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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衍与宋振庭的一次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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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衍与宋振庭的一次通信
东方红2017-03-05 07:21:07
  编者按:在近期黑龙江卫视播出的《见字如面》节目中,演员张涵予与张腾岳分别读了著名作家夏衍与宋振庭的往来信(夏衍信中间部分未读),在这次通信中,宋振庭对其在反右运动中“整人”进行了忏悔,夏衍在回信中对其安慰同时也进行了反思,发人深省。
  以下是二人的通信内容,上标题为编者所拟。

  宋振庭的信
宋振庭(1921~1985)
作家,曾任吉林省委宣传部长
  夏老如晤:
  手术后困居病室,承临探视,内心至感。风烛之年,有许多话要说,但欲言又止者再,后来深夜静思,仍内疚不已,终于写了此信。
  庭总角读书,即知有沈端先先生者,后来虽屡在开会时见面,但仍无一叙心曲之机会。1957年反右,庭在吉林省省委宣传部工作,分管文教、电影。在长影反右,庭实主其事,整了人,伤了朋友,嗣后历次运动,伤人更多,实为平生一大憾事。三中全会之后,痛定思痛,顿然彻悟。对此往事,庭逢人即讲,逢文即写,我整人,人亦整我,结果是整得两败俱伤,真是一场惨痛教训。对所谓“四条汉子”之事,庭本不知实情,但以人言喁喁,乃轻率应和,盲目放矢。“文革”前庭对周扬同志及我公,亦因浮言障目,轻率行文,伤及长者,午夜思之,怅恨不已。1961年影协开会时,庭在长影小组发言,亦曾伤及荒煤同志,耿耿在心,未知陈兄能宽宥否也。
  我公豁达厚朴,肝胆照人,有长者风。此疚此情,本拟登门负荆,一诉衷曲,终以手术后卧床不起,未能如愿,近闻周公亦因病住院,只能遥祝康复矣。我公高龄八十有四,庭亦已六十三矣,病废之余,黄泉在望,惟此一念在怀,吐之而后快,此信上达,庭之心事毕矣。
  顿首
  祝康健
宋振庭
1984年9月15日
  
  夏衍的回信
夏衍(1900.10.30-1995.2.6)
作家,曾任文化部副部长、中国文联副主席
  振庭同志:
  惠书拜读,沉思了许久。足下大病之余,总以安心静养为好,过去的事,该忘却的可以淡然置之,该引以为戒的也可以暂时搁置一下,康复后再作审慎的研讨。心理要影响生理,病中苛责自己,对康复不利。现在中国的平均寿命已为六十九岁,六十岁不能算老,说“黄泉在望”之类的话,未免太悲观了。
  您说上次见面时“欲言又止者再”,这一点,我当时也已感觉到了,我本来也想和你谈谈,但后来也因为你有点激动而没有说。任何一个人不可能不受到时代和社会的制约,我们这一辈人生活在一个大转折的时代,两千年的封建宗法观念和近一百年的驳杂的外来习俗,都在我们身上留下了很难洗刷的斑痕。上下求索,要做到一清二白,不犯一点错误是不可能的。解放之前和明摆着的反动派作战,目标比较明确,可是一旦形势发生突变,书生作吏,成了当权派,问题就复杂了。知人不易,知己更难,对此,我是在六十年代初文化部、文联整风时才有了初步的体会。
  不久前我在拙著《懒寻旧梦录》的自序中有过一段反思独白:“我又想起了‘五四’时期就提过的‘科学与民主’这个口号,为什么在新中国成立后十七年,还会遭遇到比法西斯更野蛮更残暴的浩劫,为什么这场内乱会持续了十年之久?我从痛苦中得到了解答:‘科学和民主’是社会发展的动力这种思想,没有在中国人民的心中扎根。两千多年的封建宗法思想阻碍了民主革命的深入,解放后十七年,先是笼统地反对资本主义,连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东西也统统反掉,六十年代,‘以阶级斗争为纲’,又提了‘斗私批修’、‘兴无灭资’之类的口号,相反,十七年中却没有认真地批判过封建主义,我们这些人也认为封建主义这座大山早已经推倒了,其结果呢,封建宗法势力,却‘我自巍然不动’。……我们这些受过‘五四’洗礼的人,也随波逐流,逐渐成了‘驯服工具’,而丧失了独立思考的勇气。”
  这些话出自内心,并非矫饰,这是由于不尊重辩证法而应该受到的惩罚,当然也可以说是“在劫难逃”。人是社会的细胞,社会剧变,人的思想行动也不能不应顺而变。党走了几十年的曲曲折折的道路,作为一个虔诚的党员,不走弯路,不摔跤子,看来也是不可能的。在激流中游泳,会碰伤自己,也会碰伤别人,我解放后一直被认为“右倾”,但在三十年代王明当权时期,我不是没有“左”过,教条主义、宗派主义都有。1958年大跃进,我也一度头脑发热,文化部大炼钢铁的总指挥就是我。吃了苦,长了智,“觉今是而昨非”即可,没有忏悔的必要。我在文化部工作了整整十年,回想起来,对电影、外事,由于比较熟悉,所以犯的错误较少,但对戏曲、文物等等,则处理具体问题时往往由于急于求成,而容易急躁“左”倾。这就是说,“外行领导内行”,一定要特别审慎。从你的来信中我也有一些联想,你对电影是外行,所以犯了错误,伤了人;但你热爱乃至醉心书画、碑帖、考古,所以在1962年那个“阶级斗争要天天讲”的时刻,你竟然能担着风险把划了右派的张伯驹夫妇接到长春,给他摘了帽子,并让他当了吉林博物馆馆长。这件事是陈毅同志告诉我的,当时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当然,没有陈老总的支持,那也是办不到的。
  对于1957年后的事,坦率地说,由于整过我的人不少,所以我认为你只是随风呼喊了几声而已。况且你当时是宣传部长,上面还有文教书记,他上面还有第一书记,再上面还有更大的“左派”,所以单苛责你一个人是不对的。明末清初,有一首流传很广的打油诗:“闻道头须剃,而今尽剃头,有头皆要剃,不剃不成头。剃自由他剃,头还是我头,请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1974年在狱中偶然想起,把他改为:“闻道人须整,而今尽整人,有人皆可整,不整不成人。整自由他整,人还是我人,请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往事如烟,录此以供一笑,劫后余生,何必自苦?病中多宜珍摄,顺祝早日康复。
夏 衍
1984年国庆前一日
  
  来源:
  2017-02-14 史海钩沉



一代士人宋振庭

2017年03月23日 08:13:25
来源:《吉林日报》




鲍盛华


当公元2015年秋被称为“东北最美高铁”的长吉珲线路开通之后,每天数列火车呼啸而来,穿过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首府——延吉。这个东北亚的金三角地带,在古代开发初年因地势原因,烟雾笼罩,久久不散,故称为烟集岗,后转音而为延吉。

很多人可能想不到的是,接近一百年前的1921年,正是东北的初春时节,一个拔高并厚重了新中国成立后吉林文化起点的人诞生于此。

宋振庭,一个有着文人风骨、士人情怀的高级官员,一个被大师名宿惊为“东北竟有此等人物”博览群书式的人杰,一个深邃多思、表达灵动的思想大将,一个颇有个性、激情澎湃的关东汉子,一个重情重义、令人神交久矣的师长、朋友,一个因文气盛、伤人思悔的老人。

如果没有他,你可能欣赏不到有着乡土乡音,艺术表现力、感染力强,创作了诸多经典曲目的剧种——吉剧;如果没有他,文化会因缺少远见卓识而丧失高地,众多国宝珍奇可能还在流浪、漂泊,突显不出吉林省博物馆如今因馆藏之丰在全国所处前列的地位;如果没有他,吉林省图书馆就不会那么快地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建成并开馆,不会有如今四十多万册(件)古籍在这里安家;如果没有他,全国知名大型刊物《社会科学战线》的创办就会受到影响,就不一定会因其中许多文章以其改革的新观念引发广泛关注,并被视为全国理论工作的一座高峰;如果没有他,被称为“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将彻底改变人生后二十多年的经历……

皮匠出身的父亲崇尚读书,童年宋振庭那稚嫩的读书声是他留给老家的回忆。“九一八”事变后,由于父亲为抗联募捐鞋子,被当作反动分子,欲杀头示众。老百姓到日本军营请愿,才免于一死。从此,宋振庭全家被驱出了延吉。

1936年夏,宋振庭随其兄流亡到了北平。读书不辍的念头让他到处寻访,终于就读于六部口北方中学。正是在这个时候,宋振庭接触了马克思主义著作。同年,参加了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1937年,宋振庭与同学结伴,朝着他心目中向往的圣地延安进发,并进入抗日军政大学学习。转年夏天,他获得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延安马列学院哲学研究室研究员,从此,他由学生转变为学人。

1939年,宋振庭被派到抗日前线,先后任华北联合大学教员、教育科长、哲学教研室主任。哲学,成为他人生的思想主题。18岁就当了一所大学的教育科长,这次人生转折,与华北联大校长成仿吾有关。成校长听说了一个叫宋振庭的人,知识渊博,颇有思路、主张,经过一番考察,点名让他来到联大。

1942年冬,宋振庭到晋察冀边区曲阳县委任干事。一年后又到中共中央晋察冀分局党校学习,参加整风、审干。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青春正盛的宋振庭不安分起来,像当年南宋的陆游一般,做学问的同时被舞刀弄剑所吸引,誓要到前线杀敌报国。22岁的他,腰上别一支盒子枪,参加抗战,打游击。他摸过炮楼,打过偷袭战,也被追击,打过突围战。一次突围时跳崖,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在一个山洞里困守多日,组织以为他牺牲了,还给他开了追悼会。

由于文字和文化方面的影响,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宋振庭被派回东北,任《东北日报》社编辑、第一版主编。1951年8月,他被调往省城出任省政府党组成员、省政府文化处长。从这之后,宋振庭真正成了一位文化官员,直至1985年去世。这期间,从1952年末至1966年8月,历任中共吉林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文教部长、宣传部长、省委常委等职。1977年10月,宋振庭被任命为吉林省革委会副主任、省

委常委兼宣传部长,1979年3月后调任中共中央党校教育长、校委常委,1983年10月任中共中央党校顾问。


筹建省博物馆是宋振庭接手的吉林省文化事业第一件顶天立地的大事。他协调财政每年拨出足够的专款用于文物收藏。很多文物界的人士一听说是从吉林来的人,都高看一眼。他们知道,这个省重视文物,有足够的财力支持,要拿出好东西。

为了快速收集到有价值的文物,宋振庭无数次带着省博物馆的业务人员去北京琉璃厂及全国各地鉴选文物。当时,国内文物市场对张大千、溥心畲、王一亭等画家的作品并不太认可,所以这几个画家的作品价格相当低廉,鲜有问津。宋振庭却坚信这些作品将来一定会升值,让博物馆抓准时机,大批购进。结果,大量的张大千、溥心畲作品和历代名人书画成扇、书札册页来到长春,被收藏、厚待。其中,齐白石、张大千、溥心畲等人的作品都在百件以上,是大陆藏张大千、溥心畲绘画最多的收藏单位,扇面成扇作品达一千多件,名列全国博物馆收藏扇画作品前列。1952年春节,吉林省博物馆正式宣告成立,1957年正式向广大观众开放。其刚刚亮相,就引起国内同行的瞩目。

这正是践行了宋振庭为博物馆确定的书画征集、收藏理念:兼容并蓄、各家备格、成龙配套、自成体系。在这一理念的引导下,更多的珍贵文物迎风踏浪,向省博物馆奔涌而来。一批流落民间的宫廷收藏被征集回来了。1962年征集到金代张瑀的《文姬归汉图》。1963年征到董其昌的青绿山水《昼锦堂图并书记》。此外,还陆续征集到元朝张渥的《临李龙眠九歌图》,特别是北宋苏轼的《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二赋卷,清朝丁观鹏摹《张胜温法界源流图》等许多书画名迹。短短几年,在宋振庭的主持下,省博物馆竟然积累了万余件书画精品,它们光彩照人、艳丽无方,支撑起吉林文化的崭新高度。

如今,在吉林省博物馆有一件金末元初著名画家何澄所作的《归庄图》卷,是何澄传世作品的孤本,在美术史上占据重要地位,是极为罕见的故宫流散书画中的珍品,价值连城。这件画作其实是宋振庭当年与妻子变卖手表等家用在北京买来自己收藏的。北京有关单位听说了,曾以两件宋画为代价,希望换得此画。但为了丰富吉林省博物馆的馆藏,宋振庭毫不犹豫地拿了出来,让给了吉林省博物馆。

1958年,周恩来总理在一次全国的会议上对来自东北的干部说:“各地都有地方戏,你们啥也没有。”总理的话使宋振庭触动很大。他向省委请缨想要开创一个新的地方剧种——吉剧。省委同意后,宋振庭找来编剧、唱腔设计、导演等一大帮人,并把自己的家完全开放,每天晚上在这里吹拉弹唱。在“闹”了六七十个夜晚之后,本着“不离基地、采撷众华、融合提炼、自成一家”的指导思想,一个新的地方剧种——吉剧,披着浓重的乡音、带着浓厚的乡情,走上了浓彩的舞台。《桃李梅》《包公赔情》《燕青卖线》等经典曲目一个接着一个地被创作出来。当剧目进京演出,得到周恩来总理的首肯和曹禺等戏剧名家的赞誉后,宋振庭露出了笑容。

1985年2月,吉林省图书馆《图书馆学研究》发布了一篇悼念宋振庭去世的文章,题目是《沉痛悼念本刊顾问宋振庭教授》,文中说,“五十年代,省馆在长春筹建之初,宋老即对我馆的古籍收藏作过许多指示,‘文革’后,在赴京之前一直敦促我馆加速整理线装书、旧日文书和积压报刊。多次要求我们尽快搬掉这‘三座大山’以期早日与读者见面。”“本刊草创之初,曾得到宋老的大力支持,他在接受邀请,担任本刊顾问,并就本刊的办刊思想、编辑方针等问题写信给编辑部,使本刊获益匪浅。”

像对待省博物馆一样,作为一个爱书如命的书生,宋振庭对省图的建设关爱有加。老一辈的图书馆人一提起当年,马上腰身一挺,脸上现出自信和自豪。让图书馆人腰杆直溜的宋振庭使吉林省图书馆的藏书在馆藏是零的前提下,迅速蹿升至全国前列,如今其古籍图书已经多达四十万册(件)左右。也正是因为经费有保障,南宋刻本《昭明文选》六十卷六十四册(全)在上世纪收入馆藏,已经成为镇馆之宝。

1978年5月,宋振庭觉得应该有一本刊物承载思想解放之花,吉林应该在文化的更高层面上有所作为,从而不疏于时代,甚至能够引领时代。最终,与时任吉林省社会科学院院长佟冬共同创刊《社会科学战线》。刊物一经问世,就鲜明地打出“创新”与“学术”的旗帜,集聚国内学术界众多精英人物,以厚重的篇幅、开放的视野、鲜明的特色,在国内期刊界迅速崛起,成为引导和推动中国学术创新和发展的代表性刊物。

想想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不禁令人感慨:吉林有幸遇见宋振庭,让其文化的起点和品格有了高层次、大气魄,有了自身的特色,有了一飞冲天的理想,有了脚踏实地的情怀。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前后,有“民国四公子”之称的张伯驹

头上被“戴”了一顶崭新的“帽子”:“右派”。此时的张伯驹已不宜在北京更多逗留。宋振庭给予了最热烈的回应,希望张伯驹能够携家眷来吉林工作和生活。让张伯驹更感意外的是,这位吉林的文化大员不仅热情地接待了他,而且执弟子礼,以师视之。不仅如此,宋振庭还安排张伯驹任吉林省博物馆第一副馆长,并安排其夫人潘素到吉林艺术学院入职。

如此安排,这里面有宋振庭对文化本身的尊重,像张伯驹这样的鉴藏大家在文化人的眼里,是一等一的宝贝;有宋振庭的浓厚感情和胆识,安排这样的位置给一个“右派”,一定暗藏着某种政治风险;有宋振庭对吉林文化建设的期许和愿望,让张伯驹就任一个省级博物馆的副馆长,对吉林文化的未来可能发生重大的推动作用。因此,宋振庭直言不讳:张伯驹要留下,我们底子太薄,文风不盛,和经济建设不相称,要有文风,就要有人才,生活上要多照顾,可以给个研究员或副研究员,工薪不要太低。

带着“精神家园”来到东北的张伯驹给当时的吉林的文化带来了让人难以想象的绚丽。到省博物馆工作后,张伯驹很快组织了一个类似周末沙龙的聚会,来的人都是全国收藏鉴赏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这让长春的天空一时间飘拂起文化的五彩祥云,围绕着文物收藏和文化建设,大家各抒己见。宋振庭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与此同时,宋振庭不失时机地邀请吉林大学的于省吾、罗继祖、裘伯弓、单庆麟等教授以及长春应化所的阮鸿仪等先生,就省博物馆的书画征集、陈列展览等项工作建言献策。

与宋振庭的多次交流、交心,也让张伯驹从内心深处完完全全地认可了这个懂自己、懂文化的人。人生得遇知己,难也;人生得遇如此知己,运也!在宋振庭印刷好的白纸居多的文化书页里,张伯驹毫不吝啬地书写着属于自己的篇章。他慷慨地无偿捐献了数十件家藏珍品,较有代表性的有元代仇远的《自书诗》卷、颜辉的《煮茶图》卷、宋代赵伯啸的《白云仙乔图》卷、元代赵子昂的《篆书千字文》卷、明代薛素素《墨兰图》轴、唐人写经《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唐人楷书册等等。甚至,他把离京时虽经邓拓挽留却无法舍得的《百花图》也捐献了出来。《百花图》是宋代杨婕妤的作品,被认为是现存最早的女画家之作,价值早已不是金钱所能衡量的。及至今天,吉林省博物馆的专家仍然自信满满,《百花图》仍是吉林藏画中最有分量的宋画。

不止对张伯驹,对其他的艺术家,对年轻人,宋振庭都有着春风般的温暖。原吉林省吉剧团的老同志回忆说,当时为了创排吉剧,一批大学毕业生来到长春工作,宋振庭竟然亲自到火车站接他们,还把他们领到家里吃饭。

人,其实是文化的全部。宋振庭就像痴迷他的书籍一样,也对这些文化的建设者们给予了他人生中最多的尊重和热爱。


其实最早他并不叫宋振庭这个名字。他的原名是宋诗达,他还用过星公、史星生、林青等笔名。他被称为“著名的杂文家”,其杂文被评价为“针砭时弊、嬉笑怒骂、纵横挥洒、脍炙人口”。多年来,他把自己的思想传递到手中变成握笔的力量,共出版《新哲学讲话》《什么是辩证法》《怎样自修哲学》《星公杂文集》《宋振庭杂文集》等多部作品。

文革中,宋振庭被下放到农村。由于有了时间,他拿起画笔,描绘心中的自然情景、思想万物。其用笔往往豪放大胆、张力四现,用墨更是淋漓酣畅、笔意昂然,后出版《宋振庭画集》。

在当时的社会大背景下,宋振庭在一些政治活动中,说了一些过头的话,做过一些过头的事,错待过一些人。晚年,他为自己的过失真诚地道歉。在写给夏衍的信中,他这样说道:“长影反右,庭实主其事,整了人,伤了朋友,嗣后历次运动,伤人更多,实为平生一大憾事。”“对此往事,庭逢人即计,逢文即写,我整人,人亦整我,结果是整得两败俱伤,真是一场惨痛教训。”写这封信的时候,宋振庭已经六十三岁。“病废之余,黄泉在望,惟此一念在怀,吐之而后快,此信上达,庭之心毕矣。”可见,宋振庭对以往的过失,进行过深刻的反思。

1984年深秋,老部下董速到北京看望宋振庭。此时,他的癌症复发了,骨瘦如柴,但回忆起吉林的往事,他仍然兴致勃勃,还特别邀请董速一起去西山看红叶。就是在这一年,宋振庭回顾自己的一生,豪迈地为自己做诗一首:“六十三年是与非,毁誉无凭多相违。唯物主义岂怕死,七尺从天大唱归。”1985年2月,宋振庭在北京逝世,可谓“大唱”而“归”。

宋振庭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是属于文化的,从一开始就热烈地燃烧。这种燃烧加重了“烟集岗”的浓度,让他的老家为他取得的成就而骄傲自豪……

像北方大地上一株高大的柳树,他往往最早听懂春风的心思,而暗暗释放出绿意,随风的摇摆其实是向周围的万事万物挥手示意。他的树干非常粗壮、坚硬、挺拔,他的丝绦却柔和、体贴、敏锐。他要告诉你态度,他能听懂你话语。

他是千年士人藏侠气,他是一代文官宋振庭。 

宋振庭其人其才
——听刘景录委员漫忆如烟往事
本报记者 刘仰东
  刘景录(笔名刘耕路),1961年毕业于吉林大学,70年代在吉林省委工作,自1980年起在中央党校任教,曾任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语文教研室主任、文史教研部主任。撰有电影剧本《谭嗣同》,大型电视连续剧本《红楼梦》(合作),著有《韩愈及其作品》、《中国的诗词曲赋》等。现任中共中央党校教授、中央党校学术委员会
委员,是第九、十届全国政协委员。
  20世纪七八十年代,刘景录曾给宋振庭当过几年秘书。我是偶然间从一份简历中看到了刘景录教授的这段经历,随即萌发了采访他的念头。5月27日上午,我如约敲开刘景录教授的家门,他的书房外面,是一个用心布置过的阳台,一副藤桌椅而外,还有一台微型CD机。宋振庭的女儿宋芬曾在写给刘景录的一封信里说:“很想在你那藤椅卷帘的小阳台,伴着音乐听你娓娓讲来,那是一种享受。”我就是在这个很有几分诗意的阳台上,伴着音乐和一杯清茶,享受着刘景录教授“娓娓讲来”的往事。
履历中的宋振庭
  刘景录和宋振庭有直接工作关系,是上世纪70年代后期的事情,但刘景录的话题,一直追溯到更早的宋振庭的家世和经历。
  宋振庭在中共高级干部中,以博学、多识、能写而受到瞩目,具有相当高的社会知名度。但他的身世和“书香”本不搭界,他生在东北边陲延吉市一个底层的个体手工业工人家庭,父亲是没念过书的皮匠,却很有眼光,靠自学能识文断字读报,尽力让几个子女都接受良好的教育。九一八事变后,宋振庭的父亲为抗联募捐鞋,险些被日军杀害,后因老百姓请愿,得免一死,被驱逐出延吉。宋振庭是中国共产党的同龄人,在北平六部口的北方中学读初中时,即投身革命,加入了进步学生组织民族抗日先锋队。七七事变后,他和大批热血青年一样,在抗日烽火中几经周折,奔赴革命圣地延安。到延安后,他先入抗大,后调马列主义学院,随艾思奇学哲学。80年代,刘景录随宋振庭重返延安时,还陪他特地到以前住过的那孔窑洞看了看。
  到延安的第三年,宋振庭被华北联大(前身为陕北公学)校长成仿吾指名调到联大,18岁就当了联大教育科长。当时,他和张春桥都是华北联大的科长,曾同住一间屋子。如果照这样的轨迹发展下去,用宋振庭自己的话说,“也许我后来就成为有成就的马列主义理论家了”。
  但是,宋振庭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他向往前线生活,再三请缨而获准,1943年初,22岁的宋振庭腰上别着一支盒子枪,来到晋察冀根据地的曲阳参加抗战,还是用他自己的话说,“过了三年李向阳式的游击生活”。他摸过炮楼,负过伤,大腿上留有碗口大的伤疤。一次遭日军追击,他突围时跳了崖,在一个山洞里困守若干天,华北联大以为他牺牲了,还张起横幅开过他的追悼会。也正是在这两年游击生活中,他结识了后来的妻子——曲阳民政助理员宫敏章。
  从任曲阳区大队政委时算起,三十年间,宋振庭当过市委书记、地委常委、省委宣传部长、省委常委、省革委会副主任(副省长)、中央党校教育长,他的最后一个职务,听上去有点虚——中央党校顾问。
  刘景录告诉我,单从这份履历上看,在党内,宋振庭学历(初中毕业)不高不低,资历(1937年入党)不深不浅,是典型的“三八式”干部,建国后在各级党政领导岗位上拾级而上,类似的人物不可胜数。但履历就宋振庭这个人而言,只是一种人生轨迹的表象,或者说,是人生轨迹之一。如果仅凭这份履历看他、估计他、评价他,宋振庭就不是宋振庭,至少不是一个完整的宋振庭了。
“凡是人类能知道的我都想知道”
  这是马克思对小女儿说过的一句话,宋振庭一直把它奉作信条。当然,追求这样的境界,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是不言而喻的。
  建国初期,吉林省省会设在吉林市。宋振庭白天坐办公室,晚上和周末的光阴都花在了书上,星期天从不出门。刘景录曾多次听宋振庭回忆那段拼命读书的日子。可以说他除了上班,就泡在书堆里,出差住院也书不离身。常常是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闹出不少不识人间烟火的笑话。宋振庭的一个侄子告诉刘景录,那时每逢周末从学校回家时,看到的情景是地上铺一张凉席,宋振庭在当间捧读,或躺或坐,环围四周的,是一堵堵书墙,这就是他业余时间的全部天地。工作中他也“创造”机会,忙里偷闲看书。他经常出席一些“陪绑”的会议,逢这种场合,笔记本下面总有一本书,他的阅读速度飞快,一次几个小时的会议下来,差不多能翻完一本小册子。所谓博览群书,用在宋振庭身上,是再贴切不过的了。当然,“博览”之外,他也有偏好,比如《红楼梦》,他看过三四十遍。刘景录是这部作品的电视连续剧改编者之一,也不曾把《红楼梦》读这么多遍。
  后来,省会搬到长春,那里有吉林大学、东北师大等几所著名学府和一些文化机构,宋振庭如饥似渴地获取知识又多了一条渠道。长春的名学者张松如(笔名公木,《解放军进行曲》词作者)、杨公骥、于省吾,以及成为右派后被宋振庭请过来做博物馆副馆长的张伯驹,都成了他三天两头求教的对象,并因此而彼此引为知己。1962年的一个晚上,宋振庭为《诗经·大雅》里的几个词向于省吾请教,进而双方一同切磋探讨,这个电话竟打了一个半小时。
  宋振庭的知识结构是相当驳杂的,文史哲自不必说,他如经济、诗词、戏剧、音乐、中医、书画、宗教、考古、围棋等等,都在他的涉猎视野之内。他的兴趣之广泛,也非同寻常,他晚年曾说过:“每天早晨打开收音机,没有一个节目是我不感兴趣的。土壤、肥料、沙漠、海洋,祖国各地,世界纪游,我哪一个都爱听。”“打猎、射击、骑马、射箭、划船,我都要学一下。”患癌症后,他还请骆玉笙来给他上过两堂单弦课。
  1978年夏天,刘景录随宋振庭出差,路过济南时,顺便去大明湖看了一次瓷器展览。临入门时,宋振庭问刘景录:“你懂瓷器吗?”刘景录摇头答云:“不懂。”猜想宋振庭大概是想找个人作讲解。不料行至展柜前,宋振庭竟充当起讲解员的角色。从硬瓷讲到软瓷,从白瓷讲到青瓷、彩瓷,讲到宋代的官窑、汝窑、哥窑、定窑,一直从商代讲到清代。把刘景录和陪同的主人都说愣了,甚至馆内讲解员也闻声过来讨教。尽管刘景录对宋振庭的博雅早略知一二,但如此博雅,还是出乎想象的。
  1981年夏天,刘景录随宋振庭在青岛疗养。一次,宋振庭的妻子买回一条鱼,他便从“糟白鱼”的做法说起,一直谈到东来顺、烤肉宛的历史,“满汉全席”,八大菜系……周围参与闲谈的三四个人由于对烹饪知识的缺乏,竟不能置一词。
  80年代,刘景录将自己刚完成的一本书《韩愈评传》送给宋振庭,宋便由这本书谈到对韩愈的四点认识,再次大出刘景录所料,刘景录说,宋振庭对韩愈的几点看法,完全是触及骨肉的内行人的见识,很让人钦佩。
  宋振庭“出口惊人”的事情,并非一两个孤例。刘景录还提到,“文革”前,宋振庭和傅抱石谈了一次画,傅事后对关山月说:“想不到东北还有这么一个人,地方官里还有这样懂艺术的人。”粉碎“四人帮”后,一次宋振庭和赵朴初同在北京医院住院,宋与赵谈佛学,过后赵朴初说,想不到老干部中还有对佛学如此深通的人。学者冯其庸也曾用同样的语气和刘景录提起,宋振庭有一次到冯家,看到墙上的一幅画,脱口而出:这是XX笔法。还有一次,北方昆曲剧院请宋振庭去看《牡丹亭》的彩排,他竟能整段整段背杜丽娘的唱词,令在场的行家大为惊诧。
  刘景录说,宋振庭不仅兴趣广泛,记忆力惊人,他还是一个资质相当聪敏,悟性和破析能力都相当“厉害”的人。在中央党校当教育长时,常听各教研室汇报,对于不同专业的理论问题,他都能即时进行破析。刘景录对此有切实的体会,他打了一个形象的比喻:宋振庭脑子里好像有一台粉碎机,进去的东西经过它的分解和破析,出来时完全是另一个样子。而宋振庭自己则说,“我不是思想家,但是一个独立思考者。可以夸张一点说,我不是用双脚站在地球上的,而是用自己的脑子站立于世界”。
结交三教九流
 
  与宋振庭阅历相仿、担负过各级领导职位的共产党人,都有许多"老战友",宋振庭也不例外。例外的是,宋振庭还有许多各行各业的朋友,除前面提到的因切磋学术而成为知交的几位著名学者,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朋友圈里,还有"唱戏的、说书的、士绅、狱卒、和尚、尼姑、老道、官僚、买办、商行、东来顺掌柜的",而且他和他们,并非泛泛之交。他也因此时时顶着压力,付出过相当大的代价,甚至有过被开除党籍的危险,吉林省委常委曾就此专门开过他的批评会。"文革"中,他更是因此罹罪,首当其冲,惨遭批斗。
 
  宋振庭和张伯驹的交谊,已传为佳话。张伯驹曾说,共产党里他有两个朋友,一个是陈毅,另一个是宋振庭。张伯驹成为右派,无处立足时,被时任省委宣传部长的宋振庭请到吉林作省博物馆副馆长。1963年,周恩来和陈毅到吉林,陈毅当着周恩来的面对宋振庭说,张伯驹先生是我的好朋友,我把他交给你很放心。宋振庭一直对张伯驹执弟子礼,两人情意甚笃,直至1982年张伯驹去世。宋振庭调中央党校工作后,有一年冬天,刘景录陪宋振庭造访张伯驹。当时张住在后海附近的两间平房里,室内陈设简陋,客人坐在凳子上,屋里生着炉子,烟熏火燎。刘景录感慨说,这对于曾是直隶总督的过继子,有"民国四公子"之称,继承过万贯家财,过过一掷千金的日子的张伯驹来说,反差之大,可谓从生活的顶峰跌落到最底层。更令刘景录感慨的是,身临反差如此之大的境遇,张伯驹言谈自若,没有丝毫失落感,一副平和、恬淡的神色。不俗、不恶、不卑的节操和人格魅力,尽显其中。说到这里,刘景录用了鲁迅的一句话来为张伯驹作注:"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宋振庭的朋友中,有一批画界名家,如傅抱石、吴作人、许麟庐、周怀民等。他和傅抱石的结识,有几分传奇色彩。1961年夏天,傅抱石和关山月画完《江山如此多娇》后,联袂作东北之游。宋振庭作为省委宣传部长,尽了地主之谊。一次,两位客人和省内一些画家谈画,宋振庭也在场。他插话时提到古代一本画论的观点,引起傅的在意,语含诧异地问:"这部书你也看过?"因为这是一本即使专业画家里也未必有多少人读过的著作。此后数天,他们作了多次推心置腹的长谈,宋振庭对傅抱石的画作了包括不足在内的整体的、一针见血的评论,傅听后整衣鞠躬,说:"你是我的老师!你把我近年来很多苦恼的问题点出来了。"他们不仅交流心得,而且交流身世,成了一见如故的朋友。傅一般不轻易给人作画,那次一气给宋振庭画了两张。回到南京,他对妻子罗时慧一口气说了十字真言:"人活一辈子有些事很奇怪,这次在东北认识了宋振庭,我们虽是初交,两人却一见如故,两心相印,三生有幸,四体不安,五内如焚,六欲皆空,七情难泯,八拜之交,九死不悔,十分向往。"其实,他们在长春单独交谈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三十小时。
 
  宋振庭另一个过从甚密的朋友于省吾是旧官僚出身,当过张作霖时代的沈阳税务总监,后来成了著名的古文字专家、吉林大学教授。"文革"挨斗时,他说过一句后来在学术界流传甚广的"名言":"在有钱人里,我是最有学问的;在有学问的人里,我是最有钱的。"刘景录套用他的两句话来比况宋振庭:"在同样级别的领导干部里面,宋振庭是读书比较多的人;在读书多的人里面,宋振庭是党政职务比较高的人。"
 
  宋振庭的朋友中,还不乏远离尘世的出家人。出家人和一个共产党员,在信仰上是截然对立的,宋振庭主动和他们交往,对方的戒心不难想象。最初也确是这样。如长春护国般若寺里的澍培,是近代佛学界辈分最高的法师,法华宗(又称天台宗)的大家,此人在佛学界甚有地位。他对宋振庭,从客客气气、敬而远之,彼此对坐几个小时喝了几壶茶而不说一句话,到相互交流、探讨、争论、敞开心扉,直至这位法师把传衣钵的度牒拿出来要送给宋振庭。1979年,宋振庭调中央党校工作,行前去向他告别,离情别绪,场面依依。一位和宋振庭有过深谈之谊的尼姑对宋振庭说:"我们僧人不讲假话,过去知道你是个官,不敢跟你多说。你真不简单,对我们佛教的事知道那么多。"
 
  刘景录所谈到的,仅仅是宋振庭难以尽数的各路朋友中的几个。刘景录说,宋振庭帮助过他们,也从和他们的交流中得到不少教益,尤为难得的是,作为一个共产党人,他让这些朋友增添了意想不到的亲切感和信任感。
宋振庭的建树
  一个有智识、有资质、有才干的人,一旦能量被最大限度地调动起来,发挥出来,必然有所建树。除了日常担负的工作,刘景录提到了宋振庭的几个具有"贡献"意义的事情。
  抢运《四库全书》。
 
  《四库全书》洋洋近八万卷,纂修于乾隆年间,是世人皆知的国宝之一。当年共缮写七部,分藏于杭州、扬州、镇江、沈阳、热河、北京的圆明园和紫禁城,有南三北四之说。刘景录1961年在辽宁图书馆见过当年日本人为保护沈阳的《四库全书》而用钢筋水泥专门修筑的书库,可见其价值之高。战后,保存最为完好的热河一库被国民党接收委员会主任张家趝劫至长春。1946年4月,人民解放军退出长春那天,《东北日报》接到急令,需要一个懂得古书的人抢运这部《四库全书》,任务最终落到了宋振庭的肩上。他带着八个新兵,雇了一大串马车,亲自押车,往返五六趟,才把整部书搬上火车,运往他的家乡延吉市。任务完成后,宋振庭留在家乡,出任延吉市第一任市委书记。妻子后来装扮成要饭的,一路"乞讨"到延吉,才和他团聚。这七库国宝,历经战火和动乱,或焚毁,或散失,我们今天还能看到一部保存完好的《四库全书》,应该说宋振庭功不可没。
  主持创建吉剧。
 
  1958年,周恩来曾在庐山的一次会议上对东北的同志说:"各地都有地方戏,你们啥也没有,评剧源于唐山落子,不是东北的。""你们东北是工业基地,钢铁、电力、煤炭等都居全国前列,还有大豆高粱,但你们的文化艺术太差了。"作为省委宣传部长,听到总理直截了当的批评,宋振庭很受刺激,经过深思,决意并提出创建吉剧,他向省委请缨,亲自抓这项工作。
 
  1959年冬天,大约有两个月的时间,宋家每天晚上聚集着一帮人,有写剧本的,有设计唱腔的,有导演,连弹带唱带争论,每天闹到后半夜。他们本着"不离基地,采撷众华,融合提炼,自成一家"的指导思想,在反复切磋、探讨、争论之后,一个新剧种终于在东北诞生了。他们带着《桃李梅》、《包公赔情》、《燕青买线》等剧目进京演出,引起轰动。得到了周恩来的首肯和曹禺、王朝闻等戏剧界权威人物的称誉。《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都为吉剧发了专版。当中的《桃李梅》,是宋振庭夜里躺在床上突发灵感得来的创意---用三种花隐喻三种不同性格的女性的命运编一出戏。后来全国有十六个剧种移植演出过这个剧目。
  谈到这里,刘景录十分肯定地说:"可以这样说,没有宋振庭就没有吉剧。"
  打造一个一流博物馆。
 
  吉林省博物馆是1952年开馆的,也正是在那年,31岁的宋振庭出任省委宣传部长。长春并非古都或历史文化名城,开博物馆,没什么底子。多少年后,吉林省博物馆藏品的综合评估却在地方博物馆中名列前茅,这与宋振庭多年为此付出的大量心思是分不开的。
 
  十几年间,宋振庭或拨款(每年一二十万),或亲自带队跑北京琉璃厂、长春的文物市场,采购了大量珍品。宋振庭曾和刘景录讲过这样一件事,一次,他在旧货市场看到传世名画《归庄图》,要价700元,宋振庭一时掏不出这笔钱,又怕珍品流失,就卖了自己和妻子的两块手表,凑足数目,买回这幅画,后来又按原价转让给省博物馆。60年代初,他带人在北京琉璃厂采购书画,在一家画店里发现几十张张大千的作品,当时,张大千人在台湾,头上顶着"反动文人"的帽子,其作品无人敢问津,售价低廉。宋振庭对随同人员说:"张大千的艺术在将来会有让你们想象不到的大价钱。"他断然决定,买下能见到的张大千和另一位画家溥心的所有真迹。
 
  宋振庭甚至下过这样的决心,把文物市场上张大千和溥心等人的画买绝,把书画扇面、成扇和名人书札买绝,把博物馆办成某些学科和研究领域的中心和基地。
 
  那些年,每年都有大批珍贵的书画藏品进入吉林省博物馆,总计达四千多件,其中齐白石、张大千、溥心等人的作品都在百件以上,在国内地方博物馆中,居领先地位。吉林省博物馆也因此跃为一家一流博物馆。
 
  宋振庭的最后几年,是在胰腺癌的折磨中度过的。去世前半年,他在写给夏衍的信中说:"1957年反右,庭在吉林省委宣传部工作,分管文教、电影。在长影反右,庭实主其事,整了人,伤了朋友,嗣后历次运动,伤人更多,实为平生一大憾事。对此往事,庭逢人即讲,逢文即写。我整人,人亦整我,结果是整得两败俱伤,真是一场惨痛教训。"在这封信里,他用了"黄泉在望"四个字,看得出,他是在作临终前的反思和道歉。晚年的宋振庭,不仅能直面自己的过失,更能直面死亡,作为一个重病患者,他热爱生活(重病在身,还写了大量文章,画了大量作品),却从不回避死亡,不仅写了《我怎样看待死》,还在各种场合平静地谈到死,甚至是乐观地看待死,这种豁达和超然,非理性和无畏精神作支撑,是断难做得到的。刘景录还记得,宋振庭被用担架送进一辆红旗牌救护车去医院时,还对前来送行的中央党校办公厅主任开了句玩笑:"老史呀,去八宝山是不是也是这个走法?"
 
  采访结束时,刘景录教授说,宋振庭以一个老干部的身份,一生写了数百篇杂文,保护、关心许多文化人,在文化事业上有前面提到和不曾提到的创见和建树,这确实是非常难得和不同寻常的。
 
 
人去二十载功记千秋史——怀念宋振庭同志
作者:闫立群|
【保护视力色】 杏仁黄 秋叶褐 胭脂红 芥末绿 天蓝 雪青 灰 银河白(默认色)【打印】  【字号 大 中 小】2005-11-13
 
    今年是曾任中共吉林省委宣传部长宋振庭仙逝二十周年。回忆起宋部长生前对吉林省博物馆建设、发展、收藏事业的关心与支持,对他的崇敬和缅怀之情就难以自抑,今撰此文以表达对这位为我国文博事业发展做出突出贡献的老部长的追思和怀念之情。
满腔热情筹建吉林省博物馆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至六十年代中期,是中国博物馆事业稳步发展并打下良好基础的时代。当时中央做出了有条件的省市可以筹建博物馆的决定。吉林省委响应中央号召决定筹建吉林省博物馆,并让时任[转载]宋振庭其人其才吉林省政府文化处处长的宋振庭同志主持吉林省博物馆的筹建工作。接到任务后,宋振庭同志就以满腔的热情投身到博物馆的筹建工作中去。作为领导,他不是只坐在办公室内批公文、发指示、听汇报,而是深入基层和同志们一道不分昼夜身体力行,从吉林省博物馆的办馆宗旨、队伍建设、人才培养、业务建设、藏品征集到馆址选择,他都亲自过问并具体加以指导,在紧张而繁忙的筹建工作中,只要抽出时间,他总是以极高的兴趣和满腔的热忱参加博物馆的一些业务活动,在宋振庭同志的领导下,1952年春节,吉林省博物馆宣告成立,1957年正式向广大观众开放,自此吉林省博物馆走上了健康发展的轨道。
不拘一格选拔培养文博人才
    组建后的吉林省博物馆由于缺乏管理和专业方面的人才,工作开展起来比较困难,宋振庭同志了解到这一情况后,就亲自到基层调查了解,将学有专长并有组织才能的同志从其他部门调到省博物馆,加强领导力量,同时又从高等院校调进一批毕业生,从而改变了吉林省博物馆干部队伍的构成和知识结构。对于年轻的业务人员,宋部长总是鼓励他们要努力钻研业务,他常说只要眼勤、嘴勤、手勤、脚勤,有毅力,虚心向专家学习,就没有学不到的知识。他还告诫年轻人,不仅要跟一位专家学,还得向其他专家学,学习每个人做学问的长处。为使吉林省博物馆在征集、研究方面有学科带头人,1960年他亲自去北京为吉林省博物馆请来著名书画收藏家、鉴定家张伯驹先生,并亲自安排张伯驹先生任吉林省博物馆副馆长、副研究员。张伯驹先生来到吉林省博物馆之后,宋振庭同志邀请吉林大学教授于省吾、罗继祖、裘伯弓、单庆麟以及长春应化所阮鸿仪等先生,组织书画征集、科学研究和陈列展览等项工作,在专家学者们的带领下,吉林省博物馆的各项业务工作逐步开展起来。
呕心沥血开展书画征集工作
    藏品是博物馆生存和发展的物质基础,不断充实和丰富馆藏,是博物馆可持续性发展的重要保证,为使吉林省博物馆能征集到丰富的书画藏品,宋振庭可谓费尽心血。那些年,他时常借去北京出差之机,亲自带领博物馆业务人员去京城几家文物店鉴选文物,具体指导征集工作。五、六十年代,当时国内文物市场有关我国当代著名画家张大千、溥心畬、王一亭等人的书画作品很少有人问津,价格也相当低廉。宋部长以他那敏锐的艺术鉴赏眼力和政治家的宽广胸怀,及时为吉林省博物馆制定了书画征集方案,他提出今后吉林省博物馆书画藏品要做到“兼容并蓄、各家备格、成龙配套、自成体系”。他鼓励业务人员要把当时文物市场上张大千、溥心畬、历代名人书画扇面成扇、历代名人书札册等书画作品买断。他曾对博物馆的业务人员说,今后要把吉林省博物馆办成书画收藏和研究领域的中心和基地,如果有人要研究张大千、溥心畬、扇画艺术、书札就让他们到吉林省博物馆来。正是在宋部长的关心支持下,六十年代初吉林省博物馆每年都有大批书画藏品进馆,其中张大千、溥心畬等书画家的作品每人都在百件以上,是大陆藏张大千、溥心畬绘画最多的收藏单位,扇面成扇作品达一千多件,名列全国博物馆收藏扇画作品之前列。
    宋部长还特别关心吉林省博物馆古代书画作品,尤其是故宫流散书画和善本书籍等其他重要文物的征集工作。1962年,省文化服务社从长春市一李姓市民手中收购到一件金代张  《文姬归汉图》卷,此图卷是1945年从长春伪满皇宫流散于民间的原清内府所藏珍贵名画。这一名画的发现,曾轰动了当时全国的文博界,引起了专家、学者们极大的研究兴趣。可由于收购时误认为此件为赝品故作价很低,而原卖主因为不了解文物政策,怕日后惹来麻烦,在接受画款时未能据实申报其家庭住址。宋部长知道这一情况后就亲自带领有关人员,通过公安部门的协助终于寻找到了卖主,对其保存文物有功而进行奖励,并通过媒体扩大影响,宣传文物政策,推动故宫流散书画文物征集工作。此《文姬归汉图》卷日后调拨给吉林省博物馆收藏。1963年经宋振庭部长亲自出面做工作,省博物馆在公主岭市征集到一件原故宫流散于民间的明代董其昌所作的书画合璧作品《昼锦堂图并书记卷》,此件是已知现存董其昌晚年绘画十分珍贵的一幅书画长卷。
    为了学习书画鉴定,宋部长用节省下来的钱,收藏了一些为数不多的名人书画。其中金末元初著名画家何澄所作的《归庄图》卷,是何澄传世作品之孤本,在美术史上占据重要地位,实属极为罕见的故宫流散书画中的珍品。北京某大博物馆曾以两件宋画为代价欲求于宋部长,其价值不言而喻。可为丰富吉林省博物馆的馆藏,1964年宋振庭割爱将其让给了吉林省博物馆。他还将个人收藏的其他一些书画藏品也让给了吉林省博物馆。在宋振庭的影响鼓动下,张伯驹先生也将其收藏的宋代杨婕妤《百花图卷》等一批故宫流散的珍贵书画和宋拓《九成宫醴泉铭》、《圣教序》等著名碑帖转让给或捐赠给吉林省博物馆,阮鸿仪先生将其收藏的元代赵孟兆页《种松书札卷》、《宋元明名人诗笺册》、明代孙隆《花鸟草虫图卷》等珍贵书画先后让给了吉林省博物馆,于省吾先生将其收藏的明代马守贞《兰花卷》也让给了省博物馆。一时间吉林省博物馆书画收藏的分量有了明显的改变。
    在宋振庭同志的大力关怀和支持下,张伯驹先生来吉林省博物馆后,带领业务人员经过不断的努力,吉林省博物馆对书画文物征集工作有了新的转机,取得显著成绩,征集了数以千计的大批珍贵书画、碑帖等历史艺术方面的文物。其中有不少名作都是经宋振庭同志亲自批准拨款征集到的。目前吉林省博物馆收藏历代书画一万余件,其中绝大多数是1966年以前在宋振庭的关心指导下征集到的。
   
 (此文已在《博物馆的记忆与想象》中发表)“天行健矣余行健,地厚载哉我担山”

吉林省延吉县(含现延吉市)新中国第一任县委书记——宋振庭
作者:王天武 文章来源:中国县域经济报(第63期 总第662期) 更新时间:2011-8-15 10:49:54


 

  宋振庭,曾用名宋士达、宋志同,1921年4月19日生。193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5年~1979年在吉林省工作期间,曾任延吉市委书记、延吉县委书记、省政府党组成员、文化处长,省委宣传部长,省委常委等职。1979年3月~1983年末在中共中央党校任教育长,党委常委,党校顾问。1985年2月15日,因病医治无效逝世,终年64岁。

 
宋振庭和老伴宫敏章

  在吉林省新中国第一任县委书记的队伍中,宋振庭是很有影响的一位。在吉林省委党史研究室资料处,有关宋振庭的文献资料也比较全面,为了更直观全面地了解宋振庭的生平事迹,记者还是决定前往北京拜访他的夫人宫敏章女士。
  宫老直爽、开朗,在北京的家里,我们见到了她。她的生活很有规律。提起宋振庭,老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通过宫老断断续续地讲述,宋振庭的人生画卷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重视民族团结 启用妇女干部
  宋振庭1921年4月19日出生在吉林省延吉市。父亲宋程九是个制作靰鞡鞋的小手工业者,也是一位爱国者。1928年,共产党员刘建章、曹振佳先后到宋振庭就读的北山小学任教,在学生中宣传革命道理,使宋振庭受益匪浅。1937年9月,他和杨伯箴、丁一岚等6人,从南京出发,几经辗转,来到西安七贤庄八路军办事处。经过组织的安排,他们开始徒步奔向革命圣地延安。10月末,宋振庭进入延安抗大第三期三大队七队学习;11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翌年2月转正。从此,他正式走上了革命道路。
  1947年2月,宋振庭调任延吉县委书记。当时的延吉县是延边的大县。此时正是东满解放区最困难的时期,县内山多地少,粮、棉不能自给,财政困难,前线又急待支援。在这种情况下,宋振庭在省、地委的直接领导下,认真贯彻执行党中央关于土改的《五四指示》,深入发动群众,开展土地改革,组织大生产运动,开荒扩田,解决吃饭、穿衣问题。并提出了“好男儿参军去,好妇女下地去”的口号,组织广大农村妇女参加生产劳动。同时,在广大妇女中开展了“多纺多织,支援前线”的活动。根据延边农业生产特点和朝鲜族有种水稻的特长,提出了大力发展水稻生产,改良延边黄牛、扩建苹果、梨果园等号召。
  宋振庭十分重视对少数民族干部,特别是妇女干部的培养。1947年,宋振庭在东兴安乡蹲点,住在李玉今家中。这位妇女是名军烈属,丈夫在四平攻坚战中英勇牺牲,两个小叔子也在部队参军。李玉今还是位生产劳动能手,她一手承担起家里全部的农活,以及照顾公婆的责任。在宋振庭的帮助培养下,李玉今不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而且还先后出席了全国军烈属社会主义积极分子大会和在莫斯科召开的世界妇女大会。
  坚持学习 重视文化工作 
  1950年秋,宋振庭调任吉林省人民政府任党组成员、文化处处长。1952年,任省委宣传部部长。上世纪50年代初期,宋振庭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党的宣传、文教事业上。他和董速(时任宣传部副部长)一起,在省直机关培养训练一批理论教师,继而再由这些教师给广大干部上课。宋振庭也亲自给干部讲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学说和党史。
  1952年~1958年,他积极推动先后成立了吉林省文联及协会、省博物馆、省作协、省歌舞剧院、省京剧院、省吉剧团等。在他的倡导下,又成立了省艺术专科学校(现为吉林艺术学院)、省戏曲学校等。宋振庭在领导这些文化艺术单位的创建和日常工作中都表现出卓越的创造性。
  宋振庭曾一度任省委文教部长,他认真贯彻《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教育工作指示》。1958年在省委的统一安排下,他去北京积极同教育部、一机部、卫生部协商,然后又奔赴到吉林省的各大学去做思想动员工作,使吉林省很快形成以吉林大学、吉林工业大学、白求恩医科大学、东北师范大学、吉林农业大学等为主体的综合、工、农、医、师成套的高等教育体系。在全省教育工作会议上,他多次提出,要“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要尊重教师的劳动,关心教师的生活,重视教师的工作和进步”。
  新中国成立后至病逝前,宋振庭的大部分时间是从事宣传、文化教育工作。他的知识和学问也是靠边工作、边学习积累起来的。他常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孔子是圣人,还要不耻下问,何况我辈!”在吉林省,他结交了许多知名的学者和教授,如历史学家兼古文字学家于省吾,文学家、诗人张松如,历史学家、文学家杨公骥等。他利用节假日和休息时间登门虚心求教,回来便“按图索骥”,按历史的顺序、哲学的逻辑、中外思想史的发展框架加以分类研究,经过理解、分析、比较,得出自己的认识。
  生活“邋遢” 工作认真
  吉林省委党史研究室副研究员金铁洙听说本报正在做“追寻新中国第一任县委书记”的采访,向记者回忆了他眼中的宋振庭。
  据金铁洙回忆,1974年吉林省左家“五七”干校和吉林省清沟“五七”干校合并,成立了吉林省“五七”干校,宋振庭是主持干校工作的副主任。他被安排去给宋振庭当通讯员。金铁洙说:“初次见宋主任我有些胆怯,不知道说什么。还是他笑呵呵地问了一些我家庭的情况后,我才渐渐放松下来。我记得他当时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灰色对襟大棉袄,肥大的裤子,脚上穿着棉靰鞡,非常朴素。而且说话的时候总是面带微笑,慈眉善目的,没有一点我想象中‘大干部’的样子。”
  回顾两年多在宋振庭同志身边工作的经历,金铁洙感触颇深。宋振庭生活“邋遢”,不修边幅,但工作认真,雷厉风行。记得宫敏章到干校看他,见满屋书画杂乱无章(其实只是杂并非乱,宋振庭想找什么书,绝对是“手到擒来”),就说了他几句,宋立即表示不满意:“乱点儿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工作!”确实,宋振庭对待生活和工作是截然不同的态度。生活上他不拘小节,但在工作上却是一丝不苟、有条有理。
  金铁洙说,他曾在收拾宋振庭房间时,偶然看到他在50岁生日时写的一首诗,因为觉得诗如其人,就多看了几遍,不想时隔几十年后,仍记诵如新。现在他想以这首诗表达对老领导的深切缅怀之情:
  兰中解时胆气豪,青春似火乘狂飙,
  大节无心修边幅,全忠何暇顾羽毛。
  论世二分辨方向,知人两面识低高,
  五十蹉跎作此语,半为赠氵咸  半自嘲。
  人生最后岁月道是乾坤无愧
  宋振庭于1979年3月调任中共中央党校教育长、党委常委,1983年10月任中共中央党校顾问。1981年,他身患重病住进了北京医院,患病的4年中,他仍然坚持广泛参加社会活动和各种会议。1982年8月,他参加了中国法国史研究会第三届年会。1983年3月,在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大会上,宋振庭作了题为“论在落后国家如何建设社会主义的问题”的长篇发言。就在他去世前的3个月,他还强撑病体在中央党校给学员讲了最后一课。他讲完课后,汗流浃背,声音更加嘶哑,此时,礼堂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临近岁末,病情加剧,他着急了。他要在生命有限的时间里,做最后的冲击——一定要完成由他主编的《当代干部小百科全书》的编审工作。他躺在病榻上,嘱人把参加编写的几十位同志请来,请各教研室的负责同志任分主编,整个编写任务实行定人、定内容、定时间,实行编写责任制。他恳切要求大家趁他一息尚存的一两个月内,把书稿完成。大家为宋振庭的忘我精神所感动,昼夜赶写。每写完一篇,立即送给他过目。这时,宋振庭的手已经没有力气握住书稿……这部书的125万字初稿,在大家通力合作下,以最快的速度编写出来。由于宋振庭再也提不起笔来,书的“前言”部分,不得不逐句口授,由秘书整理完成。
  他还创作了一副对联,悬贴门首,表明心迹:
  “天行健矣余行健,
  地厚载哉我担山。”
  横批是:“无愧乾坤。”
  1985年2月宋振庭已病势沉重。在行将离去的时候,他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面对死亡,从容镇定,万千感慨凝于笔端,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六十三年是与非,毁誉无凭实相违。
  唯物主义岂怕死,七尺从天唱大归。
  1985年2月15日,宋振庭怀着“大唱而归”的忠肠义胆离开了人世。
  (感谢吉林省委党史研究室提供资料并协助采访)

 

商务《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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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务印书馆于2010年4月启动《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大型出版项目,在2010年4月9日至10日召开两天专家论证会,为《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出谋划策。来新夏刘家和徐苹芳汝信陆俭明傅璇琮江蓝生陈来陈平原陈秀山龚鹏程何勤华李培林郑功成等50余位著名学者参与大会讨论。
《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将展现中华学术发展的一段重要转折时期。19世纪末20世纪初,文、史、哲、政、经、法等现代学科建立,传统知识与思想得到重新整理与阐释,催生大量学术经典,建立了新型学科体系与学术规范。《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正是希望通过收纳各学科学派名家名作,全面展现中国现代学术体系建立及发展过程,同时也为各领域研究者提供基础性的经典范本。作为项目承担者的商务印书馆希望将此丛书打造为中国学术出版的又一经典,与商务印书馆旗下《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相辉映,向世人昭示中华学术与世界学术于质量和品位上皆可谓等量齐观。
丛书在展现中国现代学术演进脉络同时,也意图探寻百年来中国发展的思想资源与道路模式。21世纪以来,随着中国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的提升,中国道路中国模式受到举世关注。这一切并非凭空而来,乃是中国近百年来持续不断的努力成果,其思路深植于中国传统文化和现代思想之中。丛书希望通过对中国现代学术系统而全面的梳理,以重新审视中国本土的思想资源与文化根基。为保证丛学术品质,商务印书馆将牵头组建丛书专家委员会,聘请大陆、港台地区及海外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顶尖学者组成,以充分保证入选图书的学术性与经典性。丛书将主要采用简体横排(部分特殊书稿除外)及新式标点,并选用优质纸张,采用最新印刷技术,以求印制精良。
《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遴选标准首要是重学术含量、重学术价值,将以学术史的眼光、经典化的策略,采用精选、精校、精编的方法来确定书目,即入选著作应是该学科的开山之作、奠基之作、经典之作或代表之作,具有文化积累意义和学术传承价值,在国际和国内具有很大影响。影响大,不是指通俗意义的影响,而是指学术上的影响,不仅在国内学术界有影响,而且在国际学术界也要有影响。丛书所选书目将突出经典二字,一旦出版就要站得住,无论多少年,都能傲立于书架。
该套丛书入选著作不是简单的旧书重刊和拾遗补漏,而是精选、精编、精校的优秀范本,主要收录已经出版的经典学术专著,至于古籍整理、资料汇编及译作拟不取。同时,也会适当选择部分学术价值重大却尚未出版的著作。鉴于部分著名学者无专著而以论文传世,所以将以专题方式出版其个人论文集;也将考虑以一部著作为主题,增补相关论文资料,以增加学术附加值;有些论集可以考虑重编,以呈现新面目、新眼光;书后可附《编后记》,以说明为何增补相关书或论文;等等。从入选作者看,将主要收录已过世学者的代表作。[1] 
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的出版,反映一百多年来的现代学术研究成果,具有极大的文化意义,也对提升中国学术的世界地位,推动中国当代学术文化的进步与繁荣,服务海外中华文化研究,促进民族文化建设,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与作用。[2] 

图书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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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第一辑书目(共40种)
序号 书名 作者
1 马氏文通 马建忠
2 国故论衡 章太炎
3 王国维文学论著三种 王国维
4 吴梅词曲论著四种 吴梅
5 中国中古文学史 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 刘师培
6 中国文学批评史 郭绍虞
7 甲骨文字释林 于省吾
8 中国俗文学史 郑振铎
9 汉语语音史 王力
10 红楼梦辨 俞平伯
11 中国韵文史 龙榆生
12 汉魏六朝诗论丛 余冠英
13 台湾通史 连横
14 吕思勉
15 中国史学史 金毓黻
16 史学要论 李守常
17 中国通史简编 范文澜
18 国史大纲 钱穆
19 中国史纲 翦伯赞
20 春秋史 童书业
21 魏晋南北朝史论丛 唐长孺
22 明清社会经济史论文集 傅衣凌
23 西夏史稿 吴天墀
24 中国伦理学史 蔡元培
25 新唯识论 熊十力
26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 梁漱溟
27 科学与玄学 罗家伦
28 中国艺术精神 徐复观
29 论逻辑经验主义 洪谦
30 九朝律考 程树德
31 比较宪法 王世杰钱端升
32 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 瞿同祖
33 中国民治论 鲍明钤
34 中国官僚政治研究 王亚南
35 通货新论 马寅初
36 中国经济思想史 唐庆增
37 中国厘金史 罗玉东
38 北平生活费之分析 陶孟和
39 论社会学中国化 吴文藻
40 第四种国家的出路 吴景超

第二辑

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第二辑书目(共30种)
序号 书名 作者
1 目录学发微 古书通例 余嘉锡
2 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 杨树达
3 现代中国文学史 钱基博
4 等韵源流 赵荫棠
5 诗言志辨 经典常谈 朱自清
6 话本小说概论 胡士莹
7 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 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 李长之
8 明清史讲义 孟森
9 国史要义 柳诒徵
10 中国南洋交通史 冯承钧
11 通史新义 何炳松
12 魏晋清谈思想初论 贺昌群
13 中国救荒史 邓云特
14 认识论 张东荪
15 科学方法论科学概论 王星拱
16 中国哲学史大纲 胡适
17 知识论 金岳霖
18 法相唯识学 释太虚
19 陈康:论希腊哲学 陈康
20 康德的知识学 齐良骥
21 中国文化的展望 殷海光
22 中国道教史 傅勤家
23 监狱学 孙雄
24 中国法制史概要 陈顾远
25 新政治学大纲 邓初民
26 财政学 何廉李锐
27 中国之棉纺织业 方显廷
28 中国田制史 万国鼎
29 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 陈达
30 文化人类学 林惠祥

第三辑

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第三辑书目(共35种)
序号 书名 作者
1 中国小说史略 鲁迅
2 现代吴语的研究 赵元任
3 古典新义 闻一多
4 谈艺录 钱钟书
5 唐诗综论 林庚
6 中古文学史论 王瑶
7 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梁启超
8 通鉴胡注表微 陈垣
9 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 唐代政治史述论稿 陈寅恪
10 中国古代社会研究 郭沫若
11 古史辨自序 顾颉刚
12 安阳 李济
13 绿营兵志 罗尔纲
14 东汉的豪族 杨联升
15 佛道散论 蒙文通
16 中国哲学史 冯友兰
17 艺境 宗白华
18 西方美学史 朱光潜
19 近代唯心论简释 贺麟
20 康德学述 郑昕
21 历代刑法考 沈家本
22 中国商事法 刘朗泉
23 中国近百年政治史 李剑农
24 中国政治思想史 萧公权
25 中国国民所得 巫宝三
26 中国棉纺织史稿 严中平
27 当代中国社会学 孙本文
28 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 乡土重建 费孝通
29 滕固美术史论著三种 滕固
30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沈从文
31
A Grammar of Spoken Chinese
Yuen Ren Chao
赵元任
32
Modern Democracy in China
Mingchien Joshua Bau
鲍明钤
33
The Government and Politics of China
Ch'ien Tuan-sheng
钱端升
34
The Post-war Industrialization of China Industrial Captial in China(战后中国之工业化 中国之工业资本)
H.D.Fong
方显廷
35
Law and Society in Traditional China
T’ung-Tsu Ch’ü
瞿同祖
书目列表参考资料[3] 

第四辑

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第四辑书目(共30种)
序号 书名 作者
1 中国旧小说考证 胡适
2 文心雕龙札记 黄侃
3 卢前曲学论著三种 卢前
4 孟姜女故事研究及其他 顾颉刚
5 唐五代西北方音 罗常培
6 中国目录学史 姚名达
7 校雠学 向宗鲁
8 中国文法要略 吕叔湘
9 清史探微 郑天挺
10 中国文化史 陈登原
11 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 雷海宗
12 佛学研究十八篇 梁启超
13 中国景教 朱谦之
14 德国古典美学 蒋孔阳
15 神学四讲 赵紫宸
16 法律哲学导论 居正
17 民国司法志 汪楫宝
18 国际法大纲 周鲠生
19 罗马法原论 周枏
20 马克思的政治思想 吴恩裕
21 欧美各国现行宪法析要 龚钺
22 经济史:历史观与方法论 吴承明
23 从古典经济学派到马克思 陈岱孙
24 中国历史上的基本经济区 冀朝鼎
25 中国教育改造 陶行知
26 平民教育与乡村建设运动 晏阳初
27 中国教育制度沿革史 郭秉文
28
COTTON INDUSTRY AND TRADE IN CHINA
H. D. Fong
方显廷
29
KEY ECONOMIC AREAS IN CHINESE HISTORY
Ch'ao-ting Chi
冀朝鼎
30
THE CHINESE SYSTEM OF PUBLIC EDUCATION
Ping Wen Kuo
郭秉文
书目列表参考资料[4] 

第五辑

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第五辑书目(共30种)
序号 书目 作者
1 乡村建设理论 梁漱溟
2 中国婚姻史 陈顾远
3 论道 金岳霖
4 基督教与中国文化 吴雷川
5 幼稚园教材研究幼稚教育新论 张雪门
6 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 古诗考索 程千帆
7 南朝文学与北朝文学研究 曹道衡
8 寄簃文存 沈家本
9 先秦政治思想史 梁启超
10 舒新城
11 中国妇女生活史 陈东原
12 隋唐史 岑仲勉
13 道教史 许地山
14 中国天主教传教史概论 徐宗泽
15 中国史学通论 朱希祖
16 孔门理财学 陈焕章
17 中国经济原论 王亚南
18 上海工业化研究 刘大钧
19 中国法律在东亚诸国之影响 杨鸿烈
20 金翼 林耀华
21 上古音研究 李方桂
22 训诂学概论 齐佩瑢
23 词史 刘毓盘
24 元白诗笺证稿 陈寅恪
25 从诗到曲 郑骞
26 文化与人生 贺麟
27 中国地理学史 王成组
28
The Financing of public education in China
(中国教育财政之改进)
Ronald Yu Soong Cheng
陈友松
29 THE ECONOMIC PRINCIPLES OF CONFUCIUS AND HIS SCHOOL(孔门理财学)
Chen Huan-Chang
(陈焕章)
30
The growth and industrialization of Shanghai
(上海工业化研究)
D.K.LIEU
(刘大钧)
书目列表参考资料[5] 

第六辑

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第六辑书目(共40种)
序号 书名 作者
1 中国教育财政之改进 陈友松
2 等不等观杂录 杨文会
3 中国封建社会 瞿同祖
4 宋元明讲唱文学 叶德均
5 法律教育 孙晓楼
6 中国宗教思想史大纲 王治心
7 中国伶人血缘之研究 明清两代嘉兴的望族 潘光旦
8 社会主义经济论稿 孙冶方
9 中国史纲 张荫麟
10 理学纲要 吕思勉
11 齐如山国剧论丛 齐如山
12 藏族宗教史之实地研究 李安宅
13 先秦文学 中国文学史讲义 游国恩
14 晚照楼论文集 马茂元
15 中国文学发展史 刘大杰
16 岳飞传 邓广铭
17 中国乡约制度 杨开道
18 古器物中的古代文化制度 徐中舒
19 中国文学批评史 罗根泽
20 中国社会之史的分析 陶希圣
21 变态心理学派别 朱光潜
22 墨学源流 方授楚
23 西域史地考古论集 黄文弼
24 欧化东渐史 张星烺
25 中国佛教史 蒋维乔
26 胡惟庸党案考 吴晗
27 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 钱穆
28 欧阳竟无内外学 欧阳竟无
29 古代神话与民族 丁山
30 旧石器时代之艺术 裴文中
31 财政学总论 陈启修
32 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 汤用彤
33 汉书窥管 杨树达
34 中国哲学大纲 张岱年
35 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 向达
36 先秦诸子系年 钱穆
37 小屯、龙山与仰韶 梁思永
38 中国疆域沿革史 顾颉刚史念海
39
Village and Town Life in China
(中国城镇与乡村生活)
Y.K.Leong(陶孟和
L.K.Tao(梁宇皋
40
The System of Taxation in China in the Tsing Dynasty
(清代中国的税收制度)
SHAO-KWAN CHEN
(陈兆鲲)
书目列表参考资料[6] 

 

《中国旧小说考证》:花甲重生的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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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小龙

    1948年,胡适曾经设想把他的四部《胡适文存》 交由商务印书馆,以分类编排的方式化身为专题专著重新出版,但兵戈扰攘,未能如愿;1953年,胡适在台湾重版 《胡适文存》 时又提及这个愿望,仍然不果而终。时间很快便走完了一个甲子,现在,终于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了胡适预想中的 《中国旧小说考证》,既完成了胡适的夙愿,也结束了中国学术界征引胡适小说研究成果时无善本可据的尴尬,功莫大焉。

    看看这本书的命运,不禁让人感慨,原来书的命运与人的命运一样,都可能跌宕起伏,出人意料,但细思之下,又会发现其中自有必然之理。

    就如胡适,在十里洋场几乎沦为废物的他,打茶围、喝花酒,以至于深夜醉酒后寻衅滋事,打伤巡捕。此时谁能想到他竟幡然醒悟,毅然离开上海,发愤攻读,参加了第二届留美官费生的“洋科举”,并最终启程赴美,学成归国之日,正值中国传统文化日薄西山,奄奄一息,西方文化入主已为大势所趋之时,风云际会的胡适似乎一夜之间成为了新文化运动的揭幕者与导师,一时间暴得大名,誉满天下,而这距他如逃难般赴美求学仅仅过了七年,前后落差之大,令人瞠目结舌。不过,这其中亦有中国社会发展的客观环境与胡适自己思想发展主观因素的合理性,这就是偶然中的必然。

    再如胡适的书。他一生用力最勤、耗时最久,也被他当作名山事业的《水经注》考证,现在已经基本被人遗忘,而他不经意间节外生枝的中国古代小说考证,却因缘际会,不但使他成为了中国古代小说研究典范的建立者,也从更深的层面指导了或者说限定了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的方向、格局与思维定势。这种差别也非常鲜明。但与前所言相同的是,我们也可以看到,胡适《水经注》的研究完全是用中国传统的研究方式进行的,而这恰恰是在中国传统文化衰落到不堪一击的时候;胡适之得大名、开风气,原因并不在于他极力想向学术界证明他的文献考据功夫,而在于他从美国接受教育后用新的学术思维来看待中国文化的新范式———这也正是其小说研究功绩及生命力之所在。

    不过,说到小说研究,却仍有遗憾与尴尬。迄今为止,学界在使用胡适小说研究文献时,最基础的参考文献是所谓的《中国章回小说考证》一书。到目前为止,这部书已经再版多次,在学界对胡适小说研究的引用上首屈一指。但可惜的是,这部书其实是一部伪书,而且是一部不被胡适认可的伪书。为何会如此,让我们通过史料去还原历史真实,揭开此书的面目。

    《中国章回小说考证》 一书是1943年由大连实业印书馆出版的。其书版权页标注是“昭和十七年十二月一日印刷,昭和十八年一月一日发行”、“总批发处:满洲书籍配给株式会社”。从这些标注便可以看出,此书其实是在由日本控制下的大连出版印行的。那么,它取得作者胡适的授权了吗?

    让我们仔细考察一下此书出版的背景就知道了。

    所谓的“昭和十七年”即1942年,其时中日交战正酣,而胡适早在卢沟桥事变发生两个月之后(1937年9月8日),便以非官方身份远赴欧美,为中国抗战进行宣传,1938年,又正式就任中国驻美国大使,肩负寻求美援并向世界说明中国抗战情形的重大使命,并在任内努力工作,竟至拼命的程度。据胡适本人回忆,其“在美任大使数年,赴全美各地演讲四百次之多”,甚至一度因为劳累而引发心脏病,但在住院治疗后又“上马出征”,并取得重大成效:如由胡适斡旋完成了五笔得自美国的借款,数额达一亿七千万美元;促成了美日商约的废除,并进一步促成美国对日本进行经济制裁,这也从某种意义上促成了太平洋战争的爆发———竟然有美国历史学家认为美日之战本可避免,但罗斯福却不幸中了那位颇为干练的中国大使胡适的圈套,才惹起日军偷袭珍珠港(哥伦比亚大学查理·毕尔《罗斯福总统与大战之序幕》);日本人对此更有切身体会,1941年11月15日日本举行御前会议,拟向美国不宣而战,会议中日本首相东条英机便谈到胡适在美国的外交影响,所以日人均视胡适为大敌(至今日本学术界在胡适研究方面仍颇为冷落),而胡适亦对日人的态度也有他多篇战斗性的檄文为证(如《日本霸权的衰落与太平洋的国际新形势》),准此,在此日理万机、折冲樽俎的时刻,他不大可能为当时在日本控制之下的大连某出版社编辑此书,甚至也不可能对此书有授权。

    另一方面,在胡适全部著述中,只有日记中曾隐约提及一次,而且还只是引用别人来信中引及的,即1950年9月8日所引1948年4月30日丁鷇音之信,信云:“胡师母通信处及尊著《小说考证》并文摘两目,暨选稿,统交伯嘉,想已有书奉告。”(《胡适全集》)此信提及的“尊著《小说考证》”只能是实业印书馆所印此书,因除此之外,胡适著作再无“小说考证”之名目。应是胡适久居美国,未知有此书,1948年至南京参加国民党“行宪国大”,丁鷇音将此书由“伯嘉”转呈胡适,这里的“伯嘉”当指商务印书馆的元老李伯嘉,他自1943年始便为商务印书馆的代经理,从1945起负责驻沪办事处(参见《商务印书馆百年大事记》),则胡适当看过或起码知道有这样一本书,但遍检胡适著作,发现胡适终其一生对此书从未齿及,则可知道,作者对这样一部未被授权的书是不认可的。

    从以上两方面都可以断定,此书其实就是坊间的盗版,而且是与日本有密切关系的“盗版”,套用“伪军”一词,实可称其为“伪书”。但阴差阳错,就是这样一部伪书,却成为了胡适古代小说研究方面最权威的文献,无论大陆、港台还是国外汉学界,对胡适小说研究的引用要么直接使用《胡适文存》,要么就以此书为本,这对于胡适和当代学术界而言,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剧。

    总之,我们早就应该有一本名正言顺的书来取代这部伪书了。

    事实上,从各种迹象来推测,也可以知道胡适在知道此书后也有自编文集以去伪存真、正本清源的想法。1953年7月4日,他在《胡适文存四部合印本自序》中说:“大概在民国三十七年,亚东图书馆因为缺乏资金、缺乏纸张,不能重印《文存》,所以把三部《文存》的纸版同版权出卖给商务印书馆。当时我本想从这四部书,一百五十多万字里,选出一些文字来,分类编印出版。例如《中国旧小说考证》可以成一部小书,《中国佛教史研究》也可以成一部小书,《中国文学革命运动的史料与理论》也可以成一部小书,《中国思想史杂论》也可以成一部小书。”非常巧合,他萌生此意的时间是1948年,正是这一年春天,他从李伯嘉那里看到了这本伪作,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我们可以推测他起意分类重编的心理动因,当不无以正视听的意思。可惜的是,时代没有给他充裕的时间来完成这一计划。

    不过,他的这段话却给我们一个启示,那就是,我们完全可以按照胡适自己的设定来代替他完成这项工作,就是新辑一部《中国旧小说考证》。

    商务印书馆是胡适当年计划出版分类编排本时属意的出版社,并且商务从前些年便开始继《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之后出版更有学术积累与文化建设意义的《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以胡适小说研究的成就与影响,自然应该在此学术里程碑中占有一席之地。所以,商务印书馆编辑向我提出这一选题时,我非常高兴,很快便想到依胡适自己定下的名目,尽量囊括胡适小说研究的论文。后来,这一思路在呈给陈平原先生和郭英德师的时候,得到了他们高屋建瓴的指导:陈先生特意指出,依胡适之意编《中国旧小说考证》可行,但是需要站在学术史高度来重编;郭英德师也指出,目前求全的思路可能反倒会冲淡了胡适旧小说考证的真正意义和价值。这些指导意见使我重新回到原点,思考重编这部书的操作方式与意义,这时才发现,求全的意识其实反倒背离了胡适最初的设想———如果背离了,便与此前许多学者为胡适所编的小说研究论文集没有区别,那样的话,仍然无法取代伪作。所以,回到对学术史的尊重、对胡适意愿尊重的角度,才豁然开朗:其实,编这部论文集,只是胡适假我之手编辑,完全不需要我对选目越俎代庖。于是,我决定完全按照胡适的计划,从三部《胡适文存》与《胡适论学近著》中把关于中国旧小说的考证文字辑出即可,从某种意义上讲,等于胡适在自己的文字中早已留下了编选此书的书名甚至篇目,剩下的只是技术工作罢了。也就是说,从某种意义上看,此书虽是新编,究其实仍是历史文献。

    六十年过去了,商务印书馆终于以精心的编校与精美的印制为学界奉献出可以视为胡适自编的小说考证论文集,相信这不但对于当下的旧小说研究功莫大焉,就是对胡适小说研究的再研究也同样大有助益。


 

抗战时期沦陷区文学及其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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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时期沦陷区文学及其研究

黄万华
内容提要 中国抗战时期的沦陷区文学提供的是可以称之为后殖民的文学形态,近20年对它的研究与对话充分关注了“话语”空间、文化“权力”、“身份”对话等话题,凸现了乡土文学、通俗文学、女性文学这几种或挑战、或疏离于殖民中心话语的“边缘”文学形态,从而在日占区文学由国家、民族关系决定的中心—边缘结构中,表现出中国近代以来在帝国主义强权压抑下的被压迫者的意识。
回顾近20年来国内关于抗战时期日占区文学研究的状况,进一步考察抗战时期日占区文学研究需要拓展深化的课题,对调整深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格局是有意义的。
从1982年2期《上海师院学报》发表柯灵《上海沦陷时期戏剧文学管窥》,1983年4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发表张毓茂《要填补现代文学研究中的空白——以沦陷时期的东北文学为例》等文章开始,沦陷区文学研究是以一种“填补空白”的姿态进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的。1995年前后,《沦陷时期北京文学8年》(张泉著)、《抗战时期的上海文学》(陈青生著)、《中国抗战时期沦陷区文学史》(徐 翔、黄万华著)相继问世,这些著作也首先是在“搜索资料之丰富,甄别史料之细致”、“堪称独到” ① 上引起学术界广泛注意的(自然,这些史著取得的研究进展并不只限于此)。1998年至2000年,8卷本的《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钱理群主编,封世辉、黄万华副主编)出版,被誉为“填补了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的最后一项大空白”(此前,张毓茂主编的14卷本《东北现代文学大系》出版,也有此类价值)。前后20年,沦陷区文学研究始终保持着一种“填补空白”的姿态,明显呈现出这一领域文学形态的复杂性。而且即便是着重史料开掘的研究,也先后(1991年和2000年)引起严厉的批评。这些似乎都表明,跟沦陷区文学对话的空间还远未构筑成,其中正包孕着不可忽视的学术生长力。
包括中国东北、华北、华中等沦陷区文学和台湾殖民地文学在内的抗战时期日占区文学到底是一种什么形态,这是研究者们一直想弄清楚的。这种努力似乎首先在作家论这一微观研究层面上取得突破。早在90年代初,就有了余彬《张爱玲传》那样在为作家立传中解读沦陷区文学之谜的专著,同时也出现了一批各有分量的作家论,如吴福辉的《予且小说论》 ② ,既论予且小说的都会意识,也论其情调趣味,更论其体现海派睿智风格的巧妙构思,“历史的解读”和“审美的分析”两者水乳交融,显示出作者深邃的学术眼光和精细的审美感受力。范智红的《袁犀论》 ③ 和《关永吉论》 ④ 都在社会和审美的层面上逼视作家的心灵,前者从“写作”构成袁犀沦陷时期生活“本质”这一独特角度去把握袁犀小说的深刻性、丰富性,后者从关永吉的独特性情,其创作的形式特征等层面去审视关永吉的“乡土文学”理论,都达到了相当的深度。对爵青、古丁、小松、疑迟这4位东北沦陷时期创作数量最丰、活动最频繁、其背景和构成也最复杂的作家,也有论者相继写成《艺文志派文学初探》 ⑤ 、《艺文志派四作家论》 ⑥ 、《艺文志派文学的风貌》 ⑦ 等文,剖析了其创作心态、人生道路、艺术探索和流派倾向。其他如张泉的《毕基初论》 ⑧ 、徐 翔的《梅娘论》 ⑨ 、岳玉杰的《试论梁山丁的乡土小说》 ⑩ 、余凌的《燕京校园诗人吴兴华》11 、胡凌芝的《苏青论》12 等文章都在评判沦陷区作家上显示了研究者应有的审慎态度和史德、史识、求实精神,在作家创作的本体上作了较为深入的分析,既不囿于前人之见,也不随意增损。
上述文章均未受到批评、质疑,相反倒有一些好评。而正是这些研究,对沦陷区文学起着“正名”作用,因为上述论及的作家,均是沦陷区文学中有创作实绩而久被历史湮没、遮蔽的,如果他们的创作具有文学史研究的价值,那么,那种认为“编一部沦陷区文学选集已经足够”,并据此将沦陷区作家分成“少数爱国作家”和大多数或“在文化领域内为敌伪政权服务”,或“以不同方式附敌附伪”13 的作家的判断,恐怕未必是日占区文学的历史真相。所以,作为一种回顾,有必要简略地看一下这些作家论的思路。
在上述作家论问世的同时,孙中田发表了《历史的解读与审美取向——序〈东北沦陷区时期文学新论〉》14 一文(以下称“孙文”),集中阐述了解读沦陷区作家作品的方法,正可以跟作家论互相印证,从而呈现90年代前期沦陷区文学研究的历史语境。孙文认为,“一切有生命力的精神劳动”,都“贵于求实,在于真诚的与历史对话”,在这种对话中,孙文首先强调,“对于在一定政治框架、文化统治夹缝中生活的沦陷区作家来说,更具有复杂的‘文化性格’”,他特别举出了古丁“这个既受日伪‘赏识’,又被严加监视;既以‘写印主义’造成论争,又坚持要用‘母语写作’;既是‘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的重要成员,又要在创作中‘缩短万民的距离’,把底层民众的苦难,放在自己的艺术观照之下”的作家,认为“要付出勇气和真识,要摆脱是与非、敌与我的两极批评模式”,去“品评作为历史中间物的人”。这里论及的是对沦陷区文学生存环境、生存策略复杂性的认识。的确,跟二次大战期间,欧洲一些国家的沦陷区文学主要是由移居国外的作家创作的流亡文学和少数留在沦陷区的作家的地下文学这两部分组成的情况不同,中国沦陷区文学是在日伪统治的殖民政体环境中,通过各种出版渠道,其中相当部分是公开、“合法”的出版 渠道来发行数量众多,包含着有力抗议的作品。“抵抗文学”要披上“合法”外衣,作家也往往取得着“合法”身份,作家由此也在种种表里不一中造成心灵的磨难、人格的“裂变”,造成“既……又……”那样的两种史实的矛盾。而在这种矛盾后面,隐藏的正是作家在殖民权力话语结构中的真实处境。正如福柯指出过的那样,权力不仅是禁止或阻止人们做某种事情的力量,更是一种无所不在的网络关系。所以,分析殖民统治的权力如何扩展到社会的各自不同层面(扩展中的策略、运作方式、建立的功能等),分析这种扩展跟作家压抑的话语间的微妙关系,才可能把握作家在特殊环境中的创作。不少作家论实际上正呈现了这样的思路。有论者对古丁的研究就揭示了古丁依恃其民族文化的资源,对日本殖民文化权力宰制作出的抗争和屈从15 。这样的研究都充分关注到了民族话语空间中政治空间和文学空间的分割和交错。在作家论方面,张爱玲研究可能是最多角度的了。许多论述都未将张爱玲拘囿于上海沦陷时期,而将她的创作或“延伸”于传统、现代,或“放大”于女性、都市,或联系于雅俗、新旧……在这众多的历史审察视角中,都有着对沦陷区文学生存空间的敏锐剖析,“张爱玲始终自居于大时代之外的边缘位置”,以“形而上的思索却恰恰得出了形而下的结论”16 ;她“开拓了文学领域里的私人生活空间,同时也迎合了专制体制下的市民有意回避政治的心理需要,她使原来五四新文学传统与庙堂文化的相对立的交叉线,变成了民间文化与庙堂文化的平行线”17 。这样一些结论实际上侧重于“另类”、“边缘”等话题,也都包含着如何在殖民文化专制空间中“游走”、“分割”、“生存”的历史思考。
由于日占区中国文学的根本性语境是外来殖民文化跟本土民族文化间的对峙、撞击、相斥,上述作家论的展开从不同侧面关注到了“话语”空间、文化“权力”、“身份”对话等问题,实际上已构成了一种研究空间的形成,反映出研究者们找到了适合日占区文学这样一个特殊研究对象的方法。
如果说,殖民批判理论关注的是领土占领下的政治权力,新殖民批判理论剖析的侧重是经济入侵中的民族压迫,那么,后殖民理论着重关注的是文化殖民中的话语权力。但毫无疑问,政治霸权、经济入侵、文化殖民这三者又有着密切关联。日占区文学正是在法西斯政治铁蹄下,挑战着殖民话语权力。而研究者们都注意到,日占区文学恰恰是采取着几种较为特殊的文学形态,即乡土文学、通俗文学、女性文学等,80年代以来的沦陷区文学研究,也主要是在这几种文学形态的研究上取得了突破。对这几种或挑战、或疏离于殖民中心话语的“边缘”文学形态的研究,既揭示了日占区民族新文学的历史价值,也丰富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关于乡土文学、通俗文学、女性文学等的成果,从而深化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格局。
相对于政治中心话语而言,乡土文学往往取边缘性姿态;相对于男权传统而言,女性文学更被长期放逐于边缘地带;而自“五四”新文学以来,通俗文学一直被视为游离于新文学以外的文学形态。可这几种文学形态,在日据时期都出于历史“意料”的各有所兴盛,构成了日占区文学的基本格局。这无疑揭示了日占区文学史中存在着中心——边缘这样一种基本框架。在日占区,由国家、民族关系决定的主宰和被主宰的中心——边缘结构,将中华民族的文化置于被殖民的边缘状态,不断加深着人们遭主宰、受胁迫、被殖民等边缘体验。正是这种边缘结构、边缘状态,边缘体验的同一指向性使乡土文学、通俗文学、女性文学等都成为日占区中国作家创作和生存方式。
我们先来看一下关于日占区乡土文学的有关研究。战时乡土文学作为一种指向明确的思潮恰恰发生在日占区,其特殊运动的历史轨迹大致引发于台湾(1931年前后),蔓延于东北(1939年前后),1942年下半年起则在华北文坛形成一股潮流。研究者们都充分注意到了异族统治下乡土文学隐喻的丰富内涵。对台湾日据下的乡土文学,研究者注意到的是它的文化视角,认为“它在日本殖民统治下,从文化角度上对民族意识与地方色彩的强调,以一个极具现代性的思考,把乡土文学与台湾新文学的发展方向紧紧地联系在一起”18 。面对日本殖民当局从语言到习俗的全面同化,“乡土性”的开掘成为台湾文学对抗殖民同化唯一可行且最有效的内容,它以“另类‘现代性’”的内容抵抗和消解着日本资本主义“这一外来的亚洲式‘现代性’”,“体现的恰恰是中国近代以来在帝国主义强权压抑下的被压迫者的意识,与众多被殖民的第三世界的‘意识’或‘经验’息息相通”19 。当社会的抵抗越 来越不可能时,语言、风俗等层面的抵抗,却越发顽强。在语言层面,或借助于“台语”(闽南语等汉语方言)来颠覆日语的“中心”地位,如吴浊流《先生妈》所写;或在日文形式中嵌入中文的历史意识,乃至表达形式,如吴浊流《亚细亚的孤儿》。在风土习俗层面,乡土文学更顽强地承担起保存民族集体记忆的任务。跟历史上中国遭受西方列强的侵略有所不同,二次大战期间入侵中国的是跟它同属于东方民族的日本。两国文化的相近性,使得日本在其中国占领区的征服更注重文化、习俗上的同化。在这种语境中,战时台湾文学不遗心力地描写乡俗民风,其抗争意识是显见的。而在台湾作家作品中大量被描写的汉民族习俗,往往有着日本殖民者难以悟透而中国民众完全心领神会的民心民情,张文环的小说《夜猿》、《阉鸡》等当时被日本人视为“猜不透的谜”,其缘由实际上就在此20 。上述抵抗中包孕着“边缘”和“中心”的一种对峙:“边缘”明确挑战、抗衡于“中心”,“中心”却惘然以对。这也许正揭示了,战时台湾乡土文学“边缘”形态孕蓄的活力。
事实上,即便在以往属于乡土文学层面的风俗描写,在战时台湾文学中也表现为外来殖民文化跟台湾本土文化的一种“搏战”。这集中体现在“外地文学”和“本土文学”两种立场的交锋上。有研究者指出,当时由日人西川满主导下的《文艺台湾》被视为“外地文学”,主要是因为它强调“异国情调”、“外地经验”,即强调以殖民阶级的“内地人”眼光、心态去表现作为殖民地的“外地”风俗景观、当地民族“外地人”的生活形态等,所以,尽管其也描写台湾风俗,但“追求的‘异国情调’、‘外地经验’,完全是以日本人的立场为本位,这中间毫无台湾民众心灵存在的空间”。潜在而又分明的对峙于《文艺台湾》的是张文环等人主持的《台湾文学》,其“本土文学”立场使《台湾文学》所刊作品的地域风情描写始终呈现的是台湾中国人的眼光、心态,沉积着悠久而丰富的汉民族集体记忆。《文艺台湾》的“想象台湾”和《台湾文学》的“台湾想象”,正是外来殖民文化和台湾本土文化间的激烈撞击。朱双一的《西川满殖民文学的后殖民解读》21 就直接指出了西川满小说“异国情调中的殖民意图”,认为“那些台湾风俗民情、异域情调描写”是“打着观察、研究和了解台湾民间习俗,乃至披着慕恋台湾、热爱台湾的外装”,实际上却是在激发“殖民占有中国”的阅读期待。
东北沦陷区乡土文学的实践一开始就表现出跟殖民中心话语对峙的价值取向。不少研究者都关注到当时东北文学界有一种乡土文学、国民文学、世界文学的文学阶段理论,这种理论实际上反映了“以殖民文学取代乡土文学”的“话语权的争夺”22 。正是意识到这种争夺,东北作家才较自觉、系统地提出了“乡土文学”的主张,一是将“乡土”扩展至日本统治下的整个东北,二是将“暴露乡土现实”作为其思想内核,三是以“发源于民间”的民族血脉的维系抗衡日人的“移植文学”。对于上述对峙,有人指出,“在东北进步作家倡导乡土文学前后,殖民主义及其文化的代表者也在推行另一种‘乡土’或‘地域’文学”,“这种文化现象的深层蕴藏着‘话语权’的自主与控制的斗争”23 。
对日占区乡土文学作家创作的研读分析,也丰富着特殊对象的研究。孙中田关于山丁小说“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24 的分析,朱伟华关于安犀剧作脱胎于曹禺《原野》影响而以“隐喻性”结构表现“农民复仇主题”25 的分析,张泉关于毕基初将《水浒传》传统同《铁流》影响融合在一起所写“现代梁山泊故事”的分析,高翔关于王秋萤小说为旧时代“送葬”而构建的写实象征空间的分析26 等,都是对殖民文化环境中乡土文化寓意较深刻的挖掘,从而揭示了在殖民不平等关系中弱势主体依恃其乡土文化资源作出的抗争。
我们接着来看一下日占区女性文学研究的状况。
沦陷区女性文学的研究开始是被置于民族解放战争“引发了文学创作对充满雄强之气的力之美的追求”27 这样一种文学史视野中的,但随着对张爱玲、杨绛、苏青、梅娘、但娣等风格各异的女作家研究的深入,沦陷区女性文学的丰富内涵也得到了揭示。逄增玉在其《女性作家群体的小说》28 中曾这样比较沦陷区女作家的创作:“张爱玲着意于以冷峻悲凉之笔揭示了女人母性与妻性的异化过程”,“苏青则以大胆直率地抒写了世俗社会中饮食男女的情欲世界著称”,相比之下,“东北沦陷区女作家对女性性别形态强烈关注的”是“女性的刑罚”。这种比较揭示了女性文学颠覆男权话语的不同方式,这表明女性文学对父权制度、男权中心话语的颠覆这一后殖民命题成为日占区女性文学研究中关注的焦点。 沦陷区女性文学往往跟文学的其他边缘形态相交织,使之更有历史意味。当年李健吾将杨绛的剧作看作是继丁西林之后中国“真正的风俗喜剧”的“第二道纪程碑”,就在于杨绛剧作是“从现代中国生活提炼出来的道地喜剧”29 ,所以有的研究者认为,“杨绛剧作的出现,以她特有的魅力在风俗喜剧这一形态上沟通了学者文化和大众文化的联系”,甚至避免了‘知识分子’从有知识的‘世俗’大众中异化出去”的“文化疾病”,是真正“属于上海沦陷那一特殊时期的”30 ,这其中已经包含了女性的、通俗的、乡土的多重“边缘”形态。有研究者则更将张爱玲跟杨绛联系在一起,认为这两位“对于世界有着不同认知底子的”女作家“‘凭着女性特有的敏锐的直觉和观察,洞彻人情世故底毫芒纤悉和旧家庭亲长姻娅之间底微妙关系’,在选材和勾勒具有吴越地域特征的人物的世态方面,在对普通人生的肯定以及充满海派的华彩缤纷的对白方面,有着众多契合”31 。这种契合正是发生在“雅”“俗”关系、地域乡土等层面上的。多重“边缘”的叠合,也会是多个“中心圈”的交叉重合,从而使被殖民文学能蕴积起多种文化资源,构成对殖民中心话语强有力的挑战姿态,也有利于保存被压迫民族文学的多种意义。
日占区女性文学研究不仅深化了日占区文学研究,而且由于其特异性而推动着中国当代女性文学研究,有研究者在论及张爱玲、杨绛、苏青这几位上海沦陷区女作家的“母性书写”时,就充分注意到了当时女性文学中的一些独异倾向,例如,“苏青的写作较为倾向于女性的身体和心理状态,尤其是通过身体的写作,显示出女性的‘身体就是父权社会的象征和父权的符号意义’”,“由此而颠覆男性社会中女性身体话语系统,试图冲击男性文化的结构”,这“在当时的话语圈里,尤其是在女性几乎没有理论的文学创作背景里”,让人们“极为赞叹”32 。这种研究,澄清了女性“躯体写作”的本义以及它跟历史的关系,对当代女性文学的研究及其理论关注都是有启迪意义的。
我们再来看一下日占区通俗文学研究的状况。严家炎在给孔庆东的《超越雅俗——抗战时期的通俗小说》作序时,十分赞赏孔庆东得出的“雅俗文学‘结合部地带’,常常体现‘一个民族总体文学水平的提高’”33 的结论,而孔庆东的这一结论,又在很大程度上建立于他认为“沦陷区文学最重要的价值,当推通俗小说的繁荣和进步”34 及由此展开的论析。沦陷区通俗文学的兴盛,正是在日本殖民当局“把安慰和娱乐赠与他们(指沦陷区民众——笔者),然后慢慢地使他们理解我们的主张”35 的政策跟“王道”文化下,对政治“实觉无以谈起”,而“遍地烽烟”,对“风月”“亦觉不忍再谈”,只好“在政治和风月以外,谈一点适合于永久人性的东西,谈一点有益于日常生活的东西”36 的作家生存状态“契合”的结果。所以,通俗文学在人事关系、发表方式等方面,可能“与各种背景复杂的刊物发生关系”,“但其作品表现生活”,“不直接指涉政治”,“还是提供了能从文学范畴来认定他的价值之可能”37 ,这成为研究者们的一种共识,从而在沦陷区能“言”的层面上来开掘其文学价值。“要使旧文学一变而为新文学也许是不可能的事,但在旧文学影响之下的俗文学,却有经通俗文学的媒介,而递嬗演变为新文学的成分的可能”38 ,这一在上海沦陷时期提出的文学课题,在南北沦陷区通俗文学创作中都得到了某种完成。在社会言情小说创作中“俨然有‘南帝’之气象”39 的予且在“通俗文学程式的某种新文学化”40 上的努力就颇为研究者赏识。而有的论者则以沦陷区通俗小说风格的形成来考察雅俗文学的互动,认为沦陷区“武侠小说几大家皆卓然自雄,风格迥异,还珠楼主长于神怪,白羽长于讽世,王度庐长于悲情,郑证因长于技击,朱贞木长于荒蛮。侦探小说有程小青代表的正格和孙了红代表的反格,滑稽小说有北派耿小的和南派的徐卓呆”,这种创作局面恰恰揭示了“通俗小说走向成熟的主要原因和主要标志便是它在保持‘通俗’本性的前提下,极大程度地高雅化了”41 。至于对张爱玲、苏青、梅娘等沦陷区作家“雅俗共存”的创作,更引起研究者的关注,认为张爱玲代表的“文学由先锋状态向通俗层面运行”,是“中国20世纪文学发展到这个时期的一个飞跃”,“使得现代小说有了贴近新市场的文本,既是通俗的,又是先锋的,既是中国的,又是现代的,是中国文化调教出来足以面对世界的”42 。这些结论就不仅仅属于沦陷区文学了,“纯”“俗”对举并存的文学史观,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编撰中的一种根本性突破,它不仅联系着“文学的俗和雅”、“形式的大众化与先锋性、平民化与贵族化”一类艺术难题的处理,也包含着“文学的民族化与现代化”这一根本性历史课题的实践。沦陷区通俗文学 的形态是多层面的,其民族性的层面就不仅包含着对民间文化资源的开掘,也有着对民族意识,乃至民族正气的直接接纳。秦瘦鸥《秋海棠》中主人公艺名含义及其“韧性”“美质”的毁灭,刘云若《粉墨筝琶》“以嬉笑”泄“郁不得伸之冤气43 ,还珠楼主续写《蜀山剑侠传》所突出正邪斗法等都被研究者视为潜行着民族抗争意识。而这种民族意识的表达由于处于法西斯文化专制之下,便在“隐蔽”中有可能向“更具现代性”探寻,例如此时“北派四大家”或“北派五大家”的武侠小说,就是“对‘侠’的精神(此为‘武’的灵魂),进行了现代的阐释”,“第一,表现武侠社会在现代社会的困境”,“理想的江湖社会已不复存在”;“第二,以侠的世界来批判现实,更向深层延伸”,“增强了隐喻的性质”;“第三,以侠的人格、生命境界的开拓,来肯定现代人的抗争、搏战、反省、进取,肯定现代的人道主义思想,肯定人性”44 。所有这些现代阐述,虽未在显性层面上提升民族主义精神,却是对始终浸润于中华民族文化中的“侠义”、“侠情”的现代理解。
总之,日占区文学研究在乡土文学、女性文学、通俗文学这几种“边缘”形态研究上取得突破,充分呈现了日占区文学及其研究的独特性。但同时,日占区文学也强烈呼应着整个中国抗战时期文学。它们或“被迫地从时代的中心主题(‘爱国抗日’)转向‘日常生活’与‘永久的人性’时”,却“得以质疑英雄主义与理想主义、浪漫主义色彩的主流意识”,“从而更加贴近历史文化主体及其精神世界的真实”,或“自觉追求”“新文学主流传统的坚持”,以这种“互相对立又互相补充制约”45 的发展构成中国抗战时期文学不可或缺的一环。
詹姆逊在谈及第三世界的文本往往含有寓言的结构,而且应当被当作民族寓言来解读时认为,西方殖民者往往不重视或解读不了这种寓言结构,从而给民族寓言结构的存在留下了空间46 。
如果我们意识到沦陷区文学的这一情况,就可能去解开日占区文学中的一些“谜”。例如,张泉在其《沦陷时期北京文学8年》一书述及了华北沦陷区文学中一再出现的“颇为令人费解的‘悖论’现象”,不少作品“在日伪的体制中产生,受到当局的奖励,然而作品的主题,却是与既存制度对立的”47 。这种“令人费解的‘悖论’现象”事实上存在于从北到南的所有日占区,东北古丁的长篇《新生》、石军的长篇《沃土》、爵青的长篇《黄金的窄门》、华北梅娘的中短篇集《鱼》、《蟹》、袁犀的长篇《贝壳》、林榕的散文集《远人集》、马骊的小说集《太平愿》、雷妍的中篇《良田》、萧艾的小说集《萍絮集》,上海予且的《予且短篇小说集》,台湾张文环的《夜猿》、《阉鸡》、龙瑛宗《植有木瓜树的小镇》等,这些作品所获奖项(如“大东亚文学奖”、“华北文学奖”、“满洲民生部大臣赏”、“皇民奉公会奖”等),无疑都是殖民体制内的奖项,有的官方政治色彩浓郁,但前述获奖作品基本上与日伪政治无染,不少作品还在不同层面上表现出对殖民统治的抵抗意识或疏离意识。这种“悖论”现象的存在再次反映出日占区文学形态的复杂性,而其中就包含着某种民族寓言结构生存空间的存在。除了在前面关于日占区乡土文学、通俗文学、女性文学研究述评中已包含了“民族寓言结构”外(获奖作品大多属于这三种文学形态),相关研究还关注到了以下问题为日占区中国文学“民族寓言结构”的存在提供了空间。
一是日占区作家在不辱没民族气节的底线上,会将“纯艺术”的追求来求得文学的某些生存。从东北沦陷区“写印主义”、“非俗”艺术,到华北文坛的现代主义、“京派”余脉,到上海沦陷时期小说、戏剧界的实验性探索,乃至台湾文坛的“唯美主义”等,都可视作这一生存倾向。这种“文学自立”的追求,从战争初期延续到战争末期,确可视“作为一个抵抗体而发挥机能的现实形态”48 ,必然影响到评奖结果。
二是借助于“民间市场”、“文化市场”等空间来求得殖民体制外文学的生存,甚至向殖民体制话语进行渗透,乃至构成挑战。
有一篇研究“悖离现代文学传统的‘大东亚文学’作家”的文章在揭示一批“不乏才情和能力,甚至有堪以自豪的过去”的作家陷入“大东亚文学”泥淖的原因时认为,“轻视民间市场”,“悖离文化市场,淡漠读者”,以致“投靠强权政治”49 是其中的重要原因。这一结论恰恰说明了,“民间市场”、“文化市场”是中国作家在殖民夹缝中求生存,乃至获得“独立地位”的重要空间,当殖民话语主宰着日占区文化空间时,这一结论显得格外重要。不少研究事实上都关注到了这一点,有的研究者注意到了“沦陷区文化市场对通俗小说有着特殊的期待视野”50 ,不少作家在通俗小说创作中获得了“自由”言说的立足点。有的研究者在揭示沦陷区戏剧活动时,既注意到了“熟悉 舞台和观众欣赏趣味的优秀编导、演员的出现,融会了外来影响并体现出民族审美风格的剧作和表演体系的确立”,更敏锐捕捉到了沦陷区话剧对“文明戏的传统”再接受的倾向,正是这种“直接依托着市场生存”的努力,使“此期上海的话剧成就代表沦陷区话剧最高成就”51 。更有研究者注意到“张爱玲早在40年代就深得媒体传播的三昧。她的创造力不只投向文学,也在舞台、电影,甚至服装、社交上,颇有斩获”52 。其实在沦陷区的环境中,张爱玲的这种做法实在是避免被殖民政治强权纳入其体制的一种努力。而日伪体制中的文学评奖在文化人士、作家的参与下就会较大地受到读者阅读反馈的影响,获奖作品有好几部属于畅销作品,就是一个明证。
日占区文学中“悖论”的解读还仅仅是开始,要进入这种研究的自觉阶段,在充分关注相关理论的同时,应该对日占区文学研究中的中国知识有所建构。这种中国知识应该包括对二次大战文化对峙实质的把握,对“被占领的遭遇”和日占区文学形态间复杂关系的直面,对日占区文学具体论域的拓展等。我们应该直面于“抵抗者和奴隶的分际”见出日占区文学历史真相的艰难性,意识到在这一领域展开后殖民话题的复杂性。例如,已有论者指出:“由于不同的原因或机缘聚集在沦陷区的文化人”,“在很难回避是非判断和政治抉择的同时,还都面临着一个文化身份的认同的问题。”53 文化身份认同这一话题,其在日占区文学中的敏感、尖锐、复杂,决非文化认同——认异理论的套用就能应对的,因为其中不仅有着占领者和被占领者、强者和弱者、施予者和接受者、“师”者和从者的复杂关系,更有着或多种意识交织,或表里有别,乃至“交流”中的戒备,“认同”中的反抗等种种“面从腹背”的复杂状况。如果不能直面现象、直面问题、直面历史现实,日占区文学研究也是难以深入的。
从这样一种认识出发,日占区文学研究今后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深入展开。一是继续强化史料的梳理、研读。日占区文学史料的搜寻整理,在中国大陆、台港地区,都已有了相当好的基础,但相关的研读却滞后,学术争论应该产生于双方对日占区文学史料认真研读的基础上,这样的争论才有学术建设性。二是要在二次大战的世界性背景上去拓展研究空间,例如,可从二次大战文化冲突的实质和东亚现代性曲折展开的历史这两者的结合上去发现、开掘日占区文学研究的一些新课题。三是坚持把日占区文学作为中国抗战时期文学不可或缺的一环来把握,展开多层面的比较研究,来认识日占区文学的复杂形态。例如,将东北、华北、华中沦陷区文学进行比较,将中国大陆沦陷区文学跟台湾、香港地区文学进行比较,它们之间的差异性会使我们更慎重地去看待日占区文学。四是在日占区文学研究上,中国大陆、台港地区、日本等地的研究者应该进行合作,若能形成一种互动的研究格局,必将使日占区文学研究有所突破。

注释
①贾植芳《中国抗战时期沦陷区文学史·序》,福建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②③⑧⑨⑩ 11 12皆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3年第1期。
④⑥ 15《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4年第1期。
⑤《东北师大学报》1992年2期。
⑦收入孙中田等著《镣铐下的缪斯——东北沦陷区文学史纲》,吉林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13陈辽《关于沦陷区文学评价中的几个问题》,2000年1月11日《文艺报》。
14冯为群、李春燕著《东北沦陷区时期文学新论》,吉林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
16 17子通、亦清主编《张爱玲评说60年》,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年版,第498页,第496页。
18陈马林《乡土文学的现代性困惑》,杨匡汉主编《中国文化中的台湾文学》,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11页。
19黎湘萍《文学台湾》,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79页。
20黄万华《从社会心理到习俗、语言:战时台湾文学中的抵抗意识》,《中国文学研究》2004年第2期。 21《华文文学》2002年第3期。
22 23 24 28孙中田《“文丛”派、“文选”派和“乡土文学》,《镣铐下的缪斯——东北沦陷区文学史纲》,吉林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4、25、68页。
25 31 51朱伟华《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戏剧卷·导言》,广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26高翔《旧时代送葬的歌手》、《社会科学辑刊》1985
年3期。27黄万华《沉郁的现实感 雄健的审美感——论东北沦陷时期女性文学的特征》,《抗战文艺研究》1987年1期。
29孟度《关于杨绛的话》,1945年15卷2期《风雨谈》。
30黄万华《杨绛喜剧:学者的“粗俗”创作》,《中国现代文学补遗书系戏剧卷二》,明天出版社1991年版。
32卢升淑《现代女作家文本里孤独、无力的母性——试论张爱玲、杨绛、苏青、林徽因的母性书写》,《海南师院学报》2000年3期。
33 34 39 41 50孔庆东《超越雅俗——抗战时期的通俗小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序3页,70页、68页、125页、153页。
35 47张泉《沦陷时期北京文学8年》,中国和平出版社1994年版,第34页。
36《大众·发刊献辞》,1942年11月。
37 40吴福辉《予且小说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3年1期。
38陈蝶衣《通俗文学运动》,1942年10月1日《万象》第2年第4期。
42 44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16页、546页。
43范伯群主编《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29页。
45钱理群《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总序》,广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46詹姆逊《鲁迅:一个中国文化的民族寓言》,孙盛涛、徐良译,《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4期。
48冈田英树《伪满洲国文学》,吉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2页。
49张曦《悖离现代文学传统的“大东亚文学”作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3年1期。
52王德威《“世纪末”的福音——张爱玲与现代性》,陈子善编《作别张爱玲》,文汇出版社1996年版。
53张泉《华北沦陷区文学研究:历史、现状及展望》,《北京社会科学》1999年1期。
原载:《文学评论》2004年第4期


 

许定铭挂念的石怀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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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定铭挂念的石怀池
    龚明德
    香港仅有的几位细心爬梳中国新文学的研究者之一许定铭,在1973年前后,发现该地湾仔一家旧书铺“陶斋”里有本《石怀池文学论文集》,因为这书缺了页而未买下。回家后许定铭就开始后悔,第二天再去,那本书已被人买走了。在《陶斋书屋》一文末尾,许定铭写道:“《石怀池文学论文集》看来是没有机会再重现的了,因为‘石怀池’可以说 是同有名气的作家,群益之所以出他的书,大概是他老师靳以的关系。如今靳以、石怀池均已作古,还有谁会注意他?”

    好事多磨,被许定铭挂念了二十多年的《石怀池文学论文集》,竟偶然从另一个爱书人手里得到了。但不是群益出版社出版的,而是由重庆迁往上海的黄宝询1942年冬一人在桂林创办的耕耘出版社印行。章靳以化名“冀瀛”担负了集稿任务,并以“靳以”之名作序文《不朽的生命》。因为当时处于战乱,找寻资料困难,石怀池的《文苑纪感》和《春暖花开的时候》只列了目录,内文却缺着。《石怀池文学论文集》,293页,32开本,版权页未标明出书时间。收入此书的石怀池未竟文稿《远行草》后的冀瀛《附记》,写作时间是1945年8月5日,而耕耘出版社并入三联书店是1949年6月。《石怀池文学论文集》的出版时间,当在1946年春夏,也就是耕耘出版社从重庆迁至上海不久。

    石怀池是福建人,本名束衣人。除传世笔名“石怀池”外,还有“何白”、“衣人”等。他生于1925年,被淹死的时间是1945年7月20日上午11点。

    关于石怀池的文字,除了许定铭已见过的靳以的《不朽的生命》和《怀念衣人》两篇外,我还在胡风主编的《希望》第二集第三期上找到当年石怀池的复旦大学同学冀汸的悼诗《给石怀池》。另同期《希望》刊发石怀池《评〈一个人的烦恼〉》和《东平小论》时,主编胡风于1946年7月20日作了《编后记》,后半部分全说石怀池,照录如下:

    同时,我们应追悼《东平小论》的作者石怀池。他是在抗战中成长的二十二岁的青年,但在胜利前一两个月牺牲了。他不是在战场上牺牲于民族敌人的手里,而是给学校里党化势力的设施葬送了。他非常努力,创作、翻译、批评,不但数量很大,而且向着现实主义的方向探求前进,这在近两三年弥漫着市侩主义的后方文坛是并不容易的。然而,党棍子连过江的渡船都垄断谋利,超过了他们自己规定的载重量,把他和另外两个从事文艺工作的青年以及几个农民沉到了急流里面,而且还阻止别人去营救。现在,复旦大学复员了,他和另外两个同伴的尸首被留在俯瞰着取去了他们的生命的江流旁边的土山上面。

    这一篇,是前年冬初写来的,可以看得出他迫近了体现着时代脉搏的现实主义的生命,但因为他的理解还停止在一个最本质内容的前面,一直搁着没有发表。想不到同在竟兼作于他自己的追悼了。

    胡风文中所说的“江流”,指重庆嘉陵江。文中“党化势力”指当时任复旦大学体育教授的陈芮德。陈是国民党派出的穿军服、挂少将军衔的军统特务,他控制了从夏坝到北碚的嘉陵江面摆渡船。“阻止别人去营救”也有深沉含意,因为石怀池已声言要奔赴“解放区”去延安,且积极在安排其他同行者的启程事宜。按胡风文意,自然陈芮德是有阴谋的了。

    从靳以当年写的《怀念衣人》一文中得知,石怀池对他的同学是很热情的。那些被他一批一批送到“远方”即延安的同学,20世纪50年代后估计不少都成为新政权的参加者,又是大学生,他们不该忘却石怀池!无论如何,我不相信只有靳以,胡风和冀汸三个人留下关于石怀池的怀念文字。

    而现在,连石怀池的籍贯,好几部巨型工具书都查不到。只有1988年12月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作者笔名录》中说他是福建人,具体是福建什么地方的,又找不到线索了!

    靳以说二十岁就不幸离世的石怀池的文学成绩“属于一个辛勤的苦作的人”的“汗和血的结晶”,这一点更值得当今的青年文学爱好者们记取。

    想到香港的学人这么虔敬地爬梳中国新文学,我真的为拥有巨型“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内地有关学人害臊,也为我自己害臊。

    2003年2月14日一整天方写完此文。昨日收许定铭《醉书室谈书论人》,其中有文曰《喜得〈石怀池文学论文集〉》。(旧书信息报)

    中国网2003年3月26日



 

怀念我的古琴老师吴景略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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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吴宁

忆故人:怀念我的古琴老师吴景略先生

古琴艺术家吴景略先生指导学生。

我向古琴艺术家吴景略先生学琴是近四十年前的事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他的琴课,他讲给我听的往事,却仍是历历在目的。

一九七三年的冬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查阜西查爷爷家里遇见了当时还在张家口农场下放的吴景略先生之子吴文光,查爷爷让我叫他吴叔叔。查爷爷告诉我吴叔叔是个才子,他的父亲吴景略先生是一位有名望的古琴演奏家,也是他的好朋友。

“你应该去拜望吴先生。他来北京看病,住在离你家不远的地方,他看到你会弹琴,一定会很高兴的。”当查爷爷从文光那里知道吴爷爷在北京时,他对我说。现在想来,查爷爷一定是很想见他的老朋友的,但身体不好,不便于行动,又不知道吴爷爷的居住情况,故让我去探望。

吴爷爷的亲戚住在离北京火车站不远的一条胡同里。一座清静、完整的四合院,北房挺宽敞,阳光明媚。我拿着查爷爷的亲笔信和文光给我的地址找到了吴爷爷。在我的印象里,吴爷爷活泼开朗,腰板挺拔,思路敏捷,一口常熟音的普通话,声音洪亮,看上去不像一位老先生,更不像我想象中的爷爷。吴奶奶人很瘦小,戴着一副眼镜,但很安详、慈善。吴爷爷的小女儿那天也在,她倒了一杯热茶给我。

吴爷爷看见查爷爷的信很高兴,他问我:“查老好吗?我刚刚在北京落脚,回来给爱人看病的,她有白内障,有时心脏病也要发作。请你代我先向查老问候,等我把爱人看病的事情安排停当了,有机会去拜望他。”

吴爷爷了解到我在与查爷爷和李叔叔(李祥霆老师)学弹琴,便让我把琴放在桌子上,给他弹一曲。他家里没有琴桌,饭桌比较高,在椅子上垫了两本书,是从书架随意拿的。我弹了《梅花三弄》。琴声刚落,吴爷爷连声称赞:“弹得不错,弹得不错。李老师教得好,很好。”

我请吴爷爷弹琴,他说:“很久不练,也可能记不得了,试一试。”他在桌前坐下来,调了调弦,就开始弹《渔樵问答》。不知为什么,吴爷爷的音乐一下就把我吸引住了:他弹得那么全神贯注,那么潇洒,他的音乐,他的手势,他的神情,他的一切,都化在了绿水青山的渔樵问答之中。

在遇见吴爷爷之前,我已经弹了几年的古琴,但是因为我也在向中央音乐学院的两位老师学钢琴和长笛,我那时候对音乐的理解是很浅薄、幼稚的,总觉得古琴的音乐不如钢琴、长笛的音乐那么吸引我,那么动听。吴爷爷的《渔樵问答》使我第一次感受到古琴音乐之美,其意境之深。

忆故人:怀念我的古琴老师吴景略先生

古琴艺术家吴景略先生(资料图 图源网络)

他的演奏刚完,我就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对他说:“吴爷爷,我要跟你学《渔樵》!”

吴爷爷听了很高兴,他说:“可以的,但你要先征求李老师的意见。”吴爷爷没有告诉我,他曾是李叔叔的老师。吴爷爷又问我还弹过什么曲子,我告诉他我与查爷爷学了几首琴歌:《慨古吟》、《关山月》、《阳关三叠》,除《梅花》以外,与李叔叔还学了《潇湘》、《流水》等曲子。吴爷爷笑着说:“学了不少大曲了,《潇湘》大概是我的。不容易,不容易,那你是查老的弟子了。”

我问他:“你和查爷爷是老朋友吗?”吴爷爷笑笑:“查老是我的老前辈,我们是小辈,以前在琴社里,查老组织大家一起研究,演奏琴音乐,我是给他跑跑龙套儿的。”我当时对他的话信以为真。现在想来,吴爷爷多谦虚呀,他为琴社做了那么多事情,但他总是诚心诚意地把功劳和名誉推给其他的琴人和朋友。

我走之前,吴爷爷帮我把琴放进琴套里,他拿起我的琴,又仔细地在灯下看了看,说:“你的琴有几处有沙音,雁足也不太稳,下一次你来我这里,再把琴带来,等我有了大漆和修琴的工具,我可以帮你修一修。”

下一次在李老师家里上课的时候,李老师告诉我他也是吴先生的学生。他大学时与吴爷爷学了五年。“管(平湖)先生和吴(景略)先生都是古琴界的大家,”李老师说,“管先生的风格是古朴淳厚,吴先生的风格是既豪放又婉约。”李老师用宋词两大风格迥异的词派(苏东坡和柳永)来形容吴爷爷的琴风,给我的印象很深,因为我当时也在背读宋词。

一个星期之后,我开始到吴爷爷家里去上课了。吴爷爷让我在家里先把谱子熟悉一下,然后去他家里对弹。他弹一句,我弹一句。我记得,刚刚弹完了两段,他对我说:“你的旋律和拍子都对,但是没有味道。你是学西洋音乐的,西洋音乐靠动机的发展,而中国古音乐就是要有韵味。《渔樵》是一首韵味曲,弹得没韵味,也就没有意义了。”

吴爷爷告诉我《渔樵》虽然是古琴独奏,但是有很多声音,段与段之间是以对唱、轮唱或者合唱的形式展现出来的,而句子与句子又多是唱吟出来的。我弹每一句,都要唱吟。

与吴爷爷学琴,听他讲琴曲是很受启发的。但有时也不能全部理解他的构想。他说《渔樵》一曲不仅有对唱,而且有轮唱、合唱,我到今天才理解。吴爷爷有很深厚的中国传统音乐和民间音乐的根底,他在弹《渔樵》时,一定想到了这个曲子是很适合器乐合奏的。他用左右手的许多力度的变化,用唱吟去实现他的音乐构想。

为了让我理解他对每一段的音乐处理,吴爷爷在我的琴谱上会写两个字的提示。我还记得有“乍起”、“打圆”、“唱吟”、“入板”等。我当时问他:“吴爷爷,这些名词不是出自古琴音乐吧?”他告诉我,这些词汇是他从其他的乐曲和乐器借来的。

吴爷爷弹《渔樵》一曲,音乐是绵绵不断的。为了让我能够理解“绵绵不断”之意,有一次,琴弹了一半,他问我:“看见过人打太极拳吗?”我摇摇头。现在太极拳是家喻户晓的,清早,哪一个公园内不是聚满了打太极拳的?可是,太极拳在那时候也是“四旧”之类的被破除的对象,我当时还从没有见过人打太极拳。

吴爷爷站起来,把他的椅子搬到一边,一面给我做示范,一面说:“太极拳也叫打棉拳。像棉花一样的,它的气是不断的,是贯穿的。不能停留,用气韵去运动。气韵不讲力气大小,是内在的力气,是很深的。你和它粘在一起,脱也脱不掉,绵绵不断,就是这个意思。”吴爷爷打太极,很有气势,我看他打拳,有点像张旭看公孙大娘舞剑,这才理解了他“绵绵不断”音断而气不断的《渔樵》之意境。

在吴爷爷家上课的时间是自由的。我有时早上去上课,吴爷爷、吴奶奶让我和他们一起吃早饭,稀饭,咸菜,烤馒头。围着炉火,一面吃,一面听吴爷爷讲他小时候的故事,早饭很香。

忆故人:怀念我的古琴老师吴景略先生

“古琴高雅。与古琴相比,其他的乐器都太躁。”(资料图 图源网络)

一九○七年,吴爷爷出生在江苏省常熟县西塘市镇。常熟是虞山琴祖严天池的故乡。虞山一带风景秀丽,人杰地灵,出过许多画家、文学家、音乐家。虞山脚下,有七条小河,被称为琴川。吴爷爷七岁时开始与镇上的人学各种乐器:琵琶、二胡、箫、笛子、三弦。他的第一位老师是赵剑侯。吴爷爷说,赵剑侯不仅精通音乐,而且对文学和绘画有很深的造诣。赵剑侯是南派琵琶家,能弹琵琶大套,擅长大出轮等琴艺。

吴爷爷十三岁时,想到上海向当时有名望的琵琶音乐家吴梦非去学琵琶,但他的父母亲不同意。吴爷爷的家里是做生意的,他的父母亲以为靠音乐为生是不能养家糊口的,他们把吴爷爷送到苏州的银行里做实习生。

在苏州,吴爷爷学了许多评弹和江南丝竹。十四岁时,军阀混战,苏州不安全,吴爷爷又回到了常熟。但是吴爷爷从苏州带回了许多乐器。他自己组织了一个江南丝竹乐团,他在里面弹琵琶,弹三弦,也吹笛子和箫。

一九三○年,吴爷爷遇见了他的第一位古琴老师王端璞。吴爷爷说:“在王端璞先生那里一听古琴,我别的乐器就不弄了。”“为什么呢?”我吃惊地问。

“古琴高雅。与古琴相比,其他的乐器都太躁。”吴爷爷与王端璞学了《湘江怨》和《醉渔唱晚》。“王先生是票友,”吴爷爷又说,“他没有好的琴谱,他弹琴也没有节奏感。我与王先生只学了三个多月,以后他去吴江县任官,我就没有老师了。”

以后的几年,吴爷爷白天在镇上的银行里上班,晚上回到家里,就弹琴,读古谱。礼拜天他常常去上海的古籍书店找古谱,有一次,在古籍书店里,他询问有哪些人来买琴谱,书店的伙计告诉他,有一位徐少峰医生会弹琴。吴爷爷去登门拜访,不巧徐少峰去外地行医了。吴爷爷等不及他回来,就写了一封信给他。徐医生被吴爷爷的诚恳所感动,不仅给他回了信,而且还请当时在上海的琴人李明德去常熟访问吴爷爷。

讲起从李明德那里学《梅花三弄》的故事,吴爷爷是很开心的。至今我都记得他神采飞扬的样子。“李明德第一次来常熟看我,他给我弹了《梅花三弄》,我在旁边一面听,一面强记他弹的节奏和特点。那天,时间很晚了,我留他吃饭,饭后他对我说:‘今天太晚了,我明天再来。’等他走后,我拿出纸笔,照着琴谱指法,配上李明德《梅花三弄》的节奏。我兴奋得一夜没睡,把整首《梅花》都弹了下来。第二天,李明德来我家时,我回弹了《梅花》,他很惊讶,对我说:‘你根本不需要老师,你是无师自通的琴人、天才。’他当即把我介绍到查老和李子昭那里,查老又介绍我加入了今虞琴社。”

就是这样,我慢慢地了解到吴爷爷的古琴音乐生涯。

忆故人:怀念我的古琴老师吴景略先生

虞山琴集(资料图 图源网络)

那时候,老师教学生是不收学费的。像查爷爷,不仅教我弹琴,用毛笔给我抄谱,还送给我古琴。做学生的,真不知如何答谢老师,除了有时请老师来家里吃饭,送一些装饰性的小礼物,难以买到的水果,点心和糖——在今天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当我发现吴爷爷吸烟,我父亲就请家里的亲戚去买两条烟。我家有亲戚从国外来,住在北京饭店,可以买到当时比较好的一般地方买不到的烟。元旦时,我拿到吴爷爷那里还有一点心虚,生怕他不收。老一代的知识分子是很清高的,弄不好,也许还会惹老师生气。

“吴爷爷,给你拜个新年,我爸爸让我给你带来点烟,你会喜欢这种牌子吗?”我战战兢兢地把烟从书包里拿出来。

“大中华,好烟,好烟,”吴爷爷笑着说,“很贵的,请转告你父亲,多谢,多谢。”他打开一包,抽了一根,很满足地笑了,像个天真的孩子。

那天上课之后,吴爷爷对我说:“喏,我也给你拜拜年了。修得不大理想,没有好漆。”他用双手捧着我的古琴。

吴爷爷修好了我的琴。他不仅给我的琴上了漆,稳定了雁足,而且帮我配到了一只白玉的琴轸。查爷爷给我那张琴的时候,只找到了六只琴轸,有一只代用琴轸是木制的。

接到修好的琴,我非常高兴,但当时不懂事,也没有问问他是从哪里找到的大漆和那只玉轸。现在回想起来,吴爷爷六十几年的古琴生涯,不知修过多少有名和无名之琴,但是他对每一张琴都是同样的尊重和爱护,像对待他的琴友和学生。

春节到了,我的亲戚回日本过节去了,买不成大中华了,我只好在街上买了一条大前门和一条没名的烟。“拜年没好烟。”我很不好意思。但吴爷爷说:“大前门是我最喜欢的。好几种烟调调抽,和弹琴一样,丰富,有变化。”

那天,窗外大雪纷飞,吴爷爷调了弦对我说:“今天弹弹《阳春》。”“是《阳春白雪》吗?”我问他。没等他回答,我又说:“我不喜欢《阳春白雪》,雅乐,又长又慢,听了要打瞌睡的。”

我们那一代人,是读《毛泽东选集》长大的。毛泽东谈文艺的一段,用《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曲名作雅与俗的对比,来说明雅乐之难懂,曲高和寡。我也曾经听过一位老先生弹《阳春》的录音,那位老先生弹得很慢,又没有生气,印象里,曲子很诘屈聱牙,真像是雅乐代表。

吴爷爷摆摆手,笑笑:“不对的,不对的,什么雅乐俗乐,我的《阳春》是雅俗共赏的。你听听看。”

果然,他的《阳春》是非常欢乐、活泼的。旋律跌宕起伏,鸟鸣花开。听吴爷爷弹《阳春》,我望着窗外,飘飘扬扬的鹅毛大雪把屋子外面的世界变成白色的——北京的一个多么美丽的冬天,而这一曲《阳春》却把整个屋子染得碧绿,春意盎然的。

“怎么样?”吴爷爷非常自信地笑着。“古琴的《阳春》不是阳春白雪——雅乐的意思,”他说,“《阳春》是描写春天的。中国古曲大多是标题音乐。照理说,如果《阳春》真是像历史上的传说那样,曲子应该是哲理性很强的,很抽象的。但我打谱时发现《阳春》的旋律变化多,活泼,欢快,是写春天的。这一曲要弹得有味道,速度是很重要的。有的老前辈觉得我弹得太快了,音乐跟着意境走,我不是故意要快,是表现曲意的需要。音乐是要让别人听的,是要让别人听懂的。人家称我是虞山派的琴人,但徐青山的‘清、微、淡、远’,把琴仅仅当成修身养性的工具,我不同意。琴曲是音乐,就要弹得有音乐感。”

就这样,那年的冬天,我从吴爷爷那里先学了《渔樵问答》,又学了《梧叶舞秋风》。

忆故人:怀念我的古琴老师吴景略先生

吴景略先生与虞山吴派(资料图 图源网络)

吴爷爷有时候陪奶奶去看病,有时也去看看朋友。吴奶奶对我很好。每次到她家里,总是要我在火炉边烤烤手,用热茶相待。北京冬天冷,我的手上结了一手背的冻疮,吴奶奶总提醒我不要忘了带手套,弹琴前,让我在温水里暖手。

有一天,我去上课,吴爷爷不在家。那时候一般人家没有电话,无法提前联系。吴奶奶很抱歉地递给我一张吴爷爷写给我的条子:“吴宁同学:抱歉!今晨因急事去一个老朋友家里,误了你的课。我十二点后就回来。你若有时间,可以等我,或改天。吴景略。”奶奶让我在家里吃午饭,我有机会和奶奶聊聊天。

平时与吴爷爷学琴总是坐在大堂正房的,那间宽敞的正房,是书房、客厅,又是饭厅、琴室。那一天才发现吴爷爷吴奶奶住在一间很小的西房里。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窗边还挤着一个煤球炉。吴奶奶告诉我,她的弟弟把房间临时腾出来给他们住的。他们是七年前被赶回南方乡下的,在北京已经没有家了。“说我们是地主、资本家,好多大帽子。好多年没发工资了。儿子、女儿也下乡。文光总算回来了,小妹还在插队。”奶奶叹着气对我说。

当时,我只是很为他们难过,也没有好好想一想在那间小屋里,吴爷爷是怎么帮我修琴的?大漆味道那么重,他是在哪里上漆的?又是在哪里把琴晾干的?也没有好好想一想,吴爷爷一家是靠什么糊口的?还去为修我的琴买大漆,配琴轸。

下午,吴爷爷回来了。我没有心思弹琴,就问他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我先是住了一段时间的牛棚(当年的红卫兵把有知识的学者都列为“牛鬼蛇神”,关他们的地方也因此被称为牛棚),六六年国庆节前,红卫兵让我立刻走,我就被赶回老家了。”

“你在老家弹琴吗?”我问他。

“没有琴,”他叹息地说,“开始他们照发薪水,但三个月以后就停薪了。连生活费都没有,我只好让儿女去想办法。卖掉好多张琴,(他们)没给钱,是拿——去的。”“拿”字拖了很长的音,颤颤抖抖的,三十几年后的今天,我记得清清楚楚。吴爷爷他们那一代人,爱琴如命,不是因为古琴的金钱价值,而是因为每一张琴的灵魂。对吴爷爷来说,他的每一张琴,都是他的亲人和朋友,失去了琴,他的悲伤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

“我们在乡下呆了七年。后来钱用完了。我烧煤炉,自己纺纱。我爱人替人织风帽。她眼睛不好,心脏也不好。(他们)不让我们与外界通信。”说到这里,吴爷爷打住了,很久都没有声音。屋里静得很,只听见墙壁上那只老座钟一秒一秒慢慢地走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爷爷又恢复了他往常乐观的声音:“好在地方上不轻视我。后来,我在镇上找到一张土琴,把琵琶弦在琴上绕一绕,马马虎虎弹弹琴。再后来,公社里面的人要听了,我弹了一些戏曲,《新疆好》、《胜利操》什么的。有一次文光来看我,我们还在公社礼堂里开了一个音乐会,文光拉小提琴,弹琵琶,我弹琴。我们弹了《梅花三弄》。”

吴爷爷对人是非常宽容的,“文革”中他受了那么多苦,但他从来不去抱怨谁,他总是用一个代词“他们”。以后,他的情形改善了,他对每一个帮了他一点的人,对学校,都是感激不尽。

忆故人:怀念我的古琴老师吴景略先生

一谈到古琴音乐和打谱,吴爷爷总是如数家珍。(资料图 图源网络)

一九七四年的春天,吴爷爷又开始打谱和改制古琴了。有一次,我去上课,他正在打《离骚》一曲。客厅里的桌上放满了古谱。我问他:“打一个曲子,你要看那么多谱子?”他说:“我打谱是喜欢合参的。同一支曲子,版本越多越好,可以互相参考。我的古谱大多被他们拿去了,我现在只有三套:《五知斋琴谱》、《神奇秘谱》、《西麓堂琴统》,还向上海的朋友借了一套《大还阁琴谱》。”

“怎么互相参考呢?”我好奇地问。

“我给你举一个例子,”吴爷爷耐心地说,“有的曲子,我互相参考,是为了弄清音乐中心大意。《秋塞吟》我是照《五知斋琴谱》打的。别的谱子不叫这个名字。有的叫《屈子问天》,有的叫《水仙操》,有的叫《昭君怨》,但是谱子是一样的。《昭君怨》是女性的怨,《屈子问天》与《水仙操》是男性的怨。我弹了多遍,发现曲子里用了许多的淌吟,很适合表现女性的一种内在的很细腻的悲哀。秋塞也就是昭君在塞外。这样,我就知道《秋塞吟》的谱子应该怎样打了。”

“你知道吗,打谱时,我花很多时间研究乐曲的吟猱绰注,古琴的吟是非常讲究的:《秋塞吟》着重淌吟,《渔樵问答》着重唱吟,《潇湘水云》着重往来吟。”

一谈到古琴音乐和打谱,吴爷爷总是如数家珍。

一个春风习习的晚上,吴爷爷到查爷爷家里去看查老,这是琴人“文革”后期的第一次聚会。查爷爷的小书房里坐了八九个人,文光,李老师,我的师姐邓丽,赵蕴如也来了。第一曲是吴爷爷弹的。他在琴桌前坐下来,想了片刻,然后对查爷爷说:“查老,我按老规矩,先弹《忆故人》?”

查爷爷点点头。

吴爷爷的那曲《忆故人》是十分感人的,声情并茂,但他弹毕之后的沉默更使我永生难忘。屋里静极了,我连别人的呼吸都没有听见。我抬头只看见查奶奶、赵蕴如默默地拭去泪水,查爷爷的表情也是很悲哀的。

从一九三六年今虞琴社成立到一九七四年,整整三十八个春秋过去了。“文革”七年中,管老、溥老等许多琴人都离去了。古琴也成了“四旧”被禁,他们这几位老人在一起听弹《忆故人》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

查爷爷是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时离去的,他没有看到古琴研究会和音乐学院古琴专业的恢复。一九七七年,吴爷爷又被学校请回去当古琴教授,一九七八年,我也考进了音乐学院理论系。那几年里,吴爷爷为恢复古琴研究会到处奔走游说,得到了吕骥、赵沨先生和北京许多琴人的支持。古琴研究会是一九八○年复会的。从那以后,吴爷爷的家成了琴人们雅集的地方。

忆故人:怀念我的古琴老师吴景略先生

与吴爷爷道别,我没有想到会是最后一次。(资料图 图源网络)

我最后一次看到吴爷爷,是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从美国回来探家。去看他之前,我到商店里买了三条大中华烟。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真迂腐。已经在美国住了六年,而且又知道烟的害处,从美国给吴爷爷带点什么不好?可能是仍然记得十几年前他抽烟满足的神情,我还是买了熟悉的东西。物换星移,我和吴爷爷的关系不变。

吴爷爷看见我很高兴。他看上去比几年前弱多了,有一点咳嗽。他告诉我文光在美国念博士,大概要念好几年。那天,他的小女儿和他的小孙女小叶子也在。小叶子和爷爷可亲了,我和吴爷爷聊天的时候,小叶子就坐在爷爷身边,把头靠在爷爷肩上。吴爷爷兴奋地告诉我他的古琴艺术生涯六十年纪念音乐会的情形。“家珍、刘丽、余青欣、李(祥霆)老师、小蓬蓬,很多人都表演了。上海也来了人,文化部也来了不少人,好多老朋友都聚在一起了。”说着,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了两张他的节目单,用钢笔写上“吴宁同学惠存”。

临走时,我拿出了那三条烟,吴爷爷才告诉我他已经不抽烟了。但是,他还是拿起了一条烟,闻了闻,又笑着对我说:“还是很香,谢谢,谢谢。”现在想来,他的微笑不知是为了不使远道的客人感到尴尬,还是记起了十几年前教我弹琴的情景?那么豪爽的吴爷爷,又是那么细腻,体贴别人。

与吴爷爷道别,我没有想到会是最后一次。回到美国才知道他得了肺癌,是不治之症,心里很难过。下一年的八月收到了家珍的信,告诉我吴爷爷去世了。家珍说:“爷爷跌了一跤,就再也没有爬起来。”

很长一段时间,我常常在想:吴爷爷这样的人怎么会走呢?他的音容笑貌和他的古琴艺术,就像天上的星星月亮,光芒璀璨,是永恒的。


 

陈允吉谈复旦中文系前辈名师的文化艺术素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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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允吉谈复旦中文系前辈名师的文化艺术素养
2016-11-04 | 阅:  转:  |  分享 

  
 
陈允吉老师
上世纪下半叶,复旦大学中文系集结了郭绍虞、朱东润、陈子展、刘大杰、蒋天枢、赵景深、吴文祺、张世禄等一大批名师,星斗璀璨,蔚为壮观。陈允吉老师1957年进入复旦中文系学习,毕业后留校任教,既曾师从这些老先生,也曾与他们一起工作,在他的记忆中,这些老先生除了足以名世的学术成就之外,在传统文化和艺术修养上也是各有所擅,留下了许多生动、有趣的故事。

陈允吉画像 刘筝绘
澎湃新闻:复旦中文系过去那些著名的前辈学者,包括郭绍虞、朱东润、陈子展等老先生,在自己的学术专业之外,好像在个人爱好方面也是各有所好,各有所成,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
陈允吉:的确是这样。复旦中文系的老先生普遍在传统文化和艺术上有很好的修养,他们的爱好包括旧体诗词、新诗、书法、绘画、戏曲、医道等,因为中文系本身的专业性质,与这些传统艺术文化还是有很密切关系的。在高校里,也不一定每个学校的老师在传统艺术文化方面达到的成就都很高,比如旧体诗词,如果跟东南大学(后改名中央大学)中文系比较,复旦中文系的创作成果就不很突出。这是因为双方的创作主体不一样,东南大学主要都是一些名士,传统文学修养很好,对社会现实不太关心;上个世纪复旦的老师则以斗士居多。要做斗士这个说法是郭绍虞先生第一个提出来的,他在解放前夕写了很多文章,认为知识分子应该向闻一多、朱自清学习,要做与时代脉搏保持互动的斗士。不管自觉不自觉,复旦陈望道、郭绍虞、吴文祺、陈子展、朱东润等老师,无疑都可以归入斗士的行列。因为这些前辈名师大部分经过新文化运动的洗礼,而且有好几位老师曾经在新文化运动中发挥过重要的作用。

郭绍虞先生
比如,郭绍虞先生,他是文学研究会的创始人之一,吴文祺、赵景深先生都是文学研究会的骨干,刘大杰先生是创造社的成员。陈子展先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到了上海以后,跟田汉、欧阳予倩都在南国艺术学院任教,推动了中国现代的戏曲运动。他追随鲁迅,写杂文。鲁迅当然杂文写得很好,但是鲁迅下来如果要说杂文写得好,一个是曹聚仁,一个就是陈子展。另外,就是跟陈望道一起推动“大众语”运动,所以后来一直到他把《诗经》《楚辞》译成现代汉语,也是译得非常通俗的,都是从“大众语”这个要求去译的。朱东润先生,是现代传记文学的奠基人。他们都很热爱白话文,在白话文的发展过程中都起过一定的作用。因此他们对传统艺术文化的爱好,主要体现为一种人文精神的延续和对历史文化的尊重,不是怀古恋旧的产物,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酒越陈越香,文学越古越好。”其立足点还是在今天。
澎湃新闻:所以这些爱好与他们的学术研究其实是相辅相成的,是吗?
陈允吉:这些前辈的主要精力都是放在自己从事的教育研究上面,吟诗作画只是业余爱好,不是谋生的手段,也不是扬才露己的资本,这个与那些唯以吟诗作画为能事者相比,有着根本的不同。我们系里的这些老师都是有在自己研究领域具有奠基性质的论著的,比如郭绍虞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刘大杰先生的《中国文学发展史》、朱东润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陈子展先生的《诗经直解》,这些都足以代表一个领域在当时集大成的成就。其实中文系的老师创作旧体诗词的水准,即使在复旦也不能算是最好的。在上世纪下半叶的数十年里,复旦校内老一辈人吟诗作词,要说才力之充沛与诗情之浓郁,当推苏步青先生为第一。苏老是著名的数学大家,和复旦其他老师一样,他只是把写作诗词看成一种业余爱好,所以他的诗词集就叫《苏步青业余诗词集》。
澎湃新闻:那先来说说郭绍虞先生吧,他在书法方面的成就是大家极其推重的,旧体诗词的创作数量也很可观。
陈允吉:其实郭绍虞先生在诗歌方面的主要贡献在新诗,1920年10月,当时瞿秋白作为北京《晨报》驻莫斯科记者离京赴苏,当时他的一些朋友,郑振铎、郭绍虞、许地山等为他饯行,郭先生当场写了一首《流星》赠别。1921年8月,郭先生南下福州,任协和大学教授兼中文系主任,曾在此期间写过《江边》《雨后》两首新诗,成为我国新诗创作的早期实践者之一。很有意思,两位著名的书法家,一个沈尹默,一个郭绍虞,都写新诗的。而且沈尹默写的新诗,数量很多,时间更早,当然郭先生在新诗方面也有地位。
郭先生写的旧体诗词在数量上确实比新诗多得多,解放后所写的作品,碰到节日,常常在《解放日报》《文汇报》等报刊上发表,散见各处,可惜没有加以结集。但是从创作成就上来说,新诗似更有开拓性。
郭先生书法上的成就诚然是很高的,是一位大家,中文系的老师在传统艺术的各个领域中,成就最高的应该是书法,因为有郭绍虞、朱东润两位大家。郭先生的书法字形秀朗,笔力遒劲,融晋、唐诸家的精髓而自成一体。1933年鲁迅与郑振铎合编《北平笺谱》,特请沈尹默题写书名,先生手书郑振铎的序文。解放后,他历任上海书法家协会的副主席和名誉主席,1981年又为朵云轩复制的《萝轩变古笺谱》作序并手书。在“文革”中,因为每个老先生都要到同学中去学习,那时工宣队已经进校,知道郭先生字好,工宣队、同学、老师都请他写,郭先生有求必应。所以那段时间保存有郭先生墨迹的人很多,现今有些作品已经流传到社会上。郭先生晚年手抖了,他在天花板上穿一根绳子垂下来,系在笔上写。他是际的墨迹,益发体现出“苍劲”和“迥秀”的统一,挥洒自如又尽在法度之中,在海内外流传甚广。199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还刊印了《郭绍虞手书毛泽东诗词》一册。
澎湃新闻:看一些回忆录里提到郭先生家里挂有一幅徐悲鸿给他画的画像,这幅画像您有见过吗?
陈允吉:郭先生去世以后,有很多他的学生写的回忆录,包括杨明照、王元化、吴中杰、蒋凡、楼鉴明等都写过,有些回忆录里是有提到这件事。上世纪五十年代,郭先生从同济大学调到复旦,住在庐山村,就是现在的第一宿舍,他的客堂间里曾挂过一幅他画像的轴子,个别回忆录里说这是出于徐悲鸿之手。2011年春天,我同蒋凡一起去南京西路先生故宅拜访他的长子郭泽宏,主要是问他一些郭先生生前的事。渐次谈及这幅画,郭泽宏先生当即出示该画,其中所画的先生的像高约二尺,身穿长衫,脚着布鞋,举头轩昂,腹微隆起,右手执卷,目视前方,神情专注作吟咏状。人像通体用线条勾勒而成,笔意简净,与徐悲鸿吸纳了西洋画法讲求明暗之风不类。图像正上方有陈乃乾先生所题的篆体“苍茫咏诗图”五字,是套用了杜甫“独立苍茫自咏诗”一句诗的意思。其左上方则有叶圣陶、顾廷龙两位先生的题款。但这幅画到底是何人所绘,连郭泽宏先生也不知道。因先生和师母谢世多时,实在难以考求了。


朱东润先生
澎湃新闻:刚刚已经说到,系里另一位书法大家就是朱东润先生了,据说朱先生练字极勤,诸体皆擅。
陈允吉:郭绍虞、朱东润,再加上哲学系的王蘧常先生,是上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复旦的三大书法家。朱先生的书法兼娴篆、隶、楷、行、草诸体,骨气端遒,笔意骏爽,植根深厚,卓然名世。他评论书道,注重笔力,不喜欢姿媚徇俗之体,认为写字切忌黑大方圆的“状元体”,那样的字美则美矣,但根柢浅薄,极易入俗。他在篆书中推崇李斯、李阳冰及清代钱玷、杨沂孙诸家,尤其推崇秦碑《琅玡石刻》。先生断定秦代所立碑刻中,仅《琅玡石刻》一件为李斯真迹,其他都是伪作。所以他本人练习篆书,也是从《琅琊石刻》入手。他把自己居住的宿舍称作“师友琅玡行馆”,或即源出于此。
他练书法,最初篆书练了十年,再隶书十年,然后是楷书十年,再行书十年。上世纪七十年代标点“二十四史”时,他进入了第五阶段,练习草书,临习孙过庭的《书谱》。朱先生的墨迹,同郭先生的墨迹一样获得了极广的流传。其中的代表作是先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在无锡写成的篆书《木芙蓉屏》,个中写的是抗战时期他在内地撰作的七言长诗《木芙蓉歌》,这一作品体现了朱先生书法艺术上的极高成就。先生去世以后,上海书画出版社曾经出过《朱东润先生书法作品选》一册。

陈思和、胡中行主编《诗铎》第三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
澎湃新闻:这首《木芙蓉歌》在复旦中文系的刊物《诗铎》上刊载过,当时《诗铎》上刊登了朱先生的旧体诗词大概有一百多首。
陈允吉:是登在复旦中文系编辑的《诗铎》创刊号上的。朱先生的旧体诗词创作,数量比较丰富,而且出手很快。《诗铎》上这一百多首,是根据他晚年自己抄录的一卷旧体诗词全文刊载的。其中就有《木芙蓉歌》,七言长诗一首。抗战期间,先生远处蜀地,在乐山中央大学的师范学院,面对烽火弥连、亲人阻绝,国仇家恨交涌心际,因此撰成了《木芙蓉歌》这首长诗,寄托他深沉的现实感思。朱先生对书法和旧体诗词有一个共同的主张,就是要有笔力,他比较欣赏杜甫说的“书贵瘦硬方通神”,诗歌语言也要显得拗硬脱俗,他不喜欢六朝和初盛唐那种圆美流转的诗歌风格,而更倾向于杜甫以来乃至宋代诗歌中所体现的那股强劲的力量。先生对杜甫评价很高,但是杜甫比较接近盛唐的那些东西他并不欣赏,像《早朝大明宫》《秋兴八首》这样的作品。他在课堂上诵及的杜甫诗歌一般是他比较喜欢的,如:“美人皆黄土,况乃粉黛假”(《玉华宫》)、“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返照》)、“汝阳让帝子,眉宇真天人。虬髯似太宗,色映塞外春”(《八哀诗·汝阳王李琎》)等,他认为这样的表达力度才能把景物、人物的形象和气质全部表现出来。他喜欢遒劲、强硬、拗折的宋诗风气,所以在唐宋两代诗歌中,朱先生是倾向于推崇宋诗的。
他自己收集的一百多首诗,其实是很不完备的,还有好多大家记得的诗没有收进去。在标点“二十四史”期间,他说起五十年代思想改造的时候,他在沪江大学,中文系有八个人在一起,这些人后来好多都到复旦来了。一个学习小组除了朱先生,还有徐中玉、蔡传廉、刘国梁等,运动结束后,先生仿效杜甫的《饮中八仙歌》写了一首《改造八仙歌》。他首先写到徐中玉:“中玉武库不可忍,长枪大戟斗参商,肯与世俗随浮沉。”是说徐中玉先生性格好强,不愿随世俗浮沉,常常与人往来激辩。写到刘国梁先生有云:“国梁乳虎啸空林,掉头四顾群山青。”意谓青年教师刘国梁先生发言的调子很高,但内容却非常空洞。这首诗没有收入他的集子,称得上是一篇具有鲜明时代烙印的奇文。
还有一首,是周斌武先生请吴剑岚画了一幅画,画面十分简单,篱笆旁边画了几株菊花,拿来恳求朱先生题诗,朱先生很快就写成一首:“暇日莅中园,东篱堪寄趣。画师处将来,顿得飞鸿意。”其中,第三句“将来”就是“拿来”,这里有了一个拗折,当属宋诗特有的情味。在我们系里,朱先生是以宗宋诗著名的。

陈子展先生
澎湃新闻:除了朱先生,陈子展先生是不是也比较推重宋诗?
陈允吉:对。说到陈子展先生,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绕不过去的,特别是他写的杂文,包括他在“大众语”运动中所起的作用。
我1962年毕业以后,进修一开始是跟王运熙先生的,到这一年11月,王先生通知我,系里为了贯彻周扬抢救遗产的指示,决定派我去向陈子展先生学《诗经》《楚辞》。我两周去一次陈先生家,跟陈先生读《诗经》《史记》等,陈先生很健谈,总会聊起一些旧事。他在湖南曾被安上“共党首要”的罪名遭国民党通缉,逃到上海,就挂在老同学田汉的南国艺术学院文学院当教授。有一次田汉请他吃饭,由田汉的干女儿评弹演员顾丽萍作陪,畅饮之际,田汉请先生作诗,先生当场吟成七言绝句一首,第一句以“驼蹄羹”形容菜肴的丰盛,第三句以“朱帘秀”形容顾丽萍的演艺精湛,田汉读完此诗非常满意,并对陈先生说:“看来你是宗宋诗的。”他自己也是承认宗宋诗的。他的《蘧庐絮语》中有一首《谈鬼》,颇能显示宋诗风格:“春到青枫江上村,故乡应有未招魂。客中无赖姑谈鬼,不觉阴森天地昏。”
宋诗不仅以理为诗,甚者犹以学问为诗。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陈子展先生任复旦中文系主任,有两个故事特别能反映他很重视人才培养。一个是杨廷福,他当时考复旦中文系,国文考了一百分,数学考了零分,陈先生还是录取了他。杨廷福后来成为了一个法学家,并且对玄奘特别有研究,评副教授的时候,因这方面的研究成果被季羡林先生直接推荐,当上了教授。另外一位就是鲁实先,鲁实先这个人特别傲,后来去了台湾师范大学,二十几岁陈先生就让他当了教授,有些人发泄不满,称他为“娃娃教授”。鲁实先当时写了一个《殷历谱纠譑》,一个《史记会注考证驳议》,条辨是非,讨史纠谬,指出了董作宾《殷历谱》和日本学者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中的许多错误。这两篇撰著一出,引起了很大的反响。陈先生很支持鲁实先,为此他先写了《龟历歌》长诗一首,又写了《题鲁实先史记会注考证驳议》七言绝句六首,其特点就是在诗中谈学术问题,批评了傅斯年、董作宾等京派教授“好自尊大”,传递自己“不京不海不江湖”的主张,可以说是将宋诗谈学问的特点发挥到了极致。鲁实先的这两项成果和陈先生为他题写的诗,得到了郭沫若、杨树达、顾颉刚、胡厚宣诸家很高的评价。从中可以看出在作诗的观念和实践上,陈先生都受到宋诗很大的影响。
此外,赵景深先生在《文人剪影》中提到,陈先生对对联创作也很在行。当时正值《孽海花》的作者曾朴(孟朴)去世,赵先生要为追悼会送一副挽联,他写好了上联:“福楼拜,曹雪芹,灵魂肉体鲁男子。”这是因为以传译莫泊桑小说著名的翻译家李青崖曾说,曾朴身体魁梧壮大像福楼拜,灵魂敏感细腻像曹雪芹,而且又自称“鲁男子”。下联他写:“傅彩云,李莼客,文采斐然孽海花。”但写出来后便迟疑不决,觉得上联“福楼拜”“曹雪芹”是对一个人评价的两个方面,两者之间联系还算紧密;而“傅彩云”和“李莼客”好像没什么关系,也不是配偶,显得硬拉在一起。再则“文采斐然”和“灵魂肉体”对仗也不工整,平仄多有不协调处。正在冥思苦想之际,陈子展忽然光临,他不假思索说:“这个容易。”抓起一张纸,援笔立就:“福楼拜,曹雪芹,灵魂肉体鲁男子;洪老爷,傅大姐,才子佳人孽海花。”对偶贴合,平仄基本协调,通达易解。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陈先生九十华诞,我跟王运熙等四人去华东医院跟他说办九十华诞的事,他坚决不接受,说,这算什么,我坐在当中,大家对着我这个老人说你怎么好怎么好,我欣然接受,这个不是很无耻吗!人家自己愿意无耻,我没有意见,但是我不愿意无耻。我想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好作罢,但我作为子展先生的弟子,总是要表示一下心意,我想就送副对联吧,我草拟了一个初稿,经王运熙先生的岳父杜兰亭先生修改,最后确定下来是:“盛业名山传楚些,衡门泌水仰陈风。”陈先生一生着重研究《诗经》《楚辞》,《诗经》有《陈风》,陈先生又姓陈,《衡门》《泌水》都是《陈风》里的作品,适可用来象征先生不求闻达的人生境界。以上联语概而言之,乃旨在称扬先生的治学成就和治学风范。后来就请楼鉴明书写完毕送给陈先生,他看到了很高兴,说他也很喜欢作对联,过去为熊十力作过一副对联:“北斗以南独此老,光黄之间多异人。”上句是《唐书》对狄仁杰的赞语,下句融会宋代苏轼写陈季常的原句,“光黄”指“光州”、“黄州”,因为熊十力是黄冈人,故有“光黄之间”的说法。由于此联使事摹容巧妙切当,故深得熊十力本人的赞赏。
澎湃新闻:说到“宗唐”、“宗宋”,跟郭、朱二老不同,刘大杰先生应该算是比较典型的“宗唐”派吧?
陈允吉:没错。刘先生的客堂间里挂了一副蔡元培书写的对联:“万迭春波起南浦,一方明月可中庭。”上句是张泌的诗,下句是刘禹锡的诗,这副对联是正宗的“唐音”。先生一生可以说极受唐代艺术文化的浸淫。他在自传体小说《三儿苦学记》里写到,童年因为家境败落,备历艰辛,他母亲一边摇纺车,一边指导他阅读《唐诗三百首》。一本《唐诗三百首》,一本《儿女英雄传》,是长时间陪伴他的启蒙读物。解放后,他在复旦开过“唐代诗歌”的专题课。他平生只招过一届研究生,就是攻读“唐代文学”专业的,学生有两位,一位叫林东海,一位叫林冠夫,都是我大学本科读书时的同班学长。他自己谈到中国古诗,说最欣赏陶渊明、李白、李贺三位,这些话是在“儒法斗争”的特定历史背景下讲的,其中就有意回避了实际上对他影响最大的杜甫。当时杜甫被认为是有儒家倾向的作家,李白、李贺才算得上是法家。所以中国古诗对刘先生影响最大的还是唐诗,无论从文学观念或旧体诗的创作实践上看,他尊崇唐诗的倾向都很明显。
刘先生对旧体诗词创作的爱好,最早可以追溯到他在武昌旅鄂中学读书期间。旅鄂中学是湖南人在武昌办的一所中学,主要招收湖南籍学生。刘先生那时候比较穷苦,一边上学,一边还要帮学校养猪、打扫卫生、课后擦拭黑板来冲抵学费。当时有位国文教员叫姜济凡,古典诗词的学养甚好,而且很欣赏刘先生的聪明好学,经常指点他练习写作律诗、绝句,教他如何分辨平仄。所以刘先生结撰旧体诗起始很早,至1934年,就有《春波楼诗词》一册出版。
成名后的刘先生才识超拔,风流倜傥,辩才无碍,富于艺术修养。“文革”后期,复旦中文、历史两系部分教师从事“二十四史”的点校整理工作,我主要负责《旧唐书》,胡裕树先生负责《旧五代史》。到1974年末,《旧唐书》的校阅清样基本完成,胡裕树先生就让我帮他读一些《旧五代史》的稿子。当时刘先生的新编《中国文学发展史》已经写到第二卷了,希望我帮他将第二卷内的引文全部核对一遍,我同意了,但希望他事先与胡裕树先生打个招呼以示尊重。过后他给胡先生寄了一封信,开头两句说:“茅台尚未开,何日请君来。”刘、胡二位都是暨南大学的校友,胡裕树暨大毕业后,担任过刘先生文学史课的辅导。这两句既凸显两人的友谊,也使先生不凡的才情跃然纸上,令点校组里很多人遽受感染。
在帮刘先生校核《中国文学发展史》引文期间,先生常会抄示一些诗歌旧作,其中有些作品写得相当感人。比如1946年当他知道郁达夫已在南洋遇害后所写的《吊郁达夫》一首:“一曲情无尽,三秋梦不成。南天魂已断,故国恨难平。文字倾江海,兵戎问死生。关山千万里,淡淡月黄昏。”在刘先生平生遇到的老师当中,一个黄侃,一个胡小石,一个郁达夫,都是在武昌高师读书时认识的,其中关系最深的就是郁达夫。郁达夫当时在武昌讲“欧洲文艺思潮论”、“小说创作”,后来郁达夫来上海,刘先生就跟他一起来了,郁达夫还鼓励他到日本去留学,刘先生曾用李义山“平生风义兼师友”这句诗来形容他跟郁达夫的关系。他的这首哀吊诗作情真意挚,格老味长,是先生旧体诗词中的绝唱,愈能见出杜甫对他的深刻影响。
澎湃新闻:刘先生还写过好几首吊唁周总理的诗词,据您所知,这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陈允吉:刘先生对周总理感情很深,总理逝世后,当时《解放日报》文艺部有个记者去采访他,他请记者去客堂间坐,一边哭一边讲总理的事情,说总理曾经到家里看望过他,还跟记者说:“当时周总理就坐在你现在坐的这个座位上。”同时他把已经写好的五首悼念周总理的诗拿出来交给记者,惟当时的宣传口均被“四人帮”控制,纪念总理的稿子不可能发表。这组诗中的第四首是写总理与先生个人的交往的:“几度光荣接笑颜,循循善诱话千般。心长语重频回首,最是难忘过五关。”“五关”是指周总理强调知识分子要过好政治关、思想关、生活关、家族关、社会关。后来他又写出怀念周总理的词,《蝶恋花》《卜算子》各一首,说明刘先生对总理的感情还是很深挚的。
澎湃新闻:当时这批老先生是不是普遍都在旧体诗词创作方面颇有建树?还有哪些老师的诗词创作比较有特点?
陈允吉:他们基本都能写旧体诗词。比较特殊的是蒋天枢先生,他能写旧体诗词,偶尔也写新诗,但创作并不很多,留给人们印象最深的反倒是他的吟诵。1958年他给我们上“先秦文学史”,光《诗经》就讲了五十五首作品,而且每首必定吟诵,调子低昂有节,宏畅邈绵,据说其所吟的腔调称之为“唐调”,是他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中期读无锡国专时跟唐文治先生学的。唐文治为晚清农工商部左侍郎兼行尚书事,后来退出政坛专心办教育,曾任“上海高等实业学堂”(上海交通大学前身)及“邮传部高等商船学堂”(上海海事大学前身)的监督,也就是校长,朱东润先生读南洋中学时也曾是他的学生。按照朱先生的说法,他是唐先生“看得见”的学生,因为当时唐先生的眼睛还看得见;到了无锡国专时期,唐先生已经失明,所以蒋天枢先生是他“看不见”的学生。
1960年春夏间,复旦广播台辑合中文系多位老先生吟诵毛主席诗词的音频,在节目中连续播放了一个星期,其中包括赵景深先生用普通话朗诵的《沁园春·雪》、蒋天枢先生用唐调吟诵的《西江月·井冈山》、朱东润先生用唐调吟诵的《清平乐·六盘山》和王欣夫先生朗诵的《十六字令·山》。王先生的朗诵语速较快,接近口语,节奏感强,各位老师的吟诵各有长处,印象很深。
此外,系里的两位语言学家吴文祺、张世禄先生,亦非常爱好写作旧体诗词。吴先生才思敏捷、积累深厚,1971年点校“二十四史”期间,曾经创作过两首七律让我们观摩,王运熙先生看后盛赞这两首诗功力不凡,我看后也很认同王先生的看法。先生写诗非常勤奋,一生创作共五百余首,可惜保管不妥,现在绝大多数都已经散失。
而张世禄先生写诗可用“厚积薄发”来形容,平生创成的作品共十多首。其中四十五岁时写的《自嘲》、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写的《雁荡杂诗三首》,前者抒情,后者状景,都显出了很高的艺术水准。1961年先生为我们年级开设“汉语诗律学”课,因此对弘扬传统诗词文化作出了更大的贡献。先生不仅能从学理上把格律知识讲得非常丰满,而且重视学生尝试写作旧体诗词的训练,鼓励大家用心练习,然后交他批改。当时我写了四首五言律诗《乡园即事》交给他,他批改很认真,不仅用毛笔纠正几处平仄的不协调,而且易字精当,并在他觉得好的句子旁打圈,特别满意的打双圈,发回卷子时又说我写得“蛮有诗味的”。受到老先生这样的鼓励,我对旧体诗写作就有自信了,心情还挺激动的。
刘季高先生亦酷爱写作旧体诗词,随着年龄的增加,他旧体诗词的讽吟也日益进入佳境,并辑成《增订斗室诗集》六卷,内中风格清隽、笔力老成之作比比皆是。诚如王运熙先生评价的:“显示出才情富美和耐人品味的艺术特色。”刘先生的诗里面有一首影响特别大,1959年有一批老师要去支援安徽大学和江西大学,刘先生态度比较积极,安徽方面一位高教局的领导专门到上海来拜访他,请他到国际饭店一起吃冰激凌,刘先生与他聊得很兴奋,事后写了《孙陶林同志约赴皖主安大中文系教席赋此奉赠》七律一首,在复旦中文系的课堂上向学生诵读过:“潇潇梅雨过江城,来上琼楼第四层。开朗人含丰沛气,精微论掩迅雷声。灯前脱帽半头白,壶里分冰彻底清。便合追随淝水上,闲居缀处饷春耕。”后来我们年级不少同学都能背诵此诗,等刘先生从安徽大学回来,还有人拿这首诗跟他开玩笑。

赵景深先生
澎湃新闻:赵景深先生是戏曲研究大家,据说他自己也会唱戏,您有看过赵先生的表演吗?
陈允吉:赵先生自小酷爱戏曲,尝师从昆曲名旦尤彩云和张传芳苦学八年,生旦俱工,唱演兼擅。我来复旦不久,中文系和数学系开新生联欢会,赵先生清唱了《西厢记·酬简》。后来听说之前1956年,他们一家人曾联袂登台,在登辉堂(现名相辉堂)献演过《长生殿·小宴》,先生演唐明皇,夫人李希同演杨贵妃,女儿赵超林演宫女。后来,他又邀请俞振飞、言慧珠等戏曲学校的一批人在大礼堂演出,俞振飞先演了《惊鸿记·醉写》,又和言慧珠夫妻俩合演《南柯记·瑶台》,赵先生在这次晚会里演了《邯郸记·扫花》。根据一些回忆录的记载,在抗战时期,他担任迁至大别山区金寨安徽大学的中文系主任,曾计划教大家排《牡丹亭·游园》,又演唱过《贩马记》。一直到他晚年,还邀约一些朋友到家里来唱,他唱《长生殿·小宴》,夫人李希同唱《玉簪记·情挑》。所以他既是个戏曲研究家,也是个戏痴。
而且他还乐于借助宣唱、表演来充实课堂教学的内涵。比如他的课堂即兴表演,讲到唐代戏弄《踏摇娘》,他就一手叉腰,一手拿着手帕一角,另一角垂地,扭扭捏捏,边唱边哭:“命苦命苦真命苦,一生一世嫁不到好丈夫。”讲到唐代戏弄《钵头》,他就两手指头弯曲置于胸前,上下舞动,作老虎扑人状,模仿老虎的咆哮声。讲到明代传奇南北曲的区别,他分别唱了两段,北曲是李开先《宝剑记》的一段唱词,高亢激越,是典型的北曲情味;南曲是梁辰鱼《浣纱记》的一段唱词,清婉柔靡,凸现南曲的风格,特别是收尾一句拖腔长达十六拍。
赵先生终生热爱戏曲,而戏曲的元素也贯穿了他的人生,他在逆境中有两个故事,算是痛苦中的诙谐。他因为跟外国人通信很多,在“文革”中被隔离起来查,但一时半会儿又没什么结论,拖了很长时间。当时有学生看守他,有一次学生要去打篮球,为了防止审查对象逃逸,就把他平绑在床上,这时恰好有个要通过赵先生外调的人来找他,去五号楼找,敲门敲半天也不应,少顷赵先生高声回答说:“里面没有人!”对方问:“没有人,你怎么回答呢!”他说:“我不是人,我是牛!”后来事情捅出来,学生也被批评了,之后他们打篮球,就把赵先生带到篮球场边,让他在旁边散散步。还有一件事,就是工宣队追查他,要他交代有没有“里通外国”的问题,他一直不承认。这一天工宣队的态度特别凶,步步紧逼,赵先生就很爽气地说:“有的,我有里通外国的问题。”工宣队员说:“那你准备怎么样啊?”先生说:“我马上写交代材料,明天就可以交给你。”这位工宣队员高兴极了,满心以为案件将有重大突破。但第二天看先生交来的材料,上面写了给外国友人寄过些什么书,最后总结说:“我是把我们国家里的书流通到外国去了,所以我有严重的里通外国问题。”“里”、“通”、“外”、“国”几个字下面都加了小黑点。这两件事表面看来似乎是喜剧,实则是噙着眼泪的苦笑,是荒诞现实中产生的幽默。
澎湃新闻:中文系以前还有一位吴剑岚先生也很传奇,说是医术很好,武功也很高,是这样吗?
陈允吉:吴先生精医道,娴武术,喜绘画,好书法。他行医数十年,“文革”前因为他一直在病休,我们都不知道有这个人,只有一些“老复旦”请他看看病,到“文革”时大家一起学习,一起下乡,才认识他。下乡的时候,他因为有一次光靠切脉就诊断出一个还没有结婚的女青年怀孕了,一下子老百姓把他当做神仙一样,人人都来找他看病,向他求医的群体一下子扩大开来,工宣队啊,学生、老师,还有校外的人。系里请他看病的人很多,有一位在“二十四史”点校组工作的女老师,确诊红斑狼疮,就是吃吴先生的中药痊愈的。吴中杰老师还执弟子礼向他学习医道。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我患了萎缩性胃炎,上腹部剧涨,积食不消化,吃了他一剂汤药随即就觉得缓解了。吴先生说:“你这个情况中医叫肝膨气涨,我用小活络汤治之。”为了帮我祛除胃疾,他建议我每天定时将艾条点燃后熏炙腹部的中脘、关元两个穴道,效果十分显著。章培恒先生说:“这个办法确实很好,既不花钱,又不产生任何副作用。”
武术方面,他也确实很厉害。“文革”期间他在学生班级里学习,为了验证先生是否真有武术,让他伸出一个胳膊,六七个年轻力壮的学生,每人用双手把吴先生的胳膊牢牢抓住。吴先生稍运功夫,吆喝一声,这群学生人人顿觉双手剧痛,被他一下子就挣脱了。大家说吴先生精通武术此话不假。
当时中文系的老先生当中,就吴先生会画画,他不像外文系的伍蠡甫先生那样画名远传,但仍然显出了较高的素养。他的画作以花草竹石为常见题材,笔法简净,景象空灵,颇含神韵。吴先生的字也蛮好的,当然跟郭、朱两位不能比,但是坚挺轩昂,刚柔兼济,有鲜明的个性特色。吴先生还有一件让人印象深刻的事,就是他很早就为自己写了一副很长的自挽联,嘱咐家人等他去世后在追悼会上挂出来,后来他儿子在追悼会上确实挂了。若此安排显得与众不同,这到底是一种执着还是一种达观,我觉得真的不好说。


陈允吉谈复旦中文系名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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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邮件 纠错 2014年01月26日08:43 来源:东方早报 
  新生进复旦中文系,去资料室就会看到陈望道、郭绍虞、朱东润等老先生的照片。他们都在复旦中文系任教达几十年之久,是中文系发展历史和学术传统的象征。但学生尽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陈允吉教授跟我们谈了他记忆中的前辈学人,中文系诸老的形象跃然纸上。

封面陈允吉像:李媛 绘
封面陈允吉像:李媛 绘
  您是1957年进复旦大学的,那个时候中文系好像只有一位一级教授—郭绍虞先生。

  陈允吉:陈望道先生也是一级教授,管语言研究室。

  我们57级一进校拿到新生手册,其中就有一篇郭先生谈治学方法的文章。新学年开全系大会,系主任朱东润先生给大家介绍老师,第一位就请郭先生站起来和大家打了个照面。郭先生有些胖,在教授里年纪最长,德高望重。不过他那个时候在市里工作很多,在系里不担任课程,学生不太碰得到他。我跟郭先生认识要到“文革”,他要到学生班里参加学习,有段时间每天上午都来。“文革”时候老师学生都要写要抄大字报,我抄了很多大字报,我的字本来不好,抄抄大字报就有了进步。有位64级的同学跟我说,郭先生看到你抄的大字报,说你字写得很好!我得到郭先生的鼓励,感到很温暖。后来有一次在向阳饭店(以前叫来喜饭店,“文革”时改名)吃饭时碰到,他又当面夸我的字。郭先生“文革”前就是上海书法家协会副会长,系里就数他和朱东润先生字写得最好。当时我还没有系统接触佛教典籍,就向他请教《五灯会元》是本什么样的书,他告诉我说:“《五灯会元》是部灯录,主要是记载禅僧的言论的。”

  后来点校二十四史,我跟郭先生就更加熟悉了。1973年后我们被安排在四川中路的新华书店总店工作,中午胡裕树、顾易生、徐鹏等几位先生要睡午觉,我就去城隍庙逛一逛,有次正好碰见郭先生和一位同行者因不知往何处搭乘回家的车辆,在丽水路上徘徊良久,我帮他们找到了那个公交车站。郭先生晚年的科研助手蒋凡是我的同班同学,他一开始在外地,郭先生觉得他蛮好,就给市里写信请求帮助,就把蒋凡调到上海来了。郭先生写完文章有时会让我先睹为快,譬如他的《声律说考辨》等文章,虽然并未涉及外国的资料,但对中文资料的使用往往是竭泽而渔的,他在学术上辩证的力度令我感到非常震撼。

  郭先生还有一件事情可以说一说。我共住一个寝室的同仁施昌东,搞美学的,先是胡风案受到一些牵连,后来鸣放的时候说了几句话,被打成右派,女朋友没有了,婚姻问题一直没解决。后来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四川的对象,人家不介意他是右派。但是结婚后一直分居两地,后来施昌东得了胃癌,就写信恳求郭先生把他的困难向上面反映一下,期以解决夫妻两地分居问题。郭先生很认真地去帮忙了,还让郭师母带了鸡蛋去看望他。那个时候“文革”还没结束,能把一个摘帽右派的妻子从金沙江边调来上海,郭先生真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事。

  朱东润先生当时是系主任,但他不是一级教授,听说他在评教授的时候跟郭先生有些不愉快?还听说朱先生和郭先生在中文系龙虎斗几十年……

  陈允吉:朱先生和郭先生的不愉快主要还是在评职称那段时间,后来也就释然了。据朱先生讲,评职称之前郭先生找他谈话,对他说:我们两人不要都评一级教授了,还是都报二级吧。朱先生当然觉得也很好。但是结果公布出来,郭先生是一级,刘大杰、吴文祺和陈子展是二级,朱先生只是三级。我觉得这个里面恐怕不会是郭先生故意为之,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组织上。1961年朱东润先生改定为二级教授,其时复旦教师获得升迁机会的,在文科只有朱先生一人,可算对此前缺憾的一种补偿。郭、朱两位前辈都是著名学者,为人处世均坚持很高的标准,况且又各自忙于手头的工作,哪里有时间来进行什么“斗争”。有意见归有意见,但不能说他们龙虎斗几十年啊,郭先生的追悼会,朱先生也去参加了,没有像传闻所说的那样。

  您跟朱先生交往大概最多了。

  陈允吉:读书的时候朱先生就给我们上过文学批评史和传记文学的课程,耳濡目染蛮多的。我工作以后和朱先生在同一个教研室,他平时看上去比较严肃,不苟言笑。我们接触较多还是在点校二十四史的时候,一起工作了五年。一开始参加的人比较多,中文系、历史系都有,中文系的老先生有朱东润、张世禄、吴文祺、刘季高等先生,当时算中年一代的有胡裕树、王运熙、顾易生、徐鹏、周斌武等先生,年轻人里有周维德、张万起、丁锡根、叶盼云和我。后来点《旧唐书》只剩四个人,朱先生、徐鹏、王运熙和我,再后来王先生也回系里去教课了。当时上海主持其事的名义上还是朱永嘉,他说让谭其骧先生最后审稿,但谭先生审读了部分稿件后,因其他事情缠身无法再读下去了。我们三个搬去史地所办公室,通读过程中有问题就跟谭先生商量。朱东润先生很健谈,喜欢发表自己的看法,我们年轻人听了很受益。

  朱先生做事一丝不苟,上班比别人都早,他对史料非常熟,看问题蛮深刻的。他认为安史之乱后讲女子是祸水的观点不可取,杨贵妃对安史之乱没有什么责任的,不过是玩偶而已。所以他对杜甫的《哀江头》评价要比白居易的《长恨歌》高。他对杨家将里十二寡妇征西的内容也很不满,男人不担负起责任,打仗也要女人出来,太说不过去了。所以他跟陈寅恪先生在柳如是的问题上必然会起分歧。他写的是陈子龙,是觉得男人要有担当,所以他不赞成把国家兴亡的责任推在女性身上。

  刘大杰先生当时很红吧?曾受到毛主席的接见。朱先生说他“八面玲珑”。传说他“跳黄浦”,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允吉:我们进校的时候都很钦佩刘大杰先生的,因为他才华横溢,学识兼茂。据一些老学长说,刘先生以前经常跟学生讲他的丰富经历,比如到过巴黎啦,巴黎怎么漂亮啦,说得很像回事。思想改造的时候要填履历表,结果履历表里没有这些内容,别人就觉得他是不是有所隐瞒。而他自己觉得面子上也有点放不下,就去跳黄浦了,不过是到人很多的地方去跳的。随后他觉悟提高了,挖掘思想很深刻,他说解放前自己有段时间嗜赌,在家里苦练掷骰子,家里练得不错了,但一去赌场还是输,输了又想翻本,结果输得更惨,后来生了一场大病,就把坏毛病戒掉了。因为他讲得很生动,就被当成思想改造运动中进步的典型,让他现身说法到上海各个高校去宣讲。朱先生在沪江大学听过他宣讲,后来给我们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说刘先生真能说话,他讲到赌场里的情况,诸如有好吃的东西,有漂亮的女人,显得五光十色。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中国文学发展史》三卷本开始陆续出来,中文系多数学生不管经济怎么困难,总是出一本买一本。该书梳理的线索很清楚,文字又漂亮,大家对刘先生非常崇拜。可是书出不久,又要批判了,中文系《中国文学发展史》批判会开了多次,时间延续好几个月。有些人上去批判他也不是很在理,刘先生头脑很清楚,应答得都在点子上,所以总是刘先生道理比较充分,批判他的人反而下不了台。

  刘先生没有给我上过课,我听说他上课非常精彩,但不着边际的时候也挺多的,凭着兴趣讲。刘先生有几件事我印象比较深刻。1968年落实“一批二用”政策时,苏步青、谈家桢、周谷城和刘先生四个人要互相批判,刘先生脑子真清楚。批判周谷城的时候主持会议的工宣队领导先问:我们今天的时代精神是什么?周谷城想了半天讲不出来,苏步青、谈家桢也讲不出来。刘先生说:我们今天的时代精神是毛泽东思想指引下的革命人民的精神。讲完大家都点头嗯嗯,就过关了。

  刘先生平时很平易近人的,喜欢说学界和文坛的往事,包括很多上海文人的掌故。不过刘先生处在兴奋状态时,说话脱略不羁,说的很多掌故靠不大住,传播中变形的东西很多。七十年代毛主席指示要他改《中国文学发展史》,这个问题刘先生没办法处理好。当时毛主席曾叫李讷去范文澜家里探望,询问范老能否用新观点把以前的书改一改,范老说目前修改尚有困难,就算了。刘先生一听说毛主席叫他改,有一种巨大的幸福感,马上就动工了。刘先生在老一辈学人里,文献功底稍差,材料出处、原文核对都比较疏忽,弄不好要闹笑话的,六十年代出的三卷本《中国文学发展史》,由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金性尧先生帮他仔细校过。新编《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卷是章培恒先生帮他校的,中卷出来章没时间校了,刘先生来找我,我同意帮他校对一遍。他当时家住静安区乌鲁木齐北路8号,我去过那里多次,每次都带一部分样稿回学校,断断续续校了好几个月。这个时候政治风云变幻,也是刘先生受到毛主席礼遇最高的时候。刘先生经常讲毛主席接见的故事,每次讲都会增加一些新的东西,很难确定其中哪些是毛主席的原话。《文学史》改完以后刘先生给毛主席写过一封信,向主席请教两个问题,一是当时批儒把韩愈说得一无是处,他对韩愈有所肯定,问主席是否合适;第二就是李商隐的无题诗究竟讲什么,希望主席指点。毛主席去世前给刘大杰回信了,后来刘师母给我看过原信的复印件,墨迹很淡,已经抖得不成形了,我记得写的大意是:上海复旦大学刘大杰教授先生,来信已收到。同意你对韩愈的评价,要一分为二;关于李商隐无题诗,存疑可也。

  刘先生在当时比较高调。粉碎“四人帮”之后,很多人对他有意见。刘先生的追悼会去请周谷城先生,周谷老说评价不能太高,高了就不参加。相比之下,刘先生狼狈的时候,倒是朱先生一直为他讲话。当时上海流行一种说法,复旦的朱东润是块石头,意思他是坚持原则;刘大杰是泥土,一捏就散的。朱先生听到这一说法,当即表示:刘先生也是一块石头,只是因为掉在油缸里沾了些油污,拿起来放到清水中去洗一洗,还是一块石头。隔了一两年,北京《文献》杂志的主编陈翔华来找我,说书目文献出版社要编一套《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我就想给刘大杰先生写个传略。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朱先生,他说“你应该帮他写”,说明朱先生很赞成的。刘先生得意的时候朱先生经常开销他,刘先生落魄的时候朱先生却丝毫没有落井下石。朱先生的态度对我们后辈是十分有教育意义的。

  我给刘先生写传略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跟刘师母接触比较多。刘先生小时候非常苦,周岁不到父亲去世,童年时母亲去世,他寄养在舅父家,舅母不喜欢他,把他当长工,让他去放牛,后来他逃出来,到岳阳县城里做童工,织毛巾做阳伞。上中学没有钱交学费,就给学校里养猪、打扫抵学费。刘先生一路走来真不容易。

  您前不久在复旦做了一次讲演,讲陈寅恪先生和复旦的关系,主要还是因为他的忠实弟子蒋天枢先生在中文系吧?

  陈允吉:蒋天枢先生给我们讲过中国文学史第一段先秦部分。那时候正好1958年,运动热火朝天,蒋先生第一次上课就讲了整整一节课的红专关系。他倒未必有意配合当时的宣传口径,讲的都是真心话,归结起来就是学生学习了知识以后要报效国家、报效社会。我觉得最能够唤起记忆的,就是他讲《诗经》的那个部分,有关背景介绍比较简要,大部分时间在讲作品本身。他平时很严肃,但讲诗歌一类作品时也会情感流露。他读《诗经》都要吟诵的,据说用的是唐文治先生的“唐调”,有时候还会插上一句“教我如何不想她”云云,引得学生哄堂大笑。蒋先生讲课条理特别清晰,这对初学文学史的学生来说很重要。

  蒋先生那个时候大约五十几岁,非常认真,每个星期都要抽一个晚上去同学的宿舍,解答大家的问题。没人问的时候,他也坐到快熄灯时才离开。他开“楚辞研究”课的时候,我是课代表。后来,系里要落实周扬抢救遗产的指示,就安排我去跟陈子展先生学习《诗经》《楚辞》。蒋先生和陈先生都是老复旦,关系不是很融洽。但我去跟陈子展先生学习后,蒋先生对我也没有见外,凡是我去向他求教,他总会给我热情的指导。一直到八十年代,还多次嘱咐我,要认真阅读一下陈垣先生的《元西域人华化考》。

  陈寅恪先生是蒋先生终身服膺的导师。蒋先生当时考清华国学研究所,是奔着王国维去的,到清华时王国维已经去世了。研究生班由梁启超、陈寅恪二位先生主持,梁启超管写作,陈寅恪管上课,梁启超当时住在天津,要上课还要专门到北京来,临时住古月堂,陈先生就住在工字厅。授课期间蒋先生对陈先生就非常佩服,毕业以后他先去了东北工作,“九一八”事变后才回到北京,立刻就去拜陈寅恪先生。抗战时期陈先生漂泊西南各地,眼疾日益严重,蒋先生一直记在心里,有机会就到陈先生住地去请益问安。后来陈先生在广州定居下来,他们的友谊就更进了一步。解放后,陈先生和蒋先生填履历表,在社会关系一栏都将对方填入。陈先生同事学生有很多,社会关系填蒋先生说明对他是极其信任的。陈先生研究《再生缘》,蒋先生做了大量搜罗材料的工作,他把家藏本《再生缘》和申报馆排印的《再生缘》都给陈先生寄去。后来蒋先生受陈先生托付,要替他编一套文集,为此陈先生写了好几首诗。蒋先生在这件事情上投入了全部精力,把其他的科研工作都放下了。书出了以后,上海古籍出版社给蒋先生寄了一千块编辑费,蒋先生退回去,说帮老师做事不能收报酬。结果钱退回去了,五角场的税务局还把税单寄来。蒋先生在师生之道几近沦亡的时候,能够为老师这样尽心尽力,特别受人尊敬。

  还有件小事情,我买陈寅恪文集是分册买的,当时正在读《金明馆丛稿初编》。读到《书魏书萧衍传后》一篇,文中引《颜氏家训》的一条材料有处标点错了,就想什么时候告诉蒋先生一下。某日在学校里碰到章培恒先生,他说:“蒋先生不会弄错的,要错肯定是陈先生弄错了。”过了一个多礼拜,蒋先生登上八舍二号楼的四楼来敲我的门,问我标点的事情。我告诉他,他看了看说的确是错了,然后做了记号。他说这本书里还有几处标点问题,他也校出来的,还让我把他改动的地方过录在自己的书上,大概有四五个地方。蒋先生真是认真。他在我宿舍里小坐片刻,感慨地说,像这样的书啊,能看的人已经很少了。临走的时候,还送我一本陈先生《韩愈与唐代小说》一文的英文抽印本,大概是奖励我的罢。

  蒋先生和朱先生有过一次当面的争论吧?

  陈允吉:他跟朱先生的那次争论,实际上是有个过程的。我跟朱先生在点校二十四史的时候,他休息时要讲些清代宫廷的趣闻,经常讲到太监很坏,殿上的方砖有讲究的,有的空有的实,空的砖磕头咚咚咚响,皇帝一下就听到了,实的砖磕下去没声音。太监要收钱,收了钱引你去空的砖磕头,不给钱带你去磕实砖,就连曾国藩也不敢得罪他们。刚好左宗棠从西北大胜归来,根本不把太监放在眼里,太监就捉弄他,把他引到一块最结实的砖头面前,磕来磕去都不响,结果用力过度把红顶子也磕掉下来,在地上转了半圈。朱先生说这些段子,都是从陈寅恪的弟弟陈登恪那里听来的。在武汉大学的时候,他和陈登恪是同事。有时吃过晚饭要开始写讲稿,登恪来了就讲段子,讲到十二点熄灯还不尽兴,就点蜡烛继续讲,一根换一根,一直讲到天蒙蒙亮鸡叫了,登恪回去睡觉了,朱先生讲稿还没写,只能不睡觉赶出来。还有一个因素,就是我前面讲到的朱先生的妇女观,肯定跟陈寅恪先生不相合。这两件事情积在一起,终于在“文革”后第一届硕士生的欢送会上爆发了。当时蒋先生有个研究生要到苏州大学去,蒋先生勉励他要坚持用功,朱先生接着话头说:“人嘛是要用功的。”然后就说到陈登恪,别人在工作他跑来聊天,因为不用功终究没有成就。继而又把话头转到陈寅恪身上:“如果写一个妓女要用八十万字,那么写一个正正经经的人要用多少万字呢?”这样一来,蒋先生就坐不住了,他说不同意朱先生的看法,“考虑到今天要欢送同学,不与你争论,但我保留反驳的权利,登恪也不是你说的那样”,说完就离席了,大家都很尴尬。

  再说说赵景深先生,他是不是挺滑稽的,上课会唱歌,还拿块手绢出来甩啊甩的?

  陈允吉:赵先生其实学问蛮好的。大学里工作的文史学者大多主张以经史为纲,在牛棚里处境不好还经常要比学问。很多老先生咸以通读二十四史为荣,朱东润、蒋天枢、刘季高等先生都说自己全部读过,陈子展先生则称曾精读和翻阅十七史数遍,由此可见大家对史籍的重视。赵景深先生倒是很坦然,说我只读过王伯祥的《史记选》。一般人会因此而觉得他旧学修养不够,其实赵先生搞的是俗文学,有着另外一整套知识结构的要求,史学方面略有了解就可以了。

  赵先生一生受郑振铎影响很大,他总觉得自己早年所从事的那些研究工作,都是尊奉郑振铎的将令后才付诸践行的。我们老先生里有两位跟郑振铎的关系很深,另一位就是郭绍虞先生。郭先生列举他的好友,总是无例外地把郑振铎放在首位的。文学研究会成立时的主要组织者是郑振铎,他比郭先生小,为筹备研究会的事情,常到沙滩春台公寓找郭先生商量,两人深宵戴月,沿着附近街道经常一边散步一边交谈。郑是通过郭先生的介绍才跟南方的沈雁冰和叶圣陶接上了头。赵先生是郑振铎介绍入会的,很快成为骨干。三十年代赵先生的主要研究重心放在戏曲上,也是受郑的影响。研究戏曲要是对唱不感兴趣,很难研究好的。解放初复旦中文系和华师大中文系的老师每年要聚会一次,有一次会上华师大中文系主任许杰说,我们华师大力量不很强,但是有个把人是古、今、中、外都通的,此指施蛰存。刘大杰先生是复旦中文系的代理主任,他致辞,也先谦虚了一通,然后说我们也有个把人是编、导、演、唱都行的,就是赵景深。我们初入学时,和数学系的新生开了个联欢会,赵先生在会上演唱《西厢记·酬简》中的一支曲子,“彩云何在,月明如水浸楼台”,“僧居禅室,鸦噪庭槐”,当时我们听来真是很新鲜。

  后来我听说,五十年代中期他在登辉堂(后来的相辉堂)演过《长生殿》里的“小宴”,他演唐明皇,夫人李希同演杨贵妃,女儿赵超林演宫女,一家三口都上台。他还把俞振飞请到复旦来,介绍俞振飞的演艺特点。当晚,俞出场两次,一次演《惊鸿记》里的“醉写”,一次与言慧珠合演《南柯记》里的“瑶台”。赵先生则参演《邯郸记》里的“扫花”,可谓名家荟集,美不胜收。

  赵先生和李希同结婚的时候,戴望舒是男傧相,鲁迅、许广平、郁达夫、王映霞都来预宴祝贺。那次他还表演节目,演关公,结果周仓上场的时候胡子没装,赵先生就对他说:“你乃周仓之子周×,快叫你父亲来!”“周仓”赶紧再下去戴胡子。

  因为酷好说唱表演,赵先生有时也会遭到一些非议。如在抗美援朝运动中,他在系里演唱过《杜鲁门叹五更》的小曲,学杜鲁门的口吻,哀叹他侵朝战争的失败,唱着唱着最后竟钻到桌子底下去了。有人说他“自轻自贱”,还有人说“何必这样糟蹋自己呢”!这些挖苦他的说法,其实都是带有偏见的。我觉得搞戏曲和俗文学的学者会演会唱是需要的,一边讲一边唱对同学了解戏曲和俗文学很有帮助,是研究者进入境界的表现。赵先生性格平易近人,他的藏书谁去借都可以的。

  陈子展先生是湖南人,听说他脾气很坏,划成大右派,改正的时候让他检讨,承认错误,他就是不肯?

  陈允吉:我跟陈子展先生学《诗经》《楚辞》,始于1962年冬天,第一次上门是王运熙先生带我去的。陈先生当时住长乐路946弄2号,王运熙先生跟我说陈先生爱骂人,叫我注意一点。陈先生反右过后心情不是太好,胡子都不剃了,留得很长。因为好长时间没上课了,只能拿病假工资,二级教授降到四级教授,收入益发减少。不过他的右派帽子戴得快,摘得也快。主要原因是陈先生早年在湖南有很光荣的革命经历,与毛泽东、李维汉、徐特立、谢觉哉等人均有密切交往,“马日事变”后即被反动当局作为“共党首要”悬赏通缉。解放以后陈先生填履历表,这些事情都没有填上,故组织上也不了解。经由李维汉同志的过问,他的右派帽子很快就被摘掉。摘帽以后他就把胡子剃掉,我去见他时他早已摘帽剃胡子了,不过书房里还挂着一张留大胡子的照片。

  老有人说陈先生不工作,事实是什么呢?在思想改造的时候,他说备课很忙,当时有个联络员盛气凌人,说:“陈子展啊,你教了这么多年书,还要备课啊!”陈先生一怒之下,回家把所有备课笔记都烧光了,从此就不上课了。我跟他学习以后才知道,他是从来不骂年轻人的,只骂同辈人。

  粉碎“四人帮”以后,他的《诗经直解》和《楚辞直解》陆续出版了,都是用马克思主义分析的,虽然没有引过马克思一句话,但贯穿着鲜明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他是中国最早接触马克思主义的知识分子,很敬重李达。大革命时期他寄宿在船山学社,隔壁住的是夏明翰,是李达真正的学生。

  他在“文革”时吃过苦吗?

  陈允吉:也吃苦的,红卫兵叫他们去劳动。他用报纸擦擦汗,当时报纸上都有毛泽东像的,被学生看到就狠狠地打了他一记耳光。陈先生感到很受侮辱,回家就跟相依为命的儿子说,我们一起走吧。两人吃了一瓶安眠药。红卫兵听说他自杀了,第二天在老教授劳动的时候宣布:“陈子展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了!”还哇哇乱骂了一通。大概安眠药药效不大好,陈先生父子又醒过来了,过了几天张世禄先生在校园里看到他:怎么花岗岩脑袋又回来了?这是“文革”十年中文系唯一的一桩自杀个案。

  陈先生很喜欢沈钦韩、毛奇龄这样的学者,说骂人离不开学问,要用学问来骂人,性格上也有好奇的一面。他三十年代那些杂文很有影响,现在海豚出版社刊印了他的《蘧庐絮语》,就很好,这些文章收集起来是要花些工夫的。

  中文系还有一位赵宋庆先生您见过吗?听说是个大怪人,以邋遢出名,一年不理发不洗澡。

  陈允吉:1957年在第一教学楼前见过一回。他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仿佛从来没有梳理过,胸前的长衫上满是油垢。他和鲍正鹄先生最要好。在鲍先生眼里,赵宋庆是中文系学问最好的。张世禄先生有首诗里有“莲花落里探真情”一句,大家都觉得好,鲍先生说这句诗不算特别好,最好的是宋庆的。鲍先生去埃及开罗大学任教,赵宋庆写了首长诗送行,开头两句“此去八万里,论交二十年”,鲍先生说,这开头多气派!

  赵宋庆在《复旦学报》理科版上发表过很多物理学和数学的文章,有次华中一校长在锦江饭店招待美国华人学者杜国清,我也作陪,就顺便问华先生,我们系赵宋庆先生写的理科论文怎么样。他说:绝对有水平!

  那怎么会在中文系呢?

  陈允吉:他是陈望道先生的学生。据陈子展先生说,陈望道先生本来要把他留在学校里,后来又不想留了,赵宋庆大为恼火。陈子展先生劝望老把他留下,又设席请他们师生二人小酌,喝了点酒又生气恼,赵宋庆把桌子也掀翻了。

  后来叫他上写作课,他对学生说写作没什么讲头,你们自己看看吧。课上不下去,改由刘季高先生任课。

  刘季高先生很能作诗吧?还曾与钱锺书先生唱和过。

  陈允吉:其实作诗不能算复旦的强项,跟中央大学、东南大学一些老先生相比,复旦旧体诗词创作的成就并不突出。刘先生人很好,学问跟前面几位先生比要弱一些,他又自称是“教授里的贫下中农”。我和刘先生下乡劳动、干校锻炼常在一起。77级进来后他上《左传研究》,教学效果很好。刘先生在史地学方面饶有积累,尤其精熟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他参预点校二十四史期间,有两件事情足能说明,他读过的书还是很多的。其一,《旧唐书》某个列传里曾提到“近臣尽规”一语,正在大家弄不清它的出处时,刘先生当即指出这是《国语》里面的话,一查果然如此。还有一件事更有意思,有读者打电话到点校组来,问《红楼梦》里面“任是无情也动人”一句出典在哪里,组里其他同志都不知道,刘先生说这句诗是出自罗隐的《牡丹诗》:“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1968年“四人帮”爪牙搞九五、九六运动,在复旦全校范围内大搜查,学生和教师无一能免。在刘季高先生家里搜出一部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那个时候观念跟现在不同,大学教授还看武侠小说,不干正经事情,工宣队就说他是卖狗皮膏药的。有好事之徒还找他谈话,问:“刘季高啊,你到底有没有学问啊?”他说:“我还是有点的。”“那你怎么证明呢?”“去支援安徽大学的时候,我就带了十箱书。”“噢,你只有十箱书啊?”“不!我家里还有十箱。”这类事情在工宣队员和学生圈子里,是经常拿来开玩笑的。

  后来吴文祺和蒋天枢两先生受此影响,也在小组学习时讲刘季高先生卖狗皮膏药,刘先生听后觉得很不是滋味。回家路上跟陈子展先生说起,很愤愤然。陈子展先生说:“卖狗皮膏药很好啊!一般人还没资格呢。卖狗皮膏药至少要符合两个条件:一是要祖传秘方,二是要得异人传授。他吴文祺承传朱起凤的家学,称得上有祖传秘方;蒋天枢是陈寅恪的学生,可谓得异人传授,他们才是卖狗皮膏药的。”

  您跟语言学的吴文祺先生和张世禄先生交往多吗?

  陈允吉:吴先生学养、识见俱高,解放后出的东西不多,但在上世纪末仍主持完成了《续辞通》的编撰工作。二十四史标点初期,吴先生所起的作用尤其显著,他对古代典籍与古代典章制度把握得很准,帮助点校组解决了许多疑难问题。1971年“九一三”以后提倡学哲学,点校组请吴先生给大家作一次哲学辅导报告,他讲得极好,不但阐述透彻,条理也非常清楚。吴先生晚年生病,经济情况不太好,系里给他补助,他坚决不要。

  张世禄先生以课堂教学效果绝佳著称,我当学生时,前前后后听了他三门课程,至今印象深刻。说到科研方面,先生亦很勤奋,埋头苦干,著作很多。“文革”中间他生肺病,还踏实地干了很多工作。后来我也查出肺结核,他跟我分享抗病经验,建议我要多吃油渣。

  中文系还有个懂中医的吴剑岚先生?

  陈允吉:吴先生也是老复旦,能诗善画,自号“老沤”。他的中医是拜梁厚甫为师的,据说医术很高明。他还会武功,在重庆有一帮人欺负他,他一个人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胡文淑先生说他功夫十分了得,七八个人是近不了他身的。他家里有一套同文本的二十四史,“文革”期间我曾向他借阅过《明史》。




 

铸情铸剑—严辰、逯斐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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铸情铸剑—严辰、逯斐剪影
 邹荻帆
 《新文学史料》1991年第1期
虽然我很早就读过他们的作品,但对人的认识只有工作和生活在一道,才了解得全面,才交往得深厚。从粉碎“四人帮”后,我们就一直在一起。但1987年,严辰突然患了一场重病,在他还清醒时,连遗嘱都写下了,可见他已感到没法抵抗住这场重病,以后就进入昏迷状态。这情景对于身体本来就很衰弱,又给予如此重大精神负担的逯斐,该是多么沉痛的打击。她日夜守护在他身边,真可说是心身叫交瘁。
    由于医院的精心护理和逯斐的无微不至的照顾,严辰终于从死亡线上走过来,这是值得诗友们庆幸的。只是他这一病虽是好了,两人的身体都大不如前了。我曾多次邀约他们一道道附近的地坛公园去逛逛,他们都感到步履维艰而未能去。他们慨叹说:“老了,什么都不能做了……”他们似乎感到无限歉意,觉得过去的岁月,并未贡献什么,而未来更感到力不从心。
看到他们那情况,我常低头沉思。想着他们在过去年月所走过的道路。我可以真诚地说:不,他们两人过往的日子,是他们铸炼他们的爱情,也铸炼对祖国对人民的爱情;铸炼他们的剑锋,用他们心血哺育着柔毫,把宝剑—他们的创作—献给祖国和人民。
    我为他们而骄傲,虽然他们从来是异常谦虚,从来不夸耀自己,宝剑并不锋芒外露。
 
他们两人都出生于破落的家庭。严辰是幼年就在家里割草、喂猪,还帮他的母亲养春、夏、秋三季的蚕,还到桑园去培植桑树和采摘桑叶。正是这种朴素的劳动感情,使他一开始就倾向同情劳动人民。乡村师范读书时,听到外面凄厉的号声,是枪毙共产党人,他就在学生们自编的刊物《绿波》上,写了追悼“公产党”人的散文。可见幼小的心胸就有什么样的绿波,也就是他一开始就撞下了“文祸”。
正是他爱好文艺追求真理的心,使他在家乡雪堰桥小学教书时,就遇到同样爱好新文艺的小学教师逯斐,他们一同读蒋光慈的革命爱情小说《短裤党》《少年漂泊者》以及外国小说《屠场》《石炭王》。那时候蚕豆开花,油菜花黄,那是什么样的田园交响乐,交织在少年爱侣的心头!
甜蜜的是爱情,折磨人的也是爱情。何况他两人的爱情又是使他们共同拿着一把剑刺向旧社会的丑恶嘴脸的,更使他们受尽折磨。1932年暑假期间,当他怀着一颗火热的心,到太湖边无锡去探望她时,无锡小报却登出了消息,造谣污蔑,还加上他封建思想的家庭干涉,那真如雷电摧残玫瑰,风雪紧压青松,他们不得不分离,谁能知道以后命运的安排。
    虽然他们各奔东西,而两情依依,信念相连,两人并未断绝通讯。当然他为她写了不少燃烧于青春胸口的爱情诗,但却一首都未能在当时的报刊发表。因为他认为内忧外患当头,人民在水深火热之中,他只能发表那些为人民呼吁、代表人民呼声的诗,私情只能两情相诉,无人而私语。这些两情依依的诗,在后来奔向延安的路上,竟全部给遗失了。他并不觉得可惜,而他的诗创作历程上,却缺少了这份记录,读者也失去了这份可纪念的珍品。
他寄给她的更多的是共同理想的信念。有一次,他把《国际歌》寄给了她。是歌词中的“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作一次最后的斗争”鼓舞了她,而寄去这双关的歌词呢?还是要共同“粉碎那旧世界的锁链”呢?铸情铸剑,合二而一。而她又是多么天真而热情,竟将《国际歌》印发给了全校各班。
    从此两人都失业,两人都遭受警探的追猎。他毅然到了上海,在正风文学院学习中,开始了他用诗歌为真理而战。他和蒋锡金一道创办了《当代诗刊》。穷苦的学生,追求真理的青年,赤手空拳创办铅印诗刊,要经过多少艰难困苦,可想而知。
1934年,他在《现代》上发表了他的处女作《侧关尼》,署名为严翔,以后好多诗都署名厂民。这篇处女作中,他是悲叹尼姑的命运,最主要是同情弱小,其中也不无一些自己的慨叹。结尾处写着:
    或许你有小窗般大的希望,
    可也寂寞地死了,在寂寞的洞窟里。
这以后,日本军国主义对我国的侵略一天天紧逼。他是从农村来的,既同情劳动人民的遭受剥削,又对国民党政府的“攘外必先安内”进行内战之实的忿怒。这种内忧外患,以及他受到左翼文艺界的影响,使他高唱起救亡歌曲,在文艺界救亡宣言上奋笔签上名字。待他失业回到家乡,在家乡谋到小学教员职务时,县城已经密切注意这个左派人物了。一天早晨刚要到学校去授课时,幸喜关心他的教师通知他,晚上已有三位教师被逮捕了,他因住在离学校上十里的小镇,才成为漏网之鱼。他不得不又逃往上海。灾难是熔炉,锻炼了钢铁,铸炼了剑锋,他的笔既向国内反动统治,又向疯狂的日本帝国主义,他再不像唱《侧尼关》那么无望了,而是像他在《扫帚星》上所唱的:
反正这日子太过闷气,
倒不如让它畅快翻下子身!
这就是要求有一个天翻地覆的日子,一场革命的暴风骤雨。
卢沟桥一声炮响,抗日烽火照亮神州。他和她所热切希望并声嘶力竭呼唤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上海南京失陷,他和她个子从敌人火舌啃噬的地方逃亡,谁都无法卜知自己的命运如何安排,而时代却把他们的命运牵连在一起。在1938年抗战初期的武汉,这一对曾经被封建刀斧袭击,被反动政治势力打散的情侣,却在逃亡途中邂逅了。
此时此刻一切过去的种种束缚,似乎都给烽烟焚烧掉了,青春之火燃烧得更旺更烈。他们于夜色中同登黄鹤楼旧址,此时江水滔滔,三镇灯火倒影于长江汉水,俞伯牙琴台虽不可见,而知音之曲却在他们心胸共鸣,从此他俩青春相伴,半个多世纪互相关怀,互相鼓舞,共同前进。如今看到他两人病弱之身,在病重你牵我扶,更感到他们青春的轨迹像一颗流星还正划亮于天体。
确实的,真正崇高的爱情,应该是铸情而又铸剑,爱情并不是两人行程的终点,而是又一个起点。
在抗日战争初期,有理想的年轻人谁不渴望到革命圣地延安。在重庆逗留期间,生活动荡不安,他俩一方面参加热烈的诗歌活动,他还到一个难民工厂教夜校,她在育才学校戏剧系工作。但终于压抑不了共同要奔向延安的想往。一次从乡村到重庆参加诗歌朗诵会,夜晚他俩寄宿在光未然处,通宵倾心畅谈,他俩忍不住向光未然倾吐要去延安的愿望,光未然从铺上一跃而起,点亮蜡烛,为他俩向八路军办事处写了介绍信,得到徐冰热情接待。于是1940年秋,向延安出发,两颗灼热的心简直容不下幸福和喜悦之情。
但路程并不平坦,路上走了一个月才到宝鸡,盘缠用尽,又遭盗窃,真是漏船又遇顶头风。一直到1941年春天,在宝鸡与几位诗人作家会合,还得隐姓埋名化装改身份,以便通过国民党检查哨。那时艾青饰扮了国民党军官的主任,罗烽扮演了勤务员,严辰扮演为文书,逯斐只好扮演成艾青的家属,张仃算是护照持有者,出面应付。一路经过了许多-盘查,岗哨,经受了无数紧张,惊恐,因为他们所持的不过是一张假的国民党护照。如果被发现,肯定是要被关进监狱,甚至有生命的危险。他们终于到达了他们心中所渴望的红星照耀的延安。
在延安,她进了抗日军政大学,他参加了文艺界抗敌协会。从此把生命交给革命。
到延安后,他倾吐自己的心声,一扫往日暗淡的忧郁、火焰的愤怒,而歌颂圣地延安。可以说,他是较早以自己所感受而且有高度艺术水平唱颂延安的诗人之一。在《唱给延河》组诗中,《早晨》他突破了过去比较拘紧于形式的风格,而以清新健康自由旷达的调子歌唱,流水行云般松散自如,山鸟山花般自然吟咏。他歌颂延安河上早起的农夫、洗衣女,去听报告的活泼青年,牧羊人嘹亮的口哨,将军的疾驰的菊花马,结尾处他唱着:
让我们歌唱吧!
有了这些太阳的儿女们的
艰苦的创造和开拓,
在这河边,
将展开来
一幅无比辉煌的新世纪的图景
……
这是他1941年到了延安的预言吗?不,因为他有这样的信心。
延河和延安塔,是不少奔延安的人都难以忘怀的,他同样以《塔》写下自己的颂歌和信念。他写道:
是的,青年人像潮水一样,
不断地涌来——
他们打落家庭的枷锁冲出愚蒙的书斋的牢墙,
带着贫穷和饥渴不断地涌来;
当然还冒着生命危险,历经艰难而到来,他和她就是这样涌来的,塔——
那是美丽的理想的象征,
那是热情所趋的目标,
那是飘扬着真与善的意向的旗帜呀!
是这样他俩生活在延河之滨,宝塔之下,延安的窑洞也是炼铁炉啊,铸情也铸剑。
在延安,她立即挥毫写下了独幕剧《迫害》,控诉反动派对知识分子的迫害,还获得延安五四青年剧作奖。
举世闻名,开新一代文风的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了,他是参加座谈会的成员之一,亲聆了毛泽东的讲话。于是身体力行,他既参加“鲁艺”整风,接着便参加开荒、纺线劳动,还到南泥湾去学习和劳动。他也曾写下信天游的叙事诗《新婚》,抒写了翻身农民忆苦思甜的篇章。
她曾给他一句评语:“他虽缺乏世故,却并不缺乏勇气。”真是这样的,从他少年时作文课上寄予被枪杀的共产党人以同情,到为赋新诗而历经反动派迫害,遭受失业、追捕的折磨,乃至在初恋时,由于她的红手帕被溪水漂去,而纵身溪流,不惧没顶之灾;甚至当他七十岁时,到珠江三角洲访问,在中山县的游乐场参观,大家站在高高的“翻滚飞车”前,都未能一试,而他却说了一声“试试看”,登上长龙,在天空翻滚,而他那时已患高血压、心脏病。
抗日战争取得胜利,党中央派了大批干部去各地开辟工作,严辰随华北文艺工作团进入晋察冀。有一次他与胡沙打前站,他们谨慎细致地寻找乡干部,一不小心,就会走错一个山,走到敌占区去。雁门关风雪交加,白茫茫一片,而她也正随着大队一步步跟来。
一切的道路通向北京,一切的眼睛注视北京,特别是当解放大军保卫北京之时。
是谁的解放步履第一脚迈进北京城呢?我无从回答。但我知道,严辰是在北京解放的第一天就跟随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十一军从西直门进北京城的。一路上受到北京各界群众的热烈欢迎。在砃坛寺休息时,人群自发地开起欢迎会,舞蹈家戴爱莲情不自禁地跳起舞来,音乐家瞿希贤也来了。
而此时,逯斐也正在长辛店二七工厂深入生活。从此他们开始了在北京的工作和生活。她并写下了在二七工厂所获得的材料《胜利列车》。
现在人们提起《文艺报》《人民文学》和《诗刊》,谁都知道这是新中国建立以来最早创办、最有影响的文艺刊物。而他正是在第一次文代会召开时负责编辑会刊《文艺报》的;中国作家协会一成立,他又筹备创办《人民文学》,他是这两个刊物的开拓者。1957年《诗刊》创办,他担任了副主编,虽未到任,也尽了一定的力量。
真正的革命战士从来是把革命工作当做自己的天职,而丝毫不夸扬自己做了些什么的。春雨润物细无声,春阳使百鸟噪鸣而它只放射温暖与光华。真正的革命战士又总是到斗争剧烈的场所,哪儿需要就到哪儿去,到处无家到处家。当“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之日,他二人都奔向了朝鲜战场。他到炮火连天的战地访问和慰劳志愿军战士,而她在志愿军后勤部野战医院任教导员。抗日战争的炮火,解放战争的炮火,和国际主义正义的炮火,总是熠亮着他俩的影子,他俩是炮火中形影不离的一对火红的飞燕。他也是在开城参观板门店举行停战签字仪式中的一人。在这场为国际主义而战的斗争中,他写成了诗集《战斗的旗》,她写了《又一次站立在牡丹峰上》,获得朝鲜朋友的赞赏,并译载于《朝鲜妇女》上。这是炮火中的铸情,炮火中的铸剑。
纯钢的剑要经过多次淬火,多次回火,在高温下不软化,在大气、酸、碱盐等腐蚀物前不生锈。那是经过脱胎换骨的磨练,有时甚至是痛心的折磨……
1957年一场政治风波,简直让他俩头晕目眩,茫然若失,忍不住痛心落泪。是怎么的那些曾一度共同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一同在窑洞纺线、一同从黄土高原奔赴北京的同志,竟被称为反革命的右派!那一同在一个编辑部兢兢业业为人民文学事业而工作,参加过长征,又在上饶集中营受折磨的可尊敬的革命前辈,竟也被批判得狗血淋头,成为狰狞的怪物……他俩带着无数问号,心胸流着血离开了北京……
只有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那洪亮的、有力的号召,仍然鼓动于胸头。“中国的革命的文学家艺术家,有出息的文学家艺术家,必须到群众中去,必须长期地无条件的全心全意地道工农兵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到唯一的最广大最丰富的源泉中去……”他俩挥着手告别“冠盖满京华”,而到风雪弥漫的黑龙江去找知心朋友和亲人。
在零下50度的雪原,他俩手携手随着勘探队一道奔驰,在原始森林的像窝棚般的猎人小屋里度夜,寒冷大王似乎要剥夺去人们身上的一切温度,寒风如怒涛,似乎要掠走猎人小屋,但猎人和牧羊人给了他俩温暖,吃着老猎人打到的黑熊肉,听他们讲跟恶狼狠斗的故事……,他在1957年的春节,是和勘探队在黑龙江的冰河上的钻冰声中度过的,比之爆竹一声除旧,更富于新时代的诗情。在随着勘探队进入森林的日子,也是他深入生活,而诗艺更上一层楼的日子。在《小兴安岭》一诗中,他写道:
早晨我登高眺望,
云在树上,树在云上,
不见伐木工人在哪里,
只听得大树伐倒应山响。
这歌颂的是伐木工人的劳动,而我们也听到诗人是在那“空山不见人”之处,在云与树的多层次之间,发出了他为劳动人民而歌的声音。那也可说是诗人不求闻达于市井,而空谷幽兰自吐芬芳。
而她呢,也不断深入生活,还在哈尔滨机车车辆厂担任工作,写了她的报告文学集《时代新人》,对她所接触的劳动者予以歌颂,其中有农垦战士,森林工人,草原牧民,妇女勘探队员等等。
当1960年北大荒草原钻出了第一口油井,向世界宣布中国不再是贫油国家时,他又匆忙赶到了第一口井那儿,和铁人王进喜一道拿了几把麦秸,铺在冰冻的土地上,坐在钻井台旁,听铁人倾吐豪壮的胸怀,向往祖国繁荣富强的心勃勃跳动,他为王进喜唱着:
铁,投进了熔炉,
铁,迸发出火星
那也是诗人严辰在冰天雪地的大草原的熔炉里在冶炼,在迸发火星。
火热的生活并不辜负他俩,在这期间他写了七部诗集,她写出四部散文报告文学集。
蓦然惊天动地跟原子弹一样爆响,蘑菇云冲天而起,来了“文化大革命”,十年摧残,折磨身心。他的三箱文稿,日记,资料都被抄走,他俩都成为“黑线”下的牛鬼蛇神
自不待说,“有幸”的是他又是第一个到了赫赫有名、开风气之先的“柳河五七干校”受劳动惩罚。这时,他俩的一家都四分五裂,女儿在新疆,原是模范教师,变成了“修正主义的苗子”;儿子在江苏作为“五一六”反革命分子,关在南方潮湿的地下室;她,在战火中多次与他厮守在一起的她,却发配到远方去劳动。此刻,他过去写的纪念乌克兰诗人雪夫琴科的诗似乎成了自我写照:
诗人被钉在高加索的悬崖上,
兀鹰不断啄食他的心肝,
他甘愿忍受任何痛苦,
要将真理的火种传遍人间。
他虽痛苦,但并不失去信念。他虽蒙不白之冤,但忠贞正直的革命者,并无所畏惧。他的苦痛只是为中国革命道路的崎岖而唏嘘。
他俩就是这样一道走来的,直到“四人帮”粉碎,又回到北京。
他俩既不曾诉说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和迫害,作为战士从不夸耀自己身上有多少弹片伤痕。他俩也从不曾蝇营狗苟钻营名誉地位而趋炎附势。他俩也没有拉帮结伙吹扬自己过去有多少功劳苦劳,唯恐天下人不己知。他俩也从来是温和和厚道待人,可心中有公正的尺子,一方面总是与人为善,但也择真善的同志和朋友而相处,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意谓纯净透明,并无意营私,对道不同者不与为谋,远远拉开距离。
1978年,他担任《诗刊》主编,她从事专业创作。在主编的岗位上,从政策方针上他有力执行“百花齐放”,广泛团结老中青诗人,对推荐年青诗人更不遗余力。对出现于《诗刊》上的青年诗人,我无法一一列举,这些诗人正活跃于诗坛上。而他在自己主编的刊物上从不吹嘘刊物办得怎么好,从来不发宣扬自己的文章,从来不用大篇幅发表自己的创作。是的,他从来不像一些刊物负责人那么“自作官,自喝道,自做金锣自摆道。”而在诗集出版不景气中,他千方百计编辑了《诗人丛书》,每集12册。在他的创业下,以后共出了五辑,出了近60本诗集。后来他又创办《中国诗库》,为青年诗人开辟园地。
而她呢?在老病重仍不断从事创作,出版了散文集《窗外的红玫瑰》,那里面记下了她对战友的怀念,对大漠中哈萨克兄弟的敬礼,对南方养鱼池湖波的咏叹,对森林中女知识青年献身的表扬,对往日重庆山城友谊的记忆,对南国橡胶园女工生活的描画,对海上潜艇员要与劈山过岭铺设铁路的铁道兵相比的赞美,对昆剧团女演员奉献的一朵红玫瑰……她如春蚕吐丝,不曾停息。
 
如今,他俩是老了,而且多病。
每当我去探望他们,看见逯斐要从座椅上立起时,甚至需要严辰去搀扶。而严辰常说:“我不行了,总是昏昏沉沉要睡,再也不能写什么了……”抱有真诚的遗憾和歉愧。
谁能免于衰老,谁又能说自己老来一定不受疾病困扰。但当我看望他俩所走的路程,那是一条发光的轨迹,牵引向他俩理想的目标,他俩曾为之奋斗,可以无愧地说,把整个一生都献给了人民文艺事业。半个多世纪铸炼的爱情,不只是一般夫妻之情,也铸炼了对党、对国家、对人民的同志之间的互相帮助、鼓励的革命情谊。他俩也共同铸造了干将莫邪之剑,这就是他俩的创作。这是在生活与时代的熔炉铸炼初恋的爱憎分明的宝剑。
有宝剑在,有宝剑的锋芒在,宝剑不会尘封,也不会生锈。
他俩的品格和创作奉献给了人们以这样的宝剑。他俩应该无愧地说:“跟随着我们的剑锋所指,一道前进吧!”
他俩永远是那样谦虚,是决不会这样说的。而作为他们的同志和朋友,我忍不住要代他俩说出这样的话,因为我认为他俩的确是我应该学习的楷模。


 

孟蔚彦|我的祖父孟宪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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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5-12-04

  第一次见到祖父,应当是在杭州,但我只记得西湖泛舟,还掉了一方手帕,当时我四岁。现在每当想起祖父,就会想到华东师大河畔带花园的小屋,我在那儿度过多少周末和暑假。每逢祖父去北京开会,我就去陪伴祖母,晚上就睡在祖父的大床上。再后来,祖父祖母搬出校区,和我父母同住,我和祖父曾有朝夕相处的机会。在祖父还存世的后人中,我大概算是最“了解”他的人了。追忆起来,我记忆中和祖父直接的交流不会超过十句话。我只能将我所知道的祖父,零零星星写下来,告慰逝者,也给四十年来还在怀念他的人留下一点文史资料。

祖父和他的父亲

  祖父幼年丧父,与他二十一岁就去世的父亲实在是缘浅。

  我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和盐湖城美国家谱中心找到1928年版的《孟氏宗谱》,开宗第一人为孟轲,接着找到了我祖父(孟宪承)和我父亲(孟永伟)的名字。按家谱,孟轲第四十七世孙仁仲公封信安郡王,靖康之变,随宋氏南渡,镇守吴地,入籍于吴,其五世孙养静公迁往常州,养静公第十八代孙为文鏕。文鏕“少孤失学,弃书服贾”,太平天国战乱时期,发妻离散后,娶奔牛张氏。张为富家女却安于夫家的清贫,一生扮演孟母教子的角色。三个儿子经她的调教,果然脱颖而出,一表人才。三兄弟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曾有好事者写成“孟氏三兄弟”小说,20世纪30年代连载于上海报纸。长子孟森和次子孟昭常曾任晚清咨议局议员。孟森,字莼孙,别号心史,为北大著名教授,清史泰斗。

  三子孟鑫,子潮生,1875年生于杭州。十岁丧父后,母亲张太夫人便安排他随长兄孟森读书,因为家里已经请不起塾师。鑫“天才绝异更胜于其兄”,十五岁“应童子试”为第一名,十八岁“应有司试”,初试又是第一名,两位兄弟伴他去复试,不料因为大意误时,赶到考场,大门紧闭,鑫居然“绝不相尤”,慨然曰,“来年考试第一名还是他”。同乡刘厚生劝他,话不可以这么说,因为“文字求知权不仅由我”,孟鑫不做争辩,来年考试,果然第一。1894年孟森与孟鑫同时参加乡试,孟森打算玩掉包计,将自己的文稿与孟鑫对调,孟鑫却相信自己的功底,假装答应,实际上提前誊清交卷。考后孟森要来孟鑫文稿,大骂不通,“辱没我家”,取出家法,击掌心十下。孟鑫欣然受之。

  孟鑫的试卷,江南正主考冯汝骙“激赏之”,准备拔为第一名,而副主考黄绍第则认为“此卷才气佳,定系不得志之老名士游戏三味,文体过怪”。黄建议,仅授副榜举人。发榜后,才知道这位“不得志老名士”年仅十九,两位考官“相顾失色,谓不料黄口小儿,如此儒雅”。从此“常州三孟名声大噪”,而孟鑫“白眉为最”。但是副榜举人不得再试,形同落榜,孟鑫气盛心傲,如何受得了如此打击,不到两年便一命呜呼,短促一生埋没在科场。他去世后,书商争相刻印他的文章,读书人据为范文,而母亲张太夫人“痛绝,眠食失常,累年不解”,孟森与孟昭常“百念俱灰”,此处“百念”应当包括孟森兄弟的功名心。后来孟森作为历史学家,猛烈抨击科举制度,当有为早夭的兄弟伸冤的深层含义。

  1928年出版的《孟氏宗谱》,孟森作序,自称“迁常十九世孙”,按此推理,孟森与兄弟孟鑫当为孟轲七十代孙,孟鑫的儿子当为孟轲七十一代孙。孟鑫的儿子便是孟宪承

祖父和他的母亲

  因为家贫,母亲张太夫人安排次子孟昭常入赘吴家,三子孟鑫则入赘杨家。杨家为常州望族,住常州青果巷西庙沟,祖上有皇帝赏赐的杨园在常州东门。主人杨性泉为常州举人,曾任扬州知县,这是肥缺。杨家育有一女三子,三子个个一表人才,均去日本留学法律,大儿子杨治坚,参加同盟会,后由孙中山派至上海任审判厅厅长。杨家唯一的千金知书达理,久闻孟家少年才华横溢,媒人前来说合前,她早就心许了。成婚后,伉俪甚笃。据说孟家祭祖,孟森与钱氏,孟昭常与吴氏,出场时相视如路人,只有孟鑫和杨氏,亲戚回忆说,“两人勾肩搭背”,遣词未免欠雅,但是传神地描摹出小儿女的亲昵。当时两人不过十八、十九岁。

  杨氏1894年生下男儿,取名宪承,字伯如。本是尽享天伦之时,但天不假年,1895年,孟鑫英年骤然去世。孟宪承自小与杨家兄妹一起长大。笔者曾采访杨家后人,据其回忆:“杨老太太自己眼睛瞎了,对儿子宝贝至极,夏天打扇驱蚊,冬天亲为生火防冻,宪承足不出户,任凭杨家三个孩子在窗外戏耍,充耳不闻,杨家大太太曾赞叹:‘从来没见过这样用功的孩子,真是孟夫子家的后代’。”

  孟宪承七岁入私塾,后入常州府小学堂,再入南洋公学(中学部),1911年9月毕业入上海圣约翰大学。1916年以优秀成绩毕业于圣约翰大学,9月任教于北京清华学校(清华大学前身),学生中有梁实秋等。梁实秋在《雅舍杂文》中《清华七十》一文里写道:“在中等科教过我英文的有马国骥、林语堂、孟宪承诸先生……孟先生是林语堂的同学,后来成为教育学家,林先生活泼风趣,孟先生凝重细腻。记得孟先生教我们读《汤伯朗就学记》,这是一篇文学杰作,写英国勒格贝公共学校的学生生活,先生讲解精详,其中若干章节至今不能忘。”

  1919年至1920年,孟宪承入美国华盛顿大学,师从杜威博士,主修教育,副修哲学,一年内修满十七学分。课余与俞庆棠合译杜威著作《思维与教学》、克伯屈著作《教育方法原论》,均交商务印书馆,分别列入“汉译世界名著”和“现代教育名著”丛书出版。1920年11月去伦敦大学深造,研究哲学、心理学、教育史、教育学等,1921年回国,任东南大学教授,1923年被母校聘请为教授兼国文部主任。

  杨氏生子育子,一生唯一的希望寄托于望子成龙。寡母孤儿,相依为命,杨氏思念往昔夫妻恩爱,叹息命运不可预测,黯然泪下,久而久之,眼睛哭瞎了。她每年要去茅山进香,住一两个月。后来孟宪承给她的私房钱,全部捐献给苏州寒山寺,期盼着“下辈子我的眼睛就亮了”。

  我当然没有见过太祖父和太祖母,但我见过两者的照片。发黄的照片上,孟鑫头顶盘着辫子,眼神似乎未脱稚气。照片上的杨氏却不敢抬头,侧目,若有所思。

祖父和祖母

  1914年孟宪承迎娶谢纫惠为妻,婚礼在上海爱文义路孟昭常家举行(证婚人是郑孝胥),由此结成一段长达53年的良缘。祖父终其一生,穿的是祖母手制的布鞋,即使出洋,外面套的是西服,里面还是祖母手缝的粗布衣服。被褥都是祖母亲手浆洗,用的是面粉,干了的被褥僵硬冰凉。祖父的早餐必定是祖母用铁丝夹在煤气灶上烘焦的面包,一点奶油和一杯牛奶。这大概是西方生活在祖父身上留下的唯一印记。在旧上海,一次去看牙医,因为一身布衣,身旁的洋人不时假以白眼,待祖父取出洋书来读,洋人便来搭讪,祖父开口便是纯正的英语,洋人肃然起敬,没有想到身边的“土佬儿”,实在是个“洋秀才”。

  祖父生性拘谨,不苟言笑,祖母则豁达开朗,练达于人情世故。1967年夏天,特别闷热。一天晚饭后,祖母先去睡了,一觉醒来,发现祖父床上是空的。祖父还坐在阳台上,斜倚在藤椅上,还夹着一支烟,人已经昏迷过去了。因为脑中风,他昏迷了十天,再也没有醒来。

  大殓时,租用了胶州路殡仪馆的一间小厅,在场的只有至亲,十人左右,祖父裹了一身厚实的毛装,帽子压低了,脸上化妆后不自然的红艳。祖母没有哭泣,只是拽着祖父的手不断呼道:“伯如,伯如。”文革后,为祖父平反,另开追悼会。他的骨灰一直安息在苏州,由先后去世的祖母和我的父母陪伴。

祖父和我的父亲

  我父亲从小醉心的是建筑,可惜建筑系只读了一年,因为肺病辍学,病愈即转入经济系,当然也出于求职容易的经济考虑。毕业后他在一家私人银行做小职员。当时祖母的妹夫(香港中国银行董事长)提议为伯父和父亲安排去英国留学金融,但伯父讨厌算账,而学经济出生的父亲却向往“解放区的天”,两兄弟都放弃了机会。1949年后父亲被调入区政府的财会办公室,1954年加入中共,后升等为副科级。

  星期天,一家四口去华东师范大学,整个上午母亲在厨房帮助祖母料理午饭,父亲则陪着祖父在客厅说话,祖父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高谈阔论,父亲端坐着执礼恭听,哥哥和我或者在祖父的书房翻书看,或者穿过花园来到河边打水漂,那是茅盾《子夜》里写的丽娃河。

  父亲的死与曾被红卫兵打断的腿有关。半夜起来用厕所,不慎跌倒,那条打过钢钉又拆去钢钉的腿再次折断。天亮才转送医院,因为水泥地上躺了太久,着凉转为肺炎,腿断了,人坐不起来,痰无法抽取。他走了,拖着那条断腿。但父亲走得坦然,没有牵挂和芥蒂,预立了遗嘱:“不开任何形式的追悼会。”祖父去世时,父亲在日记本上写了几首悼念诗,被红卫兵收去罪加一等。我再也找不到那些悼念诗,但还记得父亲写给我的一首诗,1986年他回忆18年前“身羁牛棚,罹受迫害,批斗归来,冥坐一室,万念惧灰”的情景,写了一首五绝:“幽兰临深渊,流水空涓涓。无谁怜香洁,一任风雨寒。”

祖父和我

  圣约翰大学1879年为美国主教Schereschewsky创立,起始不过是一所中学,真正的发展始于1888年,是年卜舫济出任校长,他上台后,扩建校舍(校园占地45英亩,约270市亩),增聘教授,扩展课程,圣约翰大学从此成为上海最老、最富盛名的教会学校。虽然在学术水平上,和北平燕京大学不可比拟,但是中国学生选择圣约翰大学,是将它作为留美深造的第一步。达官贵人纷纷将子女送入,圣约翰大学的校友自成一帮,当时媒体称为“St. John’s Cliques”。1915年祖父在校期间,译《太平天国外纪》交由商务出版。

  1925年,上海爆发五卅运动,英租界巡捕公然在南京路对手无寸铁的中国示威者开枪酿成血案。受伤者之一为交大学生聂光墀,聂毕业于圣约翰大学附中,当他高举满是鲜血的双手,向圣约翰大学的同学哭诉血案的经过时,校长卜舫济赶来要将聂赶出校门,激怒素来循规蹈矩的圣约翰学生。6月1日午,“孟宪承以国文部主任的身份召开圣约翰大学教授会,会上慷慨陈词:‘假如做一个学生,只知自己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而不知是中华国民,看到同胞为外人屠杀漠不关心,这对我们平日所讲的国民自觉教育,将无法自圆其说,今后我们也无颜再以学问文章与学生相见于讲台。’”当晚卜舫济主持中外籍教授会,会上钱基博教授谴责了租界当局的暴行,要求校长理解学生。“担任翻译的孟宪承教授一边翻译,一边流出了眼泪,最后语不成句。”当晚,会议付诸表决,三十一票对十九票通过决议,罢课七天,学生可以参加反帝运动,期间并可在校内留宿。卜舫济还勉强同意学生将中国国旗降半旗以致哀。但是上海美国教会主教不同意,认为此举将被视为“圣约翰大学的政治表态”,可是主教自己早已表了态,他说:“租界巡捕极为克制,即使被击倒地,也不开枪,结果不得不动手以拯救自己的生命和租界。”6月3日,圣约翰大学学生发现旗杆上空有美国国旗,而中国国旗不知去向,遂去质问卜舫济,卜舫济下令不准降半旗,学生取来中国国旗,安放在礼台讲台之上,行三鞠躬,卜舫济又赶来宣布“解散集会,学校关门”,此时中国师生终于忍无可忍,522名中国学生,包括即将于七月毕业的学生,在十九名中国教师的带领下,步出学校,领头的为钱基博和孟宪承。他们宣布“永远与圣约翰大学脱离关系”,发誓“以后不再进入任何外国教会学校”,同年八月,他们自行创立“光华大学”,孟宪承为十二人筹委之一。

  卜舫济和该主教都相信,“整个的事件为共产党学生操纵”,但他们未必理解,为美国教会一手培养,为母校所器重的时年三十一岁的孟宪承会如此激烈,孟宪承信守自己的诺言,拒绝和外国教会学校再有任何来往,拒绝工部局的礼聘:担任待遇极为优渥的华人教育总管。他安于布衣生涯,教书育人(曾任清华大学、浙江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的教授),著述译述(《西洋古代教育》、《现代教育学说》均由商务出版)。1942年内迁湖南,以部聘教授身份在国立师范学院任教。1947年任浙江大学教授兼文学院院长,讲授西方哲学史,强调要结合外国的研究生制度和中国的书院办学。他曾为蒋介石召见,蒋长袍马褂,表示礼贤下士,但祖父坚决谢绝中将衔的“中央政治教官”一职。祖父曾在苏州家中设一秘密书房,与从“反省院”释放出来的章汉夫研究马列,章汉夫为我祖母兄长之子,我父亲的表兄,曾在外交部任副部长,文革期间遭四人帮迫害致死。当学生在地下党领导下掀起“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运动时,祖父积极掩护营救进步学生。杭州解放后,出任浙大校务委员会委员,1950年9月调上海,出任华东军政委员会教育部长,据说为陈毅、谭震林推荐,10月出任华东师范大学校长。

  上述这一段历史,一半是我自己后来到了美国查找资料(包括台湾出版的《传记文学》)所得,一半是我父亲告诉我的。至于祖父,他对这一段历史从未有过片言只语。因为代沟的缘故,我们祖孙之间极少对话。记得小时候曾打开他的写字台,第一个抽屉是空的,里面只有一本他游欧时带回来的相册,开卷第一页便是巴黎的铁塔。有一次在他的书房,翻到一本法语的教育史,还是毛边的装帧,正好祖父进来,叹息说:“法语不用,全忘了。”他回忆说,当他在日内瓦任中国驻国联代表团秘书时,曾进戏院欣赏法语的戏剧。20世纪40年代他就和堂兄们一道在上海请白俄教俄文,白俄相当奇怪,问,中国人都姓孟么?我曾在他的书里翻到一张他手书的俄汉植物名称对照表。当时华东师大聘请的专家——列宁格勒师范院校教授列别杰夫曾经对祖父说:“你们去苏联,不需要翻译。”祖父有极好的英文,我姑婆蕴佳曾问他:“中国人常说的‘弄’、‘搞’,英文怎么翻?”祖父脱口而出:“manage。”笔者小时候曾亲见他一面收听外电广播,一面给祖母同步翻译美国的新闻报道。

  他读文学著作,曾经说:“我不弄文学太吃亏了。”他以娟秀的字迹做笔记,几十册硬皮的笔记本,连同许多未发表的论著,文革期间不知去向。1954年—1955年间,他编写《中国教育史纲要》,作为高校交流教材,强调“原始性、关键性、启发性,转折关系要讲明”,他清晨即起工作,结果祖母四点起床,在书房生火,书房很冷,平时他很少用,书房四壁是书,大写字台上往往搁着祖母晾晒的黄豆。

  我曾采访过他培养的研究生。他开研究生班,指导教育原理、中国教育史,为全国重点学科,他的学生曾有回忆:“第一次研究生课,黑板上板书工整六个字‘古代历史材料’,没有一句客套话,讲课有条理,一句是一句,两张报告纸是全部提纲,发挥得淋漓尽致。再也没有一个老师讲一堂课,可以如此自始至终吸引着学生,他的旧学底子厚,儒学和清代的考据学左右逢源;他中英文俱佳,作报告二三十分钟没有一句废话。”他带的五名研究生后来都成为教授,其中三人为博士生导师。1961年,与陈学恂编写了《中国历代教育史资料》,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1979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又出版了他完成于1963年的《中国历代教育文选》,该书1989年又由台湾五男图书出版公司作为大学用书出版。

  现在读祖父的传记,更多的是提到他1949年前的旧作。他的挚友历史学家吕思勉,当时住在苏州。每次来上海上课,一定要品尝“孟太太的菜”,而后和祖父做学术上的探讨,吕的著作《雁石杂记》和《雁石续札》都是这些谈话的启示。吕先生去世后,很少再有人同祖父探讨学术问题。四十年来,我一直在想,祖父在研究什么,思索什么,在孜孜不倦什么,可惜我已经无法再作探究。不过我相信,在他的晚年一定是无可排遣的落寞心境。

  祖父处世行事一贯低调,华东师大为他立铜像,他若有知一定不肯。但因为铜像,他得以停留在他一生停留最久的“驿站”,得以和他所挚爱的师生相守在一起。祖父会高兴的。


本文刊发时略有删节


(作者系我国现代著名教育家、我校首任校长孟宪承之孙)



 

华北沦陷区文学研究:历史、现状及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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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北沦陷区文学研究:历史、现状及展望

张泉
 
   
 
    一直是中国现代文学学科薄弱环节的沦陷区文学研究,终于在经过了长时期的不懈努力之后,于90年代中期取得了第一批重要成果。本文拟回顾此前华北沦陷区文学研究的历史,评价以这批成果为代表的研究现状,并对有关研究的进一步深化和扩展提出初步的看法。
        一
    在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发展过程中,沦陷区文学研究的境地比较独特。早在抗日战争还没有结束的1944年,蓝海就写完了《中国抗战文艺史》,后由上海现代出版社出版(1947)。这是最早的有关中国抗战文学的专史。1984年,新的修订本由山东文艺出版社重印。由于合作者将原作的篇幅扩展了一倍,完全可以认为是一部新作。作者认为,作为“英雄时代之再生”的抗战时期,文艺应是歌颂英雄的文艺。但是,在表现英雄的同时,还必须暴露敌人的暴行和汉奸活动。于是,以沦陷区的社会现实为题材的作品,也进入了该书的视野。然而,所有这些作品,都是在沦陷区之外的地区发表的。这样,包括华北沦陷区在内的中国日本占领区,似乎没有文学或只有汉奸文学,从一开始就不在中国抗战文艺史的范围之内。
    中国大陆地区第一次正面提及华北沦陷区文学,是70年代末。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现代文学研究室主持的《中国现代作家作品研究资料丛书》工作会议上,有人提出,“要坚持历史唯物主义,还是敢于打破禁区”;“为要反映现代文学史的本来面貌,有些空白应该先从资料入手,逐步补起来。”个案之一,便是华北沦陷区文学:
    ……还有,“华北事变”以后的沦陷区文学,“八·一三”之后的上海孤岛文学,以及香港、台湾的文学,我们都应该搞资料。如果一时条件不具备,可以从缓,但应该记得这些地区也是有文学的。(《文学研究动态》1980年25期)
    可以说,这是在中国改革开放的大气候下,中国理论文化界的思想解放运动给沦陷区文学研究带来的生机。
    中国现代文学是一个公认的成熟学科。一般来说,在这样的学科里开展一项新的研究课题,最初的工作应当是整理资料,完成一定数量的专题文章。在此基础上,将其汇入中国现代文学史。然而华北沦陷区文学却在学术刊物还未刊发相关论文、资料的情况下,也就是说,在没有进行最基本的调查和分析的情况下,就先行出现在中国现代文学通史之中。1984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由黄修己个人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简史》。著者特别指出,“特辟了抗战时期的沦陷区文学的部分”,是该书的创新之一。这一点的确很重要。但对于沦陷区文学研究而言,它只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因为,该书的有关部分太简略:
    ……抗战时期在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下的沦陷区和伪满,那里除了汉奸文学外,也还有一些因各种原因没有离开沦陷区的进步作家,在坚持斗争……此外,战后以汉语写作,后来被称作“乡土文学之父”的钟理和(1915-1960),在抗战胜利前夕,在北平出版了他的第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夹竹桃》。
    钟理和系台湾著名作家,创作活动主要在抗战胜利之后的台湾。沦陷时期,他基本上没有介入北京文坛,只是在抗战胜利前夕,在一家小型民办出版社,出版了一册短篇小说集。概述华北沦陷区文学时,仅仅例举出钟理和,显然离认识沦陷区文学全貌并将其汇入中国现代文学的编史要求,实在差得太远。这是没有足够研究积累的必然结果。
    中国各地区对于沦陷区文学研究的发展,是不平衡的。早在1979年,东北地区就有涉及东北沦陷时期文化的文章问世。先后创办了《东北现代文学史料》、《东北文学研究丛刊》等刊物,完成一批论文集:《东北沦陷时期文学新论》(冯为群等,1991)、《东北沦陷时期文学史论》(申殿和等,1991)、《东北沦陷时期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1992)、《中日战争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的比较研究》(1992)等。上海从1982年开始出现研究沦陷时期文艺的文章。当时任职于上海师范学院的胡凌芝,还于1990年出版了以论述上海沦陷区文学为主的专书《蹄下文学面面观》。
    与上述地区相比,以北京为中心的华北地区最为落后。只有少数文章、书籍论及华北沦陷区文学,而且,其价值取向相去甚远。
    有的论者持全盘否定的立场。比如,1984年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教程》(冯光廉等,山东教育出版社)是这样评价华北沦陷区文学的:
    总之,华北沦陷区的伪文艺界的文艺活动,大都有日本文化特务参加,所办的伪文艺报刊和发表的作品,除歌颂美化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行径外,主要是麻醉敌占区人民的色情文艺、描写风花雪夜和身边琐事的笔记小品等,它是构成日寇对我国实行文化侵略的重要组成部分。(第154页)
    这样的观点,显然属于对华北沦陷区文学总体政治倾向的估价失当。
    1986年出版的《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对华北沦陷区的文学运动和文学作品做了某种区分:
    沦陷区的文学运动……一般说来是和汉奸文人的反共卖国活动联系在一起的……和文学运动不同,沦陷区的文学创作呈现比较复杂的情况,其中有官办汉奸文学,有鸳鸯蝴蝶派之类的消遣文学;比较有积极意义、且能在当时得到生存发展的则是另一类文学,即没有特别鲜明的政治顷向,却能忠实于现实主义精神,对现实社会或个人内心的某一方面作了比较真实的反映并有所针砭的一些作品。同时也有一些进步和爱国的作家在沦陷区坚持文艺创作活动。(第497页)
    虽然做了这种区分,但除了对新进作家的评价外,同样是以否定为基调的臆断。究其原因,症结仍在于,没有进行考察研究,缺乏最基本的材料和具体的论述。
    《华北沦陷区文学概观》(鲁海等,《抗战文艺研究》1985年第3期)是最早的一篇专题文章,分为概述、主要作家和作品、期刊简介几个部分。该文提供了一些材料线索,但缺少梳理和辨析,遗漏和差错相当多。在研究的起始阶段,这也许是难以避免的。
    随后,华北沦陷区文坛的亲历者李景慈(林慧文),撰写了一组旧京文学散记,分四次发表在《燕都》上(1988年6期,1989年5期,1991年2期、3期)。这组文章的篇幅并不长,却用了将近四年的时间才刊完。作者本人是当年北京文坛最活跃的批评家之一,因而能够从整体上对沦陷时期的北京文学作简明的界说。该文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
    第一,把沦陷时期的北京文学称作“旧京文学”。而这个时期的“旧京文学”,又是与抗战前中国新文学运动中心南移上海之后,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仍占有一定地位的以“京派”著称的旧京文学,一脉相承的。这样,说明确指出了北京沦陷区文学与新文学传统之间的渊源关系:“它继承了‘五四’以来新文学的民族传统和‘京派’风格,更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环境和中华民族的命运,是现实主义文学发展的一个方面。”
    第二,在沦陷时期北京文坛构成的问题上,该文提出,沦陷时期的北京文学,即特定的“旧京文学”,由汉奸文学、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这三部分组成。
    第三,关于北京沦陷区文学的流变,该文指出,旧京文学的发展,首先是从小说创作开始的。接着是散文小品的相对繁荣。诗歌和话剧较为落后。
    虽然上述观点只是一些粗线条的简述,但由于比较准确地反映了当时文坛的真实形态,大多为后来的研究者所采用。
    当然,这组系列文章也有值者商榷的地方。
    首先,该文把校园文学定义为“在学校这片沃土上由师生们耕耘”的文学,主要在校园内生产、流通、消费。这是准确的。但在论述具体文学现象时,其外延却过于宽泛。例如,沈启无主编的《文学集刊》,是由社会上的文艺团体“艺文社”主办,由官办出版社新民印书馆出版的,已不在校园文学的范畴之内。属于同样情况的还有闻国新、林榕、南星等人的作品集。该文将这些悉数归入“校园文学”,名不符实。
    其次,某些概念的内涵不统一。例如,“旧京文学”。该文在对其作抽象描述时,它是一个与“五四”新文学传统和“京派”风格密切相关的文学流派。但在具体论述时,它又仅仅泛指某一特定时期内的地域文学:“在旧京文学这片土地上,同时萌发了汉奸文学、严肃文学、通俗文学三种不同的文学形式。”很明显,在这里,对于通俗文学的归属问题,可以进一步讨论,但汉奸文学,是绝对不能归入文学流派意义上的“旧京文学”之内的。
    再次,对于通俗文学,主要是章回体连载小说,估价偏低。该文认为,从内容上看,它们有的“荒诞无稽,有的渲染色情淫秽,对读者起到腐蚀污染作用。”从形式上看,“追求情节的曲折离奇,变化巧合,加上冗长的描述”。因此,它们“虽然暴露了一些社会的丑恶面貌,描绘了人们的生态,但不少作品迎和小市民的消遣心理和审美趣味。”众所周知,传统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观把新文学,即所谓的严肃文学,视为现代文学的主流和正统。因此,无论是现代文学的鼓吹者和实践者,还是现代文学的研究者,大都把繁荣和梳理新文学作为自己的自觉追求。而对于通俗小说,则是或者把它作为新文学的对立面加以贬抑,或者作为现代文学的左道旁门不予重视。进入80年代后,这种状况有所改变。实际上,通俗文学是现代文学中的一种重要样式,特别是在抗战期间,更是有了长足发展。林慧文的文章低估通俗文学,显然是受正统文学分类法的束缚,与他沦陷时期的文学观相一致。(参见阿茨《一年来的古城出版界》,《艺术与生活》总15期,1941.2)
    产生一定社会影响的,还有北京知名作家刘绍棠在1988年发表的短文《出土的旧京小说》(《北京晚报》1988.8.10)。该文明确提出,“多年来一直讳莫如深”的北京沦陷时期的文学,不是空白,并且介绍了一个令沦陷区文学研究者兴奋不已的出版计划:第一批一次推出袁犀、梅娘、闻国新、萧艾、耿小的、陈慎言等十位北京沦陷区作家的小说。可令人遗憾的是,虽然组成了编委会,落实了出版单位,宣布第二年即可出土的旧京小说,至今仍杳无音讯。不排除出版经费不足方面的原因。但更为主要的障碍,恐怕在于,在那时,沦陷区文学的政治取向还没有得到重新评价。毫无疑问,作为社会人,文章所列作家的政治身份和社会角色,在文革结束后的拨乱反正大潮中已得到平反和确认。但是作为写作人,他们的作品的艺术水准和政治倾向,还一直没有被再审视并得出明确的结论。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使得他们的作品在不少人那里仍“讳莫如深”。
    此外,张中行、姜德明的一些随笔书话,在不经意中透露出华北沦陷区文学的声息。作为一名滞留在北京沦陷区的作家,前者在怀人散文中记述了赵荫棠、南星等故知(《负暄续话》)。后者是一位藏书家,在他结集出版的《余时书话》(1992)、《书摊梦寻》(1996)等书中,介绍了十几种沦陷区书刊,并述及相关作者。但总的来说,这一时期论及华北沦陷区文学的书刊不多。
    也有少数作家沦陷区如山丁、袁犀、梅娘等例外。评价他们的文章出现得比较早,在数量上也比较多。这主要是因为,他们的早期文学活动在东北,东北地区把他们作为东北作家加以研究。此外,山丁、袁犀二人,抗战胜利后很快进入解放区,尽管同样历经坎坷,但仍能从事文化工作和文学创作。这样,袁犀(李克异)沦陷时期的两部旧作得以在1984年合集出版(《城春草木深》),并且在1991年出版了《李克异研究资料》。山丁的旧作《绿色的谷》于1987年重印,总结他的文学生涯的《梁山丁研究资料》,也在1998年出版。从1984到1994年,对于梅娘的公开评价和报道有二十余篇。《南玲北梅——四十年最受读者喜爱的女作家作品选》(1992)、《梅娘小说散文集》(1997)、《寻找梅娘》(1998)等作品集和研究资料陆续出版。这与她仍笔耕不辍,并经常参加社会活动有关,同时,也与流传甚广的“南玲(张爱玲)北梅(梅娘)”之说有关。当然,最为特殊的还是周作人。鉴于他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他的生平、思想和创作,包括沦陷时期,一直是海内外学术界所关注的研究课题,没有受到沦陷区文学研究总体格局的影响。
    1991年出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三卷,在华北沦陷区文学研究领域向前迈出了一大步。该书设立了华北沦陷区小说专节,在扼要叙述了华北沦陷区文学概况之后,将一批小说家纳入其中,分别评述了袁犀、梅娘、关永吉以及马骊、闻国新、张秀亚等人的作品,并对华北沦陷区小说做了这样的概括:
    ……华北沦陷区小说的多元探索,有深沉,也有空幻;有社会剖析,也有心理探寻;有真挚的写实,也有强悍的传奇,它们是冻土上开放的花卉,以丰富的姿态和色彩向冻土的制造者们显示自己顽强的生命力。(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第388页)
    杨著的精彩艺术分析令人耳目一新。作者曾申明,他评判沦陷区文学,主要“侧重从文学艺术自身的发展着眼,不以现在在政界文坛的职位衡人。对于过往的人事,力求采取开明宽容的态度,因为大将少帅已经轻易地把国土奉人,过分苛责靠卖文为生的弱者,岂非有失公道?自然民族意识、社会进步观念还是要讲的,中国人自古把道德和文章并列,不能不讲。但文学史的责任不是判人以罪,而是发掘历史上中国人的血性、智慧和不应泯灭的生命。”(《东北现代文学史料》6辑,1987年12月,第189页。)然而,政治和社会层面的评价,是华北沦陷区作家作品论不可缺少的另一重要方面,特别是在研究的起始阶段。到1994年以后,这个方面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学术界推动沦陷区文学研究的重要举措之一,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推出的“沦陷区文学研究专号”(1993年1期)。其中,专文论述的华北沦陷区作家就有梅娘、袁犀、毕基初、梁山丁、吴兴华等人。该刊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和中国现代文学馆主办的学术刊物。此举正如编者所期待的那样,的确起到了“对现代文学研究的某些薄弱环节有所推进”的作用,使沦陷区文学在学科领域内引起进一步的关注。
        二
    70年代末,随着中国“改革开放”政策的实施,国外以及港台地区的有关研究著作,通过各种渠道进入中国内地。其中有关沦陷区文学研究的部分,也对大陆产生了影响。
    早在80年代初,大陆就有学者注意到,香港司马长风的三卷本《中国新文学史》(香港昭明出版社有限公司,1975-1978)的一个“引入注目的特点”,就是重视沦陷区文学研究。的确,在中国现代文学通史类著作中,司马氏首次在介绍战时作家分布概况时,提及上海、北京沦陷区。不过,他只是并不完整和精确地罗列了曾在两个沦陷区滞留的作家名单,没有进一步的介绍。就华北沦陷区而言,除说明周作人等四人出任伪职外。只提到写文学批评的常风。
    对中国内地影响最大的海外著作,还有台湾刘心皇的《中国沦陷区文学史》(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0),以及美国耿德华(E.Gunn)的《被冷落的缪斯——抗战时期的上海北京文学》(哥仑比亚大学出版社,1980)。
    1980年5月,美籍华裔学者李欧梵,最早带来《缪斯》的信息《编译参考》1980年8期)。英国学者杜博妮(Bonne McDagall)预言,由于该书探索了中国批评家也许仍感到棘手的“至今还为人忽视的关键领域”,认真评价、分析了张爱玲、钱钟书、周作人、柯灵、师陀、杨绛、姚克等作家以及《秋海棠》这类流行作品;综合考虑了电影、话剧、传统戏剧等表演艺术和杂文、散文、随笔小品等多种文学样式,它无疑会“风行一时”。(《文学研究动态》1981年2期)其后不久,《缪斯》开始引起中国学者和作家的注意。现代文学史家唐弢对该书做了即兴式的评论:
    这几年,海外谈论中国文学的人多起来了。他们关心的是四十代,但不是四十年代的延安,而是四十年代的上海、广州……美国有位Edward M.Gunn,写了一部书叫《不受欢迎的缪斯》(The UnwelcomeMuse),专谈中国文学评论家和文学史家注意不够、而本身艺术性较高的作品,他采集许多材料,论点也颇有独到之处,作为一个美国人而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但仍然有偏颇和不够允当的地方。(《文学评论》1983年3期)
    由于种种原因,《缪斯》的中文译本至今未能出版,只有一些片断零星发表在学术刊物上。因此,十余年来,中国学者对于该书,不时发表显然停留在望文生义层次上的评语。例如:《不受欢迎的缪斯》“认为1937年至1945年中国真正有价值的现代文学是产生在沦陷区的作品”。该书“严重地违背历史事实,对中国抗战时期文学的评价是有偏见的。”(《抗战文艺研究》1985年3期,第21页)
    实际上,《缪斯》是一部严谨的学术著作,填补了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空白。在《缪斯》的开头,作者明确陈述了他进行这项研究的宗旨:
    概括介绍战争时期上海和北京的文学发展史,它的最终目的是要将批评的注意力集中到最具文学价值的作品上来。这项研究所采取的形式深受中国现代文学史和现代史当前的学术状况的影响。这里不想提醒读者注意其他地方已经充分论述过的主要文学趋势和事件,也不想重复一些常见著作中介绍过的作家传记细节,或者推测我们目前还缺乏足够可靠资料的有关主题。此项研究是为了填补到本书出版时尚存在的空白,并在战时文学乃更广的中国现代文学范围内强调那些值得继续探讨的成就。(《前言》)
    在评价《缪斯》时,应当充分注意到,这本引起国内外广泛关注的专著成书于一个特殊的时代:作者既不能来中国内地,也不能去台湾,只好局限在美国、香港和日本等地进行调查研究。因此,该书对当时的作家、作品、事件的描述不完整,以及存在背景情况模糊等问题,便是在所难免的了,特别是北京部分。然而,由于坚持以文学作品为基础,著者从并没有被归入“落水作家”的北京沦陷区作者的作品中,发现了政治上的亲日反共之作,如耿小的《敌?友?》;从“大东亚文学赏”入选作中,发现了“陈述因曲解西方思想而致使某些中国人软弱得不能抗日”的小说,如袁犀的《贝壳》。该书所得出的种种结论,诸如“日本和它扶持的华北、华中伪政权所提倡的政治性文学全面破产”;中、法两国沦陷区在社会背景和文学背景方面都存着差异,但“被占领的遭遇使这两种社会在文学上都取得了特别重要的成就”;等等,至今仍是成立的。书中的部分章节,特别是一些作家论,十分精采。著者既没有有意贬低沦陷区文学,也没有对沦陷区文学和国统区、解放区文学作全面的比较研究并抬高沦陷区文学。该书刻意追求的,主要是发掘和论述还一直没有被人充分研究过的沦陷区文学现象,并试图“把这一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学纳入中国现代文学史和文学批评的主流中去。”毫无疑问,《缪斯》一书在沦陷区文学研究领域具有重要的开拓意义。
    另一部对中国内地沦陷区文学研究产生广泛影响的海外著作,是《抗战时期沦陷区文学史》。研究者普遍认为,这本书的学术价值不是很高。
    不容否认,该书比较详尽地收集了一些资料。全书分为三卷。第一卷为南方伪组织的文学,第二卷为华北伪组织的文学,第三卷为东北伪组织的文学。每卷包括四个部分:伪组织的时代背景、伪组织的文艺活动概况、伪组织的文艺特征以及伪组织的文艺作家。每卷中的前三部分都很简略,特别是“文艺特征”这一部分,几乎是一笔带过。第四部分文艺作家的介绍占了很多篇幅,每个作家详略不等,分别介绍了南方伪组织的文艺作家77人,华北伪组织的文艺作家54人,东北伪组织的文艺作家31人。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该书既没有从作品的实际出发,又缺少全面的分析和总体的把握,而只是根据种种表象,轻率地把活跃于当时文坛上的所有作者几乎悉数归入“投敌附伪的落水作家”之列。它的价值在于集中提供了一大批材料线索,尽管仍病于原始资料大多信手拈来,缺少辨析、剪裁,以及讹谬、疏漏太多。同一作者的另一部书《抗战时期沦陷区地下文学》(正中书局,1985)也存在相类似的情况,对大陆地区的影响不及前两部书。
    对于这几部著作,无论是作肯定的评价还是作否定的评价,都说明中国内地学者充分注意到了它们,并且想对它们有所匡正,或者再向前深入一步。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都对中国内地沦陷区文学研究的广泛开展起到了触发和推动的作用。
        三
    1995年岁未,《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的编者在回顾前一阶段的沦陷区文学研究状况时说:“经过长期的持续努力,沦陷区文学研究已经取得了重要的(尽管也仍是初步的)成果:出版了对沦陷区文学进行详尽的全面论述的专著(徐迺翔,黄万华著:《中国抗战时期沦陷区文学史》),对一个沦陷区文学作深入研究的专著(张泉著:《沦陷时期北京文学八年》;陈青生著:《抗战时期的上海文学·沦陷篇》),并整理、选编出了翔实的沦陷区文学史料(十四卷本、500万字的《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1996年1期,第309页)
    文中所提四种著作,无疑是中国沦陷区文学研究进入深化期后取得的第一批重要成果。其中,有一种专论华北沦陷区文学,两种涉及华北沦陷区文学。
    35万言的《沦陷时期北京文学八年》(中国和平出版社,1994.10)一书共十章。“绪论”在广阔的国际、国内背景中描绘了华北沦陷区文学的多维参照,并阐述了研究框架和要点。“日伪对中国文艺的政治介入”一章逐一讨论了法西斯思想控制和奴化宣传措施、日本当局方面与北京文坛、大东亚文学、汉奸文学。第三、四章介绍北京文坛概况,其余几章论述了上百名作家。该书出版最早,社会反响较大。《北京地域文学丛书漫读》一文认为,该书“从丰富的史料出发,以历史唯物主义为武器,详细分析研究了北京沦陷时期文学发展脉络,对那一时期的作家、作品和文学现象加以较为深入的评价。有力地回击了所谓北京沦陷区没有文学的说法。从现代文学总体观上把握这一时期的北京文学,进一步丰富和完善了中国新文学的总画面,是这项成果的实际意义。”(刘晓川,《北京日报》1995.1.16⑦李洪岩认为,《八年》的一个显著特点,是“不仅讲述了历史中的文学,而且描绘了文学赖以产生的历史,使人既看到日寇铁蹄下文学的扭曲和变异,而且透过文学现象凸现出沦陷区的残酷现实。这种‘文学观照下的历史’,无疑具有更加强烈的实感。”由于该书“既注意勾稽发微、抉缺补漏,在史料的发掘与考据上下功夫,又能够广征博引,不落窠臼,在论史方面新见叠出,堪称是一部具有开拓性的著作,为进一步研究沦陷区文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中国沦陷区文学史研究的新突破—〈沦陷时期北京文学八年〉简评》,《北京社会科学》1995年4期)北京大学教授严家炎、钱理群,中国社科院研究员杨义,首都师范大学教授王景山,当年华北沦陷区作家杨大辛(杨鲍)、柳溪(纪莹),当代作家邵燕祥、张中行,日本资深作家中薗英助,日本中国学家冈田英树,日本早稻田大学教授杉野要吉,以及美国康奈尔大学教授耿德华等,都对该书给予好评。同时,也有一些作家学者提出商榷意见。
    1995年7月出版的《中国抗战时期沦陷区文学史》(福建教育出版社),是一部全国描述沦陷区文学的专著,字数达53万。在中国沦陷区文学研究还处于起始阶段的今天,它无疑是一部很有参考价值的专著。因此,该书一问世就受到好评。贾植芳在序言中指出,它的“不同反响之处”,是“放在整个抗战文艺的大背景上进行全面地、系统地描述和品评,既清晰地勾勒出了沦陷区文学的整体框架、也客观地再现了各个沦陷区诸多复杂的历史现象”;“能以历史主义的治学态度、开放的文化心态,客观而公允地衡估其特殊的历史地位、文学蕴涵和审美价值”;以及“搜集资料之丰富、甄别史料之细致”。封世辉也在书评中对于该书的成就和独到之处作了恰如其分的高度评价。(见《中国现代文学丛刊》1996年1期)这些都是当之无愧的。但是,该书在沦陷区文学的分期问题、史实描绘的准确性问题以及有关周作人的评介问题等方面,存在着一些明显的缺漏。这些缺漏多少影响了该书的历史感。长篇书评《谈谈沦陷区文学研究中的历史感问题——以〈中国抗战时期沦陷区文学史〉中的华北部分为例》(张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7年2期),主要就《文学史》华北部分中有待进一步完善的某些问题,提出商榷或建议。批评主要涉及与历史感相关的史实方面的问题,没有过多地涉及学术观点的价值判断。并且在最后提出:“今后有必要进一步深入探讨和完善沦陷区文学史的构架问题。除了属于一时疏忽的事实细节错误外,该书需要引起充分注意的主要问题或许在于,在对各个沦陷区的文学作通盘的梳理时,过于看重和追求不同地区的具体作家、作品和文学现象的对应。当时的状况是,各个沦陷区之间从政治到经济、文化都没有真正统一过。这是日本侵略者分而治之的侵华殖民政策的必然结果。在文学领域也是一样的。因此,在对各个沦陷区的文学进行描述时,应当从实际出发,尊重各自的不同之处。但这并不是说,不能进行综合研究。如果要打通各个沦陷区的文学,不恰当地借用比较文学的术语来表述,似乎站在‘平行研究’而不是‘影响研究’的立场上,更有助于避免与历史进程不尽相符的史实失误,从而更有利于总结出规律性的认识,达到对于历史的把握。”
    由钱理群主编的《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分为评论卷、新文艺小说卷、通俗小说卷、散文卷、诗歌卷、戏剧卷、史料卷,共7卷8册达600万字。这套早已编好的大系预计在1999年年初问世。华北沦陷区文学在其中占了相当的比重。而且,各卷导言在总结各种文学样式在沦陷区的一般发展走向时,也关照到了华北沦陷区的地域特点。它的出版无疑会对华北沦陷区文学研究起到积极的促进作用。
    此外,孔庆东的博士论文《论抗战时期的通俗小说》于1998年得以出版。该书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在理论上做了充分的准备。在具体考察抗战时期的通俗小说时,该文不仅充分注意到政治背景、文化传统、文学渊源以及作者、读者、出版者的情况,还考察了作品在流通和生产领域的运行,把通俗小说从创作实践到理论主张的来龙去脉,如实描绘出来。由于坚持从实际出发,提出了不少新的观点。例如,该文把抗战时期不同地区通俗小说成绩高下的顺序依次排列为沦陷区、国统区、解放区;认为华北、华东两地最能代表沦陷区的文学面貌,而“沦陷区文学最重要的价值,当推通俗小说的繁荣和进步。”
        四
    尽管华北沦陷区文学研究取得了第一批“重要的”成果,但“仍是初步的”。这也就是说,在这个领域,仍有许多问题需要作进一步的研究和探讨。
    例一。完备、准确的资料是研究深化的基础。应当编辑出版华北沦陷区文学研究资料丛书,包括大事记、书刊目录、报刊篇目索引,以及各种门类的作品集和文论选集。需要注意的是,应当保持历史文献的原貌,杜绝随意修改、增删。
    例二,华北沦陷区作家,是构成华北沦陷区文学的主体。由于特定的历史原因,其中的大多数从未被后来的各类文学辞典、书籍评价过。根据作品及其在当时的实际影响,不应当有一批作家值得加以研究。如安犀、白林、范舒、方之荑、共鸣、寒流、红雪、侯北子、黄道明、黄肃秋、吉戈木、金周、苦水、狂梦、柳龙光、陆白人、吕奇、毛长风、欧阳裴亚、石樵、舒申、司空彦、宋悌芬、孙道临、唐楷、王罗、王则、夏孟刚、鲜文、谢溥谦、张铁笙、朱英诞、左金以及陈逸飞、戴愚盦、懒慵、李熏风、肖仲纳、徐春雨、徐剑胆、许吟秋、杨六郎等。
    例三。进一步考察北京知识界、文学界抵制和反抗日伪殖民统治的活动。属于延安或重庆系统的人员的活动是自觉的。而更多的人是自发的。抵制和反抗在社会行为层面上有所表现,但主要蕴涵在作品主题和寓意的层面上。发掘出或明或暗抨击忤逆贰臣、鼓吹兴戎抗争的作品,大胆影射和控诉日伪强盗行径的作品,真实再现华北沦陷区城乡残酷现实的作品,恪守以往的文学信念和创作信条进行艺术探索的作品,有助于达成这样的共识:在抗日战争时期,北京文学的主体仍顽强地沿着五四新文学开创的道路迂曲生长,保持着法西斯主义高压一直不能扼杀的民族精神,完全有资格跻于中国抗战文学和世界反法西斯文学,融入中国新文学。
    例四。深入探讨中国“五四”新文学遗产在华北沦陷区文坛的境况。这实际上也是中华民族文化遗产在沦陷区的地位的问题。在以往的中国新文学研究史方面的专题论著中,比如在鲁讯研究史、中国现代文艺思潮研究史或中国话剧研究史中,沦陷区一般不包括在内。“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作品在沦陷区被严加禁绝的说法,也不时在传媒上出现。而当时的实际状况是,华北地区发表了不少评价、纪念鲁迅等著名现代作家的文章。他们的作品广泛流传。曹禺的剧作《雷雨》、《日出》、《原野》等,还是许多话剧团体的保留剧目。对于乡土文学、小说的内容与形式、木刻作品题材以及色情文学等问题的讨论,在贫乏的理论批评界形成了一个个亮点。由此,可以见出沦陷区文学的渊源所自。同时,也雄辩地证明,悠久的历史文化和强大的民族凝聚力,是中华民族得以抵御外来侵略和文化奴化的内因之一。
    例五。抗战时期华北沦陷区文学的外来影响问题,特别是中日文学关系问题。占领者和被占领者这个既成的政治、军事、文化格局,决定了沦陷区中日文学关系的基调:统治和被统治的关系。然而,由于文化、文学自身的特性,华北沦陷区的中日文学交流是多元的和错综复杂的。有官方的和民间的之分,表面的和内里的之分。由于不同的原因或机缘聚集在沦陷区的文化人,无论是日方派驻沦陷区的文化官员,还是作为居留民或来访者的日本作家,无论是伪政权治下的文化机构中的中方头面人物,还是滞留在沦陷区的老作家或沦陷时期成名的新进作家,无论是来自台湾或来自东北的“移民”作家,还是有着留日背景或留学欧美背景的作家,在很难回避是非判断和政治抉择的同时,还都面临着一个文化身份的认同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后者更为幽深和微妙,是造成沦陷区中日文学交流盘根错节、扑朔迷离的重要原因之一。在理清华北沦陷时期中日文学翻译、文学活动、人员往来等基本史实的基础上,分析和把握各类人员的心态,并与同时期其它地区作横向比较,与战前时期作纵向比较,无疑是一个很有意义的研究课题。
    总之,华北沦陷区文学不但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的薄弱环节,也是现代中日文化、文学关系史研究中的空白。抗日战争时期的华北地区文学涉及中日双方,是一个值得中日学者共同深入研究的领域。
    
原载:《北京社会科学》 199901


 

【资中筠:中文是一种文化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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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教导言|
       资中筠先生的这篇讲稿真心长,但当我静下心来逐字逐句阅读时,感觉又回到了高一的语文课上。当时的语文老师跟先生一样,不说教,也不是单纯传授知识,而是在和我们平等地交流他们所热爱和欣赏的作品。他们似乎完全陶醉在文学的美妙中,这种陶醉带有不可抗拒的魔力,让我们也不自觉随之开始那奇幻的旅程,真好!
 
我之所以被邀请到这里来讲话,可能是因为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中国人应该首先学好中文》。那是2008年,为了迎奥运,媒体大肆宣传学外文。打开电视,在记者的诱导下,街头各行各业的百姓似乎都在积极学外文,连在公园晨练的老大妈也说学了外文便于出国探亲云云。与此同时,电视的字幕充满错别字,广告乱改成语成风,所谓“历史剧”中半通不通的对话,人物的称谓混乱:称对方父亲为“家父”,自己的妹妹为“令妹”,把自己家叫做“府上”等等,不一而足,惨不忍睹。所以我有感而发写了那篇文章。
现在似乎忽然走到另一个极端,强调学中文、弘扬传统文化,就要压缩外文,在高考中降低外文的分量。似乎学中文和学外文互不相容。我必须首先声明,我主张学好中文绝不是与外文相对立,也与现在以传统文化抵制所谓的“西化”无关。更不赞成那种让小孩子穿着古装读《弟子规》、《三字经》之类的做法。现在讲讲我对学中文的看法,并且与大家分享一下我自己学中文的经历。
 
中国人为什么要学好中文?
我们每个人都是用母语思考的。一个人的文化底蕴和他的母语的程度有很大关系。一个中国人除非生长在外国,从小就学那一国文字,自然就以那一国的文字为母语,如果那是英语,那么他的文化水平和他的英语水平有很大关系。
中文(我这里指的是汉文)有两大特点:
口语与书写文字是两套,这是汉语对用拼音文字的外国人说来最难学之处,等于要学两遍,所以普及比较难。好处是虽然方言非常复杂,文字是统一的,就是现在大家都归功于秦始皇的“书同文”。不像印度,由于每一个邦都有自己的文字,到现在还得用英语为官方语言。既然是中国人,说话已经不成问题,“学文化”就是从识字开始。能正确地读、写、用多少字和词就成为衡量基础文化程度的重要标准。
另一特点是成语、典故特别丰富,并已融入日常话语中,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正是汉文的魅力所在,也是几千年文明的积淀。对成语、典故的运用也成为写文章的一大艺术。当然不能要求人人都是文章高手,但是基础的语文教育至少应该严格规范,应该有一定的要求。依我设想,一所合格的完小(六年级),其毕业生应该能写通顺的白话文而极少错别字,初中毕业则应掌握常用的成语、典故而不出错。能流畅地阅读一般文学作品,有进一步提高的自学能力,这就算有了文化基础,以后无论学什么专业,包括外文,那是个人的选择了。所以现在乱改成语是对中文极大的破坏。
个人的经历:
比起上一代的人,就是比我的老师或者父母辈,我的旧学底子差多了。但是在我这个年龄段的人,应该说再跟下一代比起来的话,我们又好像学得稍微多一些,这个情况很不一样。
举一个例子,有一次一些人在随便聊天的时候说到了一些高层的丑闻,里头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就脱口而出说真是“墙有茨”。有一位专门研究古诗词的大学教授非常惊讶,说你一个学外文的人怎么还知道“墙有茨”?墙有茨出自《诗经》,开头就是:“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以后“墙有茨”就隐喻宫里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丑事。过去老一代的人说话不喜欢太露,一般爱用隐喻。而对我们这一代人,这是一个很寻常的比喻。那位教授年龄比我大约小六七岁,也就是说他是在1949年以后上的中学。在他看来,只有他那样的古诗词专家才懂,一般人,特别是学外文的,怎么居然还懂这个词?这说明有一个差别,就是我们这代读书人一般常用的,在现在的这一代人就成为专业知识。这还不是年龄的“代”,而是学校的教育和文化氛围的变化。因为我在改革开放以后初访美国,遇到台湾来的学理工的年轻人,谈吐就与我们这代人没有什么差别。
我的中文熏陶来自三个方面:家庭、学校和自己乱看书。我只是一个个案,有我们这一代人的普遍性,但是也有特殊性。
1.家庭
我最早知道的诗就是“春眠不觉晓”,那是我3岁的时候,早晨起来正好外头下雨了,我母亲一边给我穿衣服,一边吟这首诗,用她的方言湖州调吟。我知道,你们请叶嘉莹先生来讲过,她是主张吟诗的,就是跟唱差不多的。每一个地方的方言不一样,吟的调子也不一样。我母亲是湖州人,所以她就是用湖州话吟。我到现在想起“春眠不觉晓”自然心里就出现湖州调。还有其他的,比如说《滕王阁序》后头的两首七绝,在我印象中也是湖州调,像唱歌一样,现在还会唱。
我中学有一位国文老师是河北人,他在课堂上教那个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就是用河北调来吟的。所以我现在想起这个诗的时候,就出现那个调,与湖州调完全不同。吟诗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记得住,就跟唱歌一样,而且对音韵、平仄什么的自然而然就熏出来了。但是用普通话是很难吟的,连有的韵脚都不对。前两年我在报上看到一篇文章,好像常州的吟诗已经申请联合国非物质遗产,大概常州有一些诗人和文人特别积极去争取申遗,其实各个地方都有吟诗的特点。还有朗诵文章,也是有调子的。(后来据徐冬梅老师说现在正在申遗的是整个中国的吟诵,不是常州单项。)
我大约五岁上一年级的时候,我母亲就让我念《论语》,只是挑一点,不是念很多,也不逼我,就让你知道一点。
有一段经历虽然比较短,对我影响却很大。在我初中的国文课本中有一篇文章是“郭子仪单骑退回纥”,选自《资治通鉴》。老师讲得特别生动,使我对郭子仪这个人发生很大的兴趣,于是对《资治通鉴》也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很想知道《资治通鉴》是怎么样的一套书。特别是小学课本就有“司马光打破缸”的故事。原来作者就是这个司马光!更加好奇想看这书了。碰巧,我父亲有一位朋友家里头藏了很多线装书。我现在已经忘记具体情节,他怎么知道我想读《资治通鉴》,总之他对我非常嘉许,居然就送了我一套《资治通鉴》(可能他正好要搬家),我还记得是好几排木匣子摞起来,大概是很好的版本,当然现在早已没有了。
我那年暑假(大概是初中三)没事,就开始出于好奇,真的从头一本一本地看《资治通鉴》。其实也不见得都懂,挑着看。书里每隔几段,就有“臣光曰”,就是司马光的评语,表达他对这段历史的看法。因为《资治通鉴》是写给皇帝看的,所以它得称臣,这可能也是古史的一个传统。《史记》里头不是也常有“太史公曰”吗?我忽然兴起,一段一段把那个“臣光曰”抄在一个本子上,同时也作为练毛笔字。但是为了要说明他这一段评语说的是什么事,我就得把前头的那段历史事实用自己的话做一个简要说明。
这样抄了一段时间以后,被我们家的一位常客发现了。他姓郝,是我舅舅的同学,我母亲对他非常尊重,称他为“郝大哥”。让我叫他“郝寄爷”,是干爹的意思,不过不是正式的。那个时候在我心目中他是老头儿,但他事实上大概不到50岁。他非常有学问,什么都会,从前有一种全科的中学教员,从数理化到国文英文都会教,缺什么老师都能补上去。当然他英文发音不好,全是自学的,但是文法讲得特别清楚。他还会中医,我们家人小病都是他给开方子。最重要的是国文,他的旧学底子是非常之厚的。但是由于他恃才傲物,好顶撞领导,所以在一个单位呆不长,经常失业,相当潦倒。他一失业就常来我们家吃饭。我最爱听他讲话,有一肚子掌故,外带发牢骚、骂一切看不惯的人和事。他看到了我抄“臣光曰”的笔记本,突然对我写的史实概要很欣赏,他说你的概括能力很强,觉得孺子可教,说了一句“可以与言《左传》矣”。于是乎他就开始主动教我《左传》,讲得特别生动,使我对《左传》产生很大兴趣。因为《左传》从文字来讲,跟《资治通鉴》很不一样,它太简练、古奥,以我当时的程度要是没人讲解,是很难靠自学读下去的。他给我讲也是选读,加上他自己的见解,像讲故事一样,特别生动,而且常使我有豁然开朗的感觉。这里我想举一个例子,就是“疲于奔命”这个成语典出何处?
《左传》里头有一个人叫申公巫臣,他是楚庄王底下的一个官,名巫臣,“申”是他的封地。他地位并不高,但是点子很多,给楚庄王出了不少好主意,对楚庄王成就霸业有所贡献。作为春秋五霸之一,楚庄王到处征伐。有一次灭了陈国。这个陈国有一个大美人叫夏姬,据说她青春永驻,无论长到几十岁永远“望之如二十许人”。那些公侯们打来打去,争夺她也是动机之一。所以她转嫁了好多国。楚庄王灭了陈国以后,也想把这个夏姬娶过来,巫臣就劝他说,你本来伐陈是“伐不义”(霸主总要给对方安个什么罪名,才师出有名,我忘了陈国是因何获罪),光明正大,如果你把夏姬给娶过来了,这不显得你是为了私利嘛,那你在道义上就站不住了。那个楚庄王确实有雄心壮志,就听了他的劝告,没有娶夏姬。他的弟弟公子子反也想娶,巫臣又劝他说,这个女人不祥,是个妖孽,你看她嫁了几个国家,亡了几个国家?。于是子反也听了他的,没娶她。最后这位老兄自己带着这个夏姬私奔了,一下子跑到晋国(其中还有一些曲折的情节,不详细讲了)。另外他因为别的事得罪了楚庄王另一个弟弟子重。那两位公子气得要死,要求楚庄王向晋国要人,诛杀他。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要求引渡。那楚庄王到底是一位霸主,比较大度,说巫臣也算立过功的,给我出了很多好主意,就算了罢。不久,楚庄王死了,楚共王继位,子重、子反两位公子权力就比较大了,还是觉得这口气非出不行,于是把巫臣还留在楚国的家属全给杀了,包括他的旁系亲属。巫臣知道后很生气,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叫你们两人“疲于奔命”而死,疲于奔命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他怎么做到呢?他就今天撺掇晋国联合吴国跟楚国闹事,明天又挑拨郑国寻衅,不断骚扰楚国各个方向的边境。他本来就鬼主意多,弄得这两位公子在国境内外来回奔波,“一岁七奔命”,就是一年里头七次出国,或是到边境。现在交通发达无所谓了,但是在他那个时代这么一个跑法,那是吃不消的,非累死不可。这个故事我觉得特别好玩,而且那个申公巫臣也是一个特别好玩的人、特逗,还有很多有趣的事。
这样,我对《左传》越来越感兴趣,郝寄爷其实教我的时间并不长,他找到工作就不能常来了。但是他的启蒙好像为我打开了一扇门,不仅是对《左传》,而是整个春秋战国时期的人物和故事在我心目中活起来了。至于下决心通读《左传》,那是很后来的事了。实际上也还是一知半解,并不是所有文字都通了,很多地方我还得看注解。但是不管怎么样,这是我最早以这种方式接触到的古典的东西,而且是当时那样年龄的孩子一般比较少接触到的。
我举这段经历是要说明一种自然的熏陶,也没有人逼着我去这么做,那位郝寄爷也不是母亲请的家教,专门教我念《左传》的,并没有这样的意思。自然而然地给碰上了,也算是我的幸运。这也形成我一种学习的模式,后来学外国文学也是一样,常常是由于一个篇章,一个人物,引起我查找原出处,了解某部著作全貌的兴趣,然后再四处开花,延伸开去。
我父亲是留学生,先留日后留美,他有一些我们认为很“洋派”的朋友。那时候天津也有外国学校,就类似现在的国际学校,所有一切课程除了中文都用英文教学。在太平洋战争之后,学校里英文让位于日文,自然英文程度下降。我父亲的“洋派”朋友就把孩子送到国际学校,主要为了学好外文。我父亲对此略有动心,可是我母亲坚决反对,她认为假如中文底子不打好的话,这个人的思想不会深刻,他可以说流利的洋文,但是他毕竟还是中国人。外文以后可以补,中文错过了就补不回来了。所以我继续留在原来的学校。我很感谢她这个决定,也认同她的看法。
2.学校
我在天津上的耀华学校是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高中三年级这样一所十二年完整的学校,那是一所很好的学校,其他方面这里不讲了,只讲中文教学。它对中文特别重视。中文和数学是最主要的主课,一星期至少五堂。小学课本是国民政府教育部审定的,第一课就是“小猫叫,小狗叫,小弟弟哈哈笑”。但是从小学三年级起,就另外加一点文言文选读。我最初读的是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琅琅上口,很快就会背。中学六年的课本大约文言白话各半,文言的课文好像是基本按年代排,例如初中一主要是先秦文章,初二秦汉文……高三是晚明和清朝的文章。但也许不完全按朝代排序,还有按难易排序。老师在课堂上重点教的都是文言文,他觉得白话文用不着太教,做一点提醒,自学就行,挑几篇将来考试的时候要考的。所以我印象深的都是古文。我们那个学校很特别,中学六年基本上作文都做文言文,国文老师的理论是,文言文做好了,不怕白话文做不好,以后有的是机会写白话文。这也许有一定的道理,我后来当然主要都是写大白话,完全没有困难,但是文言文的底子无形中对文风通顺、简练,和遣词造句的推敲是有帮助的。
除了国文课之外,另外还加了“经训”,这好像也是我们学校特有的。每星期一堂,从小学六年级开始《论语》,初中一是《孟子》,初二是《大学》和《礼记》,初三是《诗经》,高一是《左传》然后到高二改成“中国文学史”,这是国文课以外的。到高三的时候我们有一位老师是个看起来很冬烘的老头儿,据说是前清的秀才,他教我们《小学》《尔雅》《说文解字》。可是那个时候我们大家都准备考大学了,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根本就听不进,他在黑板上写,我们在底下偷偷干别的,或者做数字习题或者做英文练习。所以应该说我对于说文解字一点没学进去,但是高二的中国文学史那个老师讲得非常好,非常生动,每个朝代都挑一点东西讲,而且讲很多野史里头的东西,我们都听得兴趣盎然。
这样说起来洋洋大观,好像读了一大堆古文,四书五经,其实我们只读了三书二经,还只是挑着念一点,不可能像前人那样从头到尾每一本都念。但是这样浅尝辄止跟没有接触过是非常不一样的,选读的多是比较精彩、有用的,我们对成语、典故的出处了解许多,而且对于汉文的美有了鉴赏力,对于过去的那些人和事觉得特别好玩,古代读书人的这种境界、他们的幽默感、他们的表达方式,都使我对我们中国的文化和历史产生了非常深的感情,是很好玩的、很美丽的,这么一种感觉,而不是非常苦的、非常枯燥或是老朽不堪的感觉。
我觉得这个感觉应该归功于老师,不管我家里头碰到的还是在学校碰到的,那些老师我想起来每一个都可以成为模范教师,他们都是全心全意的,教什么他自己非常投入,特别欣赏。他(或她)给讲一首诗的时候,自己就先摇头摆尾欣赏得不得了,甚至于自己就感动得都要落泪的地步,你就跟着她一块欣赏,一块儿感动。而不是为了将来要准备考试,我必须要怎么样。所以我就觉得有人说“五四”以后文化断裂,我觉得至少在我身上,我自己感觉到是没有断裂的。
3.课外乱看书
我学生时代自己读的杂七杂八的东西远远超过课堂教的。商务印书馆出的幼儿文库、少儿文库、中学生文库,是我最早的课外读物,内容丰富,图文并茂。特别是其中有讲成语、谚语故事的,非常有趣而且有用。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样的读物。
我家其实藏书不多。一般人以为我算出身“书香门第”,一定家藏万卷书,因此有广泛阅读的条件。其实不然。由于住房一直不宽敞,我父亲没有自己的书房,家中几乎没有什么藏书。我父亲陆续买了不少书都放在办公室,说以后给我。但是他1950年调北京工作时全部捐给了天津图书馆,我根本没有见到。我较早的乱翻书是小学五、六年级,那两年住在上海舅舅家,他家有一个壁橱,堆满了各种新老书籍,没有整理。我没事就钻进去弄得灰头土脸,着实狼吞虎咽看了不少书。从武侠、神怪到红楼梦,到巴金的《家》、《春》、《秋》,冰心的《寄小读者》,还有翻译小说:福尔摩斯、大仲马、莫泊桑,等等。真正的“乱”翻书,完全自由放任,生吞活剥,没人管,也没人指导。不过每遇有趣的东西、或有心得,就与年龄相仿的表姐们交流、传阅,乐趣盎然。那个时候还接触到一些新文学,有些杂志里的作品,我感到很新颖,后来才知道那就是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学。
到高中的时候还有很多书是同学中互相传的。例如有些笔记、小品,就是有一个同学家里的藏书,像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等在当时就有点属于“少年不宜”了。
我们那时学习比较宽松,放学后家庭作业比较少,所以有许多闲暇看闲书。母亲虽然对我管教比较严,但只要成绩单使她满意,对我看书从不加干涉。我主要是养成了“读字”的兴趣,不一定是看书,逮着什么看什么,对一切有字的东西都好奇,包括买东西包的报纸,都要看一看。有时竟然也会有意外的发现。
所有这一切对我主要是起文化熏陶的作用,形成一种审美趣味,后来不论怎样从事“西学”,周游列国,或是强制“思想改造”,这种熏陶形成的底色是很难改变的。过去是不自觉的。到了晚年日益精神“返祖”,才意识到什么叫“文化底蕴”。

文字是思想的载体
读文章、诗词,不是读字典,必然包含着思想、情怀,或者至少表达某种意境吧?那么我从这些古文中受到什么感染和影响呢?今天不说外国的或现代的东西,那是另外一个题目了。我觉得我得到的感染不是三纲五常、忠孝节义那些东西。有一些传统道德是自然而然贯穿在家教中,待人接物的态度,以及什么可以做,什么事情不可以做,等等,这不是从书本里头学来的。今天回头来看,读的那些中国书给我留下印象较深的有以下几个方面:
1.士大夫的忧患意识
我所生活的时代经历的战乱特别多,无时无刻不伴随着内忧、外患。我成长的最重要的时期是抗日战争。所以文天祥、岳飞、辛弃疾、陆游等的作品必然特别往心里去。像“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总之是痛感国土沦丧,总是想着要恢复国土是吧?还有杜甫写离乱的诗,等等。这个大家都熟悉,我就不多讲了。
2.厌战、渴望和平
中国几千年来,在这块土地上从来战乱不断。所以文学作品中这方面的内容很多,而且很动人。我小学六年级最早读到杜甫的“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哭声直上干云霄……”就有一种感动。还有像“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人人都耳熟能详的。作者曹松不太有名,全诗也很少人记得,但是这句话流传千古,因为太写实,太深刻了。很久以后,我见到一本加拿大作者写的小书,题目直译是《将军们死在床上(Generals Die in Bed)》,意思就是在战争中战死沙场的的大量是普通士兵,而将军们功成名就,全身而退,得以死在病床上。有人问我,对这个题目有没有恰当的译法,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后来这本书是否有中译本,我不得而知。
还有两句名句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当年程砚秋曾经排过一出戏,就叫《春闺梦》,用的就是这首诗的意境,一位少妇思念远征的夫君,梦里相逢,其实他已经战死了。程砚秋是京剧演员中最有思想的。他是在抗日胜利后四十年代后期排这个戏,但是被国民党给禁演了,因为那时已爆发内战,这种反战剧影响士气,不利“剿共”。到了新朝,他又想演这出戏,还是没有被批准,因为在“斗争哲学”统治下,“和平主义”自然在批判之列。从古到今,普通人受战争之苦,追求和平,与统治者的野心往往相左。
最使我动心,对战争的残酷表述得最深刻,反战最彻底的是《吊古战场文》,那也是我在中学时期读到的,一开头就气势非凡: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作者感叹“伤心哉”!紧接着就问是秦、汉还是近代?其实都一样。以下大段文章历数自古以来的有名战役,想象战场的残酷和惨烈景象,结论是,秦起长城,汉击匈奴都使生灵涂炭,因此“功不补患”。把那些帝王的“丰功伟绩”都给否定了。最后一段有几句简直是撕心裂肺,我永远难忘: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老百姓活着的时候得到过什么恩泽?现在他们犯了什么错,就这么给杀死了?而且“其存其没,家莫闻之。人或有言,将信将疑”,“吊祭不至,精魂何依?”就是说家人对他们的生死还不明,连吊祭都不知到哪里去吊,死者不知魂归何处。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悲惨境界?最后只能归之于命,从古就是这样,“为之奈何”。这篇文章对一切征伐否定得非常彻底。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古今王侯的功名都建立在百姓的白骨之上,而他们是享受不到胜利成果的。这篇文章可以说是血泪之作,是对“一将功成万骨枯”最好的诠释。
3.民间疾苦
民间疾苦其实和战乱分不开,老百姓除了赋税之外,还有一项沉重负担是服徭役,就是征兵,或者劳役。例如杜甫的“三吏”、“三别”是教科书经常选的。我现在想着重提的是白居易的“新乐府”和“秦中吟”。有好几十首,每一首诗都是讲一种人的疾苦,主要是手工艺者或者农民,写社会的各个方面,覆盖面极广,而且都有一个鲜明的对比。就是和宫廷、权贵的那些穷奢极侈享受作对比。作为诗,文章非常美,在形容各种美丽的东西的时候,既写实又浪漫,想象力十分丰富,然后最后总有点睛之笔,点出他要表达的感慨和悲愤。
我稍微用一点时间以《缭绫》为例,这是我特别欣赏的《新乐府》诗之一。
“缭绫缭绫何所似?不似罗绡与纨绮;应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这四句开头就不凡。你想像一下,月光下的瀑布,哗!一大匹白缎子挂下来,接着是“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不是完全素的绸缎,而是有本色花的织锦。然后接着是什么呢?就是宫里来加工订货了:“去年中使宣口敕,天上取样人间织。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就把一匹白绫子给染成绿的了,“天上取样人间织”,该有多美!花色织好以后,就要做成衣服了。这里第一次点出:“织者何人衣者谁,越溪寒女汉宫姬”。就是谁来穿?是皇宫里的宫女。谁来织呢?是江南贫寒人家的女子。他底下就接着讲怎么裁剪制成衣裳:从“广裁衫袖长制裙”,到“转侧看花花不定”这四句是讲制成的衣服。你就可以想像那宽袖长裙,简直漂亮极了。“昭阳舞人恩正深,春衣一对直千金”。皇帝把这赐给跳舞的宫女了。但是这么精心制作的衣裳只穿一次。“汗沾粉污不再著,曳土蹋泥无惜心。”就给弄脏了,脚底下踩着,毫不爱惜。最后,白居易教训那些宫女:“缭绫织成费功绩,莫比寻常缯与帛。丝细缲多女手疼,扎扎千声不盈尺”。对这个“扎扎千声不盈尺”,我有一个体会,就是我在“文革”中下干校的时候,在河南农村,那里冬天妇女都织布,还是用那种相当原始的织布机,面幅很窄,她不是用丝线而是自纺的棉线,织的是粗布,但是效率也很低,一个冬天织不了多少。我经过老乡门口,听见“卡拉塔、卡拉塔”的声音就想起白居易的“扎扎千声不盈尺”。这首诗最后结尾是:“昭阳殿里歌舞人。若见织时应也惜”。
我举这首诗,因为它比较铺陈、辞藻丰富,那些对织锦的描述简直美不胜收,同时对“越溪寒女”的深刻的同情也跃然纸上。当然这种情况贯穿在很多首诗中。只能很简单地再举几个例子。
例如《红线毯》,也是宫里的加工订货,前半形容那地毯花色特别美,又厚又软,到什么程度?“美人踏上歌舞来,罗袜绣鞋随步没”。人踩上去整个脚就陷进去了。还有就是它大得不得了,织成跟宫里的大殿一样大,卷都卷不起来,“百夫同担进宫中,线厚丝多卷不得”。想象一下:这么大一块地毯,一百个壮汉抬着它,从安徽一直走到长安,这是一个什么景象?宫里头特别喜欢,于是乎就“年年十月来宣州”,然后“宣州太守加样织,自谓为臣能竭力”。他特别的卖劲,讨好,这是“政绩”啊。最后白居易教训他了:“宣州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这个几句话掷地有声,非常尖锐。《轻肥》,比较短小精悍,主要形容权贵们的宴席,全国各地的珍馐美食,吃得酒足饭饱。最后两句是大家都知道的名句:“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跟前面的吃喝对比,有极大的震撼力。
还有《卖炭翁》,这篇好像课本里头常选的,不多讲了,不过我还想提一句是我印象深刻,每每为之心酸的,就是“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我们设想一下,那个老头儿,在冰天雪地里穿着单薄的衣服,还希望天冷一点,炭能够卖个好价钱。但是最后这个希望也落空,这里市场规律不起作用,他那一车炭全被“权力”抢走了,只扔给他两段绸子。这个比城管对小贩还厉害。
白居易的《新乐府》和《秦中吟》几乎都是这样子的,最让人感动的是他对那些奢侈的东西都是形容得特别美,对比出另一种人的悲苦,更加触目惊心。还有一个特点是他所讥刺的不是一般的达官贵人,而是直指宫廷。如《缭绫》、《红线毯》是为宫里的订货,《轻肥》一开头就指出那些骄横跋扈的人,“人称是内臣”。这“内臣”不是正经八百的公卿大夫,而是皇帝“身边工作人员”,其实就是太监。可是他们还穿着文武官服,到军中去赴宴。我觉得那时的白居易确实是有点书生意气,有点胆量的。他不是一首两首,而是那么多首,从各个方面讥刺当朝,为百姓抱不平。而且他不但针对别人,自己还有反省,例如《观刈麦》,由农民的辛苦想到自己优越的生活。
有人批评白居易的诗像顺口溜,太浅了,不能登大雅之堂。本来他写的这些诗不是为在士大夫中间酬酢唱和的,就是有意让乡下老太婆都听得懂的。我这个城里老太婆也特别喜欢。我觉得一首诗不论深浅,主要是给你以美感。我前面说了,他的诗都非常美,像“天上取样人间织”这样的词,谁想得出来?顺便说到,我对现在许多流行歌曲不欣赏,先不说音乐,单说歌词,不是因为它浅显易懂,而是因为它不知所云,又没有文采。不论是诗还是文,为什么要晦涩难懂才算有学问,有深度?
还有人说他虚伪,就是他那么关心民间疾苦,可是他自己的生活是比较奢侈的,他家里曾经养着歌妓,有私人的歌舞班子。今天不是白居易专场,不对他做全面道德评价。现在就诗论诗,至少他所有写的都是表达真性情。他如果没有认真观察和实际的体验的话,是根本写不出来的。如果他没有和卖炭翁交谈过,他怎么会知道他“心忧炭贱愿天寒”?而且他关注很广,每一个行业的操作程序和特点,他都写得出来,他如果没有对那些劳作者就近观察,没有深切的同情,无论如何写不出这样动人心弦的句子。而且他写这个不可能是为了沽名钓誉,像现在似的,在媒体宣传,树立自己形象。相反,他因此得罪了不少权贵。不论如何,就诗而言,琅琅上口是优点。特别给低年级学生选诗,白居易很适合的,既有美感,又培养同情心。我这里只讲了白居易,其实如杜甫有许多诗尽管是近体诗,格律严谨,也是琅琅上口,很容易记住的,就没有时间多讲了。
4.政治和爱情难以区分
中国对于古诗词的解释,常常就是爱情和政治不分的,自从屈原的《离骚》中用了香草美人的比喻以来,后世解释诗词常常把貌似讲恋情的诗作政治解释。是失恋,怀念情人,还是政治上的失意,失去了皇帝的恩宠?我曾有一篇文章说过,中国的士大夫对皇帝有一种单相思的情结,老是在那儿望着金阙之上,希望皇帝对他有所青睐,但是皇帝常常看不见。
但是我觉得其实有很多诗就是爱情诗,后人硬要把它说成是政治诗,比如《诗经》的《国风》是吧?包括第一首“关关雎鸠”,朱熹就说他是讲文王后妃之德,其实人家就是谈恋爱,《诗经》里头有好多就是谈恋爱的诗,而且是那时候的大白话。可是后来的道学家要加入政治的和道德的因素。因为孔子说诗三百“思无邪”,道学先生们认为男欢女爱就不算“无邪”,总要加入点政治,有些就比较牵强。但是有的诗确实也有所寄托,说得很含蓄、模糊,让人去猜。李商隐的诗就有点这个味道。他的诗非常美,但很难确切知道他何所指,可算是古代朦胧诗。我刚才说我喜欢白居易的明朗易懂,同时我也喜欢李义山的朦胧之美,就是那么一种意境,让人无限低回,本不必求甚解。
现在我想举一个陶渊明《闲情赋》的例子。我不知道诸位有没有读过,最有名的是那十行排句: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衿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读起来很美,如果变成白话,就怪肉麻的:就是希望做那人衣服上的领子,但又怕晚上脱衣服离开你的身体,害得我一夜都怨秋夜太长,老不天亮。接着一连串的愿附在那人身上各个部位,例如“愿在发而为泽”,就是做头发上的头油,又怕人家爱洗头,一下子随着脏水冲掉了,“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要做人家的鞋子,又怕一上床睡觉就把鞋子脱在床下了……。这《闲情赋》是课本里不选,师长不会教的。《昭明文选》里也没选,那位梁太子萧统看不上,他还说过陶渊明“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是把它作为陶渊明的瑕疵来看的,也说明这位昭明太子还是脱不了道学气。我最初看到这篇赋是在高中时,同学里面偷偷传看的,虽然没有人说这是禁书,但根据当时的标准,这就接近“艳词”了。所以我们几个同学感到很神秘,偷着乐,那十个“愿……”常成为我们几个人说悄悄话的内容。从通篇来看,陶渊明见到了一位女士,只是远远望着,对她产生遐想,于是天天去等她,也没等着见一面,纯粹是单相思。
但是对这篇赋还有一种政治上的诠释,说是抒发他官场不得意。我怎么看怎么不像,因为陶渊明还写过一篇《感士不遇赋》,就是讲自己怀才不遇的,讲得很清楚,说当时衡量人的标准不是以才论,而是颠倒的,用现在的话来说是“逆淘汰”,所以他自己就是怀才不遇。那篇都写明白了,何必再写这么一篇用爱情来假托政治上的赋呢?何况从陶渊明的志趣来看,已经摆脱了对官场的眷恋,更不会像追情人一样那样肉麻地要依附到君王身上。这是我的看法。陶渊明看到一位美人,想入非非,如此而已。只是他想象力特别丰富,别人写不出来。
5.隐逸情怀,逃离官场
这更加避不开陶渊明,他绝对是这种情怀和这种文学的代表人物。不为五斗米折腰已经是通俗典故。无论哪个时代,大概中文课没有不读《桃花源记》和《归去来辞》的,还有《五柳先生传》。我在《读书人的出世与入世》一文中说过,中国读书人一方面对君王有一种单恋之情,但是有个性有才华的人又难长久在官场得意,所以留下来的优秀传世之作,大多数是失意时候的作品,多表现隐逸情怀和内心藐视权贵的傲气。应该说并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时候都坚守独立的人格,都想退居林下,但是表现在文学作品里的,这方面的感情居多。那些歌功颂德之作,奉命文学以及凑趣的宫廷诗,大多被时间所淘汰。
我个人印象较深的,从孟子开始。孟子在我心目中是比较可爱的。他见梁惠王、齐宣王,把他们训得一愣一愣的。他说:“说大人则邈之,勿视其巍巍然”,意思说,那些大人物是可以藐视的,别看他们那么神气活现的样子。比较突出的是魏晋六朝风骨,这方面著作已经很多。我个人接触到魏晋六朝文章时正是高中一到高二期间,是反叛的年龄,内心对他们非常向往。对《世说新语》里那些故事、特立独行的作风和充满机智的俏皮话特别入迷。跟几个要好的女同学在一起,经常谈论竹林七贤,很想仿效他们的做派,当然实际上不敢。
古人和大自然比较近,那时当然不存在污染问题。我是在大城市长大的,对古人悠游山林十分羡慕,也就对所谓“隐士”很感兴趣。从东汉、魏晋以来由于乱世,隐逸成风,但是“盛世”也有不少读书人不愿做官而隐居的。孟浩然是一个。有一个词也是我中学时候听到后,觉得妙不可言,就是“泉石膏肓,烟霞痼疾”。后来查到,唐朝有一位高士叫田游岩,做了很短时间官就躲到山里隐居起来,唐高宗亲自登门拜访,问他身体如何,他说“臣所谓泉石膏肓,烟霞痼疾者”。就是得了绝症,离不开山林了。还有像南宋朱敦儒的的几首《鹧鸪天》是我十分欣赏的:“臣本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曾批给雨支风敕,屡奏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我最欣赏的是最后一句。后来发现毛泽东也写过“粪土当年万户侯”。但是前者看不起侯王是懒得做官,逃离政治;而后者蔑视万户侯是最终要消灭他们,自己称王。完全两码事。

今人不可能多读古文,但不可不读
我拉拉杂杂讲了这些,只是和大家分享一下我个人学中文的经历,和我自己的一些体会。诸位都是专业的中文教师,我可能班门弄斧。我的体会算不上学术观点,纯粹是个人的感受,一得之愚。举例也是挂一漏万,免不了片面性。我决不是提倡现在的小学生花很多时间大量学古文,更不提倡读经。我要说明的是,作为中国人打一点中文基础是一种文化底蕴,一种熏陶,不是作为实用的工具。有这个熏陶和没这个熏陶,跟人的思想深度、跟人的审美的品味是不一样的。然后在接纳外国文化时,在取舍之间你的品味也是会不一样的。而且中国文字、文学有那么丰富美好的东西,生为中国人,如果不知道欣赏,该多可惜!
现在是知识爆炸的时代,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我的旧学根底不算深,而现在的年轻人甚至要学我学过那些也没有那么多功夫。只能浅尝辄止,就是像到了一个精品店里,琳琅满目,你浏览过,知道有这种非常精致、漂亮的东西,你不可能有力量把它全买过来,但是你知道你看见过,以后想起来的时候知道还存在什么样的东西。如果你只进过卖粗糙、劣等货的商店,以为那个就是好东西,那见识、品味就是另一回事。进过精品店,有了这个见识,就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关于知识的古今差异,我少年时期已经感觉到了。我还可以讲我自己的一个故事:我们中学时候暑假是不留作业的,只要开学的时候交一两篇暑期读书心得的文章就可以了,读什么随便。有一年暑假我母亲让我读王勃的《滕王阁序》。那文章实在漂亮。王勃写的时候是十四岁,有名的神童才子,却英年早逝,活了不到三十岁。我那时刚好也是十四岁,少年轻狂,忽然觉得不服气。我说他也十四岁,现在我也十四岁,他假如从三四岁开始认字,整天念的就是古书,一天到晚就学写这种文章,那写到十四岁写出这样的文章来也不是什么太了不起。我现在光是中国历史就要比他多念一千年。我还得念外文、外国历史地理、数理化,等等。就是说,我会的东西他不会,他会的东西我不见得学不会,我当时就是这么认为的,我就写了这么一篇文章。还批评他年纪轻轻就那么悲观,自叹“失路之人”,无病呻吟。这“无病呻吟”是我从那些“新文学”的评论文章中学来的词,用上了,很得意。其实王勃的“谁悲失路之人”不见得是说他自己。那时就是少年狂。我的说法有一定道理,但是与王勃同时代有多少读书人,读的同样的书,也没写出《滕王阁序》这样的美文来,所以王勃还是了不起。
不管怎么样,现在的小孩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现在那些层出不穷的新电子玩意儿我都玩不过10岁的孩子,所以学古典文学占多大的比例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这就在于课本的编撰和老师的艺术,你怎么选、怎么教、怎么给学生以美感、为他们培育文化底蕴,为以后进一步登堂入室打下基础。
现在一天到晚讲爱国主义,其实爱国也不是空的,也不是专门为某一种政治服务。你有了这个熏陶,自然而然就对中国文化,对我们这个民族产生非常深厚的感情,觉得那是不可替代的,你的家乡、你的故土、你的这个精神故乡是不可替代的。不用人家来强制你,也不管是哪个朝代谁执政,都没有关系,这是一种永久的感情。
当年西南联大有一位历史教授叫皮名举,他说过这样一句话:“不读中国历史不知道中国的伟大,不读西洋历史不知道中国的落后。”就是说你一方面觉得它非常伟大,你非常热爱它,但你必须承认它在很多地方是落后了。他说这话是在抗日战争的时候,但是这个话我觉得什么时候都适用。说我们哪些地方不如人,落后了,并不等于你不爱这个国家、不爱这个民族。因为你知道它有这样的历史,它有这么美的东西,你已经欣赏了、你已经体验了。但是同时你觉得你应该承认它有哪些地方是那么不如人意,这就是为什么我特别维护鲁迅的地方。现在有很多人在骂鲁迅,但他的伟大和深刻也在于对我国我民深刻的认识。还有像胡适,表达的方式跟鲁迅非常不一样,而且后来政见也不一样,但是他们对国民的认识其实是相同的。包括陈独秀在内的这些人,都是热爱这个民族,但是同时他又特别深刻地感觉到它的不足之处。爱之深而虑之远,而责之切,觉得它需要改进的地方太多了。
以上是我学中文的体会,今天来跟大家分享,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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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本文为2014年4月13日,资中筠先生在南京亲近母语论坛的讲话增订和补充

 

佚名:汪曾祺先生著作入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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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先生著作入藏记 
   
  几十年前我喜欢上了汪曾祺先生的书,他的那篇“受戒”,我读了好几次,有常读常新之感,为了细品真味,我专门买了一本选有此文的《阅读与欣赏》,好多年成为我的“枕边书”。 
  贾平凹曾赋诗日:“汪是一文狐,修炼成老精”。他确实是经过修炼的真人,他的作品到晚年真是炉火纯青,出神入化,许多文学爱好者,都成了他的“粉丝”。后来知道他是沈从文先生的学生,就开始注意搜购他的作品,先是买到了他一本《晚饭花集》他在序中说他喜欢《世说新语》和宋人笔记,他的小说也是当代的“笔记小说”。受其影响,我也专门买了《世说新语》和《宋人笔记》几十本,想从中体味汪先生的文章神韵,作品轨迹。他是江苏高邮人,那里是水乡,他的作品也有了水的灵气,那篇“大淖记事”,使人想到沈从文笔下的“湘沅”情调,他称沈从文是“水边的抒情诗人”,“他的字是一个字一个字雕出来的”。在汪先生笔下,文字也极简洁朴素,他继承了沈先生的衣钵,他自己也是一个“水边的抒情诗人”。 
  其后,我又购到他的《草花集》《旅食集》《塔上随笔》《晚翠文谈》《汪曾祺小品》,他的散文写草木、写吃喝、写戏剧,均津津有味,头头是道,这与他的阅历他的学识是分不开的。他在剧团工作,很懂戏,他常写唱词,就又很懂诗,他还画画,山东画报出版了他的《文与画》,他的《汪曾祺画集》,据说一册已卖到600余元了。 
  1987年漓江出版社出了他的《汪曾祺自选集》,我当即邮购一部,多少年一直是书斋良伴,案头清供。是文学珍品,优秀读物。他也是一个文学伯乐,我们山西的曹乃谦就是他推介给文坛的,他不仅为曹为发表作品,作了评论、序言,他乐于为文学新人喝彩,捧场。 
  前几年上网,见有人售他北京版的《汪曾祺短篇小说选》,索价70元,踌躇再三,还是买上了,在这本书作者简介中他自谦到:“学无专长,兴趣又杂,岁月蹉陀,成就甚小”。但从此之后,他仿佛到了喷发期,写了许多小说,也写了不少精短随笔。从此,我见汪书就买,又买到了百花的《汪曾祺散文选》和《汪曾祺的春夏秋冬》《汪曾祺传》。江苏出了他的文集后一直没买到,他逝世后,北京出了他的全集,几经周折,总算买到了一部。 
  后来上孔夫子网,还有人出售他的自选集,虽然寒斋已有一部,但看到出售的是此书精装本,仅仅印了450册,于是也以百元高价一举购归,以作人生之纪念。 
  我还邮购过他一本《菰蒲深处》,正好那年认识了一个念师范的女孩,我便将此书转赠她了。在我这书是最珍爱的厚礼了。汪先生的书大约出了近30种,早期的《邂逅集》《羊舍的夜晚》已难寻觅,成为文物。他死后出的书则大多炒作,或分类选编,多处出版,或改头换面,重复选目,叫人生逆反之心,兴滥出之叹。如近期印行了《汪曾祺说戏》《汪曾祺主页》《汪曾祺谈吃》,虽印制精美,但多属冷饭,叫人不想再买了。 
  前些年还在长江文艺出版社邮购到《中国当代才子书.汪曾祺卷》,列入此丛书的还有冯骥才、贾平凹、忆明珠,这四位皆诗、文、书、画俱佳,是真正的当代才子了。细细检点,我入藏的汪氏著作已近20种,先生虽驾鹤西游,但他的作品却会永远伴随着我们。我也哼得一首小诗,以表达对汪先生的怀念之情:“读汪曾祺先生作品感赋: 
  “汪是一才子,文名天下知。大笔真老辣,小说好妩媚。善写食色性,绣口咳唾珠。也作诗书画,京城一布衣。曾写精板戏,娇女唱新词。曾赴琼花宴,金盘脍鲤鱼。故人陈小手,情僧小沙弥。彩笔描凡俗,语言见清奇。老来成文豪,业余作画师。兴起喝白酒,情多惹梦思。 
  吾爱汪夫子,书痴复情痴。吾爱汪夫子,儒雅天下知。吾爱汪夫子,仿佛滴仙人。吾爱汪夫子,书中词瑰奇。吾爱汪夫子,文狐成正果。吾爱汪夫子,当代一真儒。
 

20世纪20年代的国学推荐书目及其文化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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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20年代的国学推荐书目及其文化解读
2017-05-07 | 阅:  转:  |  分享 

  
    



指导学子读书治学的推荐书目(亦称导读书目),追溯其历史,最早的可能要算是敦煌遗书“伯2171号卷”子《杂钞》中的一个“唐末士子读书目”。该目共收书25部,以问答的形式出现。据王重民分析,该目虽说比较简单,但“密切结合着当时的实际情况,挑选了当时社会上最实用的书籍通行的注本,正是适应着当时一般读书识字的人的需要而编辑出来的。”(注:王重民《中国目录学史论丛》,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31—132页。)其后又有元代程端礼的《读书分年日程》,明末清初有陆世仪开列的《十年诵读书目》、《十年讲贯书目》、《十年涉猎书目》,清代有李顒的《读书次第》和龙启瑞的《经籍举要》。至光绪元年张之洞委托缪荃孙撰写的《书目答问》更是影响深远,鲁迅尝言:“我以为要弄旧的呢,倒不如姑且靠着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去摸门径。”(注:鲁迅《读书杂谈》,见《而已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33页。)《书目答问》不单是中国目录学史上的名著,而且因其为一大批后学指点学术迷律,故它在近现代学术史上也有重要地位。光绪十八年,梁启超撰写《读书分月课程》,分为“学要十五则”,“最初应读书”和“读书次第表”三部分,其中第二部分将西学书与经、史、子、理学书并列,是这一推荐书目承前启后的特点。

      

到20世纪20年代,推荐书目更层出不穷,从胡适、梁启超、章太炎、吴虞,以至1925年《京报副刊》孙伏园发起征求的“青年必读书十部”的书目,从2月11日至4月9日,刊出78位名流学者的书目,除胡适、梁启超再度亮相外,周作人、马裕藻、鲁迅、林语堂、沈兼士、顾颉刚、马叙伦、许寿裳、太虚等先后执笔。在《京报副刊》的征求之外,李笠、汤济沧、王浣溪、汪辟疆也开列出不少书目。推荐书目的出现,是与学问的分化与深化造成著作的大批量出现有关,也与古代雕版印刷术及近代石印术、铅印术的普及推广而造成著作的广泛流播有关,因为读书人面对浩如烟海的典籍,出现了张之洞所谓的“应读何书?书以何本为善?”的问题。在西学东渐尤其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注重文史典籍的推荐书目频频出现,一方面它是传统目录学“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余波不绝的表现,另一方面它也受欧美大学教授在授新课时开列参考书目风气的影响。两方面的融合,呈现出特别的意义。

      

一 国学推荐书目与国故整理

      

从语言文字到文学革命,从标点符号、分段、章回小说考证到有系统的国故整理,胡适所做的“下手工夫”,他是在研究问题和解决问题中输入学理,并“使人在不知不觉中感受学理的影响,”(注:见《胡适文存一集》,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531页。)进而引导人们走上再造文明之路。1919年7月,胡适自称是以外行的身份谈他“理想中的国文教授”,这篇演说辞主要针对民国元年的“中学校令施行细则”和当时的部定课程,提出一个中学国文的理想标准和他假定的中学国文课程,作为这两项设想的实现工具,胡适对教材的选择与教授法也贡献出“新鲜的意见”,其中“国语文”的教材应包括白话小说、白话戏剧以及长篇议论文与学术文三部分,而白话小说,“要看二十部以上,五十部以下”,“例如《水浒》、《红楼梦》、《西游记》、《儒林外史》、《镜花缘》、《七侠五义》、《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恨海》、《九命奇冤》、《文明小史》、《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侠隐记》、《续侠隐记》)等等”。(注:见《胡适文存一集》,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163页。)如此推荐白话小说以代教材,在当时是相当大胆的一种设想,这其实也是胡适1918年4月提出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的细分与深化。“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的宗旨,就是“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若要造国语,先须造国语的文学”,而“真正有功效有势力的国语教科书,便是国语的文学;便是国语的小说、诗文、戏本。国语的小说、诗文、戏本的通行之日,便是中国国语成立之时”。(注:见《胡适文存一集》,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44页。)万丈高楼平地起,以白话小说改换中学课程中的部分内容的试验,隐藏了他“要在三五年内替中国创造出一派新中国的活文学”的雄心;对于古文教材,他认为学生第一学年应读近人如康有为、梁启超、林琴南等的著作,而后三个学年所选教材也不同于以往的以几本古文选本为中心,范围更为宽泛,到1922年8月胡适写《论中学的国文教学》时,他列出以新式方法整理出的《中学国故丛书》,从《诗经》、《左传》到《元曲选》、《明曲选》共31种,并说“有了这几十部或几百部整理的古书,中学古文的教学便没有什么困难了。”(注:胡适《再论中学的国文教学》,见《胡适文存二集》,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556页。)

      

相隔两年,胡适发现他的一些主张有一部分是经得起试验的,有一部分却无法试验,还有一部分是不得不修改的。这期间胡适为扩大白话文学和科学方法论的势力,开始向传统寻求支持他的资源,国故整理这一工作开始启动。所以他在这篇《再论中学的国文教学》中着重对以前未曾考虑成熟的古文教材加以补充修正,大谈整理古书的方法如标点分段、删繁、加新注、校勘、辨伪、介绍评判(包括著作人小传、书的历史和价值),并将这些方法贯注到他开列的书目当中,如果说他与其出版商安徽同乡汪孟邹开办的亚东图书馆共同推出整理过的《水浒传》、《红楼梦》、《三国演义》等章回小说主要面向广大民众,古文教材则主要针对中学生,双管齐下,相辅相成。

     

 “整理国故”是胡适所谓新思潮的四个密不可分的环节中重要的一节,但是从“输入学理”转入此途,多少让那些曾和他站在一条战壕里的朋友和一些崇拜他的青年学生不明底细,但在胡适那里却有一种心安理得的贯通法。林毓生曾以五四知识分子中的陈独秀、胡适、鲁迅这三位领袖人物为例,阐述他们在西方文化的视角下,于传统政治秩序崩溃后所产生的整体性反传统主义(totalistic antitradi-tionalism)。其大意是,传统文化的病毒侵蚀了作为有机体的每件中国事物,“因此,如要打倒传统,就非把它全盘而彻底的打破不可。”(注:林毓生《五四式反传统思想与中国意识的危机》,见《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56页。)“但事实上,并不蕴涵他们已经与中国社会文化的遗产隔绝;也不是说他们因此便能够不承认中国过去在许多方面的成绩,或不声称中国过去有许多成就。”(注:林毓生《五四式反传统思想与中国意识的危机》,见《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50页。)其实他们三位之所以推崇西学而贬抑国故,“也主要是一种策略考虑:对中国人根深蒂固的复古思潮保持高度警惕。”(注: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21页。)而且他们反传统礼教时,“首先也是有意或无意地回到传统中非正统或反正统的源头上去寻找根据”。(注:余英时《五四运动与中国传统》,见《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57页。)传统已流入他们的血液中,他们无法割舍这种联系。这是一个多重面相的(multidimensional)和多重方向的(multidirectional)“文化矛盾的年代”,五四知识分子有其独特之处,“他们大部分迅速、有时还彻底地改变了心意”,“即使是不在几天之内,也能在几个月的期间里不断转变他的立场”。(注:余英时《文艺复兴乎?启蒙运动乎?》,见台北《联合文学》1999年5月号(第15卷第7期),第21页。)有了这种认识背景,我们似乎更能明白胡适、鲁迅等开书目的内在理路。

      

1923年2月25日《东方杂志》(第20卷第4号)刊出了胡适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该书目是应清华学校胡敦元等学生之邀而开列的,其目的是“只为普通青年人想得一点系统的国学知识的人设想”,但这个书目“也是一个法门”,那“就是用历史的线索做我们的天然系统,用这个天然继续演进的顺序做我们治国学的历程”,同时书目也可做为中小学校图书馆及地方图书馆藏书建设的指南。书目包括工具之部(收书14种)、思想史之部(收书96种)、文学史之部(收书78种),它在很多地方确实体现出胡适所倡导的历史的观念和系统的研究,“文学史之部”中他又选了四年前在《中学国文的教授》一文中所推荐的明清两朝小说,从《水浒传》到《老残游记》共13种,欲以此明示明清四五百年来语体文小说发展的概貌。书目的思路,其实就是他在《〈国学季刊〉发刊宣言》(写于1922年11月,刊于1923年1月)提出的研究国学的三大方向的另一种表现而已。在所开列的13种小说中,有7种是在亚东图书馆出版的,均有胡适的考证或序;他在书目中还将自己所写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章实斋年谱》、《五十年来的中国文学》和梁启超的《大乘起信论考证》和《清代学术概论》列入其中,以此法将自己纳入中国文学史、中国思想史的行列中,这是既开风气又为师的一种表现,试图以此引领年青的学生接着他的白话文学史和科学的思想史两条道往下走。

      

但胡适这个书目也有很大的缺点,很看重他的梁启超就指出其弊在“挂漏太多”和“博而寡要”,并分析胡适致误之由是“第一在不顾客观的事实,专凭自己主观为立脚点。胡君正在做中国哲学史、中国文学史,这个书目正是表示他自己思想的路径和所凭籍的资料”,“第二点误处,在把应读书和应备书混为一谈”,(注:梁启超《评胡适之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见《胡适文存二集》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110页。)另外卷帙浩繁,佛书过多,史部书缺乏也是胡适的书目之弊。《清华周刊》的记者也致信胡适,说胡适所指的国学范围同他在《〈国学季刊〉发刊宣言》中所指出的相差太多,而且书目太偏重思想史和文学史,因此希望他拟出一个“实在的最低限度的书目”。胡适在原书目中圈出39种另加《九种纪事本末》共40种,梁启超亦因《清华周刊》记者之督促,也于1923年4月26日“专凭忆想所及”撰成《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共分五类:修养应用及思想史关系书类,政治史及其他文献学书类,韵文书类,小学书及文法书类,随意涉览书类。仿佛同胡适相呼应一样,梁启超也将自己的《墨子学案》、《先秦政治思想史》、《清代学术概论》、《中国历史研究法》以及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列入目录。如果说胡适的书目在著录上多点明版本和书的内容,梁启超的书目在分类较细的前提下,更注意书的读法,如韵文书类中《楚辞》下的注语是“屈、宋作,宜熟读,能成诵最佳。其余可不读注释书,朱熹《楚辞集注》较可”。(注:梁启超《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见《胡适文存二集》,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100页。)这种指导性的注释语再加上所附录的《治国学杂话》,使得梁启超的书目有更强的实用性,但书目还是太庞大,收书约160种,让一般学生难以达到梁启超所谓的“依法读之,则国学根柢略立,可以为将来大成之基”(注:梁启超《最低限度之必读书目》,见《胡适文存二集》,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105页。)的目标,因此他依胡适之例,也圈定了30种“最低限度之必读书目”,相比之下,他们二人在1925年2月11-12日《京报副刊》上所开列的“青年必读书十部”,简明多了,或许主要是受编辑要求的限制吧,胡适在5部英文著作外开列的中国典籍是:《老子》(王弼注)、孙诒让《墨子间诂》、《论语》、《论衡》和《崔东壁遗书》,梁启超特别指出没开列外国著作,他的10部有6部在“最低限度之必读书目”中,《孟子》、《左传》、《荀子》、《汉书》、《后汉书》、《资治通鉴》(或《通鉴纪事本末》),另4部是《通志》二十略、王阳明《传司录》、《唐宋诗醇》、《词综》,他强调的三项标准是:“一、修养资助,二、历史及掌故常识;三、文学兴味。”(注:见1925年2月12日《京报副刊》。)即使是这两个小小的书目,我们也能看出梁启超和胡适的学术旨趣的细微差异,他们毕竟是一先一后的两代学人。

      

二 国学推荐书目与新式教育

      

以梁启超、胡适在当时的影响,他们所列的书目自然是一石击水,众所注目。1923年吴虞在成都菇古书局出版了《中国文学选读书目》,因为他认为梁胡二目范围太广,并不适合专门研究文学的学生使用,书目虽名“文学”,但并不拘泥于集部,推选要籍40余种;李笠亦认为梁胡二目随手掇拾,尽管指出应读之书,但“不示人以关系与旁通之籍,是犹假人以舟,而不助以楫”,故于1923年10月在他们及前人的基础上,自成《国学用书撰要》,类目分得更细。1925年上海寻源中学教师汤济沧参考梁胡等推荐书目,印行《治国学门径》一书,其中有自编的《中小学国学书目》,旨在为学生“指示研究国学途径之用。”(注:以上数例,参考了王余光、徐雁主编《中国读书大辞典》,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805—806页。)1925年4月汪辟疆写成《读书举要》,其缘起是“梁胡论列,可谓备矣;鄙意尚嫌过多,非今日学子所能尽读。……爰为芟其繁芜,补其漏略,不为高论,不事铺张,所谓约者博之基,简者久之业”,(注:汪辟疆《读书举要》,见《汪辟疆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页。)此目后刊于1926年10月《东方杂志》(第23卷19号),书目分上下两篇,上篇包括纲领、丛载、稽考三部,下篇包括哲学、史学、文学、文字学四部,共收要籍135种,每书之下附有读法指导。说是从简约入手,但仍大大超过100部。如此再回视胡梁二目,不难发现他们的书目都有浩繁的特点,有多少学生能按照他们的指示循序渐进呢?然而,他们为什么热衷于开列庞大的书目呢?

      

张恨水(1895—1967年)曾回忆他的蒙学教育:从七岁时开始在私塾念“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上下论”(《论语》上下两册),到13岁之前已学完了除《礼记》之外的“四书五经,”(注: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录》,中国华侨出版社1994年版,第3—6页。)这大概就是旧教育的普遍模式。随着科举制度废除和新教育的确立,学生所学习的内容不再是以“四书五经”为中心,以日本与欧美学制为蓝本的中国新学制,为学生们提供了更为丰富的课程,模仿日本1887年《小学校学科及其程序》制订的壬寅学制(1902年)和癸卯学制(1904年)的小学课程表中在传统的修身、读经、本国文字、读古文辞外,另加入算术、历史、地理、格致、国画、体操等新课程,而模仿日本1910年《中学校令施行规则》的中学课程表,在传统课程之外,新的课程更多,如外语、地理、历史、数学、博物、物理、化学、图画、唱歌、体操,(注:参见钱曼倩、金林祥主编《中国近代学制比较研究》,广东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08、112、171—177页。)可以感觉到在课时的分配中传统课程的中心地位在慢慢消减,而到“壬子·癸丑学制”(1912—1913年学制)实施时,无论是初等小学课程表、高等小学课程表,还是中学校课程标准,传统课程还在削弱,而新课目的内容越来越丰富,配制也越来越合理。1913年1月12日民国政府教育部令1号公布的《大学规程》中,将大学本科分为文科、理科、法科、育科、医科、农科、工科七科,每科下设若干专业,如理科下分数学、星学、理论物理学、实验物理学、化学、动物学、植物学、地质学、矿物学九个专业。如此因为分科分专业,使得学生有更多种选择的可能性,偏离疏远传统文化已是不可避免的事。而课程的增多,意味着学生学习时间的多次分割,更使得身处各种专业学习任务中的学子无暇顾及其他知识。而追求教育实用性,也使学生偏离人文;再加上五四迅风激浪式的反传统,使得中国传统的文史之学与大多数人擦肩而过。因此,胡敦元等四人在他们将要到外国留学之际,“很想在短期中得着国故学的常识”,而胡适也说“这四五年来,我不知收到多少青年朋友询问‘治国学有何门径’的信,”(注:胡适《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见《胡适文存二集》,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78页。)而胡适开列《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后,《清华周刊》的记者指出他们从中等科一年起到大学一年止的八年时间内,除必读的西文课程外,研究国学所达到的程度应值得考虑,因此希望胡适能开一个书目以助无论是学机械工程、化学还是哲学、文学、政治经济的学生能粗知中国文化大略。

      

为什么清华学校的学生有此举动呢?原来这一留美预备校的学制、课程、教材、教学法多照搬美国。罗素曾评说它是美国移植到中国来的大学校;其旨在“以培植全材、增进国力为宗旨,以造成能考入美国大学与彼都人士受同等之教育为范围。”(注:齐家莹《清华人文学科年谱》,清华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页。)但是胡适似乎要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来教导他们,说留学生“不肯读点国学书,所以他们在国外既不能代表中国,回国后也没有多大影响。”(注:胡适《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见《胡适文存二集》,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89页。)梁启超在开书目时,除引导学生入国学之门外更在其中灌注了人格修养的培育,故其书目首列“修养应用及思想史关系书类”。而在《治国学杂话》中,他谈道:我们中国教人做人向来是做一个整个的人的……我认为清华学生应当谋些极端的贯通融洽,应当融合东西文化,不要只代表一面做宣传者。”(注:冠《与梁任公先生谈话记》,《清华周刊》1923年3月1日(第271期),见齐家莹《清华人文学科年谱》,清华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2页。)两年后,已任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的梁启超依旧苦口婆心地劝导受过中学以上教育的中国人对于中国极重要的几部书籍,还是应该读一读的,并且特地将在清华的讲稿编成《要籍解题及其读法》,推荐了十部典籍,不过对学生而言,这一次语气要温和多了,有一种“理解之同情”,因为他深知学生在新教育体制下,读古书无兴味、无时间、读书不得要领的苦恼和难处。

      

新教育的兴起发展,其缺弱之处许多人士已经洞察,如蔡元培一方面强调“军国民教育”(相当于“体育”)、“实利主义教育”(相当于“智育”)、“公民道德教育”(相当于“德育”)另一方面也强调“世界观教育”和“美感教育”,1917年10月,蔡元培又进一步提出“沟通文理”的意见,即习文科专业者,不可不兼习理科中的某种专业;习理科的,也不可不兼习文科中的某种专业。胡适希望以开书目的方式引发学生治国学的兴趣;而梁启超想以开书目的方式为学生调配健康成长的营养,以固其根本,两人取径稍异,但从“最低限度”、“必读”这些字眼,可以看出他们殷切的期望。

      

此前,章太炎以更激烈的方式呼吁“学在民间”,反对官立学校,提倡自由讲学,1924年12月他在《华国月刊》发表《救学弊论》一文,批评当时学子治学不“以序进”,即不依识字——记诵——考辨这个步骤,大学亦有“恶制陋习”,“期人速悟,而不寻其根底,专重耳学,遗弃眼学,卒令学者所知,不能出于讲义”。(注:姚奠中、董国炎《章太炎学术年谱》,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367—269页。)稍后他又撰作《中学国文书目》,与前文批评学弊相辅相成,而此目“不专以史部为主”,共分经、史、子、集、文字训诂音韵、法律礼制六部,收书39种,章太炎虽倡导私学,但并不是要以传统书院替代新式教育,他开列《中学国文书目》,详示每种书的读法,只是欲以此救新式教育之弊。

      

三 国学推荐书目与启蒙救亡

      

1925年1月4日,《京报副刊》在头版征求“青年爱读书十部”和“青年必读书十部”,其中后一项是邀请海内外名流学者撰稿。在征求和刊发的过程中,我们能听到来自读者的很多声音,各抒己见,何谓青年,何谓必读,为何定在十部?课本是不是必读书?饱学之士爱读之书是不是青年的必读书?为什么对现实社会没有用的书那么多?往下追问,自然就要触及读古书与救国这一最敏感的问题。

      

这种质问让人想起了一两年前文化界对胡适整理国故的尖锐批评。陈独秀认为他是在“粪秽中寻找香水”,成仿吾、茅盾认为此举容易煽起乱翻古书的风气,茅盾虽承认“整理旧的”也是新文学运动题内应有之事,但在此白话文尚未在全社会立稳脚跟之际,“我们必须十分顽固,发誓不看古书。”(注: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22页。)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时间主要集中在1917年至1921年之间,费正清和赖肖尔说还可包括“更迟一些的整个思想运动,”(注:费正清、赖肖尔《中国:传统与变革》,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448页。)周策纵则将其上下限再加扩展,指1915年到1924年这十年,(注:周策纵《五四学生运动与新文化运动》,见《弃园文粹》,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页。)如果能再稍宽一点,1925年也算在内。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些国学推荐书目几乎全在这个时限内,它们是五四反传统的一种反拨,还是时代潮流不谐和的音符?《京报副刊》的“青年必读书”书目出现了中西调和的倾向,但整体看来,书目的重心无疑是偏向国学书,如马裕藻、沈兼士、易培基、马叙伦等几家的书目,几乎是清一色的国学书。在新文化运方兴之际,又转身回到传统的氛围之中,的的确确出现了一种矛盾,它给当时青年的感觉是重拾“字纸篓里的蔗渣”,而那些书籍“可以说,都是失时而不适用的无益而有害的,容易使人颓唐、衰萎的”,青年人应当爱读政治社会方面的书。(注:见《京报副刊》1925年3月10日(第84号)。)

      

在这种氛围下,顾颉刚填孙伏园寄给他的“青年必读书”单子,可真是费了不少脑筋。他开始准备专选中国史方面的书,觉得范围稍小而且自己正在研究,“但写出后,又觉得陈腐而且不赅备”,于是改题目,再缩小范围,放宽推荐书种数,避开引人误会的“必读”二字,终成《有志研究中国史的青年可备闲览书十四种》。所选14部书是《山海经》、《武梁石室画像》、《世说新语》、《洛阳伽蓝记》、《大唐西域记》、《唐人说荟》、《宋元戏曲史》、《元秘史》、《马可波罗游记》、《陶庵梦忆》、《徐霞客游记》、《桃花扇》、《西秦旅行记》、《南洋旅行记》。每部书都有精简的释语,应该说这份推荐书目是成功的,而且有特色。在书目刊出的时候,也刊出了顾颉刚写给孙伏园的长信,重提梁、胡两家国学书目,“于是大家说,他们提倡国故了,趋时的青年就弃其课业而读古书,有志之士也就骂国故之足以亡国!我对着这种盲从和盲骂,非常痛心,指出这种后果是趋时的人们把梁胡当作偶像崇拜,其实他们二人把一些整理的结果与方法告诉大家并没有什么不对。”(注:顾颉刚致孙伏园,见《京报副刊》1925年3月1日(第75号)。)顾颉刚是想把学术从纷繁复杂的社会里隔离出来,给予它一种独立性,而且认为“研究国学,就是研究历史科学中的中国的一部分,也就是用了科学方法去研究中国历史的材料。所以国学是科学中的一部分(如果是用了科学方法而作研究),而不是与科学对立的东西。”(注:见顾颉刚1925年12月下旬为《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所作的《一九二六年始刊词》,引自顾潮编《顾颉刚年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19页。)这种只问学问不管其他的看法,自然有其合理性,但将其置入当时的语境中,恐怕还是不容易说服人。

      

《京报副刊》在征求必读书的过程中,也先后收到江绍原、鲁迅、俞平伯三位的“白卷”(即无必读书目),江绍原说“我不相信现在有哪十部左右的书能给中国青年‘最低限度的必需知识’。”(注:见《京报副刊》1925年2月19日(第65号)。)俞平伯的意见和江绍原的差不多:“青年既非只一个人,亦非合用一个脾胃的;故可读的,应读的书虽多,却绝未发见任何书是大家必读的。”(注:见《京报副刊》1925年2月28日(第74号)。)自由民主的闸门已打开,这时再谈颇有专制意味的必读书,可能很直接地引起人的疑问和反感,交“白卷”并不奇怪。而令当时人大为震惊的是鲁迅交的“白卷”附注栏里写有这么一排文字,“略说自己的经验”:     



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

      

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注:见《京报副刊》1925年2月21日(第67号)。)

      

文章发表后,引起轩然大波,一些青年纷纷写信给孙伏园和鲁迅,指责鲁迅说话太匆忙,“有误一班青年,有误中国”;或者“鲁迅先生却提倡不读中国书,其爱中国,诚外国人之不若呵”,也有几位青年领会到鲁迅此举的深刻用意,“鲁迅先生交白卷,在我看来,实比选十部书得的教训多”,或认为中国古书是过去的记录,不能适用于现在,“‘君为臣纲’,是儒家的大纲,现在的遗老们因为执迷的太深了,所以会有复辟的运动。”(注:这批信以《有关“青年必读书”的一组材料》为题刊于《鲁迅研究资料》第22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43—58页。)鲁迅这些文字,强调是从自己的经验得出的,故纸堆里是觅不出生活的,同时这种极端的举动也许是一种策略上的考虑,在当时的波峰浪尖上,只能以激进的反传统才能抵制住复辟的风潮,稍稍松懈便前功尽弃。因此在1930年秋应老友许寿裳之请,为他在清华大学由化学系改读中国文学系的儿子许世瑛开了一个国学书目。于此,我们更能体会五四文化和五四知识分子的复杂性。在鲁迅之前,周作人也于1925年2月14日在《京报副刊》上开了一个书目,3本中国书(《诗经》、《史记》、《西游记》,7本外国书,他的态度好象温和沉静些,隔了几个月,他又撰写一篇《古书可读否的问题》,有可能是针对鲁迅而发:“我以为古书绝对的可读,只要读的人是‘通’的”。(注:见《周作人文选》第一卷,广州出版社1995年版,第372页。)又过了40年,他在一封信中重说旧事:“必读书的鲁迅答案实乃他的‘高调’——不必读书——之一,说得不好听一点,他好立异唱高,故意的与别人拗一调,”(注:周作人致鲍耀明(1966年2月19日),见《知堂书信》,华夏出版社1994年版,第413页。)周作人以世俗之眼看鲁迅,确有所得,但也遗落了一些鲁迅精神世界深层的东西。这也是鲁迅作为精神斗士孤独寂寞的原因之一。

      

20世纪20年代独特的时势,使得新与旧、中与西、破与立、启蒙与救亡等诸多问题凸显于世,使本来很单纯的国学推荐书目与国故整理、新式教育和启蒙救亡等问题纠缠在一起,现出它的多义性和复杂性。推荐书目的开列者基本上都是大学教授或文化界的名流,他们的导师心态是溢于言表的。他们如何选择、组织书目的内容,可见时势在他们内心引起的波澜,倘就思想意义而言,鲁迅交的“白卷”,以其极端的形式,更能昭示它的深刻性,给人留下巨大的思考空间。



徐雁平. 20世纪20年代的国学推荐书目及其文化解读[J]. 学术研究, 2000(10):96-103.

 

张爱玲参加的一次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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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参加的一次聚会

2016-01-19 16:16:44来源:南方网作者:祝淳翔

1955年,张爱玲赴美国时的护照。

  新中国成立后,曾经风靡一时的女作家张爱玲似乎逐渐销声匿迹了。直到20世纪80年代,先是张爱玲的旧相识柯灵在《香港文学》1985年2月号以亲历者身份发表《遥寄张爱玲》,是“祖国大陆第一篇最新评价张爱玲作品的文章”(李子云语);不久,张的代表作《倾城之恋》又在《收获》杂志(1985年第3期)旧文新刊,张爱玲的名字遂在大陆由沉寂多时而逐渐浮出水面,为更多人知晓。3年后的其佩《也说张爱玲》(《新民晚报》1988年6月4日)一文,则以写公开信的形式,首次揭橥一段陈年旧事:

  张爱玲的名字刚传开的时候,我们一些朋友似都感到这位作者才气逼人。但对她的作品喜爱程度不一。你好象(像)跑在最前头。我想就在这时候,四十年代初吧?你和你那位形影不离的朋友,去拜望过张爱玲。这是当时你亲口对我说的,四十多年了,不知还记得否?

  其佩文中“你那位形影不离的朋友”便是曾经的《申报》同事董鼎山的弟弟董乐山。

  其佩是老报人沈毓刚(1920—1999)的笔名。沈氏早年就读光华附中,1942年毕业于之江大学英文系。读大学时即以笔名沈翊鹍,在《万象》杂志发表科普小品的译文。抗战胜利后,他进入新闻界,在《申报》先后担任副刊编辑、采访部记者、电台新闻稿编辑、国内新闻版编辑,并参与《辛报》《中国文摘》《宇宙》《袖珍》等报刊的编辑工作。上海解放后,他加入《亦报》社,1952年11月后《亦报》并入《新民晚报》社。1982年元旦《新民晚报》复刊,沈氏主管副刊《夜光杯》。

  侨居纽约多年的董鼎山与沈氏相识于抗战胜利那年。在《追思沈毓刚》(《新民晚报》1999年6月26日)的悼文里,董鼎山回忆和沈氏“初次相识是一九四五年”。那年董先生“在圣约翰大学毕业,秋间考入《申报》当记者,毓刚也在同期考入,他充任了文艺副刊助编,我是吴嘉棠麾下的外交实习记者”;“凑巧的是,我们在新闻界都有兼职,都在那时甚广销售行的《辛报》工作”。董文也提及20世纪80年代初期某天,当发现其佩就是沈毓刚时(文中“我们早已在柯灵先生所编的副刊页上成为神交。他的笔名是其佩,我的笔名是坚卫”,《大美晚报·浅草》),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啊,其佩原来就是你!”“好似重新相识”。在董先生的印象中,沈毓刚是笃于友情的“这么一位君子,要把什么细节都搞得清清楚楚”。

  20世纪80年代,沈毓刚在《新民晚报》以“其佩”“方晓蓝”笔名,以书信形式所撰写系列千字文,谈及上海解放前的小报及方型周刊,谈40年代与同为《文汇报·世纪风》作者何为、晓歌(坦克)、越薪(束纫秋)、黄裳等的友情,谈自己中学时期对青年钱钟书的观感,还忆及弥洒社的掌故,与文坛名家巴金、陈蝶衣等的交往等,都极具史料价值。

  尤其是其佩《也说张爱玲》文中,还谈及自己与张爱玲有过一次宴饮之交。而出席者之中,竟然有夏衍。这一细节此前无人说及,有着填补历史空白的价值。

  我与张爱玲也有一次奇特的会面,是在你拜望她十年以后了,五十年代初期。前辈友人龚之方和已故才子唐大郎说是晚上请客,约我作陪。那时他们正在办一份报纸,常常请客。我到得较早,接连而来的客人都使我吃惊。第一批来了三位:夏衍、姚溱、陈虞孙,他们当时是上海宣传文化系统的主要领导人。随后而来的——则是张爱玲。

  吃饭的地点是一位富有者的私人厨房,菜很精致。那次饭也吃得有点尴尬,谁也没有说多少话。之方兄擅长交际,大郎兄妙语如珠,那晚都没施展出来。大家斯斯文文地吃饭,我也不记得张爱玲说过什么话。那时是解放初期,干部似不宜在酒家露面,就选了那样一个冷僻的地方。

  事后我问龚唐两位玩的什么花招,他们回说有点事请示领导,同时夏衍同志想见见张爱玲,并托他们两人劝劝张爱玲不要去香港。我想,这是真的,我读过柯灵同志写的充满深情的怀念文章,就谈到夏衍同志对张爱玲作品的厚爱。张还应邀参加过上海第一次文代会。到了1953年,张爱玲还是去了香港。我不记得是否曾向龚唐告别。现在也说不清她当时该不该走?

  她能经受得住不久接连而来的“运动”的“考验”吗?她能度过那疯狂的年代吗?结局会不会象(像)姚溱同志那样凄惨呢?我想她那高傲的自尊心,无法忍受各种原始、野蛮的凌辱。然而我也不想说她走得好。中国有多少知识分子经受了苦难的历程,亲历了扭曲的道路,懂得了应该自我思考。我又想说,她走了也许是幸运。我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矛盾中。

  由于年长日久,沈老的回忆不无小疵,例如张爱玲是1952年7月赴港继续学业的。但沈文所透露的关键信息,对于澄清张爱玲研究中的一段迷雾,其意义不容小觑。

  首先,沈文所述20世纪50年代初期龚、唐所办报纸,当指《亦报》。该报创办之初,沈毓刚即由唐大郎介绍,任编辑主任。想来沈氏是作为主编唐大郎的助手身份出席此番聚餐的,从而保证了这段记忆的真实可靠。此外,那处富有者的“私人厨房”,我估计八成是在龚、唐的知交胡梯维家。

  上海解放初期,夏衍执掌华东宣传部,是上海文教工作的实际负责人。这位文人本色的革命家在与秘书李子云的谈话录中,当谈及如何能欣赏“离政治太远”的张爱玲的作品时,说过:“我认识张爱玲和读她的作品,是唐大郎给我介绍的。……欣赏张爱玲的作品和希望她能在大陆留下来,一是爱才,二是由于恩来同志一直教导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这一方针。”(李子云《往事与今事》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第40—41页)

  在绝大多数人的印象里,张爱玲是个家国概念淡薄、政治取向模糊,价值认同偏向个人主义的作家。然而很多人也都注意到,新中国成立之初,张爱玲颇有一些顺应时势的特异举动。如她创作《十八春》时,会于小说的尾声处安排主要人物齐赴东北建设新中国(这条光明的尾巴,日后在改编成《半生缘》时被整个芟除);又如她受邀出席1950年7月的上海第一届文代会。与此对应,也不难从《亦报》上看出一些端倪。

  如,《亦报》1950年6月14日有一则补白《文字与题目》透露说:“前天,从前的女作家郑家瑷到本报社来配报,端木洪招待她,郑家瑷对端木洪说,《亦报》上的《十八春》,我看了几天,就晓得是张爱玲写的。其实郑家瑷的眼光还不算厉害,那位东方螮蝀,他看见《亦报》上登《十八春》的预告时,便告诉人说,这三个字的题目,可以断定这篇小说是张爱玲写的。”又如:“我还写了一封信给张爱玲先生,要求她也为《街头杂写》经常执笔,你记得吗?她写的那本《流言》里,有许多地方,都是现在《亦报·街头杂写》中的结构。”此外,唐大郎还借推荐连载小说《白鼻头记事》之际,大段引用张爱玲《茉莉香片》《沉香屑》的开场白,并夸赞说“永远忘记不了张先生文采之美”。

  上述种种似乎表明,此时张爱玲的名字和身份不再尴尬,已悄然摆脱了曾是文化汉奸妻子的阴影,重新融入新时代的作家行列。

  抗战胜利后,正是在龚、唐的帮衬下,张爱玲得以出版增订本《传奇》,此时夏衍便读了张的作品;新中国成立后,又得龚、唐的引荐,与夏衍等文艺界领导同席就餐,进一步增进了彼此的认同感,即便言语交流不多,相互间恐怕已有了一些默契吧。

  摘自《档案春秋》


 

孙承泽:隐居西山撰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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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承泽:隐居西山撰明史
北京晚报 [微博] 张程2016-03-23 

明亡清立后,如何写前朝史成了当时的史学家必须面对的问题。当时的史学家中,最高调的是自称“江左遗民”的史学家谈迁,谈迁终身不仕,立志撰述一部明朝史书《国榷》。顺治十年,谈迁北上京师。此行是为搜集明朝逸闻,并实地考察遗迹。谈迁探访的主要人群是曾在明朝任职、如今在清朝为官的汉族官员们。包括祖大寿、洪承畴等一批降将和降臣。

也就是在这次北上时,谈迁知道了一些史学家已经在默默为前朝撰史,其中就包括时任吏部侍郎的前朝旧臣孙承泽。但介于政治形势,孙承泽的著作秘不示人,只有少数同僚知晓,选择秘而不宣,或许是孙承泽作为一个降臣、一个封建士大夫,为自己保留的一点点尊严,人性之复杂可见一斑。

孙承泽:隐居西山撰明史
孙承泽的石桧书巢以及他的《庚子销夏记》,记载了他的书画鉴赏心得。

撰写明末历史秘不示人

清朝以承继明朝正朔自居,入关后公告在京明朝各衙门官员“照常任职”,原有品级乃至职位一概承认。于是,清初的政治体制中就有了一个身跨两朝的官员集团。社会舆论对这群人一开始就大加鞭挞,极少数人称呼他们为中性的“陷北诸臣”,绝大多数人斥责为“降臣”、“道貌岸然”等。清朝在中国的统治日渐巩固,而舆论对他们的批判却日渐严厉。

这些降臣们也颇有自知之明,自觉不容于舆论,自动夹起尾巴做人。有的人过着“衙门—府邸”的单调生活,公事之余闭门不出,不论著、不见客,独自对抗严酷的余生;有的人醉心诗会和戏台,在延续明末文人舒适生活之余,从诗词戏剧中重温“故国衣冠”;有的人流连于古迹和寺庙,显示自己没有政治野心之外,在幽寂之中寻求心灵的解脱;更有甚者,如降清的“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鼎孳,崇佛向善,洗心忏悔,持诵佛经,公开祈求早日登岸……降臣们只在小集团内部保持有限的交往,慢慢形成了一个低调、封闭的圈子。

笔者无法考证以明朝遗民高调自居的谈迁,是如何在十多年后打入降臣圈子的。也许,谈迁发愿为故去的明朝写一部史书,勾起了旧臣心底隐藏着的一丝表达欲望。不少降臣接待了谈迁,提供了各自掌握的明朝史料,或者做了“口述历史”般的记录。

一天,谈迁拜访曾任太仆寺少卿的曹溶。曹溶是崇祯十年进士,明末御史。他郑重地向谈迁展示了科场前辈孙承泽(崇祯四年进士)写的《崇祯事迹》一书,告诉谈迁孙前辈辑录《崇祯事迹》若干卷,“不轻示人”。自然这套书最后不可能送给谈迁,但是他记下了“孙承泽”这个名字。

巧的是,在“江左三大家”之一的秘书院侍讲吴伟业那里,谈迁遇到了孙承泽。这一天,吴伟业留谈迁在家吃饭,席间说到自己的同年、吏部侍郎孙承泽撰写了《四朝人物传》。那是一套卷帙浩繁的史籍,孙承泽秘不示人。吴伟业恳求了一年多,才借了若干内容一睹为快。孙承泽一再叮嘱吴伟业“戒勿泄”。吴伟业现在展示给谈迁看,告知:“君第录之,愿勿著其姓氏于人也。”意思是你可以引用这本书,但是不能暴露原作者的信息。可见,当时孙承泽是在秘密整理、撰写明末的历史,即便是吴伟业这样的同年好友兼降臣圈内人,他也秘而不宣。

那么,孙承泽是什么人?他又为什么埋头著史呢?

自杀未遂与两次投降

孙承泽祖籍山东,出生在北京,是一个“阔官”。现在北京城还有“前孙公园胡同”、“后孙公园胡同”,并非此地有“公园”,而是这两条胡同所在地原来是孙承泽家的“孙公园”,可见孙承泽生长在一户家境殷实的北京人家。他从小接受系统的儒家教育,从青年时代起就喜好读书、藏书,其书房“云凫阁”以藏书过万而享誉学界。

崇祯四年(1631年),孙承泽中进士,时年38岁。之后发河南,先后任陈留、祥符两县知县,因为政绩卓异,在崇祯十年(1637年)入京任给事中,官至刑科都给事中。给事中和翰林、御史一样,是清流显要职位,非进士中的佼佼者不授。其中,给事中属于“谏官”,理论上负责监督皇帝的言行与施政,有“封驳敕令”的大权,同时监督官府行政,又是清流职位中实权最大者。六七年的给事中经历,使得孙承泽既有机会接触到最高层的所有政文,又能近距离地观察明末政治核心的决策,留意其中的祸福得失,这非常合孙承泽的脾气秉性,真可谓是“人职相宜”。

一片光明的前途,被李自成的大顺军击碎了。甲申年起义军攻陷北京城,崇祯自缢!

孙承泽顿时面临着生死抉择!

孙承泽的第一选择是“自经”。他在书房中试图悬梁自尽,仆人很快发现并救他下来;孙承泽继而服“片脑”自杀,强烈的恶心把毒药呕吐了出来;孙承泽又跳入庭院中的观赏井自杀,再一次被仆人救起来。孙承泽在解悬、呕药、挽溺三招都失败后,放弃了自尽的念头。有人批评孙承泽自尽是“假惺惺做戏”:你有本事别在家里自尽啊,找个没人的地方上吊,看谁来救你?

很快,大顺军抓住了孙承泽。他只求速死,表示要为明朝殉难。但是抓住孙承泽的起义军将领是个河南人,感念他在河南任职期间做过好事,不仅没有为难他,还好吃好喝招待着,“温言慰藉”,劝说孙承泽投降大顺军。当时,大顺朝如日中天,大有取代明朝的架势。孙承泽考虑再三,最终投降了大顺,出任大顺朝的“四川防御史”。

这是孙承泽的第一次投降。南明建立后,惩治投降李自成的大臣,兴起“从贼案”。孙承泽列名其中。他这个四川防御使,就职后还没来得及赴任,李自成就兵败山海关,大顺朝眼看着呼啦啦就要倒塌了。孙承泽无心与大顺朝同生死共命运,而是弃官潜逃,隐藏在北京城里。

南下的八旗铁骑很快进占北京城,公告招降明朝官员。孙承泽就在顺治元年(1644年)五月降清,重又当起了刑科都给事中。

降臣仕途顺利心里压抑

异常激荡的局势,在短暂的时间内,裹挟着人群、冲击着观念、撕裂了河山。等尘埃稍稍落定,人们惊讶地发现自己和他人都面目全非,甚至狰狞可怕。孙承泽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

有人为孙承泽等降臣辩护,认为没有必要要求官员为一个腐败没落的王朝陪葬。相反,良禽择木而栖,他们可以在新朝里发挥才干,建立功勋,实现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的双赢。这是现实主义的辩护。很多降臣投降清朝后也的确做了不少好事。但是,政治和道德并不绝缘。道德一定要约束政治,失去道德约束的政治会野蛮生长。万难之处,就是其中的限度如何把握,孰轻孰重、孰进孰退?

好在,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达成一致:无论降臣群体取得了多大的功勋,他们在道德上已经破产了。上自洪承畴,下自孙承泽等人,他们都默认自己道德破产,羞于谈论纲常伦理、忠孝节操等话题。

客观地说,孙承泽在清朝算得上平步青云。他在降清当年就转任吏科都给事中,升任太常寺少卿;顺治二年升为通政使司左通政,太常寺卿;顺治四年任大理寺卿;顺治五年升兵部右侍郎;顺治八年转吏部右侍郎,第二年升吏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其中多次超常提拔,短短几年就成长为位高权重的核心官僚之一。如果明朝尚在,孙承泽也很有可能取得不了如此辉煌的仕途。

然而,仕途越顺利、地位越显要,降臣们的心理压力可能就越大。他们的内心充满矛盾,一方面越来越在意现有的身份地位,力图保全荣华富贵,另一方面又对故国旧朝不能彻底忘怀,有时在镇压明朝余孽的时候难保“政治正确”原则。狠狠心,他们既要对仕途苦心经营,揣摩满族权贵的心思冷酷决策,又常常因为“非我族类”的尴尬和读书人的坚持而遭到贬斥,甚至羞辱。走出紫禁城、离开衙门口,他们猛然发现社会舆论的鞭挞开始升级,自己已经成为“卖国头目”、“汉奸魁首”了。无法衣锦还乡,只能忍气吞声。

降臣们封闭在府邸中自嘲:“不是昔日貌,白须难认吾……官休休未得,忸怩说仙都”。夜深人静难以入眠时,“欲寐不成寐,如有深彷徨”,只能“耿耿天为曙,缄泪拥衣裳”。这是一种无法向外人道的羞愧、苦闷。随着年齿渐长,同类人逐渐星散,新入仕的汉族官员又非同类,他们无法言说的心理矛盾只能越来越重。

位于和平门南后孙公园胡同的安徽会馆,规模曾居在京会馆之首,安徽会馆大戏楼是北京目前仅存的四座民间戏楼之一,也是目前四座戏楼唯一没有正式启用的戏楼。

孙承泽:隐居西山撰明史
安徽会馆大戏楼内景

提前“退休”因祸得福

清朝并非重用这些降臣,而是利用而已。清朝的统治者从心底里鄙视这些人。摄政的多尔衮就公开评论龚鼎孳,“此等人只宜缩颈静坐,何得侈口论人”。意思是你们夹着尾巴做人就是了,还要什么表达、要什么认同呢?孙承泽等人既失去了社会舆论的认可,也没有获得效忠的新朝的肯定,两头受气。

顺治十年(1653年)二月,吏部尚书出缺。孙承泽作为首居其次的吏部左侍郎,就新尚书人选上奏发表意见:“吏部尚书权衡所寄,得人为难。伏见大学士陈名夏在吏部时,颇能持正,请以名夏分理部事,必能仰副澄清之治。”他明确希望同为降臣、如今已经是大学士的陈名夏分管吏部。

顺治皇帝阅读奏章后,对阁臣们说:“朕见承泽此疏,洞其隐微,代为含愧。彼意允其所请而用名夏,则于彼有利;否则,又将使朕猜疑名夏也!”顺治皇帝的态度也很明确,他认为这是孙承泽在耍小聪明。这暴露出顺治皇帝根本就不信任孙承泽,也不愿意让陈名夏去掌握吏部。顺治皇帝以“侍郎推举阁臣,有乖大体”为由,责令孙承泽回奏明白。

事实上,高官出缺,朝廷大臣相互举荐,自古有之。皇帝有时也让臣工们推荐人选,名为“廷推”。孙承泽推荐陈名夏,不算唐突。此外,大臣就负责领域发表意见,有没有“越界”,完全由皇帝认定。孙承泽此举,如果君臣相得,一点儿问题都没有。顺治皇帝龙颜大怒,反映出孙承泽在皇帝心中毫无分量。

孙承泽双颊流汗、两腿战栗,颤抖着听完转述的圣谕。辛辛苦苦十年,自以为是身居显要的高官,突然发现自己还是一个不能发表意见的小人物。他的委屈、失落可想而知。还解释什么呢?还留下来干什么呢?孙承泽抛开之前的奏章不论,直接以“两耳重听”以由,乞求顺治恩准退休。顺治皇帝也不挽留。同年三月,孙承泽“病免”,时年61岁。

第二年,孙承泽推荐过的大学士陈名夏因为妄议朝政、党附多尔衮被绞死。以此为由,朝堂上兴起了一股党争案,一批与陈名夏有关的降臣和汉族官员遭到清洗。孙承泽幸运地因为提前退休而免于株连,也可算是因祸得福。

隐居“退谷”闭门著书

孙承泽退休后,对世事是失望的,对自己的一生也是不满意的。他本质上是一个书生,人生在世要立德立言,希望留下一些精神遗产。可是自己早已道德破产,立德无望,只得转而专心立言。这是一批降臣的现实选择。比如,降臣王铎就认为:“天下后世读而怜其志者,只此数卷诗文耳……倘吾兄弟他日得以诗文书法传,是以不愧前人。”文章千古事,能证明孙承泽来过人世间,能传承思想给后世。

于是,孙承泽离开闹市中的孙公园,来到位于北京西山卧佛寺西边的樱桃沟,营筑退谷,自号“退谷逸叟”。在余下的二十年里,孙承泽在退谷中闭户著书,日不释卷,寻求个人的价值和内心的解脱。

孙承泽:隐居西山撰明史
孙承泽:隐居西山撰明史
孙承泽的《天府广记》和《春明梦余录》是研究北京历史不可或缺的珍贵文献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记载的孙承泽的作品,就有撰述二十三种、四百余卷。他的作品,既有《孔易传义合阐》、《尚书集解》、《禹贡考》等经义之书,又有《水利考》、《典制纪略》、《治河纪》等经济之书;既有《春明梦余录》、《天府广记》、《人物志》等地方志书,又有元明《典故编年考》、《典制纪略》、《寰宇纪略》等制度典籍……这是一项庞大的工作。考虑到他当时年过花甲,这项工作的难度更大。

在诸多作品中,最有价值的,在笔者看来就是史书了。因为孙承泽在明末担任给事中的经历,加上明亡后他有意识地搜集散失的大内史料,所以他所编著的《山书》、《思陵勤政记》、《思陵典礼记》等明末历史,保存了丰富而珍贵的资料;他所撰述的元、明两朝典章制度类图书,征引详实,分条细目,是重要的制度类工具书。孙承泽原本藏书众多,又在王朝更迭的乱世广为搜罗史籍档案,掌握了充裕的史料。我们可以想见,在西山脚下人迹罕至的山谷中,一个老人二十年如一日,埋首史料典籍,奋笔疾书。他不是简单的整理、编辑历史,而是以史为鉴,总结前人的兴亡,用历史关照未来,蕴藏着一个明朝旧臣的苦心。

历朝历代都重修史。清廷以天下正朔自居,延续修前朝正史的做法,在顺治二年五月开馆纂修明史。无奈明代典籍散失严重,修史缺乏史料,尤其是天启、崇祯年间史料。清廷下诏购求遗书。但是,民间疑虑重重,献书者寥廖无几。孙承泽可能是当时北京地区保存明代史料最多的人,尤其是他收藏大量明末奏疏,是宝贵的第一手资料。但他的内心也是充满疑虑,对清朝忌讳多多,将史料隐瞒不报。直到康熙七年,朝廷再次下诏求书,允诺“虽有忌讳之语,亦不治罪”,孙承泽这才在当年九月上奏“时职养山中,因检旧日抄存,辑成十八卷,装成七本,呈送前来”。他献上的这十八卷史书,就是自著的明末历史《山书》。

孙承泽晚年的另一大贡献,是收藏了大批书画,并作鉴赏。他在退谷中潜心赏画、跋画,研究书画。孙承泽的鉴赏,除了注意书画真伪和价值以外,以史学家的角度,把书画作为历史证物,来补充史料记载之漏,纠正历史记载之误。他把书画鉴赏的心得,写成《庚子销夏记》一书。两三百年来,孙承泽以一名书画鉴藏家留名于世。他在书画界的名声,远胜于在政治、历史等领域的名声。不知道孙承泽地下有知,做何感想?

孙承泽退休后,也教子孙读书。但是,子孙有想参加乡试或者应仕当官的,孙承泽都加以拦阻。他不让子孙当官,要求家人“衣食粗足,当知止足”。孙承泽背负汉奸之名,加以宦海沉浮多年,深知政治险恶,不让子孙参与其中。

孙承泽死于1676年。死前一日,他沐浴更衣,坦然赋诗云:“进退死生两大事,孤心留取照幽墟。”

居住地孙公园仅留胡同名

孙承泽隐居“退谷”,在他的“石桧书巢”里,写下来了很多极具史料价值的作品,《天府广记》和《春明梦余录》正是其代表作。这两部书详细记载了京城和樱桃沟的景物、古迹,至今仍是研究北京历史不可或缺的珍贵文献。

除了作品,孙承泽给后人留下了的地名,“退谷”、“退谷亭”为人们熟知。除此之外,还有“孙公园”,这个地名少有人知道。不过,它以特殊的方式留存下来。西城区有个后孙公园胡同,还有个前孙公园胡同。后孙公园胡同东起万源夹道,西连兴胜胡同。而在后孙公园之南,那条东西向的胡同则称为前孙公园胡同。这两条胡同因孙承泽花园得名。

隐居“退谷”之前,孙承泽就居住在位于孙公园的宅子内,宅中建有研山堂、万卷楼、戏台和花园。“万卷楼”是孙承泽藏书的地方,上下共14间,存放其费心收集来的书籍。万卷楼的对面,越过花木扶疏的庭院,有一大厅,即“研山堂”,是孙承泽会客写书的地方。中间有一大戏楼,那是他宴客演戏的地方。孙宅在乾隆时称为孙公园,光绪时,孙公园分为前孙公园、后孙公园两地。继孙承泽之后,清代曾有许多名人在此居住,如乾隆朝内阁大学士翁方纲、刑部员外郎孙星衍、以藏有甲戌本脂批《红楼梦》而闻名的刘位坦等。同治八年(1869),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与其兄湖广总督李瀚章及淮军诸将集资购得孙公园的大部分,建安徽会馆,同治十年落成。光绪二十四年(1898),这里曾是康有为等维新党人的活动场所。光绪二十六年会馆为八国联军所占,设德军司令部于此,附近房屋遭焚毁。(文/张程



 “孤心留取照幽墟”的孙承泽

                                                 作者古槐蜂

      在北京地方文献中,明代以前的著作,保留得已经不多了。所有纪录顺天事之书,在清代初期还没有比孙承泽著《春明梦余录》、《天府广记》更详备的。现存明万历本《顺天府志》(1593年刊印)仅有六卷,很是简略。明孙国敉著《燕都游览志》,有四十卷,但早已失传。郭造卿著《燕史》虽有一百二十卷,现仅残存三十四卷。

      《春明梦余录》主要记述北京的历史掌故、典章制度和名胜古迹。“春明”原为唐都长安三座东门的中门之名,后作为“京城”或“都城”的通称。孙承泽仿北宋宋敏求《春明退朝录》、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诸书之名,而名曰《春明梦余录》。

      孙承泽生活在明末清初动荡纷乱的时代,一生经历坎坷。孙承泽字耳伯,号北海,顺天府上林苑(今北京市大兴县)人。崇祯四年,中辛未科进土。崇祯朝官至刑科都给事中。

      甲申之变,李自成进京。孙承泽先是“入玉凫堂书架后自缢”,被书房里的仆人解救;继服片脑,又呕出;继投井,又为仆救。不久,被大顺军逮捕。大顺取代明朝。孙承泽降附大顺,被委任为“四川防御史”。受职后,未就任。李自成山海关兵败,旋撤出北京。孙承泽遂“潜回上林,养疴村落”。

      清军入关,孙承泽仕清,官至吏部左侍郎管右侍郎事。顺治十年,在满州贵族统治集团两派角逐中,孙承泽被挤下台。

       顺治十年二月,孙承泽在吏部尚书高尔俨以疾乞罢之机,疏请由大学士陈名夏重新分理吏部。此事史载:“吏部尚书权衡所寄,得人为难。伏见大学士陈名夏在吏部时,颇能持正,请以名夏分理部事,必能仰副澄清之治。”顺治帝览奏。对阁臣说:“朕见承泽此疏,洞其隐微,代为含愧。彼意允其所请而用名夏,则于彼有利;否则,又将使朕猜疑名夏也!”因以侍郎推举阁臣,有乖大体,责令回奏。其时,已惩治睿王多尔衮党羽,陈名夏危若悬卵(陈名夏后以私议清初弊政,党附睿王,被处绞死)。

      孙承泽疏荐陈名夏,顺治帝阅奏后愠怒。承泽览旨,战栗引罪,以两耳重听乞休。同年三月,孙承泽“病免”,时年六十一岁。

      孙承泽退食后,杜门却轨,不问朝事,在前门外章家桥西的孙公园和西山卧佛寺旁的退翁书屋专心致志地从事撰述。孙承泽家住在前门外章家桥西,有研山堂(即孙公园,後为安徽会馆)。他还说:“余家有别业在天坛北……,小亭数楹,题曰闲者即是主人(见《天府广记》卷三十七《名迹》)”。清顺治十一年,又筑室西山卧佛寺旁“水源头”(今樱桃沟),“有碣曰退谷。谷中小亭翼然,曰退翁亭……(见《天府广记》卷三十五《附退谷》)”。

       据《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等书记载,孙承泽先后著书四十三种。在众多著述中,记述考订明代朝章典故用力最勤,对万历、天启、崇祯三朝尤为着力。其中以《春明梦余录》一书最为突出。《春明梦余录》共收录明人奏疏二百六十三人,四百五十五篇,又内阁、六部等公疏二十三篇。而崇祯十一年[明]陈子龙等选辑的编选时间最晚、搜集文集奏疏最多、卷帙最大的明代总集《明经世文编》仅收录了其中的九十八人,一百九十五篇。《春明梦余录》所收的夏言、张璁、张居正、王家屏、高攀龙、叶向高、沈鲤等人的奏疏,大部甚至全部未被收入,孙承宗、魏大中、黄道周、倪元璐、南居益等人的文集奏疏则未及收入《文编》,至于朱国桢、王嘉谟等绝大多数未有文集著录者,多赖《春明梦余录》引录而传世,所录孙承泽本人奏疏十四篇,因未刊文集,也赖《春明梦余录》保存传世。《明经世文编》所未及收入的一百六十五人,基本上都是明启祯时代的人。因此,《四库全书总目•子部•杂家类》著录说:“……于明代旧闻,采摭颇悉。一朝掌故,实多赖是书以存。且多取《实录》、《邸报》,与稗官野史据传闻而著书者,究为不同。故考胜国之轶事者,多取资于是编焉。”

       《天府广记》在《四库》仅于存目中著录。无刻本,只有钞本,就说钞本,也是希罕难得的。一般人只知道有《春明梦馀录》,不知道有《天府广记》,因为《春明梦余录》在清康熙、乾隆间和同治、光绪间曾经印过两次。《春明梦馀录》和《天府广记》两书内容虽然大致相同,但门类与细节并不完全一样。《天府广记》带有地方志性质,而《春明梦馀录》则偏重于典章制度。所以《四库》把《天府广记》列入史部地理类,而把《春明梦馀录》列人子部杂家类。《天府广记》将崇祯朝的事迹、奏疏和比较碍眼的文字与康熙朝的政治形势有关的都删去了。这样一来,《天府广记》比《春明梦余录》就更具有地方色彩,也更加简练了。所以,朱彝尊在《天府广记序》中说:“……北海孙退谷先生博学鸿览,多识轶事。初著《春明梦余录》,载先代典制景物,刊行传世,几使洛阳纸贵。复有《天府广记》,搜采广罗,文献彰著,洵为艺林之大乘,考核家藉此以为据信也。”

      孙承泽初录东林,继降大顺,终入清朝。他鼎易其主,三遇坎坷,晚年闭居,学志弥坚。康熙十五年(1676年)卒,年八十四岁。临终前曾赋诗云:“进退死生两大事,孤心留取照幽墟。”“进退死生”是他三遇坎坷的真实写照。“孤心”包含他对崇祯帝的忠心,也有降大顺,终入清朝的孤负之心。“留取”,是勤奋著述,留存崇祯帝的史迹。“照幽墟”是照亮阴间,去见崇祯帝。孙承泽在髦耋之年,逆境之中,矢志不渝,勤奋著述,最终还是博得了后人的尊敬和赞誉。朱彝尊曾赋《退谷》诗一首:“退翁爱退谷,未老先抽簪。行药乱峰路,筑亭双树林。闲中春酒盍,静里山泉音。满目市朝贵,何人期此心?”

(原载2008版《茶余饭后话北京》)

 

一级教授”之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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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级教授”之命运(上) (2009-01-13 11:45:18)转载▼
标签: 一级教授 刘永济 刘文典 向达 翦伯赞 文革反思 文化 分类: 百年文史
在中国,要在国立及省立大学谋得一个教职,是不容易的事情。若有幸能在大学领一教席,则又须经历长期学术的积累、教学的历练,以及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非纠葛的折磨,逐渐而评定为讲师、为副教授。等到时光的流逝淘洗出白发、脸上写满岁月沧桑的时候,若得以晋升为正教授,已经是值得额手称庆了。然而当今教授又分为四等,一等一等的往上升,更是艰难异常。如果能当上一级教授,那就好似登上象牙之塔的塔顶,在学界中众人仰慕、而举国闻名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高教部曾经评定一批“一级教授”,这也是几十年来唯一确定的一批“一级教授”。这些人都是大陆知识界、教育界的耆宿,要学术有学术,要资历有资历,要声望有声望。他们德高望重,多数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便崭露头角,可谓名至而实归了。
这些人多是较为纯粹的学者,在上世纪错综纷纭的政治斗争中相对处在边缘的位置。1949年以后,他们经过思想改造、镇反、肃反、反胡风等政治运动的检验,有惊无险,得以顺利过关。在1955年被评定为一级教授时,他们一度感受到信任、荣耀与喜悦。然而在随之而来的反右派运动中,他们中便有人尝到苦难的滋味,分别在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中相继中箭落马。他们中的多数人在文革的动乱中悲惨地死去,只有极少数活到了“改革、开放”时期。本文所要描述与评说的就是他们的人生轨迹。其中包括:
一、  陈寅恪(1890—1969),江西修水人。少时留学日本,青年游学西欧、北美,先后入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法国巴黎大学、美国哈佛大学研读,1925年回国,任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教授。抗战爆发后执教于西南联大、燕京大学、清华大学、岭南大学等校,后任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直至文化革命中被批斗致死。
二、  刘永济(1887—1966),字弘度,号诵帚,湖南新宁人。祖父刘长祐,曾任两广总督、云贵总督等职。1922年,刘永济出版著作《文学论》,并在《学衡》上发表系列论文及诗词作品。1926年,刘永济受聘为东北大学文学院教授,1932年7月,受聘为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1942年至1949年,任武汉大学文学院长。1958年元月,被内定为右派,未对外公布。1966年文革之初,遭批斗去世。其妻自缢而死。
三、  叶文典(1890—1958),字叔雅,安徽合肥人。1907年加入同盟会,曾东渡日本,1914年曾任孙中山的秘书,积极参加革命活动。1916年回国后,在北京大学执教。1927年任安徽大学文学院长、校长。1929年任清华大学国文系教授、系主任。抗战中任教于西南联大,1943年以后受聘为云南大学教授。1958年作为“顽固派”遭到批斗,身患肺癌,突发脑溢血而死。
四、  陆侃如(1903—1978),江苏海门人。192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国文系,曾留学法国,获文学博士学位。归国后任复旦大学、暨南大学、东北大学等校教授,1947年以后任山东大学教授、图书馆长。1949年以后任山东大学副校长,与其妻冯沅君同被评为一级教授。1957年陆侃如被划为右派, 1968年被“依法逮捕”,1971年释放,“免予刑事处分”。1974年6月,冯沅君因癌症去世。1976年,陆侃如患脑血栓住院,1978年去世。
五、  向达(1900—1966),湖南溆浦人,土家族。1924年毕业于东南大学。1930年任北平图书馆编纂委员会委员,1935年作为北京图书馆交流研究员派往欧洲,研究流失海外的中文典籍,分别在英、法、德国研究中国敦煌写卷,著述甚多,是我国敦煌学、中外交通史学的奠基者之一。归国后任西南联大历史系教授、中研院西北史地考察团考古组组长,后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图书馆馆长。1957年向达被划为右派,文革中受到残酷迫害,因病不治而死。
六、 翦伯赞(1898—1968),湖南桃源人,1924年曾赴美国加州大学修经济学,开始阅读马、恩著作。1926年参加北伐战争,1937年加入中共。他曾任上海大夏大学、香港达德学院、北京燕京大学教授,1949年后出任北京大学历史系主任、副校长等职,一度被称为“新燕园摄政王”。文革前夕受到点名批判,文革中遭受严重迫害,1968年12月18日,与其妻同时自杀而死。七、  陈序经(1903~1967),广东文昌县(现属海南省)人。1925年7月获复旦大学学士学位,1926年获美伊利诺斯大学硕士学位,两年后再获该校博士学位,回广州岭南大学任教。1938年任昆明西南联合大学法商学院院长,为该校最年轻的院长。1948年8月1日出任岭南大学校长。1956年任中山大学副校长。1962年任广州暨南大学校长,1964年调任天津南开大学副校长。1967年“文革”中被指控为“里通外国”、“特务间谍”,2月16日患心肌梗塞在南开大学去世。
八、  黄药眠(1903—1987),广东梅县人,早年毕业于广东高师。1929年赴莫斯科参加青年共产国际工作, 1928年加入中共。第二年秋,远赴原苏联青年共产国际东方部工作。1932年,黄药眠回到上海,在共青团中央局做地下工作。不久被捕,被判处10年徒刑,后由八路军办事处保释出狱。他是文艺理论家、美学家和作家,曾任北师大中文系教授、系主任,1957年划为右派。文化革命中被作为“大右派”、“大叛徒”、“反动学术权威”,挂黑牌,进“牛棚”,公开点名批斗。
九、何思敬(1896—1968),浙江余杭人,又名何畏。曾东渡日本,在东京帝国大学留学,阅读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1927年,应聘为中山大学法学院教授,1932年秘密加入中共,1938年到延安,任中央党校研究员、延安大学法律系主任,翻译了大量的马、恩著作。1949年后,任北京大学法律系教授、人民大学法律系教授、主任。文革中被抄家,受到残酷迫害,1968年4月14日去世。
十、何干之(1906—1969),原名谭郁君,广东台山人。1925年考入广东大学教育系,1929年赴日本求学。1934年5月,他在上海加入中共,1937年9月奔赴延安,任陕北公学教员。中共领导下的华北联合大学成立后,他任社科部副部长,又任延安大学社科院长、华北大学社科系主任等职。1950年后,任人民大学历史系教授、系主任。文革中受到猛烈批判,心力交瘁,在下放农村的土路上猝死。
上述十位学者的思想倾向、学术背景、治学门径各不相同,而能分别获得“一级教授”的最高职称,说明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地位卓越,名声显赫。然而在以后连绵不断的政治运动中,他们又从“学术泰斗”的地位迅速坠落,被打倒而分别扣上“右派分子”、“反动学术权威”、“封建余孽”、“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特务间谍”等等的罪名,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屈辱与苦难。世态炎凉,荣辱相续,学术的变化与人生的遭际中包含着极为深刻的历史意义,值得后人三思。为了理解的明晰,下面将他们的人生与治学经历分类加以阐说。
陈寅恪、刘永济、叶文典、陆侃如都是研究中国古代文史的资深学者,有着相似的文化背景,可归于第一类。其中陈寅恪最负盛名,其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陈寅恪出身名门,祖父陈宝箴是清末著名维新派人士、父亲陈三立是近代诗人,声名卓著。在强调家学渊源的传统学术圈子里,他因此受到特别的重视。其次,陈寅恪有着长期留学英美的经历,通晓中外人文学术,熟悉多种语言,治学拥有广博的资源,因此为国内学术界所宗仰。其三,他于1925年即受聘为清华大学教授,是著名的研究院“四大导师”之一,又当选为“中央研究院院士”,有第一等的资历,在不同政治营垒中都不乏占据高位的学生弟子。其四,他立身严整,门墙高峻,坚守学术本位,不为曲学阿世,在剧烈动荡的时代提倡并坚守“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其人格风范受到世人的广泛尊敬。陈寅恪晚年的处境与心境却相当的凄凉。尽管他受到中共高层的独特礼遇,中共要员陶铸、陈毅、周扬、郭沫若、胡乔木都分别前往拜访,然而红色体制造成的浓重氛围无处不在,挥之不去。据记载,“肃反期间,中山大学的副校长龙潜当众诬蔑陈寅恪的一首诗……在大会上声言:‘你不坦白,就枪毙你!’”1958年,“中山大学大字报直冲陈寅恪等历史系知名教授,称其学术为‘伪科学’,要‘拳打老顽固,脚踢假权威’”。另据朱维铮《走出中世纪二集》中“陈寅恪在劫难逃”一节说,1958年的复旦大学历史系“古史专门化师生领受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批判陈寅恪史学”(P194)。文革急风暴雨中,陈寅恪有一纸为求活命的“申请书”:“因心脏病须吃流质,恳求允许每日能得牛奶四支(每支每月四元八角),以维持生命,不胜感激之至。”话说到这个份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还有什么人的尊严、教授的体面可言呢?此时的陈寅恪双目失明、右膑骨折,诗中自诉“平生所学供埋骨,晚岁为诗欠砍头”,他在文革中,预感到夫妻必死的命运,乃预拟挽联曰:“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断肠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他的处境的凄凉与心情的悲伤,透过诗词挽联可以想见。有关陈寅恪晚年的生活状况,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记载甚详,不必赘述。
 刘永济是陈寅恪的友人,二人有着数十年的交谊。刘永济长期执教于武汉大学,曾任武汉大学文学院长。1957年反右派运动时,他已经年逾七旬。在学校组织的老教授座谈会上,他提了两条意见:一是“必须对阿谀逢迎的人严加管教”,二是学校的民主作风不够。结果他被罗织罪名,内定为右派。考虑到他的学术地位,“需要发挥他在业务上的长处,同时年纪老了”,所以不对外宣布。刘永济一生研究诗词,又创作了大量的诗词作品。大约1964年,年届78岁的刘永济申请将自己的词集自费刻印,馈赠友人作为纪念,结果闯下大祸。他的作品被认定为“反动诗词”,受到严厉的审查,并在随后的文革中遭到猛烈批判。文革初期,武汉大学文化革命《重点对象登记表》罗列刘永济的主要错误有四条:“1、恶毒攻击党和毛主席,对新社会怀有刻骨仇恨;2、出版反动诗词《诵帚庵词》;3、反对主席教育思想,反对教育革命;4、解放前勾结国民党反动派,疯狂反共反人民。”在认定性质的“备注”中写道:“原为内定右派,此次要斗争,公开戴上帽子。”此时年近80岁的刘永济被从病床上带走批斗,并于10月2日含冤去世。同月24日,其妻黄惠君上吊自杀而死。
五十年代的叶文典在云南大学则地位非同一般,不只是因为他是云南全省文科唯一的一级教授,还因为云南大学校长李广田尊称他为老师。然而当政治运动的狂潮涌起时,李广田的缓冲作用还是有限的。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中,他得以顺利过关。然而在反右派斗争中,“他的助手、研究生,还有那位热心跑到家里采访他的《云南日报》记者都被打成了右派分子”,这实际上是对他的严厉警告。这位当年敢于当面顶撞蒋介石而闻名全国的叶文典心中自然明白,时代不同了,他于是写了篇文章痛骂右派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是披着学者、教授、正人君子,甚至马列主义的外衣”、“一个个白昼显形,露出本来面目”(引文参见章玉政《狂人刘文典》P364)。
然而很快的,“革命大批判”的熊熊烈火便向他烧过来。1958年的4月19日,云南大学校刊发表社论《把一切资产阶级思想搞臭、烧透》,文章中点名说到刘文典“表里不一、言行不一的态度是很恶劣的”。5月2日,刘文典被迫在文史两系教师及中文系学生代表大会上作长篇自我检查。在检查中他辱骂自己“喜欢古今中外一切黄色东西,生活作风坏至极点,我很下流”,“一肚子黄色东西,随处都流露出来”,在学问上“感到自己是空的,我全盘错了”(同上书P376)。然而事情还没有完,6月11日云南大学党委书记在中共党员系主任会议上说:“对刘文典、方国瑜等顽固派,反动立场坚决的,火烧一下,将来和他们长期斗争!”此后是日复一日、无休无止的大会批判,7月15日,刘文典因为肺癌、突发脑溢血突然去世,对于这个世界他没有留下任何临终遗言。他临死前的身份是云南大学一级教授、“全国政协委员”、九三学社成员,然而他的追悼会开得冷冷清清。云南大学的校长、党委书记都没有出席,“许多平时与刘文典谈得来的老师、学生,根本就不敢到追悼会现场亮相,那些思想红、根子正的学生则干脆不屑为刘文典送行”(同上书P383)。
章太炎曾经撰联赠刘文典:“养生未羡嵇中散,疾恶真推祢正平。”嵇中散是竹林名士嵇康,祢正平则是建安名士祢衡。太炎先生此联,有深意存焉!
山东大学陆侃如与冯沅君,夫妻二人都是一级教授,遭遇则有同有异。所同者,1949年后二人都是力求进取,积极投身于中共发起的政治运动;所不同者,1957年陆侃如中了“阳谋”,在九三学社山大分社自办的《民主报》上发表了《我赞成取消高等学校党委制》,被打成右派,受到公开批判。1957年7月21日《人民日报》发表文章说陆侃如是“野心勃勃的阴谋家”,想把九三分社变成“反共司令部”。不久冯沅君在山东省人代会上发言《批判陆侃如的反党谬论》,冯沅君批判自己的丈夫“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政治阴谋”,说陆侃如赞成撤销高校党委制的言论“是个极其阴险、卑鄙的花招”,说陆侃如“用这个花招到处煽动,……恬不知耻地正式写成文章,登在山东大学的校刊和别的刊物上”。她还说自己作为陆侃如的妻子,没有能够及早看出丈夫的阴险企图,向党揭发,“真应该罪加一等”。作为“一级教授”的妻子被迫用“阴险”、“卑鄙”、“丑恶”、“恬不知耻”等字眼来批判自己同样是“一级教授”的丈夫,这真是亘古未见的伦理悲剧!然而文化革命开始后,他们又都在劫难逃。陆侃如是“摘帽右派”,其间还曾遭到逮捕。冯沅君同样成了“牛鬼蛇神”受到无情的折磨,严蓉仙《冯沅君传》第八章《文革“炼狱”》描写文革中冯沅君遭受的苦难,令人不忍卒读。冯沅君无儿无女,最后死于癌症。向达与翦伯赞都是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1957年反右运动中,向达成为右派,而翦伯赞则是响当当的左派。然而好景不长,1937年就加入中共的翦伯赞很快就沦落成“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对象,并在文化革命的疾风骤雨中被逼服用安眠药自杀。他们的遭遇构成了红色光谱下政治生物链中独特的环节,具有典型的意义,不妨算作第二类。
向达为人性格敦厚憨直。据网上文章说:1954年,那时向达任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一天毛泽东派田家英到北京大学借阅北大图书馆馆藏善本《红楼梦》。田家英持“中共中央办公厅”的介绍信来到北大校长办公室,由当时的副校长汤用彤接待。汤先生亲自打电话给向达,说明毛泽东借书之事,没想到竟被向达拒绝了。向达的理由是:善本书不能出借,这是图书馆的规定,即使是毛主席也要遵守这个规定,事情僵住了。最后,在田家英的努力和汤用彤的反复斡旋下,向达同意破例借书 ,但是“一个月一定要还”。事后,毛泽东也很守信用,他28天就把书还了。
这就是向达!在向达的《生平档案》中,1949年时上级对他的评价是:“富有正义感,自高自大。有学术独立超然的思想,有士大夫的坚贞,无士大夫的冷静。解放后对党极其拥护,但对民主人士非常不满,骂他们卑鄙。”性格决定了命运。反右运动开始、“大鸣大放”高潮时,据说向达并不在北京,他回老家参加“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成立活动去了。正因为此,向达还曾庆幸地对友人说:“鸣放时幸而我不在北京,否则我这次(反右)跑不了。”但是向达暗自庆幸的时间很短,他到底还是“跑不了”。翦伯赞把向达历年对一些问题公开发表的“诤言”集中起来,就变成了向达“配合章罗反党集团”“向党进攻”的“罪行”。例如向达批评某些行政领导是“张宗昌带兵”、“既是外行又不信任人”,说“科学家是街头流浪者,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又说解放后史学界只剩下了“五朵金花”等等。现在看来,当时的形势很清楚,无论向达是“鸣放”还是“沉默”,他都已经是“瓮中之鳖”,想跑也“跑不了”。
文革中向达再次陷于苦难的泥潭。据邓广铭先生回忆:向达的写字台上摆了一个镇纸的木头老虎,另一边摆了一个毛主席的石膏像,谁也没有认为这有什么问题。到了红卫兵抄家时,质问他:“你对毛主席是什么意思?你把毛主席放在老虎口上?”面对这种指责,向达当然无法回答。于是在三伏天,让他在阳台毒日头底下跪了几个小时。邓广铭又回忆说:“他(指向达)有尿毒症,腿脚肿,走路疼。虽有校医,但医生对这些犯人不给你好好看,……到了最后简直不能动了。以前他走路一拐一拐的,现在简直不能动了,被送回北大。进了北大不知哪个医院,没救,死了。1966年就死了。他是第一个被迫害致死的北大教授。”
下一个是翦伯赞。翦伯赞是中共资深党员,又是一位历史学者。他对于1958年开始史学界掀起“厚古薄今、古为今用”的浪潮,对于历史研究中比附、影射、大批判的作风明确表示不满。所以文革前夕,他就受到毛的点名批判。 1965年12月21日,毛在杭州讲话说:“一些知识分子,什么吴晗啦,翦伯赞啦,越来越不行了。……翦伯赞所谓封建地主阶级对农民的‘让步政策’。在农民战争之后,地主阶级只有反攻倒算,哪有什么让步?”一九六六年三月,在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上毛又说:“现在学术界和教育界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掌握实权。社会主义革命越深入,他们就越抵抗,就越暴露出他们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面目。吴晗和翦伯赞等人是共产党员,也反共,实际上是国民党。”1966年4月23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翦伯赞同志的反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文章,占了几乎整整两大版。翦伯赞成了北京大学文化革命的重点批判对象,他在各种会上遭到“斗争”,低头弯腰,胸前被挂黑牌,遭到打骂,受尽侮辱。随着运动的深入,毛开始强调“政策”了。1968年11月,在中共八届十二中全会上,毛泽东又一次提到翦伯赞,他说:“还有一个翦伯赞,北大教授,历史学家,资产阶级历史权威嘛。……这些人用处不多了。”又说:“翦伯赞、冯友兰是放毒的,我们对他们就是批。批是要批的,也是一批二保,给他们碗饭吃,叫他们受工农兵再教育。”然而不久,翦伯赞就夫妻双双自杀了。
 在这些“一级教授”中,陈序经的经历是独一无二的。他是一个受到西方学术陶冶的学者,是历史学家、社会学家、民族学家,先后担任过大学校长、副校长等职务,又是一个无党派人士。以无党派人士而能担任红色政权下的大学校长,说明它有很强的适应能力与生存智慧。据说他给人优容雅量、谦谦君子的形象,他秉持教育现代化、学术独立的理念,在大学校长的位置上尽量为教授服务,这显然不符合“阶级斗争为纲”的主流意识形态。陈序经的处境肯定十分尴尬。1952年有人“说陈序经是美帝分子,……斗到他流眼泪”(《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第57页三联版)。到1955年的“肃反运动”期间,中山大学有人又说“有一个岭南(大学)的小集团,企图夺取中山大学的领导权”,要陈序经坦白如何“笼络岭南老教授,阴谋复辟等事”。后来暨南大学复校,陈序经被任命为校长,但到1964年,他已年过六旬,突然又被调到南开大学当副校长。据说他曾经对女儿表示:“我已经六十多岁,……希望将岭南大学办成一所有名望的大学就告老了。” 内心不由自主的伤感与无奈,流露得十分明显。
1967年2月16日,陈序经因心脏病突发去世,只有六十四岁。有人诬蔑说他是“畏罪自杀”,家属只好进行尸体解剖,以证明他的“清白”。又据说他暂存在中山大学的书籍,被当废品卖了一百二十七元零二角。
何思敬、何干之、黄药眠都是红色文人,可视为第四类。其中黄药眠因为复杂的历史原因,一度失去了与中共组织的关系,但是仍然在党的领导下长期从事活动。他后来成了中国民主同盟中央的宣传部长,1957年代表民盟中央起草了《我们对高校领导体制的意见》,又因为 1957年6月6日“六教授会议”(研究民盟“鸣放”问题,所谓“666”事件),被划为大右派。文化革命中,黄药眠被“专政”,挂黑牌,进牛棚,同样遭受了磨难。
何思敬是红色法学家,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著作的翻译,他于1938年来到延安。何干之则是红色史学家,他于1937年来到延安。1983年版《毛泽东书信选集》收录有《致何干之》的信,其中毛说自己“将来拟研究近代史,盼你多多指教”的客气话,可见其身份。他们实在都是革命队伍中的“自己人”,但是主要从事的是文化、教育的工作,又主要是个人的翻译与写作。何干之在反胡风的运动中遇到麻烦,因老校长、革命元老吴玉章的保护而过关。文化革命中,何思敬、何干之又都倍受折磨,身心受到严重摧残,先后去世。
在1949年中共建立红色政权之初,上述“一级教授”们的政治态度都是很明确的。其中具有中共党员身份的人,自然是欢天喜地,庆祝胜利。就是那些一向远离政治的纯粹学者,内心或许有几分惶恐不安,但因对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无能表示严重不满,他们也对新政权保持欢迎的态度。陈寅恪拒绝赴台,刘永济赋诗言志,叶文典在政协大会上积极建言,陆侃如、冯沅君热情投身政治运动,都说明了他们的这一政治倾向。
刘文典去世时,已经70岁。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上述“一级教授”也基本都进入生命的晚年。1966年刘永济近80岁,陈寅恪77岁,陆侃如64岁,冯沅君67岁,向达67岁,翦伯赞69岁,黄药眠64岁,陈序经64岁,何思敬71岁,何干之61岁。他们都过了正常的退休年龄。那么,为什么要与这些已届生命晚年的老人过不去呢?
历史应该沉思,人们不应该忘记这一幕。                 (2008、12—2009、1)

 

1956一级教授的构成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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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6一级教授的构成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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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一级教授的人数问题      

  有关一级教授的人数问题,就目前所能看到的文章,大家都一致认同全国共有56名一级教授。1956年,北大被评为一级教授的,除季羡林外,‘还有陈岱孙、班伯赞、冯友兰、王力、郑听等著名教授共二十八人,占全国五十六名一级教授的二分之一即.’"1956年,钱忍被评为国家一级教授,当时全国一级教授一共只有56人”.z“大学教授在此之前其实都有级别,但同样重视此次评级。陈寅格、梁思成、陈岱孙、翻伯赞、冯友兰、王力、季羡林、林徽因、郭绍虞、钟敬文等被评为一级。全国当时共评出I级教授56名,评审极为严格”.虽然有56这样的一个数字,可惜上述文章都没有注明资料来源于何处,因而难以对之进行进一步的考察。       

  不过这一结论还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根据在档案馆发现的新资料,可以看出当时全国一级教授总数远远超出这一数字。      

  有关一级教授的问题,高等教育部曾于1956年先后两次下发一二级教授3-资排队名单(供参考)给各地人民委员会,请他们就名单中的人员提出修改惫见,以期每个学校内部,同一地区暨全国能取得大致平衡。下发名单虽然不是最终名单,不过当中也透露出很多有用的信息,对了解一级教授的情况有重要参考价值。

  1956年6月,高等教育部下发了二级以上教师工资排队初步名单,这份名单以学校性质归类排列,分成以下1L大类:文理、政法、财经、体育部分;师范部分;工科部分:农村部分;高等艺术院校教授、副教授排队名单。每一类里面又以专业相区别,不同学校同一专业的教师列在一起。如历史教师,北京大学的聆伯赞、向达、中国人民大学的何千之、中山大学的陈寅格等,虽然学校不同不过都是一级,所以都放在一起。语文教师中,北京大学的王力、游国恩、魏建功,南京大学的胡小石等,也是如此.

  ‘这份名单下发后不久,高教部发现名单“对教学人员工资排队的条件掌握的偏宽,因而工资增长指标突破了原订指标,这样平均工资增长速度过大,不仅国家预算上难以解决,对其它方面也会有影响”。’

  因此根据从严的原则,对名单作了适当削减.1956年,月,高教部下发经过修改后的一二级教授工资排队名单。这份名单与前面那份相比,形式上有了很大的变化。首先,学校类别有变化,增添了相当数量的医学类院校:其次,按照工资改革的要求,教学人员与行政人员分别列表,高等院校的校院长当中有很多一级教授,这次也都明文列出。第三,排列、归类标准的变化,这次的教授排队名单不再以专业来划分,而是以学校为单位,直接列出每个学校中所有一级教授的名字,同时也列举出二级教授的名字,不过同上次一样,二级名单属于“标识”性质,并不完整,学校可以根据每个教授的实际情况在名单中适量增添或削减.在这

      两份名单中,一级教授的人数有明显的变化。6月份名单中,一级教授总人数为186人,而9月的那份,同类学校中一级教授的人数减少到118人,其中北京大学的一级教授由40人减少到29人。不过9月份的名单,因为增加了相当数量医学类和行政人员性质的一级教授,所以总人数有所增加,其中医学院校中有70名一级教授,行政人员中有46名一级教授,这样全国一级教授总人数达到234人。  

  因为名单不是最终名单,档案中的人员定级与实际情况可能存在误差,所以必须把它与史实进行比较,才能确定它准确与否。首先以复旦大学为例,复旦大学(含后来合并进来的当时名为上海第一医学院)一共有23名一级教授:
    王淑贞、杨国亮、陈建功、郭绍虞、荣独山、张昌绍、黄家驯、苏德隆、昊绍青、谷镜济、陈翠贞、颜福庆、陈望道、胡愁廉、
      郭秉宽、徐半彦、苏步青、
      钱息、林兆誉、
      廉青     

  而档案资料中复旦大学的一级教授共21人:
    陈建功、郭绍虞、黄家胭、苏德隆、昊绍青、谷镜济、陈翠贞、颜福庆、郭秉宽、周同庆、卢鹤线、周谷城、沈克非。
    陈望道、胡愁廉、王淑贞、杨国亮、徐丰彦、苏步青、荣独山、张昌绍、钱惑、林兆奢、周同庆、杨鼎铭.3
    对照两份名单,可以发现偏差主要出现在卢鹤级、沈克非、周谷城、杨鼎铭这四个人身上。卢鹤级1957年从北大调回复旦,沈克非1959年调回上海第一医学院,他们两人当时都不是复旦人,不在复旦工作,因而可以不计算在内。这样,只有周谷城、杨鼎铭两人的纸上级别与最终事实有差别(他们两人属于级别变动,周谷城由二级提高到一级,而杨鼎铭最终则没能定为一级〕,大体看来,档案资料名单虽然是供参性质考,不过与实际情况相差不大。
    另外,当时中山医学院有“八大一级教授”的说法.档案显示广州医学院的一级教授正
好八个人。

    除了普通教授的定级与档案资料基本吻合外,学校中行政人员的定级情况也和档案一致。档案资料中北大行政人员中被定为一级的是江隆基和汤用彤,不过评定的性质不同,江隆基按高等学校教职工级别评的,而汤用彤按行政人员中教师级别评的.’这与史实完全一致,当时北京大学行政人员中的教授定级情况:“江隆基副校长工资级为高校行政职工工资标准一级,汤用彤副校长为高校教学人员工资标准一级,马适安副校长为高校行政职工工资标准三级.介2

  通过以上几个例子,我们能够看山,档案揭示的情况与实际情况确实有差别,不过出入不大,对基本史实并不会产生根本的影响,而可以肯定档案的准确性。既然档案反映的情况基本真实,那么全国共有234名一级教授的数字也应该基本符合情况,即使个别人有偏差,对大局也不会产生什么影响,全国一级教授总数超过200人应该是能够确定的。

    根据现有的出版物,再与档案资料相印证,目前能够最终确定是一级教授的,共有102人,其中复旦大学有23(具体名单参见上文);

  武汉大学有13人(含后来合并其他高校中的一级教授),他们是刘颐、刘永济、李达、李剑农、李国平、高尚荫、王之卓、叶雪安、夏坚白、金通尹、陈永龄、俞忽、萧辅:

  北京师范大学有6人,他们是陈垣、黎锦熙、傅种孙、钟敬文、黄药眠、武兆发:

  上海交大医学院(即当时的上海第二医学院)共有11人,他们是高镜朗、兰锡纯、邝安垫、叶衍庆、余夕贺、胡文摧、倪葆春、黄铭新、傅培彬、钱士良、陈王继善;

  中山大学7人(含合并其他高校中的一级教授),他们是陈寅洛、姜立夫、谢志光、梁伯强、周寿恺、林树模、陈耀真。

  另外,传记资料类图书也提及一些一级教授,如《南雍骊珠中央大学名师传略》一书中就曾提及10位一级教授,他们是胡小石、范存忠、刘敦祯、陈大燮、邹秉文、金善宝、邹钟琳、冯泽芳、郑集、阴毓章,其中,郑集、阴毓章两人档案资历中并未提及,这也有力补充了档案资料的不足。以上所说情况,一级教授都比较集中。

  另外,在某些文章,著作中也零星散见部分一级教授的影子,王力、游国恩、季羡林、向达、冯友兰、熊十力、傅鹰、魏建功、朱光潜、汤用彤、陈岱孙、何幹之、孟昭英、金士宣、潘承孝、朱元鼎、吕思勉、孟宪承、刘海粟、王仲侨、易见龙、齐镇垣、凌敏欲、冯秉锉、罗明擂、卢嘉锡、徐中舒、刘文典、章守玉、毛宗良、陈恩风、范绪其等人也都是一级教授.
      

  (二)一级教授的学校、学科分布及其学术成就
    一级教授共有234人,其中从事教学工作的教师有iss人(不含师范类),学校行政负责人有46人(含师范类)。那些在教学一线工作的一级教授,按学校性质不同,可以进一步加以归类,其中综合类院校有一级教授56人,工科院校有36人,农林院校有25人,财经类1人、医药类院校也有70人,艺术和体育院校没有一级.至于学校行政负责人级别,有两种不同的评级方式,既可以按教学人员米评级又可以按高校行政人员来评级,其中普通类院校长和师范类院校长可以根据个人情况,在两种方式中任选其一,艺术院校长都是按高教人员来评,医药院校的负责人都是按高校行政级别来评定的,不过没有人被评为行政一级。
    本文所说的行政负责人一级,全部都是按教学来评定,至于那些按行政来评为一级的,则没有计算在内。在这46位行政人员中,综合院校长有9人,科类有15人,农林类有7人,政法类有1人,体育学院有1人,师范院校有8人,艺术院校有4人。

  在所有这些一级教授中,工科类共有51人,占总数的21.8%、农林类共有32人,占总数的13.7%,医药类共有70人,占总数的30%,这三者加起来共有153,占总数的65.39.

  除按学校性质归类外,一级教授还可以按其学科来统计(包括所有行政人员、但不含师范类教师)。哲学4人、经济学2人、法学(包括社会学、政治学)2人、教育学(包括心理、体育)5人、语言文学11人、历史学6人、体育1人、理学(包括数学、物理、化学、地学、生物等)38人、工学45人、农学30人、医学70人。通过以上数据,可以看出,农科、理工科、医科一级教授人数众多,共有183人,占总数的78.29。与之相比,人文社科类中的一级教授偏少,总数仅为31人,占总数的13.29.哲学类4人中,有3人在北大,出现这种情况,主要是由于建国后哲学教师曾进行过大调动,那些一流的哲学专家都被调往北大任教所致,另外,还有些教师的学科界定不明,经过1952年院系调整,社会学被取消,法学、政治学的教学课程被压缩,因而这些教师纷纷转行,有些就归于历史类或其他人文科学计算。
    一级教授这一群体个个都是专家和学术权威,他们在各自领域内都作出了杰出的贡献,有些甚至是国际知名的学术大师,享有国际声誉,还有些人的理论、学说对我国的经济建设有重大的意义。
    理工科 、农学、医学类等一级教授中,很多人的理论对生产建设具有直接的指导、推动作用,价值难以估量。

  徐克勤,矿藏学泰斗,通过他的研究,在南岭地区发现了一批白钨矿床,结果使中国白钨矿的储量超过了黑钨矿,并使我国钨矿的总储量居世界第一位。

  金善宝,小麦专家,经他选择、鉴定的“碧玉麦开、“矮粒多”和“中大2419"等小麦优良品种在视国小麦育种史上发挥了重要作用,特别是“中大2419"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和五十年代推广面积很大,最多时年种植面积达七千万亩,该品种在我国小麦增产上立过大功。

  阴毓章,妇产科专家,他在国内最早提出弥散性血管内凝血是“羊水栓塞斤和“产科低纤维蛋白原症”致死原因,首倡用冻干的纤维蛋白抢救不凝结性产后大出血,受到国内外学者的高度赞扬,并被很多著作引用.从此,在国内对这类病人均能得到及时的诊断和有效治疗,大大降低了产后大出血的死亡率,挽救了许多妇女的生命。

    而那些人文社科类的一级教授,其研究或者有开风气之先的功劳、或者成一家之言、或者是在某一方面提出独到的见解,大大深化某个课题的研究等等,其理论贡献意义不小。

  吕思勉,长于综合研究和融会贯通,他不但对专门史有过深入研究,而且在通史上也作出很大的成绩,顾领刚先生在《当代中国史学》中对吕思勉的《白话本国史》给予很高评价,认为此书有别于其他通史的编著,乃以丰富的史识与流畅的笔调来写通史,为通史写作开一个新的纪元。陈垣,研究领域广阔,不但涉足宗教史,而且在目录、年代、校勘、史讳和工具书方面也作出巨大贡献,所著《中西回史日历》、《二十史朔闰表》、《史讳举例》等都是该领域内的奠基之作,成就之商得到学界公认。李剑农在政治史的研究中取得了杰出的成就,所著《中国近百年政治史》曾被译成英文,为国内外学者广泛引用和参考,同时他还大大深化了经济史的研究,其《中国古代经济史稿》运用唯物史观,探求中国社会发展规律,是新中国建立后第一部系统的中国古代经济史著作,他的史学观点和治学经验,足资后学借鉴。

  
      1956年一级教授各高校名单
      附件
         1956年一级教授名单.pdf (285.58 KB)

 


      

  附件名单少了师范大学      

  北师大

      http://www.bnu.edu.cn/xshyjs/zhanlan62.htm

    六位一级教授:陈垣、黎锦熙、傅种孙、钟敬文、黄药眠、武兆发  

  二级教授:

    汪堃仁、周廷儒、郭一岑、邱椿、谭丕模、穆木天、刘盼遂、胡明、白寿彝、张禾瑞、蒋硕民、祁开智、郑华炽、张宗燧、鲁宝重、陈光旭
    三级教授:
    萧璋、彭慧、陆宗达、董渭川、毛礼锐、陈友松、王焕勋、邰爽秋、邵鹤亭、朱智贤、陶大镛、石磐、赵光贤、马特、杨绍萱、朱庆永、罗志甫、刘启戈、张云波、范会国、魏庚人、程廷熙、刘世楷、李意然、方嗣欔、郭毓彬、杨葆昌、胡志彬、王均衡、殷祖英、杨曾威、万方祥、谌亚达、南文明、毕慎夫、李长之、陈景磐、张天麟、朱启贤、瞿菊农、冯忠泰、严梅和、何兹全

      华东师大


             

  高教部属一级一或二级二级二或三级
            北大271543
            清华91134
            交大6 25 
            北师大6 16 
            南京大学5 19 
            复旦4 177
            中山大学3 143
            吉林大学(东北人大)3 41
            武汉大学3142
            四川大学3 6 
            华东师大2 24 
            东南大学(南京工学院)2 13 
            同济2 12 
            南开2 12 
            天津大学1 142
            华南理工1 112
            浙江大学1 63
            厦门大学1 5 
            人大1 41
            大连理工1 2 
            山东大学 144
            华东理工(华东化工)  5 
            华中科大(华中工学院)  5 
            重庆大学  5 
            兰州大学  3 

 


             一级一或二级二级二或三级
            北理(北工院)1 5 
            北航  61
            北科(北钢院)1 3 
            中国矿业大学  3 
            中国石油大学  3 
            中国地质大学1 3 
            北京交通大学1 34
            北京林业大学  1 
            对外贸易大学  11
            北外  3 
            中国政法  2 
            中央民族大学  8 
            北京体育大学  1 
            唐山铁道2 6 
            太原理工  1 
            东北大学  33
            大连海事  2 
            沈阳农学院1 21
            长春拖拉机  2 
            东北地质1   
            哈工大1   
            上财  32
            上体  2 
            上水产1 1 
            东华(华东纺织)  6 
            华东航空学院  3 
            河海大学(华东水利)1 2 
            合肥矿业  2 
            山东工学院1   
            青岛工学院1  1
            武汉水利1   
            华中农大1 41
            中南大学(中南矿冶)  12
            湖南大学(中南土建)  21
            重庆土建  2 
            西南财经1 2 
            云南大学1 51
            西北大学 2 2
            西北工大  2 
            兰州大学  3 

 


             一级一或二级二级二或三级
            中国农业大学10 11 
            河北农院  11
            安徽农学院  1 
            南京农业大学5 72
            南京林业大学  31
            苏北农学院  2 
            浙江农学院2 33
            湖南农学院  2 
            华南农大1 92
            福建农学院  11
            广西农学院  1 
            西南农学院1 32
            四川农学院1 21
            云南大学农学院1   
            西北农学院1 32
                 
                 
             一级一或二级二级二或三级
            北医大11 6 
            上医大16 16 
            上二医大7 8 
            广州医大8 8 
            湖南医学院3 6 
            天津医学院1 1 
            浙江医学院2 7 
            西北医学院1 1 
            青岛医学院1 2 
            东北药学院  1 
            哈尔滨医学院  1 
            武汉医学院6 10 
            四川医学院3 4 
            沈阳医学院4 5 
            山东医学院1 2 
            大连医学院1 2 


.张光瑞著之周桂发主编
      《季羡林先生》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p149
      《钱姚上库百岁星辰复旦百岁校友见证中国百年》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p251
      s黄新原(1956年的定级》《湖北档案,2004年第11期
      月《高等学校二级以上教授工资排队初步名单》省高教局309, 长期卷案卷号3

《中华人民共和国高等教育部关于工资改革的补充通知》省高教局3伪案卷号3(一)
      长期卷
      htpJ/www.fdafudmedu.cn/fdahom‘一级教授/fiame.htm(网址上内容为复旦大学公布的一级教授名单》
      《一二级教授工资排队名单(供参考) 省高教局3095 长期卷案卷号3
      陆键东著《陈寅格的最后二十年》生活。读书.折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p12

上海医科大学,


 

不登大雅之堂的小人书也涨到几万块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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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登大雅之堂的小人书也涨到几万块一本了,世道变了

收藏有道

百家号|06-02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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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界有句老话:“百年无废纸”,顾名思义,说的就是一本书时间越久远,就越有收藏价值。以前难登大雅之堂的“小人书”现在也成了收藏界的热门,当年才几毛钱,甚至几分钱一本,如今已卖到上万元。
连环画创作始于我国汉代。清末,随着石印技术的输入,出现了“回回书”(小说的每篇、每回都插图)。光绪二十五年,上海文益书店首次出版朱芝轩绘制的石印《三国志连环图画》,“连环画”一词亦源于此。连环画也叫小人书,兴起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起初各地对连环画的名称不统一,上海叫“图画书”,北京叫“小人书”,两广叫“公仔书”,浙江叫“菩萨书”,汉口叫“牙牙书”。直到1925年,上海世界书局出版的《西游记》等画册的封套书名上冠以“连图画”三字,在书的广告中说“连环画是世界书局所首创”。这或许是第一次确定了连环画的名称。
作为任何一种收藏品,无论是邮票、字画、钱币、古董,它们本身并不是藏品,它们原本是服务于人们物质、文化、娱乐生活的,只是因为人们对它的需求超出了它本身的服务范围,才会变成收藏。连环画本身服务于人们的日常生活,具有娱乐的作用,可是后来人们对连环画的需求逐渐超出了它本身的服务范围,因此连环画同样具有收藏品的基本属性,自然而然成为了收藏新宠。连环画作为收藏界的生力军,其发展前景不容小觑。下面盛世网小编就为大家总结小人书收藏价格表在近段时间的走势。
小人书收藏价格表
小人书收藏价格表
部分小人书收藏价格表
80后连环画不乏“大师”
  人们普遍认为“80后”连环画价值不高而不值得收藏。其实这种观点有失偏颇,虽说这些连环画绝大部分都不太值钱,但“80后”连环画也并非一无是处,其中有个别精品的市价甚至超过了老版本和“文革”版。连藏爱好者可多关注名家绘制、发行量少的连环画,这类连环画由于年代较近价格相对还较便宜、保存也较完好,相比于老版本还有一定的存世量,找寻起来难度也不大。连藏爱好者可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些品种上,毕竟市场里老版本连环画价格很高,数量有限,而把握住眼前这个机会也许今后会赚得更多,因为这些看似极普通“80后”连环画升值潜力绝对不容小觑。
如早在2008年11月上海“大宁国际茶城”秋季连环画交流会上,一册由戴敦邦绘制、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一版一印的《红楼梦的故事》就曾以1200元的高价落槌,这册原本不为人重视的普通连环画能拍出如此高价缘于该书当年发行量仅为9000册。时至今日,这本“小人书”市场价已达到3000元以上。像这种名家绘制、发行量少的“80后”连环画最有可能成为继老版本和“文革”版后连藏市场的下一个热点。
  特殊开本需要留意
  人们平时常见的连环画大都是64开和60开本的,这是连环画出版市场的主流,但连环画中还有少量48开、40开、32开、24开、16开等特殊开本的,连藏爱好者一般习惯上将40开以上的都称为大开本,如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79年一版一印由贺友直绘制的32开本《朝阳沟》等。此外,赵宏本和钱笑呆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王叔晖的《西厢记》、刘继卣的《武松打虎》、刘旦宅的《木兰从军》等,除了常见的60开本外,也都曾出过大开本连环画,而大开本因版式奇特、存量较少,其市场价明显高于普通开本连环画。如黑龙江美术出版社1985年一版一印、发行量仅2900册的大开本连环画《生死场》,虽说发行年份较晚,但印量很少,目前市场价也达到1000余元。
  价格极低也不可小觑
  售价极低、品相尚可的“80后”连环画也值得关注。目前,连藏市场里有许多被称为垃圾“小人书”的“80后”连环画。连藏爱好者可多关注那些售价极低、品相尚可的,并采取“量多面广法”进行收藏。所谓“量多面广”就是大范围地搜集当前并非炙手可热的普通连环画。这些“小人书”现在仅售2~3元一本,你可以挑选题材和品相均佳的书大量买进,倘若以后这些连环画略有升值,哪怕每本只涨了一两元,由于数量多,加起来也是一笔很可观的收入。对于初涉连藏市场的爱好者来说,用这种方法进行收藏还是比较保险的。
收藏还需擦亮眼  
从这些小人书收藏价格表中我们不难看出,连环画的价格正在一路上涨。据古忆介绍:“1999年,一套《金鞭传》的价格在15元左右,而如今,同样品相、版本的《金鞭传》其价格则上涨到了500元。2013年潘家园第15届全国连环画交易会上,一套9.8品宣纸版《山乡巨变》以8.3万元的高价成交。连环画价格的上涨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小编在这里提醒大家“同其他藏品一样,连环画收藏首选收藏名家精品。”在面对多本名家精品时,则需要注意以下几点。一是品相,连环画被分为10个品相等级,等级越高价格越高。同一种连环画,十品全新与九品稍有受损,其价格可能差几倍。如果一本书没有品相,也就没有了收藏价值。二是年代,同一种连环画,出版时间和版本不同其价格也可能天差地别。三是画家,最后是版次。连环画是一种影响广泛的艺术形式,其升值潜力吸引了投资者在这一方兴未艾的市场里寻觅商机。

 

《尘封的红色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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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费收藏800种红色藏品 收藏家著《红色经典》
http://xian.QQ.com  2008年04月09日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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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 高小雨韩文韬/文梁萌/图 实习生孙中梅狄艳平

近日,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了一部名叫《尘封的红色经典》的“红书”,由军旅收藏家张国柱和另两位红色收藏家张其武、杨翔飞共同完成的这部书引起了收藏界的关注。而在这部红色经典的完成过程中,军旅收藏家张国柱个人自费收藏了解放前800多种红色藏品,一毛五的书,他花了1000多元才收藏到,那些收藏背后的故事,也成了他人生的另一种收藏。

 

红色经典引起收藏界关注

昨日,记者见到了陕西人民出版社新出版的 《尘封的红色经典》,该书分为上下两卷。上卷是《早期毛泽东传记版本图录》,辑录当前仍存世的建国前各种毛泽东传记版本151种,书影185幅;下卷 《早期长征著述版本图录》,辑录当前仍存世的建国前各种记述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各种版本84种,书影125幅,共收录了现存的建国前有关《毛泽东自传》和长征文献80%的版本。据了解,该书刚面世就引起了收藏界的重视,目前已被中央文献研究馆,中央档案馆,陕西省图书馆,陕西省档案馆等单位收藏。

 

从收藏到写书

该书作者空军某部政治部原主任、陕西省收藏家协会副秘书长张国柱对记者说:“2001年初,我收藏了一本由洛甫(即张闻天)译1937年10月延安书局出版的《毛泽东自传》。写了一篇报道讲述收藏《毛泽东自传》的经过,被各大报纸、杂志刊发后,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再版发行了 《毛泽东自传》,在收藏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还为此召开了学术研讨会,各地收藏者手中的收藏品 《毛泽东自传》相继亮相。1937年、1938年出版的《毛泽东自传》共出现10多个版本,因此我在收藏界也有了一点知名度。

“在收藏界朋友的热情鼓励下,2001年下半年我开始为这本《尘封红色经典》做准备。2006年年初正式着手写书,2007年6月书稿在各界朋友的关心支持下终于完成。”

 

烈士赠品倍加珍惜

在张国柱家中记者见到了他收藏的解放前不同版本的 《毛泽东自传》30多本,以及不同版本的《长征》20多本。这些藏品都收入了他的红色经典新书,一本《二万五千里长征》引起了记者的兴趣,张国柱给记者讲述了关于他收藏这本《二万五千里长征》时的故事:“2003年,我收藏了由上海文摘社1938年1月1日出版的 《二万五千里长征》一书。在这本书的封面、扉页上都有“刘载铭”的毛笔签名。书的封面右上角用毛笔写着繁体字“刘载铭”,其下盖有蓝色“同学捐赠”印章。封面中间的位置盖有蓝色菱形印章 “贵州省立贵阳中学校图书室”。可见此书是姓刘的同学捐赠给学校的。原来,收藏《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刘载铭就读于贵州省立贵阳中学。1937年以后,各种形式的抗日爱国学生运动开展得十分活跃,刘载铭耳濡目染,思想受到了很大的鼓舞。1938年5月,斯诺著,汪衡译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一书得到了贵阳书店,刘载铭购买后,即用毛笔在封面和扉页签上自己的名字,准备长期保存。在他阅读此书后,为了使更多的人了解红军,他把该书捐给了学校。后来刘载铭投身革命壮烈牺牲了,知道此书来历我更加珍爱收藏。”

 

红军币让烈士遗孀瞑目

在“军旅收藏家”张国柱的藏品中,有一张盖有红四方面军总供给部部长郑义斋印章的1934年版的川陕苏维埃红军钱币,这“三串”红军纸币背后有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

1937年3月,红四方面军总供给部部长郑义斋为掩护战友突围而壮烈牺牲。他的妻子被俘后1937年5月在狱中生下了一个男孩,叫郑盟海,后来在我党多方营救下他的妻儿获救。1997年,郑义斋的妻子杨文菊在身患重病弥留之际,对儿子提出一个愿望,想把她的骨灰和能代表他父亲的遗物一起安葬在四川八中红四方面军烈士陵园。而最让烈士后裔郑盟海为难的是其生身父亲60年前就已牺牲在了祁连山,遗骨早已不复存在。解放后,党中央为了纪念西路军的英雄业绩,在甘肃高台修建了烈士陵园,陈列室中郑义斋烈士的遗像还是以郑盟海为模特画出来的。

郑盟海得知张国柱收藏到盖有父亲印章的钱币后,向张国柱提出把这张红军纸币复印或拍照放在其母骨灰盒中,以便了却母亲的心愿。张国柱听后十分感动,立即将这张纸币正反面扩印彩照两套赠给郑盟海,一套用于陪葬其母骨灰,告慰九泉下的英灵,一套给郑盟海留作纪念。

 

一毛五的书,花了一千多元

张国柱的收藏与别人不同,他主要以“红色”为自己的收藏范围,十几年来,他个人收藏红色藏品800多种,其中票证500多张,书籍200多本。2003年他在甘肃银川寻访到由上海文摘社1938年1月1日出版的 《二万五千里长征》一书,该书标价0.15元,他花了1000多元才收藏到。他在军内外举办红色收藏展览10多次,受到部队官兵和社会青年的欢迎。张国柱说:“文化是全人类的,通过收藏我认识世界,陶冶情操,收藏历史,收藏文化,也收藏生活,而那些收藏背后的故事,也成了我人生的另一种收藏,一种更大更有意义的收藏。”


 

关于“孙定国冤案”的补遗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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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纪事]关于“孙定国冤案”的补遗说明
作者:散 木

《文史精华》 2008年 第01期

       
       一
       拙著《旧日子,旧人物》(花城出版社2007年5月版)收入的一篇旧作--《话说四十年前的“孙定国冤案”》(原刊于2005年第4期《文史精华》),发表后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反应。除了许多报刊予以转载之外,也受到了一些读者的批评,其中主要围绕在文章中的1964年孙定国在“遗书”中所指的“×××同志”究竟是谁的问题上,笔者在文章中曾推测是指杨献珍。经过一些读者的指教,现在确认应是指艾思奇(时为中央党校哲学教研室主任、中央党校副校长)。
       先来重新看看中央党校党委委员兼哲学教研室副主任孙定国1964年12月去世前写下的遗书。他写道:党:
       在我离开这个正在向着共产主义前进的世界,我的心还是向着伟大的党中央和伟大的毛泽东同志的。我留下一本×××同志在一九五九年去河南的讲话。请中央审查,看那是修正主义还是毛泽东思想?看看他所讲的那些问题的分量到底有多重。宣传毛泽东思想还是从两条腿走路引伸出四条腿走路,这到底是不是诬蔑。也请支部的同志转给党委_的同志看一看。我生前是不敢讲的,我缺乏应有的勇气。因为谁批评×××同志,就像是批评主席一样。这显然是不正常的。×××同志吹捧赫鲁晓夫特别是骂斯大林同志的东西还多得多,请中央看一下。别了!党!但我永远也不会忘怀我们伟大的党!多么痛苦的时刻呀!我今天才体会到邹鲁风的心情,当然,我认为他做得是不对的。
       孙定国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十九日
       孙定国在遗书中所提到的“×××同志”,笔者最早是在中央党校林青山先生撰写的《康生外传》(后又以《一个阴谋家的发迹史--康生外传》为名出版,中国青年出版社1988年版)中看到的,该书当年影响很大,记得先是由内部发行的,后来于1986年在《新观察》上连载。此后出版的《康生》、《康生评传》、《党内大奸》等都沿用了这一素材。当然,都是林青山先生最先引用的,此后凡涉及到这封遗书的公开出版物中,孙定国所指称的那位“×××同志”,也都是匿名处理的。自然,它又引起了读者们的猜测,而笔者一向对文章中的“匿名现象”很感兴趣,于是看了《康生外传》,就忖度“×××同志”就是当年中央党校校长的杨献珍。
       最近,笔者接到北京来的一个电话,通话者是笔者在太原读中学时的一位校友,他是当年中共山西省委党校校长、哲学家葛莱先生的公子--葛远声。说起葛莱先生,如果提到1949年以后的哲学“罪案”,那么,除了鼎鼎大名的中央党校校长杨献珍的“合二而一”论这一“钦案”,再有就是葛莱当年提出来的所谓“一分为三”论一案,当年也是沸沸扬扬,让葛莱先生吃尽苦头的。话说回来。原来提出“一分为三”论的葛莱先生的公子葛远声,就是提出“合二而一”论的杨献珍先生的孙女婿。听到葛远声校友的介绍,我不禁莞尔:这真是无巧不成书呵。葛远声打电话,就是传达他岳丈(杨献珍公子)对拙著的批评的。说到孙定国的遗书,原来葛远声的岳丈曾在中央党校的档案中查到过。并且将复印件送给了林青山,林青山就是依此写下这段史实的。可惜,林青山先生后来出国定居以及逝世,这件复印件据说也找不到了。
       二
       其实,拙文发表后,笔者就在网络上看到了批评文章,即孙定国遗书中所指的那个人,应是艾思奇,而拙文中的推测是“没有事实根据的”,是“不符合逻辑的”,“而且是上下文自相矛盾的推测”。拙文说:“1964年康生在中央党校发起了一个批判杨献珍‘合二而一’论的运动”,而此前的1959年康生已开始向杨献珍发难,“说杨的讲话是严重错误的,逼令杨对此进行检查交代,随之又在中宣部亲自布置了对杨的批判,其罪名便是‘反对三面红旗’。康生的妻子曹轶欧还煽风点火说什么‘山上山下,一文一武’,居心险恶地把杨献珍和彭德怀联系起来。对杨献珍的这次批判,其实只是后来对他更猛烈的‘大批判’的一个‘预演’,其时间也只是1959年11月到1960年7月的七八个月而已,最后以杨的‘向党低头认罪’的检讨而结束。”那么。这些情况与孙定国遗书中的“因为谁批评×××同志,就像是批评主席一样”就有自相矛盾之嫌了。批评者说:“当时的杨献珍受尽了公开批判,如果按照作者的推理,不就应该是当时在全国范围内批评毛主席了吗?而当时毛泽东是全中国人民崇拜的伟大领袖,谁敢对毛说个不字?因此只有有毛主席作靠山的人才能与‘批评×××同志就像是批评主席一样’的这个人画等号。”
       如果说这也只能算是一种猜测,那么,现在杨献珍原秘书萧岛泉先生撰写的《共和国三次哲学大论战》(香港文汇出版有限公司2007年版)一书已出版,在这本书中,所引用的孙定国的遗书没有经过匿名的处理。而那个“×××同志”正是“艾思奇同志”。上述对拙文的批评文章中也说:1966年3月,艾思奇逝世,当时“治丧委员会之隆重,追悼会的规格之高,所有领导人都为他送行(他的治丧活动,超出了其所任职务的通常规格,组建了相当庞大的治丧委员会)。只有能享受如此待遇的人才会出现像孙定国所说的这种情况:谁要是敢批评×××同志,‘就像是批评主席一样”’。
       显然,这是非常合乎逻辑也符合事实的,笔者诚恳地接受批评,并向批评者以及葛远声的岳丈表示衷心的感谢。至于进一步的复核,则是笔者的补遗工作了。如关于孙定国遗书中提到的“×××同志”在讲话中“宣传毛泽东思想还是从两条腿走路引伸出四条腿走路”,经笔者核查,杨献珍后来在《我的哲学“罪案”》一书中有一段话可以证明那是艾思奇说过的。杨献珍说:“一九五八年,艾思奇在郑州给河南省市委一千多干部作报告,讲什么要用‘四条腿走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毛主席讲两条腿走路,这是对立统一规律的通俗说法,‘四条腿走路’是什么规律呢?从他的这个提法,可以看出艾思奇对于两条腿走路理解的正确程度究竟如何。”至于孙定国遗书中提到的“×××同志”曾“吹捧赫鲁晓夫特别是骂斯大林同志”,很逻辑地,当然也是指艾思奇,虽然现在笔者还没看到相应的材料,想必是他在苏共“二十大”之后的言论。不过,这一言论倒未必不正确,而且是当时很多人所持有的观点了。
       三
       笔者由此又产生的一个兴趣,是作为中国哲学界的两位顶级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当年杨献珍和艾思奇又都是在“非常年代”分别去过“三面红旗”的典型--河南调查过的,那么,他们有什么共同或不同的表现、反思么?拙文《话说四十年前的“孙定国冤案”》已讲了杨献珍,这里再说说艾思奇。
       关于这一时期的艾思奇,以笔者所目及的材料,似乎有“两个艾思奇”。这第一个,是一位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应有的形象,即从1958年9月到1959年7月,艾思奇在河南调研有9个月,期间他还担任了中共开封地委副书记兼郑州市委第二书记、登封县委第二书记。当时与艾思奇一起到
       河南的,还有中央党校教务长罗扬实、哲学教研室成员韩树英、艾思奇秘书吴秉元、中央党校出版社编辑苗青等。其中,罗扬实兼任了中共登封县委第三书记、韩树英兼任唐卢公社第二书记、吴秉元任唐卢公社宣传部副部长、苗青任《登封报》社编辑。他们除了与农民“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还辅导农民学习哲学,并为“红专大学”的哲学教师讲解有关哲学的知识,艾思奇也深入田间地头,为农村教师和农民讲授哲学课。
       当年孙定国也曾赴另一个“三面红旗”典型的河北徐水调研,他还在徐水以“事在人为,理论与实践”为题作了一个报告,肯定和赞扬徐水县大办食堂、大炼钢铁、组织“大跃进”等的做法。
       时值1958年的“大跃进”年代。艾思奇作为一个下放干部,当然是抱着学习的态度而来,刚开始也深为广大人民群众的热情所鼓舞,并写文章赞扬过。但后来他逐渐摸清了实际情况,发现“大跃进”中的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共产风等主观主义的东西相当严重,但这些问题又不是单纯能从基层解决的,因此他写信给中共河南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信中直言:“根据实际情况看。过高的生产指标并不能真正调动群众的积极性。”1959年4月,艾思奇又把“大跃进”中的主观主义和形而上学片面性的问题提到哲学的高度,写了一篇发表在《红旗》杂志的《有限和无限的辩证法》。文章说:“宇宙中的每一件事物都是有限的。无限的宇宙,是一件件有限的事物所构成。无限和有限的相互联系,两者之间对立统一,这是辩证法的普遍规律之一。”他一方面肯定“人民群众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是无限的”,又指出:“在一定时间、一定地点、一定条件下群众力量的发挥,总有其一定的最大限度,而不是无穷无尽的。”“仅仅一般地相信人民力量的无穷无尽,而看不见在一定具体工作中人民力量的有穷有尽方面,或者把这些有穷有尽的力量误认为无穷无尽,这种片面观点也会造成工作中的错误和缺点。”
       至于另一个艾思奇,则是当时多见的失去常识的跟风的哲学家了,有人说:“艾思奇作为一个哲学家,下放河南十来个月,对大跃进中的主观主义熟视无睹,并且还为其辩护。”有人说:就在当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的狂热气氛里,不同于杨献珍经过调查研究。发现了“公社化”的许多严重问题,于是从思维与存在的关系的角度对“共产风”、“浮夸风”等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而“一些反对杨献珍的人则成了‘大跃进’的吹鼓手,他们夸大人的主观能动性,有人甚至断言:‘在社会主义制度下。人的主观能动作用,在实际上是望不到边的。”杨献珍自己也在《我的哲学“罪案”》(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一书中不点名地批评了艾思奇当年在河南的言论,如:1958年有一个“千斤省”(即宣称小麦亩产超过千斤)的一个公社党委书记写了一篇《揭开7320之谜》(“7320”是指小麦亩产达到7320斤),文章发表在北京的《自然辩证法研究通讯》上,这个书记还被请到北京作报告,而“那位哲学家在那个省的某个县,住了七八个月,对这种情况熟视无睹”。此后到了1964年,“有人议论大跃进年代某省的领导有主观主义,那位同志听了,说某省没有主观主义,说他要挺身而出,为某省辩护。说谁要是说某省有主观主义,那就是‘一次反映论”’。而所谓“一次反映论”,正是那个“大哲学家”所致力于批判的,等等。
       以上孰是孰非,不是笔者所能定谳的,而但凡了解建国以后中国哲学界情况的,都知道曾有过几次重大的论战(杨献珍在《我的哲学“罪案”》一书中称与他有直接关系的共和国的“三次哲学论战”--“综合基础论”、“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合二而一论”,其中的“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问题尤其是一个“原则性的争论”,而且堪称是一桩“奇事”。即它“把我们哲学界许多头面人物都考试了一下”。萧岛泉的《共和国三次哲学大论战》对此有详细的说明)。这中间形成的中央党校杨献珍和艾思奇之间的学术思想分歧。以及他们之间的恩怨和矛盾。也是人所共知的,这需要熟悉的研究者来揭示和分析。笔者则无从置喙,只是在这里点到为止而已。
       杨献珍、萧岛泉等以为当年的哲学论战和“罪案”。不仅是哲学理论上的分歧,还有围绕上世纪50年代开始的左倾思潮哲学根基的问题,即错误的哲学观点为左倾错误提供了理论基础。杨献珍说:“刮共产风的时候,我们有些人把平均主义当成共产主义,或者把共产主义当做平均主义。这个和马克思所说的科学共产主义有什么相干呢?这是毫不相干的。这不是在搞共产主义,是在糟蹋共产主义。还有些人把共产主义看成是从天上突然掉下来的东西,不分析我们在经济上成熟的程度,不要任何物质基础,凭脑子一热,凭主观愿望,嘴一张,说要进入共产主义就进入共产主义。这不是唯心主义是什么?”而杨献珍和艾思奇之间的矛盾,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发生的,尽管他们争论的名义是围绕在一个抽象的哲学理论问题上--所谓“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恩格斯在《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书中所提出,围绕这一问题是唯心主义或是唯物主义的命题。杨、艾各自为阵,展开了带有硝烟的争论)。事后,杨献珍在《我的哲学“罪案”》一书中写道:“1961年时,由于艾思奇一直把‘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当做唯物主义的理论,讲课写文章,都是这样讲,引起了极大的思想混乱。我曾告诉过孙定国,叫他把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有关论述这个问题的材料收集一下。他在搞这个材料时。找了于世诚帮助他。材料收集好了之后,印成了一本《关于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问题的参考资料》。--这本资料出来之后,吓坏了艾思奇,因为这本资料中的每一条都是反对艾思奇的论点的。艾思奇宣布这本资料是‘黑书’。”杨献珍还称当年对他进行“论战”的“围剿者”中,既有“理论恶霸”、“根本不懂理论的理论权威”,也有“哲学界的头面人物”、“中国的巴札罗夫们”等。这除了指称陈伯达、康生,显然还有艾思奇其人,由此可见杨献珍积怨之深了。
       由此,记得还有人提到如果当年不是艾思奇“适时”病故,不久后爆发的“文化大革命”,“艾思奇会如何”的问题,显然,这也是一个让人饶有兴味的话题。据于光远《我的故事》(大众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一书中所述,艾思奇并非是这样一位被人“期待”的人物,至于当年批判杨献珍的“合二而一”论。那是“毛泽东本人”的意思,“艾思奇只是一般地写过文章而已”。而且。“我从自己与艾思奇的接触中,深感他决不是一个整人的人。要说他有什么缺点,我倒觉得是委曲求全,退让得太多。不断挨‘整’的这样一个人,却被诬为打手。为此我心中一直忿忿不平。”记得有这样一种意见的,还有吴江、王若水等。
       四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1册收有毛泽东《关于杨献珍问题和处理意见的报告的批语》(1965年9月24日),毛泽东批示道:“彭真(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书记处书记--笔者注)同志:都看过了。此件尾页上,列举
       附件四份,去掉侯、孙两份,剩下两份,漏掉杨的‘说明’一份,应添上。毛泽东。九月廿四日。”
       早在1959年庐山会议之后,康生就将杨献珍的两次谈话记录稿(1959年6月对河南省委党校和抚顺市委党校参观组学员的讲话、7月对中宣部主办的政治经济学读书会学员的讲话)与彭德怀的“万言书”相比较,并按照中共八届八中全会决议的精神。要把杨献珍打成“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在理论界的代理人,至于“理由”,就是杨反对“三面红旗”和中央党校不重视学习毛泽东著作等。不久,康生亲自布置了对杨献珍批判的行动,随即从1959年12月至1960年6月。中央党校党委连续召开了长达半年的批判杨献珍的会议。当时与会的孙定国在不能保持“沉默”的气氛下,倔强地表示:“我不能揭发杨老,那不是党员的品质。”可想而知,他的后果是什么了。此后,中央党校哲学教研室、新疆班随即展开了对孙的批判,在重重压力之下,孙定国只好违心地作了多次检讨。承认自己有“严重右倾思想”。同时,杨献珍也被迫自我检查,并承认自己是“反党反毛主席、反总路线、反大跃进、反人民公社”。但是,他们心不服,后来孙定国承认:“我为杨献珍多方设法找寻翻案途径。”显然,这是给自己加大罪名的举动。
       1962年“七千人大会”之后,孙定国等相继提出应为杨献珍甄别平反,而此前的1960年下半年对杨献珍的批判实际已告一段落。当时年已65岁的杨献珍请求下放农村劳动锻炼,中央认为他年纪大了,下去不便,没有批准他下放劳动的要求,但准予他到外地参观学习。此后。杨献珍通过自己在陕西、新疆等地的参观学习,愈加感到自己1958年和1959年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并没有错。当时全党对“大跃进”等问题的认识也逐渐有了新的认识,河南等的一些党员提出应为杨献珍平反,后经中央党校甄别,作出结论,即杨献珍1959年的讲话虽“有错误”。“应该受到批评”,但“这种错误还不能说是右倾机会主义性质的错误”。随即这个结论经中央常委圈阅“同意”,杨献珍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平反。但杨献珍的问题依然未能根本上得到解决,1961年2月,他被从中央党校校长兼党委书记的位置上降为副校长兼党委副书记。
       1963年1月,中共中央任命林枫担任中央党校校长。同年7月,孙定国被调至西安中央西北局党校。
       1964年3月。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讨论《无产阶级革命和赫鲁晓夫修正主义--八评苏共中央的公开信》一文时,毛泽东提出:“现在我们和赫鲁晓夫的争论就是要在国际上带个头,同时国内的争论先从学术方面开头,真正地搞起来。”不久,康生就向毛泽东报告了杨献珍的“合二而一”论的问题。并给毛泽东送上了一份杨献珍问题的材料:“杨献珍在中央党校公开提出‘合二而一’的论点来反对毛泽东同志的辩证法,绝对不是偶然的。而是他长期以来极端仇视毛泽东同志和毛泽东思想的集中暴露。早在一九五九年十月,他参加庐山会议文件讨论后发表《关于群众路线的理论问题》的文章中,就恶毒地说:‘我们做领导工作的人,千万不要自作聪明,妄自尊大,目空一切,看不起人。世界上最愚蠢的人就是那种把自己看作全知全能像上帝一样,而把别人看作一无所知的愚人。’这话是直接地指向毛泽东同志的。据揭发,杨献珍于一九六二年三月在六一班三支的一次讨论会上插话说:‘经过了三个朝代,哪一代也没有毛泽东这一代这样坏。’孙定国于一九六四年十月三日交代问题时揭发:杨献珍最近对他说:‘现在有的同志写毛主席发展了马列主义的文章,就像苏联过去一些文章对待斯大林同志那样,不是斯大林同志发展的,也说成是斯大林发展的。’早在一九五六年,杨献珍就说:‘毛主席的《辩证唯物论提纲》,就是米丁的《哲学大纲》里面的那些东西,没有什么特殊的贡献。’……”毛泽东看了这个材料,对康生说:“杨献珍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出‘合二而一’的命题呢?就是为了同修正主义搞统一嘛。他多年来就是反对我的,提出‘合二而一’就是为了反对我提出的‘一分为二’的观点。这个人的问题需要彻底查清,可以把他的观点公开见报,引起讨论。这是一场在国内反对修正主义思潮的预演。搞好了,对开展学术讨论,从理论上先造成反修的势态。这是一件大好事嘛。”于是不久之后,先从《光明日报》开始,《红旗》、《人民日报》等报刊都展开了声势浩大的对杨献珍“合二而一”论的批判,当然,这是更大规模的一次批判,连带地又使孙定国陷了进去,他除了要被迫“揭发”(他在交代材料里说:“一九五九年杨献珍说:‘这几年就是老实人挨整。”’此外林青山等都只得奉命如此。)。还被拒绝上讲台讲课。
       与此同时,康生还将杨献珍1962年7月的一次讲话搜集报告给毛泽东和中央。杨献珍说:“一九五九年的反右倾是主观主义、唯心主义、感觉的复合、马赫主义的大杂烩。整人时都是大是大非、两条路线斗争,现在怎么又没有是非问题了呢?如果有是非问题,难道不应分清吗?不分清是非又怎样总结经验?有一种人认为,你要把是非分清,就是你要整我。不要为这种空气所迷惑。这样搞下去,非亡党亡国不可。这次邓子恢在军事学院作报告,骂得很痛快,我们也要请他来讲一讲。有人给我扣了那么多的帽子,我给刘澜涛同志写信说,纸做的帽子压不死人。一个人如何处世,本来是臭的,洒香水也香不了;本来是香的,抹屎也臭不了。我的气还没出。我还是戴着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帽子来的,说什么高级党校是杨家党,我是昏君,孙定国是奸臣,我是反对三面红旗的等等。我的这些帽子你们没有戴过。这次又来住原来的房子,有很大的感触。过去搬走时,我未想到还会回来。我挨整挨了九个月。这是政治形势。与以前是有很大的不同了。”杨献珍还说:“有些人认为我反正就是坏人!我们这些人在他们的脑子里就是坏人,是右倾机会主义!我不怕这顶帽子。我还要说话,顶多把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帽子戴刘死,我绝对不能给他们跪下磕头求团结。我大概是被他们剥夺发言权终身的。开十二级干部会议,我说了几句话,有人就说我是领会过去的教训不够。这里我再次亮明我的观点:我们没有经过资本主义发展阶段,有些资本主义生产中好的东西,我们不懂得,我们对资本主义生产中的一些办法不能一概否定,我们没有这些东西。主张,应该学一学赫鲁晓夫的报告,人家搞了这么多年,还讲要为共产主义打基础,准备条件,我们的条件还很差,就要进人共产主义,这是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共产主义……”
       康生添油加醋地说:“主席完全上了人家的当了。一九六二年的甄别和平反,实际上是右倾机会主义对正确路线的反扑和倒算。他们有意识地为右倾机会主义翻案。把他们请回来向党重新进攻。要不是主席后来强调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观点,也可能现在右派的阴谋就要得逞了。你再看看杨献珍自己是怎么讲的吧!”
       康生随即将已整理好的杨献珍的材料翻到事先准备
       好的地方让毛泽东看:
       1963年初夏。杨献珍对许多人说:“我的甄别问题宣布了,在党校有一部分人始终反对我甄别,最后是党中央亲自出面来处理的。彭真同志叫我去谈了一次话。叫我写一个简单的书面检讨。后来经过安子文部长和(王)从吾同志提意见作过两次修改,中央书记处批了一下,认为我的问题不是右倾机会主义的错误,让我回来继续工作。这一点,我在一九六二年一月听了少奇同志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报告后,我就认为这是对我翻案的最大支持。少奇同志承认这几年重复了历史上残酷的斗争和无情的打击,是错误的。彭德怀的观点许多都是正确的。彭德怀的问题本来就用不着在全党来搞,现在被动了吧?”
       1964年8月到9月,杨献珍多次讲:“前几年的共产风,把人民公社几乎给搞垮了。农民对集体生产没有信心,要求扩大自留地,包产到户。安徽在一九六二年搞责任田,河南搞借田,实际上人民公社集体的土地又分了。现在的问题是怎样增加生产克服困难的问题。光是人民公社工作条例六十条不够,还必须再实行一些补充办法。有些地方必须实行借田、包产到户才能调动农民的积极性。只有单干,生产才能搞好。对邓子恢老人家的报告,普遍满意,听了他讲单干这样的报告真是解决问题了。邓子恢是农业专家,这几年农业出问题,就是因为中央没有让邓老管。过去毛主席批判邓老是小脚女人的话不一定合适了,如果农业让邓老管,就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随即,1964年9月,中央党校党委成立专门调查组,开始“调查杨献珍反革命集团成员的重大政治历史问题”,此后,在中央党校等地受到牵连的人多达百人以上,仅中央党校就有154人,至于其中的“骨干分子”,则当然包括了孙定国,他还被召回中央党校接受批判,最终含怨自杀,时年仅54岁。
       前引毛泽东的《关于杨献珍问题和处理意见的报告的批语》,写在中共中央高级党校校委会1965年6月9日关于杨献珍问题和处理意见给党中央、毛泽东的报告上的(同时还有中共中央高级党校校委会1965年3月1日关于杨献珍问题给中央的报告,报告叙述了自1964年7月以来中央党校全体学员和工作人员揭发批判杨献珍的情况,列举了杨献珍的10条所谓“主要错误”)。报告说:“送上《关于杨献珍问题的报告》和附件四份,还有杨献珍的书面说明一份。从一九六四年七月到十月,我们在中央直接领导下,发动全校学员和工作人员对杨献珍的错误进行揭发和批判。一年来,我们同他开过多次座谈会和个别谈话,对他进行耐心帮助,希望他认识错误,自觉革命。但他的态度一直很坏,毫无悔改之意。由于他错误严重,至今仍不回头,我们认为他不适宜再继续在中央党校担任领导工作,建议中央撤销他的中央高级党校副校长和校委会委员职务。”此后,中共中央同意了这一建议,并将高级党校校委会的原报告以中发[65]592号文件发至全党。
       文革结束后,1979年8月27日,中共中央党校委员会作出关于杨献珍同志问题的复查报告,认为原中央高级党校校委会的报告是错误的,建议中央撤销中发[65]592号文件,并对杨献珍错案实事求是地予以改正。复查报告还说:“杨献珍在主持高级党校工作期间,虽有某些缺点错误,但他认真贯彻执行党中央、毛主席关于干部教育和办党校的方针,成绩是显著的。康生等人给他扣上的反动帽子及诬陷他的各种罪名和强加给中央高级党校的‘反毛泽东思想的顽固堡垒’等诬蔑不实之词,应予全部推倒,彻底平反。”随即中央书记处批复并同意了这个复查报告。
       毛泽东《关于杨献珍问题和处理意见的报告的批语》提及4个附件:一、“关于杨献珍包庇反革命分子和安插同乡亲属的调查材料”;二、“关于侯维煜同志问题的材料”:三、“关于孙定国问题的材料”;四、“杨献珍的书面检讨”。其中,又涉及有孙定国。后来在中央党校据说有一个杨献珍为首的“不正常的组织”,它包括各地党校系统的孙定国、王哲民、曹海波、哈斯等,军委政治学院的李唯一、腾云起,中国医科大学的于世诚等,由此还设立了专案组(由中央党校副校长贾震、艾思奇负责)对之进行查处。近见穆欣撰写的《林枫传略》(中央党校出版社2006年版),其中对林枫担任中央党校校长时期发生的以上事件说得很少,或者作为一个执行决策者决策的人,他自有其苦衷(书中引用他人文章,说林枫曾对杨献珍的遭遇表示了“同情”),但也是因此,后来林枫在文革中受到了惨痛的伤害。这一幕幕悲剧,其实是应该认真总结教训的。
       五
       1964年中央党校孙定国一封“遗书”的勾勒。激起如许的涟漪,可谓让人思绪万千。
       最后,想到了不久前看到的一篇文章,那是发表在《百年潮》2002年第9期上的《“忠诚的愚蠢,愚蠢的忠诚”--杨献珍的自责与反思》。如果说杨献珍晚年就过去自己在工作中所犯的“左”的错误作了沉痛地反省,并概括为两句话:“忠诚的愚蠢,愚蠢的忠诚。”那么,将之用于此文提到的其他人,大概也并不唐突。杨献珍因早年在太行山抗日根据地的北方局党校和冀南后梯队的整风审干“抢救失足者”运动的一段公案,晚年每每想起此事便深感悔恨和内疚,以至于自己的灵魂因此而常常受到严厉的拷问。他说:“我记得列宁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为了能够分析和考察各个不同的情况,应该在肩膀上长着自己的脑袋。’可是,我们常常是自己的脑袋不是长在自己的肩膀上,而是长在别人的肩膀上,遇事也不用自己的脑袋去分析、去考察,就一味地听从当局者的号令,便去横冲直闯、盲目蛮干,以致干了许多误国误民的傻事、蠢事、坏事,最后还认为这是自己对党的忠诚。像这种错误在我的一生中曾发生多次。总结经验教训。我写了两条叫做:‘忠诚的愚蠢,愚蠢的忠诚。”’他还说。“不能说只有我能给自己下‘罪己诏’。忏悔自己的错误,只能说推行了‘左’倾路线,犯了‘左’的错误的人能够认识错误、对自己进行忏悔的人很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忏悔是需要很大勇气和自觉精神的。忏悔就是要把自己的灵魂展示给世人去看,没有勇气和自觉精神是做不到的。忏悔是一个人生命力向上的表现,也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政党是否具有生命力的表现。它是衡量一个人是否是凭着良知诚实地生活在这个世上的一个重要标志。有句格言说得好:‘自重者而人重,自爱者而人爱。’一个不知自重自爱的人和民族是不会受人尊重和爱护的,也是没有希望和前途的。人而无耻不知其可也。不知羞耻、缺乏耻辱感的人和民族是很难让他们自省和忏悔的。现在的问题是一些犯了极‘左’错误的人在对待自己的过失和罪责时。大都不是直面事实,在事实面前低头认错、低头认罪,而是采取回避、抵赖或如鲁迅先生说的‘瞒和骗’的手法,藉以达到掩盖的目的。把一切都推给客观,推给运动的发动者而拒绝自省、拒绝忏悔。如此下来。非但‘左’的东西不能克服和纠正,而且更重要的是戕害了整个社会的道德人心,其后果将不堪设想。忏悔、自省是不会损害一个人的形象,不会影响一个人的威信的。它不会对你产生负面影响,而只会产生正面作用。古往今来不乏自觉主动自省忏悔的人士,法国人卢梭写了一本《忏悔录》,记述了自己平生见不得人和有损他人格的事情,但并没有影响他的人权思想和资产阶级政治哲学在法国和世界的传播。毛主席在延安整风审干大会上公开向所有在‘抢救失足者’运动中的无辜者致以三鞠躬赔礼道歉,不仅没有使他的形象和威信受到丝毫损害和影响,反而从这件事情上,更加体现了一个伟大人物的博大胸襟和马克思主义者实事求是的精神。与此相反,只有那些犯了错误根本没有忏悔意识。躲避自省、躲避对自己的灵魂进行拷问,一味文过饰非,寡廉鲜耻的人,才真正会自损形象,自毁威信。”
       有了这样一段话,笔者就没有必要再就上述的话题多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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