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党校“孙定国冤案”背后
“法治三老”:我们不讲谁讲
颁奖词:正由于“法治三老”和其他坚持法治理念的学者一道,敢说敢言,坚持不懈地打破术语禁忌,让法治一步步“脱敏”,诸多曾被旧观念教条束缚住的法治用语和理念才成为我们今天政治和社会生活中习以为常的表达。三人都已年过八旬,今天仍在为法治的研究、实践和理念的普及四处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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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王栻先生的《严复传》
来源:历史学院 [发布时间:2016-02-24 21:50:13 ] [大 中 小] [ 点击:255 ]
我对严复的了解,主要是得自于一本很薄的小书《严复传》。这书才百把页,八九万字的样子,海蓝色的封面,上面有严复的书法。作者是王栻。我是1976年秋天在上海买的,2角6分。那个时候,好书很少,可上海人民出版社还是出了不少好书的。王栻这本《严复传》能够在1976年8月再版,真是难得。我1980年代从上海到北大求学,后又经历出国留学、留学回国,书架上的书屡经集散,那本1976年购得的《严复传》也丢失了。后来在一个地摊上淘到一本,喜悦之情远胜于得一个大奖,仿佛找回了自己。
我不是搞历史的,年轻时读这本《严复传》,没注意作者王栻的分量,甚至连问也没问:王栻是谁?但书中珍贵的信息,给我留下的印象是终身的。比如,严复1877年3月去英国留学,同船出洋的全部28位同学名单,在这本小书的一个注解中全部登出,其中就有后来在甲午海战中名扬天下的战舰前敌指挥员刘步蟾、林泰曾、林永升、方伯谦、萨镇冰等。
后来这四十年里,国内也出版了几种严复传记,我都是翻翻没有读下去。我看非经济学专业的书,一般是随机翻一页,看看是否有可读的内容,如没有,就放下。在众多的严复传记里,唯独王栻的这本,除了第三章里的个别地方我想跳过去以外,其余各章节,几乎每一页都不能跳过去,都有值得细读的内容,或引自于严复的私人信笺,或录自于一百多年前维新变法时期的报刊的时政言论,都经过作者的精挑细品。尤其是散布于这本小书里的二百多个注解,极见功力,许多注解本身就是一篇精致的小文章。有时,注解透出的信息,比正文还多。往往寥寥数语,就让我能进入严复的内心,理解其苦衷,进而理解作为一个与晚清民初政治关系不浅的学者之处世艰难。
这本《严复传》告诉我,严复理工科出身,是从理工科转到他自己喜欢的经济学和社会科学上来的,而这个转变就发生于其在英国留学的两年间。严复19岁时以最优等成绩毕业于福建船政学堂,原本是一个理工科的大专生。翻翻严复在福建船政学堂所学的功课,主要是英语、数学、物理、化学、地理、天文、航海,其中数学从初等数学学到高等数学的微积分。以这样的知识结构,就是在140年以后的今天,也足够学现代经济学了。严复毕业后在北洋水师实践五年,分别到渤海、黄海、东海、南海的海军岗位上历练,到过日本、新加坡,并在战舰的岗位上随沈宝桢到台湾工作过。可以说,严复的海军履历遍及我国近、中海的整个海疆。严复在1877年被沈宝桢以第一名选中,由马建堂带到英国留学,他和他的同学的目标并不是拿英国学位,而是服从国家战略需要,先花一年时间在格林威治海军学院学习理工科的基础课,再花一年时间到英国皇家海军军舰上实习。可见,严复所获的留学机会,是晚清强军战略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批留学生只在英国学习两年,真正的课堂教学只有一年。
由于严复资质聪慧,无论在福建船政学堂,还是在英国格林威治海军学院的第一年基础课学习,都学业优秀,这使布衣出身的严复得到了晚清改革名臣沈宝桢、马建堂、郭嵩焘的赏识。在英国留学的第二年,严复没有与其他同学一道到英国皇家海军战舰上去实习,而是继续留在格林威治学院读书,而且除了与海军有关的课程以外,还读了经济学、法学和社会学的书。严复利用星期日,常去拜会大清第一任驻英公使郭嵩焘,相互交谈学习社会科学的心得,并且成了郭的忘年交。严复一生的西学基础,就是在留英的这两年打下的。
别以为留学归来就仕途畅通。王栻先生在《严复传》里,向我们介绍了严复这个“海归”不如“土鳖”,甚至要放弃海归身份转而考土鳖的故事。回国以后,清政府仍按照原来的留学人才使用计划安排严复的工作。严复的伯乐是沈宝桢,沈宝桢本是能与李鸿章抗衡的两江总督,但就在严复归国的1879年,沈宝桢去世了,这使得严复的仕途失去了强有力的支持,成了他一生在政治上未获重用的重要原因。当然,整个留英人才,是按原计划留在晚清的北洋海军内的,归李鸿章管辖。
严复先是回到他母校——福建船政学堂做了一年的教员,第二年被李鸿章提拔出任位于天津的北洋水师学堂教务长,后来通过送银子,才谋到副校长的位置,最后才升为校长。他在北洋水师学堂一共干了20年,一直没有进入晚清政治的核心圈。其根本原因,还是由于国内体制对于海归人士是封闭的。严复看到了晚清,尤其是北洋水师内部的腐败,私底下甚至说出三十年内中国会被外国吞灭殆尽的话,但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还是投靠于李鸿章。甚至于1885、1888、1889、1893年四次参加科举考试,想重新获得国内功名,按体制内的程序获得升迁,结果均告失败。这对于严复个人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剧。
这其实不但是严复个人的悲剧,而且是整个中国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一个悲剧。不要说晚清政治里的顽固派对于西学是排斥的,哪怕是当时主张改革的李鸿章、张之洞那样的洋务派领袖,也顶多是把懂西学的严复看做是“为用”之才,任命严复做个大学校长,已经算是破格重用了。就连主张变革的国内知识界、理论界,主导潮流的主帅也不是严复,而是不中不西、基本上是从传统中学里冲杀出来的康有为、梁启超。康梁维新所谓的“新学”,其实是改头换面的中学,只是杂之以“人造奶油”式的西学词句。王栻先生在书中借用梁启超的话指出,维新人士的所谓西学、新学,多是从一些不成熟的译本中生硬借鉴过来,整个中国处于一种“学问饥饿”之环境中,构成一种不中不西亦中亦西之新学派。其实不仅是在严复时代,就是在今天,也一直是这种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学派占据上风。为什么?原因是:受众容易接受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东西,太西化的东西接受不了;亦中亦西的东西不动摇中国体制之根本,统治者欢迎。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严复想推广纯粹的西学,只能是处于被边缘化的地位。
因此,严复一生一直处于二线,退而做思想、教育、出版方面的工作,就是办报、办学与译书。办报离政治仍然太近,严复还是不适宜。可贵的是,严复在报刊上发表的几篇时文,比较系统地提出了“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这个严氏“三民主义”。其思想核心,还是教育救国、学术救国,这非常契合严复的个人阅历和地位。当然,他也不是清高之士,对于政治一直是跃跃欲试的。王栻先生写到,作为北洋水师学堂的校长,严复在百日维新的高潮时,也是积极介入的。在百日维新的最后一周里,严复曾单独被光绪皇帝召见问策。一周后,戊戌政变发生,慈禧太后对变法维新之士恨之入骨,将维新领袖的名字一一写在其座位左右,发誓要斩尽杀绝,可严复却相安无事,仍然回到天津做他的北洋水师学堂校长。说明朝廷深知严复不是一个搞政治的人,是一个正派的学者,论办学、出书,还是一把好手。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严复在仕途上的不畅,却成全了其在办学、出书方面的事业。在晚清,北洋水师学堂是最高的军事学院,其培养的人才,不但输送至北洋水师,而且一直影响到清末民初北洋军阀的人脉,这种影响力一直延续至20世纪30年代。尽管从个人来看,北洋军阀问题成山,但从社会、政治、军事的演化过程看,北洋水师和北洋军阀是军队的近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台阶,而严复就是站在这个台阶上的校长。王栻先生揭示,正是在天津北洋水师学堂期间,严复与正在小站练兵的袁世凯开始了长达20年的交往。后来,1912年袁世凯做了大总统,马上任命严复为北京大学校长。其实,严复只做了9个月的北大校长,他的教育生涯,主要还是在北洋水师学堂的那20年。
作为学人,严复的勤奋踏实,令我肃然起敬。在1894至1908年间这15年内里,严复完成了《原富》、《天演论》、《群己权界论》等10部英国社科名著的翻译,还亲自编写英语语法、政治学讲义出版,成为晚清介绍最前沿的国外社科学说的先行者和最大成就者。他自信其译文在30年内无人能够超越,这大概也是正确的。在中国,《国富论》的下一个译本——郭大力、王亚南译本的问世,离严复的译本,相隔就有三十多年。
王栻先生就这样将一个由理科生转为社科、文科研究者的严复,将一个留英归来后漂泊于国内改革、强军、革命、复辟浪潮之边缘的严复,将一个严谨治学、正派勤奋,又不时卷入政治纠结的学人严复,活脱脱地描绘了出来,整个《严复传》,像一幅国画,清淡、雅致、高远。王栻是何人?他是从哪里学到如此高超的治史之功的?一查方知,王栻(1912-1983)是193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历史系的,其毕业论文就是做严复研究的,导师是张荫麟。王栻先生毕生研究严复,是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主要著作有《严复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维新运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等,是《严复集》的主编。这样说来,我在22岁那年买下《严复传》,乃是结交了一位高人。
我之所以将《严复传》视为珍宝,有一个私人秘密:严复生于1854年,我生于1954年,相差正好100年。自从读了《严复传》,我往往会每年都把自己与100年前的严复在当年做的成就相对比。比如,严复与我都是19岁大学毕业,严复与我都出国留学,可我比他晚出国12岁。又比如,今年是2015年,我就会去查严复在1915年做成了什么学问?我与他比,不足在何处?严复成了我的一面镜子,年年要比。我这样做,其实也有由头:因为严复的像就竖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内,我每每去图书馆,总会见到他;严复的题词就刻写在我工作的北京大学经济学院大楼前的石碑上,使我天天面对严复;而我的个人命运与工作机缘,又受惠于当年提携过严复的福建籍晚清重臣陈宝琛的后代——陈岱孙先生,因此我与严复先生有间接的传承关系;而我目前所从事的工作,更直接与严复当年的工作有关——我也从事《国富论》的研究,研究中国的改革、开放、强军、实现中国梦的种种问题,这与100年前严复的使命是一样的。冥冥之中,严复就像晚间的清风明月,伴我行走于未名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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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的一段精神恋爱
金克木迟迟下不了决心结束爱情的长跑,结果用了一生来证明。(资料图/图)
(本文首发于2017年6月1日《南方周末》)
金克木的这段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并没有因为双方的结婚而断了联系。两人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夫,他们的友谊却称得上地久天长。
金克木笔下的故事,源自真实又非常传奇动人,可以一读再读。
他的《保险朋友》(收入《书外长短》)写他在北京、南京、长沙、昆明一路结交的女朋友们。这是他人生中闪过的一连串难忘的影子,也成为读者心目中难忘的影子。影子的特点是影影绰绰,但又是那么难以忘怀,由作者几十年后写出来,依然那么生动和形象,宛如初见,拨动心弦,读者虽然看不真切旧日的衣香鬓影,如花笑靥,却也同样感动同样难忘。可惜文中没一个真名实姓,都是英文代号,对于喜欢索隐的读者,不免要费一番手脚和脑力。
这里专讲化名Z的那位,金克木最主要的“保险朋友”。
所谓保险朋友,金克木这么说:
有一个保险的女朋友,一来是有一海之隔;二来是彼此处于两个世界,决不会有一般男女朋友那种纠葛。我们做真正的朋友,纯粹的朋友,太妙了,不见面,只通信,不管身份、年龄、形貌、生活、社会关系,忘了一切,没有肉体的干扰,只有精神的交流,以心对心,太妙了。
这差不多相当于我们后来盛行一时的“笔友”,或者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对象。
两人是在北京大学的课堂里结识的,时间在1934年。Z是天主教会办的圣心女校毕业的富家女,法语很好。金克木到大学蹭课,在法语课堂上结识了Z,Z又拉他到戏剧课堂听课,两人情愫暗生。
学期结束了,最后一堂课。“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最后出来”,在金克木笔下,这一幕化作两句诗:
记得我们并肩走过百级阶梯,
记得你那时的笑,那时的春衣。
随后,Z去日本留学,大概是Z看出了金克木的顾虑,又不想失去两人之间的默契和友谊,Z向金克木提议:“你只管把我当作保了险的女朋友好了。”两人之间开始了长达五十七年的通信交往。“北平同学半年,九龙见面一年,断绝又接上,接上又断绝的通信五十七年,见面,有说不完的话。不见面,见心,心里有永不磨灭的人情。”
因为卢希微,萧乾与金克木有了交集,成了钱锺书所谓的一对“同情兄”。(邓伟/图)
直到1990年,两人都是桑榆暮景,Z写信给金克木:“以后我不写信去,你就别写信来。这个朋友总算是全始全终吧?”
金克木和Z的故事,当年他遇见吴宓后,曾向吴宓和盘托出,分享了自己内心的秘密。
Z是谁呢?最终,由吴宓把谜底揭开了。
1941年5月25日《吴宓日记》载:
金克木来,盘桓倾谈终日。
金克木读宓近年诗稿。宓则读彼之石印《诗集》。彼旋以诗中人卢希微小姐(Sylvie)之照片多枚示宓,而述其历史及心情。盖此小姐屡次曾对金倾心,而金之态度为“我决不与伊婚。让伊去嫁她的表兄。故上次伊自日内瓦来函,我复信云:我已死去。——我爱伊深至,为此爱作了这许多诗诉苦。而终不肯婚伊。这样做法,我正可维系着伊对我的爱情。我将随便娶一能煮饭洗衣之太太,买一丫头来做太太亦可。”
原来,Z就是卢希微,就是金克木石印诗集《蝙蝠集》中再三吟咏的“诗中人”。所谓多枚照片,《保险朋友》中也有记载,卢希微到日本去后,曾寄给他三张照片,一张是在日本房子的廊下,对面站着;一张是坐着,对着打字机,侧面;一张是孤单地坐在椅子上,正面。
在吴宓笔下,金克木不肯和卢希微结婚的原因,似乎只是为了能长久维系“伊对我的爱情”,难道结婚真是爱情的坟墓,会即刻亲手葬送爱情?而在《保险朋友》中有三个说法值得注意:
其一:两人告别时互通姓名,“她也迟疑一下才说出名字。她忽然变得口气严肃,甚至是严厉:‘你没有听到别人讲我?’”
Z似乎对自己的口碑有所担心。
其二:Z到日本后,寄了三张照片给金。金克木看了照片后,议论说:“她这是告诉我,她并不是沙鸥描写的‘风流小姐’吗?”
金克木多少听到了一些于Z不利的风言,影响到自己的抉择。
其三:“实际不能说她不信我,而是我不信她。”“我相信的,往往不可信。我不相信的,反而是应当相信的。Z是真心朋友,我现在知道了,用一生的过程证实了,太晚了。”
金克木迟迟下不了决心结束爱情的长跑,结果用了一生来证明。
然而,吴宓记下的金克木口中所说:“我将随便娶一能煮饭洗衣之太太,买一丫头来做太太亦可”,也正见金克木情爱方面的幼稚和回避真实内心的倾向,甚至有自卑心结,使得他依违其间,不敢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他最终也并没有娶一个煮饭洗衣的丫头,而是迎娶了唐长孺的妹妹唐季雍。
金克木在《孔乙己外传》中附录了卢希微的半张照片,并从卢希微的日本来信中节选了一段文字:“有人强要我的照片,我剪破了。这完整剩下的部分就寄给你吧。”(资料图/图)
金克木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他的《风烛灰》一书有一个附录,收录了他在1945年致沈从文的一封信,其中有这样有趣的一段话:
树臧兄消息闻之甚为欣慰,前杨刚过印时已曾言及,马耳来时又说其不可靠。今既有所归,无论他人谓之何,如愿即是幸福。弟自昆明一见之后,未能忘怀,并无他意,只觉歉仄于心。杨刚曾问:“是否有报复之意?”自忖(原作“付”,笔者改)实无。今闻证实此讯,如释重负。卢君近闻已在日内瓦与使馆中人订婚,或已结婚。此乃大幸事,弟亦随之而获“解放”。弟不知萧郎知之否耳?其表兄(追之十余载)去岁亦在渝与粤女结婚。此一重公案告一段落,所余者萧与某两个聪明的傻瓜而已。
该信后金木婴有个附记,对文中提到的名字稍作解释,如——
树臧:王树藏。又名王长华,西南联大毕业生。
杨刚:著名记者。当时为《大公报》驻美记者。
马耳:叶君健。笔名马耳,文学家,翻译家。
卢君:北大学生,留学欧洲。
萧郎:萧乾。著名记者,文学家,当时为《大公报》驻欧洲记者。
这个注释相当简略,不足以全面了解上引此段说的是什么,所以我在这里必须再加说明。王树藏是萧乾的前妻,萧乾在香港为了追求“卢君”,最后离婚,两人分道扬镳。卢君就是上面所说的卢希微,在萧乾的文章中则称为卢雪妮,其实是同一个人。萧乾在香港追求卢希微之时,正好金克木在昆明结识了王树藏,故有杨刚此问:是否有报复之意?
怎么报复?大抵是说:你想不想追求王树藏以报萧乾追求卢希微之仇?
就这样,萧乾与金克木有了交集,成了钱锺书所谓的一对“同情兄”。一个是有妇之夫萧乾,一个是已经七八年通信,相知有素的保险朋友,而卢希微还有一个追求了她十多年的表兄。至1945年金克木写这封信给沈从文,一切都有了分晓:王树藏与萧乾分手,和别人重组了家庭。萧乾追求卢希微未果,去了英国。卢希微的表兄选择了一个广东女子成婚,她最终选择了使馆中人。几年后,金克木也找到了归宿,和唐长孺之妹唐季雍结了婚。
金克木的这位保险朋友并没有因为大家结婚而断了联系,她真的成了金克木一生的保险朋友。两人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夫,他们的友谊却称得上地久天长。
不过,两人的友谊也历经风险,抗战中,金克木在长沙,卢希微在香港,萧乾攻势凶猛,“香港寄长沙的信中有了这句话:‘我有点怕,这个保险朋友有点不大保险了。’”后来,金克木到了香港,到卢希微的住所会面,“这时的友情已经大非昔比了,不过还是朋友。”
金克木到太白楼学士台,准备上到屋顶。“我迟疑着上楼时,一个很年轻的青年下来,和我擦肩而过,好像是瞪眼看了我一下。”这个青年是不是萧乾?金克木没有说,他只说:“她有的是追她谈爱情谈婚姻的人。”
金克木写保险朋友一文,写了很多动感情的话,表达了他一生挚爱卢希微的感情,金克木的文章一般都是收敛的,只有此文,情感很浓烈,遮也遮不住,因为卢希微,金克木的人生有了别样的经历。(请邓伟先生的后人速与责任编辑联系)
一位早熟文艺青年的破碎的梦
陈晓维
2017-05-01 12:46 来源:澎湃新闻
孔德学校校刊,1927年出版。
“这本哪买的?”“华夏天禧,最近买他们东西比较多。”“就这一期?”“就这一期。普通书而已,没什么可看的。”拿在手里的是本孔德学校的校刊,1927年出版。薄薄的册子,只有四十几页。内容却不含糊,有周作人和张凤举的译作。周那篇是丘浅次郎的《不及格与退学》、张凤举译的则是西田几多郎的《知和爱》。
孔德学校大名鼎鼎。这是用中法庚款办起来的一所私立学校,从幼儿园到高中俱全,校址就在东华门外。早年一直是蔡元培挂名当校长,实际主持的却是那位“不登大雅之堂”的马隅卿先生。学生多北大教授子女,皆“高知二代”。比如这期《孔德月刊》登出的孔德学校同学会委员名单里:文艺部委员钱秉雄、美术部委员钱三强皆钱玄同之子;运动部委员周丰一是周作人之子;音乐部委员沈令扬、运动部委员沈令昕为沈尹默之子;美术部委员钱端智是钱稻孙之子;音乐部委员马节是马裕藻之子;候补委员周鞠子为周建人女儿;齐香是齐如山女儿。
不过引起我兴趣的倒不在此,而是从目录中发现了一个将要被我遗忘的名字——包乾元。
包乾元的照片
这一年,包乾元十六岁。在一长串的学生委员名单里,他排名居首。校刊里有他的作品,而且一下两篇!可见,这时的他已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他翻译了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古古》,讲一个少年和一匹老马的故事。还写了首伤感的白话诗:“孩子们:何苦奋奋的跑呢,坟墓永在等候你们呀。”“柔弱的灯光,如我心中欲说的话,无力的颤动着。”“风——摧残了花木。人——摧残了世界。”
包乾元发表在孔德学校校刊上的小诗
这期月刊出版的次年他从孔德毕业,考上北大外文系法语专业。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在不少刊物上发表过作品。如《北大学生月刊》、沈从文主编的《大公报》文艺副刊、《学文》……著名的《论语》杂志上也有他的文章。有篇《猫狗》,署名“大灾”的,就是他。
少年时代低沉的小诗,和“大灾”这个晦气的笔名,让人觉得,似乎有朵阴云一直笼罩在这颗文坛新星的头顶。孔德、北大、法语专业,他的未来应该是金马玉堂才对。这个振翅欲飞的早熟的文艺青年,他是谁?他在忧虑什么?前方,是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
无论听没听说过包乾元这个名字,你的眼睛里,也许已经隐约看到了他一生的道路。
我可以讲他的故事,是因为多年前,得到过一些有关的档案资料。
的确,他和孔德的同学们不同,他的父亲并非社会名流。
包乾元说:“我十一岁前在家自学,与钱稻孙家住一起。他家是一封建家庭,礼俗很多,我因此沾染了一种拘谨的习气。更加上我家穷,寄居别人门下,也养成一种逆来顺受、忍耐和优柔寡断的性格。几十年来,这性格已成为我一个包袱。”
不仅如此,由于父母感情不合,在家不是吵架就是厮打,所以他从未感受到家庭的温暖。
十二岁那年,通过钱稻孙的关系,包乾元进了孔德学校。“孔德学校实际上是一高级干部的子弟学校,校董即三沈二马钱玄同周作人这些人,学生大都是他们的子女,来去均包车接送。极少数的中下级干部子女无形中精神感受威胁,我亦其中之一。日久养成一种自卑感,认为一切生来就不如人。因而思想狭隘,感情丰富,不苟言笑,终日沉溺在文艺小说的圈子里。”
孩子勉力去上一所令人羡慕的学校,或者一所适合自己的学校,哪个更好?
孔德毕业后,包乾元本可免试升入中法大学预科。但受父亲的影响,认为北大教授中多“达官贵人”,如能混一资历,结识一些名流教授,将来可衣食无忧。遂报考,并被录取在外文系法文组(该专业只有五名学生,当时金克木亦常在法文组旁听)。
踌躇满志,而又心怀忐忑。和许多少年人一样,包乾元开始做他的第一个梦——文学梦。
大学期间,他努力接近名教授,举手投足亦模仿杨振声、傅斯年等人的名士气。他不但写文章四处投稿,还学画画,学小提琴,并参加星期剧社的话剧演出。
毕业的时候,同学们都以为他交游广泛,早已寻好了出路。事实上他求职却是四处碰壁。最后还是沈尹默设法,为他在孔德小学谋得一席教职。他不甘心屈就一小学老师,听说给《学文》投稿时打过交道的余上沅创办了南京戏剧学校,就主动去信联系。然后瞒着孔德学校,南下做了戏剧学校的文牍兼男生管理员。没想到两项事务性的工作,他都不在行,次年即被勒令离职。
此时包乾元已结婚,生计一旦断绝,顿时陷入困境。他思前想后,只好面对现实,忍痛将自己的“文学小店”关张,考入南京上海银行做一实习生,改学会计,只为能捧上一只铁饭碗。
随之而来的,就是日本侵华,南京陷落。他和别人一样,经安庆逃往汉口。在汉口遇到了随北大师生一起南下的父亲包尹辅(此时包尹辅已由钱稻孙介绍,进北大做了庶务,后又在西南联大任出纳组主任,父子俩成了同行)。父亲见他骨瘦如柴,囊空如洗,就带了小夫妻俩,一道跟着大部队去了昆明。尚不满周岁的女儿亦不得不被留在汉口。
到达昆明,已是1939年初夏。
南国盛夏的缤纷绚丽对一个无业流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一份可以糊口的稳定工作。在亲友的帮助下,他在西南联大教务处获得了一个事务员的职位。包乾元不可谓不勤奋,除了本职工作,他还开办了一个法语速成班,并帮助钱端升主办的《今日评论》做发行工作。他四处兼职,努力赚钱。但赚钱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法币贬值的速度。两年过去了,他不但依然两手空空,还因劳累得上了肺病。
蒋梦麟又把他推荐到北大办事处任总务(联大虽为三校合办,但各校仍自己另有办事处)。北大办事处就设在云南王“龙云”家隔壁,内有教员宿舍。包乾元的任务就是出现空袭警报时督促各教授疏散,然后锁上大门。有一次空袭,因情势急迫,他误将经济系教授周作仁(江苏淮安人)锁在院内。事后,周教授大发雷霆。另一次,办事处内宿舍门窗多被日机炸毁。因泥瓦匠不易寻到,致使门窗多日未能复原,教授意见更多。为了平息众怒,蒋梦麟只好把包辞退,推荐到中国银行运输处干起了会计。
抗战结束前这几年,他换了好几次工作,自认为兢兢业业,最后只落得个一无所有。他发现,铁饭碗也解决不了生计问题。从那些发了战争财的同事、上级身上,他总结着经验教训:为达目的,要不择手段;“忍,等,狠”;金钱就是力量。根据这套处世哲学,他决定向金钱发起进攻。
这个包乾元已经不是孔德校刊上那个有点自卑的文学新星了。
他想方设法调入了陆良招待所任会计股长。这是个肥缺。陆良所是美军B29重型轰炸机基地。最多时驻扎有五千多美国大兵。每天仅鸡蛋就要消耗掉上万只,牛肉数百斤。农林牧副渔,进进出出都由招待所经手。包乾元和所长、总务配合默契,用多开单价、虚报勤杂人员名额等办法大肆聚敛。得到的钱就去跟美国兵换美元,再拿美元到黑市上高价售出。利上加利。包乾元在银行里学到的一手天衣无缝的做账方法,这次派上了用场。稽查人员数次巡视竟难以抓到把柄。
战后,陆良所解散。这在包乾元意料之中。他已攒下第一桶金。随即便加入了几个老相识组织的南亚公司,赴越南海防做办事处主任。在越南,他把这几年锤炼出的生意经活学活用,发扬光大。炒汇、囤积紧俏商品、放高利贷……他赚了更多的钱。每天与当地一些富商大贾出入舞厅酒楼,声色征逐。这样的日子很快活。他想在越南定居下去,不再做中国人了。人到中年,半生光阴毫无建树,文学梦已死,政治上又无发展,那就在经济上寻找出路吧。
但世事往往难遂人愿。1947年,越南抗法战争打响。海防停水、停电、粮食短缺。他持有的越币大幅贬值,囤积的药材无人问津,放出去的高利贷收不回来,资金链迅速断裂。此时,南亚公司也宣布撤销海防办事处。包乾元在越南举目无亲,看看中文报纸,国内亦是兵荒马乱。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回国与家人团聚。一切就听天由命吧。他在北部湾的风浪颠簸中抵达香港。离港入境时,数数口袋里的钞票,辛辛苦苦好几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只剩下二百四十美元(这最后一笔钱回北平后放高利贷也全部损失了)。
经此波折,包乾元已心灰意冷。只想在北京,安安稳稳做个法语教师。他遍访亲友,见到的却都是过河的泥菩萨,自保尚需奋力,如何能对他施以援手。归途中,为排遣寂寥,他曾写过一篇五六千字的游记《海防归来》,投给《世界日报》。经刊出后,却未见稿费。他便上门索要。没想到《世界日报》的经理吴范寰原是孔德学校的教员。两人早就相识。包乾元遂变索稿费为求职。这样阴差阳错,他进了《世界日报》,职务还是会计。
北平解放后,《世界日报》被军管会接收,随即停刊。经理吴范寰被斗争。在斗争中,包乾元极不仗义地举报了吴私藏美金的秘密。不久,《光明日报》在《世界日报》位于西长安街的原址上创刊,包乾元被留用。
新社会了,包乾元曾求之不得的铁饭碗终于有了。在《光明日报》社工作,周围都是舞文弄墨的文人,那么文学梦似乎也有重拾的可能。是啊,一切都看起来很不错。
包乾元在《光明日报》会计组的工作证
既然说到《光明日报》,那么,储安平这个名字可能已经出现在你的脑海里了。
干脆把包乾元的历史快进到储安平因为“党天下”等言论被打倒的1957年。
《右派分子包乾元的言行》
这年9月,光明日报社编印了著名的《右派分子储安平的言行》。不大为人所知的是,同时还出炉过一册《右派分子包乾元的言行》。《言行》主要分三部分:先列举包氏的主要言论;然后是同事的揭发材料;包的检讨(他自己用的是“检查”这个词)放在最后。
其实,他跟储安平没有什么来往。储在光明日报社的时间很短,并且包乾元只是一名基层工作者,和忙碌的总编辑难得说上话。但包的“右派言论”里却颇多精神上与储契合者。比如最要命的一条,他说“党群关系是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的关系”;其他的诸如“污蔑苏联,崇拜美国”,“攻击党员是外行领导内行”,“欣赏昆明时期龙云的民主”等等,可想而知,也都遭到了同事、领导们的愤怒揭批。
包乾元的发言记录
他被免职。发配到遥远的广西。在自治区科委的情报资料组管图书报纸(我仍然记得,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从北京去一趟广西,仍被一般人视为苦旅畏途)。在四季如春的城市里夹起尾巴接受改造。
包乾元自己说,在《光明日报》这八年,他过得并不顺心。刚开始,报社的氛围又唤醒了他在孔德读书时做过的文学梦。他不想再当会计。他要写文章,做记者(这时候他的文学已经变成《懂得战斗的人,也是最能理解生活的人——读“把一切献给党”》这样的货色了)。1953年,他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喜悦。当时领导说要调他去做编辑。这样,就又能跟文字打交道了。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充满了干劲。没想到,后来正式发表,是让他到读者来信部,处理信件。包乾元少年得志,内心深处一直颇为孤芳自赏。现在蹉跎半生,居然一事无成。文学梦、名流梦、金钱梦……竟连一只寻常的铁饭碗,尚且如此不易得。所以他在报社给人的印象是,永远牢骚满腹。
到广西之后,他又有哪些新的故事?我已无从知道。想想储安平的不知所踪,想想未来还有那么多锣鼓喧天的运动在等着他,其境遇应该好不到哪里去吧。
这些年,因为喜欢收集旧东西的缘故,看了那么多老一辈的悲欢往事,如今已心生厌倦。我甚至常常惮于深入其中的细节。它们琐碎、无聊、大同小异。除了悲多欢少,更充斥荒诞、愚昧和黑暗。一切历史似乎都只是为了提醒你,天地不仁,一生只不过是梦幻逐一破灭的漠然过程罢了。
金性尧旧藏知堂译著入藏记
陈晓维
2017-02-03 11:59 来源:澎湃新闻
春节前,孔夫子旧书网上出现了一册周遐寿译《希腊女诗人萨波》(以下简称“《萨波》”)。1951年8月上海出版公司初版,印三千册。书品如新,内页尚有毛笔题赠两行“星屋兄惠存 遐寿 此系在横浜桥边小楼上所写正可作沪游纪念也”,钤“周遐寿印”。
星屋即金性尧。该书序文页盖有“金性尧”朱文印章。
从字体到题赠内容扫视一过,凭直觉,东西不假。又翻看卖家其他拍品,还有几种也是金氏旧藏,心又为之一宽。
卖主似不知道周遐寿即周作人。标题只写“1951作者签名钦印本”(原文如此)。起拍价一百元。若果真如此,就有可能是个漏儿。但当即有书友来电话提醒:这老板山西人,卖书已经多年,能不知道周遐寿是周作人?
所以别高兴得太早。现在签名本假货遍地。也许不仅不是漏儿,还是个诱你往里跳的坑。无论如何,还是得凭证据说话。
签赠页文字及印章
先考量题赠文字涉及的史实。1949年1月26日,周作人结束了三年多的牢狱生涯,从南京老虎桥监狱取保释放。先赴上海,住在学生尤炳圻位于北四川路横浜桥福德里的家中。此即题赠中所说的“横浜桥边小楼”。到8月15日回北平为止,在小楼上共住一百九十八天。在此期间,与周作人常来常往的朋友,就有下文将提到的几位文学青年金性尧、康嗣群、方纪生,还有王予(即徐淦),如:“六月十三日 同尤炳圻往金星屋处。方纪生、陶亢德、徐訏、周黎庵、夏慎初等,同在金星屋处聚餐。”金性尧家境殷实,抗战胜利后这几年一直在家闲居。
7月19日,周作人从陶亢德处得到一册英人韦格耳所著《勒斯婆思的萨波,她的生活与其时代》原版书。次日,他开始动手编译《希腊女诗人萨波》,至8月4日完工。周作人久有将萨波介绍到中国的意愿。他在序言里说:“介绍在诗经时代的女诗人的诗到中国来,这件事总是值得做的。”书编成后,他“将原稿托付康嗣群君,经他转交给上海出版公司,后来郑西谛君知道了,他竭力怂恿公司的老板付印,并且将它收入他所主编的文艺复兴丛书里边”(《知堂回想录》)。
“此系在横浜桥边小楼上所写”即是回顾此书缘起。赠言从史实上看无懈可击。周作人那句“可作沪游纪念”,可以解读成对兵荒马乱年代旅居上海的纪念,也可看作他和金性尧两人在沪滨半年交往的纪念。一个“游”字更可约略窥见周氏此一时期之心境。
正想到这里,我友“考据狂人”宋希於君又杀来助阵。他微信说,徐淦撰《忘年交琐记》一文里有相关的重要线索。徐淦比周作人小三十二岁,是他的绍兴同乡。1943年,周作人南下游历苏州南京之间,两人相识。六年后,在上海重聚。之后,徐淦失业,就到北京寻找机会。甫进京,蒙周作人照顾,暂时借住八道湾十一号周宅。直到他被人民美术出版社录用作连环画编辑,有了正式工作,才由“知堂代央图书馆的王先生帮我在新街口罗儿胡同租了个瓦屋低窗的小独院里的三间北房”,正式搬出。徐淦在文中写道:“新居与八道湾隔一条街,我常去,知堂也偶尔到我家坐坐。他不喝酒,我也不留他吃饭。只有一次,金性尧来看我,我请知堂一起来进便餐,他把废名先生也带了来,还有方纪生君。”
多年前某一时刻的昏黄画面似乎就此浮现出来。我在头脑中想象:在罗儿胡同的聚会上,花甲老作家周作人和废名、方纪生一同出席。他还带来了新出版的“《萨波》”,当场写了赠言,并盖了章。“《萨波》”出版于1951年8月。废名则因院系调整,于1952年9月离开北京赴东北人民大学(现吉林大学)执教。其间,废名又于1951年10月到次年5月随北大师生赴江西吉安参加土改。如果这册“《萨波》”确实是在此次见面时获赠。那么聚会的时间就应该确定在1951年8月到10月,或1952年5月到9月间的某一天。
但事情没这么简单。我又查到金性尧晚年在《叶落归根》一文里回忆:“一九五〇年,我因亲戚之邀,往游北京,曾到八道湾去看了他两次,在那里遇见了废名和江绍原。”会不会是金先生年老,记错了时间?再看周作人1950年7月21日在《亦报》发表的《游长城》,其中提到“舟山友人从上海来北京游览,到了半月之后,问他怎么样……”舟山友人即金性尧。那么,金性尧北游时间大致应在1950年6、7月间。而此时,“《萨波》”还没出版。自然不可能有当面签赠一事。美好的想象走进了死胡同。我只好悻悻然把刚刚在眼前定格的这幅发生于徐淦家里的温暖聚会的老照片折好,重新塞回口袋。此设想不成立。
更大的可能还是寄赠。周作人一向爱送书给朋友。金性尧和徐淦一样,是周的忘年交。周、金二人从沦陷时期开始通信。金性尧早期著作《文抄》序言还是由周作人亲自操刀。1949、1950年间两人多见面之缘。也就是说,“《萨波》”出版前后,正是周、金往来最频繁的时期。因此,出书后,寄赠一册给金性尧,缅怀一下“那段一起走过的日子”,正是顺理成章之事。还是金性尧那篇《叶落归根》一锤定音。他说:“我返沪之后,与知堂还有信札往来,他每有著作,必签名相赠,这所谓著作,其实都是翻译的,现在自然一无存留。”
再说笔迹。这是关键。周作人赠言写在书名页前所附的硫酸纸上。纸光且滑,不易着墨,也不利于吸收印油。手边正好有止庵先生编的《周作人致松枝茂夫手札》。通信时间横跨上世纪三十至六十年代,正可比对。遂挑出几封与1951年较为接近的书信。其中有给松枝茂夫的,也有致柳存仁的。周作人这一时期的字变小,字距变窄,显得局促。看上去不如三四十年代写在清丽笺纸上的周字那么恬淡从容。我从中挑出相同的字摆在一起对照。可以看出,笔顺笔势字形均一致。
最后看印章。印象中,没见周作人用过此印章。但想起前些年,福建教育出版社出过一部《知堂遗存》。线装一函两册。其中第二册即是《周作人印谱》。此书系依照鲍耀明藏周作人1964年手拓印谱影印而成。当年定价三百二十元。因为嫌贵,没买。现在到孔夫子上一查,已涨到六百元,更无力问津了。首都图书馆离家近,上其网站检索,发现馆内无藏。只好坐地铁去三十公里外的国家图书馆调阅。
京城今年雾霾深重,这是冬天里难得的一个晴窗丽日。坐在暖气大开的阅览室里,印谱翻至卷尾,“周遐寿印”才终于现身,周作人并注明“边款 无闷居士陆和九攻石”。将其与“《萨波》”上所钤印章比对,一致无二。陆和九是当时有名的老金石家,此谱中还收有他给周刻的另一方印“遐寿老人”。
与《周作人印谱》中的印章对比
上海图书馆张伟先生曾撰文披露,上图的“馆藏尺牍精品展”上,展出过一封1950年10月周作人致康嗣群信。康是周作人学生,也是“《萨波》”出版的重要参与者。信中说:“萨波事承费心甚感……笔名前用寿遐,近由方纪生为托陆和九刻一印,乃误为遐寿。方君拟请其重刻,但觉得篆文很有意思,且改刻缺少兴趣,难得刻好,故宁改字以从之也。”这说明,陆和九刻“周遐寿印”的时间当在1950年。刻印的目的,正与出版“《萨波》”一书有关。此信最后,周作人钤盖的就是陆新刻二印之一——“遐寿老人”。
从此信还可获知,笔名遐寿是寿遐之误,周作人则干脆将错就错。的确,1948年8月31日出版的《子曰》丛刊第三辑中,周作人所作《〈呐喊〉的索隐》一文,署的还是“王寿遐”。
至此,功课做足,证据链已非常完整。可以放心参拍了。那天晚上,定好闹钟守在电脑前。拍卖将要结束,几位参拍者略作抵抗,此书即为我所得。还好,价不算高。
金性尧藏书,这几年数次出现在拍卖会上。形式都是把几十册用塑料绳扎成一捆,作为一个标的。平装书居多。线装也有,但似乎没见到太好的版本,多晚清、民国印本。我知道有位朋友捡过漏。买下的一堆线装书里有一册民国版的《十竹斋笺谱》。
其实,金性尧藏书本来应不止此种规模。上世纪四十年代他是上海文坛有名的“富有财主”(徐訏语),藏书数万册。但“文革”中他被定为“反革命分子”,发配奉贤五七干校养猪。所有藏书,连同数百幅字画在一两天内被抄掠一空。据其女金文男写文章回忆,八十年代虽落实政策,但一些善本书籍和名贵字画已不知去向。有关部门无法发还原书原画,只好用其他书来凑数。
我与金性尧先生也算有缘。得到过他的手稿。多年前还搜得一册阿英签名送给他的《晚清小说史》,他又在书后写了很长的题跋。
金性尧十年前才去世。我身边有几位年长的老师都还和他有过或多或少的交往。听他们说起尚不太久远的旧事,既让人羡慕,又闻之怅然。
想想自己似乎一直对政治上不那么正确的作家更有好感。也许因为,从其文字中可多嗅到一点“人”的气息。
我不知道“《萨波》”这本书是何时,又是以何种方式从金性尧的书房流落到遥远的山西运城的。它中间行过多少里路,经过多少座城,听惯了多少种标语口号。它揉一揉过度磨损的膝盖,现在又向北京走来。“文革”前的旧书保存至今,品佳者少之又少。像这样书脊书页的锋棱尚尖锐得划手的旧物,得有何种金刚护体,才能奋力与历次劫难相抗。我在灯下翻读,便也想学前辈在书后诌上一句“寒士力薄,得此零帙散册而自喜,亦可笑也”云云,转眼瞥见书桌那本黄历上“诸事不宜”四个大字,还是罢了罢了。
附记:
草完此文,又收到止庵先生发来周作人1951年9月30日日记一则:“三十日 晴 风冷 室内六十度。上午寄雨生函、星屋书一册。肇洛来访,赠茶叶两合。下午废名来访。夜盖厚被。”则赠书日期也落实了。
韦君宜文集》
《韦君宜文集》**卷收入作者韦君宜生前出版 的长篇小说《母与子》,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12月 出版。
《韦君宜文集》第二卷收入作者生前编定出版的 两部作品: 《露沙的路》,长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 年6月出版;
《思痛录》,回忆录,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 年5月出版。
《韦君宜文集》第三卷收入作者生前编定出版的 三部小说集: 《女人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2月;
《老干部别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2月; 《旧梦难温》,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5月。
《韦君宜文集》第四卷收入作者生前编定的四部 散文集: 《似水流年》,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8月出版
; 《故国情》,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8月出版; 《海上繁华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8月出 版;
《我对年轻人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8月 出版。
《似水流年》中的《一个普通人的启示》、《当
代人的悲剧》,《故国 情》中的《“取经”零忆》,《海上繁华梦》中的《 编辑的忏悔》、《那几年
的经历》、《忆大寨之游》、《十年之后》,《我对 年轻人说》中的《记周 扬》,共八篇文章,因已编入第二卷《思痛录》中,
本卷不重复收入。
《似水流年》中的《<未完成的画>读后》、《<
不尽长江滚滚来>编 后记事》,《海上繁华梦》中的《<将军吟>的出世》 、《<爱与仇>及其作
者印象记》、《我的文学道路》、《老一代有什么难 懂的呢——为(一 二·九漫语)出版题》,共六篇文章,因已编入第五 卷《老编辑手记》
中,本卷不重复收入。
《一个革命人道主义的事业》一文,曾先后收入 《故国情》与《海上 繁华梦》两个散文集中,本卷收入《海上繁华梦》中 。
《八年行脚录》一文,曾以残稿收入《故国情》 ,全稿后收入《海上 繁华梦》。本卷收入全稿,保留残稿“前记”。
《韦君宜文集》第五卷收入作者生前编定的两个 作品集,另收未结集的诗文作品及 未刊手稿,并收入日记,另附*作年表。
《前进的脚迹》,中国青年出版社1955年10月出 版。其中《读 (可爱的中国)后》,《答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 女孩子》两篇,已收
入《似水流年》编入第四卷,不重复收入。
《老编辑手记》,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1月出 版。
1949年12月9日,作者抄录自己十年诗作,名之 为“鸿泥集”;本 卷收入作者一生所有诗作,按时间顺序重新编排,仍 名之为“鸿泥
集”。
“集外文存”收录作者未结集散文、小说多篇, 按发表时间编排。
作者简介
韦君宜,原名魏蓁 一。女。湖北建始人。中共党员。毕业于清华大学哲学系。曾参加“一二·九”运动。1939年赴延安。历任《中国青年》编辑、总编辑,《文艺学习》主编, 《人民文学》副主编,作家出版社及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社长。中国作协第四届理事、第五届顾问、第六届名誉委员,期刊工作委员会主任委员,全国文联委 员。1935年开始发表作品。*有长篇小说《母与子》、《露沙的路》,散文特写集《故乡和亲人》,散文集《似水流年》、《故国情》、《我对年轻人说》,短 篇小说集《女人集》,短篇小说选《旧梦难温》,中短篇小说选《老干部别传》,散文杂文集《海上繁华梦》,编辑札记《老编辑手记》,杂文选《前进的脚迹》, 长篇回忆录《思痛录》等。《洗礼》获1981年全国**中篇小说奖,《婚礼谈往》、《海上繁华梦》获《青年一代》年度**作品奖等。
目录
一 过年 二 她也有少年时代 三 儿子走了 四 在家馆里 五 小姑娘自杀 六 打官司去 七 卖书的杂货店 八 他们在打牌 九 演戏风波 十 中国会亡吗 十一 到哪里去 十二 出走 十三 武汉的春天 十四 黄鹤楼头 十五 新创业 十六 在快乐的日月里发生的 十七 已退婚的女婿 十八 **次任务 十九 她的家训 二十 “我是兵” 二十一 退伍者 二十二 书店砸了 二十三 旧垒来人 二十四 白昼杀人 二十五 乡镇隐士 二十六 孝子离娘 二十七 在敌人追踪下 二十八 虎口寻儿 二十九 苦守 三十 被隐瞒的真相 三十一 荒村的夜 三十二 远望云山 三十三 该解冻了 三十四 回家问题 三十五 起飞 后记 露沙的路 一 到了延安 二 浪漫的婚姻 三 在晋西北的日子 四 第二次结婚 五 “抢救”运动 六 “坦白” 七 在中央党校里 八 生活在圣地 九 奔赴晋察冀 十 斗争“四阎王” 十一 路在哪里 后记 思痛录 缘起 一 “抢救失足者” 二 解放初期有那么一点点运动 三 我曾相信“反胡风运动” 四 我所见的反右风涛 五 “大跃进”要改变中国面貌 六 “反右倾运动”是反谁 七 一个普通人的启示 八 缓过气来之后 九 “文化大革命”拾零 (上)我这个走资派 (下)这些人的罪行 十 当代人的悲剧 十一 忆大寨之游 十二 “取经”零忆 十三 那几年的经历——我看见的“文革”后半截 十四 编辑的忏悔 十五 十年之后 十六 记周扬 女人集 清醒 参考资料 月夜清歌 访旧 奖品 家训 十五年后 离离草一 还乡 老华工 同伴 女人 畸人 阿姨的心事 三个朋友 群众 龙 后记 老干部别传 告状 母女 平常疑案 洗礼 夕阳赋 教授夫人 后记 旧梦难温 弱者 妯娌 愤世者 检查组的记录 业余侦察记 伏枥 功罪之间 我们的习惯 试红妆 招魂 旧梦难温 飞灰 八岁半的小朋 后记 似水流年 寄不出的信 告诉 牺牲者的自白 一段补白 读《可爱的中国》后 答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女孩子 乘公路汽车旅行记 一个炼铁厂的历史 对梦呓的注解 我们的老高 忆西榆林 忆郭小川写诗 心中的楷模 ——参加邵荃麟同志追悼会归来 纪念冯雪峰同志 两村行 天安门情思 花明楼之行 忆孙兰 ——为纪念“一二·九”运动而作 后记 故国情 金陵怀古 三返延安 故国情 路遇 柳暗花明又一村 新人啊,你在哪里? 寻找青春的聚会 天津杂记 忆南开 ——为母校南开校庆作 阳朔秋游 西德之旅 陌生人 蜡炬成灰 ——痛悼杨述 纸墨长留负疚心 ——敬悼王翰、张清华夫妇 她这一辈子 ——记我的四妹 悼萧殷 忆魏东明 王翰传 盲聋人写光明的书 ——介绍《我生活的故事》 读《夜谭十记》随笔 婚礼谈往 八年行脚录 后记 海上繁华梦 海上繁华梦 病室众生相 饥饿之忆 惨淡的北平 “二二九”那一天 纪念“一二·九”的几天 五十年后访老师 忆《文艺学习》 女孩们的晚会 一个革命人道主义的事业 ——访上海风城街道福利工厂 并非发生在“走资派”身上的事 房门口的绿 病榻上的困惑 我的心得 我所认识的中国女作家 我也说说大众小说 我没有门道 谈《金瓶梅》的文学性 读《跋涉者》 女人的文学 ——《妇女小说选》序 《南渡记》漫谈 给孙恂的一封信 悼余修同志 追念雪峰同志 他走给我看了做人的路 ——忆蒋南翔 我所认识的胡耀邦同志 令亦可行,禁亦可止 谨陈三愿 我想当个个体户 儿子的“冤案” 延缓衰老随想 小学“助教”的呼声 我们都发横财了吗? 应该敢提“俭”字 天然相声 访衣记 再来宜昌 京沪生活优劣论 川行寄语老北京 自己的“马大哈”故事 祭郭清 ——录自一九三六年北平学生追悼郭清烈士大会 八年行脚录 还乡记 后记 我对年轻人说 同时代人 “大师姐”夏英喆 “南开英才”毛桷 她死得好惨 ——哭韦毓梅 附一向蒋美清算血债 附二女县长 “求仁得仁复何怨” ——记烈士黄诚 “学生头”何礼 埋头苦干的出版家 ——陈翰伯琐记 儒将张仲翰 毁家纾难为抗日 ——记牛荫冠 不该被遗忘的人 ——记杜绍西 我的老同学王瑶 忆齐燕铭 我的妹夫黄云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缅怀在抗日战争中献出生命的“一二·九”运动战士 我所知道的钱伟长 杂家于光远 他被“错划”以后 ——刘志云的厄运 名人和普通人 在钱大姐身边成长 记我见到邓大姐的琐事 胡乔木零忆 敬悼冯友兰先生 我的老师——尹荃先生 不能忘记的老师 负疚 帮助我的人 抹不去的记忆 ——忆向阳湖畔十个无罪者 病中杂记 童年生活琐记 流亡的开始 《应该敢提“俭”字》有姊妹篇 两代人的婚礼 我家的小保姆 女诫 周总理安排吃饼干 回忆一个曾受群众欢迎的剧团 忆老北京的早点 北京胡同的名字 北京街上的树 忆延安的茶馆 延安的时装 我为穿衣挨批评 波海楼的盛会 我对年轻人说 穿耳、缠脚和束胸 孩子们怎么玩? 忆南开 我青年时代的愿望 我曾经想自杀 今昔选美 关于选美“新潮” 说说《文学故事报》 文学的绿叶 延安出版工作零忆 从买书与卖书的怪圈想起的 为宣传“大款”说一句 后记 前进的脚迹 妹妹的故事 为什么和工农出身的老同志处不好? 我*感到祖国的可爱 我听到苏联同志讲思想性 和学生们谈爱国主义的实践 养孩子和进步 党所照亮的路 英雄的剖白 稳步前进! 长知识 从花衣服的问题谈起 后记 老编辑手记 为人民当一名德才兼备的好编辑 有感于编辑从事写作问题——《美的探索》序 我们的选稿标准 写给投稿文学青年的信 好作品从深厚的生活中来 从出版《生活的路》所想到的 “高晓声双包案” 写给一位作家的信 老一代有什么难懂的呢?——为《一二·九漫语》出版题 读一本评论集的心得 活生生的英雄形象 《将军吟》的出世 《未完成的画》读后 祝红灯 《爱与仇》及其作者印象记 《不尽长江滚滚来》编后记事 《苗儿青青》读稿札记 《银海红浪》读稿札记 我的文学道路 附录:编辑的素质、修养、职责和作风——韦君宜访问记 后记 鸿泥集 自序 少年书愤 少年习作 清华园 别天津登舟 怀乡(二首) 清华杂忆(十首) 流亡宜昌忆清华 悼孙世实(二首) 闻岚县捷 空室清野 战地书怀以代家书 夫子庙拾炭诗 米脂之春 在绥德 延安春早 又作 “八一五”日本投降 除夕 晋察冀行军过云中山 离延安 别延安 兴县塞上 怀延安 宁武怀道林 管涔山 初入河北境 潜入北京 潜还津 偷渡界河 还乡吟 悼念刘光 一九四九年开国大典作于天安门下 参观巴库油田 悼陈波儿 一九五七年有感 蝶恋花无题 下放怀来 告别怀来 官厅谣 重访怀来 南行四首 嘉鱼燕子窝悼世实 旅居沙面夜观珠江有感 安阳四·清重见纺车作 向阳湖即事 敬悼周总理 敬悼毛主席 邓公登台 游七星岩 敬悼荃麟 访天津农场葡萄园及酒厂 访天津农场牛棚 玉楼春 静眺 倚窗 记“一二·九” 家——在老区被抢救后作 痛悼蒋南翔 集外文存 理论能拉住事实吗 《中国大学生日记》 由一本书看到——读《革命哲学》后 小坑 哀鲁迅 **道光 我们能恋爱吗 谈清华的静斋 他**次照像 毕业以后将如何?——赠毕业队友 中古风味的襄阳城 陕北农村一勺 那个村子工作好?——工作杂谈之一 “手工业”和“机械工业”——工作杂谈之二 悼纪毓秀——“一二·九”人物 壮丁队化到童子军化——工作杂谈之三 新娜拉们走后怎样 和晋西青年朋友见面 记一个前线刊物的诞生 延安陷落忆延安 从一个测验看区干部的理论与文化学习 读《夏红秋》 我怎样从看小说到学习社会科学 “一二·九”回忆 读《牛虻》 为什么要大胆地放? 编辑人员也有苦恼 从《马路天使》引起的问题 *后的访问——悼念作家李劫人 《当代》发刊的几句话 新形势下的文学出版工作 美国的中国书热 敬悼茅盾先生 和美国同行们相处的日子 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出版社回顾与展望 关于文学与文化的经济体制 关于出版物的经济效益问题 忆延安的《中国青年》 短篇创作气象新 出版家的社会责任 书市站柜台售书有感 文学书刊当前遇到的难题 读者想买的书买不到,书店想卖的书卖不掉 关于发行工作未说完的话 假如改革失败了 日记 日记(1938年2月15日至11月26日) 附录:韦君宜*作年表
《历代小品大观》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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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一屋子作家
倪云林的食谱
曹蓉
2017-08-21 13:52 来源:澎湃新闻
王季迁旧藏《筠石乔柯》一轴,今在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画上自题七绝一首,亦有“筍脯”二字:“萧萧风雨麦秋寒,把笔临摹强自宽,尚赖吾君相慰藉,松肪筍脯劝加餐。”款署云:“四月十七日风雨中□□茂异携酒肴相饷于晚节轩中,因为写筠石乔柯并题绝句。云林子、瓒。”“茂异”前二字阙文,应当是受画者的名字,这是首答谢诗。
同一时期的友朋书札之中,亦有不少酬答赠物的内容,譬如彝斋先生赠马脯、干鱿,云林子谓“尤佩盛心”。
这些东西不是风腊食品,就是腌制的小菜,何以如此?这恐怕和云林晚年的生活方式脱不了干系。
倪瓒,无锡人,生于大德十年(1306)。家境本来十分阔绰,明清人论元末江南富户,往往拈出其与顾阿瑛、沈万三并举。可惜当时的江南地区,官租沉重,富绅豪强往往被盘剥得最为厉害。至正十五年(1355),云林年适五十,索性舍弃家业,整衣宵遁,避居江湖去了。因为常在湖泖之间,新鲜蔬菜未必供应得上,肉干酱菜,自是下饭的好物。
北京国家图书馆藏《云林堂饮食制度集》钞本一部,毛晋汲古阁旧钞,收入《续修四库》子部谱录类,讲的是云林日常饮食的制作方法,里面也有几道酱菜。
例如“醋笋”,乃“用笋汁,入白梅糖霜或白沙糖、生姜自然汁少许,调和合味。入熟笋淹少时,冷啖。不可留久” 。
再如“糟姜”,“净布揩去嫩芽。每姜一斤用糟一斤半、炒盐一两半拌匀,即入瓶,以炒盐少许糁面,封之”。
这些小菜,制作简单,贮存方便,适于湖上生活。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湖上取用不尽的呢,当然是河鲜!《云林堂饮食制度集》载河鲜做法甚富,蜜酿蝤蛑、煮蟹法、酒煮蟹法、新法蛤蜊、蚶子、清虾卷撺、香螺先生、江瑶、鰦鱼、田螺、煮鲤鱼、蟹鳖、鲫鱼肚儿羹,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我们择几样来说,蜜酿蝤蛑,“盐水略煮,才色变便捞起。擘开,留全壳。螯脚出肉,股剁作小块。先将上件排在壳内,以蜜少许入鸡弹内搅匀,浇遍,次以膏腴铺鸡弹上蒸之。鸡弹才干凝便啖,不可蒸过。橙齑、醋供”。
“蜜酿蝤蛑”条
蝤蛑,宋高似孙《蟹略》有载,属梭子蟹科而有别于梭子蟹,蝤蛑有膏而梭子蟹无膏,东坡诗云:“半壳含黄宜点酒,两螯斫雪劝加餐”,则双螯亦多肉。今人有将“蝤蛑”释作梭子蟹者,梭子蟹无膏,那之后的“膏腴”只好释作猪油,其实不然,这膏腴本就是蝤蛑自己的财产。
橙齑,即橙切细丝或捣碎,与醋同供,古人用来搭配鱼生和虾蟹。
青虾卷撺,“生清虾,去头、壳,留小尾。以小刀子薄批,自大头至尾,肉连尾不要断。以葱、椒、盐、酒、水淹之。以头、壳擂碎熬汁,去渣。于汁内撺虾肉。后澄清,入笋片。糟姜片供。元汁,不用辣,酒不须多。撺令熟”。
也就是活虾去头、壳,留尾,平批成薄片而不使尾巴折断,然后腌制。再以之前剥下的头、壳碾碎熬汁,去渣,投入片好的虾肉,稍烫便捞出。虾汤澄清,入笋片同煮。供糟姜片。
鲫鱼肚儿羹,“用生鲫鱼小者,破肚去肠。切腹腴两片子,以葱、椒、盐、酒浥之。腹后相连如蝴蝶状。用头、背等肉熬汁,捞出肉。以腹腴用筲箕或笊篱盛之,入汁肉焯过。候温,镊出骨。花椒或胡椒、酱水调和。前汁捉清如水,入菜或笋同供”。
“鲫鱼肚儿羹”条
工序与前法略同。取小只的鲫鱼,划取鱼腹最肥处,向背相连,状如蝴蝶,用以腌制。接着用鱼头、鱼背熬汤,捞出鱼肉。竹漏勺盛鱼肚,入汤少焯,稍温便出,镊出鱼刺,加佐料调和。鱼汤澄清,入菜或笋同煮。
其余蛤蜊、蚶子、江瑶、鲤鱼、鰦鱼则无非酒烹。田螺则糖腌或葱椒腌,入鸡汁撺。蟹法有三,常用的恐怕也是水煮之法,即生姜、紫苏、桂皮、盐同煮,旋煮旋啖。
除却河鲜,书中还有一味烧鹅,流传最广,《随园食单》有载,稍详,是故照《食单》移录:
整鹅一只,洗净后,用盐三钱擦其腹内,塞葱一帚填实其中,外将蜜拌酒通身满涂之。锅中一大碗酒、一大碗水蒸之,用竹箸架之,不使鹅身近水。灶内用山茅二束,缓缓烧尽为度。俟锅盖冷后,揭开锅盖,将鹅翻身,仍将锅盖封好蒸之,再用茅柴一束,烧尽为度。柴俟其自尽,不可挑拨。锅盖用绵纸糊封,逼燥裂缝,以水润之。起锅时,不但鹅烂如泥,汤亦鲜美。以此法制鸭,味美亦同。每茅柴一束,重一斤八两。擦盐时,搀入葱、椒末子,以酒和匀。
对于此法,随园评道:“云林集中,载食品甚多,只此一法,试之颇效,余皆附会。”此之谓酷评。不过袁子才这个人向来严苛,他评《说郛》所载饮食之书三十余种,与眉公、笠翁饮食陈言,也都认为不甚可靠,“皆阏于鼻而蛰于口,大半陋儒附会,吾无取也”。“云林鹅”能够入选,想必不俗。
明代的刻书家顾元庆辑了本《云林遗事》,后被附入《清閟阁集》中。分门别类讲述云林的轶闻,其中不少直接取材自他的师父都穆那里。其中“饮食”一门,下列九条,全数为《制度集》载录。《云林遗事》最早的版本在嘉靖间,清代四库馆臣说崇祯间毛晋汲古阁别有刻本,“较今本稍繁”,只是不晓得这繁本的面貌如何,亦不知与同出汲古阁的这部《制度集》是否有什么关系。
近人讲“鹅适于野人之食”,且食鹅宜在上坟船中,草窗竹屋次之。大抵意思是,鹅之肥腻,只有在极简淡的环境里吃,才不显得“肉食者鄙”。那么,云林这样写诗往往“筍脯”、“菊菹”,作画只有疏树茆亭的“野人”,吃起来就再合适不过了。
附记
上文所举王季迁旧藏《筠石乔柯图》,近日查考著录,发现与各家所见均有出入,是故略赘数言,以发其端。
容庚辑录各家著录中的倪瓒画迹,作《倪瓒画真伪存佚考》,指出明张丑《真迹日录》、清顾麟士《过云楼书画续记》中著录此画,其中以顾氏著录为详:
…..上方自题云:‘萧萧风雨麦秋寒,把笔临摹强自宽,尚赖□君相慰藉,松肪筍脯劝加餐。’下二句为渔洋激赏,其阙文则俞字也。见《清閟阁集》。据翁覃溪手批渔洋《精华录》谓曾见云林此稿,原阙是俞字,足资征信。自题又云:‘四月十七日风雨中,□□茂异携酒肴相饷于晚节轩中,因为写筠石乔柯并题绝句,云林子瓒。”钤一大长方印文曰‘自怡悦’。右方三题,为陆公载平、袁子策(按:当作英)华、赵用晦余。姓氏名字各详于印章。又一为知白道人,印曰鼎伯,白文。
不难发现,这条著录之中,倪诗第三句“君”字之前有一字阙文,奇怪的是,今画上此字不阙,并作“吾”字。有关这条阙文,顾氏转引王士祯《精华录》语,认为原阙当是“俞”字。
按图索骥,查《渔洋山人精华录笺注》(清康熙凤翙堂本)卷二,有用倪诗韵赋诗一首,诗前小序云:“太液兄家旧藏倪元镇画,自题云‘萧萧风雨麦秋寒,把笔临摹强自宽。尚赖□君相慰藉,松肪筍脯劝加餐。’此诗甚佳而《云林集》不载,今年偶得松圆老人画,爱其风格不减云林,因用前韵题于左方。”注云:
《先生文学太液三兄墓志》:“兄讳士鹄,字太液,为新城人。”又《居易录》:“观卞中丞永誉《书画考》,有王叔明自题《乔松绝壑图》绝句,一字不异,第三句阙处是‘俞’字。题下又注云:‘一本作至正十三年二月晦日倪瓒题,与此同。味此诗风致,断是云林所作,然叔明何以勦袭不移一字,殊不可解也。’”
此为原阙是“俞”的由来。
再查张丑《真迹日录》(清乾隆间钞本),此诗却一字未阙,原阙即作“俞”字。另有一点,署款中的“茂异”前两字同样不阙,写作“叔经”。
除却容庚提到的两条著录之外,明李日华《味水轩日记》中亦有一本,记作“云林小景”,题诗同此,而原阙作“东”,向为人所不察。
明人虽然去元未远,但于著录之事却不如清人审慎,著录相对简单,体例也未称完备,这一道理,放到目录书中也同样适用。日记中或有可能误记,但既然两处文献都作“俞”,就应当引起注意。
不论是否存在复本,至少此本与诸家著录俱不相符,这是事实,除非既且将上款剜去,又有补字的现象,否则此本必然不是著录之本。
至于画上题跋,袁华有存世墨迹可资比较,我以为恐怕不对。其余数跋则目力苦短,不敢妄断,只能先提出问题,以俟来日。
按:倪诗见于《清閟阁集》卷八,题为《筠石乔松》,文字略有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