名归的一代大师。
王先生一生坚守“述而不作”的古训,没有留下完整的学术著作。他的学术观点除了部分文章以外,散见于一生批注的几百部书籍之中,他手抄、批注过大量书籍,现存的就有近两百部,九百多册,其中手抄的三十种。这批珍贵的书籍已经汇编为《冬饮丛书》,由扬州广陵书社陆续影印出版。阅读这些书籍,不光可以学习先生的治学心得和方法,也可以欣赏到伯沆先生的书法,实在是一举多得。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就拜读过《王伯沆红楼梦批语汇录》一书,其中新意迭出,很有启发。美中不足的是,当年出版社为节约成本而排印出版,未能领略先生的书法之美,所以后来见到广陵书社影印的冬饮丛书第一辑时为之大喜,当即就花了小半月工资购得。也正是因为熟悉了王先生的手迹和印章,才能后来幸运地得到一部他亲笔手抄的《巢经巢诗集》,可能这就是冥冥之中的书缘吧。
2015年春天,我在翻阅某拍卖公司寄来的图录时,发现有一部著录为清末抄本的郑珍《巢经巢诗集》。虽然并未明言是王伯沆先生手抄,但其书法一望即知应出自先生之手。再看落款及藏印,自署“沆一”、“沆公”,又有“溧水王氏无想山房藏书”和“沆一”、“双烟室藏”等印章,与影印出版的《冬饮丛书》若合符节,则此本定为王伯沆亲笔抄本无疑,估计卖家对先生并不熟悉,以致未能明确著录说明。当时心情十分急切,盼望着能尽快看到实物。
拍卖前预展第一天,我就匆匆赶到现场,仔细翻阅了这件拍品。发现此书共三册,开本甚大,用上好的白纸抄成,虽然经过了百年岁月,仍然保存良好,只是原书第一册封面已断裂被夹在书中,上题曰“光绪戊申时馆义宁陈伯严口口(此处两字破损)家因得借录一过沆一自记”,知此本为1908年抄写,陈伯严即陈三立,当时伯沆先生仍在陈氏家塾任教。第三册为后集四卷,封面题识“庚戌春二月从木斋处借得续录一过沆一自记”,知后集抄于1910年。木斋应为王德楷,为伯沆先生好友,也是清末著名诗人。
原书第一册封面,上题曰“光绪戊申时馆义宁陈伯严口口(此处两字破损)家因得借录一过沆一自记”
封面题识“庚戌春二月从木斋处借得续录一过沆一自记”
《巢经巢诗集》内文
王伯沆先生抄书有三原则,一是孤本抄,如《倪文贞诗集》;二是流传稀少的佳书抄,如阮大铖《咏怀堂集》;三是难读之书抄,如《樊文汇录》。那么为什么要抄录这部多达数十万字的郑珍诗集呢?我想大概原因有二:一是从内容看,此本为九卷本,前有咸丰间莫友芝、王柏心序,应为咸丰初刻九卷本。而这个版本流传较少,通行本是后来的光绪翻刻本;二,郑珍是清代一流的大诗人,有一部分诗作风格奇崛奥衍,不易读。陈三立是当时的“同光派”代表人物之一,尊郑珍为同光体先驱。而王先生当年正馆于陈三立家,常与陈互相唱和切磋,深受其诗学思想影响。那么见到咸丰初刻巢经巢诗集后手抄一部,也就不难理解了。
此本三厚册共计数十万言,笔笔不苟,是极为罕见难得的书法精品。而且间有朱墨批点,或解释文义,或点评作品,或对照他本校勘文字,体现了先生的深厚学养和诗学思想,对我们研究王伯沆先生具有重要价值,实非寻常清末抄本可比。所幸卖家并不甚明了此本之价值所在,拍卖时并无几人注意,经过几轮竞争而得之,落槌价还不到心理价位的三分之一,可以算是该场拍卖的一个小漏。王伯沆先生虽早就以书法名世,但并不轻易为人作书,其手迹坊间流传很少,在拍卖会出现的完整手稿更是只有这一部而已。
2015年我在一个月内陆续得到三种重要的名人手稿,除此本外,还有邓之诚先生的《闭关吟》手稿,以及清代宗室子弟奕赓的多册手稿,比如他当侍卫时期的日记等,对于研究清史颇有参考价值,以后有机会当再写专文介绍。如果说科学研究上有“奇迹年”的话,那么2015年也可以说是我藏书的小小奇迹之年了。
许礼平谈书画信札收藏
许礼平谈书画信札收藏:用收藏发潜阐幽,伸张迟来的正义
郑诗亮
2017-09-24 08:41 来源:澎湃新闻
许礼平:我在澳门出生长大,住在巴素打尔古街(海傍街)佛山轮船码头对面。离我家不远有一条关前街(澳门人称之为“烂鬼楼”),相当于北京的琉璃厂、香港的嚤啰街、九龙的鸭寮街,满街都是摆卖古董、旧货的,沿街两边有固定的店铺之外,还有许多每天下午才摆摊的流动摊贩。这条街周一至周六下午三四点至天黑前,人头涌动,非常热闹。我十来岁的时候就喜欢在“烂鬼楼”转来转去,寻检有趣的东西。那个时候没有钱,也不懂,只能捡些旧书,或什么破烂的东西。
我最喜欢去的一家店名叫“大石”,老板姓梁,个子魁梧,熟客和街坊都叫他做“大石”,或背后称为“大嚿石”(大块头)。我在这家店买过一册同治光绪间出版的《天路历程》,这是用广东话写的圣经故事,也买过一些旧日童蒙的《幼学训蒙诗》《高等论说精华》,还有赌博的书《断穷根》(此书无法看懂),还有一本“奇书”——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当时全国掀起批“黑修养”浪潮,所以此书相当有名。在大石见到这部名著,拿起问几多钱,答曰“五毫子”(五角),当年五毫可以吃一碗“中用”(云呑面,细用三毫,大用七毫),还买得起,于是捧回家“闭门读禁书”。现在这些儿时捡来的宝贝不知丢到哪里了。
饶宗颐、关万里(中)与许礼平合影于澳门,约1980年
我幼时喜欢画画。住宅对面是“平安码头”,再远处是“湾仔”,斜一点的是四号巴士总站,都是我不用出门的写生对象。差不多1966、1967年的时候,我开始跟关万里老师学写画,他说画画要题署钤印,关老师带我去关前街,就是去大石那里,正式介绍我认识大石,买一些酸枝小盒子,供存放图章之用,又买一些石章,后来关老师请林近先生为我刻名章。从这时开始,我与大石更熟络了。而我对书画的兴趣,也就慢慢引发起来了。
当时看过哪些名家画作,您还有印象吗?
许礼平:澳门地方细,那个时候想看名家画作原迹,十分艰难,要看印刷的名家的画册,也不容易。偶尔在《人民画报》上,看到刊印的齐白石、徐悲鸿、傅抱石的画,就十分开心,看完又看,爱不释手。当时澳门最繁华的新马路,有家新迁入的星光书店。我常到那里“打书钉”。当时星光也看不到有什么名家画集。有一天在星光见到人民日报出版的《黑白版画选》,被书里头众多版画吸引,遂掏钱买回家,时常翻阅欣赏。这本书后来借给一位朱姓朋友,也就像刘备借荆州,去如黄鹤了。五十年后,仍然惦挂此书。
当时在澳门要看原作,只懂得上木桥街关老师的家,才可以欣赏到。他家楼底很高,几乎可以作两层楼那么高,墙壁上挂满了画,记得有黄宾虹、高剑父之类的名家画作。我到关老师家中学画时,经常浏览墙壁上这些名画,到现在还有印象。
后来我到了香港,能够看到的东西就多了。香港的书画展览很多,澳门就没这个机会。记得初到香港时,去般咸道香港大学冯平山博物馆,看“画坛怪杰苏仁山”的展览,至今还记得有一件苏仁山水墨梅花,以浓墨没骨写花瓣,与平日所见双勾的大不一样,吸引着我的眼球。香港有个大会堂,好几层是图书馆,顶楼就是香港艺术馆(后来迁九龙尖沙咀),大概1970年,那里展出过一批齐白石书画,许多展品是当时日本驻港总领事须磨的藏品,这个展览在当时就引起轰动,我去看了好几次。
集古斋五十周年晚宴
六七十年代香港大道中雪厂街交界有一古老大楼“中和行”,二楼有家集古斋,专门销售中国书画、古砚、古籍等,集古斋楼底很高,也是挂两层画,我时常去那里看书赏画。当时没有钱,画只能看,没想过去买。书也很贵,但偶尔还可帮衬,咬牙切齿买一两本。其实当时的画,说贵并不很贵。至今记得看过一张吴作人画的六尺整纸大熊猫,定价六百块,当年不知道可以打折。那时吴作人算是新派画家,没人当回事,受推崇的是任伯年、吴昌硕这些海派画家。因为香港的收藏家多为上海人。还记得吴昌硕一小片梅花立轴,定价三千元,是吴作人熊猫大轴定价五倍,当时这幅红梅已插有某医生订购的红签。我更加用神细看,因为买家一提货,就再也看不到了。
当时的书很贵,贵到什么程度呢?我记得七十年代初在中华书局海外办事处打工,月薪不足二百元。但买一册薄薄只有几页纸的珂罗版陈老莲《归去来辞》,就花了两百大元,是一个月的工资。解放后出版的更贵,一册《傅抱石关山月东北写生画册》,要五百大元。我没有那么多钱,是帮关万里老师买的。
七十年代,香港中环大道中35号,是商务印书馆门市部,入门口落楼下,设有古籍部,这里也有书画销售,而古籍系统的书画比较便宜,可能是因为卖剩下的都是冷门的书画,买家不多,有时候我也会到这里检一两件。例如来楚生的篆书对联、王献唐的梅花轴,都是几十元就能买到,在当时是比书籍便宜。再后来在中文大学打工,收入稍稍宽裕,在集古斋不再纯是欣赏,也开始买书画,我的收藏,也就慢慢开始了。
香港收藏界有什么对您影响比较大的前辈、专家吗?
许礼平:首先是汪孝博先生,我差不多1975、1976年认识他。他的专业是历史文献,也弄书画,常听他讲历史掌故。他的父亲汪兆镛本身收藏就很多。我从汪先生处得到一整批陈援庵先生写给他的论学手札,和一迭叶恭绰写给澳门杨敬安先生的手札(内容是讨论编印梁鼎芬遗著《节庵先生集》),还有《广东城残砖录》原拓本,异常珍贵。汪老晚年常说,打算据书画上的材料考证历史。后来他写了许多这方面的文章。
汪孝博
黄荫普先生对我影响也大。他是大藏书家,是香港商务印书馆顾问,我认识他时已不上班了,住在九龙尖沙咀漆咸道,他的“忆江南馆”收了不少书画、名人信札。他字“雨亭”,遇到古人书画有雨亭上款的他都收集。黄先生晚年转让了一些书画,他的整批藏札曾托集古斋觅买家,但许久无人问津。等我听到消息时,已为台湾藏家购去。听汪老(宗衍)说黄先生的藏画传给儿子,书法有些托汪老释出。我从汪老处只得到一两件黄先生旧藏,好像是沈曾植草书楹联。黄先生晚岁编印《广东文献书目知见录》,我在日本京都弄的《货币书目知见录》,就是参考黄先生《广东文献书目知见录》的体例。
黄荫普
等我到了香港中文大学工作,薪酬比中华书局丰厚些,经济上宽裕不少,从这时开始,陆续购藏书画文献。而这个时候,就有机会接触到有关专家学者了。
能请您谈谈都接触过哪些学者吗?之前读您《旧日风云》(一、二集),就对这方面的话题最感兴趣。
许礼平:我在中文大学工作的部门是中国文化研究所,里面有家文物馆,长年展览书画文物。从我办公室过去,十多步就到了,所以时常到文物馆参观。二楼是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郑德坤办公室。郑公是考古学家,又是收藏家,我时常到楼上与他见面,他待我如子侄。有一段时候,郑公几乎每天约我一起午饭、晚饭,而且都是他请。大陆很多学者来香港,都由中国文化研究所邀请、接待。比如启功先生、周祖谟先生、冯先铭先生、王世襄先生⋯⋯来访客人一般比郑公年轻一些。许多时候,是我陪这些来访学者登楼探望郑公。
郑德坤伉俪与高美庆、刘殿爵、王德昭、饶宗颐及许礼平摄于香港中文大学
记得七十年代初文化研究所曾举办过一些书画研讨会,也出版专书。后来有些老辈学者来访时翻阅到这些书,很认真地指出,某件书画不灵光,某件如何如何,从中我学习了些鉴定知识。
八十年代初,启老来中大访问三个月,住在校内雅礼宾馆,星期五、六、日,则在我寓所住,方便照顾。在寒舍时间充裕一些,有时我搬出一些画册向老人家讨教。当时台湾故宫出版有明清扇面画册《惠风和畅》,上海博物馆也出版了上博藏的明清扇面画集。启老翻开画册,有时会评论真伪,教我鉴定知识。记得他指着画册里的一幅仇英说,这是“仇人”,不是仇英。我请教他,如何看出不是仇英画的呢?启老说,仇英用笔看似工细实则随意,很流畅潇洒的,这一幅太过雕琢,刻意求工,反显板滞。启老说,不是印出来的画集、收在博物馆里的东西,就都是对的,不能盲从迷信,凡事都要打个问号。当时我遇到书画,搞不明真伪,先拍张照片寄给启老,老人家怕信件太慢误事,就会打封电报给我,指示寄来的书画照片是假的,或是真的。等启老来香港,或我去北京见面时,就会细说为何是假的。
最早认识启老,是在1977、1978年左右,在广州参加第二届古文字会议。其实在这之前启老已经送了一张行书诗直幅给我。启老喜欢聊天,总有说不完的故事。我记得八十年代初某期《艺苑掇英》杂志封三,刊登一个说书人陶俑,一看那神态很像启老。那个时候启老住在北京小乘巷一个小房间,他自称“小乘客”。后来才搬入北师大红六楼。启老本来画画很有名,“反右”之后不画了。到晚年才再画。他访港住寒舍时,偶尔也画几笔。启老画竹较多,我请他画梅花,可把他难住了。第一张不成功,第二张画好,只是有点生涩,启老很客气地题款说“初习写梅”。不过回北京后,他画的梅花比谁都好,令我五体投地。启老在香港时,见到我出示七十年代初画的神仙鱼,尚未完成,不嫌我的笔墨稚嫩,竟然大笔一挥,补上水草,死鱼变活了,还题上八大用印语“可得神仙”。让我高兴。
启功《红梅》,1982年,101x52cm
“可得神仙”
八十年代初香港中文大学请他老人家来讲学三个月,我们每天都见面,刚才说到星期五晚就住在我家,周一送他回学校。当时二玄社印了不少台湾故宫藏的书画名迹,原大印的,乍看还以为是原作。我买了一张郭熙的《早春图》悬挂在家里,启老看啊看的,然后对我说:从前进故宫,每次都见到这幅画,心里嘀咕怎么还不换,没想到后来再也见不到了,都去了台湾。当时运输大件书画入大陆比较麻烦,有一回知道商务印书馆的陈万雄先生去北京,我就托他将这张画带给启老,送他老人家了。那时候买这样一张复制品,要我一个月的薪水——两千多块。
当时中国文化研究所请了不少学者过来,大陆来的学者很多是我的旧识,或是仰慕已久者。有时请他们挥毫,留下墨宝。如北京来的吕叔湘先生、黄药眠先生,等等。也有新加坡来的郑子瑜,日本京都来的小川环树先生等等。他们留下的墨宝,当时已觉得珍贵,今天再翻阅欣赏,更觉自己太幸运了。
吕叔湘行书录王国维《人间词话》
黄药眠行书普希金诗句
小川环树行楷
周祖谟书法
八十年代中,京沪来了好些名画家,在中文大学参加什么研讨会展览会,又在文物馆即席挥毫。记得吴冠中在文物馆地上写张大画,画得差不多时,急步跑上二楼往下审视,然后又冲下楼继续画。各位名家如黄胄、谢稚柳写画时的神态,各尽其妙,到今天还有印象。
这些收藏家里面,您和谁交往最多?
许礼平:最主要的是虚白斋主人刘作筹刘先生。他收藏的明清书画精品很多,我经常去文咸西街四海通银行里面的虚白斋,看他藏的书画。刘公又是美食家,经常请我吃地道的潮州菜。有时去三角码头附近那家“天发”,有时是德辅道中“环球”,都是当年潮州菜的名店。有时看画夜深了,他就唤四海通银行的伙记去“巷仔”(潮州美食小巷)买粿条(河粉)回银行吃,都是难忘的美食。八十年代我住在铜锣湾北角交界的兴发街。吃完晚饭刘公往往到我家坐、讲书画经。他的司机在我寓所楼下等,或到他走时再唤来接。每次都是我送他老人家上车。许多年之后,有一次他女儿告诉我,人家说她父亲有一个私生子。因为他的司机常常在他下班以后把他带到某大厦,很晚才出来,每次都是那个“后生仔”送他出来坐车。原来说的就是我。
许礼平与刘作筹、沈之瑜(上海博物馆长)、马国权(大公报)及陈凡在虚白斋
八十年代中,上海博物馆沈之瑜馆长来香港,办青铜器展,我也把沈馆长带到刘先生虚白斋看书画,沈馆长惊讶刘先生藏有这许多明清书画精品,后来促成虚白斋藏品运到上海博物馆展览,哄动一时。
还有一位周锦荣先生。1969年就认识他了,他好像不用工作,整天泡在集古斋,我一去集古斋就能看见他在那里,此后我们常有接触。他喜欢谈天,会时不时打电话给我,收藏圈、书画圈中很多消息都是他告诉我的。他好几次和我谈到争夺简又文藏品的事。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有一大批简又文旧藏书画,主要是广东名家的作品,二苏(苏仁山、苏六朋)、二居(居巢、居廉)、三高(高剑父、高奇峰、高剑僧)为主。原本周先生很想要简又文这批书画,但没谈成。简先生转让整批收藏,是有他的想法的。后来是文物馆馆长屈志仁先生,找北山堂利荣森利公开了支票,才接收过来。这批简又文旧藏广东名家书画,为中大文物馆打下坚实的基础。利公的北山堂收藏名迹也不少,后来全部捐给中大文物馆。
猛进书屋简又文(1896-1978)
简又文先生很有意思,他和我叔叔的岳父刘体智医生时有往来。我后来有缘认识他的儿子简幼文医生。去年简医生来香港,我跟他说,你父亲的藏品很好,但是收藏印太坏,那么大一方印,打在小小的扇面上。汪孝博先生为《名家翰墨》写过文章,批评藏家钤收藏印不讲究,就拿简又文藏品作坏典型举例。去年保利拍卖一批信札,我一看上面乱钤劣质藏印,佛头着粪,不买了。来上海开会,听上海博物馆的刘一闻先生说,谢稚柳谢老请他在自己作品上钤印,见他钤得不错,就让他帮忙在书作上钤印,过了好几年,才让他帮忙在画作上钤。可见谢老对钤印的重视。钤印是有很大学问的。
可否请您谈谈您本人的收藏,都有哪些您关注的方面?读过近两年来您关于书札收藏的演讲录,似乎您的兴趣集中在近现代名人手札墨迹上面?
许礼平:我最初收东西很随意,没有系统。后来集中火力在历史文献方面。前一阵子比较关注辛亥革命那一段,有缘收到许多同盟会人物的墨迹、照片、书籍,孙中山、黄兴、朱执信、宋教人、林文……等革命志士的墨迹要收,他们的对家——革命对象——宣统皇帝溥仪和其他亲贵、名臣的手迹也收。前几年,是辛亥革命百年纪念,我和广东省博物馆合办了个 “气吞河岳——辛亥风云人物墨迹展”。参观的人很多,近代史专业的学者称许这个展览很充实。省博还编印展览图录。同一时期澳门博物馆(在大三巴那家)也搞了个孙中山与澳门的展览,我也借给他们若干孙中山相关的墨迹、照片、图书参加展览。在那两个展览之前,我办公室墙壁上悬挂的是孙中山的炭相,孙中山墨迹“博爱”(相马上款)匾额等,有来访客人看到这场面,还以为这里是国民党香港市党部呢。
这些孙中山文物摘下来借去展览之后,没有再挂出来,换了同盟会其他志士。现在悬挂的是一块陈其美写的匾“成仁取义”,上款是日本无政府主义者、宋教仁老友北一辉。这件文物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时,在此地苏富比拍卖会夺回来的。同一场还投得廖仲恺行书四条屏。当然都要付出高昂代价。这四条屏不敢长期悬挂,平日偶尔拿出来欣赏。
陈其美《成仁取义》,苏富比,2013年4月16日
保皇党康梁一伙,我也一视同仁,也收藏他们的书画。当中比较特别的是去年收到的保皇党杀手梁铁君致康有为手札四通卷。梁铁君和康有为是同学,又是他的支持者。梁铁君奉派潜入北京,易名“吴道明”,在北京设置机关,开照相馆、开东洋车公司,又派人去日本学制炸弹,拟布置刺杀慈禧太后。但事败被杀。这几封信透露了他当时在京活动情况,是不可多得的文献。
梁铁君(吴道明)致康有为手札卷,匡时,2016年6月7日
梁铁君有个儿子梁藴侯(梁元),他的老婆就是章士钊太太的妹妹。1961年,章士钊据梁藴侯提供的材料,包括这手札卷,再走访当年经办此案的朱启钤,写了篇《吴道明案始末》,刊登在全国政协的《文史资料选辑》第十八辑。前两年,北京匡时拍卖公司搞了个“孤桐遗珍专题”拍卖,这个手札长卷整卷陈列出来。我看了许久,当场拍了许多照片,回家仔细研究,觉得此卷文献价值极高,决定争夺,幸好有缘投到。
同盟会、保皇党之外,近一点的共产党志士、烈士的手迹,也是我搜集的对象。但这个范畴的文物很难遇到,所以一旦遇到,就尽力去收。这么多年,只收藏到一点点。其中有李大钊的手札,上款胡适之,内容是讨论《新青年》去广东办的问题。又有邓中夏的手札,邓是省港大罢工的领袖,是工人运动专家,存世手迹极稀,这通手札讲的是省港大罢工时期的人事安排。有一件邵飘萍为香港某杂志题辞“愿天下有情人终成了眷属”,和一封给杂志主编的信,信的署名是邵振青。
墨迹之外,照片也不可忽视。我的藏品中,有中共早期工人运动领袖汪寿华的照片,也有被中共中央特科红队处死的叛徒顾顺章的照片,是上海清党前任工人纠察队时的照片,十分罕见。
我收藏的对象当中,有一个很奇怪的人物:廉泉(南湖)。他的夫人叫吴芝瑛,夫妇二人与朝廷重臣和革命党的关系都很好。秋瑾遇害之后,尸体就是他们收葬的,但是辛亥革命爆发后,力主镇压的亲贵良弼被革命党炸死,也是他们收葬的。
丁汝昌致李鸿章书,报告八月十八日(旧历)的海战
历史再往上推,甲午战争时期名人的手迹,如丁汝昌、邓世昌、左宝贵等人,也收了一些。丁汝昌的墨迹有几件,最有意思是黄海战争之后的电讯稿。日本人打到刘公岛大本营,这些东西成了他们的战利品,他们倒是很重视这些文献,都保留了下来,后来在北京嘉德拍卖,给我投得。甲午交战是清日双方,我们不能只收清朝名将而忽略敌人一方,所以日方的名人也收了不少,如日本联合舰队的司令官伊东佑亨,还有他的老师胜海舟,胜海舟是反对日本与中国为敌的。
金玉均行书条幅,128x28cm
李完用
还有朝鲜的历史名人,引发甲午战争的金玉均,他的手迹我也有幸收藏一件。还有一个投靠了日本、被朝鲜当作“国贼”的李完用——毛主席在延安时就说过,我们不要学李完用。他的手迹我也收了。这些很冷门的东西,只要有机会遇到,我就尽力去收。
我还喜欢收藏人物画像。过去未有照相机,人们的面容靠画家描绘而传世,既然关注近世史事,也就留心历史人物画像了。例如广东岭南画派的始祖居巢、居廉,居廉还有照片,再往上的,李秉绶、宋光宝、孟觐乙都没有照片,而人们也未见过他们的画像。我有件华冠画的雅集图卷,几十个人物画像,其中就有李秉绶等几位画家。人物画像、照片,我都很留心收集。
另外,我还有一个兴趣:收藏不以画名的历史名人的画作。晚清人物如李慈铭、曾纪泽,民国人物如熊希龄、汪大燮、杨度、陈立夫,中共人物如邓拓、康生等等,都收。例如陈立夫,他太太孙禄卿画画,有时见到某些作品是孙禄卿画、陈立夫题字。其实陈立夫偶然也画画的,但极罕见。从前见陈的儿子陈泽宠在台北信义路办公室挂有一件。前几年遇到一张陈立夫送给美国某外交官太太的画《鸡冠花》,一看是他本人的手笔,二话不说,立即就收了。
陈立夫《鸡冠花·鸡鸣而起孳孳为善》
康生的作品流传得很少,而且他惯于反复修改,同一画作有好几个版本,例如他画荷花,稿本送了给谷牧收藏,后来又画了一张较满意的,加题首诗送给他老婆曹轶欧收藏。廿多年前北京翰海拍卖,遇到康生墨荷曹轶欧藏本,奋力争夺,终于收归我有。
此前您写到的不少人物,都利用到了您手头所藏文献,能否请您谈谈,您的收藏与写作之间存在着一种怎样的关系?尤其是,您说自己专好打捞不为人知或遭人遗忘的人与事,能否请您举例谈谈?
许礼平:从前我常听汪孝博先生说,他正忙着以书画里面的材料,写考证历史的文章。我也曾经问过叶嘉莹先生,说研究诗词的学者大都只关注刊印成书的诗词集,或是不同的刻本,你有没有关注那些没有收入集中、散落在外的诗人墨迹。她答没有。我自己对这方面是比较留意的,二十多年前,我代启老在拍卖场竞投的王闿运七律墨迹册,许多首没有入集子。此册争的人多,超过启老预算几倍,最终变成我的藏品了。这诗册对我们研究王闿运是很有帮助的。
王闿运《杜若集》
三十多年前我收藏了唐绍仪赠田中的墨迹,廿年前又收到唐绍仪被杀的案发现场照片、当时报纸报导等资料,前几年又收了唐几件墨迹,一直关注他。近几年,看到一些公开发表的秘档,这些档案材料显示,当时孔祥熙的情报系统也好,日本人的情报系统也罢,都在关注唐绍仪的动向。唐没有离开上海,日本人一直拉拢他,老蒋很不放心,军统急委员长之所急,所以唐不得不死。近些年许多历史档案公开,如老蒋日记也公开了,这些史料虽然不一定准确,但有许多历史谜团,因而稍稍清晰。如果再遇到合适材料,准备写有关文字。
从前我说过我是冷摊残客,是专捡古旧破烂的玩家,不是什么藏家。我关注的是旧时事物,有时在拍卖场与人争夺心头好,付出高昂的“血拼”代价,但更多时候,只是以廉值捡拾人弃我取之“烂纸”。日积月累,也塞满寒斋。有时检出翻阅,碰到有趣的东西,便有要整理整理,写些什么的念头。拙文往往就是这样生产出来的。
您曾经说过,您的兴趣在于“再次整理原来的那些老东西”,关注的是“一些被历史遗忘的大师”,“招隐士,举逸民”,这方面的工作现在进行到什么程度了,能请您介绍一下吗?
许礼平:最近北京清华大学美术博物馆准备搞王国维文物展,跟我商借王氏文献参展,共襄盛举,以纪念这位令人敬仰的国学大师逝世九十周年。上个星期,找出拙藏王国维的文献若干,交与清华大学杜教授。重新检视这几件文献,引起要写篇有关王氏文字的念头。
先交待一下,我藏的王国维文物是哪里来的呢?最早的是七十年代末,在香港中环南华大厦集古斋觅得一把王氏小楷成扇,当时即视为宝贝,因为王氏墨迹极稀。八十年代重游日本京都访朋友书店时,书店老板土江澄男先生惠赐铃木豹轩(虎雄)保存的王国维文献给我,让我高兴得不得了。土江所赠几件文献,最珍贵的是王国维讣闻,还有挽诗谢启和帛金谢启各一,王氏遗嘱(石印本)连封套、王氏遗照、王氏手书邮柬等。
1927年6月2日(丁卯五月初三)王国维自沉颐和园昆明湖,了结其短暂的人生。八九十年来,王国维之死仍然为不同年代的学人谈论和关注。当年参加过王氏丧礼的人,恐已无存者。而王氏的讣闻,未见有人提及。国人习惯,这种不吉利的东西,大都毁弃不留,所以存世稀有。王氏讣闻八十年代曾呈饶宗颐翁细读一过,饶翁啧啧称奇,说可以写文章。但一搁又是三十年。去年参加上海图书馆“生前死后”展览和研讨会,展览有王国维墓志铭、纪念专号等,但没有这讣闻,会议中遇王氏曾孙王亮博士(王仲闻孙),谓也未曾见过,那么拙藏这讣闻,恐是人间孤本了。今年正巧是王国维逝世九十周年,近日拟据手边这些文献撰写王氏讣闻相关文字。
王国维死的时候,是清华学校研究院导师。清华有不少人物,是我所关注的。其中有位袁永熙,今天似乎不在人们视线中。袁是解放后清华大学第一任党委书记,陈布雷的女婿。陈布雷是老蒋文胆,但女儿和女婿却都是中共党员。袁永熙夫妻曾双双被捕。被捕除非牺牲,纵是坚贞不屈,活着出来也是“手尾长”(粤语,指麻烦缠身,难以了结干净)的。拙藏烂纸堆中,有一小叠有关袁氏的“交待材料”,材料显示,袁并未叛党,然而此后厄运总是缠绕着他。今年是他诞辰一百周年,恐怕无人理会。我总想据拙藏文献,写些什么,发潜阐幽,伸张迟来的正义。
忽然想到,拙藏一册清华校长梅贻琦的友朋到访册,其中一页,有叶公超、袁永熹夫妇到访后留名,时间是民国廿五年七月十一日。袁永熹是袁永熙的姐姐,叶公超是袁永熙的姐夫。袁被捕后,是叶保释出来的,他真的不知道袁是中共党员吗?叶公超赴台湾前,在广州爱群大厦与黄苗子碰面,向苗子表示自己想返回北平清华教书算了。当时解放军已经入城,返回清华岂不是“投共”?叶与小舅子袁永熙谈过这个敏感话题吗?抑或是袁永熙动员姐夫北上?叶向黄苗子透露北返念头,是请苗子搭线吗?这许多谜团,都像旧时月色般蒙蒙胧胧。或许将来遇到有关材料,才能清晰,才敢动笔。
我的观点,是让材料说话。所以平日颇为留心史料实物。当然,有许多事情是无法追查的,也不必执著,人生苦短,精力有限,能做多少算多少。
我与邓之诚先生的书缘
我与邓之诚先生的书缘
冬晖
2017-09-03 14:30 来源:澎湃新闻
大概在1989年左右,我正是个小县城的初中生。我们那里风气闭塞,新华书店刚刚实行开架销售,可以随意翻看,比以前方便多了。有时几个爱看书的同学会结伴到县城的新华书店去看看书,主要是选购习题集,顺便也看看各种杂书,毕竟十来岁的孩子好奇心简直是无穷的。有一天正在浏览书架,忽然发现一部排列整齐的大部头,名曰《中华二千年史》。拿下来翻翻,繁体竖版,大段大段地引用古籍原文,一个初中生基本上是看不懂的,但却从此记住了作者名字,朦朦胧胧觉得,能写出这样艰深的历史书的,肯定是个大学者,但后来几年再没看到有关邓之诚的其他书籍资料。后来上了大学,读书渐多,才慢慢开始了解邓之诚先生的生平和他的作品。
邓之诚生于1887年,正是清末的历史大变动时期。反映在思想学术界,就是“新派”和传统“老派”共存的局面。比邓先生略长几岁的余嘉锡、杨树达,可算是传统味比较浓的老派学者,略年轻一点的胡适和郭沫若等人,就都带有浓厚的新派学术风格了。邓先生自己也算是家学渊源的老派人物。他的叔曾祖是曾任闽浙总督和两广总督等要职的邓廷祯,邓廷祯的诗文也都有很高造诣,为世所称。邓之诚幼承庭训,打下了坚实的文史基础,后以优异成绩毕业于云南两级师范学堂,曾任教昆明一中,后又担任《滇报》主笔。辛亥革命时期,邓先生积极奔走革命,并发表了多篇鼓吹革命的文章,影响很大,后来又参加护法运动。这个时期的邓之诚,是一个热血青年,积极行动的革命者。
然而学者毕竟还是学者,革命的热情过后,邓先生回归学界,被慧眼识人的蔡元培聘请到北大任教,从此开始了他四十多年的大学教授生活。在当年万物趋新的大环境下,邓之诚坚守着自己的学术理念,做着传统的“旧学问”,也正因如此,他在北大和燕大任教期间,思想学术观念与新文化一派学者格格不入,常在课堂上公开批评当时的学界大佬胡适和傅斯年,如称二人的言论为“胡说”,“附会”,现在想来,实在也是甚为有趣的老辈学者性格,或许也可称为一种特殊的“民国范儿”。
我从大学时开始搜求邓之诚的各种著作,后来竟陆续得到几种邓先生本人的旧藏或手稿,实在是跟邓先生书缘不浅,分别简介如下:
按得书先后来说,第一个收获的是邓之诚旧藏顺治刻姚文燮注本《昌谷集注》。姚氏以史证诗,虽有穿凿处,但所说亦成一家之言,是李贺诗集的重要注本,历来为人所重视。但是却流传罕见,见者甚稀。查邓之诚先生日记,1959年8月1日记曰:“……送姚文燮昌谷集释来,定价六元。予求之数十年,且极高价皆未得,今乃无意得之,不可谓非幸事矣!”(《邓之诚文史札记》1171页,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得书之喜跃然纸上。
不但记入日记,此本卷一首页还有邓先生第二天的题跋一篇,其文曰:“姚文燮昌谷集释四卷,行世甚稀,后来注昌谷者皆未引及。予悬高价求之数十年,不能得,今年大暑中得之,犹以为甚幸。文燮引史证诗,虽间有得失,然命意自佳,终非他人所能比併。喜而识之,后之人其宝诸。己亥六月二十有八日文如居士邓之诚书于成府村居,时年七十有三。”后有钤印:“文如居士金石长寿印”。按,邓先生1960年1月初去世,此跋是他半年前所题,用蝇头小字,笔力不衰,实在看不出是七十多岁的老人手笔。
昌谷集序
昌谷集凡例
昌谷集目录
昌谷集卷一有邓先生的题跋
邓先生没有谈到的是,此书其实有前后两刻。初刻于顺治十七年,也就是邓藏本,然后又在康熙五年重刻于建阳书院。两本都罕见,查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仅著录了康熙本,也不过四馆有藏。此顺治原刻本即使不是孤本,存世也肯定极少。翻刻本除姚注以外,又增加了多家评语。而且为顺治本作序时,钱澄之仍出家为僧,故序言署名衲澄之,后来的康熙本收钱澄之重刻序一篇,已改为本名,盖澄之当时已还俗。顺治本序言今钱澄之文集整理本(黄山书社版)未收,不知是否为佚文。
此本十几年前得于京城旧书肆,正巧还遇到了辛德勇先生。记忆中辛先生慧眼独具,以廉值得康熙刻本明史稿一大摞,书虽有残缺,也的确不多见。当年还常常在旧书店遇到他,后来他大概忙于研究和著述,就很少再逛了。
《蒙兀儿史记》初印本,共两函十四册,其中一册有邓之诚先生1933年的题赠曰“敬赠 孟劬先生”
获此书后不久,又在琉璃厂某书店得到一部《蒙兀儿史记》初印本。共两函十四册,其中一册有邓之诚先生1933年的题赠曰“敬赠 孟劬先生”,一开始觉得有点不大理解,这书不是邓先生的著作,也不是什么珍贵的古本,为何要郑重题赠呢?后来想起孟森写过有关蒙兀儿史记的文章,回家查阅原文,果然说此书有试印本甚难得,民国时就“索值至百余金,应者无难色。或有不可价售者,则百计以法书名画以易之”(《明清史论著集刊续编》524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赶紧第二天又去琉璃厂把书买下。
得书后仔细翻阅一过,发现这十四本虽然是完整的一部,开本和纸张全同,却又分为十册和四册两部分,区别只是书皮的颜色略有差异。四册封面颜色较深,为邓先生赠本,有铅笔写一至四;其余十册有铅笔写1至10,全部十四册都有张孟劬先生藏印。后来邓之诚日记出版,查1933年十月三十日记曰:“孟劬送所作《骨董琐记》题词来,尚佳,即作复谢之,并赠蒙兀史四册为润笔”,这才明白了题赠的来龙去脉。
最近一次所获邓先生的书,是他的《闭关吟》手稿。1941年日本对美国宣战后,邓先生所任教的燕京大学被日寇封闭,邓之诚、洪业等几位著名教授也遭逮捕,在狱中度过了近五个月。邓先生在狱中坚强不屈,不废吟咏。所见所闻所感皆记之以诗,共得一百余首。出狱后即手录一册,名之曰“闭关吟”,后于1946年排印出版。这些诗作体现了先生坚贞不屈的气节,记录下一个著名学者在日军监狱中的遭遇,给我们留下一段珍贵史料,可以算是一种特别的“诗史”。
虽然对此书早有耳闻,也一直心向往之,但因为当年只印了二百三十册,一直未能买到。不意2015年泰和嘉成拍卖公司征集到此书原稿及另外两种邓之诚诗集上拍,这实在是难得的秘笈。如此具有历史意义的手稿,自然不能轻易放过,遂力争而得。2015年恰好是抗战胜利七十周年,得此书自有一种特殊的纪念意义。
《闭关吟》手稿
邓之诚先生藏书多归中科院珍藏,外间流传不多,能够得到这样几部珍贵的旧籍,实在是大喜过望,自诧书缘不浅。鉴于这几种书外界知者不多,尤其是昌谷集注,公私书目均未见著录,遂做此小文介绍,也以此来纪念邓之诚先生一百三十周年的诞辰。
陈宗石自存本陈其年集
陈宗石自存本陈其年集
冬晖
2017-08-28 14:59 来源:澎湃新闻
陈氏的故事要从陈于廷说起。陈于廷,字孟谔,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初任光山、秀水等县知县,后擢为御史巡按各地,裁抑豪强,所至皆有正声。天启年间又升为吏部左侍郎,立朝期间正直敢言,不附魏忠贤,不久被免官回乡。由于陈于廷和东林领袖高攀龙、赵南星等人均交好且政见相似,也被时人看作东林的中坚人物,阉党高官王绍徽为打击东林人士而编写的《东林点将录》,就把于廷列为“守护中军大将十二员”之一的地藏星。
崇祯帝即位后打击阉党,陈于廷被重新起用,官至左都御史,后加太子少保。于廷在此期间仍然刚正不阿,不攀附先后担任首辅的周延儒和温体仁,后来终于还是落得个再度革职的结果,后卒于家。
陈于廷的第四子贞慧名气更大。陈贞慧是著名的“明末四公子”之首,四公子即陈贞慧、侯方域、方以智、冒辟疆。四人皆为复社重要人物,又都爱交游天下名士,文采风流,冠绝一时。复社是当时能够左右朝政的文人组织,之前的东林虽然有党之名,却实在是个松散的学术团体,并没有严密的组织和明确的政治诉求。复社则已经类似近代的政党,组织严密纲领明确,具有浓烈的政治色彩。虽然最初是以“兴复古学”的名义相号召,后来随着复社人士不断登第为官,影响逐渐遍及朝野,甚至能够左右首辅的人选。
陈贞慧最有名的事迹,就是参与领导“留都防乱公揭”,声讨驱逐阮大铖一事。陈贞慧本人对此也很得意,曾为文自记其始末:“两人(按:即吴次尾、顾子方)先后过余,言所以,余曰:‘铖罪无籍。士大夫与交通者,虽未尽不肖,特未有逆案二字提醒之,使一点破,如赘瘫粪溷,争思决之为快,未必于人心无补。’次尾灯下随削一稿,子方毅然首倡。”此事影响很大,众议汹涌,阮大铖狼狈不堪,几乎到了人人喊打的程度,后来发生的侯方域李香君“桃花扇”的故事,也与此事有关。南明弘光朝,阮大铖再度得势,贞慧在南京受迫害入狱,后得侯方域以数千金营救,才幸免于祸(按,陈侯两家为世交,两人后来还结了亲,贞慧四子宗石入赘侯家)。入清后贞慧隐居不出,在宜兴城南筑一土室,“不入城市者十余年”,与遗民故老相往来,顺治十三年去世。
陈其年像
陈贞慧的长子陈维崧,字其年,生于天启五年,是明末清初的大文学家。他少年即有文名,在诗词文各方面都有很高的成就,可以说是清代文学史上第一流的人物。可是才子往往命运坎坷,他虽出身名门,但遭逢了时代的巨变,明亡后家道也逐渐中落,父亲去世后由于家庭生活的压力,他不得不离家远游,漂泊四方,足迹遍及大江南北。虽然声名早著,各地人士莫不乐与之交游,但以一个出身名门的贵公子,过着类似于寄人篱下的生活,可说是结合了家国两方面的遭遇,心情是极为沉痛与曲折的。郁结于心就要发而为文,其年内心的悲愤与感慨,都体现在他的文章和诗词中。他的一生只有五十七年,却创作了很多作品,现存陈其年全集共有诗一千余首,词一千六百余首,文集十六卷,另外还有许多作品已经在漂泊中散佚,无从寻觅了。
由于生活漂泊不定,其年的诗古文词生前多未能梓行,他死后数年才由弟陈宗石陆续整理刻成,这也就是患立堂本陈迦陵全集。共包括文集十六卷,诗八卷,词三十卷,后来清代多次重刻,依据的都是这个版本。其年的诗文词清代甚为流行,尤其是骈文和词被誉为清代第一,但这个最早的全集本却并不多见,后来四部丛刊影印了患立堂本,从此才比较易得了。
我很爱读陈其年的作品,寻觅多年,有幸先后得到两种患立堂本迦陵集,一为竹纸本全集,一为白纸特印本迦陵俪文集。特别值得一说的是,此特印本乃刊刻者陈其年四弟陈宗石子万的自存之本,开本阔大,抚印甚精。康熙刻本用白纸印的很少,患立堂本迦陵集更是从未听说过有白纸印本,估计就是宗石特别印制留以自藏或赠送亲友的,也许竟是存世孤本,亦未可知。
白纸特印本迦陵俪文集卷一,有陈濂两印
白纸特印本迦陵俪文集卷尾
患立堂竹纸本迦陵俪文集卷一
患立堂竹纸本迦陵词全集卷一
此本有宗石及后人藏印多方,知此书一直到宗石孙陈濂时还藏于家,后不知何时散出。宗石藏印中有一方极为特别,印文曰“东林少保之孙复社党人之子”,联想到宗石的遭遇,我们可以感到落魄公子那一份内心的骄傲与坚持。虽然家道已经贫寒中落,甚至入赘到河南商丘(两家虽然关系极好,士大夫阶层入赘在古代还是极罕见且受人歧视的),但陈家后人的家世自豪感却越发强烈了,那种不羁和坚守由此印跃然而出,几百年后仍然神采奕奕。
陈宗石藏印“强善堂主人陈宗石子万氏”及“东林少保之孙复社党人之子”
曾读陈先行先生主编的《柏克莱加州大学东亚图书馆中文古籍善本书志》,知此患立堂本也有初印及剜改本之别。加州大学藏本卷二目录铲去《与吴骏公书》等三篇,内文删除《醴泉颂》一篇,乃剜改后印本。我所得的两本则都是未经删改的初印本,颇堪自豪。但虽然两本都算初印本,白纸特印本明显刷印更早,印工也更佳,实在是难得的珍品。
卷二目录
两个本子都是未经删改的初印本,《醴泉颂》都在
竹纸本全集十余年前得于京城旧书肆,为济宁兰枝馆孙孟延旧藏,已自诧书缘不浅;白纸本两年后得于沪上,卖家虽未明言此本之罕见难得处,然索价亦颇昂,约比当时三代写刻本价还高出一倍左右,大概也觉得康熙白纸本比较少见吧。我初见此本之阔大,已为之心动,打开一看,宗石藏印赫然在目,遂当即买下,附记得书大略于此。
患立堂竹纸本迦陵全集,为济宁兰枝馆孙孟延旧藏,有其题跋
徐伯郊是怎么从香港抢救文物的
徐伯郊是怎么从香港抢救文物的
柳向春
2017-09-14 09:37 来源:澎湃新闻
陈澄中(清华)的古籍收藏,无疑是一个传奇。他究竟从何时开始?收藏过多少古籍,其实直到现在也并不十分清楚。只是根据沈兆奎《郇斋读书第一图记》,知清华收藏宋本之始是北宋台州本《荀子》,而其斋号之得名,也是因为此书。
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家曾从清华手中购得包括廖氏世䌽堂《韩柳文》和蜀刻本《丁卯集》在内的善本一百二十六部,现藏于国家图书馆。六十年代,陈氏再次向国家售予台州本《荀子》、大德本《梦溪笔谈》、宋拓《蜀石经》在内的善本二十五部,现存国家图书馆。至1980年,清华遗孀叶爱锦将上海寓所所存六百七十六部古籍捐献上海图书馆。2004年,嘉德公司将荀斋存美之书包括宋版《周礼》等二十三种,带回国内,后转与国家图书馆收藏。
在这些收藏的基础上,并加入了现在仍存荀斋之子国琅手中的部分,中国嘉德公司与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合作,出版了《祁阳陈澄中旧藏善本古籍图录》,其中著录宋刻本五十九种,金蒙刻本十四种,元刻本三十种,明刻本一百九十七种,清刻本五十七种,明抄本五十一种,清抄稿本一百三十四种,碑帖绘画十五种,共计五百五十七种。这是目前为止,对荀斋藏书最为全面的著录,是现阶段研究陈氏藏书的基础。
但是,这个图录也存在一些问题,如对一些细节问题交待不清,既然之前仅荀斋沪寓就曾捐与上图六百六十七部,何以此图录中,再加上其他两家所藏之后,却反而仅仅收录了五百余种?幸图录编纂的当事人俱在,尚可咨询,否则,这一问题显然会给研究者造成不少的困惑。据上海图书馆研究馆员陈先行先生见告:上海图书馆中实际上藏有荀斋旧藏四百余种,而之前所言的六百七十六部,是包括了清华婿家的藏书在内的。当然,在这个图录中,可能也会有部分清刻本没有被收入其中。
但问题尚不止此,陈先行《郇斋藏书整理小记》一文中说:“由于赵(万里)先生在沪上陈宅所经眼者以稿钞本居多,而陈氏家人出售之书乃明清刻本,于是赵先生得出结论,郇斋留存上海之书为稿钞本与明清刻本。而事实是,现存于上图之郇斋藏书中,有宋刻本十五种、元刻本十二种、赵城金藏零本九种、金代单刻经六种、普宁藏零本八种、明铜活字本六种、稿本十一种、明抄本三十种、毛抄三种,他若卢文弨、鲍廷博、吴骞、黄丕烈、劳氏兄弟等名家批校题跋本(不包括过录与佚名批校题跋)达八十七种之多。”但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家就通过上海文化事业管理局咨询过曾参观荀斋沪寓的相关人士,这位佚名人士曾凭记忆手写陈氏沪寓藏目一份,计“宋本三十六种、金刊本二种、蒙古本一种、共三十九种、《永乐大典》四册(辽、堂等字),黄丕烈校跋书约三十种,柳大中钞唐人集约二十余种,许博明旧藏天一阁钞本及其他明抄本约二十余种”。其中提及之物,多见于现在图录,但也有部分不知下落,未知是否其回忆有误?如所言《永乐大典》,就不见于这一图录。
我曾就此问题咨询过当年亲自为陈氏沪寓抄家图书造册登记的沈津先生,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我,荀斋这批书中,绝无《永乐大典》。但既然其他部分都基本可以复按,只有鼎鼎大名的《永乐大典》反而误记,也是非常值得诧异之事。所以,荀斋旧藏的研究,还有很多未知之处,需要慢慢探索。
以最负盛名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时第一批回购香港所存荀斋藏书而言,大家都基本上对此事耳熟能详,但具体经过如何?其间发生过什么故事?其实并无人去探究。最近有幸获见一批当时负责回购事务的徐伯郊先生相关信札,对此事多有叙述,多为未经前人道及之逸闻,故为之摘出,略事排比,以见当年回购之详情。
二
以我俭腹,现在所见最早提及对陈氏藏书有兴趣的是郑振铎。他在1952年12月15日致徐伯郊函中问到:“又陈澄中的善本是否可购?”如果说这一次还是试探,那到了12月23日致徐伯郊函中,则是决心已下:“陈澄中的善本,亦可进行洽商,此是极重要的东西,必须收得。”
到2月9日,徐伯郊答复郑振铎:“至于陈澄中的善本,因为当然与他谈的时候,他来说价格,仅问中央拟出什么价格?还有香港对于善本没有市价可以比较,所以很难定出一个适当价格来。就记忆所及,将陈氏善本重要者开出一单,亦已交王毅同志转寄上,请定出一个价格来,以作预算等。郊去香港,再与陈澄中慢慢商量,不知以为然否?”显然,对陈澄中这样精明的卖家来说,是不可能轻易就达成协议的。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2月19日郑振铎致徐伯郊函中,郑要求伯郊返回香港,直接与陈澄中接洽:“我和冶秋同志商量了一下,拟仍请你再赴港一行,以便接洽陈澄中的善本书事等……陈澄中的善本书,要早日接洽好。”得到西谛的指示后,伯郊很快就有回复,但他在2月27日的回信中,也着重指出一个重要问题,就是资金的安排:“陈澄中的善本,是不是全部要?请示知。这次赴港,当尽我全力与他交涉,希望价钱合宜。如果交涉好了,不知款子是在第几期的预算?因为陈对于钱是算的很精的。”事实上,当年在文物回购的时候,伯郊经常因为资金不到位或者不及时而狼狈不堪。
有鉴于此,在4月8日的回信中,郑振铎明确告知资金安排情况:“陈澄中的善本,请与他接洽,拟放在第三季度或第四季度之内项目办理。”4月28日,郑振铎更是提出具体请款方式:“陈清华的善本书,盼能便中进行。拟于讲好价格后连同陈仁涛的古货币,一同请专款。”自此之后,荀斋善本的回购工作,算是正式展开了。
徐森玉夫妻与长子伯郊合影
三
对荀斋藏书的价值,深谙此道的郑振铎自是了然于心,他曾告诉徐伯郊:“最重要的是陈澄中的书,务请能设法购到国内收藏,重要者已仅此一家矣。”又说:“陈澄中氏的善本书,先生如得之,即可成一大藏家,似必须以全力进行,并盼能早日有结果。”可见西谛对陈氏藏书的重视。但从这些信中透露出来的信息看,荀斋藏书的回购工作,进展并不顺利。
因此之故,在1953年7月31日,郑振铎写信给德高望重的伯郊父亲徐森玉先生,请他出面说项:“香港陈澄中处的善本书,正托伯郊在进行中,不知先生便中能致函给陈君,劝说他一下否?不趁此时加紧收购,便不易掌握得住了。估计,收购之举,在三两年之内,也就差不多可以告一结束矣。将来,即有款,也只能另行收购,万难有成批整家的旧藏可得了。”与此同时,郑振铎也写信给徐伯郊,请他抓紧办理:“陈君的宋元善本事,已进行否?究竟需要多少钱?恳即办为荷。”
实际上,伯郊在返港不久,就开始努力与陈澄中接洽,在徐伯郊致朱光函中,他曾报告其工作进展:“朱先生:到港已两周,初来时忙于找住所,及与郑先生见面,故未上书。今先将陈书事,约略报告如下:关于还价事。已还六十万元,彼表示相差太多。同时他建议先点书,如在目外多出何书,他决定一同出让而价钱希望不减。我为了要对原书是否与目录相符,一周来每天与陈见面,并帮他找书、整理书,因为实在太多了,同时又不放在一处,所以整理起来要费相当时间。现在已整理者仅一小半,等全部整理完了,再将正式目录寄上。”
在整理过程中,还有些意外收获:“朱先生:前上乙函,想已收到。今日整理陈书,发见书箱内有《汲古阁藏书图》一轴。此图一向有名,书者为王式咸,与汲古阁主人毛晋同时。而题跋者共有三四十人,皆系干嘉时有名藏书家,如钱大昕、瞿中溶、黄丕烈、顾千里等。此轴陈系购自大陆银行总经理许汉卿,当时价钱甚高,约黄金八大条。郊即要求加入目内,陈■不允。最后迟迟方勉强答应,特此报告。”而这卷《藏书图》后来也一并转让给了国家,作价三万港币。
伯郊其实对收购荀斋藏书是十分努力的,他曾在一封给西谛的函中,表达过自己对回购工作的认识与态度:“在香港做事,实在不像国内,一切全很困难,以后更当十分机密,十分小心谨重,并与朱市长更多的联系。我这一次与国家做事,完全抱了必胜的决心,多争取一件东西,觉得多与国家做了一件事。至于个人的事,现在全不记在心里,这一点,我想您是可以信任的。”
或许正是因为在港工作的这些困难以及伯郊的小心谨慎,也部分地造成了工作进度较缓的后果,但无论如何,这项工作还是一直在推进。在1954年2月2日徐伯郊致郑振铎函中,向西谛汇报了最新的工作进展:“我来港大部份时间全花了与陈澄中谈书的问题,以及代他整理书。现在除去一二种还没有找到外,百分之九十九的书全整理完毕,与所开的目录相同。其中宋版皆是真宋版,黄跋及柳大中钞本等全部真的。至于张承吉(祜)集虽然没有找出,他绝对负责是有的。作者名祜,笔误为张继,是错的。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价钱,他以为成本太高(如《周易》现洋三万元、《柳文》一万五仟元、《文选》三十大条等)。如以他的成本及现在港币对比,是超过他的索价很多的,所以仍坚持港币一百万之数。他同时声明目外的书是可以加上,并已加进《汲古阁藏书图》。此图与藏书掌故颇有关系,为李木斋旧藏,他是从大陆银行许汉卿处买回的,价钱很高。此事早已请示朱先生,(他)恐因事忙,并未有回音。希望与王先生研究后示知。”可见,对荀斋图书回归一事,徐、陈已经基本达成共识,所存的障碍,主要就在于价格方面。
既然伯郊与清华在价格方面很难达成共识,西谛决定换一种方式,来促成此事。在1954年6月4日致徐森玉先生函中,他提出一种新的方法:“关于陈澄中的善本书事,伯郊兄已在接洽,乞勿念!当可购买成功的。我的意思:关于书价的商谈,可由我们指定另外的人负责。关于版本的鉴定,则由伯郊兄负责。如此分工合作,可省掉许多麻烦。不知尊见以为如何?便中乞和伯郊兄一商。他为国家救全了不少重要文物,他的功绩是显著的。但今后其地字画已不太多,拟暂停止一个时期,且静观一下。否则,过于执心了,价格一定会更加腾贵的。”
西谛这个建议到底落实了没有?现在还不清楚。不过,这项工作很快有了进展确是事实,王毅在11月20日致徐伯郊函中讲到:“陈货请于今年一次办妥,决不分批进行,以便年底盘货。”但从王毅的措辞中也可看出,应该是陈澄中的提议,将这批图书分别点交,而王毅明确反对这种做法。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方面的分歧,在1954年内,荀斋书回购工作并没能完成。这项工作的最终完成,已经到了次年。
1955年5月16日郑振铎在给徐森玉先生信中说到:“陈澄中书,已谈妥。这又是伯郊兄的劳绩(请暂守秘!为感)!这批善本得到,则关于宋、元版本,当可告一段落。流落在外的,已经寥寥可数了。”这次回购荀斋之书,对百废待兴的共和国而言,显然也是一件大事。因此作为这项工作的实际负责人,郑振铎也难掩喜悦之情,在5月28日再次致信徐森玉先生,表达其兴奋之意,并对回归之后的保存方案也提了一些看法:“陈澄中书得成交,从此了却一件大事!我们均应和张菊老一样的欢欣鼓舞也。惟书虽已点交,却尚未入国门,尚乞秘之为盼!已另函菊老,告知此事。想他一定大为兴奋也。至此,国内藏书,已归于‘一’。私藏中,只有傅忠谟和伯郊两家了。这两家不成问题的迟早会又归‘公家’所有。惟既归于‘一’,则必须妥求保护、保管之方。空气之干湿、温度的冷暖、光线的强弱,均必须加以调节,加以讲求。至于避虫去害,则更是首先要做到的事了。现在‘书库’的条件尚差得远,故做好科学的保管、保护,尚需相当时日也。此时,亟应完成编目工作,以便典藏和查考。想斐云当能在短时间之内努力完成之。”
徐森玉及其大哥与伯郊、文绮
四
陈澄中转让的这批图书,在1955年6月中旬,已经完全装箱完毕,随时准备运穗。6月15日徐伯郊致朱光函中告知朱光:“朱先生,六月五日信收到,悉一是。陈书已于日前整理清点清楚,共六箱,不日即可运回。关于运会办法,已与沈先生商议好,拟托中国旅行社代运。一方由中行随一人到深圳,至于深圳方面,请尊处派一人来接,双方在深圳中国银行会面。这个法子,不知以为然否?请示知。”
两天之后,伯郊再次致函朱光,与之商量具体运穗日期:“陈清华书籍,装箱工作已办好,计六皮箱。今将装箱目录奉上,此目录写明每箱装书若干种及每种册数,又每箱若干册。请即指示日期,以便由中国银行派李秉忠先生送至深圳,何时尊处再派一人至深圳相接,如此则甚为安全矣。”
朱光如何回复,现在尚不清楚,但最晚在7月初时,这批图书已经安全运抵广州。这件事情本该就此圆满结束,但忙中出乱,难免会发生一些小小的失误,1955年7月2日徐伯郊写信告诉王毅:“陈澄中书六箱,已全部安全运到广州,并有蔡先生的收据(前寄上之装箱目录,第六箱‘《秋声集》六册’,‘六’字笔误,应改为‘二册’,全箱总册数不改)。澄中收据及清单日内寄上。”
这个问题其实并不大,正如伯郊在信中所言,“笔误”而已。一个多月后,伯郊如约寄上陈氏收据及最终目录:“清华货照去年所开目录共123种,其后又加入《周易正义》及《扬子法言》,共125种。最后于成交前清点各书,发现其中有《湘山野录》存沪未带港。而柳(签)[佥]钞本中,多出《姚少监集》一册,最后即以该目录成交。共宋元本三十八种、善本八十八种,统共一百二十六种。存沪书有:宋本《梅宛陵集》、《张承吉(祜)集》、元本《梦溪笔谈》、毛抄《鲍氏集》及《湘山野录》共五种,特奉告备案。今将陈氏收据二纸及最后成交目录一份附上,请查收。”接下来的工作,就是由国家文物局方面负责按目清点,逐一核对而已。
然而,就在这个最后的环节,竟然又发生了一个意外的插曲。徐伯郊在9月20日致王毅函中说到:“金匮之货,在全部未运回之时,郊与沈君早已发现缺少第30号一件,因由深圳及澳门运去之货,皆有回单,并无第30号。而最后运出之整批,亦无第30号。查金匮之货,自运到中行后,即行点收,并先后包装三次,地点皆在中行,经手者仅沈君与郊二人,决不应有遗失之事。惟第三次包装为一七八包时,时间过份匆促,或者漏编第30号一号。先是第二次包装为三百包左右,朱先生所托之运货人看过后觉得太小,于是以一夜时间改为一七八包。因时间关系,由郊交与沈君时,未能清点,第二日即开始带运矣。兹将经过情形简单报告,盼尊处即日拆包清点,如全部货与目录相同,即无错误。如缺一包之数,当再追查。”
虽然现在尚未发现王毅来函,但这封信显然是就王毅来函云所接之货缺少30号一件的回复。幸运的是,这个失踪事件,不过是个乌龙而已,很快就得到了澄清。在10月4日致徐伯郊函中,王毅解释了发生这个误会的缘由:“陈货中,由于货单不清,查对起来比较困难,大致差不多,且30号货因杂于其他包装之中,现已发现。”
至此,此次回购陈澄中所藏善本一事基本圆满结束。这些藏品不仅极大丰富了当时北京图书馆的馆藏,也为后来国家图书馆和上海图书馆与陈氏及其家属的合作,奠定了一个良好的基础。当时的具体经办者徐伯郊,克服种种苦难,不掘不挠,克绍家风,最终为国家抢救回来了包括荀斋善本在内的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这些功绩,实在值得我们永相铭记。
郑振铎知而未见的罕见书
郑振铎知而未见的罕见书
冬晖
2017-07-17 15:28 来源:澎湃新闻
《攀古小庐文》一卷,清许瀚撰,咸丰七年刻本。许瀚号印林,为清代著名学者,书法家。精小学、金石学、校勘学,极为学者推重。当时眼高于顶,高唱“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的一代天才龚自珍,也称赞许瀚为“北方学者君第一”,可见其学问之深湛。
咸丰七年春,许瀚好友高伯平刻此书于清江浦,当时刷印不多,仅在师友之间流传。咸丰十年正月,书版不幸毁于捻乱,存世仅不到三年,因此流传极为稀少,一直为学者和藏书家所珍,被视为清人著作中最善本之一。郑振铎先生在“清代文集目录跋”中专门提到此书曰:“许印林攀古小庐文,仅一册刊于光绪间。日本尝复印之。然今则复印本与原本同不易收。而原本附有续编尤称珍奇,为价几等清季之宋版书。”从这段话来看,郑先生实未见原书,只是耳闻。咸丰原刻《攀古小庐文》仅一卷,附有续编的乃是光绪重刻本,日本影印的则是咸丰原本。
此本之难得尚不止于此,对照日本影印本后发现,此本正文内容微有不同(清代版本图录所收之本与日本影本同)。开篇第一页,影印本题名作“说文答问”,此本则是“策问”。好在《攀古小庐杂著》也收此文,且文后有注“右吕鹤田给谏崇实书院课题,瀚拟作此篇”,方知初名应为“策问”,后改为“说文答问”。
《攀古小庐文》开篇第一页
再看丁晏序言,丁序乃应刻书者高伯平所请而作,落款为咸丰七年三月。此本保存完好,却并无丁序,但有许瀚友人张宝德墨笔长题曰:“忆自道光己酉来金陵过访余斋,始订交焉。盘桓二十有余日……今馆于淮安山阳丁柘翁(即丁晏)年丈处,见其大著刊本……岁在强圉大芒骆余月上元张宝德容元甫读毕识于六艺堂。”按此为古代的岁星纪年法,即咸丰七年四月初一。从三月刻书、刷印并装订成册,并从清江浦“快递”到淮安丁晏处,张宝德又看到并读毕此书,一共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最初印无疑也。联系到此本保存完好而偏偏无序言,颇疑此本就是高伯平送给丁晏并求序言的最初印样本。 许瀚友人张宝德墨笔所作长篇题跋
此书耳闻已久,访求十余年未能得,不意忽于2012年泰和嘉成秋拍见之,大喜过望。细审之下,又是一“极有故事”的初印本,遂以志在必得之决心参加竞争,最后以九万余元收入寒斋。如按郑先生所言,此书在清末“为价几等于宋版”,则此价并不为昂。其实“千金易得,佳本难求”,这样有趣的书,又怎能仅以金钱加以衡量呢?
余生也晚,能得到一本郑振铎先生知而未见的罕见书,自诧书缘不浅。草成此文,以作纪念,并与各位古书同好分享。是为记。
一份百年手稿的流转迷案
一份百年手稿的流转迷案
冯建红
《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手稿
1922年5月23日,周作人(前排左三)与鲁迅(前排右三),爱·罗先珂(前排右四)在北京世界语学会合影。
周作人
尽管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里,63岁的周吉宜就开始通过各方努力去阻止祖父的手稿被拍卖,但最终还是失败。5月12日,由周作人撰书、鲁迅批校的《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以184万元的高价落槌。
作为中国现代著名散文家、文学理论家、评论家、诗人、翻译家,周作人的作品常出现在各类拍卖市场,然而,这次的手稿显得有些不同。周作人之孙、中国现代文学馆原副馆长周吉宜表示,这份手稿在“文革”抄家时遗失,而“文革”结束后,国家几次归还抄家物资,却并没有这部手稿,自此,它便下落不明。
5月23日,记者在周吉宜的家中见到他时,他正在收拾整理一摞材料。“既然未能阻止拍卖,接下来我打算好好准备准备,诉诸法律途径,讨个说法。”周吉宜始终认为,手稿是属于包括他在内的周作人的子孙后人的。
现代小说理论奠基之作
《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为周作人于1918年7月在北京大学发表的著名演讲,后全文刊登于《新青年》第5卷第1号(1918年7月15日)。如今此文仍旧可见于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周作人自编集《艺术与生活》一书中。
已被拍卖的这份手稿,内多批校修改。末页周作人记“此稿经过鲁迅修改,文中添注涂改的字,都是他的手笔(也有几个例外)”。知其为周氏兄弟合璧之作。
这份拍出184万元高价的手稿,除了其历史价值外,其背后映射着周作人一段时期的重要经历。
1917年9月4日,张勋复辟事件结束后不到两个月,周作人收到了北京大学的正式聘书。
根据公开资料记载,北大那时于文科以外,还设立了研究所。周作人参加了“改良文字问题”与“小说研究”两组。前者名单上有钱玄同、马裕藻、刘文典等人,却一直没有开过会。后者有胡适、刘半农、周作人等,他们都作过报告。胡适讲题为《论短篇小说》,刘半农讲题是《论下等人小说》,周作人的讲题是《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
北京大学钱理群教授曾评价说:“周作人的讲演,具有某种纲领性。周作人这一代人在拒绝与否定他们的前辈——梁启超、林纾们‘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道路同时,作出了自己时代的新的战略选择,从全面、充分地翻译、介绍与研究外国著作入手,摆脱历史的因袭思想,‘放开度量,大胆地,无畏地,将新文化尽量地吸收’,以此作为中国现代文学革命的突破口。”
可以说,周作人的报告正式发表后,在学术界与创作界都产生了很大影响,成为中国现代小说理论的奠基之作。
书稿遗失46年后再现
“祖父很细致,是个挑剔的人,要保存的手稿,总习惯自己亲手装订,然后整整齐齐地摆放。”周吉宜回忆说,他幼时曾听家里大人们谈论过这份手稿,“因为有鲁迅的批改,而鲁迅的风格跟祖父的有区别,大人们在一起有时候会讨论他们两人风格的不同。”
周吉宜说,1966年8月2日,他祖父和他的家被红卫兵查封。“抄家不止一次,来了好几拨红卫兵,最后,手稿连同我家和我祖父所有的物品都被抄走。”周吉宜说,“文革”结束后,国家有关部门向他们分批归还了周作人的部分物品,但上述作品的手稿未在其列,下落不明。
直到今年“五一”期间,周吉宜在订阅的《文汇读书周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是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嘉德公司)春拍推出“唐弢珍藏”专场,鲁迅修改周作人手稿现场拍卖。拍卖的作品正是《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手稿。
看到遗失的祖父手稿时隔46年后再出现,周吉宜有些激动。周吉宜肯定地告诉记者,此手稿被查抄之前没有外传过。那么,手稿何以落入他人之手,又为何拿出来拍卖,仍是一个谜。
力阻书稿被拍卖未果
5月2日,周吉宜第一次联系嘉德公司,以手稿所有权人的名义进行口头交涉,要求拍卖行提供拍品所有者合法持有的证明,否则要求停止拍卖、返还手稿。随后,嘉德公司要求周吉宜提供相关抄家清单或确权证明。
“当时那种情况,哪有可能留什么清单和证明,我目前也拿不出确权证明,我问嘉德公司为什么不要求拍卖者提供合法性证明,得到的回答是这是行业惯例,这真让人难以理解。”周吉宜说。
5月8日,中国嘉德2012春季拍卖会在京开始预展。按照原计划,11日预展结束后,12日至15日正式开始拍卖活动。预展开始第一天,周吉宜再次跟嘉德公司交涉,但最终嘉德公司表示,由于周吉宜未能提供相关证据,拍卖会照常进行。
之后,周吉宜委托律师发函要求嘉德公司停止拍卖、返还上述手稿并提供该手稿来源。律师函中指出,手稿是周作人在“文革”抄家时丢失的物品,根据我国有关法律规定,周吉宜等周作人后人,为周作人的法定继承人,是该手稿的所有权人,未经其同意,拍卖上述手稿是侵权行为。
嘉德公司于5月10日在其官方网站发布情况说明回应称,周吉宜没有提供相关证据材料以证明其对该拍品享有所有权,公司不能仅凭异议人提出异议,就否认该拍品委托人对其享有所有权而予以撤拍。
至于拍卖公司是如何判断拍品合法性的,嘉德公司在情况说明中表示,在艺术品市场上,并不是按“作品的原作者”来确定所有权人,很多藏家均收藏了各名家之作,不会仅以“原作者”来判断其是否为合法委托人。
在嘉德公司发布情况说明的当天,周吉宜报警,称发现丢失的手稿出现在拍卖公司即将被拍卖,请求立案并予保全。110立即通知海淀派出所和周吉宜取得了联系,但经警方研究,因涉及“文革”抄家,所以没有立案,并告诉他可到法院起诉。
5月11日上午,周吉宜来到北京市朝阳区法院准备起诉嘉德公司,但上午的排队号已经停发,下午法院又不接受立案,当天未能立案。
几经联系无果,周吉宜于当天下午找到主管拍卖行业的商务部反映情况,希望能制止拍卖。周吉宜认为,按照2005年开始施行之《拍卖管理办法》第29条规定,“所有权或者处分权有争议,未经司法、行政机关确权的”,“禁止拍卖”,据此规定,商务部足以制止这场拍卖。
不过,周吉宜的希望再一次落空。商务部认为,嘉德公司是合法注册和运营的公司,商务部虽然有监管之责,但不负责执法。
手稿所有权归属说法不一
手稿的所有权到底归谁?周吉宜的代理人北京市铭泰律师事务所律师徐新明认为,根据相关法律规定,周作人先生为手稿的所有权人,其逝世后手稿所有权由其继承人继承。截至目前,包括周吉宜先生在内周作人先生的后人是手稿的所有权人,未经周吉宜先生及周作人先生的其他后人同意,任何对上述手稿的处分行为均为侵害财产所有权的行为,行为人应当依法承担返还原物、赔偿损失等民事法律责任,甚至刑事责任。
但是,按照嘉德公司的说法,周吉宜需要证明手稿是当年被抄走的东西。在周作人研究专家止庵看来,周作人家被抄是事实,但是被抄走的东西是没法证明的,如果当时没有没收收条的话。
止庵联系到自己的亲身经历,“文革”中他家也被抄过,但是后来“百不退一”,退还回来的很少。即便是抄家时有了“收条”也未必有用。止庵的邻居家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抄走了一把镶着珍珠的宝刀,但是按照收条上写的“刀一把”,只退还了一把市场上随处可见的菜刀。
显然,很难确定此手稿是不是“文革”时被抄走的,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关于手稿的所有权人的问题,已经存在争议。
有网友认为,既然存在争议,那就应该先妥善解决,再决定手稿的处置问题。在拍卖委托人出示手稿合法来源证明之前,嘉德公司大可以第三方的姿态出现,立刻停拍该物品,也可暂时代为保管,待手稿拍卖委托人或周家确定手稿的归属问题之后,再续拍或返还物品,而不是继续拍卖。
致力于文物法研究的律师刘洋对记者表示,依据现行法律规定,在手稿权属存在争议的情况下,周吉宜要想阻止嘉德公司继续拍卖手稿,应该到法院申请财产保全,法院作出财产保全裁定后,嘉德公司才有义务停止拍卖。否则,嘉德公司停拍,就是违反其与手稿委托人之间的拍卖合同。
刘洋认为,拍卖公司在这起争议中承担责任较少,只需提供有人委托证据即可,而周作人手稿的合法继承人则承担主要举证责任。
周吉宜:追索祖父周作人的手稿事关文革流毒(转贴) (2014-01-14 15:21:44)转载▼
标签: 历史
作者 安德烈
周作人与鲁迅都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兄弟俩当年情同手足。后来,一个鲜为人知的原因导致两位文坛巨匠从此分道扬镳。然而,几近一个世纪后,一部突然出世的手稿又把两个人的名字连在了一起。周作人撰写,鲁迅批校的『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失踪了很久之后于2012年现身。手稿现身,并未给周作人的后人带来惊喜。文革被抄家,手稿从家中不翼而飞,法院至今没有能够确定它的归属,其中的痛苦和曲折一言难尽。63岁的周作人长孙、曾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的周吉宜先生向我们讲述了这段在今天的年轻人看起来极其不可思议但却极其真实的一段历史,一段充满血腥的暴力但却至今没有得到清算的文革故事。周吉宜认为,追索祖父的手稿,确定它的归属,对于他家,对于中国的文化,对于民族的文化传统都有意义。中国大批的珍贵物品珍贵文物,在文革中以违反宪法的方式,以暴力抢占的形式大易其手,换了主人。鉴于中国有这么一段特殊的历史,国家应该对这些珍贵物品持有者的变卖活动予以特别关注。假如对文革抄家的东西,任由非法拥有者在市场上洗白的话;假如让文革中不法获得的东西还在继续让占有者获益,还在继续向人们展示它的一种暴力的魅力的话,那说明文革还在继续。
手稿的价值
这部手稿是周作人1918年在北大一个文学研究会上的讲演稿。大体是说对日本30年来小说的发展,应该有一个正确的观点。因为中国原来有一种文化自大,藐视日本的这样一种倾向。其实,日本近代小说的发展有很多值得中国人学习的地方。稿子写好后,住在一起的兄长鲁迅读了,就把自己的一些修改意见写在这部文稿的稿纸上。
在周吉宜看来,这部手稿的意义不仅仅体现出周作人跟鲁迅在表达习惯和一些细微处的差别,具有比较文学的意义,而且手稿极其罕见。至今在其它稿件上没有看到两个同是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对同一个问题发表意见,并且写在同一部稿件上。另一种意义就是这份稿件和鲁迅的修改意见都是用毛笔写的,这意味着这部手稿本身具有了作为书法作品的艺术价值。还有一个意义恐怕就是这部手稿从细微处体现了中国文化人某种悠远的绅士传统,某种对生活之美的体验和创造。这部书稿是周作人亲手装订的。周作人经常买一些线装书,买来后,把它拆开,整理、展平,然后加上一页自己的说明,重新用丝线把它装订起来。对自己的手稿也是整理好,用锥子锥口,然后把它装订成线装书那样。这种装订有时是丝线装订,而这部手稿是用纸钉装订的。纸钉这也是当时中国文人的一种文化审美,用纸做成纸捻,然后用它当线来装订手稿。一丝一毫都体现了文人的情怀、体味、审美和追求。当然,这样一部手稿,无疑自有它的经济价值。
遗失经过
这部手稿是如何遗失的?周吉宜表示,严格地讲,并不能够知道这部手稿是哪年哪月具体什么日期遗失的。但可以确定的是,文革前这部手稿一直在祖父的屋子里。文革开始,周家第一波就赶上抄家了。因为周作人的历史,加上周吉宜的父亲又是右派,用周吉宜的话说,“政治上所有的污点我们都有的”。文革伊始,周家首当其冲,红卫兵把他们从房间里赶出来。冲到里屋,翻、砸、抢、拿,甚至捅房顶,刨地,撬开床,又是要破四旧,又是要找黄金,又要找枪支弹药,还要找电台。不同的红卫兵来,都有不同的目的。然后把房间全部封了。
周吉宜当时上初三,16岁,就这样目击了全家被抄,祖父被赶出房间的场面。红卫兵把周家封了以后,贴上封条,只给了两间半让一大家子居住。他的父亲是独子,原来祖父和他们家是两套独立的房子,虽然是联通的,但祖父有自己的书房、卧室、客厅。红卫兵把他住的三间完全封死了,周家的任何人不准进。周作人所有的手稿,藏书,被褥,家具、日常用品,纸墨笔砚、文玩统统都被封在他的房间里。封了以后,周家的人无权过问,但经常看到有人来了把封条打开,骑着自行车或开着汽车来拿走一些东西。当时到他们家抄家的有好几拨人。有学校的红卫兵,有什么街道组织,还有什么房管局的组织,轮流来,把东西拿走,这些人到底是谁?拿走了哪一样东西?什么时候拿走的?他们完全不知道。这一点,只要了解文革过程的人,都能理解。后来法院跟周吉宜要抄家清单,周吉宜很吃惊,当时怎么能有抄家清单呢?
文革后期开始落实政策,一直到八十年代,中国政府不断地有相关政策出台,但整个过程执行得非常不彻底,而且难度非常大,绝大多数东西的下落根本无从知道。有些东西还给他们了,有些很意外地发现了。但还回来的非常非常之少。比如周家的家具当时就在胡同里给红五类出身的人拍卖了,谁愿意要,出两块钱,就拿走了。还有些当场抢走了。周吉宜父亲一边被红卫兵毒打,红卫兵一边勒令他把手表摘下来,谁拿走了,不知道。至于周作人其它一部分手稿的下落,有些是在出版社找到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八十年代通知周家,他们那里有一部周作人的手稿,问周家要不要,不要就作为垃圾处理了,他们知道消息后赶紧去取,北京的鲁迅博物馆给周家讲,他们那里有周作人日记,还有家里的一些书信,照片,周家赶紧去人取来了。但一直找不到『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这部手稿。
手稿落在了谁的手中?
2012年,这部消失的手稿突然出现了,谁是这部手稿的新主人呢?周吉宜先从他怎么得知相关消息说起。2012年五一节放假的时候,他从家里订的『读书周报』头版看到一条消息:嘉德拍卖公司5月12号要拍唐弢藏品专场。原来这位唐弢不是别人,就是研究现代文学史的唐弢。藏品目录上第一个介绍的就是鲁迅批改,周作人的手稿『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显然,他们把这部手稿作为拍卖公司的重点宣传项目。那么,这部手稿到了唐弢手中,但唐弢已过世好些年了。唐弢跟周作人比起来是晚辈,他是如何得到这部手稿的?他曾经跟周作人有过交往吗?周吉宜认为交往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因为他的祖父跟文学青年交往面很广,但不太可能赠送自己的手稿。说到唐弢,周吉宜说这个人经历很不一般。新中国建立以后,这么多次政治运动,唐弢没有一次被触及。可见这个人在政治上很有一套,也可知这个人的生存技能很不一般。最后去世的时候,唐弢大约是副部级干部。周作人有没有可能把这部手稿赠送给唐弢?周吉宜认为,在理论上也许有十万分之一的逻辑存在,但实际上不可能,因为他的祖父有一种文人的观念和对自己的要求和约束。“他们那些人有一个信条:失意之人不访得意之人。跟谁要交往吧,但不会去巴结谁。你说唐弢那么一个共产党的红人,他能够把手稿送给他,去讨好还是去贿赂他?这从人格上来说根本不可能”。
谈到周作人的为人,周吉宜说祖父是一个特别有正义感的、非常睿智的、性格上又是敢做敢为的人,而且具有很高层次的审美。由于这些特点,使得他与众不同,以至于现在还有不少人在羡慕的同时也表示很难理解。周吉宜觉得只有通过认真地去读他的著作,然后了解他的生平,才能够逐渐接近他。周吉宜觉得自己现在也是在逐渐接近的过程中。
追讨经过
发现手稿出现在拍卖行以后,周吉宜找到嘉德公司,声明这部手稿是他的祖父的遗产。他对嘉德说,文革前,他小的时候,也就是上初中阶段,他在家里见过这部手稿。他要求嘉德公司先确认一下谁委托他们拍卖的手稿,委托手稿的人是不是有所有权或者处置权,假如没有,他要求停拍。嘉德公司要他拿出证据,周吉宜说除了我能证明自己是周作人的合法继承人之外目前我拿不出其他证据,文革抄家的东西,怎么能拿出证据。嘉德公司说既然是抄家抄走的,那你应该有一个抄家清单吗。周吉宜说实在没有抄家清单。嘉德公司就说你拿不出任何证据,我们不能受理你的请求。周吉宜了解拍卖法,反问他们,拍卖的委托人他当时有没有证据?有没有证据证明这个东西是他的?嘉德说他们不审查这个问题。周吉宜说国家拍卖法要求审查,必须有所有权才有权拍卖。对方回答说,如果像您周先生这样要求的话,我们拍卖行也没办法往下发展了。结果,周吉宜无法阻挡拍卖,这幅手稿第三天拍卖了,成交价184万元人民币。
周吉宜决定去法院打官司。从去年5月12号拍卖之日算起,一直到2013年5月17号,才立上案。立案的过程非常曲折。之前法院始终不肯立案,法院对周吉宜说,你的诉求是要回手稿,那么你一定要知道此时此刻谁拿着这部手稿。如果不知道,我们不能立案。谁知道这部手稿现在在谁手中,当然是嘉德公司。周吉宜又去了嘉德,嘉德以保护客户为名拒绝提供信息,并说只有法院要求的情况下他们才可以提供信息。周吉宜又到了法院,法院说你如果没有这个信息,我们就不能给你立案。周吉宜说法院有权向嘉德索取信息,法院回答说在立案之前法院不能要求嘉德提供这一信息。结果就成了一个死结。后来周吉宜上诉到上一级法院,又上访到东城区人大法制委员会,几经周折, 5月17号法院通知周吉宜可以立案,一立案就可以要求嘉德披露信息。然后把买卖双方加为被告,案子就可以开审了。可是,8月26号法院通知他们去谈话,周吉宜讲述了前因后果,希望法院确定一下这部手稿到底归属于谁,拍卖者有没有拥有权或者处置权,嘉德公司在接受拍卖过程中不去审查委托人是否有资格拍卖,这样做到底有没有过错?周吉宜说:“假如说我们有道理,我们要求追回手稿”。按原来的设想,既然法院已立案,法官就可以要求嘉德披露谁买谁卖的信息。但法官的回答很奇怪,说法院不支持你们的这个要求。周吉宜提交的要求法院调取相关资料的申请法官不接受。11月22号正式开庭,他们再次把申请书递交给法官,法官又退回来。后来,周吉宜说你们怎么判是你们的问题,但是你们不能不接受我们的这一申请。这是我们的权利。后来法官把申请递交给书记员,让记录在案,但法庭不支持。周吉宜觉得很莫名其妙。法院到底是打算解决,还是不打算解决?现在的情况是,法官宣布休庭,至于什么时候宣判,法庭让他们等候通知。
感觉又被抢了一次
周吉宜真有一股穷追不舍的精神。他说,“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首先就是要确定这个东西应该是谁的,如果应该是我们的,理所当然地应该还给我们。其次,这部手稿本身已经超出一般的物品的意义了。对于我们家,中国的文化,民族的文化传统它都是有意义的东西。我们有责任、有义务出面来维护这一正当性。再一个就是这件事涉及文革流毒的问题。文革我们家受到很大的损害,我容忍这样做的话,那实际上是在容忍什么呢?如果是抢来的,偷来的东西,不合法拥有的东西,经过几十年以后就可以拿出来在一种合法的场合洗白,或者获利。如果一个社会容忍这样做的话,那就是非常大的一个错误的诱导,它会给出很多暗示:你当时抢来的东西,你只要放一段时间,将来就有人保护你,将来就有拍卖公司保护你,将来就有法律程序保护你,所以不容易被追究,那么,这个社会安定性怎么样才能维持?”
追索这部文稿本身,其实也是一种对文革的清算。周吉宜说,当国内一些媒体问他看到祖父的手稿被拍卖的感受时,他说他的感觉就是文革时候他们家被抢了一次,现在他又被抢了一次。如何看文革造成的后果,周吉宜在这里提出了一个国家应该承责的问题。他认为,假如对文革抄家的东西,国家不能够有一个正确的看法,不能够有一个正确的制度来解决这个问题,而是任由非法拥有者在市场上可以洗白的话,那说明文革还在继续。因为像文革中不法获利的东西现在还在继续让占有者获益,还在继续向人们展示它的一种暴力的魅力的话,那文革不是还在继续吗,怎么能说文革已经彻底结束了呢?
不可淡漠的文革历史
对于文革这样一场浩劫,不能用抽象的文字概括。文革很具体,由好多具体的暴力行动组成,抄家就是其中非常恐怖的一种。只有从这些被抄走的东西一件件的查找、追索、退还的过程中,才能对文革的流毒一一地去清算。周吉宜认为文革对中国老百姓造成的损失非常巨大。都找回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国家跟政府不能不有一个态度。这样的问题一旦出现了,必须要有一个办法,不能够用所谓的不予立案,你怎么才能够证明这是抄家物品等等借口来搪塞。周吉宜很欣赏犹太人对纳粹追究到底的精神。不少纳粹份子后来已经很老了,对社会也没有危害了,但是为什么还要追索呢?这就是一种社会正义的体现。在中国,现在很多人关心这件事,周吉宜认为这也说明文革记忆不应该被淡漠。但今天很多年轻人实际上已经搞不清了。“比如年轻人问我,那你的抄家清单呢?怎么会不给你抄家清单呢?他们觉得不可思议。这实际上很可怕。可怕就在于对历史的淡漠”。
周吉宜认为,文革10年浩劫,凡是当时的文化家庭,或是殷实的富有家庭,他们的财产恐怕很少没有被抄家抄走的。而这些抄走的东西得到归还的只是极少数。假如真是这样,可以想想,中国的珍贵物品,珍贵文物,在文革中出现了一种大易手,换了主人了。这是以违反宪法的方式,以暴力抢占的形式易主了。现在可以看看,在北京有好多拍卖的场所,政府是不是应该对此更加留意一些?由于中国有文革这么一段特殊的历史,由于中国经历了这么大的动荡,所以对社会上这些珍贵物品的来源更应该谨慎。对这些珍贵物品的持有者的变卖活动,国家和社会各界应该特别给予关注。
周作人后人再次将嘉德告上法庭,这次是印章拍卖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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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的一段精神恋爱
金克木的一段精神恋爱
金克木迟迟下不了决心结束爱情的长跑,结果用了一生来证明。(资料图/图)
(本文首发于2017年6月1日《南方周末》)
金克木的这段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并没有因为双方的结婚而断了联系。两人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夫,他们的友谊却称得上地久天长。
金克木笔下的故事,源自真实又非常传奇动人,可以一读再读。
他的《保险朋友》(收入《书外长短》)写他在北京、南京、长沙、昆明一路结交的女朋友们。这是他人生中闪过的一连串难忘的影子,也成为读者心目中难忘的影子。影子的特点是影影绰绰,但又是那么难以忘怀,由作者几十年后写出来,依然那么生动和形象,宛如初见,拨动心弦,读者虽然看不真切旧日的衣香鬓影,如花笑靥,却也同样感动同样难忘。可惜文中没一个真名实姓,都是英文代号,对于喜欢索隐的读者,不免要费一番手脚和脑力。
这里专讲化名Z的那位,金克木最主要的“保险朋友”。
所谓保险朋友,金克木这么说:
有一个保险的女朋友,一来是有一海之隔;二来是彼此处于两个世界,决不会有一般男女朋友那种纠葛。我们做真正的朋友,纯粹的朋友,太妙了,不见面,只通信,不管身份、年龄、形貌、生活、社会关系,忘了一切,没有肉体的干扰,只有精神的交流,以心对心,太妙了。
这差不多相当于我们后来盛行一时的“笔友”,或者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对象。
两人是在北京大学的课堂里结识的,时间在1934年。Z是天主教会办的圣心女校毕业的富家女,法语很好。金克木到大学蹭课,在法语课堂上结识了Z,Z又拉他到戏剧课堂听课,两人情愫暗生。
学期结束了,最后一堂课。“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最后出来”,在金克木笔下,这一幕化作两句诗:
记得我们并肩走过百级阶梯,
记得你那时的笑,那时的春衣。
随后,Z去日本留学,大概是Z看出了金克木的顾虑,又不想失去两人之间的默契和友谊,Z向金克木提议:“你只管把我当作保了险的女朋友好了。”两人之间开始了长达五十七年的通信交往。“北平同学半年,九龙见面一年,断绝又接上,接上又断绝的通信五十七年,见面,有说不完的话。不见面,见心,心里有永不磨灭的人情。”
因为卢希微,萧乾与金克木有了交集,成了钱锺书所谓的一对“同情兄”。(邓伟/图)
直到1990年,两人都是桑榆暮景,Z写信给金克木:“以后我不写信去,你就别写信来。这个朋友总算是全始全终吧?”
金克木和Z的故事,当年他遇见吴宓后,曾向吴宓和盘托出,分享了自己内心的秘密。
Z是谁呢?最终,由吴宓把谜底揭开了。
1941年5月25日《吴宓日记》载:
金克木来,盘桓倾谈终日。
金克木读宓近年诗稿。宓则读彼之石印《诗集》。彼旋以诗中人卢希微小姐(Sylvie)之照片多枚示宓,而述其历史及心情。盖此小姐屡次曾对金倾心,而金之态度为“我决不与伊婚。让伊去嫁她的表兄。故上次伊自日内瓦来函,我复信云:我已死去。——我爱伊深至,为此爱作了这许多诗诉苦。而终不肯婚伊。这样做法,我正可维系着伊对我的爱情。我将随便娶一能煮饭洗衣之太太,买一丫头来做太太亦可。”
原来,Z就是卢希微,就是金克木石印诗集《蝙蝠集》中再三吟咏的“诗中人”。所谓多枚照片,《保险朋友》中也有记载,卢希微到日本去后,曾寄给他三张照片,一张是在日本房子的廊下,对面站着;一张是坐着,对着打字机,侧面;一张是孤单地坐在椅子上,正面。
在吴宓笔下,金克木不肯和卢希微结婚的原因,似乎只是为了能长久维系“伊对我的爱情”,难道结婚真是爱情的坟墓,会即刻亲手葬送爱情?而在《保险朋友》中有三个说法值得注意:
其一:两人告别时互通姓名,“她也迟疑一下才说出名字。她忽然变得口气严肃,甚至是严厉:‘你没有听到别人讲我?’”
Z似乎对自己的口碑有所担心。
其二:Z到日本后,寄了三张照片给金。金克木看了照片后,议论说:“她这是告诉我,她并不是沙鸥描写的‘风流小姐’吗?”
金克木多少听到了一些于Z不利的风言,影响到自己的抉择。
其三:“实际不能说她不信我,而是我不信她。”“我相信的,往往不可信。我不相信的,反而是应当相信的。Z是真心朋友,我现在知道了,用一生的过程证实了,太晚了。”
金克木迟迟下不了决心结束爱情的长跑,结果用了一生来证明。
然而,吴宓记下的金克木口中所说:“我将随便娶一能煮饭洗衣之太太,买一丫头来做太太亦可”,也正见金克木情爱方面的幼稚和回避真实内心的倾向,甚至有自卑心结,使得他依违其间,不敢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他最终也并没有娶一个煮饭洗衣的丫头,而是迎娶了唐长孺的妹妹唐季雍。
金克木在《孔乙己外传》中附录了卢希微的半张照片,并从卢希微的日本来信中节选了一段文字:“有人强要我的照片,我剪破了。这完整剩下的部分就寄给你吧。”(资料图/图)
金克木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他的《风烛灰》一书有一个附录,收录了他在1945年致沈从文的一封信,其中有这样有趣的一段话:
树臧兄消息闻之甚为欣慰,前杨刚过印时已曾言及,马耳来时又说其不可靠。今既有所归,无论他人谓之何,如愿即是幸福。弟自昆明一见之后,未能忘怀,并无他意,只觉歉仄于心。杨刚曾问:“是否有报复之意?”自忖(原作“付”,笔者改)实无。今闻证实此讯,如释重负。卢君近闻已在日内瓦与使馆中人订婚,或已结婚。此乃大幸事,弟亦随之而获“解放”。弟不知萧郎知之否耳?其表兄(追之十余载)去岁亦在渝与粤女结婚。此一重公案告一段落,所余者萧与某两个聪明的傻瓜而已。
该信后金木婴有个附记,对文中提到的名字稍作解释,如——
树臧:王树藏。又名王长华,西南联大毕业生。
杨刚:著名记者。当时为《大公报》驻美记者。
马耳:叶君健。笔名马耳,文学家,翻译家。
卢君:北大学生,留学欧洲。
萧郎:萧乾。著名记者,文学家,当时为《大公报》驻欧洲记者。
这个注释相当简略,不足以全面了解上引此段说的是什么,所以我在这里必须再加说明。王树藏是萧乾的前妻,萧乾在香港为了追求“卢君”,最后离婚,两人分道扬镳。卢君就是上面所说的卢希微,在萧乾的文章中则称为卢雪妮,其实是同一个人。萧乾在香港追求卢希微之时,正好金克木在昆明结识了王树藏,故有杨刚此问:是否有报复之意?
怎么报复?大抵是说:你想不想追求王树藏以报萧乾追求卢希微之仇?
就这样,萧乾与金克木有了交集,成了钱锺书所谓的一对“同情兄”。一个是有妇之夫萧乾,一个是已经七八年通信,相知有素的保险朋友,而卢希微还有一个追求了她十多年的表兄。至1945年金克木写这封信给沈从文,一切都有了分晓:王树藏与萧乾分手,和别人重组了家庭。萧乾追求卢希微未果,去了英国。卢希微的表兄选择了一个广东女子成婚,她最终选择了使馆中人。几年后,金克木也找到了归宿,和唐长孺之妹唐季雍结了婚。
金克木的这位保险朋友并没有因为大家结婚而断了联系,她真的成了金克木一生的保险朋友。两人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夫,他们的友谊却称得上地久天长。
不过,两人的友谊也历经风险,抗战中,金克木在长沙,卢希微在香港,萧乾攻势凶猛,“香港寄长沙的信中有了这句话:‘我有点怕,这个保险朋友有点不大保险了。’”后来,金克木到了香港,到卢希微的住所会面,“这时的友情已经大非昔比了,不过还是朋友。”
金克木到太白楼学士台,准备上到屋顶。“我迟疑着上楼时,一个很年轻的青年下来,和我擦肩而过,好像是瞪眼看了我一下。”这个青年是不是萧乾?金克木没有说,他只说:“她有的是追她谈爱情谈婚姻的人。”
金克木写保险朋友一文,写了很多动感情的话,表达了他一生挚爱卢希微的感情,金克木的文章一般都是收敛的,只有此文,情感很浓烈,遮也遮不住,因为卢希微,金克木的人生有了别样的经历。
萧乾 (2016-01-24 15:55:34)转载▼
萧乾
著名记者萧乾是苦孩子出身,半生漂泊。年轻时他一度从北京到广东去做小学老师,爱上了班上一个女同学。这个女同学的身世非常悲惨,被父亲和继母虐待,不堪忍受,就投靠了一位四十多岁的老板,靠他的接济念书。萧乾与她相恋,偷偷计划以后翅膀硬了远走高飞。但是等萧乾到北京读书后,那位女同学的处境就每况愈下,越来越不得自由。萧乾忍不住再次南下,打算不顾一切和她一起去南洋,但这个女同学却临阵退缩,放弃了这个不现实的计划。
萧乾从燕京大学毕业后成为《大公报》记者,一次在采访途中结识了一个女学生王树藏(又名王育常、王长华)。萧乾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小树叶。两人恋爱、结婚,但婚后总是两地分居。抗战爆发时,小树叶还在上大学,随着很多机构撤退到昆明,稳定下来后继续读书。萧乾这时却被派到了香港。结果在香港,萧乾爱上了一位美女卢雪妮。这位雪妮女士谈一手好钢琴,还精通法语,当时吸引了不少男子的追求。偏偏她也看上了萧乾,和他越来越热。雪妮对萧乾究竟有几分真心不得而知,萧乾对雪妮却是难以自拔,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决定和小树叶解除婚约。但是他这种见异思迁的做法却遭到几位好友的严厉批评,杨振声、沈从文等人都不支持,巴金更加生气,因为小树叶和他的未婚妻萧珊(陈蕴珍)是闺密,他在感情上更支持小树叶。而且在这些旁观者看来,雪妮根本不如小树叶那么踏实可靠。
萧乾本来想不顾一切和雪妮在一起,但是等小树叶平静地答应退出后,他却被沉重的负疚感所折磨。正当他被这场婚外恋搞得不知所措之际,这时正好有个机会,他就干脆到英国去了。在英国,因为时局混乱,他连续几年失去了同国内的联系,雪妮和小树叶都没有音信。等他终于听到一点消息,却都令他五雷轰顶:小树叶和别人结婚了,雪妮也和别人结婚了。
经历两场情变的打击,萧乾在英国很快就和一位新认识的格温姑娘结婚了。格温是中英混血,不会讲中文。战争结束后她跟着萧乾来到中国,但因无法适应中国的生活,一回国两人感情就出现裂痕。这时,还有一位第三者趁虚而入。原来,格温在上海生孩子的时候,给她接生的一位王大夫主动提出把格温接到自己家里去住,便于照顾。萧乾当时还对王大夫满怀感激,却没想到王大夫居然与格温有了私情。这段婚姻在五年后终于画上句号,格温把孩子留给萧乾,离婚后自己回英国去了。
萧乾的后半生还是比较幸福的。共和国后,他“名声不好”,还带着个孩子,却遇到了翻译家文洁若,终于建立了一个温馨家庭。两人于1954年结婚,共同走过四十五年,直到萧乾去世。文洁若很爱萧乾,写有大量回忆文章。 民国女子,很多都是学校迷。王树藏和萧乾结婚,却仍保留着读书的权利。婚后不久,她便赴日本读书。七七事变,王树藏回国,与失业的萧乾逃难到武汉。正在编中小学教科书杨振声和沈从文收容了二人,一起度过艰难的8个月。这也是他俩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1938年8月,小两口辗转到昆明。王树藏改名王育常,进西南联大历史系,萧乾只身赴香港编港版《大公报》文艺副刊。
王育常相貌端正,诚实,朴素,大方,少语,是公认的好姑娘。她和陈蕴珍成为莫逆之交。形影不离的两人搬出女生宿舍,受邀住在沈从文家的一间房子。一度,这里是文坛一景:陈蕴珍埋头给巴金写信,王树藏捧读萧乾的香港来鸿--因为视力不济,她总将信举在眼底下,友人笑其是“闻信”。
一间狭小的屋里盛开着两朵文艺爱情花。
后来翻译〈呼啸山庄〉的杨苡加入,铿锵三人行形成联大独特风景线。陈蕴珍最小,王育常遂以“小三子”呼之,这个打着浓浓友情烙印的昵称后来演变成了“萧珊”。陈蕴珍总是喊王育常姐姐,她的确像邻家姐姐,对男女同学关怀备至,大家便都唤其“姐姐”来。可想而知,王育常的亲和力有多强。
恩师沈从文、铮友巴金都对王育常抱有好感。在他们眼里,这是一个像红高梁般朴实、黄金作心肠的好姑娘。商人重利轻别离,好姑娘王育常重读书而轻别离。“轻”的直接后果是她损失了一代才子,一朵花未绽开便凋零,一段恋爱尚未来得及开展便夭折。
萧乾就读崇实时,一个美国教育家曾对学校的一部分学生进行智力测验,萧乾的成绩最好,属于超常智慧。他的情商更高。他的心灵深处有丰富的情感矿藏,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小叶子未必愿意充分挖掘。萧乾一直对小叶子抱着歉,他定位于是自己遗弃了小叶子。客观上如此,主观上不竟然。小叶子在婚姻中其实一直包着黄老的无为而治政策。
小叶子将大才子高高地放到天空,以何作牵线呢?热情似火的萧乾,长期的“空窗”,势必要另寻情感出口。但或许这些都是借口,以卢雪妮之强大,即使小叶子陪伴在侧,也会摧毁萧乾的理性,引燃他的感性吧。
卢雪妮美,精通法语,弹一手好钢琴。萧乾几乎一眼便逮中她--爱情上她是可以骄矜的,因为有着被宠溺的深厚历史。爱慕者的鲜花铺就了成长路上的红地毯。青葱岁月便有男生日日捧玫瑰候在她必经的路畔,见她单车飞来,便将花撒在地上,让车轮碾碎一地落红。萧乾初见时的卢雪妮是金克木的准女友,两人通信五载,同时还有位表哥十来年不离不弃侍卫在侧。
普通的求爱手段卢雪妮是不屑的,对献花之类想必也有了审美疲劳。萧乾想必另寻蹊径。她一定欣赏萧乾围炉诗话的雅趣。卢雪妮的爱情观是中世纪的,喜欢同时拥有忠实的丈夫和多情的骑士。
1939年6月,巴金赴港,见到正被爱神一掌击昏的萧乾,他坦率地承认自己在狂追卢雪妮,无以自拔,要与小叶子离婚。巴金极力为王育常说好话。他有关于王育常品行的第一手材料--当然是从萧珊那儿源源不断地获取的。巴金批评萧乾用情不专,在爱情上如小猴子下山,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扔一个,势必会两手空空,误人害己。萧乾哪里听得进去。卢雪妮布下爱情八卦阵,他甘心束手就擒。他本非玩弄女性的浪子,无权无势,有女人缘完全是“人格魅力”使然。
王育常曾专门赴港,同意离婚。但萧乾见她表现得过于平静,担心她归途有意外之举,不愿立即在香港办理离婚事宜,让她先回昆明。谁知王育常回昆明,拍来电报:坚决不离。萧乾傻眼了。
可能,香港之行,沉睡在王育常心里的爱情复苏了。她发现自己是爱萧乾的。“坚决不离”,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萧乾却三十六计,“拖”为上策。他逃到英伦,一去便是7年。他希望时间会冲刷掉小叶子对他因未展开而有限的爱,他会迎娶他的女神。
对小叶子,这无疑是一种恶性的离弃。小叶子被萧乾离弃,虽然难堪,却在师友处赢得了广泛的同情。所有喜欢小叶子的师友都对萧乾心怀不满。沈从文也是因为这件事对萧乾皱眉,这是他俩一度失和的心理前提。
1941年寒假后,沈从文介绍王育常和联大同学马西林转学到四川乐山武汉大学,关于这段多角恋爱,还有花絮:1838年,金克木辞去香港编辑一职到桂林,见到王育常,对其印象很深。这以后或许有书信往来吧,友人还疑心金克木通过追求王育常来雪萧乾夺去雪妮之耻--或许,他真的有这种潜意识,或许,他真的被王育常吸引,她和雪妮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对爱情城池尽失的他反而是种奇异的吸引。但王育常绝非冲动女子,她在这件事上保持了冷静的头脑,不愿给金克木机会--如果如此,那也太混乱了。王育常是个严肃的好姑娘。
或许觉得有必要解释这一切,1945年,金克木致信沈从文,报告了王育常和马西林喜结伉俪的佳音后便解释来解释去,说自己其实是对王育常心怀歉意--倒怪了,明明是她的丈夫夺取了他的意中人!哪里轮到他来替雪妮抱歉呢。这番话,不合逻辑,不合情理,只是他的自圆其说。金克木说他得知此讯“如释重负”,聪明如沈从文定莞尔:其实是“怅然若失”啊,哈哈。
对小叶子,萧乾抱歉终生。视为“心债”。任何的心债都是情债。歉疚根本没有贯穿一生的持久力。未及展开的爱情其实一直含苞在他的心里,借着歉疚的名义静悄悄地盛开。
1935年秋,25岁的翩翩才子萧乾经熟人牵线见到了18岁的王树藏。王树藏诚实、朴素、大方、少语,是万红丛中一姜花。相见欢。他亲昵地称她“小树叶”或“小叶子”。久经漂泊,他的生命终于飘来了一抹新绿。
第二年夏,萧、王二人在南京中央饭店举行了婚礼。小两口到杭州度蜜月,萧乾在九溪十八涧为趟水的“小叶子”抓拍了一张小照。
王树藏提出到日本读书的要求。萧乾苦笑了:他为了建立一个温暖的家才结婚,她却是为了读书而结婚!虽舍不得娇妻离开自己,但见她主意已定,萧乾便积极办理去日本学习的相关事宜。他请专为《大公报》撰写介绍日本文学报道的中国学生张香山帮忙照应“小叶子”。
“七七事变”,王树藏回国,与失业的萧乾逃难到武汉。正在编中小学教科书的杨振声和沈从文收容了二人,一起度过艰难的8个月。1938年8月,小两口辗转到昆明。王树藏进西南联大历史系,萧乾只身赴香港编港版《大公报》文艺副刊。
王树藏和陈蕴珍成为莫逆之交。两人一道搬出女生宿舍,受邀住在沈从文家的一间空房。一度,这里是文坛一景:陈蕴珍埋头给巴金写信,王树藏捧读萧乾的香港来鸿--因为视力不济,她总将信举在眼底下,友人笑其是“闻信”。
一间狭小的屋里盛开着两朵文艺爱情花。
后来翻译《呼啸山庄》的杨苡加入,铿锵三人行形成联大独特风景线。陈蕴珍最小,王树藏遂以“小三子”呼之,这个打着浓浓友情烙印的昵称后来演变成了“萧珊”。陈蕴珍总是喊王树藏姐姐,她的确像邻家姐姐,对男女同学皆关怀备至,大家便都唤其“姐姐”。可想而知,她的亲和力有多强。
在恩师沈从文、诤友巴金眼里,这是一个像红高粱般朴实、黄金作心肠的好姑娘。“商人重利轻别离”,好姑娘重读书而轻别离。“轻”的直接后果是她损失了一代才子,一朵花未绽开便凋零,一段恋爱尚未来得及开展便夭折。
一美国教育家曾对萧乾在内的部分学生进行智力测验,萧乾属于超常智慧。他的情商更高,心灵深处有丰富的情感矿藏,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王树藏未能充分挖掘。热情似火的萧乾,长期的“空窗”,势必要另寻情感出口。但或许这些都是借口,以萧乾的多情天性,即使她陪伴在侧,又能怎样?他的理性很容易便能决堤,他的感性很容易便能引燃。
到香港后,经人介绍,萧乾到一位来自瑞士的教授家教汉语,认识了教授的干女儿卢雪妮。
有一种女人生来得天独厚。卢雪妮美而慧,兼具才情--精通法语,弹一手好钢琴。萧乾几乎一眼便逮中她。爱情上她是可骄矜的,因有着被宠溺的深厚历史。爱慕者的鲜花铺就了成长路上的红地毯。青葱岁月便有男生日日捧玫瑰候在她必经的路旁。彼时,她是金克木的准女友,两人通信五载,同时还有位表哥十来年不离不弃侍卫在侧。
卢雪妮的爱情观是中世纪的,喜欢同时拥有忠实的丈夫和多情的骑士。
巴金赴港,见到被爱神一掌击昏的萧乾。巴金极力为王树藏说好话,批评萧乾用情不专。萧乾哪里听得进去。卢雪妮布下爱情八卦阵,他就像飞虫,甘心束手就擒。他自认本非玩弄女性的浪子,有女人缘完全是“人格魅力”使然。
王树藏曾赴香港,同意离婚。香港之行,沉睡在她心里的爱情复苏了。她发现自己是爱萧乾的。回昆明,拍来电报:“坚决不离。”萧乾傻眼了。
三十六计,“拖”为上策。萧乾逃到英伦,一去七年。
王树藏试图挽救婚姻,手徒然伸着,却攥不到萧乾了。萧乾的“远遁”,是一种消极对抗,是“恶性”遗弃。她的难堪可想而知。但她却在师友处赢得了广泛的同情。所有喜欢她的师友都对萧乾心怀不满。
关于这段多角恋爱,还有花絮:金克木辞去香港编辑一职到桂林,见到王树藏,对其印象很深。这以后或许有书信往来吧,友人还疑心金克木通过追求王树藏来雪萧乾夺去雪妮之耻--或许,他真的被她吸引。但王树藏绝非冲动女子,她在这件事上保持了冷静的头脑,不愿给金克木机会--如果如此,那也太混乱了。她是严肃的好姑娘。
1941年寒假,沈从文介绍王树藏和联大同学马西林转学到四川乐山武汉大学。1945年,金克木致信沈从文,报告了王树藏和马西林喜结伉俪的佳音后便解释来解释去,说自己其实是对她心怀歉意。金克木说他得知此讯“如释重负”,聪明如沈从文定莞尔:其实是“怅然若失”啊。
解放后,萧乾刚到北京,走到王府井,看到戴眼镜的女同志就赶快跑--王树藏戴眼镜。
“文革”中,王树藏极力保护萧乾,自己的命运却惨痛至极。
对王树藏,萧乾抱憾终生。他写了一篇《心债》,借机忏悔。任何的心债都是情债,歉疚根本没有贯穿一生的持久力。未及展开的爱情其实一直含苞在他的心里,借着歉疚的名义静悄悄地盛开。
蔡元培
蔡元培曾经追随孙中山,后来致力于教育,可以说是现代中国教育史上的第一人。他也是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之一,是砸烂孔家店的大将之一。当然蔡元培与孔子的关系比较复杂,不能一言蔽之,而且也不在本八卦文的讨论范围。强调他当年曾经反孔,只是想说明他对儒家传统的反思影响到了他对婚姻的态度。
蔡元培一生结婚三次。第一段婚姻是包办的,不用说是非常传统,带着明显的封建色彩。据蔡元培的女儿蔡睟盎回忆,这第一位夫人王昭是大家闺秀,很有见识,但最初与蔡元培时有摩擦。王昭勤俭持家,用钱非常节省,还特别爱干净,到洁癖的程度。
在旧社会,女人固然完全受到压迫,但可怕之处在于女人把一整套封建教条融化在血液里,落实在行动中,自觉自愿地循规蹈矩。蔡元培虽然成功地考中举人,但是对这种旧式女人却并不喜欢。后来他接触了西方现代思潮,成为中国倡导女权的先行者之一。在自己的生活中,他也开始重新审视夫妻关系,决心帮助妻子成为一个新人。他撰写了一份《夫妻公约》,强调夫妻双方应该注重精神交流。他也希望家里男女平等。王昭总是称他为“老爷”,自称“奴家”,蔡元培就给她做思想工作,让她改掉这些不良习惯,还让她放掉小脚。在蔡元培的努力下,夫妻和睦,过了一段幸福生活。那时还是清末,蔡元培身为一个翰林,却暗中追随革命党,有很大的政治风险,王昭全力支持,毫无怨言,在家照顾两个孩子,让蔡元培非常感激。可是王昭身体不好,婚后十年就病逝了。蔡元培给王昭写有一幅挽联。
蔡元培在考虑下一次婚姻的时候,新思想更加明显。他明确提出了几条,先是对女方的要求:不缠足,要识字;对男方,也就是他自己,也有约束:不娶妾,也不娶姨太太;新式婚姻追求一定的开放性,他又提出:双方感情不和可以离婚,如果夫先死,妻可以改嫁。要知道那时还是清末,蔡元培又是个翰林,开出这样的结婚条件实在是石破天惊,据说吓退了众多媒人。实际上,即使到了民国时代,大部分男性也只是在政治思想上追求革命,在婚姻家庭上(夫妻、亲子关系方面)依然非常保守。
蔡元培的第二位妻子黄仲玉是他自己追到的。黄仲玉是江西名士黄尔轩的女儿,蔡元培在杭州听说了她的才名,立刻请朋友从中撮合,顺利成婚。他与黄仲玉相守十八年,很有感情,可黄仲玉也是中年而逝,让他悲伤不已,写下《悼亡妻黄仲玉》一文以寄哀思。从文章中看,蔡元培当年事业繁忙,自己身体也不好,黄仲玉非常担心,常说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不要活,蔡元培还总是安慰她,让她千万别冒那种傻念头,却万没想到她会走在自己前头(『自与我结婚以后,见我多病而常冒危险,常与我约,我死则汝必以身殉。我谆谆劝汝,万不可如此,宜善抚子女,以尽汝之母之天职。呜呼!孰意我尚未死,而汝竟先我而死耶!我守我劝汝之言,不敢以身殉汝。然后早衰而多感,我有生之年,亦复易尽;死而有知,我与汝聚首之日不远矣。』)。
出于现实的需要,蔡元培还是决定再娶。这时他已经年过半百,任北京大学校长已有多年。他对娶妻提出的条件是希望她文化程度高,懂英文,可以成为自己的研究助手,最好喜欢美术,这样夫妻可以有共同语言。有趣的是,他还专门提出,因为自己已经是第三次结婚了,所以最好能找一位寡妇、离婚女性、或者非极端的独身主义者。他的第三位妻子周峻全都符合这些条件。她是蔡元培建立上海爱国女校的学生,通英文,很早就有反清革命思想,爱好美术,结婚时33了(两人相差二十多岁)。他们也是朋友撮合的,结婚时已是民国,就举办了新式婚礼。婚后不久,他们全家就到法国求学去了。
蔡元培共有五子二女,但长子夭折。据女儿蔡睟盎回忆,蔡元培平时很疼爱孩子,和孩子做朋友--显然他信奉新的家庭伦理,并热衷于实践。蔡元培最钟爱长女蔡威廉。威廉在法国留学时攻读美术,小有成就,后与一位美术批评家林文铮结婚。但抗战期间她在昆明死于难产。当时妻子周峻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蔡元培,和女婿一起向老爷子隐瞒噩耗。后来蔡元培在报纸上读到蔡威廉遗作展览的消息,才知道了真相。那以后不过一年他就去世了,享年7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