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antcast
Channel: 绝色江南,景如目前
Viewing all 879 articles
Browse latest View live

中央党校“孙定国冤案”背后

$
0
0
[沧海纪事]中央党校“孙定国冤案”背后
作者:散 木

《文史精华》 2005年 第04期

       40年前,著名哲学家孙定国因冤屈而投水的命案,如今早已被人们遗忘殆尽了。然而仔细挖掘这桩旧案的底蕴,不仅可以认识当时发生的那些匪夷所思的历史事件,也可让人深思那个时代的人们的思维、行动,为什么是那样的单纯和愚昧!
       一
       孙定国(1910-1964),山东牟平人,一位出色的军事家、哲学家、演说家。
       孙定国出身于贫苦的农民家庭,早年在家乡任教,九一八事变后痛心于国难频发,投笔从戎,于1934年加入山西抗日武装新军,历任副官、总队长、旅长等职。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晋军西路军总司令陈长捷指挥所部的第六集团军投入战斗,孙定国所在的彭毓斌军执行肃清晋南新绛、稷山等地敌军的任务,初次展现了他的指挥军事才干。当时他第一批加入了薄一波的“牺盟会”,1939年(一说1941年),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此后,他在担任晋军训教总队长和新军212旅旅长兼第七行署保安司令之时,都忠实执行了中共的指示。在著名的“山西十二月政变”中,他率军脱离了阎锡山,转战至晋东南太岳区,与薄一波等领导的部队(决死一纵)会师,为发展和壮大中共在山西的武装做出了贡献。
       孙定国于1940年任太岳军区212旅旅长,以后相继担任了太岳军区第二分区司令员、太岳军区副司令员、鄂豫陕后方副司令员等职。
       1948年,孙定国被派往后方的马列学校学习,从此即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研究和教学工作。他先后担任了中央高级党校哲学教研室副主任、校党委委员、中科院学部学术委员等职务。此外他还著有许多哲学著作。
       孙定国是新中国成立后著名的哲学专家,学术地位也很高,如1956年北大哲学系受命编写新中国第一套中国哲学史教材,参加者有冯友兰、周辅成、杨宪邦、任继愈、张岱年、李泽厚等诸多名家,孙定国与陈伯达、郭沫若、侯外庐、杜守素、赵纪彬、杨荣国、杨献珍、艾思奇、胡绳等人任审查委员。同时,他也忠实地执行和履行自己作为党内一名理论家的使命,在历次理论运动中披挂上阵,如1953年批判梁漱溟时,他的《批判梁漱溟的反动的世界观》、《驳斥梁漱溟的“职业分途”的反动理论》,1954年批判胡适时他的《批判胡适哲学思想的反动实质》等,都是影响很大的文章。
       在中央党校的行政领导中,杨献珍、侯维煜、孙定国被视为“三驾马车”。杨、侯、孙都是战争期间曾经战斗在山西抗日根据地的老革命,后来也都在中央党校工作(杨献珍曾是马列学院教育长,侯维煜于1953年调入)。侯维煜(1913-1979),山西交城人,1935年加入中共,曾任中共太谷县委书记兼抗日自卫队政委、八路军独立支队政委、晋冀豫游击支队第三大队政委等。1939年当选为中共七大代表,先后在延安抗大和中央党校学习。新中国成立后,侯维煜历任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教育长、校党委书记,中共华北局秘书长等职。后任马列学院副院长、党委书记和中央高级党校副校长、党委第二书记等。那时杨、侯、孙三人“密切配合,相互体谅”,“一起聆听少奇同志的教诲,一起贯彻中央的指示,一起抵制那个所谓理论权威的破坏,最后也一起遭受那个理论权威的残酷迫害。”(杨献珍《教诲十年,遗爱千秋--缅怀刘少奇同志对党校工作的关怀》)
       二
       说“孙定国冤案”,必须还说两个相关的人物--康生和陈伯达,在孙定国身上发生的事,和他们的“政治道德”大有关系。
       1956年康生重出江湖,此时正是“高饶事件”之后。康生看好孙定国的理论和写作能力,便以同乡的名义拉拢孙定国,嘱其为自己整理和拟写一个在八大会议上的发言稿,以便自己“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然而当1967年孙已死3年后,康生却说这是党校“一些别有用心的人造谣,说我在‘八大’会议上的发言提纲是大坏蛋、大流氓、大骗子孙定国写的,这纯粹是流言,造谣,诽谤!难道我是文盲,不识字,连个提纲都不会写,让别人代笔?”不过,也是在“八大”后,康生就以党内大理论家的面貌出现了--先后被任为“中共中央文教小组”副组长、“理论小组”组长、《毛选》编辑委员会副主任。
       也是从此,孙定国过不上好日子了。
       孙定国在党校颇有口碑--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哲学家,写一手好文章;又是一位出色的教育家和演说家,深奥和枯燥的哲学让他讲得出神入化,生动活泼,深入浅出,又以理论和实际完美的结合而遐迩闻名。然而,就是这样一位难得的专家,在党校却屡屡受到批评甚至是故意的打击,这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是“杨献珍的人”。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康生以理论家自居,容不下中央党校内的“理论权威”杨献珍以及孙定国等人,1963年孙定国被逐出党校,前往西安,康生还下达了一个对其“内部控制使用”的指令。
       此后,康生在中央党校发起了一个批判杨献珍“合二而一”论的运动,尽管“合二而一”论与孙定国毫无关系,但他还是被叫回党校接受调查,在种种名义的批斗会议上受到辱骂和训斥。特别是1964年12月19日的全校大会上,陈伯达用他的权势肆意凌辱孙定国,称之为“冒牌的哲学家”,并且首先用“大坏蛋”、“大流氓”、“大骗子”这种低级的称谓来称呼孙定国。孙定国办公桌玻璃板下原有一张陈伯达署名的赠联,抬头是“定国同志”的字样,可是这时陈伯达不认账了,居然声称:“你把我扔到纸篓里练毛笔字的废纸偷了出来,裱糊上,到处招摇撞骗,说是我给你写的字,我陈伯达能给你这样的坏人写字吗?”他还厉声喝道:“你是死不要脸!”于是,“后来,‘斗’孙定国同志时,发扬了陈伯达式的‘战斗精神’,向他脸上吐唾沫”(杨献珍《屠害忠良,终身阴贼--揭露康生反革命两面派的嘴脸》)。显然,对这样的侮辱,就是常人也难以忍受了。
       就在这天夜里,孙定国在写下一份遗书后,义无反顾地走进党校西南角的人工湖里!他是从一个冰窟处跃入水中的。那一年,他54岁。
       他留下妻子和5个孩子走了,而他们得到的却是一纸丈夫和父亲“自绝于党,畏罪自杀”的通知书!更令人气愤的是曾经叫嚣“我陈伯达能给你这样的坏人写字吗”的党内理论家,在孙定国冤死后竟然凭借权势,将孙生前用自己的全部积蓄甚至是借债的藏书,其中还有价值在1.5万元以上的善本书,仅以其原价的三分之一席卷而去。
       那场著名的“合二而一”论的批判运动,以将杨献珍撤职、调离、逼死著名学者孙定国,开除讲师黎明出党 (后于“文革”中投井自尽),挖出“合二而一”论小集团,并且先后从中央党校调出或遣送回乡多达百余人而告结束。当然,不久之后的“文革”中,这些“合二而一”论的分子们,凡是侥幸不死的,又一次遭受到莫大的冲击和凌辱,直到这一“罪案”在“文革”后终于获得平反。
       三
       孙定国临死前写下的遗书是耐人寻味的,然而迄今还未见有人解读过这份遗书。那么,就先来读一读这份写给“党”的遗书吧:党:
       在我离开这个正在向着共产主义前进的世界,我的心还是向着伟大的党中央和伟大的毛泽东同志的。我留下一本×××同志在一九五九年去河南的讲话,请中央审查,看那是修正主义还是毛泽东思想?
       看看他所讲的那些问题的分量到底有多重。宣传毛泽东思想还是从两条腿走路引伸出四条腿走路,这到底是不是诬蔑。也请支部的同志转给党委的同志看一看。
       我生前是不敢讲的,我缺乏应有的勇气。因为谁批评×××同志,就像是批评主席一样。这显然是不正常的。
       
       ×××同志吹捧赫鲁晓夫特别是骂斯大林同志的东西还多得多,请中央看一下。
       别了!党!但我永远也不会忘怀我们伟大的党!多么痛苦的时刻呀!
       我今天才体会到邹鲁风的心情,当然,我认为他做得是不对的。
       孙定国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十九日
       孙定国在遗书中所提到的那个人,在涉及到这封遗书的公开出版物中,都是匿名的。显然,孙定国在决心赴死之前,决定不顾一切,要以自己的党性,向党揭发其言行。其实,在那一历史条件下,这样的事或人,实在是太多了。那么,这个至今还被隐去名字的人物是谁呢?据推测,他就是党校校长杨献珍!孙定国为何在临难之前要写下这样一份遗书?或许,他是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下作出的没有选择的选择?或许,真的是他被汹汹的政治高压出于被迫或“觉悟”而作出的如今看来是过于天真的举动?而后是否因此感到无法承受心理的负担、无法安妥自己的灵魂,他才终于决定走上绝路?
       --而这,又是怎样的一个历史悲剧!
       在马列学院或中央党校,自始就有火药味极浓的意识形态的理论论战,其双方则主要是党校内部的杨献珍与艾思奇这两军对垒,且无论是建国初年的杨献珍为首的“综合经济基础论”与艾思奇为首的“单一经济基础论”,还是后来沸沸扬扬的“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问题”以及“合二而一”论,它们都不过是后来“文革”的一场理论批判的小型预演。深知其内幕的孙定国最终无法选择自己再次“站队”的事实,他便以死来选择逃避了。
       孙定国在遗书中所提到的发生在1959的事,即“×××同志”在河南的讲话,以及他对苏共“二十大”的评论,笔者作过一番揣测和爬梳,后来看到杨献珍有一篇《1959年纪事》,觉得可以作为孙的遣书的一个背景。
       1959年之前的1958年正是“三面红旗”如火如荼之际,用中共河南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发表在《哲学研究》上的文章《跃进的哲学与哲学的跃进》中的语言,是“这个大跃进是从平地上陡然冲破九重云霄的大跃进,是人们非亲眼看见就很难相信、甚至有些人亲眼看见了也还是不肯相信的异乎寻常的大跃进”。杨献珍回忆说:“当时河南省样样工作都好得了不得,居全国第一,号称千斤省,全省亩产小麦一千斤。小麦卫星、玉米卫星、钢铁卫星等等,一个接着一个地放,好不热闹。”于是杨在这年的9月,安排哲学教研室由艾思奇带领到河南禹县、长葛、密县、登封4个县的社队,“参加劳动学习”。
       年底中共八届六中全会讨论和通过《关于人民公社若干问题的决议》之后,翌年1月,杨献珍赴河南看望和了解党校干部工作与学习的情况,在与河南老干部的接触和闲谈中,杨获得了一些不同的信息:“他们向我反映了下面的一些弄虚作假的情况,其中有密县人民粮食不够吃,营养不足,普遍发生浮肿病,饿死了人。卫生部派人来调查,确属事实。我所了感到十分震惊。”杨从河南省党代会简报和发言中看到登封县县委书记的发言记录,“其中有这样精彩的句子:‘不虚报,就不能鼓足群众干劲;不虚报,就不能促进大跃进的形势;不虚报,就于群众脸上无光--’,如此等等,一连串总有七八个‘不虚报就不能’如何如何,结论当然是要搞大跃进,必须虚报。当时看了,心中十分纳闷,不懂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后来杨献珍经过调查,河南的真实情况令他“不胜惊异,《聊斋。考城隍》有几句话:‘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我当时不禁慨叹地续了两句:‘有意作假,当如之何?”’这“作假”,有“河南省西平县某公社放小麦卫星,‘小麦亩产7320斤’。这个公社的党委书记,还被北京某高级理论机关的负责人聘请到北京给科学界作报告,后来这篇报告竟在一个科学刊物《自然辩证法研究通讯》上发表,题为《揭开"7320"之谜》。作者捏造了许多‘根据’和‘理由’,把虚构的‘7320’说成是真实的”等等。
       不仅要保自己“乌纱帽”的地方长官是如此,就是平素宣传和研究“认识论”和“实践论”的哲学家也是如此。杨献珍回忆说:“1959年,有一位哲学家就在河南的一个县,住了七八个月,对这种情况熟视无睹。后来有人议论大跃进年代河南省的领导有主观主义,这位哲学家听了愤愤不平地说,河南省没有主观主义,他要挺身而出,为河南辩护,谁要是讲河南有主观主义,谁就是‘一次反映论’。”
       当然这不独一人,当时有几个自认的或者公认的“‘唯物主义哲学家’,不仅辨不清风向拦不住风势,而且还要助风施威火上加油”。如关锋,竟言“大跃进”是“历史上任何英雄的创造时代都不能望其项背”,是“人们由盲目地受客观规律奴役转变到充分自觉地利用客观规律改造世界,由作自然界的奴隶到作自然界的主人,由物支配人到人支配物’的历史阶段了”;甚至,某些科学家也去如此这般,让人慨叹“当如之何”了。
       哲学家杨《《珍应该说是当时少有的清醒的人之一(此外只有李达曾面责毛泽东“主观能动性是不是无限大?”李还说:“现在连一党之主、一国之首的毛主席都认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是讲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我们国家要大祸临头了”)。在河南的所见所闻引起了杨的忧虑和思索,回到北京后,就“想亲自动手解剖一两只‘麻雀”’,于是十分注意党校的水稻田和附近华北小学的小麦试验田,后者曾是闻名遐迩的高产田,“许多同志看过后都说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的小麦,当时农业部长廖鲁言同志参观过这块小麦地,他说:‘这小麦长得这么好,至少也要打一千斤。”’结果实收小麦700斤。据此,杨献珍认定“河南放小麦亩产7000多斤的卫星是假的”,还对人说:河南“有一条独特的路线,叫做鼓足干劲,弄虚作假,力争全国第一,为个人取得无上光荣”。显然,这在当时是十分忌讳的。
       四
       这年下半年,党校要恢复开课,下放的人员返京,在向河南省委的领导辞行时,省委书记“非常谦虚”地说:“我们的缺点很多,就是浪漫主义多了一点儿。”杨献珍后来听到这话,“‘灵机’一动,茅塞顿开,不假思索,冲口而出,笑着说道:‘他太谦虚了。不只是多了一点,他们的浪漫主义可以用百分比算出来,他们的浪漫主义百分之九十九,现实主义百分之一。’不意这话闯了大祸,不知道这话怎样被康生知道了,他又报告了中央,说这话是说中央的,甚至说是反对毛主席的。”
       杨献珍还在中宜部办的政治经济学学习班的一次闲谈时,说:“毛主席讲了多次尊重唯物论、尊重辩证法,但我们在实践中究竟有多少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又有多少?依我看来,在某些怪事中,现实主义占百分之一,浪漫主义占百分之九十九。定指标能按浪漫主义办事么?怎么能以写诗的构思来定指标呢?”
       与此同时,杨献珍还给河南省委党校参观团和抚顺市委党校校长讲了一番关于唯物主义和实事求是的道理。他有针对性地说:“‘共产风’是以平均主义为核心的,其本质是私有制的普遍化,这就是说,你有我也有,人人都有一点。有的东西如果不能做到人人都有份,就毁掉它,谁也不朗占有。这是毁灭文明、倒退到原始社会的反动空想。有的地方把共产主义说成是‘一碗一筷,一铺一盖’。除此之外,其余的东西都是公家的。这是什么共产主义?我说这是叫花子共产主义,甚至比叫花子还穷,因为叫花子还有一条打狗棍嘛!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是科学的共产主义,进入共产主义要依据条件,可是我们有的哲学家却在这里大批‘条件论’。按照他们的说法,干什么都可以不讲条件;还有人在那里宣传什么‘破条件,创造规律’。我劝这些搞唯心主义的人歇口气吧!已经‘创造’出挨饿的‘奇迹’来啦!不能再这样作孽了!”
       
       杨献珍还说:“干部不敢讲真心话的风气不好。弄成这个样子有它的原因。现在谁要是向领导人提意见,就有被戴上‘反革命’帽子危险。革命干部为革命提点意见,而背上反革命的罪名,死了也于心不甘,谁还愿意再去向领导提意见?讲历史唯物主义就要批判这种现象,使干部的头脑清醒起来。”他愤愤地说:“有些人是有心弄虚作假,为了保住头上的乌纱帽,说谎话,放假卫星,欺骗党和人民。这种人还有什么党性?我们党是靠唯物主义取得胜利的,什么时候搞唯心主义,什么时候就要碰钉子。个人搞唯心主义,个人就要倒霉,全党搞唯心主义,党就要垮台,这是用人民和干部的鲜血换来的教训。”
       杨献珍的这番讲话,不久就被整理和打印出来,且到处散发,他看到后,“感到要惹祸了”,急忙吩咐收回,可是这已是覆水难收了。
       不久,杨献珍参加了在庐山召开的中共八届八中全会。当他读了会议文件之一的彭德怀给毛泽东的信,虽说“认为彭德怀同志讲的很实事求是,许多观点我也是很赞同的,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却不免“想起我还有一份讲话稿,内容与彭总讲的基本相同,说不定也会为此惹出祸来”,便嘱咐秘书黄静华给中央党校打电话,千万别将那份讲话打字稿散发出去。然而却为时已晚。
       这年11月,康生开始向杨献珍发难,说杨的讲话是严重错误的,逼令杨对此进行检查交代,随之又在中宣部亲自布置了对杨的批判,其罪名便是“反对三面红旗”。康生的妻子曹轶欧还煽风点火说什么“山上山下,一文一武”,居心险恶地把杨献珍和彭德怀联系起来。
       对杨献珍的这次批判,其实只是后来对他更猛烈的“大批判”的一个“预演”,其时间也只是1959年11月到1960年7月的七八个月而已,最后以杨的“向党低头认罪”的检讨而结束。1962年年初,党校的王从吾校长(由中共中央监察委员会副书记调来)和降为副校长的杨献珍以及艾思奇、侯维煜几位副校长也参加了著名的“七千人大会”。当时毛泽东发话:杨献珍可以翻身。但是到了9月的中共八届十中全会号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之后,也就无从谈起。
       两年之后,发生了孙定国的自杀事件。无疑,他是因无望和凌辱,以及怀疑了杨献珍竟是错误之后,在绝望中自杀的。
       1965年,杨献珍被逐出中央党校,此后在“文革”中,他被关在监狱里长达一个“抗战八年”的时间!再后来,当他回忆起自己的这段经历,还心有余悸地说:"1959年是我闯祸的一年。”
       五
       孙定国遗书中最后提到的邹鲁风,也是党内和北京教育界的知名人物,孙定国之所以最后提到他,显然也是循着邹鲁风的路走的--他们最后不约而同都用自杀的方式向党告别,虽然孙定国表示这“做得是不对的”。因此,这些悲惨的故事在今天看来,更是历史的悲剧了。,
       邹鲁风(1910-1959),东北辽阳人,东京帝国大学经济系和北平东北大学学生,于1952年11月至1959年4月担任中国人民大学副校长,又于1956年10月至1959年3月担任该校党委副书记。邹鲁风是一位老革命,在著名的“一二九”运动中曾是示威游行学生队伍的“总纠察”。此后,1936年2月13日,他在奉命南下参加全国学联筹备期间,在上海经内山书店内山先生安排,与鲁迅有一个秘密的会见(当时邹鲁风是以中共地下党员陈蜕的身份与鲁迅会面的)。在这次会见中,他请求鲁迅转交一份中共北方局给上海中共中央的密写报告,鲁迅接收了这一任务。1936年,邹鲁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此后在抗战中,他历任中共鲁西区党委宣传秘书、专署专员等,后又任辽南行署主任、辽宁省副主席等。
       1958年,首都理论界为了向国庆十周年献礼,组织了一个“人民公社化”的调查团,到河南、河北等地调查,准备用考察到的事实“热情讴歌人民公社”。这个调查团是由北京大学和人民大学的部分文科师生组成的,时为北大和人大两校的副校长(一说从人民大学调至北大任副校长)、两校的党委第三书记邹鲁风(也是党内著名的经济学家)任总团团长。1959年上半年,调查团回到北京后曾作出了一个调查报告,但这个调查报告至今没有公开发表过,据说这个调查报告认为“人民公社”“办早了”,“办糟了”,于是当1959年“庐山会议”彭德怀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之后,这个调查团自然也受到了牵连,被斥为所谓“彭德怀在庐山上反对三面红旗,你们在庐山下反对三面红旗”,这与杨献珍的遭遇是一样的。后来调查团的全部成员被隔离审查,甚至受到残酷的批斗,比如1959年人民大学开展“反右倾”运动,重点靶子就是何干之和邹鲁风两人,最后曾任调查团团长的邹鲁风含冤开枪自杀(直到20年之后才补开了一个追悼会)。而当年凡是参加调查团的师生都受到了各种名目的处分,有些人还被开除党籍,或者被补划为右派。
       “实事求是”或“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现在已是人们公认的常识了,然而为了把它们变成常识,有多少人甚至献出了生命,或者经历过扭曲的心灵畸变。遥想40年前发生的悲剧,让人不禁又一次唏嘘不已。

 

“法治三老”:我们不讲谁讲

$
0
0


 颁奖词:正由于“法治三老”和其他坚持法治理念的学者一道,敢说敢言,坚持不懈地打破术语禁忌,让法治一步步“脱敏”,诸多曾被旧观念教条束缚住的法治用语和理念才成为我们今天政治和社会生活中习以为常的表达。三人都已年过八旬,今天仍在为法治的研究、实践和理念的普及四处奔走。

作者:本刊记者叶竹盛发自北京 来源:南风窗 日期:2014-12-25 收藏


  十八届三中全会后,“法治三老”成为媒体上的热词,在不同场合和不同话题上总能听到他们的声音。“法治三老”是人们对郭道晖、江平和李步云三位法学家的尊称。三人都已年过八旬,却仍在为法治的研究、实践和理念的普及四处奔走。

  三老中,郭道晖的研究领域是“宪治”(依宪治国),李步云则专注法治与人权,为法治奔走呼告算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唯有江平是私法学者,主要研究民商法,“离法治和‘宪治’比较远一点”。

  江平近年来在法治和政治体制改革问题上发言较多。他向《南风窗》记者解释说,在上世纪80年末开始担任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律委员会副主任时,政治学者、著名思想家李慎之也是这个部门的委员,江平经常和他交流,“有一次他和我谈起,搞法律的人要回避政治是回避不了的,最后总要碰到宪法的问题,总要碰到政治体制的问题”。

  “我是搞民商法的,也可以说是搞市场经济的。如果政府的权力太大,市场管得太严,资源分配、市场准入,都要通过政府的控制才能行得通,那这样的市场经济肯定是不健康的。因此从我的专业来看,法治与‘宪治’也是必不可少的一步”。江平始终认为,如果没有政治体制的改革,经济体制改革今天再往前走也很难走多远。

  就这样,三人殊途同归,经常在学术和社会活动场合同台出场。江平说,法学界的“老人”也不少,可能是因为“我们三个,思想更解放一点,言论更自由一些,态度更‘激进’一些”,所以被并称为“法治三老”。

  

  “我们不讲谁讲”

  四中全会的决定发布后,李步云觉得很兴奋,“专门做出依法治国的决定,在党的历史上是头一次。‘文革’后,在法学界我是第一个明确提出依法治国的”。李步云的话并不是在为自己“邀功”,而是表达法治在官方话语中从“破冰”到扎根的艰难历程。李步云被业界称为“敢开第一腔”的法学家,江平也评价说,李步云在“人权和法治的问题上,呼吁得最早,是‘旗手’”。

  1979年,李步云参与起草了《中共中央关于坚决保证刑法、刑诉法切实实施的指示》。文件取得了法治建设的重大突破,是官方文件第一次使用“社会主义法治”一词;取消“公安六条”中的反革命罪和恶毒攻击罪,还宣布已摘帽的地富反坏右和公民享有一样的平等权利;此外,明确宣布取消党委审批案件的制度。文件中一些概念和提法与李步云在当时发表的几篇论文不无关系。文件发布后,李步云又与另外两位作者一起撰写了《论依法治国》一文,在理论界第一次明确提出我国要实行依法治国。但是当时一些领导人就提出,有社会主义法制就够了,法治是西方资本主义的提法。

  1979年10月,李步云在《人民日报》发表了《论我国罪犯的法律地位》一文,首次提出了要保障罪犯合法权利。当时刚走出“文革”,“专政”观念还占据着当时不少学者和官员的头脑,此文立刻引发了强烈争论。一位监狱领导质问,要保障罪犯的权利,那我们今后还怎样管理罪犯?这篇文章在当时被批为“自由化的代表”。批判并没有吓住李步云,他很快又发表了一篇《再论我国罪犯的法律地位》,提出即使是被剥夺了“政治权利”的罪犯,还是应当享受未被剥夺的公民权利。这些观点在今天都已经成为依法治国的常识。

  郭道晖则回忆说,1992年他写了一篇文章谈党与人大关系的法理思考,里面写到“党的执政地位不是天赋的,也不是一劳永逸的”。这篇文章引发了对他的“大批判”,但是郭道晖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社科院一位领导写了批判文章,被时任《法学研究》主编的李步云压下没有发表。2004年,十六届四中全会的决定中几乎“重复”了郭道晖的这句话,只是“天赋”变成了“与生俱来”。郭道晖说,这说明他坚持了正确的观点,“有些话在当时不一定被人接受,但是十年二十年后可能就会被证明是正确的”。

  而江平“文革”后从事罗马法教学和参加民商事法律立法工作,当时的立法工作中,使用怎样的法律术语不仅是一个法学问题,还可能引起政治争议。据江平回忆,“物权”、“合伙”、“精神赔偿”、“处分”,甚至“法律行为”、“不得对抗第三人”等法律术语都由于意识形态和政治原因而陷入长久的争论。最终经过学术论证,这些术语才被接受,成为现在基本的法律用语。2000年,江平担任中国法学会比较法研究会会长,在一年举办的年会上,主题定为“比较法和现代法治”,但是有法学会领导却认为“现代法治”这个提法在党的文件中没有,提出要改一个主题,江平则从各方面论证为什么应该提法治现代化。

  “法治三老”都经历了“文革”的冲击,对讲话可能带来的后果不可谓不清楚,但在法治基本概念和理念的话语“拉锯战”中,三老都没有退缩。

  三中和四中全会的决定出台后,三老都觉得很高兴,他们常年呼吁的许多概念、理念和理论都已经成为官方接受的法治话语,但是他们都认为中国要实现法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郭道晖已经年近90,“吾生也有涯”,但是他说,“只要方向是对的,我们就有希望”。江平也对中国的法治前景表示乐观,因为这是“大势所趋,世界的潮流都在朝向民主和法治,虽然每个国家转换的速度和方式有所不同,但是这个转换是必然”。

  

  三老的“讲话哲学”

  有些话可以不说,但是绝对不说假话,这是三老多年来共同奉行的“讲话原则”。江平说:“我宁可不说话,但是我不能说假话,我不能再为那些错误的东西捧场,这是最关键的。”2000年担任比较法研究会会长后,已经习惯了放松说话的他,由于研究会的工作受到干预太多,而觉得心灰意冷,在干满一届后,就辞去了会长职务。李步云也把不说假话当成自己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情。

  在经历了“说真话”的各种风波后,三老依然对这个国家有着深厚情感,因此他们也都形成了具有时代特色的“讲话哲学”。江平说,他的发言有明确底线,在“不越雷池一步”的同时,“只向真理低头”。江平理解现在年轻人的心态,出于现实的考虑,一些人不敢讲真话,这无可非议,但是一定要坚持不讲假话,不昧着良心讲话的底线。他认为应该允许不同的意见存在,特别是由于理念不同而发出的不同声音,但对于那些“想趁机往上爬,或者更恶劣的,他想把别人打倒,自己能够爬上去,这种‘歌德派’我是最反对的,因为他动机不纯”。

  郭道晖也形成了“有策略的讲话风格”,他的发言常常具有突破当时顽固旧意识屏障的力量,却又能在马克思主义的经典学说和领导人的讲话中找到扎实的权威依据,“讲真话要注意策略,不能像愤青一样讲话”。有一次演讲中,一位年轻听众提问说,“你们老了当然敢讲真话了,我们年轻人不敢讲”。郭道晖回应说,“我们1957年反右时就敢讲真话,解放前参加革命时也敢讲真话,不是老了没有顾忌才敢讲”。

  江平之所以坚持不说违心话的“讲话原则”,是因为在“文革”中看到了知识分子的软弱性和动摇性。他对2006年社科院刘仁文教授的一篇文章印象深刻。刘仁文在《法学家为什么没有忏悔》一文中提出,德高望重的法学家谢怀栻在“文革”期间被打倒,包括现在一些著名的法学学人当年也参与了“揭批”,但是为什么没有见到有人出来忏悔?法学家本应代表社会的良知与正义,应该为社会良知承担道义责任。

  江平深刻理解知识分子内在的软弱性,认为应该从更大的范围反思,“知识分子的公众良知有一个因素,那就是这个社会在多大程度上能够鼓励或允许你有一些批评的意见”。

  

  正确吸取历史的教训

  郭道晖总结说,三老有不少共同点,都是解放前就参加革命的“老革命”,又都在解放后多次运动中受到冲击,而又都敢于说话。2009年的一次法学名家论坛上,李步云在报告时谈到“你们看看,我、郭道晖、江平、谢怀栻,等等,哪一个不在反右、‘文革’期间被打成右派?哪一个不遭受很多苦难”?回忆当年,他哭出声来:“我们中国法学家很苦啊!”

  江平1956年带着强烈的报国情怀,从苏联学成回国,但是次年就被打成右派,新婚不到两个月,妻子便迫于政治压力与他离婚。被划为右派后,江平在参加劳改劳动时,被火车压断一条小腿,落下终身残疾。但是他说,即使是压断腿那种“血淋淋的极限伤痛”也比不上一腔报国热血却被错划为右派的那种“刻骨铭心”。

  李步云之所以写《论我国罪犯的法律地位》,也是受到了“文革”中不正常现象的震动。在一次民主与法制研讨会上,时任中国社科院副院长的邓力群说到,“文革”期间他被关押在秦城监狱,这个主要关押高级政治犯的监狱很有意思,它是原公安部副部长杨奇清负责建造的,但是第一个被关进去的就是他自己。虽然犯人都是曾经的高级官员,但是在“文革”期间,也受到了监管人员的非人对待,邓力群就亲眼看到,为了惩罚被审查的人,有监管人员故意把一碗饭倒在地上,强迫犯人趴在地上舔干净。

  从“文革”中吸取的教训可以说是改革开放后中国法治建设的第一推动力。三老对法治的坚定追求也无不与他们在“文革”中遭罪的经历有关,但郭道晖却发现,一些官员并没有吸取“文革”的教训,甚至错误吸取“文革”的教训。“他们改革开放后就不敢说话了,或者只跟着领导说话。”郭道晖发表了《党与人大关系的法理思考》后,有关领导找他谈话,他对来人说:“你们在‘文革’中都挨过整,应该有这个体会,不能上面说什么就整人。”

  1989年初,郭道晖到中国法学会工作,担任法学界权威期刊《中国法学》的主编,“受命于艰难之时”。当时“学术界一片沉默,不敢发言”,《中国法学》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稿荒。郭道晖考虑的是,如何组织法学讨论,抵制“极左”思潮影响。这件事至今是他认为较有成就感的,“作为主编,如果也去跟当时的风,那么法学界的面貌可能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当时法学界一批年轻学者正发起“权利本位”还是“义务本位”的讨论,被一些官员和学者称为有政治错误,《中国法学》发表了评论员文章,廓清了政治是非与学术是非的界限,意在保护他们。郭道晖还压住了一些言辞激烈,挥舞政治大棒的批判性文章。“现在大家对我肯定,主要也是那一段时间,保护了一部分年轻学者,维护了学术讨论自由。”

  据郭道晖回忆,在周永康担任中央政法委书记期间,政法委一位高官在法理学年会上做了一上午报告,“报告中把改革开放30年来,把已经纠正过的人治思想又说了一遍,比如说‘权利本位是宣扬个人主义’,‘政治是大道,司法是小计’,这些提法都是倒退”。江平也说:“上一届周永康担任中央政法委书记的时候,我当时提出来说,中国的法治在倒退。现在新一届领导提出了法治改革方案,总的来说我还是充满希望,觉得这些改革能够推动社会前进。”

  “法治三老”曲折而又卓绝的人生历程见证了中国法治建设的艰辛和成就,而他们过了80高龄还站在法治话语的第一线,为传播法治理念而奔走,为打破阻碍法治进步的屏障而呼告,这无疑又在提醒我们,通往最终实现法治的前路并不必然是通畅的,仍需要各方的不懈努力。


 

王云五是怎么读书的?

$
0
0



王云五是一个传奇。

他于1888年出生于上海,广东香山人士,家境贫寒,自幼体弱多病,并且没有受过系统教育。十一岁时才入私塾,因家庭变故几进几出,断断续续读了五年,自此就再也没入过学校读书,但不论在校还是休学期间一直勤勉自学不辍。到了十七岁时他在一所英文学校读书,因学业拔尖而被该校的英国教师提携为助教,并得以翻读该老师私藏的上千册英文典籍,眼界大开。十八岁时在另一家英文学校“益智书室”任唯一的正职教师,同时给一百多位学生教授英文和数学。数月后又赴“中国公学”任教,学生中就有胡适。胡适在《四十自述》中写道:

我在中国公学两年,受姚康侯和王云五两先生的影响很大,他们都最注重文法上的分析,所以我那时虽不大能说英国话,却喜欢分析文法的结构,尤其喜欢拿中国文法来做比较。

到24岁时,王云五又分别受孙中山和蔡元培邀请,同时担任任总统府秘书及教育司科长,又兼任大学教授。后进入商务印书馆,任编译所所长、总经理等职,在商务印书馆耕耘四十年,编辑出版《万有文库》等大量影响巨大的图书,主编《王云五大字典》,发明四角号码检字法等,对中华文化事业的发展可谓厥功志伟。1979年病逝于台北,享年91岁。

没有学历文凭、只在学校零星读了几年书,却成了一代大家,著作等身,成就卓著,桃李满天下,王云五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呢?在他八十多年的读书生涯中,又到底用了什么样不同寻常的读书法门呢?对此,我专门做了一番探究,并初步总结出了王云五成才中最重要的四个方面:

一、坚持自主和顽强的自学

王云五先生特别主张学习要有自发主动的动机,要有强烈的求知欲望。他说一个人自学的动机不外乎两种,一是求知欲,二是“由不能顺利发展求知欲的反应”。人天生就有求知欲,小孩子都喜欢问十万个为什么,可是随着年岁见长,求知欲往往越来越式微,这其中和老师的作为颇有关系。王云五先生认为,小学或者中学的教师,如果对学生期望过严、逼迫过紧,则会把学生的求知欲压制住,让学生以为学习不是内心所系的乐趣,而只是满足外界强力的要求。所以学校教育,如果处理不当,就会起到压制学习兴趣的反作用。这番见解,和当代心理学的观点颇为一致,即强调“内在动机”是驱动人持续努力的第一要素,而非“外部动机”。

王云五先生认为学习贵在自主笃行,作为教师也需明确此点。他说:

教育之道有如领导儿童走一条新路,尤其曲折崎岖的路径。如果每次走这条路都由领导者在前走,或由领导者与儿童并肩而行,使儿童亦步亦趋,那就虽经多次的领导,一旦失却领导恐仍不易认识路径。反之在领导了一次以后,即时儿童在前走,领导者尾随于后,到了三叉路口,让儿童就其记忆与常识自行抉择,如有错误始予矫正……

也就是说,大胆让学习者自行往前走,教师只做初期的导引和一旁的指正,在王云五先生看来是最合理不过的教育路径了。例如他他主张从小学高年级开始,就可以让学生就某一主题开始研究性的阅读,这个主题可以是老师帮忙拟定也可以自选,而主题确定以后,之后的搜集、查阅、研读资料的工作,均应由学生自行完成,这才能使学生体会到读书之乐趣,知识和能力的增长也最为快速。

王云五先生读书特别顽强,少年时读私塾,因家庭变故,最长连续读了不到一年半,短的只有七八个月,期间均相隔半年以上,但每次休学与续学之间,他都功力大进,盖因抓住一切时间自行读书的缘故。这种经历也磨练了他的意志,奠定了他一生得以大成的精神根基。所以他在《八十自述》的序言中写道:“从小藉苦斗而养成之习惯,对任何挫折,悉视同命运予我之试验,而以解决难题为无上之自我报酬。职是之故,任何逆境不足以陷我以消极,转因‘听之于天’与‘求其在我’之两种观念,往往峰回路转,别入新境。”

王云五先生的勤勉以及对书的痴迷让人叹服,他数十年来保持始终如一的生活习惯,每天晚上八九点入睡,凌晨四五点钟起床即投入工作或阅读。并且即便工作再繁忙,他也要每天抽出至少四小时来读书,雷打不动。他说:“一个人只要志愿读书,断没有腾不出时间的。”除了时间上的投入外,王云五先生读书不仅不喜走捷径,而且还偏偏往难处走,比如他自学数学时,对数学教材上所列的题目,特意不去读其解题过程,而是一定要自行演算解答,得出结果后再与书上结果比对,如果自己算错了也不立即查看书上所列步骤,而是旋即重新演算,直到正确为止。这也是王云五修学过程中一直秉持的原则:“凡事非经过自己最大的努力,是不应遽行借助于外力的。”

由此可见,王云五先生是以多么专注、严谨和迫切的精神投入学习之中,这种精神是他一切成就的前提,其通过长期试错所摸索出来的读书方法也是以此为基础才有施展的可能。

二、力求精确

王云五先生认为,读书的方法因书本身的性质不同而有所不同。总体来看,读书的方式可分为四种,分别为:闲读、精度、略读和摘读。其中闲读是出于消遣的阅读,例如一般人读小说即以闲读的方式即可;精读即指反复、精细的阅读,通常指对经典名著以及其它特别有价值的作品的阅读;略读即快速阅读,对一般价值的书,快速读过以了解大概或采摘到知识要点即可,一目十行、囫囵吞枣皆可;摘读是指,有些书只有其中某些部分对自己有用,那就只挑那部分读就可以了。

王云五先生用力最深的当然在精读上。他认为凡精读必须做两件事,一是勤查字典词典,二是编制卡片。其中前者尤显其对“精确性”的注重。他认为,中国字多形声字,这虽然便利了辨识新字,但也造成了对部分新字的误认,猜错读音和字义的情况时有发生,如果不勤查字典,那么学习者就会一直保留着这些错误无法校正,从长期来看是学习之大患。对于词的理解也是如此,如果对于一些新词只是通过组成字的字义来猜测,望文生义,也会发生误解。所以他提倡:“对于精读的书,为彻底了解其所含蓄的意义与理想,首须对于每一字每一词均有确切的认识。”

勤查字典的做法,恐怕多数人是不乐意的。因为查字典耗时耗力,降低了阅读的速度,增加了学习的负重。可是王云五先生不这么认为,他认为查字典不仅不是“减速”,还是“加速”。因为一个生字或是生词,总不免会见到多次,如果第一次遇见就查字典而确认其含义,那么之后遇见时就不必再起疑惑,径直读下去就可以了,所以总体来看是节约了时间的。而如果一个人懒于查字典,那么每次都把疑惑保留下来,或者把错误的理解继承下来,那么长期下来,读书的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如果从现代“信息论”的角度来理解王云五先生所力求的“精确”,那么更可见其合理之处。若把人当作一个信息处理器,那么当外界的信息输入进来时,总是有一部分是有价值的“信号”,另一部分是造成干扰的“噪声”,所以要特别注意材料的选择。而在我们接收和处理信息时也会发生差错,形成新的噪声,如果噪声没有被有效鉴别,那么就会保留在头脑中。但人的知识系统是一个相互关联的复杂网络,如果错的东西被当成对的,那么以这一错的视角去看其他东西,就会变化成成新的错误,引起新的噪声。这么一来,旧的误解引发新的误解,旧的噪声激起新的噪声,形成连锁反应,那么一个人治学的大厦就摇摇欲坠了。

所以王云五强调在疑惑甫一出现时就查证权威资料,便是堵在了源头,在噪音进入头脑的关口上及时加一道安检仪。这样便可保头脑中知识的清楚无误,为长期的读书积累扎实奠基。

三、善作比较

比较式的读书法是王云五先生治学的一大利器。他认为“比较”是科学方法中之一种,并可与其他科学方法并用:“就相似与相异诸点作观察,并辅以分析与综合,实为获取任何一种知识的初步”。可一般人读书,并不大懂得比较,因为想来也是,一本书就是一本书的样子,每本书都不一样,哪来的比较呢?可是王云五先生却不这么认为,几乎学每样东西,他都能找到比较的方法。

比如读古书时,由于很多古书常常有多个版本,所以他就会把多个版本找来比对阅读,阅读史书时更是不仅读正史,还将稗史、野史、笔记及其他私家著述全部搜集而来以作比较;而在学习自然科学类的科目时,他会就同一科目找来两种相同程度的课本,相互参照阅读,而在演算做题时,他会把自己的解题方法与书上所列的方法进行比较,以分析何种更为先进;阅读英文社科名著时,他会找来上佳的中译本来对比阅读,这样既加深了对英文原著的理解,对中文的运用之妙也有更深的体会;若是阅读法文或德文的名著时,他又会找来对应的英译本来作比较,这样对法文和德文的学习就会快速很多,比如他学法文时从略微可读法文开始,就以这种方法去读雨果的法文原著,提升很快。

王云五先生更令人叫绝的比较读书法,是用来回翻译的方法来学习写作。且看他的自述:

我读外国文名著时,认为某一段有精读而仿作之必要者,于熟读数次以后,往往将该段文字译为中文,经过了一星期左右,则就所译中文重译英文,译时绝对不阅英文原文,译毕始与原文比对,于文法有错误者即查照原文修正,于文法无误而用字遣辞不如原文精练者亦参酌修正。这样一来,我对于英文作文便无异获得一位无形的优良教师。

这个过程有两次翻译的动作,先是将英文名著中的精选段落翻译成中文,然后又回过头来,将自己译的中文又译成英文,这样就有了可资比较的 A、B 两个文本,然后通过比较就可以非常有针对性地发现自己写作中的不足。

王云五先生的这个方法也与当代学习心理学中的主流观点颇为契合。当代学习心理学认为,学习提升的最好方法是做相当难度的练习,并从练习中获得高价值的反馈。但是一个人练投篮,进或者不进,总是有立即和明确的反馈的,但是写作的练习,却无简单的标准可寻,若身边无高人手把手传授,那么你写得好还是不好,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你又如何得知呢?而这个来回翻译的方法,以经典的英文作品为范本,同时又能摆脱对英文原文的记忆(搁置一星期)而仅凭自己身手创作,因为既保证了练习的难度,又能得到高质量的反馈,可谓绝妙的设计。

四、重视体系和结构

除了比较的方法之外,王云五先生读书的另一个过人之处,是特别注意书本的体系和结构,这一点有多个层面的意思。

一是了解一个领域中知识材料的分布,具体说,就是学习“目录学”。王云五先生谈自己学习国学的经验,首先用到的是“高处俯瞰”的方法,他打比方说,“任何人到了一个新地方,最好先乘飞机,在这新地方的空中环游俯视,如此则整个城市或区域,好似一幅福大的地图展现于眼前”,这比“诸日在大街小巷散步”也好得多。而目录学正好则给了他这幅地图。他研习国学,就是从目录学入学,参考诸如张之洞的《书目答问》来进行阅读。后来,他创建东方图书馆,把中文图书也按照西方的编目方法进行分类整理,统一了中文图书分类法,也是他循着这一理路,所践行的对中华文化的贡献。

二是指需了解书的背景知识,王云五先生称之为“明体”。“明体”包括三个方面:该书所属的学术流派,作者的立场以及成书的时代背景。通过了解这些书后的背景知识,可以帮我们从整体上去把握书的脉络。

三是指明确书中的内容结构。他在阅读自然科学类书籍时,会边读边做笔记。并且这个笔记的形式是比较特殊的:表格。通过表格,将书内的大量信息结构化和系统化,还起到了纲举目张的作用。书读完的同时表格也就做完,于是全书的知识就都呈现在表格这个系统里面了。

不仅如此,王云五先生还强调阅读书后所附的索引。一本书的索引,通常是对书中所提及的重要概念、理论、人物、事件等按序列出,并注明每个词条在书中出现的多处不同的页码。这样一来,读者要了解书中某个特定的事项,只要查到该词条然后跳至相关页面即可。而王云五先生善于利用索引,是因为深得索引的好处:“对于同一标题的资料散见于本书各章各节者,读时,特别是读得太快时,往往没有把它们连贯起来,而翻阅索引后,不仅可以加强记忆,且有助于融会贯通”。我的理解,一本书的目录本就是书内知识的一种组织方式,但是知识的组织不是唯一的,索引则提供了另一种组织方式,两者的区别是,目录是线性结构,比较刻板,而索引的结构更能反应知识点的分散分布。一个学习者如果能同时从目录和索引两个体系入手来读同一本书,那么对书中内容的掌握必然是更为扎实和全面。

四是指建立自己的知识体系。对此,王云五先生特别提倡制作卡片。他所说的精读的两个必要功夫,之一就是制作卡片。他说:

我平时读书所得要点,辄就其原有标题或自拟标题,一分记于小卡片上,附注书名与其所见页数。这些卡片各按标题的顺序排列,如此则许多书籍中同样标题的资料,都借卡片的作用而连串起来。以后随时有需参考,只须一检卡片,则凡经涉猎过的资料毫无遗漏。日积月累,这卡片多至数万张,无异构成一种最完备而切于实用的百科全书了。

上面这段文字其实包括了两个过程:首先是把书中的内容加以“碎片化”,将书之整体打碎,变成一则则的知识碎片,列于卡片的载体之上;其次是将碎片“重组”,通过合并、分类、组合,将卡片按特定的顺序组织起来,这样便架起了个人的知识系统。制作卡片这一碎片化的过程是组建个人知识体系的前提,如果不首先做碎片化处理,那么你看过的每本书,都有各自独立的体系,是无法融汇在一起的。很多人读书喜欢做思维导图来总括全书,可是思维导图所呈现的也是这本书自身的一个体系,不同书的思维导图仍旧是相互独立的,你仍然无法组建一个自己的知识系统。而王云五先生提倡的卡片法,才是更有价值的方法。

越是翻阅王云五先生的著述,我的崇敬之情便愈增一分。先生的治学极勤勉、极严谨、极扎实、极广博,当是后学勉力效仿的典范,只可惜当代青年中对先生了解不多,所以我不揣冒昧,以先生自述为蓝本,写出这篇总结文章,希望对大家有所触动、有所鞭策、有所启迪。

延伸阅读:

1.《王云五全集(全20册)》,九州出版社。

2.《王云五先生全集(全2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

3.《我怎样读书——王云五对青年谈求学与生活》,辽宁教育出版社。

(题图为本人摄于浙江图书馆)

 

管嗣昆:回忆父亲(管雄先生)

$
0
0

回忆父亲(管雄先生)

  (2015-03-20 06:27:44)

 

温州通史编纂通讯2015年第1期(总11期)文章

 

忆父亲二三事

□ 管嗣昆

 

先父管雄,字绕谿。一九一○年生于浙江温州,一九九八年逝于南京。生前系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他对自己的往事惜字如金,绝少与家人提及。至甲午清明,我亦将退休,忆起往昔,犹如过电影,有些事,是从父亲在文革中的交待材料及母亲的口中断续得知的。

回忆父亲(管雄先生)

                                               一、颠沛流离

      父亲一辈子屡别妻子,与家人几分几合。一九三四年,从南京国立中央大学毕业后到位于南京中华门外的省立江宁中学任教,家小均在老家温州。一九三七年底南京沦陷前夕只身取道皖南返温,在芜湖火车站,父亲为一身戎装即将奔赴抗日前线的省立江宁中学初中部学生、江宁县麒麟门人贺教传送行时,赠长句《贺生行》一首,抒发了自己的心绪:贺生贺生国之特,少年英发气吐虹。眼看山河锦绣裂,负戈投笔去从戎。麒麟门下辞爹娘,弋矶山(在芜湖长江边)边日暮愁。江水滔滔风萧萧,男儿生当报国仇。次年六月别家至福建,先后任福州高级中学教员,福建省中学师资养成所督导员、长汀国立厦门大学讲师。四十年代父亲为福建省立福州高级中学撰写的校歌,至今仍作为该校每周升旗、新教师入职或重大节日庆典时的必唱之曲:闽山苍翠水萦回,美哉伟哉我福中。正谊风池托古迹,此邦人物甲南东。李忠定,俞家军,缅怀壮烈挹高风,鸡鸣风雨同舟切,百千健儿齐起勤勇复忠公,振起中华民族万祀永无穷。

  一九四二年七月由福建长汀经江西瑞金、赣州,广东韶关,广西柳州,贵州娄山关,抵达重庆沙坪坝后,又溯嘉陵江而上,到了国立中央大学柏溪分校,在师范学院国文系任教。这一路前后跋涉长达月余,那段时间,母亲带着两个年幼的哥哥在温州家中,屡被日本人、汉奸及土匪洗劫,家中一贫如洗,度日如年,靠亲友接济勉强度日。抗战胜利后,父亲于一九四六年随国立中央大学迁回南京,全家才得以团聚,这一别就是八年。

      一九五八年,父亲响应党的号召,携全家到南昌支援老区创办江西大学(那时大哥抗美援朝参军,二哥留南京上学)。其后又到江西大学瑞金及井冈山创办的分校,或在外办学,或劳动改造,全家亦是分多聚少。一九六八年底家小因文革众所周知的原因被扫地出门到江苏,他孑身一人留在江西,直至一九七六年底应南京大学之邀重返母校,中文系总支书记宣亚静陪同匡亚明校长亲往父亲所居陋室,慰勉鼓励,这一晃又是一个八年。

      这一回,父亲藉以安身立命的书籍、讲义、手稿等几乎散失殆尽,晚年屡屡折磨他的类风湿病也是因在井冈山劳改干重活(修路、扛木头、砍毛竹等),睡地铺所致。重回南京与家人聚合,他已是六十六岁的老人,但他仍义无反顾且热情高涨地投入到学校培养外国留学生和研究生及中文系教学、科研的工作中去,直至七十七岁退休。

 

二、向红卫兵致敬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下旬的一天,下午四时许,刚过第一个本命年的我听说久未谋面的父亲将从瑞金沙坪坝分校回来,虽然我知道作为江西大学著名反动学术权威的父亲此次归来是凶多吉少,但仍前往江西大学东院校门口引颈观望。当时,只见一辆载着十几名牛鬼蛇神的大卡车徐徐驶来。车停后,第一位被押下车的便是头戴高帽子,颈挂打上红叉木牌的父亲,他被红卫兵摁着且推搡着,几步一个趔趄,押向大操场游行。一行人将操场入口处堵住,红卫兵是有路不让走,非要他们跨过马路与操场之间的一条大水沟,红卫兵连推带搡,父亲无奈又无助地跨过去后了一声便瘫倒在地,随后又被连拉带拽地继续绕跑道示众”……现在想想,年近六旬的父亲前几日一直被批斗,是日站在卡车上,又经过几百公里的颠沛(那时的公路路况极差),再加这一番折磨,身心之伤是何等之巨!当天回家,我没如数将实情告诉母亲,只是轻描淡写地告知说父亲一伙被游斗,也许短期内不能归家云云。

此后数日,才从系内教师家属的口中得知父亲是触犯了龙颜:那日的晚上,瑞金分校的红卫兵召集牛鬼蛇神劳改队训话,在批判了一名女教师后,又令父亲出列接受批斗。父亲很同情这位女教师,心生不平,便应声昂首挺胸作军姿正步出列,表现出一副不屑的样子。红卫兵愕然,问为何这般?父答:向红卫兵致敬!红卫兵说:你不老实!父答:我是最老实的!红卫兵眼睛雪亮,未受欺蒙,遂对父亲进行殴打及连续地批斗,并当即决定第二天连同一干人押回南昌学校本部游行示众,这一出在文革期间全国高校中是闻所未闻的;致敬换来游斗

 

三、人在就好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三哥去南昌接父亲回宁,只到市场上购置了几件简陋的松木家具托运来,父亲藉以安身立命的书籍已寥寥无几。临行前,我们到南昌市中心的八一广场照相留念,两人手中各拿着一册《毛主席语录》,每念及此,为之怅然。我又屡屡勾起那痛心的一幕:那是一九六八年底,中苏关系紧张,随着林彪“一号命令”下达,父亲作为牛鬼蛇神被疏散到井冈山的拿山(江西大学在此建了拿山分校,又称井冈山大学),家属也要从城市里迁出,犹如刘少奇等及其子女一样。二哥把母亲、三哥和我接到江苏江宁(当时属镇江专区),记得临行之前,做了一辈子家庭妇女又不识字的母亲辗转踌躇了数日,不知该怎么办,弄不清楚今后运动会如何发展。为了一家老小的安宁,她决定把大部分书籍处理掉(只留下马、恩、列、斯、毛著作及《鲁迅全集》),大部分手稿焚毁,其中便有父亲一九四三年写就的约三十五万字的《洛阳伽蓝记疏证》(此书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负责人一九五七年亲自上门约稿,一九五八年来信确定为该社一九五九年的必出书目,由于父亲调江西大学无暇修订而搁置下来)。后来母亲忐忑地向父亲提及此事,父亲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人在就好!但我可以想见他那时的心何尝不在流血!这可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啊!

好在一九九○年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父亲一九五六年写就的《隋唐诗歌史论》,他在后记中写道: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龚自珍《咏史》),写书本来是一种极其艰辛而细致的工作,古人就有不著一字的想法,如果真能做到这点,那可也就省事多了,……。我想这可能就是父亲矛盾心绪的真实表露!

                                             甲午清明当日改稿

二〇一四年冬交稿


 

回忆我的导师王栻先生

$
0
0
   回忆我的导师王栻先生
 
                                   经盛鸿
                 
                 (一)我是怎样成为王栻先生的研究生的
 
    王栻先生是南京大学历史系的资深教授,是著名的中国近代史专家、中国研究严复的第一人。在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以后,他在南京大学历史系招收了三届硕士研究生,共五人。我是他的第三届招收的研究生,是1980年春考的, 1980年9月1日进校。那届王栻先生只招收了我一个研究生,南京大学历史系全系也只招收了三个人,另两个是中国古代史的。原因可能是自1978年恢复招收研究生后,在1978年和1979年连续两年招得太多,到1980年国家紧缩招生人数;而1980年是“老三届”考研的最后一届,到1981年,文革后招收的大学第一届本科生就可以毕业报考研究生了。
我为啥会报考王栻先生的研究生呢?
我是江苏省盐城人,在大学本科读的是南京大学哲学系,本与历史系关系不大。但我自小就喜欢学历史,却在1963年9月考进了南京大学哲学系,刚学了了两年的纲纲条条,就懵懵懂懂被卷进了“文化大革命”中。自经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浩劫及其破灭,看到了无数的欺骗、阴谋、迫害、撕裂、杀戮和血腥以后,我就想研究这段复杂历史的来龙去脉及其深刻的背景、原因、影响和人事纠葛。当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于1978年11月召开,邓小平同志揭示了“文化大革命”的封建法西斯本质和个人崇拜的危害,呼吁中国必须补上思想启蒙这堂课后,我对中国近代反封建的民主革命的不彻底性和近代启蒙思想史的学习就更加迫切,而对学习枯燥的哲学条条本本越来越不感兴趣了。终于我离开了哲学系,报考历史系的近代思想史专业。但天有不测风云,在1978年和1979年我的父母因生活的艰难,连续因病去世,使我无暇报考研究生,直到1980年,我才搭上了“老三届”考研的末班车。
当我决定报考大学历史系的中国近代思想史专业时,环顾海内,只有南京大学历史系的王栻先生等少数教授能够招收这方面的研究生。像南京大学历史系当今名气很大的一些教授,那时还只是普通的讲师,讲师连招收研究生的资格还不具备呢,更何况他们也不是搞中国近代思想史的。
我决定报考王先生主持的中国近代思想史专业的研究生后,就想了解王先生。我从南京大学历史系的师友和有关资料中了解到,王先生是著名历史学家。原名王载栻,字抱冲,浙江平阳(今归温州市管辖)人,是平阳先贤王理孚之子。生于民国元年(1912年)7月24日。1935年夏毕业于清华大学历史系,考上该校研究院,专攻清史。1937年7月全面抗战爆发后,他回到家乡温州,参加平阳青年抗日救亡团,积极进行抗日救亡运动。他在平阳临时中学任教,开设《国耻课》,激发学生的爱国热情。后来他一度到省立温州师范学校任教。1939年他从清华大学研究院毕业后,受聘至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时校址迁至成都华西坝)任历史系教授。抗战胜利后,他随校迁往南京。直到1952年,共和国教育部全面学习苏联,对全国高等院校进行院系调整,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历史系并入南京大学历史系,王先生转任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国近现代史教研室主任、系学术委员会委员等职。他多年写作与发表了许多论著,例如,《明朝的太监与女人》(署名王抱冲,刊《宇宙风》第二十九期,1936年11月16日出版)、《中国历史科学化》(刊《大学》1942年第一卷第七期)、《汉代的官俸》(刊《思想与时代》1943年8月号)、《籍俸与陋规》(刊《文史杂志》第三卷,第一、二期合刊,1944 年出版)、《谈清代的考试制度》(刊《中国青年》第一卷二期,1947年4月出版)等。近年来,他致力于中国近代史尤其是维新运动史和严复的研究,发表了《严复在维新运动时期的思想与活动》(刊《南京大学学报》,1956年第4期)、《张之洞与维新运动》(刊《南京大学学报》1980年第4期)。1962年,他应中华书局之约,着手校订近代思想家严复的全部著作(即《严复集》)。
我知道了这些情况后,非常高兴,因为王先生从事的研究正是我当时热衷学习和希望钻研的中国近代启蒙思想史的学问,而王先生又是一位一位德高望重、德才兼备的老教授,能得到他的亲手指导,钻研我喜爱的学问,真是人生一大幸事啊!
我毫不犹豫、毫不选择地报考了王先生的研究生,并在1980年6月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后来的历史证明,我选对了,这是我人生的转折点。
 
                     (二)王先生的传道、授业、解惑
 
    1980年9月1日,我再次踏进了南京大学的校门,成为王栻先生的研究生。
进校的第一天,我便去拜望王先生。那时他全家住在南京大学南园一座古老的大屋顶建筑里。全家几个人挤在一起住,狭小的客厅和几个房间里都堆满了书籍和报刊杂志,显得拥挤不堪,但却充满了书香气,这是被十年“文革”扫荡而久违的书香气又重返大学校园了,使我十分兴奋。王先生在客厅里迎侯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当时69岁。我看到他是中等偏高的身材,不胖,头顶部已“秀顶”,头发已经很稀少,多已白了,额头上闪着智慧的亮光,皮肤白皙,相貌堂堂,鼻梁挺直,双目含笑,衣着整洁、风度儒雅。他的夫人,就是我的王师母,在旁扶住他,个头比他矮些,但显然身体比他要好些,像个知识女性。他们客气地招呼我坐下,与我亲切地交谈起来。
 我首先向王先生汇报了我的情况,王先生说,他都了解了。他称赞我的考研成绩很好,特别是中国近代史和中国近代思想史这两门专业课考得好。他说:“看得出你的知识面广,基础扎实,记忆力也好。我与几位教师在出这两门专业课试卷时,除了出几道问答题,考你们考生的分析能力,另外特地多出名词解释题,共有60道,就是想考考你们的知识面。想不到在这么多考生中,只有你如数家珍,全部答出来了。特别是‘沈葆桢’这个词条给我印象深,你不仅答出他的生平和在洋务运动中的贡献,还写出他晚年到南京任两江总督四年,为江苏治水和海防等四处奔走,最后死在南京,尤其是你还写明沈是林则徐的女婿,是与林则徐一脉相承的。这些知识在目前的教科书里都是没有的。这说明你读书较多,有一定的分析能力,超过了其他考生。所以今年我只招收了你一个研究生。望你继续保持并发扬光大。”我听了既高兴、感动,又十分惊讶,想不到如此高龄的王先生在忙于学术研究和教学的同时,对招收一个研究生竟如此认真、细致,并寄予热烈的期望。我能不倍加努力奋进吗?
    王栻先生给我简单介绍了中国近代思想史专业的要求、课程和学习注意事项。王先生拿出他不久前刚在上海人民出版社重版的《严复传》和由南京大学内部出版的《维新运动史》上、下册送给我,作为学习资料。他告诉我,前一年哲学家李泽厚特地到南京大学来拜望他,向他了解严复生平和论著的一些问题,因为王先生是海内外研究严复的第一人和最优秀的专家。王先生热情地尽其所知告诉了李泽厚先生。不久,李先生就在北京的《历史研究》上发表了《论严复》的著名论文。这篇论文影响很大,提出了许多新鲜的观点,我在当时反复看了多遍,对我报考研究生的复习发挥了很大的的作用。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这篇论文里也有我们王先生的贡献啊。我怀着感激与敬佩的心情离开了王先生的家。此后我就经常往王先生家跑了,那里几乎成了我的第二个家。
    开学不久,我终于等到了王先生给我开课。王先生自国家恢复高考后,在1978年秋招收了一个研究生,在1979年秋招收了三个研究生,这四个研究生是我的“学兄”;在1980年只招收了一个研究生,那就是我。因此,这年王栻先生开课时,只有我一个学生去听。王先生行动不便,每次我都是到他家中的客厅里去上课。当我到王栻先生家中时,王师母给我倒一杯茶后,就与家中其他人离开客厅,回避到房间里,客厅里只剩下我和王栻先生两个人。后来我得知,王先生给前两届研究生开课时也是这样。王栻先生全家为培养研究生作出了很多牺牲。这年,虽只是对我一个学生开课,王先生教学却总是十分认真、严肃。他慢慢地讲解课本,讲解严复的原著,介绍中国近代的历史背景,谈他对历史人物的看法,举例详尽,分析细致。他在讲解维新运动志士和维新思想的代表人物时,对温州籍的黄体芳、黄绍箕两人(著名演员黄宗江、黄宗英的先人)讲解尤为详尽,带着深深的敬意,显示了他对家乡温州的广泛了解和深厚感情。王先生给我开课约一年,两个学期,使我的知识不断增长,使我的分析能力不断提高,特别是对戊戌变法前后的近代启蒙思想史和康有为、梁启超、严复、谭嗣同等维新志士的生平、著作和思想、影响等,引起我浓厚的兴趣,走上研究的道路。我选定的毕业论文题目就是《论严复的政治思想及其演变》,得到了王先生的首肯和支持。这篇论文的写作不仅使我得到了一次学术写作的锻炼,而且打下了我一生学术研究的基础。可以说,王先生是我一生学术道路的引路人。
王先生不仅学养深厚,而且谦虚谨慎、实事求是。他曾动情地对我说:“我从清华大学历史系毕业后不久,抗日战争就全面爆发了。自1937年7月抗战之日起,至1976年10月‘四人帮’倒台,前后四十年,正当我壮年及成熟时期,却没有多少时间读书与做学问,浪费了光阴,成果不多。直到目前,看到祖国前途光明,我们大学教师也可以认真做点学问了,但我已经垂垂老矣,感到精力衰颓。回想我自清华毕业以后的四十年中,最多只能挤点时间,读点书,写几篇文章,还要担惊受怕。我现在的学识积累,最多不过像三四十岁人的水平……”。自责之切,殷殷可见。我听了百感交集。是啊,像王先生这样天资聪慧又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专家学者,在当时的中国本就不多,凤毛麟角,他们本可以大有作为,为学术和教育做出更多的成绩,为国家作出更大的贡献的。但历史却捉弄和折磨了他们,使他们才无所施,仰天长叹,空白了少年头。然而这能怪他们吗?不!这是那个时代的过错,而并非个人的责任。日本的侵略造成了整个中华民族十多年的灾难;更不可思议的是,在1949年后的二十多年的所谓“和平年代”里,也是运动不断,折腾不断,中国之大,竟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到了1966年“文革”十年浩劫,全国的各类学校竟被全部砸烂,广大教师和知识分子遭到前所未有的凌辱和摧残,冤死者不知凡几,能苟活者已属不易,只求偷生于乱世,哪有心思与条件去钻研学问。全国教育界和学术界一片荒凉。王先生真诚的倾诉,正反映了那个时代有良心的知识分子的历史责任感和对自己命运的无奈以及未能尽展才华的深深遗憾。
然而,令人敬佩的是,王先生在那漫长的艰难岁月里,仍以惊人的毅力和顽强的拼搏精神,冒着风险,克服困难,抓紧点滴时间和一切难得的机会,在完成教学任务的同时,钻研学问,写作论著,并取得了可观的成绩。他在抗战前后的动荡年间,先后发表了《中国历史科学化》《汉代的官俸》《籍俸与陋规》《谈清代的考试制度》等多篇论文;在1940年,他与沈鉴合作编著的《国耻史讲话》,由独立出版社出版;在1948年12月,他独立完成的《慈禧太后传》,由正风出版社出版。这些论著在史学界和社会上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王先生长期致力于中国近代维新运动史和严复、张之洞等历史人物的研究,发表了多篇论文,在1960年写成数十万字的《维新运动》上下册,作为大学教材,于1964年由南京大学内部出版,内容丰富,资料齐全,文字流畅,发前人所未发,是中国第一部关于此专题的学术著作,深得史学界和学生们的赞誉。1981年,王先生在夫人陈秀梅和五子王平的协助下,对此书进行了较大的修改,增加了第四章,准备送出版社正式出版。
王先生晚年投入最多的,是对中国近代启蒙思想家严复的研究。他写成的《严复传》,于1957年2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初版,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本完整论述严复的专著。严复是福建侯官(今福州)人,早年被清政府派遣英国学习海军,深入钻研了西学,对西方近代的历史和思想发展有深刻的了解和认识。他回国后,长期在天津北洋水师学堂任“校长”。1895年以后,他在甲午战败和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的刺激下,先后写下了《论世变之亟》、《原强》《救亡决论》《辟韩》等雄文,翻译了《天演论》《原富》《法意》《群己权界论》等西方名著,以一种全新的思想,震动了中国的知识界,风行海内,洛阳纸贵,影响了中国几代人。心高气傲的康有为也对他十分敬佩;胡适誉他为“近世介绍西学的第一人”,毛泽东更把他和洪秀全、康有为、孙中山并列,称之为中国近代向西方寻找真理的四个代表人物之一。但严复的译著,文字艰深,学术界多年没人对他的生平和思想作全面的介绍和深入的论述。王先生是敢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的《严复传》是第一本完整论述严复生平与思想的专著,不仅论析和肯定了这位思想家在戊戌维新变法运动中的实际活动,而且分析了他的译著的先进思想与理论贡献。王栻先生在《严复与严译名著》一文中写道:“我们可以大胆地说:1895年(光绪二十一年)这位43岁的北洋水师学堂校长,对于西洋学问造诣之高,对于西洋社会了解之深,不仅远非李鸿章、郭嵩焘、张之洞等洋务派人物可比,就是那些甲午战争前曾经到过外国的维新派人物,如王韬、郑观应、何启之流,甲午战争后领导整个维新运动的人物,如康有为、梁启超们,也都不能望其项背。”正因为他对严复有深刻的了解和认识,他的《严复传》才写得全面而深刻,经得住历史的检验。“文革”结束后,1976年,王栻先生将《严复传》修改,增补了《严复的政治理论和哲学思想》一章,由上海人民出版社重新出版,再次引起了学术界和社会上的欢迎与赞誉。
正由于王先生是研究严复的第一人,成果斐然,1962年,中华书局特地约请王先生编辑校订严复的全部著作,准备出版《严复集》。王栻教授立即带领南京大学中国近现代史教研室的部分中青年教师,日以继夜地投入了工作。但因王栻先生的健康和资料匮乏等诸多因所困扰,特别是“文革”十年浩劫袭来,使这项工作一拖再拖;直到“文革”结束后,才重新开始了这项工作。令我感到荣幸的是,我和王栻先生的其他研究生一道,从入学开始,就在王栻先生的安排和领导下,参加了这项工作。我在抄录和整理严复的论著时,看到了王栻先生多年来亲笔写下的研究和整理严复译著的许多手稿和批语,写得那么工整、认真和细致,不仅使我学到了严复思想学术的精髓,而且得到了一次学术研究的锻炼。
    王先生虽年高体弱,行动不便,但他在从事学术研究和教学的同时,还关心着国家时政大事,关心着他所在的历史系的发展。南京大学历史系是个老系,解放初院系调整时由几家高校的历史系合并而成,人员来自四面八方,又刚刚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造成矛盾重重。1981年冬天,系里教职员工在对系里发展战略和道路上发生了分歧和激烈的争辩。按理说,已七十高龄的王先生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不理不睬。但他面对“文革”后百废待兴的局面,面对他衷心热爱的历史学发展,心情难以平静下来。他经认真的调查和思考,精心写下了他的意见。系里召开全体教职员工大会那天,正是一个北风呼号的严寒日子,王先生特地穿上一身新棉衣,让我们搀扶着,从南京大学的南园住宅区,步行走到北园教学区的西南大楼,登上三楼,走进历史系的会议室。他在会上宣读了自己的意见,陈述了他的论证。与会全体人员未必都同意他的全部见解,但大家都被他的满腔爱国、爱系热情和精神所感动,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是七十高龄的王栻先生最后一次参加公众集会活动与发表讲话。多年以后,我仍记得那感人的场面。
王先生对朋友的热情和真挚也曾深深感动了我。那是在1981年12月17日,一个寒冷的冬日,王栻先生参加我上一届几位研究生的毕业论文的答辩,主持人是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的汤志钧教授。汤先生也是王先生的多年学友。我担任论文答辩会的记录,亲眼看到王栻先生对汤先生的尊敬和热情。答辩会结束后,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王先生回家,当走到南京大学南园八舍前的道路上,突然听到王栻先生惊呼一声,挣脱我的搀扶,快步走上前去,与一位迎面而来的老先生热烈地握手,连声问候,脸上荡漾着由衷的欢笑。我被王先生的这一举动和难得见到的热情洋溢感染了,呆呆地站在一旁,很久才把这两位老学者送回家。事后王栻先生告诉我,那位老教授是他的温州老乡、考古学家夏鼐。他们两人已经相识相交几十年,在学问上互相切磋,在生活上互相帮助。这次夏鼐先生到南京参加学术会议,特地到南京大学拜访王先生和中文系的管雄教授两位旧友。我感到,在无数“运动”和“文革”浩劫深刻广泛地破坏了中国的人与人的关系后,老一辈学者之间的这种历经风雨始终不渝的互相信任和深厚友情,是我们年轻一代学习的楷模。
    王栻先生不仅在学术上指导我,在生活上也关心我。特别是在1981年暑假,我离开南京,回到我在“文革”中工作过的地方,家庭生活一度发生了一些波折和困难。暑假结束我回到南京大学后,怀着沉重的心情,去向王栻先生汇报和求教。王栻先生微笑着迎接我。他说他在暑假中就及时知道了我的情况。他挥了挥手,根本没当一回事,对我说,现在不是“文革”那时代了,国家在向好,人民在向好,学校在向好,因此每个人也都会向好,个人生活上碰到一些波折和困难,在人生道路上是难免的,很快就会过去。只要努力,前途广阔。他要求我不要多想个人生活上的得失,而要更多地投身到史学研究中去,那里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去做呢!我听了心里热呼呼的,原来,王先生在时时关心着我啊。我感到他真是一笑解我千愁!他是我的学术导师,同时还是我生活上的父辈。在我生活道路遇到困难和挫折时,王先生给了我指点、勇气和信心,而他的家人则给了我生活上多方面热情的关心和帮助,使我顺利渡过难关,奋发而前行,我后来能有许多进步,在学术研究和教书育人上取得一些成绩,是与王先生以及其它许多老师对我的关心、指点和鼓舞,分不开的。
 
 
                            (三)王先生去世前后
 
正当王先生以全部身心投入新时期的研究与教学工作,他的多种学术成果即将源源不断地问世时,疾病无情地打断了他的工作。
那是在1982年2月11日,学校开学后不久,我正在南京大学图书馆里查阅史料,忽然系里派人来找到我,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王先生突然病倒了,而且病状严重,要我快去其家。
当我赶到王栻先生的家中时,只见他已经昏迷不醒。大家赶忙把他送到南京医疗条件最好的江苏省人民医院。我经了解才得知,王先生多年患有高血压等病,他一直是带病工作。这天他遇见一位友人来访,高兴之余,就与那友人下起了象棋。也许是用脑过度,也许是高兴激动,他在下棋时突发脑溢血晕倒,病像凶险。江苏省人民医院的医生立即对王先生进行抢救,经过几个小时的手术,王先生的病情稳定下来,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他的神智却未能恢复,一直在昏迷中。
我与王先生的家人以及南京大学历史系的领导和教师,站在江苏省人民医院病房的走廊里,心情十分悲痛难过。医生告诉我们,王先生的病情一时难以好转,希望王先生的家人以及南京大学历史系的师生,配合医生,做好长期的护理。经王先生的家人和南京大学历史系的领导协商,决定,在王先生治疗期间,由南京大学历史系雇请一位护工,在白天对王先生进行护理,而在每天晚上,则由王先生的几个儿子和我以及另一位已经毕业的研究生俞政轮流担任护理。我立即答应并开始了工作,因为我想,这是我这个做学生的,对敬爱的王先生在这时所应做、所能做的的事了。为了能挽救王先生的生命,哪怕能延长他几年、几个月甚至几天的生命,我啥都愿意做,啥都愿意付出。
从那天开始,我和王先生的几个儿子以及俞政轮流担任王先生的夜间护理,从晚上七时直到第二天清晨七时。尽管当时我正写作研究生毕业论文,时间紧迫,但轮到我值夜班时,我都提前从南京大学赶到医院。我为王先生擦拭身体,清理大小便等,并尽可能流通病房的空气。夜深人静时,我看着昏迷中的王先生的苍白面孔,流着泪祈祷,愿王先生尽快恢复健康!
但王先生的疾病在不断恶化。一天深夜,正是我值班,忽然发现王先生的呼吸急促,脸色变得灰白,这是病危的迹象。我立即喊来医生抢救。医生对我说,必须打开王先生的头盖骨,洗净溢出的血迹,而这很危险,必须要王先生的家人与单位领导签字,越快越好。我立即骑着自行车冲出医院,在深夜的南京马路上疾驰,喊醒了南京大学历史系的系主任茅家琦和系总支书记孟克,把他们请到江苏省人民医院签字和商讨,直忙到天亮。手术成功了,王先生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他仍然没有能苏醒过来,而且更加昏沉了。
医生终无回天之力,王先生在昏迷一年多时间后,终于在1983年2月13日去世。南京大学为王先生举办了隆重而肃穆的追悼会。在北京的夏鼐先生接到南京大学历史系的讣告后,托人献了花圈,并寄来挽联:
 
三千里外凶闻,岁首成佛成仙,著史宏才君未尽;
五十年来风雨,交情胜金胜石,伤心老泪我无多。
 
对王栻先生最好的纪念就是整理和出版他的论著,继承他未竟的学术事业。
首先是《严复集》。这是王先生早在1962年就应中华书局之约而接受的任务。多年来,他带领南京大学中国近现代史教研室部分中青年教师和研究生,整理点校,倾注了全部心力。王先生去世后,南京大学中国近现代史教研室部分中青年教师和王先生的研究生抓紧时间编校,终于在1986年1月,由中华书局出版。全书共五册,收集了严复的全部诗文、书信、日记、翻译按语,附录严复年谱等。署名王栻主编。该书是目前所有严复作品集中收录最全、质量最好的集子,成为研究维新运动尤其是研究严复的必备书。
  其次是《维新运动》。王先生在“文革”后已经对此书内部出版的初稿本进行了较大的修改。王先生去世后,由他的研究生进行整理,于1986年5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全书28万字,以大量的史料作基础,对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兴起、在戊戌变法达到高峰的中国近代维新运动,进行了全方位的综合研究和深刻的分析论证,注重学术创新,既有广度,又有深度。
  王先生还有几部未刊行的手稿,现为温州学人方韶毅收藏,包括《严几道年谱》《甲午战后之联俄政策》《清代汉大臣身家考》《清代汉臣身家表》等。我希望有关部门能资助出版印行这些论著,以告慰王栻先生于九泉之下,并惠及学术界。
王先生,你安息吧!你的同志,你的友人,你的同乡,你的学生,都将永远把你记在心中。
                2014年4月21日
                                          (作者为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

我与王栻先生的《严复传》

 

来源:历史学院 [发布时间:2016-02-24 21:50:13 ] [ ] [ 点击:255 ]

 

我对严复的了解,主要是得自于一本很薄的小书《严复传》。这书才百把页,八九万字的样子,海蓝色的封面,上面有严复的书法。作者是王栻。我是1976年秋天在上海买的,26分。那个时候,好书很少,可上海人民出版社还是出了不少好书的。王栻这本《严复传》能够在19768月再版,真是难得。我1980年代从上海到北大求学,后又经历出国留学、留学回国,书架上的书屡经集散,那本1976年购得的《严复传》也丢失了。后来在一个地摊上淘到一本,喜悦之情远胜于得一个大奖,仿佛找回了自己。

 

 

 

 

我不是搞历史的,年轻时读这本《严复传》,没注意作者王栻的分量,甚至连问也没问:王栻是谁?但书中珍贵的信息,给我留下的印象是终身的。比如,严复18773月去英国留学,同船出洋的全部28位同学名单,在这本小书的一个注解中全部登出,其中就有后来在甲午海战中名扬天下的战舰前敌指挥员刘步蟾、林泰曾、林永升、方伯谦、萨镇冰等。

 

 

 

 

后来这四十年里,国内也出版了几种严复传记,我都是翻翻没有读下去。我看非经济学专业的书,一般是随机翻一页,看看是否有可读的内容,如没有,就放下。在众多的严复传记里,唯独王栻的这本,除了第三章里的个别地方我想跳过去以外,其余各章节,几乎每一页都不能跳过去,都有值得细读的内容,或引自于严复的私人信笺,或录自于一百多年前维新变法时期的报刊的时政言论,都经过作者的精挑细品。尤其是散布于这本小书里的二百多个注解,极见功力,许多注解本身就是一篇精致的小文章。有时,注解透出的信息,比正文还多。往往寥寥数语,就让我能进入严复的内心,理解其苦衷,进而理解作为一个与晚清民初政治关系不浅的学者之处世艰难。

 

 

 

 

这本《严复传》告诉我,严复理工科出身,是从理工科转到他自己喜欢的经济学和社会科学上来的,而这个转变就发生于其在英国留学的两年间。严复19岁时以最优等成绩毕业于福建船政学堂,原本是一个理工科的大专生。翻翻严复在福建船政学堂所学的功课,主要是英语、数学、物理、化学、地理、天文、航海,其中数学从初等数学学到高等数学的微积分。以这样的知识结构,就是在140年以后的今天,也足够学现代经济学了。严复毕业后在北洋水师实践五年,分别到渤海、黄海、东海、南海的海军岗位上历练,到过日本、新加坡,并在战舰的岗位上随沈宝桢到台湾工作过。可以说,严复的海军履历遍及我国近、中海的整个海疆。严复在1877年被沈宝桢以第一名选中,由马建堂带到英国留学,他和他的同学的目标并不是拿英国学位,而是服从国家战略需要,先花一年时间在格林威治海军学院学习理工科的基础课,再花一年时间到英国皇家海军军舰上实习。可见,严复所获的留学机会,是晚清强军战略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批留学生只在英国学习两年,真正的课堂教学只有一年。

 

 

 

 

由于严复资质聪慧,无论在福建船政学堂,还是在英国格林威治海军学院的第一年基础课学习,都学业优秀,这使布衣出身的严复得到了晚清改革名臣沈宝桢、马建堂、郭嵩焘的赏识。在英国留学的第二年,严复没有与其他同学一道到英国皇家海军战舰上去实习,而是继续留在格林威治学院读书,而且除了与海军有关的课程以外,还读了经济学、法学和社会学的书。严复利用星期日,常去拜会大清第一任驻英公使郭嵩焘,相互交谈学习社会科学的心得,并且成了郭的忘年交。严复一生的西学基础,就是在留英的这两年打下的。

 

 

 

 

别以为留学归来就仕途畅通。王栻先生在《严复传》里,向我们介绍了严复这个“海归”不如“土鳖”,甚至要放弃海归身份转而考土鳖的故事。回国以后,清政府仍按照原来的留学人才使用计划安排严复的工作。严复的伯乐是沈宝桢,沈宝桢本是能与李鸿章抗衡的两江总督,但就在严复归国的1879年,沈宝桢去世了,这使得严复的仕途失去了强有力的支持,成了他一生在政治上未获重用的重要原因。当然,整个留英人才,是按原计划留在晚清的北洋海军内的,归李鸿章管辖。

 

 

 

 

严复先是回到他母校——福建船政学堂做了一年的教员,第二年被李鸿章提拔出任位于天津的北洋水师学堂教务长,后来通过送银子,才谋到副校长的位置,最后才升为校长。他在北洋水师学堂一共干了20年,一直没有进入晚清政治的核心圈。其根本原因,还是由于国内体制对于海归人士是封闭的。严复看到了晚清,尤其是北洋水师内部的腐败,私底下甚至说出三十年内中国会被外国吞灭殆尽的话,但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还是投靠于李鸿章。甚至于1885188818891893年四次参加科举考试,想重新获得国内功名,按体制内的程序获得升迁,结果均告失败。这对于严复个人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剧。

 

 

 

 

这其实不但是严复个人的悲剧,而且是整个中国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一个悲剧。不要说晚清政治里的顽固派对于西学是排斥的,哪怕是当时主张改革的李鸿章、张之洞那样的洋务派领袖,也顶多是把懂西学的严复看做是“为用”之才,任命严复做个大学校长,已经算是破格重用了。就连主张变革的国内知识界、理论界,主导潮流的主帅也不是严复,而是不中不西、基本上是从传统中学里冲杀出来的康有为、梁启超。康梁维新所谓的“新学”,其实是改头换面的中学,只是杂之以“人造奶油”式的西学词句。王栻先生在书中借用梁启超的话指出,维新人士的所谓西学、新学,多是从一些不成熟的译本中生硬借鉴过来,整个中国处于一种“学问饥饿”之环境中,构成一种不中不西亦中亦西之新学派。其实不仅是在严复时代,就是在今天,也一直是这种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学派占据上风。为什么?原因是:受众容易接受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东西,太西化的东西接受不了;亦中亦西的东西不动摇中国体制之根本,统治者欢迎。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严复想推广纯粹的西学,只能是处于被边缘化的地位。

 

 

 

 

因此,严复一生一直处于二线,退而做思想、教育、出版方面的工作,就是办报、办学与译书。办报离政治仍然太近,严复还是不适宜。可贵的是,严复在报刊上发表的几篇时文,比较系统地提出了“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这个严氏“三民主义”。其思想核心,还是教育救国、学术救国,这非常契合严复的个人阅历和地位。当然,他也不是清高之士,对于政治一直是跃跃欲试的。王栻先生写到,作为北洋水师学堂的校长,严复在百日维新的高潮时,也是积极介入的。在百日维新的最后一周里,严复曾单独被光绪皇帝召见问策。一周后,戊戌政变发生,慈禧太后对变法维新之士恨之入骨,将维新领袖的名字一一写在其座位左右,发誓要斩尽杀绝,可严复却相安无事,仍然回到天津做他的北洋水师学堂校长。说明朝廷深知严复不是一个搞政治的人,是一个正派的学者,论办学、出书,还是一把好手。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严复在仕途上的不畅,却成全了其在办学、出书方面的事业。在晚清,北洋水师学堂是最高的军事学院,其培养的人才,不但输送至北洋水师,而且一直影响到清末民初北洋军阀的人脉,这种影响力一直延续至20世纪30年代。尽管从个人来看,北洋军阀问题成山,但从社会、政治、军事的演化过程看,北洋水师和北洋军阀是军队的近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台阶,而严复就是站在这个台阶上的校长。王栻先生揭示,正是在天津北洋水师学堂期间,严复与正在小站练兵的袁世凯开始了长达20年的交往。后来,1912年袁世凯做了大总统,马上任命严复为北京大学校长。其实,严复只做了9个月的北大校长,他的教育生涯,主要还是在北洋水师学堂的那20年。

 

 

 

 

作为学人,严复的勤奋踏实,令我肃然起敬。在18941908年间这15年内里,严复完成了《原富》、《天演论》、《群己权界论》等10部英国社科名著的翻译,还亲自编写英语语法、政治学讲义出版,成为晚清介绍最前沿的国外社科学说的先行者和最大成就者。他自信其译文在30年内无人能够超越,这大概也是正确的。在中国,《国富论》的下一个译本——郭大力、王亚南译本的问世,离严复的译本,相隔就有三十多年。

 

 

 

 

王栻先生就这样将一个由理科生转为社科、文科研究者的严复,将一个留英归来后漂泊于国内改革、强军、革命、复辟浪潮之边缘的严复,将一个严谨治学、正派勤奋,又不时卷入政治纠结的学人严复,活脱脱地描绘了出来,整个《严复传》,像一幅国画,清淡、雅致、高远。王栻是何人?他是从哪里学到如此高超的治史之功的?一查方知,王栻(1912-1983)是193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历史系的,其毕业论文就是做严复研究的,导师是张荫麟。王栻先生毕生研究严复,是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主要著作有《严复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维新运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等,是《严复集》的主编。这样说来,我在22岁那年买下《严复传》,乃是结交了一位高人。

 

 

 

 

我之所以将《严复传》视为珍宝,有一个私人秘密:严复生于1854年,我生于1954年,相差正好100年。自从读了《严复传》,我往往会每年都把自己与100年前的严复在当年做的成就相对比。比如,严复与我都是19岁大学毕业,严复与我都出国留学,可我比他晚出国12岁。又比如,今年是2015年,我就会去查严复在1915年做成了什么学问?我与他比,不足在何处?严复成了我的一面镜子,年年要比。我这样做,其实也有由头:因为严复的像就竖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内,我每每去图书馆,总会见到他;严复的题词就刻写在我工作的北京大学经济学院大楼前的石碑上,使我天天面对严复;而我的个人命运与工作机缘,又受惠于当年提携过严复的福建籍晚清重臣陈宝琛的后代——陈岱孙先生,因此我与严复先生有间接的传承关系;而我目前所从事的工作,更直接与严复当年的工作有关——我也从事《国富论》的研究,研究中国的改革、开放、强军、实现中国梦的种种问题,这与100年前严复的使命是一样的。冥冥之中,严复就像晚间的清风明月,伴我行走于未名湖畔。



 

章开沅:金陵大学读书记

$
0
0


  
   1、报农经,学历史

   团聚之后不久又离开家人,于1946年9月到南京的金陵大学求学。

   之所以能上大学,乃是根据教育部颁布的《志愿从军学生学业优待办法》,青年军在退伍之后,凡入伍前达到高中毕业水平的,可以免试上大学,学校可以自己选择。我之所选择金陵大学,一个原因是南京离家较近。更为重要的,是金陵大学有我向往的国内外知名专业:农业经济系。

   我虽然有一个文学梦,却没有想过要去读文学院。因为我那时心高气浮,并不觉得文学创作需要专门学习,总认为业余写作就行了。鲁迅告诫他的儿子:“不做空头文学家。”这句话对我也有些影响。我当时想通过大学学习,获得一个可以谋生的职业。考虑到在计政班学过一段时间,在经济学、会计学方面还有点底子,因此想以经济学为专业,毕业之后,或到银行,或到别的什么地区从事农业改良和农村改造。之所以会对金大农经系有点印象,大概是因为我有一个堂叔曾经就读过农学院的农艺系。

   入学之后有一个摸底考试,以最终确定就读专业。结果,我未能如愿进入农经系,而被分到历史系。后来听说是历史系看中了我的语文程度,考试时我的语文成绩比较突出。虽未能就读自己心仪的专业,我也没有什么失落感,只要有地方读书,已经心满意足。

   保送到金陵大学读书的青年军复员人员不少。曾经与我同一个连队的陈翘邦,就在园艺系学习,我们还住同一个宿舍。不过,进去容易,要毕业则很难。金大淘汰率很高。像历史系,一般情况下,能够获得学士学位的,往往只有入学时候学生人数的四分之一,其余四分之三都被淘汰了。因此,历史系在读的学生,四个年级加在一起,只有三十多人,规模不大。毕业生一般两人一间宿舍,以方便撰写毕业论文。写毕业论文的时候,人手一台打字机,用英文撰写。打字机可以借,也可以租。

   高淘汰率对青年军学生而言,是一个不小的考验。到第一学年结束的时候,青年军出身的学生大部分被退学了。被退学的那些人,大都对国民党忠心耿耿,反对进步学运,但退学不是政治原因,而是学业方面达不到金大要求。听说离开金大之后,他们又被英士大学全数接收了。英士大学是为纪念辛亥革命元勋陈其美(字英士)而创办的一所大学,1949年被解散。我的成绩还不错,可以继续升学。陈翘邦也顺利过关。

   由于是公费上学,学费、书费、伙食费都不用花。金大学生有一个伙食团,自费生要自己掏钱,公费生则都是公家出的钱。吃的不怎么好,但也不太坏。当时联合国救济总署有一批物资,因为金大的卜凯教授当时在救济总署,因此金大沾了光,我们吃的罐头,就来自救济总署的这批物资。都是部队的过期罐头,鱼肉制品。整天用罐头当菜,到后来都吃腻了,看到罐头就想吐。

   我们睡的床铺也是来自联合国救济总署的,都是崭新的钢丝床。那时在南京能睡钢丝床是一种享受。夏天的时候,南京臭虫比较多,以至有外国人干脆把臭虫叫做“南京虫”。如果是木头床铺,臭虫就更多一些,有时蚊帐上臭虫可以排成一条线。睡上钢丝床,就可以免去臭虫困扰,太享受了。

   2、课堂学习点滴

   金大初建时没有历史系。贝德士(Miner Searle Bates)1920年到金大任教,被安排在政治系。后来,在政治系下面开设一个历史专业,慢慢才把历史系的框架搭起来,以后才独立建系。因此,金大历史系可以说是贝德士一手创办,他也就成为首任系主任。贝德士亲手栽培起来的早期学生陈恭禄和王绳祖,一个擅长中国近代史,一个擅长世界近代史,分别撰有《中国近代史》和《欧洲近代史》,且都被列为商务印书馆的“大学丛书”,知名于全国。当时各大高校历史系都有“厚古薄今”倾向,而金大则在近代史方面形成了自己的特色。金大的古代史比较弱,在相当长时间里靠中央大学等高校的老师来兼课。给我们上古代史的,倒是金大的专任教师,名叫章诚忘,是柳诒徵的女婿。章老师学问挺好,但不擅长讲课,总是低着头看讲稿。学生背地里开玩笑:“章老师名字没有取好,容易忘记,因此要多看讲稿。”

   金大仿照牛津、剑桥,对新生实行“导师制”,我的导师是陈恭禄先生。陈先生总是一袭长袍,一脸严肃。他以著述为乐,对我的指导不算太多。在选课方面,他给我提出一条要求:选课要尽可能宽一点。学校在这方面也有类似要求,对于文科生,还要求必须选两门文科以外的课程。除本校老师开的课,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金女大)的课程也可以选。我选过的课程,有贝德士的俄国史、世界通史,陈恭禄的中国近代史、王绳祖的欧洲近代史、金大文学院院长倪青原的逻辑学、马长寿的社会学、贝德士夫人的美国史、金女大刘恩兰的地质学等。

   金大老师的教学,有三点给人深刻印象。

   一点是作业比较多,参考书也列得很多。作业当时叫做paper,和现在大学的“小论文”相似。参考书列得多,无法都看完,加上作业也多,开始的时候有压力。但日子久了,熟能生巧,也能应付自如,并且能慢慢领略这种教育的好处。众多参考书对于开阔眼界、增加信息量颇有助益,众多作业对于锻炼写作论文与培养独立思考也有帮助。

   另一点是师生互动比较多。贝德士是牛津大学和哈佛大学出身,课堂上重视师生互动自不待言,就是陈恭禄等老师授课,也不是一讲到底,也注重师生互动。我至今都记得,在陈老师的课堂上,我曾经露过一手。大概是讲到鸦片战争的时候,他讲着讲着停下来问:“哪位读过《达忠集》?”恰好那一次大家都没有看过这本书,所以答不上来。我倒是从头到尾很有兴味地看过。我说:“我看了。”他说:“那你向大家介绍介绍吧。”于是我就随意介绍了几句。由于这个缘故,陈老师对我印象还不错。其实,我课外活动比较多,专业老师布置的参考文献从来没有读完过,之所以《达衷集》读得比较认真,是因为这本书编的文献,有很多是外国商人在中国沿海活动的记载,像游记一般,看着有趣。

   第三点是课堂教学管理很严格。上课时虽不点名,但座位均按姓名英文字首次序排列,教师往讲台上一站,手持名册,环视课堂,谁到了,谁没有到,一目了然。我的姓氏“章”不是拼作“Zhang”,而是拼作“Chang”,因此上课时总坐在前面。附带说一下,金大的教学管理井井有条,但教务部门职员很少,如学籍管理责任最重的注册组只有两位职员。平常就是这两个人处理日常事务,到了要登录分数的时候,临时找学生当助理。

   一般而言,我的课程学得还可以,但有两门课弄巧成拙。一门是经济学。我自认经济学有点底子,上课也非常用功。老师讲边际效用,介绍六个图解即六种模式,考试的时候,我自以为是地将其发展为十二种,以为肯定能得到老师的高评,结果却惹老师不满,只得六十分。另一门是逻辑学,这也是我非常喜欢的课程,但因为我已经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考试的时候难免有辩证唯物主义的语言,结果被比较保守的倪老师判了个“不及格”。这是我大学期间一点缺憾。

   除了可以自己选择的课程,还有一些是必须上的通选课。比如说大学国文,必须学一年。比如说,公民课,本来是应该有的,但请来担任主讲的,多属党棍之类,因此给人印象不好,学生上课纯属应付。从公民课的情况来看,国民党是在推行党化教育,但还比较隐晦。至少国民党的机构在高校里不能公开,更无从影响学校的教学管理。

   3、茶会与讲座

   课堂听讲之外,课余的party和讲座也都是学习的重要场所。

   我的授课老师中,举行家庭party的只有贝德士夫妇。那是真正的“茶会”,英文名字就叫做“tea party”。茶会都在周末举行。事先他会在课堂上宣布一下,周末什么时间举行茶会,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参加。每次参加的人也不是很多,多的时候十来人,少的时候只有六七人。

   茶会带有一点社交性质,老师会为大家准备一点花生米,一点饮料。茶会上的通用语言是英语,交谈内容则比较随意。比如刚开始的时候,贝德士会与大家交流各自的家乡。他会向大家介绍美国、欧洲他生活过的地方的情况,同学们则介绍自己的老家。深入一点之后,才慢慢有些实质性内容。比如我曾经在茶会上提出来对印第安文学感兴趣,贝德士便想办法帮我办理美国新闻处和英国文化委员会的借书证。

   在交流中,贝德士也曾经展示过他的收藏。如有一次他拿出一些基督教的画卷,装裱得很仔细,打开给我们看。那些画反映的,都是明末清初时期,天主教士采用“儒表耶里”的策略传教的场景,有的人穿着明代汉人的衣冠,有的人穿着满人的衣冠。这只是一种专业教育,并非有什么特别用意。贝德士虽是传教士,但不论是课上还是课下,都不向学生传教。他的布道活动,都在教堂进行。

   金大的讲座很多,有些与历史专业有关,有些则没有关系,我都尽量去听,开阔眼界,增长知识。与历史专业有关的讲座中,我有点印象的是向达。向达是北大教授,利用学术休假的时间来金大兼课,都以讲座的方式进行。他的主要专攻在中西交通史,跟我们所讲也围绕这方面。最为难得的是,当时正好故宫博物院的藏品南迁,搬到了南京。他利用自己与故宫博物院的关系,带我们去南京博物院参观了部分藏品,主要是历代帝王像,边参观边向我们讲解。

   与专业无关的讲座也不少,罗隆基、马寅初、梁漱溟等人都讲过,也有一些外国学者讲。记得有一位外国女学者讲计划生育,陈恭禄先生亲自去听了,觉得很有道理,还鼓励我们去听。但我没有去,因为我觉得计划生育这事,离我也太遥远了。

   罗隆基很会讲,演讲的主题是宣扬民主宪政,抨击国民党独裁。这是一个热门话题,很多人都讲。但他有自己的特色,结合现实更密切,并且风度翩翩,很像在海德公园的演讲,非常精彩,令人倾慕。

   梁漱溟讲的是什么内容完全不记得了,好像也是有关政局评论,我只记得他个子不高,但嗓门很大,倔头倔脑。抗战时期我曾认真读过他的《朝话》,很想追随他从事乡村教育。

   马寅初不以风度见长,国语也不是很标准,浙江口音很重。但是他敢讲,比罗隆基都敢讲。在金大演讲时,大骂蒋介石。那时物价飞涨,金融面临崩溃。他说,蒋介石行伍出身,完全不懂经济。货币必须流通,不是你蒋介石能够控制的。货币流通,不是你在军队里面喊“立正”,他就立正,你喊“稍息”,他就稍息。通货就像人大小便一样,不能够叫你解你就解,叫你不解你就不解。该解的时候你不让他解,不就膨胀了吗?!他这么一讲,大家觉得痛快,哄堂大笑。后来,因为他骂蒋介石骂得太痛快,蒋介石受不了,一度将他软禁起来。

   最高雅的艺术讲座是周小燕带来的。周小燕是一位音乐家,刚从法国回来不久。她结合领唱《弥赛亚》,进行必要的讲解。因为规格高,入场的时候,一般都要穿正装。穿西服的,必须打领带。我们没有西服,也都穿得比较整齐。

   4、课余游乐

   我在金大求学时的课余生活,有游乐性的,有政治性的。政治性的主要是学习马克思主义,参加民主运动,后面会专门介绍,此处简单谈一谈游乐性的课余生活。课余交往的圈子,有章家亲人、九中同学、计政班同学、青年军战友,当然,大学同学也是重要组成部分。

   平日的夜晚,我一般都一个人到图书馆,看一看书,或练习写作。中午的时候也常去图书馆,翻翻报刊杂志。金大图书馆的环境并非很好,因为它临街,对面是一个歌舞厅,经常放一些靡靡之音,中午时分,令人昏昏欲睡。因此,在春秋冬季的中午,天气晴好的时候,我经常会邀上几个同学,在北大楼前面的大草坪上坐下聊天,享受阳光。

   大学时期,男女同学之间除了上课之外,课下也有接触,但互相串门的不多。女生宿舍男生免入,平常要找女生,只能通过门房,在女生宿舍楼的会客处相见。但女生宿舍每年有一次向男生开放的时间,一般是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那一天,男生可以进到女生宿舍里面去。男生很高兴,女生也很高兴,像招待客人一样接待我们。

   我上大学时,我那位主张“家庭革命”的叔祖母住在南京。家里除了她,还有一个叔叔章学浦和两个婶婶,以及一群堂弟堂妹。其中一个婶婶是章学浦的夫人,另一个是他哥哥学澄的太太,学澄时在香港交通部门工作。学浦在成贤街中央大学附近租了一栋两层小楼,开了一个诊所,挂着“章学浦大医师”的牌子。他的嫂嫂是一个助产士,因此在诊所的另一侧挂着另一个牌子:“陈某某助产士”。他们以中央大学师生为主要服务对象。叔祖母疼我,总是邀请我星期天到家里去。去了之后,总要做些好吃的,让我打牙祭。

   九中的好友周承超大学毕业后在南京一所私立中学当教导主任,我们经常聚一聚。相聚的时候都玩些什么,已不复记得。年老重聚的时候,他和他爱人都说他们的结合得力于我的撮合,但我对此事已经毫无记忆。我唯一记得的,是他曾经聘请我到他们任职的私立中学兼历史课。我把在贝德士老师的世界通史课堂上听来的内容,在高中课堂上现学现卖了一个学期,居然得到该校领导的赞赏。

   计政班时的同学闻刚,在战后随他父亲回到了南京。新疆省主席在南京设了一个办事处,叫天山学会,闻刚的父亲就在这个单位给领导开车。闻刚也学会了开车,在天山学会谋了个差事,偶尔在周末开个吉普车,穿着少校军服,神气十足地到金大接我出去玩一下,而且照例由他做东,在夫子庙喝茶,吃点心,听戏。那时在茶馆喝茶可以听戏,对爱听京剧的我而言,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到了晚上,因为他的车是单位的,按纪律无法送我回去。于是,我就雇一辆马车,从夫子庙出发,朝着玄武湖方向,回位于鼓楼的金大。晚上没有什么车,人也少,非常安静,只听得马铃和马蹄的“得得”声。这种时候,脑中没有激昂的政治,没有紧张的学习,只有对清茶与戏曲的回味。

   计政班的另外一位同学秦邦文,战后在上海一个海军仓库当会计。周末偶尔也会来南京,来了之后,就会找到我和闻刚,一起聊一聊天,或者喝茶听戏,我们三人亲如兄弟。

   青年军时期一起学习的吴天牧,战后进入上海复旦大学学习,他偶尔也会来南京找我。我们相见,除了交流各自的大学生活,还会花比较多时间讨论托尔斯泰,以及其他文学作品。

   我在青年军中被关重禁闭的时候,为我送去豆豉炒辣椒的那两位好友,战后复员,都回到了原来的岗位,小倪继续在公共汽车上卖票,王正炳继续回印刷厂当排字工人。能够如此,得益于《知识青年志愿从军优待办法》的有关规定。他们有时也会来看望我,我闲暇的时候也邀他们出去玩。当然,和他们的交游与和其他人的交游一样,多半都在大一期间。后来我参加了进步学生团体,政治性活动多了,和老友们交游的时间就很少了。

   5、金“男”大,金“女”大

   金陵大学和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同在南京,同为教会大学,加上金陵大学男生比较多,女生只占三分之一左右,金女大则全是女生,因此,好事者常开玩笑说:“金男大,金女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在局外人眼里,这两所学校似乎很容易通婚。实则大谬不然,金大虽然也有很多高官与富家弟子,但金女大的贵族气更重一些,金大男生一般不敢“高攀”。即使想攀,也很难有机会。因为金女大管理特别严格,女生都被教会出身的辅导老师看得严严的,男生难得有机会接近她们。

   但是,1948年秋天,金大历史系的男生获得了一次与金女大学生交往的好机会:金女大家政系的学生主动邀请金大历史系男生一起去栖霞山看红叶!我们是坐火车去的。在路上,男生女生就愉快地交流上了。但是,我却没有机会。我那时是历史系自治会的总务,对外联络是我的职责。金女大的女生们虽然出来秋游,但还是有好几个外国老太太跟着。在车上,老太太们大概是为了工作的需要,老是拉着我讲话。结果,我根本没有机会和女生接触。不过我也很高兴,至少为同学们提供了和金女大学生结识的机会。

   一接触,金大男生大开眼界。原来,金女大的学生如此娴雅!秋游时的点心,都是她们亲手做的。有牛肉,有馒头,还有品种繁多的其他小吃。她们还带了毯子,铺在枫林的草地上,摆好点心,邀请大家就坐,交谈,文娱,进食,一切有条不紊,彬彬有礼。

   后来才知道,金女大家政系的学生组织的这种活动,其实是她们的实践课。在课堂上学来的东西,如何在实践中运用,一举手,一投足,待人接物的细节都有讲究。原来,邀请男生远足,主要目的不是为了交友,而是为了家政课训练。难怪当日有机会接触女生的历史系书呆子,最终没有一人由此收获爱情!

   关于这次远足,有一个问题令我长期困惑。那就是,金女大的女孩子们,为何选择了历史系,而不是别的系的男生?金大最好的专业是农经,最有文采的专业是中文,哪个系都比历史系强,为何却偏偏选了我们作为“试验品”?多年之后,通过长期观察历史系的学生与老师,我终于有所感悟:历史系的男孩子最老实(当时称为“规矩”)!因此,以历史系男生作为“试验品”,不会因为一次秋游而给她们带来什么感情的牵扯。历史系的男生,穿西服的都很少,基本上都是一件长袍。我是部队下来的,经常穿一身美军军服,脚蹬一双美军军靴。我们这种大兵形象的男生,对金女大贤媛型学生根本没有吸引力。

   我们做了一回金女大学生社会实践的试验品,却由此“得罪了”金大的女生。她们说:“好啊,你们跑去巴结人家!”

   话虽是如此说,其实金大和金女大之间还是有一种自然的亲近感。由于两所学校之间可以互选课程,因此学生之间的交流也还有一些。金女大虽然一般情况下不向外开放,但当我们选了它的课程,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入校园之内流连。除了郊游,其他一些课外活动,包括政治性的活动,也经常是两边的同学一同参加,我所参加的读书会,就有好几位金女大同学,有一位还是来自国立九中的师妹。 

 

阿英、凡一翁婿及其后人的家学遗风

$
0
0


2014年4期
黄庭坚的笑罪从勇猛到颓废吴敬梓和《儒林外史》尼姑闲谭周丰三自杀身亡之谜周长临在西安事变中“救蒋”一段秘闻南京那时的教授曾这样讲课地学界老前辈对抗战的贡献吴觉治淮1958年的深翻土地运动邹佩珠与李可染携手相扶的艺术人生阿英、凡一翁婿及其后人的家学遗风叶恭绰与孙中山的深情厚谊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新鲜事“战犯”特赦时,我接父亲回家新亚欧大陆桥开通前后外宣工作二三事

撰写本文已是酝酿多年了,而促使我急切地了却这个宿愿的是凡晓旺的过早辞世。当我心情凝重地端坐于案头,情不自禁地回忆起晓旺和他的外公阿英、父亲凡一的许多往事。 

阿英酷爱姑苏文化瑰宝 
阿英是我国著名的文学家、戏剧家、文史学家和收藏家。在他的经历和创作中,同古城苏州的传统文化结下了不解之缘。1926年阿英在上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活跃于沪上文坛。到了上个世纪30年代,阿英在沪上参与创建了中国共产党的“电影小组”。1933年为拍摄进步影片《盐潮》,他第一次来到苏州。就是这次苏州之行,使得古城苏州在他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与家人的交谈中,他多次流露今后要去苏州安家的愿望。当时的苏州,与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上海相比,依然保存着历史文化古城的风貌。其中体现中华民族灿烂文化的古旧书籍,低廉于上海,又质高于沪上。收藏古旧书的嗜好,使他沉迷于苏州丰富的古书业,对苏州也就一往情深,成了苏州的常客。每次抵达苏州,上午总是到护龙街访古旧书,下午去玄妙观看新书,沉缅于书市,如醉如痴。如当天不返回上海,晚间就在旅馆“灯下翻阅所得,其佳者一气读之,读尽则酣然入梦”。因为他经常整天流连忘返于书市,以至于对苏州的书市了如指掌。在与人谈及苏州书市时,可以脱口娴熟地介绍:“苏州书市有三个中心,自察院场至饮马桥一段护龙街(即人民路),为旧书籍集中地;自察院场至玄妙观,为新书市场;自玄妙观广场折入牛角浜,为小书摊。”在阿英生前撰写的许多文章中,披露了不少与苏州有关的收藏、访书、做学问以及交友方面的趣闻。苏州版本专家、古旧书店原负责人江澄波,新中国成立后曾与阿英有着几十年的交往,两人结下了“书缘之谊”。现在,仅存于江澄波之手的有关阿英1961年至1965年间的购书信件就有二十九封。所以,江澄波老人一提到阿英,总是有着许多话语。他动情地说:“阿英早年多次莅苏访书。到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每每想到要收藏有关古籍版本书时,只要他知道苏州有时,准会请我购买后邮寄给他;有时他也告诉我他购买到好书的信息,让我分享他的快乐;还多次建议我们购买与苏州有关的书,以丰富苏州地方的馆藏。可以这样说,阿英对苏州古书业也是有重要贡献的。” 
阿英除了以极大的兴趣钟情于苏州的古旧书市外,对于古城丰富的民间艺术和风物人情,同样十分看重。他所出版的著作中,留下了许多文字予以记述和赞许。《潍亭听书记》一文,是他对苏州评弹在“名山著作”中有文字记载历史所作的考证。而《卖碑记》,则是苏州寒山寺中对唐诗人张继《枫桥夜泊》诗碑拓片在抗战期间出现赝品原委的记述,指责和抨击日本侵略者在苏州攫取文化典籍的丑恶行径。当他得知那时杭州的书市储书,已为日本人空运殆尽时,心急如焚地说:“不知(苏州)护龙街诸家,亦曾遭受同样之命运否?……吾心中之苏州,今不知究变成若何状态矣。”阿英另有一篇文章《闲话“西湖景”》,是拿了洋片与苏州桃花坞年画作比较和研究,很有深度,足见阿英对桃花坞年画的了解和关护。 
阿英极为推崇苏州的悠久历史文化,为保护苏州珍贵的传统文化,做了使苏州人感到内疚而不得不钦佩的多件功德好事。苏州古典园林沧浪亭五百名贤祠,展示始于春秋、止于清代的五百余名人,每人一传,每传一像,其绘制、雕刻无不精当,在清代石刻群像中实属罕见。而慧眼独具的阿英,竟然在北京中国书店寻到一套《沧浪亭五百名贤像赞》拓印本,从而为苏州保留了一套非常珍贵的人文史迹。这本在苏州已是鲜为人知的拓印本,2004年由其女儿钱璎奉出,经整理后已正式出版。苏州历史上有着闻名全国的桃花坞木刻年画,经过10年“文革”折腾,破坏殆尽,陷入无一幅老画和一块古板的境地。2000年,苏州市的桃花坞木刻年画,被国务院公布为苏州市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于是,苏州有关方面决定成立桃花坞木刻年画博物馆。殊不知,负责筹备的人员,他们正在为觅不到一幅桃花坞木刻老画而焦急万分。正在这时,又是钱璎将父亲阿英收藏的200多幅桃花坞木刻老画,慨然捐赠了出来,解了燃眉之急。 
凡一呕心沥血保护昆曲 
昆曲是我国戏曲百花园里的一支奇葩,数百年来,以其艺术乳汁哺育了众多的地方戏曲,故被誉称为“百戏之祖”。 
新中国成立后的苏州文化界人士,无不了解凡一保护抢救和痴迷昆曲的感人故事。1940年冬,凡一离开如东前往盐城投笔从戎,参加新四军。在刚从上海到达苏北抗日根据地的阿英眼里,他聪明、刻苦、精干,是个可造之才。果然,凡一不负众望,脱颖而出。他出色地参与创办《盐阜大众报》,担任由九个文工团合并成立的苏北文工团团长。当年阿英为有这样的乘龙快婿尤为满意和快慰。在一次写给一起来到苏北抗日根据地的爱子钱毅的信中,他喜不自禁地说:“我给你姐找了个对象凡一,你肯定也会感到满意的。” 
在上个世纪,发源于昆山一带的昆曲,一波三折,至少历经三个低谷。第一个低谷是在90多年前。昆曲日趋衰落凋零,一批挚爱昆曲的文化界著名人士和实业家,通过义演集资于1921年在苏州桃花坞五亩园倡办了昆曲传习所,培养了40多个昆曲“传”字辈艺人,抢救了昆曲,使这一古老剧种免于失传。昆曲第二次低谷是新中国成立的前夕。当时昆曲已是岌岌可危几乎行将衰亡。专业昆班社虽然有一个主要在浙江和江南集镇上演出的“国风昆苏剧团”,但是其规模极小,是一个连生计也难以维持的“讨饭班子”。苏州培养的“传”字辈艺人各奔东西,多数穷困潦倒,难以维持生计。面对昆曲这样的景象,对它能否保存、保存了有何价值等问题,在新中国刚刚成立、百废待兴之际不乏持怀疑态度者。然而,苏州市宣传文化部门的凡一、钱璎夫妇和顾笃璜等一批有识之士,却旗帜鲜明地提出要抢救保护昆曲,他们中尤其是凡一,为昆曲的传袭、振兴更是殚精竭虑、尽心尽责。 
苏州于1949年4月27日解放。凡一是第一批渡江进驻苏州的南下干部,先后担任中共苏州市委宣传部宣传科长、文艺科长、文联主席、宣传部副部长、市委常委兼宣传部长、市委副书记等职。在苏北的近十年间,凡一一直负责宣传文化工作,对戏曲尤其在行。那时,淮剧为盐阜地区群众所喜闻乐见,农村剧团雨后春笋般地兴建起来。为此,凡一认真地学习研究淮剧,并在繁忙的工作中,亲自组织和发动业余剧作者创作,还自己动手编写剧本,提供给剧团以缓解演出之急需。 被称为苏州文化界总管家的凡一,认为昆曲是非常珍贵的优秀历史文化遗产。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他就精辟地指出:“昆剧不仅是一个剧种,更是一个完整的戏剧体系,也是活的文物,不能轻易地去‘改’,否则就会摧残世界这一最古老剧种的生机。所以,抢救、保护昆曲,首先的任务是把昆曲老演员身上的戏学下来,然后加以分析。对昆曲的一些保留节目和曲牌不要轻易改动,不要听到一点意见就改。至于暂时缺乏市场需求也不要紧,先养起来再说。” 
为了抢救继承昆曲艺术,在苏州解放的第三年,苏州市文联于1951年4月17日,邀请了上海、浙江、苏州昆曲界耆宿名家和昆剧“传”字辈演员,在苏州开明剧院作观摩演出。这可是新中国成立后我国所举行的第一次较有规模的观摩演出,会后成立了苏州昆曲研究会。这是苏州市文联所做的一项重要工作,也是凡一所主持的一项颇有影响的活动。就在这次昆剧观摩演出活动五年后的1956年4月,浙江省国风昆苏剧团进京演出了昆剧《十五贯》,被周恩来誉为“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人民日报》为此专门发表了社论《从“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谈起》。 
在凡一的亲自参与和具体指导下,苏州市文联于上个世纪50年代中期就决定,让苏州市苏剧团的青年演员张忆青(即张继青)、丁克罗(即丁继兰)、华静(即华继静)等学习昆曲,接着又招收了10余名学员,并特将他们名字中间的一字都改成为“继”字,即“继”字辈一代,之后又招收了“承”字辈。为了使他们学好昆曲,特地将闲散在社会上的老艺人调到剧团教戏,有时还组织“继”字辈演员到上海等地学戏,并邀请俞振飞、言慧珠和多位“传”字辈老师到剧团教戏。上个世纪60年代初,有关人员了解到有位“传”字辈演员姚传湄已到了柬埔寨,他有演小花脸的绝技。这时文化部副部长夏衍恰好在苏州,凡一夫妇即向夏衍作了汇报,提出请姚传湄回国到苏州传授昆曲的想法。夏衍有感于凡一等重视抢救保护昆曲的负责精神,欣然答应。 
昆曲老艺人有感于苏州重视昆曲的抢救保护,又喜看一代新人“继”字辈演员的成长,无不感动,并激起了一股传帮带培养青年一代的积极性和责任感。他们常常不请自来剧团教戏,有的还主动提出与“继”字辈演员联合演出。1956年,在江苏省文化局暨苏州市文化局举办的昆剧观摩演出大会上,俞振飞就主动提出要和当时还不到二十岁的张继青、章继娟一起演出昆剧《白蛇传》“断桥”一折,他特地对演白娘子的张继青和演小青的章继娟说:“你们在演出时,不能仍旧把我当作是你们的老师看待,因为我是许仙,该恨就恨,该怨就怨。”师生成功合演昆剧“断桥”,一时间成了戏剧界的感人佳话。1957年12月的一天,俞振飞、言慧珠和多位“传”字辈老师得悉“继”字辈演员在昆山蚕种场封闭式排练,他们专程赶到昆山,找了个小旅馆住下后,就赶到排练现场,白天教戏,晚上赶到剧场看戏。苏州市文联等有关方面为了创造更多的条件,让“继”字辈演员学好昆曲,还特许“继”字辈演员免费进入本市各影剧院观摩戏剧(曲)、电影。有时根据学戏的需要,邀请外地著名剧团和优秀演员到苏州演出。1959年,又将市中心的新艺剧院划归苏昆剧团,增加“继”字辈演员舞台实践的机会。经过采取了系列措施,苏州市抢救保护昆曲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继”字辈演员向老一辈艺人学到的昆剧折子戏已有二百五十三出,在江苏的昆剧舞台上已成为一颗颗熠熠闪烁的明星。1983年6月,中国戏曲家协会的《戏剧报》、《戏剧论丛》举办了“戏剧推荐演出”,张继青在首都舞台上表演的《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和《朱买臣休妻》(《烂柯山》)中的崔氏,大获观众和评委赞赏,并因此成为中国戏剧舞台上首届“梅花奖”获得者。 
昆曲第三次低谷是“文革”时期。林彪、“四人帮”对昆曲艺术又一次进行了疯狂摧残,使这朵兰花又一次枯萎了。以浙江省昆苏剧团为例,因“四人帮”对昆曲恨之入骨而遭了殃,全团一百多名演职员被分散到26个单位,许多老艺人更是受到精神上、肉体上的折磨摧残。在南京的江苏省苏昆剧团被改为江苏省京剧二团;苏州的苏昆剧团被规定不许唱昆曲曲牌。后来尽管粉碎了“四人帮”,但由于流毒很深,昆曲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依然是处于萧条不景气的状况,一直延续到80年代中期都未改变,问题成堆,矛盾突出,令人担忧。当时凡一担任苏州市政协副主席,恰好分管文教卫生工作。对此,他感叹惋惜、异常焦急,多次组织政协委员和民主党派成员及有关专业工作者,深入调查研究,座谈研讨探索,向市委、市政府反映情况建言献策。就在这些视察调查所形成的意见和建议中,他亲自修改润色,明确地将昆曲和评弹、苏剧誉为苏州的“三朵花”。在市政协的有关会议和其它的一些场合,他总是大声疾呼要加强对“三朵花”的扶植保护,有时讲得甚为激动,措辞也很尖锐。钱璎曾这样说过:“昆曲处于这样的困境,凡一是心焦如焚啊!”1999年11月,凡一不幸辞世。就在他临终前的十天,还伏案在给中共苏州市委书记梁保华写信道:“昆曲的价值是客观存在的,它的历史地位也是一样客观存在的。解放以后,苏州的昆曲是怎样在困难的条件下逐步恢复起来的,又怎样逐步走向落后,今人和后人都是要查问的,绝不能在我们这些人手中为它送葬,而让后人来为它唱挽歌……”可是,文章只是开了个头,人却不幸去世了。为保护昆曲,他堪称殚精竭虑,用尽了心力。 
凡一期盼的昆曲春天终于来到了。2001年5月18日,中国昆曲艺术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世界首批“人类口头遗产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昆曲终于进入了一个抢救、保护、发展、振兴的新时代。一位在苏州解放初供职于市文联的干部夏锡生,有感于当年凡一重视抢救保护昆曲的远见卓识,他在回忆老领导、市文联主席凡一时说:“设想如果不在解放初昆曲还‘一息尚存’时就把它抢救过来,早就湮没有年矣,哪还有今天‘世界口头优秀遗产’的这顶桂冠?”笔者认为,也正是由于苏州从新中国成立之初就开始重视昆曲的抢救和保护工作,在江苏培养了以张继青为代表的一代昆曲表演艺术家,才有今天昆曲舞台上人才辈出的喜人景象。据了解曾两度夺得梅花奖的王芳和梅花奖得主、誉满全球的青春版《牡丹亭》杜丽娘的扮演者沈丰英,还有已在北京从教、享誉昆曲舞台的顾卫英等,都是张继青等“继”字辈演员们所精心教授出来的。 凡晓旺继承家学遗风 
出版《明代名家书法扇面集》 
2013年2月11日,创办了全国第一张彩色晚报的《姑苏晚报》原总编辑凡晓旺,因病辞世。熟悉晓旺的同仁亲友无不感到悲痛和惋惜。彼时他才刚过了花甲年岁,在浓郁的家学遗风的熏陶下,晓旺尚有诸多事业未能完成,诸如整理阿英收藏,还有撰写曾满腔热情辅导陈登科(著名作家、安徽省文联原主席)写作、英勇牺牲于前线的大舅钱毅的传记,可现在这些随着斯人远去都已无从说起,真是一个不小的损失,给人们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晓旺还是在他髫龄年岁时,每年的寒暑两个假期,总是要北上前往在北京中国文联工作的外公阿英家里。外公家的藏书,其卷帙之浩繁、名目之众多、内容之丰富,在我国当代收藏家中是首屈一指享有盛誉的。那时,他的居住地是一幢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宽敞的庭院里有七八间房间,竟五六间都藏了书,足有十万册。老人一生与书为伴、勤于做学问,看到外孙总是谆谆教诲其要养成读书的良好习惯,并让他在自己的书房里读书。说来也怪,晓旺每次来到外祖父家,就喜欢到使他简直是眼花缭乱的外祖父的书房里,置身于书间,与书摩肩擦背,真像是初生牛犊闯进了菜园子里,一股劲地啃着琳琅满目的图书。就这样,小小年纪的他就与书结下了深厚的缘分。外公见了自然喜不自胜,脸上露出惬意的神色。可是,待晓旺转学来到北京不久,正是遇上十年“文革”。青春年华的晓旺,毅然带着妹妹赴陕西延安偏僻贫困的农村插队劳动。之后又参了军。复员后被分配到苏州当工人,从事繁重的汽车维修活计。一番艰苦的经历,铸炼了晓旺柔中有刚、执着坚毅的性格。纵然晓旺长大成人了,可在阿英眼里还是个小孩,见面后除了嘘寒问暖,更多的是嘱咐他要好好读书。 
1975年春天,晓旺到北京看望外祖父,使他吃惊和难过的是,老人在短短的几年里,头发竟然全白了,身体显得非常虚弱,走路也是步履蹒跚。此时的阿英历经“文革”迫害已九个年头,身患重病又得不到很好的治疗。最使老人心痛的是,他一生省吃俭用所换来的藏书,已在1968年被陈伯达一笔手谕洗劫而去。那天,阿英说话也是含糊不清了,纵然是这样,阿英在与外孙的交谈中,大部分的话语还是要晓旺好好读书。他以低沉而微弱的声音说:“书是人类所创造的全部知识财富的文字记载、概括和总结。现在,毁的毁了,封的封了,如此空前绝后,又怎么谈得上造就无产阶级的一代新人?马克思讲发展,从来都是以比较、鉴别为前提的……”阿英说着,用他因中风已不听使唤的手,艰难地握着笔,颤抖着为晓旺开列了书目。字迹写得歪歪斜斜,忽高忽低,有的则难以辨认。写好后,还用红笔标出了阅读的顺序。要是过去,他都是亲自为晓旺准备好书的,现在由于家里的书被抄了,书目开了却已不能提供书了,接过外公费力写成的书目,晓旺心里格外沉重。正是外祖父的关爱和教诲,使得晓旺始终保持着勤奋读书的习惯,以书为伴,以书为友。 
晓旺从事了26年的新闻采编工作,堪称是资深了。他对新闻采编工作酷爱有加,视报如生命。他的同仁们说他就是为报纸而生的。在26年的新闻工作岗位上,由于他拥有深厚的家学底蕴、丰富的人生阅历,还经受过艰苦的磨炼,所以,他谋划处事,无不在开拓创新上下功夫,并通过实实在在、脚踏实地的努力,去达到预想的效果。以创办《姑苏晚报》为例,他敢于同众多成熟的大报相抗衡,六上北京申办,不辞辛劳,倾尽心力,终于办成了苏州人自己的彩色晚报。看着茁壮成长的《姑苏晚报》婷婷玉立于报界时,晓旺喜不自胜,感到极大的快慰。 
2009年从《姑苏晚报》总编辑任上退休后的晓旺,一心想完成父亲未竟的“整理阿英收藏”的工作。在晓旺辞世前夕,他所牵挂的凝聚四代人心血的《阿英旧藏金属拓片?明代名家书法扇面集》,终于在2013年1月由文汇出版社出版了。这部扇面集是第二部。第一部所出的是《阿英旧藏金属拓片?瓦当集》。那是1990年,也就是他父亲凡一从苏州市政协的领导岗位上离休的第二个年头,凡一不顾病弱的身体,天天伏案工作,从几百幅瓦当拓片中,遴选了一百幅,交由古吴轩出版社于1993年出版《阿英旧藏金属拓片?瓦当集》。该书后经凡晓旺精心策划,由上海文汇出版社重印再版。 
凡一在出版《阿英旧藏金属拓片?瓦当集》的同时,又从阿英所收藏的碑帖中,经反复阅看,精选了六十幅明代书法家题写的扇面拓片,初编成《阿英旧藏金属拓片?明代名家书法扇面集》。这六十幅以行草为主的扇面,多为明代著名书画家所题写,诸如沈周、文徵明、唐寅、董其昌等,另有少数明末清初的书家,集了一个时代的行草书法之精华。他们不仅大都是当时书坛的名家和代表人物,而且有多位还是苏州人。其虽然是刻板的拓本,但是相当可贵有价值。因而,凡一下功夫对六十幅作品内容,全部给以精当的注释;涉及的五十二位作者生平,经过查阅资料后,又作了细致的考证,给予翔实的介绍。在编辑《阿英旧藏金属拓片?明代名家书法扇面集》的同时,《武梁祠画家拓墨集》等也已经在筹划之中。正当凡一专心致志整理编辑阿英珍贵的藏品之时,却不幸于1999年11月突发心脏病遽然辞世。晓旺强忍悲痛接过父亲的工作,仔细研读,一心想兑现父亲的遗愿,尽早给予出版。 
据文汇出版社副总编陈雪春在晓旺辞世后撰文回忆道:“2010年夏,在我供职的文汇出版社出版凡一主编的《阿英旧藏金属拓片?瓦当集》之后,凡头(凡晓旺担任《姑苏晚报》总编时大家对他的尊称)接着拿出六十幅明代名家书法扇面拓片,又呈现了一个精妙绝伦的景象!他交给我一个大信封,反复叮咛我不要丢掉了。……凡一先生对出版事宜早有考虑,他在一段文字里表达了希望请书法家题写书名的愿望。金石拓片,于市场角度来看,能欣赏者尚属小众。凡头说,我想想,他也想想。他把那个信封拿回去,又交回来;交回来,又拿回去。我知道,他在思考,并需要我的意见。”为了外祖父和父亲的遗愿,为了保护弘扬祖国的优秀文化,他决定出版这部《阿英旧藏金属拓片?明代名家书法扇面集》。他的儿子凡�了解到父亲的心愿后,决定提供出版资金。于是,一部由书法名家华人德题签,配置素朴高雅木盒的精装限量版《阿英旧藏金属拓片?明代名家书法扇面集》,终于出版面世了。《苏州日报》副刊部主任高琪怀着激动的心情,经一番采访后,挥毫撰写了题为“《明代名家书法扇面集》凝聚一家四代人心血”的报道,发表在2013年1月26日的《苏州日报》上。 
2013年的岁末,古吴轩出版社展出了晚清、民国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的报刊扑克,这是凡晓旺生前与夫人王亚丹女士所收藏的近万副报刊扑克中挑选的一小部分。还有今春东吴扑克收藏馆印制的“王牌系列收藏扑克”《吉祥如意》,也是由他们收藏的数百件各式材料制成的大象中挑选拍摄印制的。他的这两种冷僻的收藏,虽然说不上惊天动地,倒也使人感受和联想起他身上所彰显的其外祖父阿英和父亲凡一的家学遗风。

 

今人的文字日见粗鄙

$
0
0
今人的文字日见粗鄙 ——《博览群书》创刊30年寄语



我自己很羡慕那些藏书家,他们对于书的痴情,是我们这些凡人缺少的。但藏书多的人,有时候给人的印象常常是秘而不宣,总还是与读书人隔膜。倒是那些把秘籍写出来,给世人以惊喜的人,与读者的距离更近。藏书家又是书话家,颇为难得。在他们的行迹里,有世俗社会所没有的独异的存在。他们谈版本,讲掌故,说心得,彼此互感着,就文章的章法而言,是比一般的散文要讲究,内心别有一种趣味在的。

许多老的作家在晚年以写书评为乐,他们带动了书写的风气。上世纪50 年代以后,书评多,书话少。文章学的概念也因之消失。要不是唐弢、黄裳这些藏书家兼书话家的存在,青年人大概不会意识到读书的文字原也可作艺术作品来写。普及这些观念的,恰是后来读书类杂志的出现。我们回顾近三十年的历史,这些刊物的存在真的有不小的价值。

最早投稿《博览群书》,大概是20 年前。所作的文章都有点随意,既无系统,也少章法,编辑居然也刊发出来。那时候有几本刊物很红火,北京的《读书》《方法》,南方的《书城》《书屋》,都聚集了一批有趣的人。我注意《博览群书》的时间断断续续,没有整体印象。90 年代给我的感觉是,它处于学术与新闻专刊之间,许多文章没有正襟危坐的样子。给这杂志供稿的人多是些闲人。我那时候在报社工作,读书的时间有限。但每有好书寓目,则援笔书之,好像汇报自己的心得。这本杂志有许多名家,记得王小波在上面开过专栏,写了诸多妙文。还有几位作家,也常常在杂志上出声,都随意而有趣,那样的时光里的存在,给我的记忆里以多样的意味。

编辑部偶尔请众人小聚,有趣的人很多。有翻译家冯亦代,散文家吴方,出版家岳建一,还有一批年轻的作者,聊得海阔天空。地点像是在鼓楼旁的马凯餐厅,如今想起远逝的时光,不禁涌起一阵感怀。爱书的人,倘写一点心得,都是很少伪态的。那时候科研单位没有今天的考核,作家在寻找自己想写的题材,评价在读者那里,没有太在意评估的尺子。所以在《博览群书》里有一点闲文,如向晚的散步,对苍茫的远景,投一神秘的目光,好像无意间得到诸多妙趣。

在一般人看来,创作是第一,学术研究第二,读书笔记与书评则等而下之,乃小道者也。其实《博览群书》的品位并非人们所云那么简单,几十年间虽然也有起伏,但那里的许多文字,给过读者诸多的快乐。我记得王小波谈论思想史的文字,滑稽里有幽情的流转。还有一些域外作者关于历史的文字,那时候也是激动了一些年轻人的心的。

读书笔记乃古代小品的流变,它的好处是写的时候随意,不拘于格式。我近年与它亲近很少,可能与自己的匠气写作增多有关。一般的大学老师不太给它供稿,原因很是可笑:不是核心期刊。这是值得检讨的,不是核心期刊,恰是它的优点。我们现在的文史哲研究的论文,有许多写得八股,好的文章不多。读书之乐,在一些核心期刊不易见到,而与书的互动的内心的热度,往往在小品文里。大学里的老师与学生,能够写这样的文章者,能有多少呢?

现在的关于图书描述的文字,一种是学院式的走笔,引经据典,煞有介事。这样的文章好处是带来了学理,但独自体味与感悟消失了。还不及一般读书人的印象式陈述有趣味,加上一点典故与思想,文章就活泼了许多。这样的文章在学院派来看是浅显、无系统性,但它的感性里的直观也有学术语言所没有的东西。大学师生的阅读越来越细化,这对深化研究十分重要。但是博览的机会则被挤压,也少了随便翻翻的乐趣。但我们看那些不为考核所苦的文人的随笔,则乐也有之,趣亦甚多。《博览群书》为这样的写作带来机会,则使当下的知识园地不再是一个面孔。

有时候看到前人谈古论今的博雅、深切的文字,便觉得我们这一代人读书甚少。一个人有自己的专业,可以深下去的时候, 定有不少的所得。这样的文章现在多起来了。但闲文少,趣文稀,古人的谈书的佳作难以再来,也是遗憾的事情。张中行、黄裳去世后,我们不易见到漂亮的谈书的文字,原因是作者博览得不够,学养过于单一。谈书的文章,就事论事者多显得呆板。倒是那些从容的从书海里游来游去者,让我们有意外的惊喜。但这样的人,在体制内就不易被接受。比如吴小如先生,似乎不太能写学术论文,一生所写的作品, 多是梨园掌故、趣事、诗词鉴赏之类的, 所谓杂家者便是。这样的人,现在在大学里很少见到,倘还那样泼墨为文,教授的路则走不通的。

吴小如的作品在报刊上发表的时候, 都很短。他对于古代典籍、文坛逸事的把握,均生动有趣。谈道理的大文章不太善于,但于微妙之处嗅出玄机,是真的本领。温儒敏说他是学术警察,专能发现别人的硬伤,可感可叹。我看他关于《学诗琐忆》《治文学者宜略通小学》《古籍整理中的点、校、注、译问题》,乃读书得间的产物。他的《古文精读举隅》,谈吐间灵光闪闪,殊见功底。微小间有学识、见识,那是不易的。大学教授,以一种理论拉开架子写出宏文,可能颇有气势,但易掩饰自己的短处。吴先生的文字是实的,没有半点虚文空意,藏拙是不能的。这是知识与见识的表达,难度可能更大。但这样的文字不算学术,却有点匪夷所思。他当年在中文系评不上教授,倒折射出现代大学规则的某些问题。

有人说,吴小如的挫折,可能与其博而不精有关。如能像王瑶那样在一两个领域中沉潜下去,有煌煌巨著,岂不更好?是博而后精,还是精而后博,这是难以说清的事情。但驳杂,就为今天的读书人所少有。俞平伯先生治中国古代文学,于辞章里很有心得。我们看他谈古人典籍的文字,就觉得儒雅、深切,似乎与古人在同样的语境里互动着。如果我们看他的读书生活,则发现,书法的趣味不减,还是昆曲的爱好者,拍趣的乐趣一直在生活中。他在许多方面沉浸在古人的世界里,又能在文史间出没。既杂又精,这就有了文章的厚度。我们说博览群书而后有精神的大自在,可从这类学人身上得之。

民国期间的学人,是会处理好博与精的问题的。我读谢无量的文集,见他对文学史、古代哲学与历史典籍的研究,甚觉不俗。他关于儒家典籍的扫描,以及女性历史的思考,都是民国时期不可多得的妙著。就读书面而言,他是十分博杂的,可是在博的中间,一直有一种精的韵致。比如,从先秦诸子到晚清学人,他的目光所及,贯穿着文章学的理念。言及林林总总的人与书,能道其思想之经,辞章之纬。汉语的妙处,汇于心底。通古识今之余,悟出审美精深的所在,也是博与精的典范吧。

一些年轻的学者已经意识到此点。新近看上海的郜元宝先生的文章,就在精与博之间流动。他最早研究文艺学,后来专治现代文学。近来趣味进入先秦诗歌、两汉文章,及中古以降的作品。所以每每谈及当代文学,便古今同览,中外兼顾,点在当下,又深入到历史的母体,深度和宽度都有,文字灵动而博雅。这样的文章,比书话文体大气,也多了论文没有的审美感觉。阅读古今作品,这样的心态和眼光, 也最不易得的。

今天的文人的文字日见粗鄙,阅之味同嚼蜡。治新文学的人很多,倘不通古人之学,文章总是浅薄起来。那是不知古今之变。但不看外国的作品,恐怕也会留下短板, 还会被白话文所误。白话文不能在白话文体系里自然生长,它依靠的是古代经验的转化,和民间口语、外来语的渗透。百年间,大凡白话文好的作家,多是杂家,他们在非正宗的文脉里形成表达的逻辑,我们还没有好好总结。

当代的作家,能够博览群书,又有专长的人,都有不错的文字。贾平凹好的作品,出笔不俗,寻常的地方也有灵思。他在小说里蕴含了野史、杂趣,儒道释的元素无意间出来,点染出生活的百态。贾平凹的杂,不是漫无边际,总围绕着农村的精神沿革,纷繁而不出己身左右。他在这个方面,与晚明的文人很像,也略带民国读书人的气质。陈丹青近来大谈民国文人的风范,也有点这类情怀在,他从木心的写作里悟出读书的快乐,那经验与贾平凹并非不同。你看他那么推崇木心的博古通今,也有对失落的传统的叹惋吧。

自古以来,谈读书的文章多如牛毛,可敬仰者岂能以一道完?我们大多都是常人,与伟大的作家们不能比肩。这让我想起一般人的书斋体验,书多的时候,我们要找好书。好书多的时候,我们要找适宜自己的书。博者可以知晓天下,精者能深味得失。我们在这两条路上,自然会犁出道道绿色。这样的标准可能过高,未免有苛刻之求。今天的人,不是人人可以来得。但退而求其次,我们讲读书的经验,也不妨降下一格,以崇敬之心对待此事。在忙碌的人生中,未经训练,但喜博览,也是好的。

 

回忆我的老师吕诚之

$
0
0
回忆我的老师吕诚之(思勉)先生  此博文包含图片 (2012-06-16 10:28:27)转载▼
标签: 吕思勉 黄永年 《二十四史》 两晋南北朝史 杂谈 分类: 我的转载


 黄永年:回忆我的老师吕诚之(思勉)先生
                                           吕思勉先生

 黄永年:回忆我的老师吕诚之(思勉)先生

                                      黄永年先生
  
     我听史学大师吕诚之(思勉)先生的课,做他的学生,已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正是太平洋战争爆发的第二年,日军进驻上海租界后光华大学停办,吕先生回常州,应聘到离城不远湖塘桥镇上的私立青云中学教书。这是一所刚开办的“地下”学校,表面上向日伪登记,骨子里是原苏州中学的几个常州籍教员弄起来的苏州中学常州分校。办学人以请到原光华大学历史系主任吕思勉教授任教为号召。我也闻风而动,转学到这所中学做了吕先生的学生。所以严格地讲,吕先生只是我的中学老师,不是大学老师。但确是我生平第一次遇到的好老师,是把我真正引进学问之门的导师。  
我之所以闻风而动,倒也不是徒慕大学教授系主任之虚名,而是确确实实对吕先生的学问钦佩。原来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在已沦陷的常州的书摊上买到一本吕先生的商务印书馆版《经子解题》,引起了我研读古书的极大兴趣。先母对我说:“这本书的作者吕先生和我们还沾点亲戚呢!”(先母姓程,是吕先生的母亲程老太太同族的内侄孙女)因此当青云中学开办时,我虽只是个十六岁的小青年,而且先父早去世,多年来一直和教小学为生的先母相依为命,很少离开家,这时也下定决心,离家去做心仪已久的吕先生的学生,对此先母也给我很大的支持。  
我到青云中学是上高中二年级,而当时青云中学最高的班级也就是高二,办学的人因为请到吕先生,就把高二文理分科,由吕先生给我们文科班学生开设“国学概论”、“中国文化史”两门专门课程,另外班上的“国文”、“本国史”也理所当然地请吕先生担任。四门课合起来每周有十二小时,吕先生给我们整整讲了一学年。后来才知道在大学里也很难有机会听名教授讲那么多钟点。  
因为是高二,“本国史”从元代讲起,基本上是象他所著商务一九二四年版《本国史》(新学制高中教科书)那样的讲法。这本书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前些日子看到汤志钧同志所写的《现代中国史学家?吕思勉》,附有“吕思勉先生主要著作”,其中就没有提到这本《本国史》,也许认为这只是教材而非著作吧?其实此书从远古讲到民国,只用了十二万字左右篇幅,而政治、经济、文化以及典章制度各个方面无不顾及,在取舍详略之中,体现出吕先生的史学史识,实是吕先生早期精心之作。有些青年人对我讲,现在流行的通史议论太多,史实太少,而且头绪不清,实在难读难记。我想吕先生这本要言不烦的《本国史》是否可给现在编写通史、讲义的同志们一点启发。  
在讲授上,吕先生也有其独特的风格。他当时已是五十八岁的老先生,但课堂里从不设坐椅,老是站着先在黑板上写一段,然后从容不迫地边踱方步边讲说。他没有叫我们买教科书,也没有专门印发讲义,但把吕先生每次写在黑板上的抄下来就是一部好讲义。而且文字不长,要言不烦,抄起来也不吃力。他讲说也同样言词清晰,语气和平,而内容处处引人入胜,笔记起来也很省力。所以我感到听吕先生的课简直是一种学问上的享受。附带说一下,吕先生在黑板上写的是文言文,这种文言文既不象章太炎那么古奥艰深,又不象梁任公那么多水分,而是简雅洁净,这对有志文史之学的青年人学习文言文也是一个很好的典范。  
“国学概论”、“中国文化史”这两门课程,今天不仅中学生,恐怕大学历史系的学生也不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其实,“国学概论”者,即“中国学术思想史”之谓,这比现时的“中国哲学史”的范围似乎还要宽广一些。“中国文化史”则包括社会等级、经济情况、生活习惯、政治制度,以至学术宗教等各个方面,而作综合的历史的讲述。在此以前,吕先生写过一部《中国通史》,一九四 年开明书店出版,其上册就是文化史,这次给我们讲的“中国文化史”、“国学概论”的基本内容都已见于这本上册里。这本上册是第一部真正的“中国文化史”,前此日本人高桑驹吉也写过一本《中国文化史》,但实际上和《中国通史》差不了好多。最近胡乔木同志谈到要编写“中国文化史”,我建议编写者把吕先生这册旧著找出来读一读,将会得到好处。  
在这里我想着重讲一些吕先生教我们“国文”课的情况。因为一般人只知道吕先生是史学家,不知道吕先生还是一位对中国古典文学以及文学史深有研究的学者。可惜吕先生在这方面的见解除在《宋代文学》这本小册子(一九三一年商务版)里披露过一些外,从未写成专书,不为人所知,因此作为当年的老学生有义务在这里向大家介绍。  
我记得上第一堂“国文”课,吕先生就宣布用《古文观止》作教本。我当时听了大吃一惊。《古文观止》我在十三四岁时就选读过,不久买到姚鼐的《古文辞类纂》,又有了点文学史的知识,早薄《古文观止》为村塾陋籍。何以吕先生这位大学者忽然要用这种陋籍作教本呢?可是接着吕先生就作解释了,吕先生说:所以用这部书,正是因为它选得坏。坏在哪里呢?吕先生从“古文”这个名词来申说,吕先生说:所谓“古文”是和骈体文相对而言的,可是这部《古文观止》里却选了六朝隋唐的若干骈体文,如《北山移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滕王阁序》之类,说明编选者根本不知“古文”为何物!既然选得如此乱七八糟,为什么还要用作教本呢?吕先生说:正因为它选得杂乱,各种文章都好坏有一点,作为教本让大家多了解些东西还是有好处。当然,通行易得也是用它的一个理由。  
《古文观止》虽是陋籍,其中所选的文章还应该是好的,这是我过去的认识。但吕先生不这么看,他指出:《古文观止》这部书是为科举时代学做八股文的人诵读的,做八股文要从没有话可说处硬找话说,因此《古文观止》所选的有相当一部分是说空话发空论的文章。吕先生在选讲唐宋八家的文章时还不止一次地说:八家是能写好文章的,但选在这里的往往不是好文章,主要原因就是此书专要选空议论文章。再有一个原因,就是此书要选短文章,有些好文章篇幅长,就不予入选。吕先生还举《史记》为例,说司马迁的《史记》是有许多好文章的,但因为长,所以此书不予入选,尽选些短而空的文章。  
吕先生所讲授的文章不一定是他认为好的,不好的也讲,讲它不好在哪里。我记得最清楚的,一篇是王禹偁的《黄冈竹楼记》,吕先生说它不好,不好在哪里,在不纯,开头写古文,中间来几段骈文,最后又是古文,不纯就不美。再一篇是苏轼的《潮州韩文公庙碑》,这更是一篇万口传诵的大文章,可是吕先生认为也写得很不好,一上来说的“申吕自岳降,傅说为列星”和下面所讲的孟子“浩然之气”根本是两回事,不应硬扯到一起,最后的七言歌辞又不古,古文中不宜有此。  
吕先生当时所讲的四门课我都作了详细的笔记,写在黑板上的当然一字不漏地抄下来,口述的也尽量记下来,外加〔〕号以与板书区别。其中尤以“国文”课的笔记更详细。吕先生逝世后,在一九六一年我曾把它整理写成清本,可惜被友人借阅,不在手边,所以上面所述多凭记忆,不尽原话。但意思是不会有出入的,因为吕先生当年讲课的精采之处实在给我印象太深,虽事过四十年犹有历历如昨之感。不仅“国文”课,其他几门课也无不如此,譬如“国学概论”的佛学部分,本来是最难讲、最不好懂的,何况听课者还是毫无哲学常识的高中生,可是他不慌不忙,只用三小时左右就把佛教大小乘的基本教义、中国佛教主要派别法相宗、天台宗、华严宗、净土宗、禅宗等在理论上的异同得失讲得清清楚楚,使人听起来很有味,一点不难懂。这不是凭口才,而是真正有批判地研读各宗重要经、论后才能做得到。我很惭愧,《大藏经》虽摸过,经、论可迄未从头到尾读过一种,现在有时能对付着讲几句,还是靠当年吕先生讲授之赐。  
同时开讲四门功课应说是很繁重的,可吕先生从未因此停止撰写“断代的中国通史”的工作。吕先生在早年撰写过一部在当时影响极大的通史--《白话本国史》(一九二二年商务版,四册),但他后来认为只是“粗浅的东西”,计划撰写一部详尽的断代的中国通史,分成《先秦史》、《秦汉史》、《两晋南北朝史》、《隋唐五代史》、《宋辽金元史》、《明清史》六部,全部完成至少有四五百万字。《先秦史》已在一九四一年由开明出版。《秦汉史》、《两晋南北朝史》后来在一九四七、四八年由开明出版,承吕先生各送我一部。《隋唐五代史》在解放后一九五九年由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出版,已是吕先生身后的事,可惜出版者出于今天看来不必要的顾虑,把前言删去不印,全赖吕先生的女儿翼仁同志把被删的这部分打印出来,分赠知好,才不致失传。我现在手头还保存一份,将来如重印,建议能补进去。而且希望《先秦史》等三部也赶快重印,台湾省的开明书店早已重印了,我们实在没有理由不印。至于宋以后的两部,吕先生晚年身体不好,没有精力完成,改用札记的方式把研究成果写出来。吕先生是一向重视写札记的,抗战前吕先生的部分札记就曾以《燕石札记》的名称在一九三七年由商务出版,晚年大量的札记除一九五七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印了一册《燕石续札》外,绝大部分还未问世,听说现在已有出版的希望,这是大好事。  
我当吕先生的学生时,吕先生正在写《两晋南北朝史》,住在离中学不远的一家居民楼上,单身一间房,很清静。我课余去看他,看到他写作的实况:桌上是几堆线装《二十四史》中的《宋书》、《南齐书》、《南史》之类,吕先生一边逐卷看,一边摘抄用得着的史料。吕先生是书法家,写字的结构有点象颜书《多宝塔碑》,但比《多宝塔》更刚劲挺拔。摘抄的史料一笔不苟地写在自印方格稿纸上,既清晰又好看,体现出前辈学者谨严的治学风度。摘抄的史料分好类,加以排比,连贯成文。这正式的文稿我也看到,字的清晰不必再说,连文句都极少改动,最后就付印出书。以《两晋南北朝史》而言,全文一百多万字,连抄史料恐怕至少手写了二百万字以上,还不算过去读书和行文思考的功夫。我想,一个人能以毕生之力写出百万字的巨著,也就不容易了,而吕先生除《两晋南北朝史》外还前有《先秦》、《秦汉》,后有《隋唐五代》,还有其他十多种著作。古人说“著作等身”,如果把吕先生的全部著作象古人那样统统刻成木板书,堆起来恐怕几个“等身”还不止吧!  
这几部“史”现在大图书馆里总还有,我常劝有志研究我国历史的青年认真读一读。以我的浅学,当然很难对这几部巨著作出全面的确如其分的评价,我只想谈两点。一点,这几部巨著都分上下册(只有《先秦》合一厚册),上册政治史我认为是一部新的《通鉴纪事本末》,下册文化部分我认为是一部新的《文献通考》。新于《文献通考》者,《通考》只引用纪传体史的志和《通典》等现成的典章制度史料,而吕先生的书则除这些史料外,更多地引用了散见于列传中的大量有关史料。这个工作前人也做,如宋人的《两汉会要》、清人的《三国会要》、《明会要》,近人杨树达先生也曾沿此方法撰写过一册《汉代婚丧礼俗考》,但都比较片段,远不如吕先生这几部巨著之规模大而探索深。新于《通鉴纪事本末》者,《纪事本末》只本《通鉴》剪裁,这几部巨著则以纪传体史为主,兼取《通鉴》,考核异同,寻求真相,对许多重大历史事件提出精辟的看法,绝不囿于陈说,这非司马光等旧史家之所能及(我现在研究唐代政治史,在方法上很大成分还是受吕先生这几部书以及陈寅恪先生《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的启发)。再有一点,对史学稍有修养的人都知道,写单篇论文容易见精采,写通史、断代史则很难写好。这是因为论文总挑自己有研究的东西来写,没研究过的可以回避不写,而通史、断代史必须面面俱到,不管有没有研究都得写,遇到没研究过的就只好敷衍剿袭,自然精采不起来。吕先生这几部书则不然,儿乎每个问题每一小点都下过功夫钻研,所以写出来的可说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自己的东西。如果把这几部书拆散改写成单篇论文,恐怕要数以千计。谁能一生写出这么多的论文呢?单就这点就足见吕先生之不易企及了。  
吕先生所用的《二十四史》也值得谈几句。倒不是版本好,版本实在太普通,是当时比较价廉易得的图书集成局扁铅字有光纸印线装小本。但打开来一看,实在使我吃了一惊,原来全部从头到尾都动过笔。过去学者动笔点校书虽是常事,能点校整部《二十四史》的便不多,即使有,也无非是用朱笔断句,或对好的文句加圈点。可吕先生这部《二十四史》不一样,是用红笔加了各种符号,人名加[],有用的重要史料圈句,名物制度在词旁加 ,不仅纪、传如此加,志也加,很少人读的《天文志》、《律历志》也加,连卷后所附殿本考证也加。后来我读《二十四史》里的《三国志》,借了吕先生的校本想过录一部,可是由于怕下苦功,过了两个月还是一笔未下,把原书还给了吕先生。吕先生的断代式中国通史所以写得如此快,几年就是一大部,其主要原因之一应该是他对《二十四史》下了如此扎实的基本功。吕先生究竟对《二十四史》通读过几遍,有人说三遍,我又听人说是七遍,当年不便当面问吕先生,不知翼仁同志是否清楚。但我曾试算过一笔账:写断代史时看一遍,之前朱笔校读算一遍,而能如此作校读事先只看一遍恐怕还不可能,则至少应有四遍或四遍以上。这种硬功夫即使毕生致力读古籍的乾嘉学者中恐怕也是少见的。  
说到这里,可以顺便讲讲吕先生的藏书。书都藏在常州十子街吕先生的私宅里,是祖上留下的几进老式平房,书放满一、两间,满满几十只书箱。这种书箱是吕先生请木工定做的,不太大,木门不镶玻璃,可上可卸,可随房屋高底宽窄堆叠成各种不同的形式,万一搬动也不用把书倒出来,比现在通行的书橱、书架似乎还合用些。箱里的书不仅有线装书,还有大量的平装新书,是商务、中华等的出版物,除历史外,政治、经济、哲学各个领域的新书无不应有尽有。我曾问吕先生借过几本冯承钧所译的史地考证小册子,发现每一本吕先生都看过,而且对他认为有用的史料或好的见解象《二十四史》一样用红笔圈句。线装书,没有什么旧刻旧抄、善本秘笈,而只是通行常用的刻本或石印、排印本,但都认真看过,不象有许多人的藏书只是随便翻翻,甚至买回来往书架上一放永远不翻看。至于善本书,吕先生也有他的看法。我当时曾问过他商务的百衲本《二十四史》好不好(都是影印宋,元、明旧本善本)?吕先生说:有的也不见得好,有个朋友曾用宋本《晋书》和殿本对过,发现宋本反而比殿本错得厉害。但吕先生又说:张菊生(元济)先生把百衲本中长于殿本的重要异文写成一部《校史随笔》,很可以看。可见吕先生并没有否认旧本的长处,只是不以为“凡宋刻必好”,没有某些藏书家“佞宋”之癖。  
吕先生记闻之博还可举个例子。有一天,翼仁同志问他:爸爸,元代的“知院”是什么?这是个不常用专门名词,吕先生可不慌不忙地马上回答:“知院”就是知枢密院(枢密院是主管军事的机构)。我当时在旁边听到,后来翻过《元史?职官志》,果然如此。可是差不多同时,就有一位颇为知名的史学家在所写的作品里把“知院”臆解成和尚,又不肯去查《元史》。我认为人之高下正可从这种看似细微的地方分辨出来。吕先生尽管博学,但从不想当然,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当时读黄仲则的《两当轩诗》,有一首咏归燕的七古,典故很多,有几处不知道出处本事,问吕先生,吕先生解释了几处,但对“神女钗归锦盒空”一句也不清楚,就很和平地对我说:这是什么典故我也想不起了。这种平易朴实的态度使我很感动。我以后也当了老师,当学生问起我不懂的问题时,我就学吕先生,老老实实对学生说:我也不懂。或者说:我记不得了,可以查查什么书。学问如大海,而人的生命精力有局限,即使自己专攻的学问里也必然有许多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要留待下一代来继续解决。硬把自己假装成无所不知,适说明其浅薄无知。  
吕先生对不同学派的人是很尊重的,只要人家确有真才实学。如顾颉刚先生编著的《古史辨》,很明显和吕先生是不同的学派,但顾先生的高足童丕绳(书业)先生抗战初到上海,认识了吕先生,马上被吕先生请到光华大学历史系任教。童先生当时继续顾先生的工作编集《古史辨》第七册,又得到吕先生很大帮助,不仅帮童先生看文章、看校样,还允童先生之请把自己的古史论文编进去,答应和童先生共同署名作为第七册的编著者。我过去也久知《古史辨》之名,但总认为是史学的旁门左道,从不一看其书。这时问起吕先生,才知道吕先生和童先生合编第七册之事,从而对《古史辨》重视起来,托友人从上海买了寄来细读。这年冬天听说童先生有事路过常州,就请人介绍引见,以后成为童先生的学生、女婿。又因童先生的介绍成为顾先生的学生。使我由此在先秦古史上打了点基础,并且懂得如何用《古史辨》的考订方法去研究后代的历史。这些事溯其源,还应该归功于吕先生的不党同伐异啊!  
听童先生说顾先生写信给吕先生都自称后学,但他们和吕先生毕竟只是朋友,没有师生关系,而吕先生即使对自己真正的学生也是虚怀若谷。现在魏晋南北朝隋唐史的权威唐长孺先生当年曾听过吕先生的课,是吕先生的学生,一九四八年在《武汉大学社会科学季刊》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唐代军事制度之演变》的论文,寄给吕先生,吕先生认为讲得好,在撰写《隋唐五代史》的兵制部分时就把这篇论文的要点全部引用进去,并且说明是“近人唐君长孺”的看法,说“府兵之废,……近人唐君长孺言之最审”。老师对学生的学术成就如此推重,真值得我们今天身为老师者学习。  
多年来在极左思潮的影响下老是批知识分子的名利思想,其实有些知识分子专心致志于学问,名利思想实在不多。我在吕先生身上就从未发现过有什么求名逐利的东西。在抗战前,吕先生早已是一位在史学界负有盛名的学者了,胡适想请他到北京大学去。论理当时北大文科是全国头块牌子,而吕先生所在的光华大学则是排不上号的私立学校。但吕先生拒绝了,理由是:光华的文学院长钱子泉(基博)先生是我多年的老朋友,我离开光华,等于拆他的台,我不能这么做;为了帮助老朋友办好学校,甘愿放弃北大的优厚条件,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高尚的品德。  
吕先生的修养也真好,从未见他有过疾言厉色的时候。有一次我到十子街老宅去看他,他留我便饭,他家的黄猫爬上桌子,把他筷头上的菜打下来就吃,他也不生气,更未叱责,笑笑就算了。对猫如此,对人可知。学问如此大了,当年的老朋友(学问成就远不如吕先生甚至并无学问的)还是老朋友,那天一起吃饭就有他的几位同乡老友,大家谈笑风生,在他身上丝毫看不到有所谓教授学者的气派。当然,吕先生待人也不是无原则的,他也讲到坏人,但只是心平气和地说某人如何不成话,说过就算,从不骂。  
我正式听吕先生的课只有这一九四二年下半年到四三年上半年一年功夫。四二年暑假后吕先生没有再来青云中学,在十子街老宅埋头撰作,由开明书店支送稿费以维持生活。这时期我还常去看他,向他借书。《太平广记》这一大部集自古至唐五代小说大成的古籍我久知共名,多年无法看到,就是这时候向吕先生借来看了几遍。我后来撰写明器论文所用的史料就大部分从这部书上看来的,以后把兴趣转到研究唐史这部书也起了一定的诱导作用(这部书里唐人小说居多)。抗战胜利,光华大学在上海复校,吕先生回校主持历史系。我本想跟着进光华,只因光华私立学费太贵,考进了不要学费的国立复旦大学。复旦在江湾,离在虹口的光华不算太远,还有校车可坐,所以每学期总去光华几次看看吕先生。当时我已开始写学术性文章,最早一篇是《春秋末吴都江北越都江南考补》,补童丕绳先生原考之不足,写成后请吕先生审阅,吕先生还很诚恳地给原稿亲手加上一段“吴城邗”即为迁都江北的论证:“汉初以前,长江下流之都会,实惟吴与广陵(即今之扬州)。秦会稽郡治吴,而汉初吴王濞还都广陵,盖王负刍既虏之后,楚尚据江南以拒秦者一年,故秦为深入其阻起见,置郡于江南吴之故都,汉初江南业已宴然,取与北方声势相接,故王濞又却居江北吴之新都耶?此虽推测之辞,然王濞之建都,必不能于荒凉偏僻之地,广陵若前无所因,必不能于汉初救死扶伤不给之际,建成都邑,则理无可疑。以此推之,亦足见城邗之即为建立新邑耳。”这篇文章先后发表在当时的《益世报》“史学”副刊和《文史杂志》六卷三期上,明眼人一看就会知道这般老练的文字和精卓的见解不可能出于大学一年级生的手笔。  
解放后,我将毕业前还经吕先生介绍到光华附中代过几个月历史课,以解决点经济上的困难。以后,组织分配我做政治工作,工作忙,和吕先生就更少见面的机会。五六年我到西安工作,第二年吕先生就以老病逝世,享年七十四岁。千里迢迢,我也无从到他灵前去哭别。  
现在,我也是五十好几的人,已接近当年吕先生给我们讲课时的年龄了,也勉强在大学里带着几位唐史专业研究生。可是抚心自问,在学问上固不当吕先生的万一,在为人处世上也深感吕先生之不易企及。吕先生当年曾为我写过一副对联:“夙夜强学以待问,疏通知远而不诬。”因为联上写明是“录梁任公语”,多年来慑于极左的压力,一直深藏箱箧。现在想应该张之于壁,以促使我时常考虑怎样真正做到这两句话,真正不负吕先生当初对我的勖勉。

吕思勉谈《古文观止》 (2014-05-27 08:20:06)
标签: 正见 概念 军纪 印象 才是
我平素读书,比较好异说异见。通识俗见,众口一词,往往凡庸;异说异见,虽或不免偏执偏见,却经过自己个性化的思考,是打上个人烙印的知见,即使不一定准确,也必能给予别人启迪。
黄永年先生曾撰文,谈到他的老师吕思勉对《古文观止》一书的看法,有社会上通行的对《古文观止》的评价,并不相同,给我耳目一新的感受。
黄永年在《回忆我的老师吕诚之先生》一文中,讲到吕思勉在给青云中学上第一堂国文课时,用的教材就是《古文观止》。在当年的高中学生黄永年看来,《古文观止》已经是“村塾陋籍”,从小就读过,印象不佳,然而,吕思勉先生何以要用《古文观止》来做他们的教材呢?
吕先生解释说:这是因为这本书“选得坏”。坏在哪里?吕先生说,古文是和骈体文相对而言的,可是这个选本里却选了一些六朝隋唐的若干骈体文,如《北山移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滕王阁序》等,这就说明编选者连古文这个概念都不清楚,不是古文,何来古文观止呢?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要选作国文教材呢?吕思勉的看法是:“正因为选得杂乱,各种文章都好坏有一点,作为教本让大家多了解些东西还是有好处的。”还有一个理由,则是它的“通行易得”,学生容易得到,自然比较方便。在我看来,吕先生还有一个理由没有说,或者说作者黄永年先生忘了记,那就是社会上通行的各种中华版商务版世界书局版的共和国教科书,还未必比得上这个《古文观止》,因此吕思勉先生首选的才是这本书。
黄永年先生当年的看法是:《古文观止》虽然是陋籍,选的文章都是名家传承已久的名作,并不错。然而,吕思勉先生的看法又不一样,他指出:
“《古文观止》这部书是为科举时代学做八股文的人诵读的,做八股文要从没有话可说处硬找话说,因此《古文观止》所选的有相当一部分是说空话发空论的文章。”从没有话可说处硬找话说,现在看来有点可笑,其实,好处也在这里,这正需要应考者殚精竭虑,从死路里杀出一条活路来,这就必须有过人的才智才行,这就保证了成功者的才智,另外,中国文学中的美,有一部分也在这里,即同样的话,怎么躲闪腾拿,说得巧妙,说得聪明,科举就可以从中锻炼和遴选。须知,做官作宦是要伺候君主的,伴君如伴虎,儒家讲究导君于正,怎么才能扭转君主的邪念恶意?端赖上奏折中的措辞怎么才能说动君心,所以训练八股文,也即训练人的思维,训练人的语言艺术,遴选人的过人才智。
吕思勉认为:唐宋八大家是能写好文章的,但选在《古文观止》中的往往不是好文章,主要原因就是此书专注于选空议论文章,还有一个原因是,此书要选短文章,所以很多真正写得好的长文章就只能摒弃不选。
黄永年先生在文章中特地举了个例子,来说《古文观止》中不好的文章,坏在哪里。譬如王禹偁的《黄冈竹楼记》。吕思勉说它不好。不好在哪里?在于文体不纯。“开头写古文,中间来几段骈文,最后又是古文,不纯就不美。”再如苏轼的《潮州韩文公庙碑》,这是一篇历来万口传诵的大文章,但在吕思勉先生看来,则是“写得很不好”:因为一开头说的“申吕自岳降,傅说为列星”和下面所讲的孟子“浩然之气”根本是两回事,不应硬扯在一起,最后的七言歌辞又不古,古文中不宜有此。
以上是黄永年先生所述吕思勉对《古文观止》的批评,打着吕氏论文的印记,黄永年先生把它记下来,当然是佩服和认同的意思,我这里转述它,则是因为给予我启发。吕思勉作为史学家,他的看法相当独到,也曾引起争议,譬如当年他议论岳飞的军纪,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一度还查禁了他的书,其实岳飞当然不是十全十美,吕思勉这种议论很正常,很合理,当年社会宽容度不够,值得反思的是当年的相关部门的僵化观念和社会上的通识俗见,而此正见吕思勉作为一个史学家的不苟同不苟且之处。


黄永年小传
    黄永年,江苏江阴人,1925年10月出生,2007年1月16日逝世。1950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曾任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成员、中国史研究编辑委员会委员、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兼职教授等。著有:《唐史史料学》、《唐代史事考释》、《文史探微》、《古籍整理概论》、《古籍版本学》、《古文献学四讲》、《学苑零拾》、《树新义室笔谈》、《六至九世纪中国政治史》等。
    2006年12月7日,农历大雪。西安的早晨很冷,进入黄永年先生的家,有书,有微笑,有平常谈,顿觉一室皆春气也。
    黄永年先生的声音很微弱,有些谈话需要他的儿子黄寿成在一旁解释才能听清。谈起童年旧年,似有无限向往。对自己的学术成就,则只是轻轻带过。偶尔谈及学界中看不起的人事,言语顿显锋芒。谈得最多的是昔日师友:吕思勉、顾颉刚、童书业、启功,这些现代文化史上响当当的人物,尽在追思里。
    在黄永年看来,吕思勉是“我生平第一次遇到的好老师,是把我真正引进学问之门的导师。”他专门提到自己的新著《学苑与书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1月版)的第一篇:《吕思勉先生〈古文观止〉评讲录》。这份看似平常的评讲录,在黄永年心中并不平常。“我记得上第一堂‘国文’课,吕先生就宣布用《古文观止》作教本。我当时听了大吃一惊。《古文观止》我在十三四岁时就选读过,不久买到姚鼐的《古文辞类纂》,又有了点文学史的知识,早薄《古文观止》为村塾陋籍。何以吕先生这位大学者忽然要用这种陋籍作教本呢?可是接着吕先生就作解释了,吕先生说:所以用这部书,正是因为它选得坏。”经吕思勉一一评讲,黄永年有茅塞顿开之感,因而在几十年后,还把当年的讲课笔记印出。
    对“疑古派”创导者顾颉刚,倒未及细谈,黄永年只说:“顾先生是我的老师,他的学问我很佩服。”而对有学者提出“走出疑古时代”,黄永年颇不以为然,曾写文章商榷,言谈中又多次提起。
    童书业是黄永年的岳父。黄永年的回忆文章里曾有妙笔:“有一次我和他到光华大学宿舍去看吕思勉先生,走到半路他突然叫起来,原来裤带断了,我一看,已烂得无法接,好在不在大马路上,赶快到附近小杂货店买了一条给他换上。不过他对我却还关心,我每次去看他,谈到中午,总是请工友从附近饭馆里买一客茄汁牛肉饭给我当午餐。每次都不变,因为他爱吃茄汁牛肉,以为我一定也爱吃。”黄永年也谈起启功:“启功和童书业是朋友,我称他为世叔,他总是把我当成朋友,所以我请他题什么东西都很方便。”边说边取出启功题签的《文史探微》。
    黄永年擅书法,爱刻印。他说:“书法是小时候学起,到了中年,看看清朝人的字,能写几笔文人字,不难看。刻印是小时候刻着玩的,又向郭则豫先生学习,后来出了《黄永年印存》。”黄永年买书有一习惯,不想让服务员在书上盖图章,他笑道:“像在猪肉上盖图章一样。”
    晚年,黄永年很少出门,每天在家看闲书,最爱看回忆录。生活上不讲究,近年喜欢吃点北方食品,尤其是面食。我望着家里珍贵的古书问:“这些书以后怎么办?”他淡淡地说:“不考虑。我的儿子也是搞这种东西,他还可以用。”
    2007年1月16日,黄永年逝世。 



 

王安忆:空间在时间里流淌

$
0
0

2012-07-16 13:58:26 来源:中华读书报   


  文/邓金明(书评人)
  与张爱玲在乱世中执着于现世世界的安稳不同,王安忆是在太平盛世中每每唏嘘于世故人情的无常。
  王安忆的散文集历来出得有些杂。从最早的1988年出版的《蒲公英》,到2008年出版的《窗外与窗里》等,此外还包括那些不太出名的选本,这些集子往往缺少主题,而且选文多有重合。这种状况,自然给王安忆的读者及研究者们,造成不小的麻烦。至于王安忆本人,盛情难却之下恐怕也是徒呼奈何吧。还好,最近听说有出版社拟将王安忆所有非虚构作品一网打尽,统一出版。不管消息是真是假,这个“王安忆·非虚构”系列的第一本——《空间在时间里流淌》,算是与读者见面了。
  马家辉在谈王安忆的文字时,曾有过一番妙语,“读其他人的论文,经常像喝一碗号称用心煎熬的药用苦茶,是否真具疗效,尚未可知,但确实苦涩得难以下咽,而读王小姐的论文则像喝上海人或广东人所煲的老火汤,甘而润,暖意洋洋冒起于心头”。但是,在非虚构作品中,王安忆最好的文字毫无疑问是在散文里头,而这部《空间在时间里流淌》,又正是其散文的精华所在。关于“什么是好的散文”,王安忆在《王安忆选今人散文》的“序”里,有过一番谈说论道。在王安忆看来,散文贵在“用情”。与小说、诗歌相比,散文的好处是能便利地捕捉些小情感,但也正因其便利,便免不了挥霍。苦心经营的情感被散文给蚕食给化整为零后,往往成为无关痛痒的小乐子。张爱玲的散文,就是最好的例子——“张爱玲是站在虚无的深渊边上,稍一转眸,便可看见那无底的黑洞,可她不敢看,她得回过头去。她有足够的情感能力去抵达深刻,可她却没有勇敢承受这能力所获得的结果,这结果太沉重,她是很知道这分量的。于是她便自己攫住自己,束缚在一些生活的可爱的细节上,拼命去吸吮它的实在之处,以免自己再滑到虚无的边缘”。张爱玲的散文虽不至沦为鲁迅所讥讽的那种“供雅人的摩挲”的“小摆设”,但弥漫其间的享乐主义,与小说的苍凉美学比起来,多少有点等而下之吧。而王安忆呢,身为“共和国的女儿”,身处“朗朗乾坤”,因其个人家国情感的博厚,反倒能承载“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与张爱玲在乱世中执着于现世世界的安稳不同,王安忆倒是在太平盛世中每每唏嘘于世故人情的无常。
  在《空间在时间里流淌》中,有一篇《茜纱窗下》,最能见出张王二人散文美学的不同。《茜纱窗下》虽也写物,写童年记忆中的物什,但与张爱玲的因情冷而恋物不同,王安忆是由恋物而见出情冷。这篇散文写物件写家具,从乡下人新房的床到自家的桌椅橱柜,尤其是陪伴母亲茹志娟一生的一副橱柜,一路写来,本是温情热闹,但临了却还是不免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伤:“到了晚年,我们孩子陆续离家,分门立户,家里的空间大了,经济也宽裕了,而她却是多病,无心亦无力于情趣的消遣。这具橱内,玻璃与什物都蒙上了灰尘,这真是令人痛楚。现在,母亲的这具宝贝放在了我的客厅里,它与周遭环境显得挺协调,但是,我却感到它的冷清。它原先那种挟裹在热蓬蓬的烟火气中的活泼面貌,从此沉寂下来。”所谓“茜纱窗下”,可能化自《红楼梦》中的“茜纱窗下公子多情,黄土陇中女儿命薄”,再加上《浮生六记》、《项脊轩志》,这种物是人非的感伤,正是中国文学传统中美的精髓所在,由此也可见出王安忆散文的古典美学精神。 对母亲的追思之情,是《空间在时间里流淌》这部集子的重点所在。王安忆的精神资源,显然主要来自母系这边。除了《茹家溇》、《溯母亲足迹向浙西》等几篇“母系寻根”的文字外,文集中还有多篇王安忆解读她母亲茹志娟日记的文章。尤其是其中《成长》一篇:“妈妈她看越剧《红楼梦》,对黛玉焚稿的那一句唱词特别有感触:‘我一生,和诗书作了闺中伴。’这‘闺中伴’三个字,是何等的凄凉,寂寞,且又洁净。这时候,便会想到妈妈也有着的少女时代。母亲通常是没有少女时代的,她们跳跃过少女的岁月,直接就做了成年女性。我们很少去想象她们做姑娘的情景,尤其是像我这样的革命的妈妈。感时伤怀的闺阁情致,被遭际和革命,还有时间,淹埋了。但在某种特定的时刻,它们又会显露出来。……虽然是在动荡和困窘中的少女时代,无一刻不为生计所苦,但我妈妈依然保持了清丽的精神。生活的压榨没有使这精神萎缩,反而将它滤得更加细致和纯粹。”这是一个女儿对一个母亲的理解,同时也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理解。这个理解带着深深的体己和同情,而这正是张爱玲和她母亲之间所缺乏的。在《私语》中,张爱玲曾描述过和母亲的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母亲走了,但是姑姑的家里留有母亲的空气,纤灵的七巧板桌子,轻柔的颜色,有些我所不大明白的可爱的人来来去去。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都在这里了”,但这种对母亲的爱,与其说是一种人的爱不如说是一种物的爱,它缺少那种女人之间的同情。而正是这种同情成全了王安忆文字中情感的博厚,这是王安忆身为“张派传人”而又超越“张派”之处。
  作者简介:
  王安忆,1954年生于南京,1955年随母亲移居上海,文革期间赴安徽插队,1977年开始发表作品,现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1998年获得首届当代中国女性创作奖,2001年荣获马来西亚《星洲日报》“最杰出的华文作家”称号,2011年获布克国际文学奖提名。
  著有长篇小说《69届初中生》、《长恨歌》、《桃之夭夭》、《遍地枭雄》、《天香》等;中篇小说《小鲍庄》、《我爱比尔》、《隐居的时代》、“三恋”、《月色撩人》等;另著有包括了《王安忆短篇小说编年》、《剃度》在内的多部短篇小说集,以及《独语》、《寻找上海》、《故事和讲故事》、《心灵世界》等非虚构作品。其中《长恨歌》荣获 “第五届茅盾文学奖”。

 

文士王天恨的著述生涯

$
0
0

王天恨与《消闲周刊》

 

 

敬白

上世纪二十年代,泰州民间兴起了一股开办文艺报刊的风潮,其间涌现出《海陵声》、《友声周刊》、《涛声》、《桃之华》、《莺花》等报刊,戈秉直、沈本渊等人于1922年创办的《消闲周刊》是其中最具影响力的代表报刊。它以“保存国粹,研究文艺,联络感情,交换智识”为宗旨,开辟有文苑、小说、诗选、笔记等栏目,由于内容颖风趣,加之常举办诸如有奖征联之类的活动,很快,这份不定期发行的石印小报就风靡于泰州、姜堰、如皋等地区。作为戈秉直好友的王天恨曾受邀担任了报纸的编辑,故在一段时间内,向该报投稿小说等文艺作品不是寄向位于泰州城南门永泰布庄《消闲周刊》编辑部,而是先要寄到东街王天恨住宅处由其预先审定。

王天恨(?-1946年)是民国时期泰州籍文艺家的代表人物,其简历被收录于《扬州历史人物辞典》、《中国书画家人名辞典·增补本》。王天恨的文艺创作涉及国学、书法、诗文、小说、译述等领域,其国学代表著作《四书白话句解》自1934年上海国学研究社印行后,被各大出版社反复印行,即便在解放后的数十年间,两岸三地的成都古籍书店、台湾明宪出版社、香港五洲出版社等多家出版机构都再版此书,它的标准注音版甚至还成了香港地区国学基本教材。但受其早逝及作品散佚等原因影响,王天恨小说一类的文艺作品很少能见到,但民国泰州报纸《消闲周刊》却刊载过王天恨的相关文字,为我们了解其创作生涯打开了一扇窗口。

编辑并不是王天恨的主要工作,他主要还是以创作研究为主,他在《消闲周刊》“小说”专栏发表过《社会现形记》,这部小说从《消闲周刊》第十六期开始刊登,后来,随着王天恨事务的增多,他无暇续稿,为不间断连载,便转由他的二弟王禹功接着撰写,写后经王天恨修改润色刊登。这部由王氏兄弟联手撰写的小说,通过主人公青年男子“施桂”的种种际遇,揭露了旧时繁荣似锦社会下隐藏的诸多丑陋现象。

除小说之外,王天恨还在《消闲周刊》发表过《玫瑰花盦消夏录》等笔记类作品,《玫瑰花盦消夏录》一文写到进入夏季之后的五月,炎热的天气让作者握起笔来,额头冒汗,“烦闷不可耐,叹一事无成。”但作者还是很快乐观了起来,他想到“绿荫深处,与意中人作情话,顿觉凉侵罗衣……”等一些能使自己放轻松下来的美事,可见其深谙“心静自然凉”之道。从《玫瑰花盦消夏录》文风来看,王天恨的创作糅合了浪漫主义色彩。

诗文也是王天恨所擅长的,他曾在《消闲周刊》发表过多篇诗词,其中一首是王天恨得见丁秋碧的赠诗后,乃步其韵,写的回赠诗。丁秋碧是姜堰小说家,参与创办过《曲水》、《铎声》等文艺月刊,也曾在《消闲周刊》发表过《秋红室话零》等作品。王天恨的诗文为“男儿不得志,笔墨寄浮生。举事多昏暗,吾侪误爽明。昂头谁识我,裂血定交情。待到相逢日,倾杯诉不平”。全诗表现出对友人的诚挚感情以及怀才不遇的愤慨,行文激昂,诵读起来一气呵成,王天恨耿直、率真的个性可见一斑,从这里也就不难理解,当年他为何将名字从“抒运”改为“天恨”了。


文士王天恨的著述生涯(上)

 

 

民国年间,泰州王天恨的著述引人瞩目,在国内广有影响。他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文士,其著述包括传记、小说、翻译、国学经典等多领域,是一位不应被人们遗忘的名家。

先说传记:1927年8月中央图书局出版了他的《孙中山全传》和《孙中山轶事》两书,这时离孙中山去世不到两年半时间。可以说,他是国内最早研究孙中山的专家。据广东中山市地方志办公室统计,全国第一本写孙中山的传记是《孙中山革命演义》,出版时间为1927年5月,比王天恨的著述早三个月的时间。1927年关于孙中山一共就出版了这三本书,王氏占两本,应该说当年他的研究成果最丰,这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他的著述,在孙中山研究史上是应该重重写上一笔的。

王天恨的《孙中山全传》从孙文童年村居一直写到他患病去世,很为完整。在王氏看来,孙中山的成功,“完全是自己有坚定的意志,光明的胸襟,伟大的主义,卓越的精神。”这种观点,不独当时,在今天看来也是很深刻的。这说明王天恨绝非平庸的写手,而是具有高度思想水准的大手笔。他的两本书前都有兼题《革命成功之伟人》,从卷首语看,他是先写《全传》,完成后又觉得“对于中山先生的一生历史,还有些不能详尽的地方,所以继续着收罗资料,编成这本《轶事》,两书合读,便能全部明了中山先生一生事迹,而无挂漏。”王天恨说“中山先生是死了,但中山先生的精神是永永不朽”;正是基于这种自觉的认识,他才能写出两本大著,这两本书可称为姐妹篇。可惜的是这两本书流传较少,现在颇不易看到,我在一家旧书店看到他的《孙中山轶事》,署名“吴陵王天恨”,店主索价八千元,我因囊中羞涩,只能望书兴叹。希望以后有关部门能将这些有价值的文献再版,以满足读者需要,也使我们对这位家乡先辈有更多了解。

辛亥革命已经百年,我希望对王天恨有较多的了解,但各类记载真是太少了。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王天恨是泰州城区人还是姜堰人,他的生卒年我也不清楚。现在所能看到的记载是《扬州历史人物辞典》上的几行字:

王天恨(生卒年不详)字翼吾。清末民国初泰县人。著有小说《红粉青锋记》、《第一夜》(1930年文华书局排印本)。

这点文字显然不能令人满意。后来友人李晋见示一条材料,他说戈扬收藏有民国年间泰州办的《消闲周刊》,该刊由沈本渊创办于1922年。刊名虽曰“消闲”,但其中不乏忧国忧民之篇。如第十八期署名黄花魂的写有《书愤》云:“天付一身穷骨干,偏生傲兀又嶙峋。男儿早死庸非幸,免得青衫易负人”。王天恨在诗句下戏语批注:“花魂花魂,别这样轻生”,由此看,王天恨和作者、编辑都较熟悉,不然不会将诗和注发表在一起。引我注意的是“黄花魂”这一笔名,大家知道,广州黄花岗烈士陵园就是为纪念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在广州起义中牺牲的烈士而建的,能讲出“男儿早死庸非幸”的绝非寻常之辈,王天恨又对孙中山非常敬仰,这些文士都是有一番干事业的雄心的,只是由于资料的缺乏,我不能确定“黄花魂”是否与黄花岗有联系?此点只能寄希望于新的发现。

据戈扬说《消闲周刊》杂志“连载长篇小说中有汀茫的《沉珠恨》、王天恨的《新新社会现形记》等,皆笔锋犀利,揭露形形色色的丑恶现象”。戈氏看过全部杂志,所说必有依据。

民国年间,泰州文士王天恨在国学经典方面用力甚勤,取得丰硕成果,时至今日,海峡两岸出版社先后将他的《四书白话句解》和《春秋左传句解》重印,反响不错。

在一次小型图书拍卖会上,我看到一册民国旧书《四书白话句解》,上海新文化书社出版,因为是王天恨所著,所以我花高价购得。书为64开本,印得很精致,可谓赏心悦目。内容也可看,如《论语》中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王天恨翻译为“独有那没知识的妇女和奴仆算是最难抚养了。”前面加“没知识”的定语,从上下文来看应该是成立的。再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学者的断句也不尽相同,王氏翻译成“人民可把当然的义理立下规矩来使他们遵行,却没法使他们知晓怎样是当然的义理。”后有“章旨”,带有笺的性质,他解这段话“是孔子对治理民智不齐的国家一种全宜说法。”解放后,很多一流学者对《论语》有专门解释,但我觉得王天恨的译述并不过时,成一家言,值得并传。王氏在《四书》每部分前面都交代古代笺注的来龙去脉,让读者有个大致了解。书首署“吴陵王纾运天恨述解”,由此看,他的原名应该是王纾运,天恨是他的字号。

相对于创作和经典译述,翻译在王天恨的写作生涯中不是最主要的,但也绝对值得一说。解放前侦探类作品拥有较大读者群,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最吸引人们眼球的是“福尔摩斯”和“凡士探案”(也有将“凡士”译成“范斯”的)。当时,“凡士探案”系列有世界书局出版的程小青译本,有美德书局印行的王天恨译本。王氏译本我只看过《凡士探案:神秘的包裹》,上面标明上海的八家书局联合经销,可见其影响。从时间上看,王氏译本稍迟于程氏,不知是两家出版社各自出书以争夺读者,还是互有分工,以成完帙。这需要专门研究。但王天恨在翻译方面的成绩显而易见,因为他是搞文学创作的,所以译笔流畅,可谓后来居上。不知他后来有没有其他译稿?想必他不会完全洗手不干。

此外,王天恨还写过《中学习作新范》,此书1947年由大方书局出版,由于他有丰富的创作经验,指导中学生自然是得心应手,销路也不错。1947年,王天恨还出版过《古文观止》,这部书是言文对照加详细注释的,其中文言翻译是曹国锋,王氏作校正。此书由上海国学研究社出版。他的全部作品、包括翻译小说,我感到稍嫌杂了一点,推测原因可能是当时处于战乱时期,文人的经济状况不佳,只要出版社有约,他就多做一些事,换取稿费谋生。

现在所能见到王天恨的最后著作是1959年香港出版的《分类尺牍大全》,这部书是言文对照兼译释,属于为普通读者服务的书。我推测王天恨是解放前后到香港或台湾的。但他不忘乡梓,在港台印书署名仍是“吴陵王天恨”。

最近看到《扬州报刊志》上记载王天恨和曹梦鱼于1926年6月曾主编《梦痕》在上海印刷,只出了一期。1934年,他被聘《社会晚报》主编,但印数少,现在很不易看到。他的小说《第一夜》更是十分罕见,这为我们的研究带来了很多不便。随着新材料的出现,我们对王天恨的认识就可以深入得多。(完)

人物风流

□武维春


 

金克木的一段精神恋爱

$
0
0


作者:黄恽

2017-06-06 15:19:03来源:阅读

 

金克木迟迟下不了决心结束爱情的长跑,结果用了一生来证明。(资料图/图)

(本文首发于2017年6月1日《南方周末》)

金克木的这段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并没有因为双方的结婚而断了联系。两人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夫,他们的友谊却称得上地久天长。

金克木笔下的故事,源自真实又非常传奇动人,可以一读再读。

他的《保险朋友》(收入《书外长短》)写他在北京、南京、长沙、昆明一路结交的女朋友们。这是他人生中闪过的一连串难忘的影子,也成为读者心目中难忘的影子。影子的特点是影影绰绰,但又是那么难以忘怀,由作者几十年后写出来,依然那么生动和形象,宛如初见,拨动心弦,读者虽然看不真切旧日的衣香鬓影,如花笑靥,却也同样感动同样难忘。可惜文中没一个真名实姓,都是英文代号,对于喜欢索隐的读者,不免要费一番手脚和脑力。

这里专讲化名Z的那位,金克木最主要的“保险朋友”。

所谓保险朋友,金克木这么说:

有一个保险的女朋友,一来是有一海之隔;二来是彼此处于两个世界,决不会有一般男女朋友那种纠葛。我们做真正的朋友,纯粹的朋友,太妙了,不见面,只通信,不管身份、年龄、形貌、生活、社会关系,忘了一切,没有肉体的干扰,只有精神的交流,以心对心,太妙了。

这差不多相当于我们后来盛行一时的“笔友”,或者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对象。

两人是在北京大学的课堂里结识的,时间在1934年。Z是天主教会办的圣心女校毕业的富家女,法语很好。金克木到大学蹭课,在法语课堂上结识了Z,Z又拉他到戏剧课堂听课,两人情愫暗生。

学期结束了,最后一堂课。“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最后出来”,在金克木笔下,这一幕化作两句诗:

记得我们并肩走过百级阶梯,

记得你那时的笑,那时的春衣。

随后,Z去日本留学,大概是Z看出了金克木的顾虑,又不想失去两人之间的默契和友谊,Z向金克木提议:“你只管把我当作保了险的女朋友好了。”两人之间开始了长达五十七年的通信交往。“北平同学半年,九龙见面一年,断绝又接上,接上又断绝的通信五十七年,见面,有说不完的话。不见面,见心,心里有永不磨灭的人情。”

因为卢希微,萧乾与金克木有了交集,成了钱锺书所谓的一对“同情兄”。(邓伟/图)

直到1990年,两人都是桑榆暮景,Z写信给金克木:“以后我不写信去,你就别写信来。这个朋友总算是全始全终吧?”

金克木和Z的故事,当年他遇见吴宓后,曾向吴宓和盘托出,分享了自己内心的秘密。

Z是谁呢?最终,由吴宓把谜底揭开了。

1941年5月25日《吴宓日记》载:

金克木来,盘桓倾谈终日。

金克木读宓近年诗稿。宓则读彼之石印《诗集》。彼旋以诗中人卢希微小姐(Sylvie)之照片多枚示宓,而述其历史及心情。盖此小姐屡次曾对金倾心,而金之态度为“我决不与伊婚。让伊去嫁她的表兄。故上次伊自日内瓦来函,我复信云:我已死去。——我爱伊深至,为此爱作了这许多诗诉苦。而终不肯婚伊。这样做法,我正可维系着伊对我的爱情。我将随便娶一能煮饭洗衣之太太,买一丫头来做太太亦可。”

原来,Z就是卢希微,就是金克木石印诗集《蝙蝠集》中再三吟咏的“诗中人”。所谓多枚照片,《保险朋友》中也有记载,卢希微到日本去后,曾寄给他三张照片,一张是在日本房子的廊下,对面站着;一张是坐着,对着打字机,侧面;一张是孤单地坐在椅子上,正面。

在吴宓笔下,金克木不肯和卢希微结婚的原因,似乎只是为了能长久维系“伊对我的爱情”,难道结婚真是爱情的坟墓,会即刻亲手葬送爱情?而在《保险朋友》中有三个说法值得注意:

其一:两人告别时互通姓名,“她也迟疑一下才说出名字。她忽然变得口气严肃,甚至是严厉:‘你没有听到别人讲我?’”

Z似乎对自己的口碑有所担心。

其二:Z到日本后,寄了三张照片给金。金克木看了照片后,议论说:“她这是告诉我,她并不是沙鸥描写的‘风流小姐’吗?”

金克木多少听到了一些于Z不利的风言,影响到自己的抉择。

其三:“实际不能说她不信我,而是我不信她。”“我相信的,往往不可信。我不相信的,反而是应当相信的。Z是真心朋友,我现在知道了,用一生的过程证实了,太晚了。”

金克木迟迟下不了决心结束爱情的长跑,结果用了一生来证明。

然而,吴宓记下的金克木口中所说:“我将随便娶一能煮饭洗衣之太太,买一丫头来做太太亦可”,也正见金克木情爱方面的幼稚和回避真实内心的倾向,甚至有自卑心结,使得他依违其间,不敢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他最终也并没有娶一个煮饭洗衣的丫头,而是迎娶了唐长孺的妹妹唐季雍。

金克木在《孔乙己外传》中附录了卢希微的半张照片,并从卢希微的日本来信中节选了一段文字:“有人强要我的照片,我剪破了。这完整剩下的部分就寄给你吧。”(资料图/图)

金克木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他的《风烛灰》一书有一个附录,收录了他在1945年致沈从文的一封信,其中有这样有趣的一段话:

树臧兄消息闻之甚为欣慰,前杨刚过印时已曾言及,马耳来时又说其不可靠。今既有所归,无论他人谓之何,如愿即是幸福。弟自昆明一见之后,未能忘怀,并无他意,只觉歉仄于心。杨刚曾问:“是否有报复之意?”自忖(原作“付”,笔者改)实无。今闻证实此讯,如释重负。卢君近闻已在日内瓦与使馆中人订婚,或已结婚。此乃大幸事,弟亦随之而获“解放”。弟不知萧郎知之否耳?其表兄(追之十余载)去岁亦在渝与粤女结婚。此一重公案告一段落,所余者萧与某两个聪明的傻瓜而已。

该信后金木婴有个附记,对文中提到的名字稍作解释,如——

树臧:王树藏。又名王长华,西南联大毕业生。

杨刚:著名记者。当时为《大公报》驻美记者。

马耳:叶君健。笔名马耳,文学家,翻译家。

卢君:北大学生,留学欧洲。

萧郎:萧乾。著名记者,文学家,当时为《大公报》驻欧洲记者。

这个注释相当简略,不足以全面了解上引此段说的是什么,所以我在这里必须再加说明。王树藏是萧乾的前妻,萧乾在香港为了追求“卢君”,最后离婚,两人分道扬镳。卢君就是上面所说的卢希微,在萧乾的文章中则称为卢雪妮,其实是同一个人。萧乾在香港追求卢希微之时,正好金克木在昆明结识了王树藏,故有杨刚此问:是否有报复之意?

怎么报复?大抵是说:你想不想追求王树藏以报萧乾追求卢希微之仇?

就这样,萧乾与金克木有了交集,成了钱锺书所谓的一对“同情兄”。一个是有妇之夫萧乾,一个是已经七八年通信,相知有素的保险朋友,而卢希微还有一个追求了她十多年的表兄。至1945年金克木写这封信给沈从文,一切都有了分晓:王树藏与萧乾分手,和别人重组了家庭。萧乾追求卢希微未果,去了英国。卢希微的表兄选择了一个广东女子成婚,她最终选择了使馆中人。几年后,金克木也找到了归宿,和唐长孺之妹唐季雍结了婚。

金克木的这位保险朋友并没有因为大家结婚而断了联系,她真的成了金克木一生的保险朋友。两人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夫,他们的友谊却称得上地久天长。

不过,两人的友谊也历经风险,抗战中,金克木在长沙,卢希微在香港,萧乾攻势凶猛,“香港寄长沙的信中有了这句话:‘我有点怕,这个保险朋友有点不大保险了。’”后来,金克木到了香港,到卢希微的住所会面,“这时的友情已经大非昔比了,不过还是朋友。”

金克木到太白楼学士台,准备上到屋顶。“我迟疑着上楼时,一个很年轻的青年下来,和我擦肩而过,好像是瞪眼看了我一下。”这个青年是不是萧乾?金克木没有说,他只说:“她有的是追她谈爱情谈婚姻的人。”

金克木写保险朋友一文,写了很多动感情的话,表达了他一生挚爱卢希微的感情,金克木的文章一般都是收敛的,只有此文,情感很浓烈,遮也遮不住,因为卢希微,金克木的人生有了别样的经历。(请邓伟先生的后人速与责任编辑联系)


 

一位早熟文艺青年的破碎的梦

$
0
0


陈晓维

2017-05-01 12:46 来源:澎湃新闻

字号
木白兄善烹饪。周末在通县家中,摆四碟冷盘上八道热菜招三位密友小聚。餐前照例要视察一下他的书架以增食欲。他曾说我对他家书架的熟悉程度,可比蝴蝶穿花,绝对轻车熟路。的确,他藏书虽多,却像售卖DVD的音像店一样,新片总码在固定的位置。
孔德学校校刊,1927年出版。
“这本哪买的?”“华夏天禧,最近买他们东西比较多。”“就这一期?”“就这一期。普通书而已,没什么可看的。”拿在手里的是本孔德学校的校刊,1927年出版。薄薄的册子,只有四十几页。内容却不含糊,有周作人和张凤举的译作。周那篇是丘浅次郎的《不及格与退学》、张凤举译的则是西田几多郎的《知和爱》。
孔德学校大名鼎鼎。这是用中法庚款办起来的一所私立学校,从幼儿园到高中俱全,校址就在东华门外。早年一直是蔡元培挂名当校长,实际主持的却是那位“不登大雅之堂”的马隅卿先生。学生多北大教授子女,皆“高知二代”。比如这期《孔德月刊》登出的孔德学校同学会委员名单里:文艺部委员钱秉雄、美术部委员钱三强皆钱玄同之子;运动部委员周丰一是周作人之子;音乐部委员沈令扬、运动部委员沈令昕为沈尹默之子;美术部委员钱端智是钱稻孙之子;音乐部委员马节是马裕藻之子;候补委员周鞠子为周建人女儿;齐香是齐如山女儿。
不过引起我兴趣的倒不在此,而是从目录中发现了一个将要被我遗忘的名字——包乾元。
包乾元的照片
这一年,包乾元十六岁。在一长串的学生委员名单里,他排名居首。校刊里有他的作品,而且一下两篇!可见,这时的他已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他翻译了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古古》,讲一个少年和一匹老马的故事。还写了首伤感的白话诗:“孩子们:何苦奋奋的跑呢,坟墓永在等候你们呀。”“柔弱的灯光,如我心中欲说的话,无力的颤动着。”“风——摧残了花木。人——摧残了世界。”
包乾元发表在孔德学校校刊上的小诗
这期月刊出版的次年他从孔德毕业,考上北大外文系法语专业。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在不少刊物上发表过作品。如《北大学生月刊》、沈从文主编的《大公报》文艺副刊、《学文》……著名的《论语》杂志上也有他的文章。有篇《猫狗》,署名“大灾”的,就是他。
少年时代低沉的小诗,和“大灾”这个晦气的笔名,让人觉得,似乎有朵阴云一直笼罩在这颗文坛新星的头顶。孔德、北大、法语专业,他的未来应该是金马玉堂才对。这个振翅欲飞的早熟的文艺青年,他是谁?他在忧虑什么?前方,是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
无论听没听说过包乾元这个名字,你的眼睛里,也许已经隐约看到了他一生的道路。
我可以讲他的故事,是因为多年前,得到过一些有关的档案资料。
的确,他和孔德的同学们不同,他的父亲并非社会名流。
包乾元说:“我十一岁前在家自学,与钱稻孙家住一起。他家是一封建家庭,礼俗很多,我因此沾染了一种拘谨的习气。更加上我家穷,寄居别人门下,也养成一种逆来顺受、忍耐和优柔寡断的性格。几十年来,这性格已成为我一个包袱。”
不仅如此,由于父母感情不合,在家不是吵架就是厮打,所以他从未感受到家庭的温暖。
十二岁那年,通过钱稻孙的关系,包乾元进了孔德学校。“孔德学校实际上是一高级干部的子弟学校,校董即三沈二马钱玄同周作人这些人,学生大都是他们的子女,来去均包车接送。极少数的中下级干部子女无形中精神感受威胁,我亦其中之一。日久养成一种自卑感,认为一切生来就不如人。因而思想狭隘,感情丰富,不苟言笑,终日沉溺在文艺小说的圈子里。”
孩子勉力去上一所令人羡慕的学校,或者一所适合自己的学校,哪个更好?
孔德毕业后,包乾元本可免试升入中法大学预科。但受父亲的影响,认为北大教授中多“达官贵人”,如能混一资历,结识一些名流教授,将来可衣食无忧。遂报考,并被录取在外文系法文组(该专业只有五名学生,当时金克木亦常在法文组旁听)。
踌躇满志,而又心怀忐忑。和许多少年人一样,包乾元开始做他的第一个梦——文学梦。
大学期间,他努力接近名教授,举手投足亦模仿杨振声、傅斯年等人的名士气。他不但写文章四处投稿,还学画画,学小提琴,并参加星期剧社的话剧演出。
毕业的时候,同学们都以为他交游广泛,早已寻好了出路。事实上他求职却是四处碰壁。最后还是沈尹默设法,为他在孔德小学谋得一席教职。他不甘心屈就一小学老师,听说给《学文》投稿时打过交道的余上沅创办了南京戏剧学校,就主动去信联系。然后瞒着孔德学校,南下做了戏剧学校的文牍兼男生管理员。没想到两项事务性的工作,他都不在行,次年即被勒令离职。
此时包乾元已结婚,生计一旦断绝,顿时陷入困境。他思前想后,只好面对现实,忍痛将自己的“文学小店”关张,考入南京上海银行做一实习生,改学会计,只为能捧上一只铁饭碗。
随之而来的,就是日本侵华,南京陷落。他和别人一样,经安庆逃往汉口。在汉口遇到了随北大师生一起南下的父亲包尹辅(此时包尹辅已由钱稻孙介绍,进北大做了庶务,后又在西南联大任出纳组主任,父子俩成了同行)。父亲见他骨瘦如柴,囊空如洗,就带了小夫妻俩,一道跟着大部队去了昆明。尚不满周岁的女儿亦不得不被留在汉口。
到达昆明,已是1939年初夏。
南国盛夏的缤纷绚丽对一个无业流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一份可以糊口的稳定工作。在亲友的帮助下,他在西南联大教务处获得了一个事务员的职位。包乾元不可谓不勤奋,除了本职工作,他还开办了一个法语速成班,并帮助钱端升主办的《今日评论》做发行工作。他四处兼职,努力赚钱。但赚钱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法币贬值的速度。两年过去了,他不但依然两手空空,还因劳累得上了肺病。
蒋梦麟又把他推荐到北大办事处任总务(联大虽为三校合办,但各校仍自己另有办事处)。北大办事处就设在云南王“龙云”家隔壁,内有教员宿舍。包乾元的任务就是出现空袭警报时督促各教授疏散,然后锁上大门。有一次空袭,因情势急迫,他误将经济系教授周作仁(江苏淮安人)锁在院内。事后,周教授大发雷霆。另一次,办事处内宿舍门窗多被日机炸毁。因泥瓦匠不易寻到,致使门窗多日未能复原,教授意见更多。为了平息众怒,蒋梦麟只好把包辞退,推荐到中国银行运输处干起了会计。
抗战结束前这几年,他换了好几次工作,自认为兢兢业业,最后只落得个一无所有。他发现,铁饭碗也解决不了生计问题。从那些发了战争财的同事、上级身上,他总结着经验教训:为达目的,要不择手段;“忍,等,狠”;金钱就是力量。根据这套处世哲学,他决定向金钱发起进攻。
这个包乾元已经不是孔德校刊上那个有点自卑的文学新星了。
他想方设法调入了陆良招待所任会计股长。这是个肥缺。陆良所是美军B29重型轰炸机基地。最多时驻扎有五千多美国大兵。每天仅鸡蛋就要消耗掉上万只,牛肉数百斤。农林牧副渔,进进出出都由招待所经手。包乾元和所长、总务配合默契,用多开单价、虚报勤杂人员名额等办法大肆聚敛。得到的钱就去跟美国兵换美元,再拿美元到黑市上高价售出。利上加利。包乾元在银行里学到的一手天衣无缝的做账方法,这次派上了用场。稽查人员数次巡视竟难以抓到把柄。
战后,陆良所解散。这在包乾元意料之中。他已攒下第一桶金。随即便加入了几个老相识组织的南亚公司,赴越南海防做办事处主任。在越南,他把这几年锤炼出的生意经活学活用,发扬光大。炒汇、囤积紧俏商品、放高利贷……他赚了更多的钱。每天与当地一些富商大贾出入舞厅酒楼,声色征逐。这样的日子很快活。他想在越南定居下去,不再做中国人了。人到中年,半生光阴毫无建树,文学梦已死,政治上又无发展,那就在经济上寻找出路吧。
但世事往往难遂人愿。1947年,越南抗法战争打响。海防停水、停电、粮食短缺。他持有的越币大幅贬值,囤积的药材无人问津,放出去的高利贷收不回来,资金链迅速断裂。此时,南亚公司也宣布撤销海防办事处。包乾元在越南举目无亲,看看中文报纸,国内亦是兵荒马乱。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回国与家人团聚。一切就听天由命吧。他在北部湾的风浪颠簸中抵达香港。离港入境时,数数口袋里的钞票,辛辛苦苦好几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只剩下二百四十美元(这最后一笔钱回北平后放高利贷也全部损失了)。
经此波折,包乾元已心灰意冷。只想在北京,安安稳稳做个法语教师。他遍访亲友,见到的却都是过河的泥菩萨,自保尚需奋力,如何能对他施以援手。归途中,为排遣寂寥,他曾写过一篇五六千字的游记《海防归来》,投给《世界日报》。经刊出后,却未见稿费。他便上门索要。没想到《世界日报》的经理吴范寰原是孔德学校的教员。两人早就相识。包乾元遂变索稿费为求职。这样阴差阳错,他进了《世界日报》,职务还是会计。
北平解放后,《世界日报》被军管会接收,随即停刊。经理吴范寰被斗争。在斗争中,包乾元极不仗义地举报了吴私藏美金的秘密。不久,《光明日报》在《世界日报》位于西长安街的原址上创刊,包乾元被留用。
新社会了,包乾元曾求之不得的铁饭碗终于有了。在《光明日报》社工作,周围都是舞文弄墨的文人,那么文学梦似乎也有重拾的可能。是啊,一切都看起来很不错。
包乾元在《光明日报》会计组的工作证
既然说到《光明日报》,那么,储安平这个名字可能已经出现在你的脑海里了。
干脆把包乾元的历史快进到储安平因为“党天下”等言论被打倒的1957年。
《右派分子包乾元的言行》
这年9月,光明日报社编印了著名的《右派分子储安平的言行》。不大为人所知的是,同时还出炉过一册《右派分子包乾元的言行》。《言行》主要分三部分:先列举包氏的主要言论;然后是同事的揭发材料;包的检讨(他自己用的是“检查”这个词)放在最后。
其实,他跟储安平没有什么来往。储在光明日报社的时间很短,并且包乾元只是一名基层工作者,和忙碌的总编辑难得说上话。但包的“右派言论”里却颇多精神上与储契合者。比如最要命的一条,他说“党群关系是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的关系”;其他的诸如“污蔑苏联,崇拜美国”,“攻击党员是外行领导内行”,“欣赏昆明时期龙云的民主”等等,可想而知,也都遭到了同事、领导们的愤怒揭批。
包乾元的发言记录
他被免职。发配到遥远的广西。在自治区科委的情报资料组管图书报纸(我仍然记得,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从北京去一趟广西,仍被一般人视为苦旅畏途)。在四季如春的城市里夹起尾巴接受改造。
包乾元自己说,在《光明日报》这八年,他过得并不顺心。刚开始,报社的氛围又唤醒了他在孔德读书时做过的文学梦。他不想再当会计。他要写文章,做记者(这时候他的文学已经变成《懂得战斗的人,也是最能理解生活的人——读“把一切献给党”》这样的货色了)。1953年,他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喜悦。当时领导说要调他去做编辑。这样,就又能跟文字打交道了。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充满了干劲。没想到,后来正式发表,是让他到读者来信部,处理信件。包乾元少年得志,内心深处一直颇为孤芳自赏。现在蹉跎半生,居然一事无成。文学梦、名流梦、金钱梦……竟连一只寻常的铁饭碗,尚且如此不易得。所以他在报社给人的印象是,永远牢骚满腹。
到广西之后,他又有哪些新的故事?我已无从知道。想想储安平的不知所踪,想想未来还有那么多锣鼓喧天的运动在等着他,其境遇应该好不到哪里去吧。
这些年,因为喜欢收集旧东西的缘故,看了那么多老一辈的悲欢往事,如今已心生厌倦。我甚至常常惮于深入其中的细节。它们琐碎、无聊、大同小异。除了悲多欢少,更充斥荒诞、愚昧和黑暗。一切历史似乎都只是为了提醒你,天地不仁,一生只不过是梦幻逐一破灭的漠然过程罢了。

 

金性尧旧藏知堂译著入藏记

$
0
0


陈晓维

2017-02-03 11:59 来源:澎湃新闻

字号
周遐寿译《希腊女诗人萨波》书影
春节前,孔夫子旧书网上出现了一册周遐寿译《希腊女诗人萨波》(以下简称“《萨波》”)。1951年8月上海出版公司初版,印三千册。书品如新,内页尚有毛笔题赠两行“星屋兄惠存 遐寿 此系在横浜桥边小楼上所写正可作沪游纪念也”,钤“周遐寿印”。
星屋即金性尧。该书序文页盖有“金性尧”朱文印章。
从字体到题赠内容扫视一过,凭直觉,东西不假。又翻看卖家其他拍品,还有几种也是金氏旧藏,心又为之一宽。
卖主似不知道周遐寿即周作人。标题只写“1951作者签名钦印本”(原文如此)。起拍价一百元。若果真如此,就有可能是个漏儿。但当即有书友来电话提醒:这老板山西人,卖书已经多年,能不知道周遐寿是周作人?
所以别高兴得太早。现在签名本假货遍地。也许不仅不是漏儿,还是个诱你往里跳的坑。无论如何,还是得凭证据说话。
签赠页文字及印章
先考量题赠文字涉及的史实。1949年1月26日,周作人结束了三年多的牢狱生涯,从南京老虎桥监狱取保释放。先赴上海,住在学生尤炳圻位于北四川路横浜桥福德里的家中。此即题赠中所说的“横浜桥边小楼”。到8月15日回北平为止,在小楼上共住一百九十八天。在此期间,与周作人常来常往的朋友,就有下文将提到的几位文学青年金性尧、康嗣群、方纪生,还有王予(即徐淦),如:“六月十三日 同尤炳圻往金星屋处。方纪生、陶亢德、徐訏、周黎庵、夏慎初等,同在金星屋处聚餐。”金性尧家境殷实,抗战胜利后这几年一直在家闲居。
7月19日,周作人从陶亢德处得到一册英人韦格耳所著《勒斯婆思的萨波,她的生活与其时代》原版书。次日,他开始动手编译《希腊女诗人萨波》,至8月4日完工。周作人久有将萨波介绍到中国的意愿。他在序言里说:“介绍在诗经时代的女诗人的诗到中国来,这件事总是值得做的。”书编成后,他“将原稿托付康嗣群君,经他转交给上海出版公司,后来郑西谛君知道了,他竭力怂恿公司的老板付印,并且将它收入他所主编的文艺复兴丛书里边”(《知堂回想录》)。
“此系在横浜桥边小楼上所写”即是回顾此书缘起。赠言从史实上看无懈可击。周作人那句“可作沪游纪念”,可以解读成对兵荒马乱年代旅居上海的纪念,也可看作他和金性尧两人在沪滨半年交往的纪念。一个“游”字更可约略窥见周氏此一时期之心境。
正想到这里,我友“考据狂人”宋希於君又杀来助阵。他微信说,徐淦撰《忘年交琐记》一文里有相关的重要线索。徐淦比周作人小三十二岁,是他的绍兴同乡。1943年,周作人南下游历苏州南京之间,两人相识。六年后,在上海重聚。之后,徐淦失业,就到北京寻找机会。甫进京,蒙周作人照顾,暂时借住八道湾十一号周宅。直到他被人民美术出版社录用作连环画编辑,有了正式工作,才由“知堂代央图书馆的王先生帮我在新街口罗儿胡同租了个瓦屋低窗的小独院里的三间北房”,正式搬出。徐淦在文中写道:“新居与八道湾隔一条街,我常去,知堂也偶尔到我家坐坐。他不喝酒,我也不留他吃饭。只有一次,金性尧来看我,我请知堂一起来进便餐,他把废名先生也带了来,还有方纪生君。”
多年前某一时刻的昏黄画面似乎就此浮现出来。我在头脑中想象:在罗儿胡同的聚会上,花甲老作家周作人和废名、方纪生一同出席。他还带来了新出版的“《萨波》”,当场写了赠言,并盖了章。“《萨波》”出版于1951年8月。废名则因院系调整,于1952年9月离开北京赴东北人民大学(现吉林大学)执教。其间,废名又于1951年10月到次年5月随北大师生赴江西吉安参加土改。如果这册“《萨波》”确实是在此次见面时获赠。那么聚会的时间就应该确定在1951年8月到10月,或1952年5月到9月间的某一天。
但事情没这么简单。我又查到金性尧晚年在《叶落归根》一文里回忆:“一九五〇年,我因亲戚之邀,往游北京,曾到八道湾去看了他两次,在那里遇见了废名和江绍原。”会不会是金先生年老,记错了时间?再看周作人1950年7月21日在《亦报》发表的《游长城》,其中提到“舟山友人从上海来北京游览,到了半月之后,问他怎么样……”舟山友人即金性尧。那么,金性尧北游时间大致应在1950年6、7月间。而此时,“《萨波》”还没出版。自然不可能有当面签赠一事。美好的想象走进了死胡同。我只好悻悻然把刚刚在眼前定格的这幅发生于徐淦家里的温暖聚会的老照片折好,重新塞回口袋。此设想不成立。
更大的可能还是寄赠。周作人一向爱送书给朋友。金性尧和徐淦一样,是周的忘年交。周、金二人从沦陷时期开始通信。金性尧早期著作《文抄》序言还是由周作人亲自操刀。1949、1950年间两人多见面之缘。也就是说,“《萨波》”出版前后,正是周、金往来最频繁的时期。因此,出书后,寄赠一册给金性尧,缅怀一下“那段一起走过的日子”,正是顺理成章之事。还是金性尧那篇《叶落归根》一锤定音。他说:“我返沪之后,与知堂还有信札往来,他每有著作,必签名相赠,这所谓著作,其实都是翻译的,现在自然一无存留。”
再说笔迹。这是关键。周作人赠言写在书名页前所附的硫酸纸上。纸光且滑,不易着墨,也不利于吸收印油。手边正好有止庵先生编的《周作人致松枝茂夫手札》。通信时间横跨上世纪三十至六十年代,正可比对。遂挑出几封与1951年较为接近的书信。其中有给松枝茂夫的,也有致柳存仁的。周作人这一时期的字变小,字距变窄,显得局促。看上去不如三四十年代写在清丽笺纸上的周字那么恬淡从容。我从中挑出相同的字摆在一起对照。可以看出,笔顺笔势字形均一致。
与周作人手札字迹对比
最后看印章。印象中,没见周作人用过此印章。但想起前些年,福建教育出版社出过一部《知堂遗存》。线装一函两册。其中第二册即是《周作人印谱》。此书系依照鲍耀明藏周作人1964年手拓印谱影印而成。当年定价三百二十元。因为嫌贵,没买。现在到孔夫子上一查,已涨到六百元,更无力问津了。首都图书馆离家近,上其网站检索,发现馆内无藏。只好坐地铁去三十公里外的国家图书馆调阅。
京城今年雾霾深重,这是冬天里难得的一个晴窗丽日。坐在暖气大开的阅览室里,印谱翻至卷尾,“周遐寿印”才终于现身,周作人并注明“边款 无闷居士陆和九攻石”。将其与“《萨波》”上所钤印章比对,一致无二。陆和九是当时有名的老金石家,此谱中还收有他给周刻的另一方印“遐寿老人”。
与《周作人印谱》中的印章对比
上海图书馆张伟先生曾撰文披露,上图的“馆藏尺牍精品展”上,展出过一封1950年10月周作人致康嗣群信。康是周作人学生,也是“《萨波》”出版的重要参与者。信中说:“萨波事承费心甚感……笔名前用寿遐,近由方纪生为托陆和九刻一印,乃误为遐寿。方君拟请其重刻,但觉得篆文很有意思,且改刻缺少兴趣,难得刻好,故宁改字以从之也。”这说明,陆和九刻“周遐寿印”的时间当在1950年。刻印的目的,正与出版“《萨波》”一书有关。此信最后,周作人钤盖的就是陆新刻二印之一——“遐寿老人”。
从此信还可获知,笔名遐寿是寿遐之误,周作人则干脆将错就错。的确,1948年8月31日出版的《子曰》丛刊第三辑中,周作人所作《〈呐喊〉的索隐》一文,署的还是“王寿遐”。
至此,功课做足,证据链已非常完整。可以放心参拍了。那天晚上,定好闹钟守在电脑前。拍卖将要结束,几位参拍者略作抵抗,此书即为我所得。还好,价不算高。
金性尧藏书,这几年数次出现在拍卖会上。形式都是把几十册用塑料绳扎成一捆,作为一个标的。平装书居多。线装也有,但似乎没见到太好的版本,多晚清、民国印本。我知道有位朋友捡过漏。买下的一堆线装书里有一册民国版的《十竹斋笺谱》。
其实,金性尧藏书本来应不止此种规模。上世纪四十年代他是上海文坛有名的“富有财主”(徐訏语),藏书数万册。但“文革”中他被定为“反革命分子”,发配奉贤五七干校养猪。所有藏书,连同数百幅字画在一两天内被抄掠一空。据其女金文男写文章回忆,八十年代虽落实政策,但一些善本书籍和名贵字画已不知去向。有关部门无法发还原书原画,只好用其他书来凑数。
我与金性尧先生也算有缘。得到过他的手稿。多年前还搜得一册阿英签名送给他的《晚清小说史》,他又在书后写了很长的题跋。
金性尧十年前才去世。我身边有几位年长的老师都还和他有过或多或少的交往。听他们说起尚不太久远的旧事,既让人羡慕,又闻之怅然。
想想自己似乎一直对政治上不那么正确的作家更有好感。也许因为,从其文字中可多嗅到一点“人”的气息。
我不知道“《萨波》”这本书是何时,又是以何种方式从金性尧的书房流落到遥远的山西运城的。它中间行过多少里路,经过多少座城,听惯了多少种标语口号。它揉一揉过度磨损的膝盖,现在又向北京走来。“文革”前的旧书保存至今,品佳者少之又少。像这样书脊书页的锋棱尚尖锐得划手的旧物,得有何种金刚护体,才能奋力与历次劫难相抗。我在灯下翻读,便也想学前辈在书后诌上一句“寒士力薄,得此零帙散册而自喜,亦可笑也”云云,转眼瞥见书桌那本黄历上“诸事不宜”四个大字,还是罢了罢了。
附记:
草完此文,又收到止庵先生发来周作人1951年9月30日日记一则:“三十日 晴 风冷 室内六十度。上午寄雨生函、星屋书一册。肇洛来访,赠茶叶两合。下午废名来访。夜盖厚被。”则赠书日期也落实了。

 

韦君宜文集》

$
0
0

《韦君宜文集》**卷收入作者韦君宜生前出版 的长篇小说《母与子》,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12月 出版。
     《韦君宜文集》第二卷收入作者生前编定出版的 两部作品: 《露沙的路》,长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 年6月出版; 《思痛录》,回忆录,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 年5月出版。
     《韦君宜文集》第三卷收入作者生前编定出版的 三部小说集: 《女人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2月; 《老干部别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2月; 《旧梦难温》,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5月。
     《韦君宜文集》第四卷收入作者生前编定的四部 散文集: 《似水流年》,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8月出版 ; 《故国情》,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8月出版; 《海上繁华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8月出 版; 《我对年轻人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8月 出版。
     《似水流年》中的《一个普通人的启示》、《当 代人的悲剧》,《故国 情》中的《“取经”零忆》,《海上繁华梦》中的《 编辑的忏悔》、《那几年 的经历》、《忆大寨之游》、《十年之后》,《我对 年轻人说》中的《记周 扬》,共八篇文章,因已编入第二卷《思痛录》中, 本卷不重复收入。
     《似水流年》中的《<未完成的画>读后》、《< 不尽长江滚滚来>编 后记事》,《海上繁华梦》中的《<将军吟>的出世》 、《<爱与仇>及其作 者印象记》、《我的文学道路》、《老一代有什么难 懂的呢——为(一 二·九漫语)出版题》,共六篇文章,因已编入第五 卷《老编辑手记》 中,本卷不重复收入。
     《一个革命人道主义的事业》一文,曾先后收入 《故国情》与《海上 繁华梦》两个散文集中,本卷收入《海上繁华梦》中 。
     《八年行脚录》一文,曾以残稿收入《故国情》 ,全稿后收入《海上 繁华梦》。本卷收入全稿,保留残稿“前记”。
     《韦君宜文集》第五卷收入作者生前编定的两个 作品集,另收未结集的诗文作品及 未刊手稿,并收入日记,另附*作年表。
     《前进的脚迹》,中国青年出版社1955年10月出 版。其中《读 (可爱的中国)后》,《答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 女孩子》两篇,已收 入《似水流年》编入第四卷,不重复收入。
     《老编辑手记》,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1月出 版。
     1949年12月9日,作者抄录自己十年诗作,名之 为“鸿泥集”;本 卷收入作者一生所有诗作,按时间顺序重新编排,仍 名之为“鸿泥 集”。
     “集外文存”收录作者未结集散文、小说多篇, 按发表时间编排。
    

作者简介

韦君宜,原名魏蓁 一。女。湖北建始人。中共党员。毕业于清华大学哲学系。曾参加“一二·九”运动。1939年赴延安。历任《中国青年》编辑、总编辑,《文艺学习》主编, 《人民文学》副主编,作家出版社及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社长。中国作协第四届理事、第五届顾问、第六届名誉委员,期刊工作委员会主任委员,全国文联委 员。1935年开始发表作品。*有长篇小说《母与子》、《露沙的路》,散文特写集《故乡和亲人》,散文集《似水流年》、《故国情》、《我对年轻人说》,短 篇小说集《女人集》,短篇小说选《旧梦难温》,中短篇小说选《老干部别传》,散文杂文集《海上繁华梦》,编辑札记《老编辑手记》,杂文选《前进的脚迹》, 长篇回忆录《思痛录》等。《洗礼》获1981年全国**中篇小说奖,《婚礼谈往》、《海上繁华梦》获《青年一代》年度**作品奖等。

目录

一 过年 二 她也有少年时代 三 儿子走了 四 在家馆里 五 小姑娘自杀 六 打官司去 七 卖书的杂货店 八 他们在打牌 九 演戏风波 十 中国会亡吗 十一 到哪里去 十二 出走 十三 武汉的春天 十四 黄鹤楼头 十五 新创业 十六 在快乐的日月里发生的 十七 已退婚的女婿 十八 **次任务 十九 她的家训 二十 “我是兵” 二十一 退伍者 二十二 书店砸了 二十三 旧垒来人 二十四 白昼杀人 二十五 乡镇隐士 二十六 孝子离娘 二十七 在敌人追踪下 二十八 虎口寻儿 二十九 苦守 三十 被隐瞒的真相 三十一 荒村的夜 三十二 远望云山 三十三 该解冻了 三十四 回家问题 三十五 起飞 后记 露沙的路 一 到了延安 二 浪漫的婚姻 三 在晋西北的日子 四 第二次结婚 五 “抢救”运动 六 “坦白” 七 在中央党校里 八 生活在圣地 九 奔赴晋察冀 十 斗争“四阎王” 十一 路在哪里 后记 思痛录 缘起 一 “抢救失足者” 二 解放初期有那么一点点运动 三 我曾相信“反胡风运动” 四 我所见的反右风涛 五 “大跃进”要改变中国面貌 六 “反右倾运动”是反谁 七 一个普通人的启示 八 缓过气来之后 九 “文化大革命”拾零 (上)我这个走资派 (下)这些人的罪行 十 当代人的悲剧 十一 忆大寨之游 十二 “取经”零忆 十三 那几年的经历——我看见的“文革”后半截 十四 编辑的忏悔 十五 十年之后 十六 记周扬 女人集 清醒 参考资料 月夜清歌 访旧 奖品 家训 十五年后 离离草一 还乡 老华工 同伴 女人 畸人 阿姨的心事 三个朋友 群众 龙 后记 老干部别传 告状 母女 平常疑案 洗礼 夕阳赋 教授夫人 后记 旧梦难温 弱者 妯娌 愤世者 检查组的记录 业余侦察记 伏枥 功罪之间 我们的习惯 试红妆 招魂 旧梦难温 飞灰 八岁半的小朋 后记 似水流年 寄不出的信 告诉 牺牲者的自白 一段补白 读《可爱的中国》后 答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女孩子 乘公路汽车旅行记 一个炼铁厂的历史 对梦呓的注解 我们的老高 忆西榆林 忆郭小川写诗 心中的楷模 ——参加邵荃麟同志追悼会归来 纪念冯雪峰同志 两村行 天安门情思 花明楼之行 忆孙兰 ——为纪念“一二·九”运动而作 后记 故国情 金陵怀古 三返延安 故国情 路遇 柳暗花明又一村 新人啊,你在哪里? 寻找青春的聚会 天津杂记 忆南开 ——为母校南开校庆作 阳朔秋游 西德之旅 陌生人 蜡炬成灰 ——痛悼杨述 纸墨长留负疚心 ——敬悼王翰、张清华夫妇 她这一辈子 ——记我的四妹 悼萧殷 忆魏东明 王翰传 盲聋人写光明的书 ——介绍《我生活的故事》 读《夜谭十记》随笔 婚礼谈往 八年行脚录 后记 海上繁华梦 海上繁华梦 病室众生相 饥饿之忆 惨淡的北平 “二二九”那一天 纪念“一二·九”的几天 五十年后访老师 忆《文艺学习》 女孩们的晚会 一个革命人道主义的事业 ——访上海风城街道福利工厂 并非发生在“走资派”身上的事 房门口的绿 病榻上的困惑 我的心得 我所认识的中国女作家 我也说说大众小说 我没有门道 谈《金瓶梅》的文学性 读《跋涉者》 女人的文学 ——《妇女小说选》序 《南渡记》漫谈 给孙恂的一封信 悼余修同志 追念雪峰同志 他走给我看了做人的路 ——忆蒋南翔 我所认识的胡耀邦同志 令亦可行,禁亦可止 谨陈三愿 我想当个个体户 儿子的“冤案” 延缓衰老随想 小学“助教”的呼声 我们都发横财了吗? 应该敢提“俭”字 天然相声 访衣记 再来宜昌 京沪生活优劣论 川行寄语老北京 自己的“马大哈”故事 祭郭清 ——录自一九三六年北平学生追悼郭清烈士大会 八年行脚录 还乡记 后记 我对年轻人说 同时代人 “大师姐”夏英喆 “南开英才”毛桷 她死得好惨 ——哭韦毓梅 附一向蒋美清算血债 附二女县长 “求仁得仁复何怨” ——记烈士黄诚 “学生头”何礼 埋头苦干的出版家 ——陈翰伯琐记 儒将张仲翰 毁家纾难为抗日 ——记牛荫冠 不该被遗忘的人 ——记杜绍西 我的老同学王瑶 忆齐燕铭 我的妹夫黄云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缅怀在抗日战争中献出生命的“一二·九”运动战士 我所知道的钱伟长 杂家于光远 他被“错划”以后 ——刘志云的厄运 名人和普通人 在钱大姐身边成长 记我见到邓大姐的琐事 胡乔木零忆 敬悼冯友兰先生 我的老师——尹荃先生 不能忘记的老师 负疚 帮助我的人 抹不去的记忆 ——忆向阳湖畔十个无罪者 病中杂记 童年生活琐记 流亡的开始 《应该敢提“俭”字》有姊妹篇 两代人的婚礼 我家的小保姆 女诫 周总理安排吃饼干 回忆一个曾受群众欢迎的剧团 忆老北京的早点 北京胡同的名字 北京街上的树 忆延安的茶馆 延安的时装 我为穿衣挨批评 波海楼的盛会 我对年轻人说 穿耳、缠脚和束胸 孩子们怎么玩? 忆南开 我青年时代的愿望 我曾经想自杀 今昔选美 关于选美“新潮” 说说《文学故事报》 文学的绿叶 延安出版工作零忆 从买书与卖书的怪圈想起的 为宣传“大款”说一句 后记 前进的脚迹 妹妹的故事 为什么和工农出身的老同志处不好? 我*感到祖国的可爱 我听到苏联同志讲思想性 和学生们谈爱国主义的实践 养孩子和进步 党所照亮的路 英雄的剖白 稳步前进! 长知识 从花衣服的问题谈起 后记 老编辑手记 为人民当一名德才兼备的好编辑 有感于编辑从事写作问题——《美的探索》序 我们的选稿标准 写给投稿文学青年的信 好作品从深厚的生活中来 从出版《生活的路》所想到的 “高晓声双包案” 写给一位作家的信 老一代有什么难懂的呢?——为《一二·九漫语》出版题 读一本评论集的心得 活生生的英雄形象 《将军吟》的出世 《未完成的画》读后 祝红灯 《爱与仇》及其作者印象记 《不尽长江滚滚来》编后记事 《苗儿青青》读稿札记 《银海红浪》读稿札记 我的文学道路 附录:编辑的素质、修养、职责和作风——韦君宜访问记 后记 鸿泥集 自序 少年书愤 少年习作 清华园 别天津登舟 怀乡(二首) 清华杂忆(十首) 流亡宜昌忆清华 悼孙世实(二首) 闻岚县捷 空室清野 战地书怀以代家书 夫子庙拾炭诗 米脂之春 在绥德 延安春早 又作 “八一五”日本投降 除夕 晋察冀行军过云中山 离延安 别延安 兴县塞上 怀延安 宁武怀道林 管涔山 初入河北境 潜入北京 潜还津 偷渡界河 还乡吟 悼念刘光 一九四九年开国大典作于天安门下 参观巴库油田 悼陈波儿 一九五七年有感 蝶恋花无题 下放怀来 告别怀来 官厅谣 重访怀来 南行四首 嘉鱼燕子窝悼世实 旅居沙面夜观珠江有感 安阳四·清重见纺车作 向阳湖即事 敬悼周总理 敬悼毛主席 邓公登台 游七星岩 敬悼荃麟 访天津农场葡萄园及酒厂 访天津农场牛棚 玉楼春 静眺 倚窗 记“一二·九” 家——在老区被抢救后作 痛悼蒋南翔 集外文存 理论能拉住事实吗 《中国大学生日记》 由一本书看到——读《革命哲学》后 小坑 哀鲁迅 **道光 我们能恋爱吗 谈清华的静斋 他**次照像 毕业以后将如何?——赠毕业队友 中古风味的襄阳城 陕北农村一勺 那个村子工作好?——工作杂谈之一 “手工业”和“机械工业”——工作杂谈之二 悼纪毓秀——“一二·九”人物 壮丁队化到童子军化——工作杂谈之三 新娜拉们走后怎样 和晋西青年朋友见面 记一个前线刊物的诞生 延安陷落忆延安 从一个测验看区干部的理论与文化学习 读《夏红秋》 我怎样从看小说到学习社会科学 “一二·九”回忆 读《牛虻》 为什么要大胆地放? 编辑人员也有苦恼 从《马路天使》引起的问题 *后的访问——悼念作家李劫人 《当代》发刊的几句话 新形势下的文学出版工作 美国的中国书热 敬悼茅盾先生 和美国同行们相处的日子 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出版社回顾与展望 关于文学与文化的经济体制 关于出版物的经济效益问题 忆延安的《中国青年》 短篇创作气象新 出版家的社会责任 书市站柜台售书有感 文学书刊当前遇到的难题 读者想买的书买不到,书店想卖的书卖不掉 关于发行工作未说完的话 假如改革失败了 日记 日记(1938年2月15日至11月26日) 附录:韦君宜*作年表


 

《历代小品大观》目录

$
0
0
《历代小品大观》目录

    目 录
   序 言
   先秦·西汉
    宋 玉(二篇)
    对楚王问
    登徒子好色赋
    东方朔(一篇)
    上书自荐
    王 褒(一篇)
    僮约
    刘 向(三篇)
    楚庄绝缨
    楚丘先生
    师旷论学
    扬 雄(一篇)
    酒箴
    马 援(一篇)
    诫兄子书
    冯 衍(一篇)
    与妇弟任武达
    黄 香(一篇)
    责髯奴辞
   魏晋南北朝
    曹 操(二篇)
    祀故太尉桥玄文
    遗令
    诸葛亮(一篇)
    诫子书
    曹 丕(一篇)
    与朝歌令吴质书
    《列异传》(一篇)
    定伯卖鬼
    刘 伶(一篇)
    酒德颂
    向 秀(一篇)
    思旧赋
    干 宝(四篇)
    范式张劭
    韩凭夫妇
    河间郡男女
    千日酒
    葛 洪(一篇)
    卓文君卖酒
    王羲之(二篇)
    兰亭集序
    杂帖(二则)
    裴 启(二篇)
    魏武杀人
    石崇之厕
    陶渊明(五篇)
    闲情赋序
    游斜川序
    与子俨等疏
    桃花源记
    五柳先生传
    郭澄之(一篇)
    二陆优劣
    谢灵运(一篇)
    山居赋序
    谢惠连(一篇)
    祭古家文(并序)
    刘义庆(三十二篇)
    殷浩“宁作我”
    王子猷雪夜访戴
    张季鹰吊顾彦先
    谢安郝隆
    谢安围棋
    支公好鹤
    远公在庐山
    谢太傅吟啸风浪
    刘伶病酒
    阮公醉眠
    阮籍葬母
    阮咸晒晖
    王敦击鼓
    桓玄好缚人
    桓公入蜀
    祖财阮屐
    温峤娶妇
    阮光禄焚车
    司马太傅叹月
    王子敬傍若无人
    广陵散绝
    木犹如此
    一往有深情
    情何能已已
    东床坦腹
    何可一日无此君
    人琴俱亡
    床头捉刀人
    牛屋贵客
    刘晨阮肇
    新死鬼
    小时了了
    袁 淑(一篇)
    驴山公九锡文
    刘敬叔(二篇)
    袁乞妻
    嗜痂成癖
    鲍 照(三篇)
    登大雷岸与妹书
    瓜步山楬文
    飞蛾赋
    陶弘景(一篇)
    答谢中书书
    刘 淃(一篇)
    谢始兴王赐花纨簟启
    江 淹(一篇)
    报袁淑明书
    刘 峻(二篇)
    重答刘秣陵沼书
    送橘启
    何 逊(一篇)
    为衡山侯与妇书
    徐 勉(一篇)
    为书诫子崧
    吴 均(三篇)
    与顾章书
    与宋元思书
    与施从事书
    殷 芸(一篇)
    子路揽虎尾
    刘令娴(一篇)
    祭夫徐敬业文
    萧 纲(二篇)
    序愁赋
    与萧临川书
    萧 绎(二篇)
    采莲赋
    荡妇秋思赋
    萧子晖(一篇)
    冬草赋
    颜之推(一篇)
    以马为虎
    郦道元(四篇)
    江水·三峡
    黄牛滩
    阳城淀
    孟门
    杨街之(一篇)
    刘白堕酿酒
    庾 信(一篇)
    梁东宫行雨山铭
   隋·唐·五代
    侯 白(二篇)
    魏市人
    鄠人
    王 绩(一篇)
    五斗先生传
    卢照邻(一篇)
    穷鱼赋(并序)
    骆宾王(二篇)
    扬州看竞渡序
    与情亲书
    王 维(一篇)
    山中与裴迪秀才书
    李 白(一篇)
    秋于敬亭送从侄专游庐山序
    杜 甫(一篇)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序
    李 华(一篇)
    鹗执狐记
    袁家渴记
    种树郭橐驼传
    赖蝂传
    捕蛇者说
    罴说
    三戒(并序)
    鞭贾
    李 肈(二篇)
    王锷散财货
    崔昭行贿事
    杜 牧(一篇)
    送薛处士序
    李商隐(一篇)
    祭小侄女寄寄文
    罗 隐(六篇)
    救夏商二帝
    吴宫遗事
    英雄之言
    越妇言
    说天鸡
    荆巫
    陆龟蒙(二篇)
    野庙碑
    白鸥诗序
    司空图(一篇)
    移雨神
    林简言(一篇)
    纪鸮鸣
    来鹄(二篇)
    俭不至说
    猫虎说
    杨 夔(一篇)
    止妒
    冯文子(一篇)
    方竹拄杖
    陈 搏(一篇)
    睡答
   宋·金·元
    孙光宪(一篇)
    出奇登第
    王禹偁(一篇)
    黄州新建小竹楼记
    苏舜钦(一篇 )
    沧浪亭记
    欧阳修(五篇)
    游大字院记
    卖油翁
    冯道和凝
    养鱼记
    祭城隍神文
    局敦颐(一篇)
    爱莲说
    曾 巩(二篇)
    墨池记
    拟岘台记
    王安石(三篇)
    读孟尝君传
    回苏子瞻简
    伤仲永
    沈 括(四篇)
    李世衡喜藏序
    陈述古祠钟
    丁晋公受赐玉带
    一举而三役济
    苏 轼(三十九篇)
    南行前集序
    书渊明饮酒诗后
    书东皋子传后
    书柳子厚牛赋后
    书孟德传后
    书黄子思诗集后
    书若逵所书经后
    跋草书后
    书吴道子画后
    书蒲永升画后
    书舟中作字
    书李伯时山庄图后
    书摩诘蓝田烟雨图
    题赵几屏风与可竹
    跋文与可墨竹
    书《归去来辞》赠契顺
    自评文
    亡妻王氏墓志铭
    与章子厚
    与范子丰
    与李公择
    与参寥子
    与程秀才
    游白水书付过
    记承天寺夜游
    记游定惠院
    方山子传
    录文忠公语
    记岭南竹
    在儋耳书
    别石塔
    书李若之事
    书吴说笔
    书墨
    荔枝龙眼说
    刘凝之与沈麟士
    日喻
    黠鼠赋
    禽大无事省出入
    黄鹰坚(十九篇)
    《小山词》序
    《胡宗元诗集》序
    题王荆公书后
    题自书卷后
    题东坡字后
    题摹燕郭尚父图
    书家弟幼安作草后
    跋范文正公帖
    跋东坡书寒食诗
    跋王荆公禅简
    跋米元章书
    自评元祐间字
    书嵇叔夜诗与侄榎
    书赠俞清老
    答洪驹父书
    书林和靖诗
    书幽芳亭
    写真自赞
    解疑
    秦观(四篇)
    书晋贤图后
    龙井题名记
    眇倡传
    二侯说
    米芾(一篇)
    跋自画云山图
    王辟之(二篇)
    真宗恶人奔竞
    曹州于令仪
    何 蓬(一篇)
    雍丘驱蝗诗
    朱敦儒(一篇)
    东方智士说
    刘子翚(一篇)
    试梁道士笔
    陆 游(九篇)
    跋渊明集
    跋岑嘉州诗集
    跋王右丞集
    跋《花间集》
    跋李庄简公家书
    巫山神女峰
    过下牢关
    肃王与沈元用
    秦会之在山东
    孟元老(一篇)
    《东京梦华录》序
    范成大(一篇)
    骖鸾录(五则)
    周必大(一篇)
    又跋王禹玉谢翰林学士承旨表本
    杨万里(五篇)
    跋山谷小楷书陆机文赋帖
    题曾无逸百帆图
    跋李成山水
    跋章友直草虫
    朱 熹 (一篇)
    跋韩魏公与欧阳文忠公帖
    陈傅良(一篇)
    怒蛙说
    姜 夔(一篇)
    自叙
    岳 珂(一篇)
    朝士留刺
    罗大经(一篇)
    能言鹦鹉
    周 密(二篇)
    观潮
    蹇材望
    文天祥(一篇)
    跋周汝明自鸣集
    元好问(二篇)
    跋东坡和渊明饮酒诗后
    市隐斋记
    戴表元(一篇)
    题画
    柳 贯(一篇)
    跋赵文敏行书千文
    陈 高(一篇)
    栖云巢记
   明
    宋 灢(二篇)?
    尊卢沙
    束氏狸姓
    刘 基(八篇)
    卖柑者言
    蜀贾卖药
    子余造舟
    良桐为琴
    僰人舞猴
    楚仜养狙
    子侨包藏祸心
    蟾蜍
    贝 琼(一篇)
    木偶对
    高 启(一篇)
    跋眉庵记后
    方孝孺(三篇)
    蚊对
    吴士
    越巫
    薛 瑄(一篇)
    猫说
    李 贤(一篇)
    士奇泥爱
    沈 周(二篇)
    听蕉记
    记雪月之观
    吴 宽(一篇)
    跋宋虞忠肃公手帖
    桑 悦(一篇)
    独坐轩记
    祝允明(一篇)
    谯楼鼓声记
    唐 贾(二篇)
    中州览胜序
    菊隐记
    文徵明(一篇)
    游洞庭东山诗序
    归有光(二篇)
    寒花葬志
    项脊轩志
    徐 渭(八篇)
    评朱子论东坡文
    书草玄堂稿后
    抄代集小序
    叶子肃诗序
    与马策之
    与许口北
    答张太史
    代祭阵亡吏士文
    宗 臣(一篇)
    报许性之
    陆树声(二篇)
    东坡海南食蚝
    墨
    陈皋谟(一篇)
    凶人
    李 贽(四篇)
    题孔子像于芝佛院
    答友人书
    赞刘谐
    张氏雀鼠
    屠 隆(一篇)
    在京与友人书
    刘元卿(四篇)
    两瞽
    盲苦
    猱
    猫号
    汤显祖(二篇)
    《牡丹亭记》题词
    答吕姜山
    赵南星(四篇)
    端公
    瞽者
    贫士
    神像
    张大复(二篇)
    茶说
    此座
    陈继儒(九篇)
    《牡丹亭》题词
    《花史》题词
    文娱序
    茶董小序
    酒颠小序
    《花史》跋
    跋姚平仲小传
    游桃花记
    芒山盗
    李日华(六篇)
    论书法与人品
    竹册
    味水轩日记(之一)
    味水轩日记(之二)
    味水轩日记(之三)
    味水轩日记(之四)
    袁宏道(二十二篇)
    小修诗序
    会心集序
    识张幼于惠泉诗后
    识伯修遗墨后
    碧晖上人修净室引
    与董思白书
    答梅客生
    答林下先生
    晚游六桥待月记
    初至西湖记
    雨后游六桥记
    虎丘
    上方
    孤山
    灵隐
    龙井
    天目
    天池
    王以明
    聂化南
    李子髦
    沈博士
    袁中道(三篇)
    游居柿录
    香山寺
    碧云寺
    镭 惧(八篇)
    自题诗后
    题潘景升募刻吴越杂志册子
    秦淮灯船赋序
    与陈眉公
    自题小像
    浣花溪记
    断香铭
    夏梅说
    王思任(十一篇)
    南明纪游序
    落花诗序
    屠田叔《笑词》序
    天姥
    让马瑶草
    游满井记
    游敬亭山记
    游慧锡两山记
    钓台
    剡溪
    东山
    冯梦龙(十三篇)
    《情史类略》序
    《笑府》序
    太史公
    刘端简公令
    好好先生
    书马犬事
    金老童
    呆子
    不侵神佛
    三十而立
    半日闲
    李三老
    露水桌子
    李流芳(四篇)
    江南卧游册题词·虎丘
    江南卧游册题词·横塘
    题断桥春望图
    题孤山夜月图
    陈仁锡(二篇)
    题春湖词
    重建焦山塔记
    叶绍袁(四篇)
    甲行日注(之一)
    甲行日注(之二)
    甲行日注(之三)
    甲行日注(之四)
    曾异撰(一篇)
    与丘小鲁
    沈 承(二篇)
    云彦小草序
    考卷帜序
    谢肇淛(一篇)
    寄郑孟麿
    张 鼐(三篇)
    程原迩稿序
    题王甥尹玉梦花楼
    与姜箴胜门人
    萧士玮(一篇)
    萧斋日记(选一)
    王心一(一篇)
    净业寺观水记
    黄汝亨(一篇)
    覆吴用修
    江盈科(八篇)
    甘利
    妄心
    任事
    催科
    王见之
    博士家风
    智过君子
    虎骇化缘
    朱国桢(一篇)
    黄山人小传
    潘之恒(一篇)
    仙度
    倪元璐(一篇)
    王谑庵悔谑钞序
    刘 倜(三篇)
    高梁桥
    温泉
    雀儿庵
    张 岱(三十篇)
    《陶庵梦忆》序
    《西湖梦寻》序
    跋徐青藤小品画
    自题小像
    自为墓志铭
    扬州清明
    品山堂鱼宕
    二十四桥风月
    金山竞渡
    金山夜戏
    西湖七月半
    湖心亭看雪
    明圣二湖
    孤山
    绍兴灯景
    西湖香市
    虎丘中秋夜
    杨神庙台阁
    闰中秋
    秦淮河房
    孔庙桧
    菊海
    柳敬亭说书
    彭天锡串戏
    范长白
    筠芝亭
    斗鸡社
    阀老子茶
    朱文懿家桂
    绍兴琴派
    毛 晋(一篇)
    跋《容斋题跋》
    祁彪佳(九篇)
    水明廊
    踏香堤
    让鸥池
    远阁
    柳陌
    回波屿
    妙赏亭
    小斜川
    芙蓉渡
    黄淳燿(一篇)
    甲申日记(选一)
    魏学洢(一篇)
    核舟记
    陈子龙(一篇)
    李氏之鸠
    周 晖(一篇)
    刚峰宦囊
    叶小鸾( 一篇 )
    汾湖石记
    周 容(二篇)
    芋老人传
    小港渡者
    文震亨(一篇)
    香茗
    华 淑(一篇)
    题闲情小品序
    卫 泳(二篇)
    闲赏·元旦
    闲赏·中秋
    吴之鲸(一篇)
    墙东诗自记
    郑二阳(一篇)
    烈豆
    陈 衎(一篇)
    与何彦季
    汪洪度(一篇)
    与渐江上人
    宋起凤(一篇)
    核工记
    吴从先(五篇)
    赏心乐事(之一)
    赏心乐事(之二)
    赏心乐事(之三)
    赏心乐事(之四)
    赏心乐事(之五)
    庄元臣(一篇)
    鸲鹆鸟
    卓人月(一篇)
    《新西厢》序
    陆 灼(二篇)
    认真
    大言
   清·近代
    钱谦益(三篇)
    邵幼青诗草序
    题张子石临兰亭卷
    秋水阁记
    谈 迁(二篇)
    北游录(之一)
    北游录(之二)
    金圣叹(三篇)
    《水浒传》序
    葭秋堂诗序
    答沈丈人永令
    汪 价(一篇)
    声色移人说
    李 渔(六篇)
    桂
    黄杨
    芙蕖
    菜
    沐浴
    看花听鸟
    周亮工(一篇)
    题徐青藤花卉手卷后
    高 阜(一篇)
    与周减斋先生
    归 庄(二篇)
    题墨竹为吴鹿友相公
    跋《登楼赋》
    顾炎武(二篇)
    与人书
    规友人纳妾书
    庸 时(一篇)
    与徐穆公
    余 怀(一篇)
    《板桥杂记》序
    尤 侗(一篇)
    谢人魄药启
    高尔俨(一篇)
    与致虚妹丈
    毛奇龄(一篇)
    与故人
    汪 琬(二篇)
    游马驾山记
    鸭媒
    朱彝尊(二篇)
    书《花间集》后
    书宋史张浚传后
    黄百家(一篇)
    书后苇碧轩诗稿后
    王士祯(二篇)
    焦山题名记
    北归志(三则)
    蒲松龄(五篇)
    《聊斋志异》自序
    红毛毡
    骂鸭
    好快刀
    大鼠
    青城子(一篇)
    某邑令
    廖 燕(五篇)
    选古文小品序
    自题竹籁小草
    半幅亭试茗记
    金圣叹先生传
    山居杂谈
    郑日奎(一篇)
    醉书斋记
    孔尚任(四篇)
    琼花观看月序
    与宗定九
    与郑汝器
    傍花村寻梅记
    戴名世 (三篇)
    乙亥北行日记(四则)
    醉乡记
    穷鬼传
    林嗣环(一篇)
    《秋声诗》自序
    金 农(一篇)
    题画(四则)
    郑 爕(六篇)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二书
    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
    石
    竹
    靳秋田索画(之一)
    靳秋田索画(之二)
    方 苞(一篇)
    辕马说
    刘大槐(一篇)
    游万柳堂记
    全祖望(一篇)
    题蒲寿宬诗
    袁 枚(七篇)
    郭巨论
    随园记
    所好轩记
    戏答陶怡云馈鸭
    沙弥思老虎
    奇骗
    官癖
    石成金(二篇)
    放屁文章
    再出恭
    纪 昀(四篇)
    曹竹虚族兄
    某公表里
    田不满叱髑髅
    狐友幻形
    王 昶(一篇)
    游珍珠泉记
    钱大昕(一篇)
    跋方望溪文
    沈起凤(一篇)
    贫儿学谄
    彭 绩(一篇)
    亡妻龚氏圹铭
    汪 中(一篇)
    经旧苑吊马守真文序
    管 同(二篇)
    饿乡记
    记鸽
    梅曾亮(一篇)
    观渔
    吴鸣锵(一篇)
    反送穷文
    莪自珍(五篇)
    书汤海秋诗集后
    书某帖后
    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
    病梅馆记
    记王隐君
    吴敏树(一篇)
    说钓
    蒋 坦(一篇)
    前尘情爱录
    柴 尊(一篇)
    炭价
    游戏主人(一篇)
    卖肉忌赊
    王 拯(一篇)
    媭砧课诵图序
    俞 樾(二篇)
    杀骡乘鸡
    延师教子
    高帽
    王 韬(一篇)
    招陈生赏菊
    李慈铭(一篇)
    越缦堂日记(选一)
    王闂运(一篇)
    比竹余音序
    薛福成(三篇)
    观巴黎油画记
    蜘蛛与蛇
    猫搏雏雀
    张罗澄(一篇)
    书《偷头记》后
    林 纾(五篇)
    记超山梅花
    湖心泛月记
    记九溪十八涧
    湖之鱼
    冷红生传
   附录:
    历代小品名家及选家简介
    历代小品作者索引
   后记

 

翠微路2号院中的三位传奇人物

$
0
0

北青天天副刊赵珩 王勉2017-02-11 07:11分享




赵珩访谈| 翠微路2号院中的三位传奇人物

翠微路2号院渊源

早在日伪统治时期,日本人就在东西长安街到城墙的两端扒开了两个豁口,取名为启明门和长安门,1945年抗战胜利后改为建国门和复兴门,并沿用至今。当时日本人也想改造北京,希望北京向外围,也就是向西郊发展,所以就在复兴门外向西,大概从今天的广播大楼开始,一直向万寿路、玉泉路方向拓展,这一片地方当时取名叫“新北京”,也建了不少日本格局的房子,我们今天能见到的八宝山人民公墓的骨灰堂,就是在那个时期的日本神社基础上改造的。

当时在翠微路也盖了一所大院,占地非常大,是日本某机关的驻地,新中国成立后改叫翠微路2号院。这个地方新中国成立初期就成了北京农业大学所在地,农大在那里时间不长。50年代中期以后,那个院子是文化学院所在地。文化学院今天提的人很少,了解的人也不多。1960年前后,商务印书馆(以下简称商务)和中华书局(以下简称中华)搬到翠微路2号院。当时机关的人不是太多。院子里有一座南北向的大楼,名字就叫大楼,一共5层,此外还有一个西楼,也不小,西楼到60年代中期搬进了印刷技术研究所。

大楼只有中华和商务两家单位。大楼是南北向的工字楼,三个楼门,以中间划分,靠西侧的一半为商务,靠东侧的一半为中华。当时主政中华的是金灿然,主政商务的是陈翰伯,都是能力很强的领导干部,从此中华和商务迈进了一个新时期。

我的父母是1961年左右搬到翠微路2号的,我开始是经常往来于城里和翠微路,直到1964年我才彻底搬到那里去住。我记得很清楚,院子很大,分成几个区域,最好的是一片日本别墅式的平房,属于一区,是地位比较高的人住的地方,像为中华做出巨大贡献的金灿然、被错划为“右派”的宋云彬等都住在那里。在金灿然时代,那个院落花木扶疏,十分幽静。

二区和三区也是日本式的平房,但是条件相对差一些,多是两三家合住一所平房。最西头还有两座L形的三层楼房——西南楼和西北楼,西南楼是商务的职工宿舍,西北楼则是中华的职工宿舍。整个2号院里有齐全的办公生活区域,还有很大的篮球场和果园,除了商业什么都有,但是买东西却要到翠微路商场。

中华和商务在这个院子里一直到1969年,两家都被要求去湖北咸宁五七干校,这个院子就交给了锅炉厂,之后的环境就越来越差了。1971年商务、中华从干校回来就搬到了王府大街(当时叫“人民路”)的原文联大楼,只有少部分职工还住在翠微路2号院,同时锅炉厂的职工也陆续搬了进去,那是“文革”中这个院子比较混乱的一个时期。

大胡子丁晓先

中华、商务在翠微路2号院的时候整个院子整理得非常好。我家住在西北楼,是一套三居室的单元,虽然没有厅,但是房子的面积不小。西北楼共三层,三个楼门,我家住二门的二层。整理二十四史工作开始后,全国各地来的好多名教授都曾经住过三门,比如王仲荦、唐长孺、邓广铭、傅乐焕、刘节、罗继祖等等。除了这些人,还有一些经历特殊、身份迥异的奇奇怪怪的人。我们要讲的丁晓先,住在西北楼一门。

丁晓先曾经改过两次名字,少年时代他的本名叫丁孝先,曾经当过教员,二十年代初参加工作到商务以后改名叫丁晓先,“文革”中他受到冲击,他自己说:“我很渺小,不配用拂晓的晓,更不敢‘晓天下先’。”每次批斗他时,他自报家门总是说:“我很渺小,叫丁小先。”因此“文革”他就改名为丁小先了,但是这个名字没怎么使用,后来又恢复了原名丁晓先。

我那时候才十几岁,他已经六十开外,我经常在西北楼看到他,是留着漂亮花白大胡子的老头,个子不高。那个时代留胡子的人不多,小孩子好奇,我就问我父亲:“那老头是谁?”我父亲第一句话就说:“他很了不起。”这话给我的印象深极了。

后来,我慢慢了解了一些丁晓先的历史。他是苏州人,1922年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作,此前做过中小学教员,所以十分熟悉教科书的编写,当时他应该是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商务印书馆一直是企业单位,五卅惨案后,出于保护劳工利益,1925年商务就成立了工会。这个工会带有极强的左翼性质,里面有党团组织,其中有许多非常有名的人,当时推举的十几个领袖人物中,大家今天比较熟悉的就有陈云、沈雁冰等等,丁晓先也列于其间。

赵珩访谈| 翠微路2号院中的三位传奇人物

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胜利后。1927年3月23日,上海特别临时政府召开第一次执行委员会议时的合影。后排右二为丁晓先。

后来丁晓先参加了1927年的南昌起义,当时的很多文件都是由丁晓先执笔的,今天在八一南昌起义纪念馆里还能看到丁晓先的名字。但是,在南昌起义之后他就脱党了,又回到商务工作,从此就没有再离开。当时他也住在西北楼一门,但西北楼住的都是中华的职工,是不是他后来调到了中华?我不太清楚。

丁晓先虽然调到了北京,但和他的苏州同乡来往还很多,比如苏州五老中的叶圣陶、王伯祥,和他的关系都很好,对他也有些照顾。他的著作不多,但编了很多普及型的教科书,也出版过中国近代史的教材,署名都是丁晓先。

丁晓先人很有意思,说一口苏州腔的普通话,爱说说笑笑,人很开朗。那时和他一起住的应该是他的女儿和外孙。他的儿子很有名,好像当过中央美院的党委书记,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到院子里来。

赵珩访谈| 翠微路2号院中的三位传奇人物

丁晓先一生的际遇不佳,主要是他有一个脱党的问题。1957年又被划为“右派”,“文革”中他受到冲击,也被批斗,但是因为商务、中华两个单位里比他出名、比他权威的人多得很,所以他一直也就是陪斗的资格,并非首当其冲。但是在“破四旧”时他却被勒令剃掉胡子,理由是蓄须是一种示威。那时我第一次见到没了胡子、光着下巴的丁晓先竟认不出来了,非常吃惊,之后又觉得很好玩。

1969年,商务和中华的职工奉命去咸宁五七干校,这个院子里就分成了去干校和不去干校的两部分人。不去干校的都是年龄比较大、自己主动要求回乡的。丁晓先就属于没有去的,他去南京投靠了女儿。当时选择回乡的人不少,像中华的徐调孚、陈乃乾、吴翊如,商务的老编辑舒重则等。后来的事实表明,这部分回乡的人境遇都不太好,反而不如到五七干校的。比如陈乃乾,他回乡住在女儿家,女儿家里地方小,他的一箱手稿家里没地方放,就放在外面楼道里,南方潮湿,后来一页一页手稿揭都揭不开了,几乎毁掉了。现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的旧址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我们现在知道的很多文化界著名人物悉数到过那里,中华、商务当时被编为16连。

后来我在丁晓先外孙的纪念文章里得知,他是在1976年去世的。他住在大院里的时候我经常见到他,也时常说话,但我们两家来往不多。在我一个少年的眼里,对于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一副漂亮的花白大胡子,还有父亲说过的话。

形销骨立的李又然

李又然是浙江慈溪人,年轻时很用功,最初在交通银行工作,一年之后考上了大学,学习法律。1928年留学法国,在巴黎大学学习,专业是哲学。那一段时间他结识了罗曼·罗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和罗曼·罗兰保持通信。他还有笔名叫李又燃、罗曼。

别小看李又然,在当代十五六位著名文化人的书札信件中都出现过他的名字,《鲁迅全集》就收入了两三封鲁迅和李又然的通信。

在法国期间他的思想很激进,参加了法国共产党的中国支部。30年代中叶,欧洲成立了一个反战大同盟,派了一个代表团到中国来,李又然担任代表团的翻译。这是他很辉煌的一页。

1933年李又然和党组织失去了联系,但却在1938年辗转到了延安。抗战时期有七年时间在延安大学和延安女子大学任教。此外,他还是延安文艺座谈会的亲历者。1945年,李又然奉命辗转到了东北,对于团结东北的作家、成立东北文艺家联合会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解放战争后期,他参加了第四野战军的南下工作团,曾任政委。土改时又去了贵州。所以,在李又然的一生中和他有联系的人太多了,如鲁迅、胡风、萧军等,丁玲、艾青也和他是挚友。

赵珩访谈| 翠微路2号院中的三位传奇人物

1952年, 李又然(中)艾青(左)在广西邕宁参加土改时照 摄/张正宇

李又然的命运变化发生是在“反右”之前,因为他和丁玲的关系比较密切,所以他就被划为了“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第三号人物,之后就一直处于逆境。那时候有一个词叫“运动员”,说的就是李又然这一类人,指的是哪次运动他们都脱不了身。

我对李又然的印象直到今天都非常深刻。有一个成语叫形销骨立,不理解这个词的看看李又然立刻就会懂了。他背驼得很厉害,体重也就40公斤,给人的感觉是风一吹就要倒。虽然本来个子不矮,从他年轻时和艾青的合影照片看,应该个子挺高,但是从50年代中期以后,逆境让他直不起腰,显得那么萎缩和消瘦。

赵珩访谈| 翠微路2号院中的三位传奇人物

60年代初期,李又然的工作关系在商务。关系虽然在商务,但他却没有资格住到西南楼,因为西南楼、西北楼里住的多是中层干部或者受到一些照顾的人。李又然住在二区,生活可能很糟糕,穿得很邋遢,不但消瘦,还显得一脸病容。我万万没想到他这样一个人居然挺过了“文革”,熬到了1979年恢复名誉,1984年,还能住进同仁医院的干部病房,并在那里去世。

我见到他的时候是“文革”前后,他的外在形象让我总也忘不了。眼睛很大,可能是牙齿脱落,显得瘪嘴,又瘦又驼背,网上的照片是很美化的,只有一张他在病床上的照片还像我印象中他形销骨立的样子。

李又然当时最大的特点,是极其谦卑的神态,就算在一条两个人能够从容错开的路上,只要遇到对面来人,哪怕是个孩子,他都会立刻侧身靠在一边让来人先过。我经常到食堂打饭,李又然不会做饭,每天都会去食堂,永远带着他的一个女儿,十三四岁,长相清癯而秀气,十分文弱,很像她的父亲,是个很乖巧的孩子。李又然有时走路都会打晃,这个女孩总是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

半辈子处于逆境的李又然,给我的感觉就是小心、谨慎、恭谦。后来,他去干校,我上山下乡,从此就再也没有见过。在我的印象中,他就是那个年代最倒霉的知识分子的形象,但同时又具有顽强的抵御苦痛的耐力。

一生坎坷的关露

第三个人物就更有名了,可以说是个传奇人物,她就是关露。关露是一个传奇人物,也是一个一生不幸的女人。

关露的籍贯据说是北京延庆,出生却在山西右玉。年轻时到上海,进入上海的文化圈,当时曾经是左联的进步作家。她也是民国时代很有名的女作家,和柳黛、苏青、张爱玲并称四大才女。有很多当时很著名、而如今可能已经被人遗忘的歌曲是她作的词,比如赵丹主演的《十字街头》中的主题曲《春天里》,“春天里那个百花香,啷哩个啷哩个啷哩个啷。”就是关露写的词。

关露因为最初和左联的联系也就和党有了接触,她是正式受派遣打入敌人内部的。到汪伪时期,关露受组织派遣对极司菲尔路的汪伪特务头子李士群试探性地做策反工作,这期间和李士群发生了极为密切的联系,直到李士群被日本人毒死。另外她受潘汉年的领导,有很多单线的往来,所以她的历史是极其复杂的。

关露一生被她不同的身份困扰,才女、作家、诗人、红色特工,诸多的身份、复杂的政治背景使她的一生际遇坎坷。我们今天看到的许多影视剧都有关露的影子,例如《色戒》。除了极少数人知道她是中共特工,在全国人民面前她就是卖身投靠的汉奸,因为抗日的时候她曾经两度赴日参加作家会,因此当时文艺界的人士都不和她来往,共产党表面上也不和她来往,汪伪认为她曾是左翼作家,日本人对她也有怀疑,所以可以说她一直处于危险的环境中。

赵珩访谈| 翠微路2号院中的三位传奇人物

关露

这种状况一直到解放战争前后,有一段时间关露的处境还不错,党组织承认了她的身份,后来到了东北解放区疗养。因为潘汉年做上海市副市长的时候给她做了证明,关露曾一度到了文化部电影局工作。后来潘汉年出事,关露也就跟着被关了起来。60年代初被释放,1962年经文化部电影局与商务印书馆领导陈锋协调,关系转到了商务,但是实际上并未参加正式的工作。“文革”中给她做了“定性”,说她虽然接受党组织的任务打入了敌人内部,但同时也有汉奸行为。这对关露来说是很惨的一件事。

关露自从到商务后的心情还是比较舒畅的,自己愿意工作,但是由于身体不太好,实际不能工作。那时候买房子便宜,好像她还在香山买了一所小院落,到那儿去写作,但是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翠微路。那时关露住在翠微路2号院中二区或三区很小的一个房子里。我没有去过她家,但却和她有过接触。

关露不但是才女,也被认为很漂亮。我看到她的时候她50多岁,个子不太高,也就1米60左右,人很精神,但是并不算漂亮,却穿着朴素得体。去买东西总是提着一个布口袋,和人不太交往,但是据说她和老一辈电影局的人还是有联系,所以她的来往书信也比较多。

当时翠微路2号院的包裹、信函都是送到大门口的传达室。那个传达室很大,有三间屋子,最外面一间负责收发信件,也有电话。因为院子太大,传达室是无法传电话的,一般都是打电话双方约好时间,到时间到传达室打或者接。关露那时候也常去传达室等电话、等邮件。我因为经常替父母取信件,所以常在传达室见到关露。

赵珩访谈| 翠微路2号院中的三位传奇人物

关露

我中考结束那一年夏天等中考录取通知书,天天去传达室,因为那时候不像现在准时发通知,不知道通知书什么时候寄到,于是就得去传达室坐等。所以那些天经常在传达室见到关露,她还问我是否在等中考通知?并且与我聊天,我就发现她对外界事情很了解,并不是封闭的。之后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的中考通知书终于到了,关露也很替我高兴,恭喜我考取第一志愿。我也就因为传达室这个媒介认识了关露。

我那时候对关露的事情不了解,她的历史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她给我的印象就是很端庄,风度很好,但是人比较单薄。

当时翠微路2号院的人,包括附近军队大院的人买东西都要到翠微商场。那时候翠微商场是平房,不像现在这么高大辉煌。一个商场日用百货、副食、书店、邮局、银行都有,在书店、邮局也经常碰到关露。翠微路2号院在当地属于极特殊的一个单位,因为周边都是军队大院。

我和关露碰面每次都会和她打招呼,叫她“关阿姨”。我自从会骑自行车就不再走路去买东西了,都是骑车。关露买些日用品、副食什么的,我就帮忙给她运回去。一般是把东西挂在自行车把上,我先骑回去,放在传达室就行了。大概也就半站路的样子,但是要她自己拎回去,确实体力不支。关露很特别,从来不让人去她家,据说她有洁癖,好干净。但是等到她第二次被关进去,再放出来之后,家里就不收拾了,弄得臭不可闻。

当时我对关露没有好奇,只知道她曾经是个女作家,曾经被诬陷为汉奸,只是知道大概情况。1967年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关露了,那时她被第二次关了起来。

丁晓先、李又然、关露都属于“运动员”,只要有运动必然有他们上场。关露在翠微路2号院应该住了四年多的时间,从1962年到1967年,那应该是她一生中比较平稳的一段时光。关露一生没有结婚,没有子女,甚至后来没有人愿意和她来往,一直是孑然一身,度过了悲惨的晚年。丁晓先、李又然的历史大家可能不太了解,但年长的人都知道曾经有关露,从我党的红色特工,到才女、诗人、汉奸各种身份集于一身,后来没有什么人和她有过较深的交往,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她曾经是赫赫有名的关露,曾经是孤岛时期左翼的女作家、汪伪时期的汉奸、中共的红色特工、潘汉年一案的重要人物。

这就是我印象很深的、翠微路2号院中具有传奇色彩的三个人。这三个人可以说在中国现当代史上都有着浓墨重彩的人生,又同样都有半生坎坷的经历。他们在不同的特殊历史时期中,辉煌过,也潦倒过,他们的人生也随着历史的大潮起伏跌宕。(文口述审订/赵珩,录音采写/王勉,图/来自网络)

 

冯骥才:一屋子作家

$
0
0


当代冯骥才2017-01-12 11:10分享


冯骥才:一屋子作家

一座临街的长方形灰色的大楼,一排排窗户总共五层。一进楼门两边走廊挂满白花花写满墨笔字的大字报。人一走过,大字报纸被风带得哗哗响。只有开门的地方没大字报。不过这时的大字报已经没有当初那么杀气腾腾了,都是“批判四人帮”、“小爬虫”、“打砸抢分子”之类的话语。我从中找到一扇门钻进去,一问才知小说北组和南组都在三楼。那时人文社的小说编辑室分南北两组,以长江为界,将南北两地作者分由南组和北组负责,我在北方燕赵之地的天津,自然属北组。

一进北组,靠墙一圈八九张桌子前坐着的全是老编辑,每人书桌上都堆得满满的书稿,连地上都是一摞摞用纸绳捆着的厚厚的装书稿的牛皮纸袋,边上写着书稿的名字。此后才渐渐认识了这些老编辑,有王笠耘、王洪谟、许显卿、张木兰、许庶、谢明清、邢菁子等,并知道五六十年代文学的长篇名著如《青春之歌》、《三里湾》、《林海雪原》等等的责编竟然都是他们。他们都有相当深厚的编辑功力和文学修养。此刻,他们扭过头从不同角度瞧我,叫我有点发慌。一慌差点忘了我来找的李景峰叫什么,只用手指指这张已经认识的挺白净的笑嘻嘻的脸儿。李景峰先给我引荐了一位胖胖的和善的中年女编辑,告诉我她也是我的责编叫邢菁子,“以后你归我俩管,韦君宜是你的终审。”说完便带我到四楼西北角一间大屋子说:“你就住在这儿,这一屋人你有两天就熟了,全是作家。”

定神一看,满屋是床铺、桌子和人,有的在埋头写东西,有的聊天抽烟,有的躺着睡觉,总有十来个人,更像大车店。这些人全是生脸,也没人认得我,却有两位热情地告诉我靠窗那张床和床边一张小木桌和木椅子是我的。不会儿李景峰就笑嘻嘻抱来一堆东西。一个竹壳暖壶和两个水杯,几本字数五百字的空白稿纸,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他说:“行了,东西都齐了。你在哪儿吃,哪儿买饭票,哪儿上厕所,哪儿寄信就问问他们。你把你的窝儿归置好就开始干活吧。”

这屋里没柜子,我找个纸箱子,把从家里提来的装着衣服杂物的大书包塞在里边,放在墙角,将毛巾搭在床架上,再把另一捆资料图书打开摆在桌前,铺上稿纸,我的正式的“写作生涯”就这么十分纯粹地开始了。

冯骥才:一屋子作家

冯骥才在人文社时用的《现代汉语词典》

李景峰和邢菁子都是训练有素的、严格得有点苛刻的编辑,尤其是景峰。他首先教给我系统的标准化的改稿符号。他每看过一页我的文稿,就会把里边所有标点错误和别字,像捉小偷一样“捉”出来,用红笔纠正,像老师批改作文,也像在警告我。那时的编辑是要和你讨论人物的,直到把人物谈活了谈深了,再由你去改,当然他不会把他的观点强加进你的作品中,但如果你写得不确切不合理不充分,他会把稿子毫不客气地打回来。我感觉他对我像在“挤牙膏”。他却笑道:“谁叫你有潜力,可是不尽力。”

记得一位美国作家对我说她的编辑更厉害,有时还会动笔删去一段甚至加上一段。我说如果你反对呢?她说我会把我的一段恢复回来或把她加上去的一段删去,我们常在稿纸上打架。我说,这很美好,你的编辑已经把你的作品当作他的作品了。我这样说,是因为我和我的编辑也是这样的关系,不过李景峰和邢菁子很少在我的稿子上添加什么。有时在稿纸边上加一句是给我看的:“怎么这个错别字又露面了?”

在人文社最受尊敬的是韦君宜和严文井,并非因为他们是“社领导”,而是他们的文品与人品。他们在文革中都受尽折磨。有趣的是人们对韦君宜的称呼,当面郑重其事地叫她“君宜同志”,背地里反倒亲切地称她“韦老太”或“老太太”。这恐怕与她的性格有关。她很低调,不苟言笑,人却耿直善良。后来读了她的《思痛集》才更深刻地了解她是个“思想性”的人物;我与她接触的这段时间里,总觉得她有一种郁郁寡欢,是不是缘自她的心正处在对国家与民族反思的痛苦中?

那时,在楼里偶尔会碰见她,她最多点点头便走过,很少说话,但她审我的稿子时用笔说的“话”却很多。她改稿的方式很特别,常常用蓝、黑、红三种颜色,先用蓝改一遍,再用黑改一遍,最后用红色圆珠笔或铅笔。这表示她是一遍遍看过的。她是终审,终审通常看一遍。我不知道她审别人的稿子是否都看好几遍?我却从中看出她对我严格的要求与刻意的帮助。那天,李景峰跑到我屋来,把五十多万字一大摞书稿往桌上一放说:“天天玩,不好好干活,老太太一看就火了,把你稿子毙了。”

我听了还真的吓一跳,再看稿子就乐了。我说:“毙了还用费这么大劲儿改?”

李景峰说:“你这家伙还真鬼,要不老太太说你聪明呢。认真看看老太太那些意见,老太太说你要是看不明白就去问她。”

韦君宜的办公室在二楼楼梯旁,房间很小,桌上堆满书稿,一盏台灯,一个挺大的白瓷笔筒,里边插满笔,还有些平时随手塞进去的乱七八糟小东西。有时她要找个大头针或曲别针,便会把笔筒翻过来,将里边的东西“哗啦”全倒在桌上,从中去找。这些东西里还有牙签、眼药水、饭票、按钉、皮筋、衣扣、发卡等等。但她在稿子上却一字不苟,她的心思全在稿子上。忠于文学——这是她给我最深的印象,也是对我最主要的影响。

冯骥才:一屋子作家

韦君宜

那时我的生活在人生的底线上。

洗脸没有香皂,一方块最廉价的含碱的肥皂洗衣服也洗脸。一个月用35元,余下的钱留给家用。地震后房倒屋塌无家可归,寄居朋友家,妻子上班很远,骑车一趟要40多分钟。冬天孩子放学妻子还没回来,屋里没炉火,只能在地上不停地蹦,好使身子发热。我在北京改稿,一日三餐加上两包烟,再没别的花销;吃饭时只能买价钱最低的菜,烧茄子一角,炒菠菜五分钱,菜不够吃就找师傅要一勺菜汁。有时馋得厉害就到隔壁北小街街口的小面馆,花三角五分买五两小肉面,狼吞虎咽吞下去,然后像富翁那样挺着肚子走回社里。

隔一阵子,李景峰把我叫到他家,吃一顿韮菜肉馅的饺子,对于我这一顿有肉的饺子和“国宴”没什么两样。谁知道这些事怎么叫韦君宜知道了,她特批给我每月15元的补助。她肯定知道我这么大的身个,顶不住如此艰辛的脑力劳作。这使我终于可以多吃一些烧茄子,甚至一盘洋葱炒肉片了。这是救命般的支持,叫我感到一种母亲般的温暖。她和我母亲是同时代人,比我母亲小两岁。然而,她见到我却从不提这事。一次,她给我一个书单,叫我到人文社的资料室去借这几本书,有李伯元的《庚子国变弹词》、刘孟扬的《天津拳匪变乱纪事》,还有马克里希的《天津租界被围记》等等。我很奇怪,她并不研究近代史,这些很偏的书她怎么知道并读过?

在人文社四楼上那段日子虽很艰苦,但很特别,也快乐。那个时代,人很少攀比。其实人的烦恼一半是比出来的。我们那一屋子“作家”,都没出过书,都有希望出书。大家来自各地,各有各的经历和故事;写东西的人都关注生活里有意味的事,都一肚子故事满脑袋杂学,于是搁下笔的时候就天南海北聊大天。记得那时我们都抽烟,我抽天津最廉价的“战斗牌”卷烟,有时天晚了,没处买烟就抽别人的,虽然都穷,没人吝啬,彼此烟茶不分家;有时写到夜里没烟抽了,就在地上拾烟头,将烟丝弄出来,撕条稿纸卷上,舌头一舔用唾液封了口,点了便抽,居然挺过瘾。这种日子这种滋味现在想再尝一尝也没有了。

四楼上还有两个编辑室,一是古典文学,一是外国文学。这两种书皆我所爱,编辑们又都有见识又有学问,有的本身就是学者或翻译家。比如矮胖胖的刘辽逸,我曾读过他翻译的托尔斯泰的《哈泽·穆拉特》,十分钦佩他译笔的干净又有韵味;还有《莱蒙托夫传》的译者孙绳武、《斯巴达克思》的译者施咸荣、《怎么办?》和《屠格涅夫文学回忆录》的译者蒋路等等都学识渊博,偶与他们聊聊,他们聊起外国作家就像聊自己的老朋友,生动又快意。

还有一位拉美文学编辑室的王央乐(王寿彭)给我印象很深。他身材略胖,戴一副圆眼镜,鼻子发红,人很随便,健谈。他精通西班牙和拉美文学,那时他还没有译出《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但他谈起《唐吉诃德》,好像那本书是他写的。他似乎记得每一个细节。我特别喜欢听他侃外国文学。那时文革刚过,古典与外国的文学尚未摘下封资修的帽子,出版业务尚待恢复,却可以看到一个或高或矮或胖或痩的人怯生生上四楼来,走进古典或外国文学编辑室,很快引起里边一阵喧哗,过后听说是哪位编辑被落实了政策,刚从什么农场返回北京上班来了。凡这种人都把制服穿得格格正正,好像假释出来的。

冯骥才:一屋子作家

李景峰

我和这两个编辑室最热烈的接触是打乒乓球。那时人文社二、三、四楼走廊西端都放一张乒乓球台,逢到上下午中间休息时候,便各拿各的手拍来赛一场。游戏规则是打十一分,谁输谁下,按照先来后到排着,轮到谁就上。别看这些编辑文质彬彬,打球却各有绝招怪招。有时业余球手的球挺怪异,很难应付,尽管动作不规范,谁也不追究谁;我做过运动员,应变能力是天生的,很快就有法子克制他们,不过我不会总霸着台子,连胜两次过了瘾就故意“喂球”叫人家赢。单位里打球最大的快乐如同下棋,一边打球一边斗嘴,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当然,四楼的作家们也有痛苦的时候,那便是某位作家的书稿改不出来,被中止了,要卷行李回去了。这时候我们这些同屋的“伙伴”便会约上他到外边小馆喝点酒送个行,大家尽力说些宽慰的话劝劝。可是真待到这位走了,空了床,也招致一些伤感与叹息。

其实逢到这种情况,并非这作家无能,而是一种悲剧。这里不少作家都有挺不错的写作能力,发表过一些文章或短篇,他们拿到这里修改的小说多是长篇,起笔于文革之中。在文革的文化淫威下,必需按照文革文学的套路写,写现实的小说必需写阶级斗争,要有一正一反两个人物,正面人物高大全,反面人物阴险狡诈,人为地制造冲突,经过反复和殊死的斗争最终以正面人物胜利告终。这种必需和政治扰在一起的公式化的写作是灾难性的。

文革期间的政治斗争不断变化更迭,小说的正反面人物便随之更换角色,情节故事也得跟着改变,一变就得重写几十万字。一位铁岭的作家人很好,面孔黑黑,挺瘦,爱抽烟,他在林区多半辈子,生活底子厚,肚子里装满乡土故事和传奇,各种民间奇人招之即来,而且他会说故事,讲起来有声有色,也幽默;换到今天来一点魔幻说不定会是一位出色的作家。我们喜欢听他胡讲乱侃,但他这些本来是文学最重要的东西却用不上,在文革小说中最重要的是紧扣现实政治的主题,生活仅仅是一种“装饰材料”,不能为政治服务就不能出版。致使这里一些作家多年来就是这么翻来覆去地改。正面人物今天是造反派,反面人物是走资派;明天政治风云突变,反面人物变成造反派,正面人物换成老干部。据说我到人文社之前三四年他就被借调到社里改稿。好好一个人给折腾来折腾去,整天愁眉苦脸,烟抽得愈来愈凶,脸色黯下去,他却执意不肯罢手,终于一天编辑说你别改了,现在反面人物是四人帮了,你这小说怎么也改不出来了。他只好卷包走人,后来听说他得了绝症死在铁岭。

文学也能害死一个人,这是什么文学?

冥冥中,一种荒诞了十年的文学正在等待新的时代涤荡。新的时代文学在哪儿呢,将会是怎样的突破,来自何方?谁也不知道。(文/冯骥才)

 

倪云林的食谱

$
0
0


曹蓉

2017-08-21 13:52 来源:澎湃新闻

字号
翻检云林诗稿,常常可见“筍脯”、“菊菹”之类的食品,用于赠答酬唱诗中。《寄张景昭》云“筍脯炊菰米,松醪荐菊菹”,《四月访衡齐高士》云“笋脯松醪三日醉,西山在望已醒然”。用白话来讲,就是笋干酱菜,佐餐助酌,别有风味。
王季迁旧藏《筠石乔柯》一轴,今在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画上自题七绝一首,亦有“筍脯”二字:“萧萧风雨麦秋寒,把笔临摹强自宽,尚赖吾君相慰藉,松肪筍脯劝加餐。”款署云:“四月十七日风雨中□□茂异携酒肴相饷于晚节轩中,因为写筠石乔柯并题绝句。云林子、瓒。”“茂异”前二字阙文,应当是受画者的名字,这是首答谢诗。
《筠石乔柯》 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
同一时期的友朋书札之中,亦有不少酬答赠物的内容,譬如彝斋先生赠马脯、干鱿,云林子谓“尤佩盛心”。
这些东西不是风腊食品,就是腌制的小菜,何以如此?这恐怕和云林晚年的生活方式脱不了干系。
倪瓒,无锡人,生于大德十年(1306)。家境本来十分阔绰,明清人论元末江南富户,往往拈出其与顾阿瑛、沈万三并举。可惜当时的江南地区,官租沉重,富绅豪强往往被盘剥得最为厉害。至正十五年(1355),云林年适五十,索性舍弃家业,整衣宵遁,避居江湖去了。因为常在湖泖之间,新鲜蔬菜未必供应得上,肉干酱菜,自是下饭的好物。
北京国家图书馆藏《云林堂饮食制度集》钞本一部,毛晋汲古阁旧钞,收入《续修四库》子部谱录类,讲的是云林日常饮食的制作方法,里面也有几道酱菜。
例如“醋笋”,乃“用笋汁,入白梅糖霜或白沙糖、生姜自然汁少许,调和合味。入熟笋淹少时,冷啖。不可留久” 。
再如“糟姜”,“净布揩去嫩芽。每姜一斤用糟一斤半、炒盐一两半拌匀,即入瓶,以炒盐少许糁面,封之”。
《续修四库》本《云林堂饮食制度集》 “醋笋”、“槽姜”条
这些小菜,制作简单,贮存方便,适于湖上生活。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湖上取用不尽的呢,当然是河鲜!《云林堂饮食制度集》载河鲜做法甚富,蜜酿蝤蛑、煮蟹法、酒煮蟹法、新法蛤蜊、蚶子、清虾卷撺、香螺先生、江瑶、鰦鱼、田螺、煮鲤鱼、蟹鳖、鲫鱼肚儿羹,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我们择几样来说,蜜酿蝤蛑,“盐水略煮,才色变便捞起。擘开,留全壳。螯脚出肉,股剁作小块。先将上件排在壳内,以蜜少许入鸡弹内搅匀,浇遍,次以膏腴铺鸡弹上蒸之。鸡弹才干凝便啖,不可蒸过。橙齑、醋供”。
“蜜酿蝤蛑”条
蝤蛑,宋高似孙《蟹略》有载,属梭子蟹科而有别于梭子蟹,蝤蛑有膏而梭子蟹无膏,东坡诗云:“半壳含黄宜点酒,两螯斫雪劝加餐”,则双螯亦多肉。今人有将“蝤蛑”释作梭子蟹者,梭子蟹无膏,那之后的“膏腴”只好释作猪油,其实不然,这膏腴本就是蝤蛑自己的财产。
橙齑,即橙切细丝或捣碎,与醋同供,古人用来搭配鱼生和虾蟹。
青虾卷撺,“生清虾,去头、壳,留小尾。以小刀子薄批,自大头至尾,肉连尾不要断。以葱、椒、盐、酒、水淹之。以头、壳擂碎熬汁,去渣。于汁内撺虾肉。后澄清,入笋片。糟姜片供。元汁,不用辣,酒不须多。撺令熟”。
“青虾卷撺”条
也就是活虾去头、壳,留尾,平批成薄片而不使尾巴折断,然后腌制。再以之前剥下的头、壳碾碎熬汁,去渣,投入片好的虾肉,稍烫便捞出。虾汤澄清,入笋片同煮。供糟姜片。
鲫鱼肚儿羹,“用生鲫鱼小者,破肚去肠。切腹腴两片子,以葱、椒、盐、酒浥之。腹后相连如蝴蝶状。用头、背等肉熬汁,捞出肉。以腹腴用筲箕或笊篱盛之,入汁肉焯过。候温,镊出骨。花椒或胡椒、酱水调和。前汁捉清如水,入菜或笋同供”。
“鲫鱼肚儿羹”条
工序与前法略同。取小只的鲫鱼,划取鱼腹最肥处,向背相连,状如蝴蝶,用以腌制。接着用鱼头、鱼背熬汤,捞出鱼肉。竹漏勺盛鱼肚,入汤少焯,稍温便出,镊出鱼刺,加佐料调和。鱼汤澄清,入菜或笋同煮。
其余蛤蜊、蚶子、江瑶、鲤鱼、鰦鱼则无非酒烹。田螺则糖腌或葱椒腌,入鸡汁撺。蟹法有三,常用的恐怕也是水煮之法,即生姜、紫苏、桂皮、盐同煮,旋煮旋啖。
除却河鲜,书中还有一味烧鹅,流传最广,《随园食单》有载,稍详,是故照《食单》移录:
整鹅一只,洗净后,用盐三钱擦其腹内,塞葱一帚填实其中,外将蜜拌酒通身满涂之。锅中一大碗酒、一大碗水蒸之,用竹箸架之,不使鹅身近水。灶内用山茅二束,缓缓烧尽为度。俟锅盖冷后,揭开锅盖,将鹅翻身,仍将锅盖封好蒸之,再用茅柴一束,烧尽为度。柴俟其自尽,不可挑拨。锅盖用绵纸糊封,逼燥裂缝,以水润之。起锅时,不但鹅烂如泥,汤亦鲜美。以此法制鸭,味美亦同。每茅柴一束,重一斤八两。擦盐时,搀入葱、椒末子,以酒和匀。
对于此法,随园评道:“云林集中,载食品甚多,只此一法,试之颇效,余皆附会。”此之谓酷评。不过袁子才这个人向来严苛,他评《说郛》所载饮食之书三十余种,与眉公、笠翁饮食陈言,也都认为不甚可靠,“皆阏于鼻而蛰于口,大半陋儒附会,吾无取也”。“云林鹅”能够入选,想必不俗。 
明代的刻书家顾元庆辑了本《云林遗事》,后被附入《清閟阁集》中。分门别类讲述云林的轶闻,其中不少直接取材自他的师父都穆那里。其中“饮食”一门,下列九条,全数为《制度集》载录。《云林遗事》最早的版本在嘉靖间,清代四库馆臣说崇祯间毛晋汲古阁别有刻本,“较今本稍繁”,只是不晓得这繁本的面貌如何,亦不知与同出汲古阁的这部《制度集》是否有什么关系。
近人讲“鹅适于野人之食”,且食鹅宜在上坟船中,草窗竹屋次之。大抵意思是,鹅之肥腻,只有在极简淡的环境里吃,才不显得“肉食者鄙”。那么,云林这样写诗往往“筍脯”、“菊菹”,作画只有疏树茆亭的“野人”,吃起来就再合适不过了。
倪瓚像石刻,在秋霞圃
附记
上文所举王季迁旧藏《筠石乔柯图》,近日查考著录,发现与各家所见均有出入,是故略赘数言,以发其端。
容庚辑录各家著录中的倪瓒画迹,作《倪瓒画真伪存佚考》,指出明张丑《真迹日录》、清顾麟士《过云楼书画续记》中著录此画,其中以顾氏著录为详:
…..上方自题云:‘萧萧风雨麦秋寒,把笔临摹强自宽,尚赖□君相慰藉,松肪筍脯劝加餐。’下二句为渔洋激赏,其阙文则俞字也。见《清閟阁集》。据翁覃溪手批渔洋《精华录》谓曾见云林此稿,原阙是俞字,足资征信。自题又云:‘四月十七日风雨中,□□茂异携酒肴相饷于晚节轩中,因为写筠石乔柯并题绝句,云林子瓒。”钤一大长方印文曰‘自怡悦’。右方三题,为陆公载平、袁子策(按:当作英)华、赵用晦余。姓氏名字各详于印章。又一为知白道人,印曰鼎伯,白文。
不难发现,这条著录之中,倪诗第三句“君”字之前有一字阙文,奇怪的是,今画上此字不阙,并作“吾”字。有关这条阙文,顾氏转引王士祯《精华录》语,认为原阙当是“俞”字。
按图索骥,查《渔洋山人精华录笺注》(清康熙凤翙堂本)卷二,有用倪诗韵赋诗一首,诗前小序云:“太液兄家旧藏倪元镇画,自题云‘萧萧风雨麦秋寒,把笔临摹强自宽。尚赖□君相慰藉,松肪筍脯劝加餐。’此诗甚佳而《云林集》不载,今年偶得松圆老人画,爱其风格不减云林,因用前韵题于左方。”注云:
《先生文学太液三兄墓志》:“兄讳士鹄,字太液,为新城人。”又《居易录》:“观卞中丞永誉《书画考》,有王叔明自题《乔松绝壑图》绝句,一字不异,第三句阙处是‘俞’字。题下又注云:‘一本作至正十三年二月晦日倪瓒题,与此同。味此诗风致,断是云林所作,然叔明何以勦袭不移一字,殊不可解也。’”
此为原阙是“俞”的由来。
再查张丑《真迹日录》(清乾隆间钞本),此诗却一字未阙,原阙即作“俞”字。另有一点,署款中的“茂异”前两字同样不阙,写作“叔经”。
除却容庚提到的两条著录之外,明李日华《味水轩日记》中亦有一本,记作“云林小景”,题诗同此,而原阙作“东”,向为人所不察。
明人虽然去元未远,但于著录之事却不如清人审慎,著录相对简单,体例也未称完备,这一道理,放到目录书中也同样适用。日记中或有可能误记,但既然两处文献都作“俞”,就应当引起注意。 
不论是否存在复本,至少此本与诸家著录俱不相符,这是事实,除非既且将上款剜去,又有补字的现象,否则此本必然不是著录之本。
至于画上题跋,袁华有存世墨迹可资比较,我以为恐怕不对。其余数跋则目力苦短,不敢妄断,只能先提出问题,以俟来日。 
按:倪诗见于《清閟阁集》卷八,题为《筠石乔松》,文字略有出入。

 

厦大教授陈明光:史学研究与论文写作经验谈

$
0
0


(原标题:讲座 厦大教授陈明光:史学研究与论文写作经验谈)
2017年3月20日下午,厦门大学历史系陈明光教授在校举办了主题为“史学研究与论文写作之我见——从我撰写的学位论文谈起”的学术讲座。此为刁培俊老师主持的厦大历史系研究生必修课“史学研究与论文写作”系列讲座之一。在讲座中,陈先生多以个人研究为例,讲授实际的写作经验,翔实具体,真切足法,又不时忆及读书、治学的往事,亦值得记述。兹撮举讲座大旨,整理成文,或可裨益学林,不负陈先生“薪火相传”的殷殷之望。
讲座伊始,陈先生回顾了其硕士和博士学位论文的写作情况。1982年春,他自福建师范大学本科毕业,考入厦门大学历史系,师从著名历史学家韩国磐先生。1984年,完成硕士学位论文《唐朝实施两税法以后中央与地方分割赋役的斗争》,后经修改、整理,先后在《中国史研究》《历史研究》《厦门大学学报》等刊物发表4篇论文。1988年,亦在韩先生指导下,完成博士学位论文《唐代国家预算研究》,后经修改、整理,先后在《中国史研究》《财政研究》《文献》《厦门大学学报》等刊物发表8篇论文。最后将两篇学位论文整合修订,加上若干篇后写之论文,撰成《唐代财政史新编》一书,1991年由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出版,1999年再版。在20世纪唐代财政史研究领域,鞠清远、Denis Twitchett(杜希德)、李锦绣和陈先生这四大家中,陈先生的研究,以其运用现代财政学的理论概念和史学实证相结合的独到学术理路,洵成一家之言,充实而有光辉。
从硕士论文到博士论文,陈先生的研究范围随之扩大,从财政收入问题扩大到整体财政研究;从唐后期中央与地方分割主要财政收入(赋役)的关系,扩大到有唐一代的财政管理体制和财务行政等,但核心都是唐代财政问题。陈先生夫子自道:这两篇学位论文基本奠定了他以后数十年的学术研究领域,及其所能达到的高度与深度。本场讲座他之所以从其学位论文谈起,是想强调学位论文对学者学术生涯的奠基作用,借此告诫年轻学子一定要认真对待自己的学位论文。陈先生指出,写好学位论文,首先离不开老师的教导。在此,他深切铭感导师韩国磐以及郑学檬、杨际平等先生的教导之恩。然而师承之外,个人刻苦的训练和不懈的努力也至关重要。结合其治学经历,陈先生从八个方面讲述了关于史学研究与论文写作的重要经验。

陈明光教授
一、学术兴趣
陈先生首先强调学术兴趣的重要性。他认为兴趣是史学研究最大的原动力之一,凡立志以史学为业者,首当培养兴趣。陈先生坦承,恢复高考时,正值20世纪70年代末,同当时许多知识青年一样,憧憬着文学梦,因此他填报的第一志愿是中文系。然而因缘际会,却被历史系录取。回顾自己的治学之路,本科生期间发表的数篇习作,无不包含着历史人物传记的情结,这便是将原有的文学兴趣与史学专业相结合的结果。到了研究生学习期间,由于报考方向为“中国封建经济史”(入学后改为中国古代史),加上得益于韩国磐先生所讲授的《中国古代经济史专题》学位课程的教泽,方逐渐培养起对中国古代财政经济史的浓厚兴趣,自此悠游其中,数十年奉为旨归,以至于今。述谈个人的学习履历,陈先生意在劝导初窥史学堂奥的各位年轻学子,学术兴趣虽有出于天性者,亦可经后天培养而成。
二、学术史
陈先生指出,从事史学研究,必须充分掌握学术史。这如同作战之前,必先要侦查阵地。掌握学术史,目的是要站在学术前沿。然而,此事非朝夕之功。要正确评判学术史,能够指出前人的研究所得何在,所失何在;其所得,何以得?其所失,何以失?以及最重要的,如何推进下一步研究?这都需要具备一定的学术积累,要有一个长期的阅读、积淀、思索的过程。
陈先生根据自己聆听韩先生授课的体会,建议年轻学子要特别注意导师授课时有关学术史的评论,然后以此为线索,广泛搜罗相关论著,认真加以研读,钩玄提要,评判得失,如此方能渐渐对研究现状了然于胸,在充分吸收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做到“学如积薪,后来者居上”。陈先生特别强调,在关注学术动态时不要自限藩篱,不能囿于个人选择的历史时段、研究领域或专题之所限,应该扩大视野,博览旁通。有时看似“不相关”的论著却能启发灵感。
三、扎实掌握材料
这是本场讲座的一个重点内容。陈先生指出,历史研究是实证研究,研究客体隐藏在地上和地下的材料里。搜集和掌握材料,是寻找历史研究对象的必由之路。掌握材料,没有一蹴而就的捷径,必须要下苦功夫、“笨”功夫。在所选定的论题范围内,对相关材料要尽可能“竭泽而渔”;惟有穷尽相关材料,才有立论的资格,才能使论证获得可靠的保障。
在此,陈先生举出了他的几篇代表作为例,分享了其发现问题与提出学术新见的过程,证明了穷尽相关史料的重要性。例如,其《唐代“除陌”释论》(刊于《中国史研究》1984年第4期)一文,正是得益于把唐代有关“除陌”的史料收集殆尽,经排比考索,发现唐代所谓“除陌”一词,其实具有商税、货币流通新形式、中央财政临时调集资金的手段这三种不同含义,刷新了以往学界并不全面的认识。再如其《“量出制入”与两税法的制税原则》(刊于《历史研究》1986年第1期)一文,是在全面收集和排比了唐朝在建中元年推行两税法的所有公文,结合黜陟使到各州确定两税定额的具体方法,以及唐中央对两税的定额管理办法等相关资料后,方提出唐朝推行两税法时并没有采用杨炎“量出以为入”建议的卓见。
在陈先生看来,掌握史料需要注意三个方面。第一是阅读原始文献要细致,尤需关注同一种文献或不同文献关于同一个问题表达的文字异同。例如,汉文帝免除田租,是一共13年,还是仅在“十三年”这1年?对此问题,便需要比较《汉书》关于减免田租的多种表达用语。再如,要注意到唐后期、五代、宋朝新出现的一些官方财政用语所反映的财税变革蕴含。
第二是平衡阅读原文与电子文本检索之间的关系。电子检索作为新兴手段,极大地便利了学术研究,固应得到充分利用,但也不能过于依赖。利用电子检索的前提,是原始文献阅读达到一定程度的积累,如此才能正确地选择检索词,以及有效地评估检索结果。例如关于“除陌”,唐代文献中又有“垫陌”、“抽贯”、“短陌”、“欠陌”等不同表达,若不曾广泛阅读原文,便会遗漏许多相关材料。
第三是要关注新资料的发现、公布与利用。新资料既能够解决旧问题,也能够提出新问题。例如出土汉简证明西汉时即有“八月算民”制度;彬州晋简补充了西晋确有计亩征收定额税“田租”制的实证资料;走马楼吴简为探讨户等制起源提供了新证据等。近年来,各种新资料先后被整理、公布,包括官方档案文书的公布,稀见古籍的影印,出土文献的整理,民间文献的收集,国外汉籍善本的回传。以上新资料的应用,必将极大推进史学研究,学者应当随时密切关注。
四、具备相关知识
这是本场讲座的另一个重点。陈先生认为,所谓“历史”,实则是人们对过去事实的认知。历史事实,是谓客体;历史认知,是谓主体。历史研究的主体性包括研究者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的理论,以及所依据的知识结构、人生经验等。这些构成了个人的知识体系。史学研究就是史家基于个人的知识体系,以努力接近和阐述历史事实为己任。因此,史学研究不仅需要实证,也需要阐释;不仅需要考据之学,也需要义理之学。两者不可或缺,亦不可偏废。
陈先生指出,史家的主体意识在史学研究过程中的显性和隐性影响无处不在,因此治史者必须强化和完善主体性的知识结构。首先,要努力积累基础性或曰系统性的专门知识。治中国史者,基础须宽厚,眼界应博通,既需“纵通”,也需“横通”。所谓“纵通”,即“通古今之变”,不限于一朝一代;所谓“横通”,即多角度整体认识历史,不囿于一领域一专题。讲述至此,陈先生忆及当年跟从韩国磐先生问学的一些往事。例如1982年5月4日课上,韩先生谈自己的治学经历与方法,强调研究断代史必须熟悉基本史籍,指出掌握基本史料也是打基础。又如,韩先生强调阅读基本史籍要讲究方法。1982年2月16日课余,陈先生尝问:研治隋唐史,史籍众多,初学者当先读何书?韩先生答曰:先读《资治通鉴》,了然大事件与基本线索;然后对读两《唐书》,读到职官、田制、赋税法律等内容时,结合《通典》《唐六典》《唐律疏议》《唐会要》《文献通考》等专书。这样去读虽然进度稍慢,但基础会更扎实。陈先生说,这些教诲让自己受益深远,至今不忘,希望后学者也能秉承。
再者,还要扎实掌握相关学科知识,掌握多种分析工具。历史学是基础性学科,其研究领域所涉甚广。历史学者应积极吸收其他学科的营养,学习其分析方法,借鉴其分析工具,如此方能增广对历史事实的认知视角,深化史识。陈先生举其研究心得为例,他在研究两税法时,曾借助了现代财政学中“税收管理体制”和“财政管理体制”的概念。运用这两个概念去观察和分析唐朝建中元年推行“两税法”的有关史料,发现“两税法”改革的内涵和外延并非如以往所言,仅仅局限于改革农业税制本身,而是还包含着变革税收管理体制和财政管理体制的重要且丰富的内容,由此所引发的唐中央与地方争夺财力的新矛盾和新形式,都必须重新加以研究。他认为,在进行跨学科的研究时,最理想的状态是将不同学科的特点有机结合,融会贯通。但目前所见不少所谓跨学科研究的史学论著,存在着“穿鞋戴帽”、“两层皮”(或云“眼中金屑”)等弊端,所引史料与所借用的跨学科理论、概念之间,并无有机的内在联系。因此,陈先生强调,要把跨学科的理论、方法运用于史学研究,须追求“左右逢源”、“盐溶于水”之境。
五、培养“历史感”
“历史感”看似不可捉摸,实则真切地影响着学者的研究。陈先生认为,若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历史学者,应当培养自身的“历史感”,以达致宿白先生所谓“神游于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境界。一方面,在研究某些历史问题时要注意设身处地,要回到历史情境中,“还原”古人的社会生活。例如,邓小南教授曾提倡“活”的制度史研究,陈先生认为其关键便在于厘清制度的实施状况与实际影响,而不能仅限于研究制度的条文规定。以两税法为例,研究两税法,就必须认真考察其法令依据、实施状况、制度铺垫和制度性缺陷。
另一方面,应注意从现实社会生活中获得反思历史的灵感。现实生活可以为我们理解历史提供许多新鲜的思路。例如,如何恰当地评价中国历史上的商人、牙人等社会阶层的财政经济作用?在过去的计划经济体制下,排斥商品经济,因此对历史上的商业和商人也多持否定评价。但是,改革开放以后经济体制的变化,让我们认识到商业在经济中的重要地位,也促使我们重新评价历史中商业和商人阶层的作用。

讲座现场
六、选题方向
陈先生认为,选题是论文写作的开端,好的选题可以让论文事半功倍。选题应注意两个方面:一是要由小入大,力所能及。所选论题,应与当前个人的学术能力相对应,不要超出自己所能驾驭的范围。因此,习作宜选择小问题入手,学习写作小论文,然后逐渐扩大研究领域。二是研究方向则应当选“潜力股”,忌打“麻雀战”。即所选论题方向应当有较强的学术延展性,可以形成一定的领域,值得自己今后长期探索。例如韩国磐先生在“文革”后招收的第一批硕士研究生,即李伯重和杨际平。李先生的硕士论文题目是“唐代江南农业的发展”,博士期间他跟随傅衣凌先生转治明清史,所研究的地域依旧是江南,直到今天仍然如此,成为江南研究的国际名家。杨先生的硕士论文选题为均田制,此后几十年的研究重心仍然在此,是当今均田制研究首屈一指的专家。两位先生都是选择“潜力股”论题的典范。陈先生自己长期研究汉唐财政史,也是源于当年研究生期间的选题。
七、完善表达方式
陈先生强调:“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史学论文必须完善其表达方式。其中最重要的是逻辑。史学研究重在推演事物发展变化的因果以及相互的关联性,即胡如雷先生所形象表述的“瞻前顾后,左顾右盼”,若没有严密的逻辑便无以为之。首先,应遵守同一律,即概念的一致性,不能偷换概念。陈先生列举若干史学论著为例,反复说明遵循同一律的重要性,强调在史学研究中,凡涉及研究对象的概念,须将其内涵与外延界定清晰。在中国古代史的研究中,要注意辨别古人使用的相同或相似的词语是否有相同的含义。例如唐人所谓“量出为入”,便有三种财政含义,不可望文生义,混为一谈。
其次,概括应得当。史学论述的概括是逻辑推理的必然,在以举例法为基本论证方法的史学研究中,不可避免地需要概括历史原因、历史规律、历史趋势、历史意义、历史地位等。史学论述的概括是一种追求,惟有通过概括,史学才能从“实录”的层次上升至“通古今之变”的境界。史学论述的概括是一种无奈,因为史料太少或太多,不得不借助于概括。史学论述的概括业可能成为一个陷阱,易失之盲人摸象,以偏概全。史学论述的概括更是一种挑战,“以小明大,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需要极强的洞察力。进行概括时,特别要注意避免以偏概全,推论过远。应注意文献本身蕴涵的时间差异,慎用“两汉”、“隋唐”、“宋元”、“明清”等较长时段的时间概念。也要注意空间差异,不能以一地区的个例代表全国。
再者,论文中要注意避免使用诸如“从来”、“从不”、“每个”、“人人”、“处处”、“无不”、“所有”之类用来涵盖全部的词语。要特别注意反证,对矛盾的资料一定要有所说明。他重温了韩先生当年关于“提出结论要留有余地,有几分资料说几分话”的教导。主张提出结论要尽可能做到“平实”,慎用“不断”、“空前”等词语;还要避免类比失当。在撰写论文的过程中,可以通过排比小论点与主要论据,检查论文的逻辑是否严密。论文写成之后可以通过撰写《提要》或《总括全篇》去检查思路和逻辑是否严密。他说自己从韩先生的论文篇末往往有《总括全篇》一段在写作逻辑训练方面借鉴甚多。
逻辑之外,还应注意行文。文字宜简洁、生动,避免重复啰嗦。不同体裁或题材的史学论文,允许有不同的文字风格。但总体而言,史学文章应严肃,文字应准确、简洁、典雅。当今有些史学文章的文字过于平白,几近鄙俚,应引以为戒。
八、选题方式
陈先生认为,研究生学位论文的选题方式无非是两种:一种是自己选题,经导师认可。此种方式的关键在于如何预测创新点,其中导师的把关作用非常重要。另一种导师命题作文。此种方式好处在于导师已有想法或初步研究,也便于因材命题;但缺点是学生不容易有自己的思路。

陈先生在总结时强调,史学论著要取得创新,需要具备三个要素:充分可靠的资料、科学的理论、恰当的表达形式。因此要写好一篇史学论文,需做好五项基础准备工作:增强理论修养、完善知识结构、详实掌握资料,正确评判相关学术史、提高文字驾驭能力。这便是有志于史学研究的青年学子应努力的方向。
(本文经陈明光教授审定。)

【演讲人简介】
陈明光,厦门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古代经济史家、汉唐史专家,尤精于唐代财政、赋役史研究。曾任厦门大学图书馆馆长、中国唐史学会副会长、中国经济史学会理事。主要著作有《唐代财政史新编》《汉唐财政史论》《六朝财政史》《中国古代的纳税与应役》等,合著《中国赋役制度史》及《魏晋南北朝财政史》《隋唐五代财政史》(《中国财政通史》第三、四卷)等。已在《历史研究》《财政研究》《中国史研究》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100余篇。曾多次荣获教育部全国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福建省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
(原标题:讲座 厦大教授陈明光:史学研究与论文写作经验谈)

 
Viewing all 879 articles
Browse latest View l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