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9年9月18日上午,莫砺锋、张三夕和我第一次叩开了程千帆先生的家门,望着满头银发的程先生不禁肃然起敬,从此我们便踏上了艰辛而又快乐的求学之路。现就程先生如何指导研究生的问题谈点体会。
一、思想、学习、生活都管
在我们与程先生初次见面时,先生就强调:“你们的思想、学习、生活我都管。”谈话结束时,还送给我们八字箴言:“敬业、乐群、勤奋、谦虚”。次日,在中文系研究生师生座谈会上,除八字箴言外,程先生还要求我们做学问要“甘于寂寞”。
程先生对我们的学习非常关心,他自己出版的书,总是送我们每人一本,在送给我的《史通笺记》上还特地钤了一枚闲章,印文日:“彀灾梨枣亦英雄”。因为过去的书板都用梨木、枣木等坚硬的木料刻成,出版一部书等于要使许多梨树、枣树遭殃,所以“被灾梨枣”也就是著书立说的意思。此印反映了程先生年轻时的雄心壮志,同时对我们也是一个鞭策,所以我很珍惜。后来这本书被一位朋友借去了,较长时间未还。同样的书倒容易找到,但是书上的这枚印章却不易得。于是,我便拿上另一本书请程先生再为我钤上这枚印章,谁知先生竞以此印相赠。我哪里敢要!先生说:“我年轻时气盛,现在再不会用此印了。”我想先生治学已人化境,自然虚怀若谷,而我还在蹒跚学步,岂能拒绝先生的教诲,于是便欣然接受了这枚印章。此外,程先生还爱将所藏复本图书送给学生,我有一本《王利器论学杂著》,扉页上写着“千帆先生正”,落款为“九四年国际儿童节,北京”,还钤有“书为晓者传”、“一千万字富翁”、“利器持赠”等三方印章,显然是该书作者王利器先生送给程先生的。程先生便将该书送给了我,所以扉页上还写着“转赠有富贤弟”,落款为“千帆”。睹此,感到前辈学者的流风逸韵,总是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后人。
研究生读书当然主要靠图书馆,程先生甚至连我们的借书问题都考虑到了,还专门同系资料室与学校图书馆的管理员协商过。例如他在给我的一个条子中写道:“我已代你们在大馆借到《旧唐(书)》一至十册。我问过大馆人员,研究生每人可借十册。……”利用图书馆的丰富藏书外,一些常用的书得靠自己买,当时我们都是穷学生,我虽然带薪读书,一个月的工资就四十几块钱,还需要养家糊口,所以我一个人在南京,每个月的生活费也只有三十元钱,要买书就得靠省吃俭用了。记得因为写毕业论文《唐诗中的妇女形象》,需要买一套《全唐诗》,我问营业员这套书的价钱,他蛮不情愿地说:“39!”言下之意是:“你买不起,问也是白问。”而这一次我是有备而来的,真的买了,弄得那位营业员有点不好意思。从这件生活小事可见我们当时的购书能力是多么低。而且当时学术著作出得很少,也不易买到,所以程先生特地为我们代买了《文选》、《李太白全集》、《唐宋诗举要》、《新英汉词典》等不少书,还借给我们一百元钱作为买书的周转金,他甚至连包书皮的纸都给我们准备好了。
最让我们感到轻松愉快的还是每周一次与程先生海阔天空的闲谈。程先生曾风趣地说:“剑桥大学的学问是在喝咖啡中得来的,我这里可没有咖啡招待。”每次闲谈都由程先生主讲,名人逸事、治学方法是经常涉及的内容,比如刘永济先生每天起得很早,大声朗诵《十三经》等书;唐圭璋编《全宋词》、《全金元词》,徒步跑南京图书馆,风雨无阻;他和孙望先生得到刘国钧馆长的特许,在金陵大学图书馆书库里站着看书,抄资料;他说写论文要言必有据,好比盖房子块块砖头要落实;他说分析的语言要注意其不可移动性。这些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此外,程先生还组织我们到栖霞山、白鹭洲公园等处游玩。游玩时也连带着谈诗说文。譬如我们在游栖霞山时,看到石缝里长出来的植物都显示出了顽强的生命力,程先生立刻联想起苏东坡的几句诗,一是《栖贤三峡桥》中的“清寒入山谷,草木尽坚瘦”,一是《百步洪二首》之二中的“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并且指出这些诗都是对生活仔细观察与深刻体验的结果。说老实话,过去我没读过这几句诗,经先生这么一说,便留下了深刻印象。此外,程先生还一再强调从事古代文学教学与研究一定要练习写写诗,我交上去的作业是一组新诗,后来他在上课时曾提到从事文学研究应当有创作经验,练习写新诗、绘画也行。我们的文学修养正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提高。
毕业前,先生还专门给我们讲过《五灯会元》卷七《龙潭信禅师法嗣》中的一个故事。德山宣鉴禅师去拜访龙潭信禅师,德山在法堂上见到龙潭后说:“我一直向往龙潭,但是来了以后既没有见到龙,又没有见到潭。”龙潭欠身说:“您已经亲到龙潭了。”德山不知如何应对,只好暂时住了下来。一天晚上,德山站在龙潭信禅师身旁。龙潭信禅师说:“时间不早了,您为什么还不走呢?”德山刚出门便回头说:“外面很黑。”龙潭信禅师点上蜡烛交给德山,德山正要接,龙潭信禅师又将蜡烛吹灭了。德山大悟,便倒身礼拜龙潭信禅师。德山悟到了什么,不得而知,我听了这个故事,感到先生的用意是告诉我们做学问光靠导师指引不行,还要靠自己去摸索、去实践。
由于我毕业后留校工作,所以一直都受到程先生的关心,先是协助程先生整理《汪辟疆文集》,接着先生又让我与他合著《校雠广义》。这项工作先后花了十多年时间,当然会不断地受到先生的教诲。在此期间,我还申请了一个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古典文学史料学》,由于我水平有限,希望程先生挂帅,由我来做一些具体工作,但程先生坚决不同意,后来这本书的署名为“徐有富主编,程千帆校阅”。程先生在校阅时花了很多心血,我注意到这次他在书稿上所作的批改,没有像过去那样用红墨水笔,而是用铅笔。于细微处见精神,我知道先生是希望我独立负责一项比较大的科研工作,培养我独立从事科研工作的能力。程先生对我的科研工作始终关心,听说我在写《郑樵评传》,特地将吴怀棋教授校补的《郑樵文集》转赠给我,给我的写作带来了极大的方便。听说我在写《治学方法与论文写作》,又特地为我开列一些学术范文目录;在翻阅了我的讲稿后,还对我的稿子作了充分的肯定,这对我完成此书的写作任务无疑是巨大的鼓励。
二、注意传授治学方法
程先生指导研究生非常注意传授治学方法,为了培养我们获取知识的能力,程先生除开设“校雠学”外,还开了“中文工具书使用法”课程并特地向南京师范大学赵国璋教授讨了三本《语文工具书使用法》送给我们。程先生治学是从目录学入门的,所以他也要求我们钻研目录学,“校雠学”的课程作业就是让我们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读一遍,写一篇心得体会。为了让我们进步快一点,他还专门为我们列了一个专业文献选读书目。有位学生问他:“假如您现在年轻二三十岁或更多,您将如何着手?”他回答道:“假使说我现在是一个大学生,我还是首先注意从目录学入门。”由于程先生是一位目录学家,早在1939年就出版过《目录学丛考》,所以特别重视目录学,对我们进行了系统的目录学教育与训练使我们大开眼界,少走了不少弯路。
早在1979年9月20日,也就是我们入学后的第三天,先生就送给我们每人一摞卡片,教我们写读书笔记,并专门谈了治学方法问题。先生不仅言传身教,而且还严格检查。我这里还保存着先生自己写的一本读书笔记,工笔楷书,抄的是普暄所撰《误书百例》,题下注日:“原载河北省立女子师范学院女师学院期刊第三卷第一期”。笔记一字不苟,令人赏心悦目,卷端还钤有“程千帆印”以示珍重。他也用这样的要求来批改我们的读书笔记,将错字、不规范的简化字,甚至行书字、草书字都一一标了出来。为了弥补我们史学知识之不足,先生还特地让我们通读《史通》、《旧唐书》以及金毓黼的《中国史学史》、范文澜的《中国经学史的演变》等,并要求我们写读书笔记。在批改中有什么看法,他也随手批在我们的笔记中,譬如金毓黼在《中国史学史》中谈到“古代之史籍,应有广狭二义”,先生批日:“古代成文之史料,广狭之义盖有以时递更者,未可执而不化,如今日读《史记》,或以史料视之。”我在笔记中还摘录了金毓黼的一段话:“孔子日:‘君子放其所不知,盖阙如也。’治古史者,不可不知此义。”先生在这段话的后面共画了四个圈,表示赞赏。程先生看完了我的读书笔记,还特地用朱笔批上“阅,80.2.13.”。凡此都告诉我们读书写笔记既要认真,又要思考。
到写论文的时候,程先生专门给我们一份《习作论文简例》以及《校对符号及其用法》用来参考。对我们的论文程先生当然更是精批细改,使我们终身受益。例如我在论文中引用了《资治通鉴》中的一句话,程先生批日:“此处应用《汉书》,凡是史料相同的,应尽量用最原始的,原始资料有不足处,则以后者补充或纠正之。”他要求我们做学问要甘于寂寞,但是如果我们的作业写得还可以他也乐意推荐发表。譬如我写过一篇《简谈宋诗中的议论》,他先是让我在系里的学术报告会上宣读,后来又将这篇习作推荐给《南京大学学报》发表。论文发表后,还被《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在1981年第6期以头条位置全文转载,这对一位在校研究生来说,当然是很大的鼓励。
毕业留校任教多年后,我自己也成了博士生导师,在如何指导研究生方面也不断获得过程先生的帮助。1999年11月31日上午,我和三位博士生拜访了程先生。由于我们在去之前早已同先生约好了,先生显然做了准备,所以一见到我们就兴致勃勃地谈起了治学方法。他说:“要学好文学,一方面要注重文学理论,一方面要注重材料;也就是说,一方面要注意文艺学,一方面要注意文献学。文艺学能使我们看问题看得深,文献学能使我们看问题很具体、很扎实。文艺学与文献学两者有个结合点,那就是作品,首先要把作品弄得很清楚。不了解产生作品的那个时代,那你也就不易理解其作品。读作品首先要了解作者想些什么。……学文学的人,自己应当能够写作品,如果完全不写,就会对文学作品不亲。……攻读博士学位要选一个很好的题目,我在南大指导十位博士生,他们的毕业论文基本上已经出版了。……尽可能求博,尽可能具有自己独特的地方。”程先生的这些经验之谈,也为我们读书指明了方向。我在指导研究生时也特别注意论文选题。因此,我所指导的博士学位论文也有好几部已经出版了。把培养学生放在第一位高校对老师的评价标准,普遍重视科研而轻视教学。迫于评职称、评奖、评估、申报科研项目等活动的压力,老师们往往都将自己的科研工作放在第一位,而将教学放在第二位。但是程先生却一再强调要“把自己的研究工作摆在第二位,而把培养学生放在第一位”。这一观点和他的教学经验,实在值得我们重视与学习。
除指导我们阅读、撰写论文外,程先生还亲自让我们上“校雠学”、“史通”、“杜诗”、“古诗选讲”等课程。其中“古诗选讲”,我们听过好几个学期,所以听课笔记中还有“历代诗选”等不同的课程名称。现将“历代诗选”听课笔记中开头的一段话抄录如下:“二十多年没有上课,是由于各种原因,今天要丑话讲在前面。‘历代诗选’选讲汉至宋代的五、七言诗。学生好比姑娘出嫁,学校要多陪些东西。我提一个要求,要多读、多背,三年后不背熟三百首,就不能毕业。有些学生说诗词格律不懂,就是因为作品读得太少,就不会有两只知音的耳朵。汉时司马相如说读了一千篇赋,就学会了写赋。三国时的学者董遇把他的读书经验概括成‘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八个字。”我想这段话给每个听课的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听先生上课是一件快乐的事,即使像“校雠学”这种表面上看起来比较枯燥的课程,先生也有办法上得生动活泼,以至于系内系外、校内校外来旁听的人很多。至今我还记得先生上课时说过的一段小插曲。有人请私塾先生,谈好报酬后又提了一个条件,先生若教错一个字要扣半吊钱。课程结束后先生将钱交给师娘,师娘数后问:“为什么少了两吊钱?”先生说:“一吊给了李麻子,一吊给了王四嫂。”师娘想将钱给李麻子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给王四嫂,非问个明白不可。原来这位先生在教《论语》时把“季康子”说成了“李麻子”,在教《孟子》时又将“王日叟”说成了“王四嫂”,所以扣了两吊钱。这个故事生动地说明了校勘学中形近而误的现象。程先生的一个老学生曾探讨过程先生的教学经验,现录之如下:“特别使学生们佩服的是,他讲一篇作品,总要连及许多诗作他都随口而出,背诵如流。每一堂课又总会有一两个精彩的例子,引得满堂哗然。后来慢慢的熟了,我问先生:‘你怎么记得那么多作品,都背得那么流畅?’程先生说:‘先生差矣!’我立即纠正:‘是学生差矣。’他笑了,说:‘那是二样的。’然后他解释,谁也背不下那么多作品;再说,即使背得下来,也不能绝对自信,说不定就记错了。‘那秘密非常简单’,他说,‘我备了课。明天要上课,今天晚上设计好,要引哪些作品,先记下来;到课堂上就会应付自如了。’他还说,每堂课都要准备好一两个精彩例子,听的人才会印象深刻。”
程先生培养学生的经验之一就是友善地施加压力,交给他们一些经过努力能够完成的教学与科研任务。我读研究生毕业后不久,程先生就让我给中文系研究生上“校雠学”课程了,后来他还推荐我给南京师范大学古典文献专业上“版本学”课程,还有好几位教师也旁听这门课。正因为有巨大的压力,为了避免在讲台上出洋相,我才继续认真地学习了校雠学知识。我感到教--门课是学习这门课程的最好方法。程先生于1985年12月1日写的《校雠广义叙录》中提到过这件事:“徐有富同志毕业之后,留校任教。和当年我随刘(国钧)、汪(辟疆)两位先生学习这门科学时深感兴趣一样,他也对校雠学有强烈的爱好,并且有对之进行深人研究的决心。因此,我就不仅将这门功课交给了他,并且将写成这本著作的工作也交给他了。年过七十的我,体力就衰,对于校雠之学已经力不从心,难以有所贡献,现在有富同志能够钻研,总算是薪尽火传,这也使我稍为减轻了未能发扬光大刘、汪两位老师学术的内疚。”程先生和我经过十多年的努力,终于写出了一百四十万字的《校雠广义》。这部书曾荣获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著作二等奖、教育部优秀教材一等奖、国家级教学成果二等奖、第四届国家图书奖等奖励。
程先生对学生是始终关注的。记得2000年3月初,我受学校派遣赴韩国讲学前,程先生还特意为我饯行,想不到这次小聚竞成了永别。4月.16日,程先生还亲笔给我写过一封信,其字迹如松枝竹节般苍劲有力,而行文一如既往地睿智、俏皮,充满着青春的活力。现将信的最后一部分恭录于后:“我的文集由伯伟、砺锋处理,在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一切顺利,大约今年可出。《中华大典·唐五代分典》今年可出。五月份要开魏晋南北朝及理论分典审稿会。武汉大学吴志达所主编的明清分典亦在准备中,如顺利,2003年可以出齐。此亦弟之所愿闻也。我身体不好,幸眠食尚可耳。近以《唐宋诗名篇》一书分赠诸弟子女,见徐阳甚温厚有礼,为之一喜。客中望保重。我90生日,诸君想出一论文集作为纪念,但未成议。今年弟千万不可为我生日归国,至要。即颂著安。”想不到这竟是先生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先生6月3日不幸去世,一位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还念念不忘自己的工作,念念不忘自己的学生,甚至学生的子女。每念及此,不免黯然神伤。记得出版《程千帆先生八十寿辰纪念文集》前,我写了一篇文章,当时程先生因病住在省人民医院,我特地将文稿拿去给先生修改,先生不但没有责备我,相反还感到很高兴。现在写文章,再想请先生修改已经不可能了。由于当时在异国他乡,无缘参加先生的追悼会,因此,谨以此文寄托我对先生的哀思。
《学位与研究生教育》编辑部编,导师论导:研究生导师论研究生指导,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8.6,第457页
□作者:薛喜旺
老课本收藏唤起人们对中国教育辉煌年代的记忆。张云平摄
73岁的书画家崔如琢连续三年蝉联胡润艺术榜榜首,成交额比去年增长5%,再创新高,达到8.2亿元。崔如琢2013年作《飞雪伴春镜心》是去年在世艺术家成交额最高的作品,由保利香港以2.6亿元的高价拍出。前十名价格最贵的在世艺术家作品中,有一半是崔如琢的作品。53岁的油画家曾梵志总成交额1.4亿元,比去年增长28%,卫冕第二。他是胡润艺术榜创榜十年以来最稳健的艺术家,一直保持前六。79岁的国画家范曾总成交额1.3亿元,比去年增长38%,排名上升1位,重回第三。
十年来,胡润艺术榜共有232位艺术家上榜,包括今年榜单上的100位,其中16位连续十年上榜。
2016年平均成交额为十年来最低。总成交额连续五年下滑,比去年又下降8%,到34亿元,比2012年的最高峰下降6成多。其中,国画艺术家总成交额比去年下降16%;油画艺术家总成交额比去年增长8%。上榜门槛比去年下降36%,至577万元,比前年的最高峰下降7成多。总成交额过亿艺术家有4位,比去年多2位,比2012年的最高峰还是相差了20位。48位总成交额有所下降,52位总成交额增长,包括30位新人。
2016年,中国成为全球艺术品市场的第一大国,总成交额47.9亿美元,占38%的市场份额。美国丢掉了艺术品市场的龙头地位,总成交额35亿美元,市场份额降至28%。英国以17%的市场份额位居第三。
附:2017胡润艺术榜
辛德勇写的《海昏侯刘贺》,从刘贺的父亲,一直追溯到汉武帝晚年。“汉武帝的后代只要不涉及权力都没有问题,他们后来都是涉及权力才出事的。”图为2016年纪录片《从秦始皇到汉武帝》中的汉武帝刘彻。(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本文原题为“海昏侯身后,是一幕幕宫廷政治大戏:辛德勇与《海昏侯刘贺》”。发于2017年1月5日南方周末)
司马光《资治通鉴》里写汉武帝,不光援引了东晋受神仙家影响的小说《汉武故事》,甚至用到了情色小说《赵飞燕外传》。
“你司马温公不喜欢搞阴谋诡计,不喜欢小人,但历史上确有小人怎么办?你可以评论。但不要让你的观点改变事实。”
十几年前,离海昏侯墓惊现世人面前还早,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辛德勇已经注意到汉代的短命皇帝刘贺。那时候他的学术兴趣是汉代州制。研究州制变迁,无法回避年号问题。自汉武帝开年号纪年的先河,年号成为古代社会重要的时间刻度。辛德勇从汉武帝梳理到王莽新政时期,发现除了哀帝做过复杂的年号变更,其余每位汉代皇帝使用的年号都有固定的年数,且绝不与前面的皇帝相同。汉宣帝的年号却极为特殊:“地节”和“本始”两个年号有两年的重合。
辛德勇相信,年号是天子神圣权威的象征,所关非细,宣帝这次改元必有深刻的政治原因。他循此进入西汉历史的幽微之处。
汉宣帝刘询(原名病已)是废帝刘贺的继任。宣帝的祖父,戾太子刘据本是皇位的继承者,却因其母年老色弛,担心自己地位不保,以巫蛊的方式诅咒其父汉武帝速死。事情败露,刘据起兵造反,兵败,全家只有尚在襁褓中的刘据之孙刘病已免于一死,投入狱中。因狱卒怜悯,活了下来,并在汉武帝临终前被赦免。
太子据死后,汉武帝把皇位传给了新欢赵婕妤之子刘弗陵。昭帝刘弗陵继位时年仅8岁,顾命大臣霍光把持朝政。昭帝死后,霍光将“轻狂不惠”的昌邑王刘贺立为皇帝,27天后又改变主意,将刘贺逐下皇位。这时,霍光需要一个新的傀儡,他选中的是6岁之前系于大狱,“起于匹夫,无辅之者”的刘病已。
汉宣帝刘病已在霍光的操控下隐忍4年。霍光死后,宣帝甫一亲政,就把年号“本始”改为“地节”,并且向前追改两年。这就是传世文献中,年号“地节”和“本始”有重合的原因。
本始四年,汉帝国发生过一次大地震。按照当时的看法,地震是“天地之戒”,惩戒干政的外戚和悍臣。本始四年霍光还在干政。宣帝亲政后改元“地节”,是与霍光控制下的朝政作了断,向前追溯两年,紧接本始四年之后,则昭示他的亲政是顺应天命。
2016年10月,辛德勇著《海昏侯刘贺》由三联书店出版,被称作“研究海昏侯刘贺的第一本学术著作”。它其实是辛德勇研究汉代州制以至汉代年号问题的副产品。辛德勇在其中抽丝剥茧,探寻刘贺的身前身后,以及掌控他命运的那只看不见的手。
南方周末:《海昏侯刘贺》全书一共七章,实写刘贺的只有三章。为什么这样布局?
辛德勇:刘贺的命运很特殊:稀里糊涂地被拉过去当皇帝,人家看他不对,又把他轰走了。历史上这样的人物往往是给杀了了事,他还没有,给他安排了个过得去的待遇,让他终老于南昌。海昏侯墓发现之前,做秦汉史的大概都不大注意汉代有这么一个皇帝。史书上关于他的直接记载不多,不足以让我们认识他的一生。只有把他放在他所处的环境中,从他父亲开始一步一步向上追溯,一直追溯到汉武帝晚年,才能看清楚当时的宫廷政治格局如何决定了他的命运。
从汉武帝晚年到汉宣帝时期,汉代宫廷政治充满戏剧化的冲突,有好的影视工作者,不需要做太多艺术加工,就是一幕一幕的大戏。
南方周末:充满戏剧化的宫廷政治主要指什么?
辛德勇:宫闱之内子以母贵,汉武帝宠幸新欢,嫡长子的继位权不再稳固。所以太子据铤而走险,用巫蛊的方式诅咒父亲速死,这就是西汉历史上有名的“巫蛊之乱”。当时的“宫廷政治”主要不是怎么治国,而是由谁来治国。比我年长一辈的学者,从小受“路线斗争”的教育,认为不同的统治者代表不同阶级的利益,“巫蛊之乱”中汉武帝和太子据的分歧是路线分歧——汉武帝横征暴敛,太子心底柔善,是标准儒生。这我一点也看不出来,我看太子据未必比汉武帝会好。
南方周末:书中汉武帝的后妃、儿子、孙子,他们的命运给人互为镜像的感觉:不尽相同,却有相似之处。
辛德勇:因为他们站在同一面镜子面前。这面镜子就是权力。海昏侯墓发现以后,关于刘贺,有一些说法完全没有考虑到权力、地位对人的影响。比如有人沿袭《汉书》旧说,认为他“狂悖”“淫乱”,有人认为刘贺其实深谙儒家经典,有不俗的文化修养。政治有时候不那么简单,不能用个人的品德如何来解释。翻翻《汉书》,你会发现,汉武帝的后代只要不涉及权力都没有问题,他们后来都是涉及权力才出事的。
后世推崇的儒家礼仪标准是东汉以后才逐渐建立起来,西汉是建立中。当时皇室成员的生活相当放纵。从开国皇帝刘邦到汉武大帝,几乎人人都有大量的同性性伴侣,汉朝人没有觉得这是品德不好。我们在《汉书》中看到刘贺的乖张举动,在西汉的皇室成员中是很正常的。他犯忌犯在什么地方?他受玺之后,已经开始着手调动宫廷禁卫。这是可以影响上官太后安危的举动。而上官太后是霍光手里的一张牌,这是霍光不能容忍的行为。刘贺被废后,他从昌邑带进京的二百旧臣全部被诛杀。这些人在临刑前,大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苏轼就说:“此其有谋明也”。
汉昭帝死后,顾命大臣霍光将刘贺立为皇帝,27天后又改变主意,将刘贺逐下皇位。历史上,刘贺这样的人物往往是被杀了了事,刘贺却被封海昏侯,这引起了辛德勇的兴趣。(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南方周末:书中提到,对汉武帝和太子据,后世多有美化。比如有人说,太子据根本没有放蛊,是被冤枉的;到了晚年,汉武帝幡然悔悟……为什么会有这种美化?
辛德勇:东晋王俭写过一部小说《汉武故事》,是神仙家影响下产生的东西,神仙家主张清静无为,跟汉武帝的穷兵黩武完全相反,所以王俭把他的理想和希望放在《汉武故事》中。司马光在写《资治通鉴》时沿用了《汉武故事》的说法。司马光的这种做法,有一个大的历史背景:中国社会经历了秦汉、魏晋南北朝的动荡,到了隋代,读书人开始在中国传统的文化中寻找新的出路。隋末自称“文中子”的王通模仿《春秋》写了一部《元经》,把之前的史书全面改写。它没什么史料价值,但我们看到了一个强烈的信号:读书人要在新的社会条件下创造一套新的历史叙事。
唐太宗贞观年间颁布了著名的《五经正义》,它要对汉晋南北朝以来的经学重新解释。它体现了国家对思想的控制,因为经学是古代文化的主体,经学打头,史学紧随其后。唐太宗让宰相出面,组织一大批官员统一编写梁、陈、北齐、周、隋五个朝代的历史,本名《五代史》。在这以前,历史基本是私人撰述的。唐代开始集体编史书了。这就是想通过史书,来体现朝廷的意志。
中国以史为鉴的传统之下,通过重新解释以往,能够更好地实现自己的现实主张。经过隋、唐时期以至北宋仁宗时期的酝酿发展,司马光把“新编历史”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宋代中期以后,教育越来越普及。你是一个乡村穷小子,你学习好,就有可能当宰相;你家里出身再高贵,没有科举功名,谁都瞧不起你。越来越多的儒家知识分子进入政治中枢,他们带着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或者说书呆子的理想,要改造社会。司马光的政敌王安石写了著名的《三经新义》,对三部重要的经书重新解释。这对王安石当政的时候指导全国思想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司马光要写一部像《资治通鉴》这样的史书,来体现他的主张。
汉武帝根本不是一个符合司马光理想的皇帝。《汉书》对汉武帝的记载几乎全是负面的。司马光又特别老实,他写《资治通鉴》每一个字都有依据。正史里没有他需要的材料,他就到小说里去找。他不但用了王俭的《汉武故事》,还用了情色小说《赵飞燕外传》。
美化太子据,是制造汉武帝过程中附带创造的一个正面形象。因为《汉武故事》塑造的戾太子的形象正符合司马光的政治追求。所以,他把戾太子和汉武帝之间的嫌隙,写成“路线斗争”。按照司马光坚持的儒家标准,无论如何也得子从父,臣从君,太子据无论如何不能起兵反对他爸爸。
南宋时期,已经有吕祖谦、王益之等人发现了《资治通鉴》对汉武帝的描述与《汉武故事》的关系,所以他们在编书的时候,把得自《汉武故事》的地方悉数删去。朱熹也明确批评司马光按照自己的主观愿望来写《资治通鉴》。要说政治理念强,朱熹对儒家的追求肯定比司马光强烈很多。但是朱熹说:事实就是事实,你司马温公是好人,你不喜欢搞阴谋诡计,不喜欢小人,但历史上确有小人怎么办?你一定要记下来小人就是那样做的,你可以评论。但不要让你的观点改变事实。
但后世在很大程度上,还是接受了司马光写的汉武帝。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古人其实读不了几本书。很多人读史书,读的就是司马光的东西。
南方周末:小官“壶关三老”上书,敲打汉武帝“父不父则子不子”,汉武帝居然“有所感悟”。为什么不是皇帝身边的人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汉武帝肯听他的话?
辛德勇:这代表当时朝中的政治出现了很大的问题。汉武帝晚年暴躁、多疑,朝中人人自危,甚至到了没人敢当丞相的地步。朝中大部分官员是同情戾太子的:他有不得已的原因。这个信息必须要透露给皇帝,这时候“壶关三老”就上了。不用考证,这种微末小官,不可能知道朝中如此机密的事情,一定有人怂恿他出来。这是非常冒险的,但一旦事成,回报也是巨大的:关键时刻,别人不敢上,你上了。
“壶关三老”上书之后,汉武帝只是有所“感悟”,但没有采取行动。这时候另一个小官高庙寝郎田千秋说话了:“(巫蛊之乱)到此为止吧”。巫蛊之乱中,支持戾太子的田仁在离都城不远的地方图谋发动兵变,田千秋告密:这家伙要反。这是非常重要的时刻,在这时候能站出来的,一定是铁杆分子。“巫蛊之乱”过后,田千秋短暂地过渡了一下,当了几天大鸿胪,然后立刻就被提拔为丞相。
南方周末:后世美化霍光又出于什么原因?
辛德勇:《汉书》并没有美化霍光,如果班固美化了,我们就完全看不到霍光是如何倾轧对手,陷害别人了,甚至《汉书-五行志》里还讲过关于霍光的特别难听的话。
南方周末:班固对霍光的“赞语”,对他还是持肯定态度的。
辛德勇:古人写史,讲究“互见”。不像我们现在写人物传记,原原本本写成一本书。古代史书,同一个人的行事、作为,分散在不同篇什里,比如霍光传里会写到海昏侯刘贺。不过,主流历史对霍光是肯定的,这涉及对一个政治家的评价。在班固的时代,儒家的观念已经很强盛了,他有一些基本着眼点,比如在霍光执政下,西汉朝廷基本稳定下来了。汉武帝对国计民生造成最重大伤害的是对外用兵,打仗是最费钱的,霍光不打了。为什么不打了呢?没可打的了。
中国历代对外扩张是有地理限制的,就是汉族农耕适应的范围。在汉武帝时期,这范围里基本都打完了。霍光掌政时期,基本忠实地执行了汉武帝的政策,但战争停下来了,社会就稳定了。这对于老百姓是好的,这是班固肯定的。其二,霍光掌政之初,汉昭帝是8岁的孩子。这个国家之所以没乱全靠霍光。他虽大权独揽,但是没有自己当皇帝,这绝对受班固的推崇。话说回来,霍光不是不想当皇帝,他读书很少,修养不够,所以他谨小慎微,不敢大干。不像王莽,书读得多,有底气,敢干,但天下让他越弄越乱。
南方周末:为什么汉宣帝也给霍光那么高的评价?他曾经是霍光的傀儡,应该对霍光恨之入骨。
辛德勇:这就是宣帝政治手腕的老辣。霍光去世,宣帝按照天子之礼厚葬,规格之高,突破了礼制。因为主要的军事力量都掌握在霍家人手里,宣帝稍微有一点不谨慎,命就没了。霍家人一看很高兴:皇帝还是听大将军的,皇帝也是我们大将军让他当的。霍家人作威作福惯了,如果他们老老实实,霍光死后,宣帝绝对不会杀他们。但是后来,霍家人反了,宣帝把一家二百多口全杀了。但他从来没有否定过霍光。在麒麟阁十一功臣中,排在第一位的是霍光;其他人都有名有姓,唯独霍光是“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连名字都不提。尊重到这地步,这就有深意了。他绝对不能彻底否定掉霍光,因为是霍光把他拉来当皇帝的,霍光的合法性能保证宣帝继位的合法性。
汉朝的皇帝里,宣帝的老辣基本可以跟汉武帝比肩。因为他是真正起于草莽,没有一点根基,所以他继位后要一点点拉人,一开始很重要的就是拉住了张安世。张安世是掌握一部分军队的。所以麒麟阁里第二位功臣,好像就是张安世。也是凑巧,最近这些人的墓都挖出来了。我学生跟我开玩笑,说老师,你认识的这些人都来了。不过张安世的墓盗得很厉害,要不然会有更好玩的信息。
南方周末:汉宣帝完全可以一直把刘贺圈在昌邑故国,为什么还要让他当海昏侯?
辛德勇:把刘贺放到昌邑是霍光操纵的,等于是软禁,但可以享受一定待遇。宣帝继承了这些局面,但他即位之后不放心,派张敞当山阳郡太守,监视刘贺。张敞侦查一圈,发现刘贺肯定不是一个精明的政治家。这样宣帝就放心了。如果刘贺是个跟他一样精明的对手,必要的话,是可以杀了他的。为什么不杀?主要是为了安抚刘家人。刘家皇室对霍光操纵权政长期不满,而宣帝就是霍光操纵权势的产物。宣帝要照顾各个方面,尽量不要惹起皇室成员的反感。在这里,我跟王子今先生有分歧。王先生认为,海昏侯这个名号是宣帝对刘贺的羞辱,意思是说他昏庸。你要知道,当时是贵族的社会,对贵族要有贵族的礼遇。用名号来侮辱对方,这是不可忍受的。
南方周末:你这本书剥掉了很多历史大人物身上的油彩。
辛德勇:刚才说了,古人其实读不了多少书,但秦汉的历史一般都读,秦皇汉武都会很重视,毕竟他们做了很多制度性的建设。但这两年,大家似乎对秦皇汉武在扩展疆域上的作为特别感兴趣。今天的世界形势很让人忧虑,有人说像一战前,有人说像二战前。我觉得我们每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应该尽量保持理性。
赵龙江
2017-03-18 10:22 来源:澎湃新闻
韦力
2017-03-03 10:06 来源:澎湃新闻
韦力
2017-03-16 09:59 来源:澎湃新闻
韦力
2017-03-24 10:00 来源:澎湃新闻
促使我拜访蒋绍愚先生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他是古汉语研究专家;二、他是民国时期著名学者、教育家蒋伯潜先生之孙。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与中小学生读经热有关。在“国学热”和完善优秀传统文化教育的背景下,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观点:多背诵古代经典有百利而无一害,多学文言文对提高语文能力的好处不言而喻,语文教材全选文言文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等等。然而,蒋先生在谈话中并没有追捧国学热,他十分强调要认清我们所处的时代和语文教育自身的任务。在这两个前提之下,再来探讨文言文学多少、怎么学的问题。这一见解,让我想起了蒋伯潜先生在《中学国文教学法·自序》中表达的观点:中学生国文程度低落的原因,不在于班级制取代了私塾,不在于语体文取代了熟读整部古书,也不在于学校教育科目繁多挤占了国文学习的时间,而在于国文教学的自身——教学目的、教师素养、课内讲读、教材和教法、习作指导和批改,等等。其实,批评语文教学效率较低、学生语文素养不高的声音从来不绝于耳。向古人学习,继承优秀的教育传统,本就是语文课程建设的议题,在反思传统文化经典的教育价值时,必然要明确语文课程自身的教育目的是什么。蒋绍愚先生的理性态度、他在阐述文白关系基础上提出的文言文教学目的和方法无疑是值得重视的。
一
李节(以下简称“李”):古汉语就是文言,现代汉语就是白话,可以这么理解吗?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文言文和白话文是什么关系?
蒋绍愚(以下简称“蒋”):不能简单地说古汉语就是文言,现代汉语就是白话。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是从人们口头使用语言的角度来说的。汉民族从殷商时代发展到现在,人们的口头交际语言有相当大的不同。过去人怎么说话,因为没有录音,就记不下来了,只能根据文献。从文献反映的情况来看,古代的口语和现代的口语确实有相当大的差别。从语言本身来讲,汉语史研究一般将汉语的发展划分为几个大的阶段:一是上古汉语,从最早的语言到西汉;二是中古汉语,从东汉到唐代早期;三是近代汉语,从晚唐五代到清代初期;四是现代汉语,从清代初期到现在为止的语言都算是现代汉语。王力先生写过一部《中国现代语法》,谈的是现代汉语语法,书中用的材料都是《红楼梦》里面的。《红楼梦》虽然是古典文学,但从语言上讲,跟现代汉语已经非常接近了。
文言文与白话文,指的是文体,是书面语。书面语有比较长的稳定性和延续性。《论语》《左传》《史记》是文言文;唐代韩愈、柳宗元的文章,清代方苞、姚鼐的文章,蒲松龄的小说《聊斋志异》等同样是文言文;民国章太炎写的论文也是文言文。因此,文言文不完全是以时代来划分的,而是一种文体。蒲松龄和《红楼梦》的作者所处的时代不远,但《聊斋志异》属于文言文,《红楼梦》则属于白话文。文言文是“之乎者也”,白话文是“的么了呢”。作为文体来说,白话文和文言文的区别比较明显。文体和语言本身的历史发展不能画等号。
书面语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以口语为基础的。文言文基本上是以先秦口语为基础形成的一种书面语,后来成为固定的格式。《论语》和《左传》的时代,文与言基本是一致的。虽然孔子说“言之不文,行之不远”,但基本上只是修饰加工的问题,口语和书面语的差别不是很大。而到了韩愈、柳宗元就不一样了,他们口里讲的跟写的文章有很大差别,因为他们完全是模仿《左传》《史记》的文体。到了蒲松龄更是如此。从研究语言的角度,我们可以把《聊斋志异》和《左传》的语言比较一下,虽然后代文言文不可能完全不受口语的影响,但不会有质的改变。
一般来说,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倡白话文,反对文言文,白话文成了普遍使用的文体。但白话文并不是五四时期才有的,不是一朝一夕、翻天覆地变化出来的。我们有古白话的说法。从文体上来讲,《水浒传》《金瓶梅》等小说的语言跟现在比较接近,跟《左传》相差比较远。白话文大概是在宋元以来的口语的基础上逐步形成的。五四以前不占优势,只是个别作家笔下运用。到了五四时期,由于胡适、钱玄同等人的提倡,就变得相当普遍了。
李:怎么区别比较浅近的和比较古奥的文言文,有什么判断标准吗?
蒋:浅近和古奥不是以时代来分的,而是个人的风格。由于时间造成的难懂,主要就是《尚书》,佶屈聱牙,没有注解根本看不懂,说明当时的口语跟后来的情况差得比较远。现在有专家认为,商代和周代是两种不同的语言,因为它们是两个不同的民族。而像《史记》中的《荆轲刺秦王》,稍微有点文言文基础就能够读懂。《周易》虽然也比较早,但不在于语言的艰深,而在于内容难懂,因为主要是卦辞、爻辞不好懂。自从春秋战国以后,从《论语》《左传》往后,文章的难懂基本上不是由于时代原因而是由于作家风格造成的。比如韩愈的文章,《原道》比较好懂,但有些文章也很难,那是他故意写得很艰深。再比如读章太炎的某些文章,我觉得比看《左传》难多了。
李:有人认为,我们现在越来越不会说汉语了,今人说话、写文章远不如古人含蓄典雅。现代人用好现代汉语是不是得多向古人学习?
蒋:一种文体的形成是需要时间的。《左传》和《史记》被认为是文言文的典范。《左传》作于公元前三四百年,《史记》作于公元前一百多年,但如果从《尚书》发展下来算起,也经历了相当长的时间。而白话文,如果从《水浒传》算起,它的发展时间与文言文还是不能相提并论。白话文作为大众使用的语言,从五四开始算起,它的历史就更短。一种书面语的发展,还往往跟几个杰出作家的作品和风格有很大关系,写得好就成为典范了。如果把《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西游记》等这些作品排除的话,从五四以来,好的作家为数不多。鲁迅是伟大的作家没有问题,但从文体风格上来讲,他的语言还不是那么纯粹,跟典范的白话文还是有距离的。其他作家可分为两派:一派是像老舍这样的作家,基本上是按照口语来写;另一派像茅盾、曹禺、朱自清这样的,有比较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他们的白话文吸收了文言文中的优秀成分,但这样的作家为数不多。
李:作家具备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更有可能写出好的白话文作品,那么中学生多读文言文是不是可以起到同样的效果?
蒋:能够成为白话文典范的作品,应该是吸收了比较多的优秀传统文化中的东西,而不仅仅只是在现代人口语的基础上把语言运用得很纯熟。至于好不好,有很多标准,比如文学的构思,等等。我不否认老舍的作品是好的,但是如果从语言的角度来说,完全用口语写作对于白话文这种文体的形成是不够的,那种锤炼的功夫也不够。大多数现代作家,由于时代的原因,没有很好地从古代文化中吸取有益的成分放在自己的语言里面。如果能够多一些茅盾、曹禺、朱自清这样的作家,把古代作品中优秀的东西融入自己的作品,让自己的语言更加隽永、丰厚,从而树立起白话文的典范,那时候,人们就不会说白话文比不上文言文了。
白话文作为一种文体,成熟的程度确实比不上文言文,还有待于进一步提高、锤炼,但是这个工作不应由中学生来做。中学语文教育的目标是什么?汉语是母语,能够熟练地运用,能够听说读写,文章能够读懂,能够把自己的意思清晰地表达出来,这就是中学语文教育的目标。如果要求中学生学了几篇古文以后,就能够运用到写作中去,这个要求未免太高了。
二
李:您怎么看在语文教材中增加古诗文的内容?
蒋:这个问题与整个中学语文教学的任务有关系。增加古诗文的内容我是赞成的,但是不能本末倒置。把学古文作为中学语文教学的主要内容就是本末倒置。语言不仅是交流的工具也是思想的工具。现代人思考问题是以现代的语言为基础的。对中学生来说,首要的还是要熟练地用好现代汉语,能够读写现代白话文,这是语文教学的首要任务。用白话文写的文章,如果不吸收古代语言优秀的成分能不能算好?如果写得好,也是可以的。如果说一定要学好文言文才能学好白话文,强调到这个地步,我觉得就过分了。
李:您小时候所受的国文教育是怎样的,您的祖父和父亲有没有要求您背诵古代经典?
蒋:我的祖父、父亲从来没有让我写过文言文,也从来没有要求我把古代的词汇运用到写现代文中。我觉得他们的教学方法是对的。我小时候背过诗,古文一篇也没让我背,《论语》是上大学后才念的。现在有些小孩背诵《论语》我不反对,但是如果把背诵《论语》作为学校教育的普遍要求,我认为并不合适,而且结果肯定是失败的。不论是古代还是现代,背诵是有用处的,小孩记忆力强,背诵下来之后,可能终身不忘。但是,即便是把《论语》每一句话都背下来了,能够每一句话都懂吗?对《论语》的理解,学者都有分歧,小孩子更不可能正确理解,只不过是会背而已。
李:今人读经跟古人读经有什么不同?
蒋:强调古代文化我赞成,强调重视国学我也赞成,但强调过头了我就不赞成了。把国学作为青少年学习的首要任务,我是反对的,因为时代不一样了。古人要进入仕途,必须要念经书,科举考试是以经书为依据的,要考查学子对经书的熟悉程度,所以古人把弄通经书作为学习的目标。其实不仅仅是学子的仕途,就是整个中国古代的学术,也基本上是“旧瓶装新酒”,都是在经学这个框子里加进自己的东西。宋代的朱熹理学,通过对经典的解释来阐述自己的思想。到明代,王守仁也是所谓的“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拿六经作为基本的框架,用自己的思想解释六经,自己的思想也就出来了。清代也是如此,学者慢慢走到小学、朴学的道路上,一生的功夫都用在解释“经”上。中国的学术史,基本上都是在经的范围里发展的。我们现在所说的中国传统文化,不能仅仅局限于经的范围,这是现代与古代很大的不同。现在的学生,没有必要把经书作为自己学习的主要目标。古代经典里面有些有价值的道德伦理规范是值得学习的,但是也有糟粕。如果现代人完全按照古人的要求去做也是行不通的。比如,古人父母去世以后,儿女要辞职回家守丧三年,现代人能做到吗?
三
李:中学阶段学习文言文的目的是什么?
蒋:从阅读层面上来说,首先,是能够阅读浅近文言文,初步了解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能够进入中国古代文化的殿堂。中国文化经典大部分都是用文言写成的,如果读不懂,就不能进入这个宝库。读古文在于素质的熏陶,而不在于写文章的时候能够把一些古代词语拿来。其次,语言是不能割断的。文言文的势力非常强大,因此有不少作家会把古代文言文的成分吸收到自己的作品中去,吸收得好与不好,暂且不说。人们在读现代文的时候总会遇到文言的东西,如果对文言一无所知,就不可能了解,所以学习文言文有助于正确理解现代文。而从写作层面上来说,程度较高的学生如果能多读一些优秀的文言文作品,深入体会其意境和笔法,会起到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有助于写作水平的提高;但这不宜作为中学语文教育普遍的要求和目标。要求学生能够把古代的词汇非常恰当地融入自己的文章中去,我觉得这个要求太高;如果有的学生写一些文白夹杂的文章,那是不值得提倡的。
李:古人相信“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现在有些教师在要求大量背诵古代经典的时候也信奉这个方法,可能不太注重讲解。前面您也说到,只会背不懂得意思是没有多大意义的。那么,对中学生而言,学习文言文应该用什么方法比较科学?
蒋:古代人学习的方法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如果我们现在还是用古代的方法就是不科学的。王力先生之所以要编写古代汉语教材,就是说,除了这种自己领悟的方法以外,还可以有更科学、更便捷的办法。通过有注解的文选,通过掌握常用词,配以适当的古汉语常识,把这三者结合起来,学古文的效率一定更高。这在王力主编的《古代汉语》绪论中说得很清楚。对中学生也是如此。通过阅读浅近典范的文言文,掌握一批常用的古汉语词汇、一些必要的语法知识,对中学生来说就可以了。当然,中学生读文言文还要理解其中的思想,要知道作家的身世和时代,这也是文言文教学的重要内容。
李:看来词汇教学是重头,请您再详细谈谈方法。
蒋:如果从读懂文言文来说,首先是词汇的教学,词汇教学又重在常用词的教学。读文言文的时候,遇到不懂的词可以查工具书,但是不能遇到一个查一个,一些常用词是应该记住的。比如“弃甲曳兵而走”中的“走”字,很容易理解为“走路”的“走”,这样理解就错了。王力先生编了四大本《古代汉语》教材,在每个单元后面都专门附有常用词。后来我们还在“常用词”基础上编写了《古汉语常用字字典》。对于阅读来说,常用字比生僻字更重要,因为这些字出现的频率非常高。如果忽略了常用字古义和今义的区别,怎么可能读得懂古文?有人做过统计,《史记》用字共约5000 个,但其中出现频次最高的1300 个字覆盖了全书95%的内容。《古汉语常用字字典》收录了6400个字,最常用的大概有2000个。
李:中学阶段该掌握哪些古汉语常用字,有没有统计?需要把2000多个古汉语常用字都掌握才能打好基础吗?
蒋:汉字不是一字一义而是一字多义的。有些义项比较生僻。比如,“出”这个字,除了常见的意义外,还有一个意义,《尔雅·释亲》:“男子谓姊妹之子为出。”这个义项在古书中也会出现,比如,《左传·庄公二十二年》:“陈厉公,蔡出也。”但这个义项并不常用,我统计过,《左传》的“出”有400 多次,而这个义项只有7 次。学生不知道这个意思,并不妨碍阅读一般的文言文。因此,把2000 个字的所有义项都掌握,不仅中学生做不到,我也做不到。要说掌握,最多也就是常用词的常用义。如果把中学生应掌握的常用字的常用义整理出来,做出一个中学生常用古汉语字表,是要花功夫的。这个工作目前应该有人做。
李:语法知识讲多少,有什么原则可以把握吗?
蒋:那些不妨碍阅读的语法,没有必要跟中学生讲;那些与阅读理解有关的、不讲就不能读懂意思的语法,应该讲。比如“ 不吾知也”,要讲“吾”是放在了动词“知”的前面,因为这类现象比较多,不了解就读不懂。除了这些会影响阅读的语法以外,那些需要进一步分析的语法现象在中学阶段可以不管。比如“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和“鹏之徙于南冥也”中的“之”,究竟起什么作用,博士生写论文还在讨论这个问题,何必让中学生去钻牛角尖,让学语言的人去研究好了。中学生只要大致理解这两句话的意思就可以了。
李:您赞同读古文的白话翻译吗?
蒋:白话翻译是一个拐棍,当对文章不太了解的时候,有白话翻译能够帮助顺利读下来。但是,学习到一定程度以后,这个拐棍就要丢掉;否则总看别人的翻译,说明自己的文言文阅读能力还是不够。到了高中阶段,基本上应该丢掉这个拐棍,借助注释应该能够读懂。如果到了高中阶段,不看翻译,还是读不懂浅近的文言文,说明这个学生没有成长。
李:您这么忙还抽出时间接受我的访谈。谢谢!
中国的汉字系统里,有一个特别的角色——多音字,相信大家小时候都学过;老外初学中文的时候,也是被多音字折磨到想哭;
下面这几篇文章,可以说是把多音字运用到了极点。
读这些文章前,请您先喝杯清水,把舌头捋直,否则,一会儿舌头“罢工了”,可别怪诗词君哦!
施氏食狮史
作者:赵元任
原文
石室诗士施氏,嗜狮,誓食十狮。施氏时时适市视狮。十时,适十狮市。是时,适施氏适是市。施氏视十狮,恃矢势,使是十狮逝世。氏拾是十狮尸,适石室。石室湿,施氏使侍拭石室。石室拭,施氏始试食十狮尸。食时,始识十狮实十石狮尸。试释是事。
译文
石头屋子里有一个诗人姓施,喜欢狮子,发誓要吃掉十头狮子。这位先生经常去市场寻找狮子。这一天十点钟的时候他到了市场,正好有十头大狮子也到了市场。
于是,这位先生注视着这十头狮子,凭借着自己的十把石头弓箭,把这十头狮子杀死了。先生扛起狮子的尸体走回石头屋子。石头屋子很潮湿,先生让仆人尝试擦石头屋子。擦好以后,先生开始尝试吃这十头狮子的尸体。
当他吃的时候,才发现这十头大狮子的尸体原来是十只石头狮子的尸体。先生这才意识到这就是事情的真相。请尝试解释这件事情。
熙戏犀
作者:赵元任
原文
西溪犀,喜嬉戏。席熙夕夕携犀徙,席熙细细习洗犀。犀吸溪,戏袭熙。席熙嘻嘻希息戏。惜犀嘶嘶喜袭熙。
译文
西溪的犀牛,喜欢玩耍,席熙每天带犀出去,席熙忙着细心帮犀牛洗澡,犀牛吸着溪水喷向席熙逗他,席熙笑嘻嘻让犀牛不要闹,可是犀牛乐此不疲,就爱嬉戏。
季姬击鸡记
作者不可考
原文
季姬寂,集鸡,鸡即棘鸡。棘鸡饥叽,季姬及箕稷济鸡。鸡既济,跻姬笈,季姬忌,急咭鸡,鸡急,继圾几,季姬急,即籍箕击鸡,箕疾击几伎,伎即齑,鸡叽集几基,季姬急极屐击鸡,鸡既殛,季姬激,即记《季姬击鸡记》。
译文
季姬感到寂寞,罗集了一些鸡来养,是那种出自荆棘丛中的野鸡。野鸡饿了唧唧叫,季姬就拿竹箕中的小米喂它们。
鸡吃饱了,跳到季姬的书箱上,季姬怕脏,忙赶鸡,鸡吓急了,就接着跳到桌子上,季姬更着急了,就借竹箕为赶鸡的工具,投击野鸡,竹箕的投速很快,却打中了几桌上的陶伎俑,那陶伎俑掉到地下,竟粉碎了。
季姬睁眼一瞧,鸡躲在几桌下乱叫,季姬一怒之下,脱下木屐鞋来打鸡,把鸡打死了。想着养鸡的经过,季姬激动起来,就写了这篇《季姬击鸡记》。
饥鸡集矶记
作者不可考
原文
唧唧鸡,鸡唧唧。几鸡挤挤集矶脊。机极疾,鸡饥极,鸡冀己技击及鲫。机既济蓟畿,鸡计疾机激几鲫。机疾极,鲫极悸,急急挤集矶级际。继即鲫迹极寂寂,继即几鸡既饥,即唧唧。
译文
叫着的鸡,鸡不停的叫,几只鸡在拥挤的笼里找吃的,运鸡的车子走得极快,鸡也饿极了,它们的翅膀已经如同拼死一搏般坚硬如鱼鳞。
终于,运鸡的车子到达了蓟。突然,有几只鸡撞开了笼子,所有的鸡都极快地想要冲下车来。
可是车子还在极快的走着,那几只翅膀已经硬朗的鸡看见飞驰的轮子便害怕了,赶忙退了回去,也不顾笼子里有多么拥挤。最后,笼子里安静了下来,鸡即使再饿,也只敢唧唧的叫。
遗镒疑医
作者不可考
原文
伊姨殪,遗亿镒。伊诣邑,意医姨疫。一医医伊姨。翌,亿镒遗,疑医,以议医。医以伊疑,缢,以移伊疑。伊倚椅以忆,忆以亿镒遗,以议伊医,亦缢。噫,亦异矣!
译文
伊的姨母死了,留下亿万财产。伊赶到城里,让医生(重新)检验姨母的病。有一个医生检验伊的姨母[验尸],
但是第二天,(姨母的)亿万家产却遗失了,(伊)怀疑医生有问题,拿这件事告了医生。医生因为伊的怀疑,悬梁自尽,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回应伊的怀疑。
伊靠着椅子回忆,想起了因为亿万财产的遗失,并拿这件事状告自己请的医生,也悬梁自尽了。哀!(这事)也真是太奇怪了!
易姨医胰
作者:江涛
原文
易姨悒悒,依议诣夷医。医疑胰疫,遗意易姨倚椅,以异仪移姨胰,弋异蚁一亿,胰液溢,蚁殪,胰以医。易胰怡怡,贻医一夷衣。医衣夷衣,怡怡奕奕。噫!以蚁医胰,异矣!以夷衣贻夷医亦宜矣!
译文
易姨靠在椅子上,感到不太舒服,似乎是得了怪病,应该要看医生。医生说要用蚂蚁的胰脏来医治漪姨的病。
杀了一亿蚂蚁之后,胰脏汁流了出来,医生就拿这一亿蚂蚁的胰脏液来医治漪姨的病,结果漪姨的病就这么医好了。
漪姨很高兴,就送医生一套外国衣服。医生把外国衣服穿上也很高兴。哎呀!医生拿蚂蚁的胰脏来治漪姨的病,已经很奇怪了,漪姨拿外国衣服来送给医生,也很奇怪呀!
于瑜与余欲渔遇雨
作者:杨富森
原文
于瑜欲渔,遇余于寓。语余:“余欲渔于渝淤,与余渔渝欤?”余语于瑜:“余欲鬻玉,俞禹欲玉,余欲遇俞于俞寓。”
余与于瑜遇俞于俞寓,逾俞隅,欲鬻玉与俞,遇雨,雨逾俞宇。余语于俞:“余欲渔于渝淤,遇雨俞宇,欲渔欤?鬻玉欤?”
于瑜与余御雨于俞寓,俞鬻玉与余禹,雨愈,余与于瑜踽踽逾逾俞宇,渔于渝淤。
译文
于瑜想去钓鱼,到我家找我,对我说:“我想去渝水的滩涂上钓鱼,你和我去吗,”我说:“我打算卖玉,俞禹想买我的玉,我得去他家。”
于是我同于瑜一同来到了俞禹家,见到了俞禹,想要把玉卖给他。这时天下起了雨,大雨漫过了俞禹家的房子。我对俞禹说:“我本来打算去渝水的滩涂上钓鱼,现在在你家遇上大雨,是该钓鱼呢?还是卖玉呢?”
于瑜和我在一起在俞禹家避雨,我把玉卖给了俞禹。等雨停了,我和于瑜慢慢走出俞禹的家,去渝水的滩涂上钓鱼。
吏李立莅
作者:程阳
原文
吏李立莅,赲逦屴岦峛沥俚黎,立艃漓里叕鲤礼黎,罹沴厉离,俚黎蛎鹂历呖。
译文
官员李立上任,穿梭行走在曲折的山路间体恤山里的百姓,站在船上在漓江里撒网捕鲤鱼送给百姓,患上了瘟疫去世,乡亲百姓哭得很厉害、蛎鹬黄鹂鸟都哀鸣。
二十四节气与中国的阴阳合历
江晓原
将中国传统历法中的“二十四节气”去申报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既非常合适,又别出心裁。如今申报成功,为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作出了新贡献,实属可喜可贺。估计想进一步了解“二十四节气”的人也会渐渐多起来。
日历中的两套历法
如今在中国及中华文化圈中,我们日常所见的日历(月份牌)上,往往有两套历法系统同时呈现。一套是现在全世界通用的公历,即格里历,现在我们的生活和工作日程,都使用这套系统。但与此同时,我们的日历上还标注着农历。要不是和节庆及对应的放假有关,许多人其实根本不关注农历,事实上我们今天的生活和工作也确实可以完全不考虑农历。
许多人知道,农历的月初总是对应着新月,农历的十五或十六总是对应着满月。但因为人们通常并不关注农历,所以相信还会有不少人并未注意到我们日历中的这个特点:新月和满月在公历的日子中似乎是随意浮动的,没有什么明显的规律,但是农历的二十四节气在公历中的日子却相当固定,在通常情况下,至多出入一两天:例如每年夏至总在公历6月21日左右,每年冬至总是在公历12月21日左右。能够清楚解释上述特点形成原因的人,相信就更少了。
世界历法三大类型
在我们日常话语中,公历常常被称为“阳历”,而农历则常常被称为“阴历”。将公历称为“阳历”确实没什么问题,但将农历称为“阴历”,其实是错误的。
世界上的历法有三大类型:一是阳历,就是只考虑太阳的周年视运动——其实是地球的周年绕日公转造成的,现在世界通行的公历就是如此,一年的长度是365.2422日。二是阴历——真正的“阴历”只考虑月亮的周期运动,这样的历法今天伊斯兰世界仍在使用,即所谓回历,一年的长度,平年为354日,闰年为355日。三是阴阳合历,相对来说,阳历和阴历都比较简单,但是我们中国的传统历法却比它们都要复杂,因为中国的农历是阴阳合历。
所谓阴阳合历,就是既要考虑月相的符合,即新月在初一,满月在十五,又要让一年的平均长度仍然为365日多一点(和公历的年长接近)。这样历法中,就必然会同时容纳阴历和阳历两种成分,并且要将它们调和起来,所以比阳历和阴历都要更为复杂。中国历史上出现过百余部历法,都是阴阳合历,这在世界其他古代文明中是难以想象的。
阴阳合历中的阳历成分
而此次申报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成功的二十四节气,正是我们传统阴阳合历中的阳历成分,是对太阳在黄道上的周年视运动(实际上是地球的周年运动)的描述,所以二十四节气在公历中的日子才会如此固定。
二十四节气首次完整出现于汉代《淮南子·天文训》,其中部份名称则已出现于先秦典籍中。二十四节气很有可能是从初民对物候的观察记录发展而来的,因为每年的物候变化正是地球周年绕日公转造成的,所以物候变化与太阳周年视运动是对应的。在传世历法中,每逢列有二十四节气表时,常将“七十二候”与之对应,附于每节气之下,每气三候,这明显提示了二十四节气的来源与先民的物候观察大有关系。
二十四节气体系成立之后,古人对节气的推求又精益求精。开始时只是简单地将一年的时间作二十四等分,每一份即为一个节气,每个节气的时间完全相等,这样划分出来的节气称为“平气”。后来古人发现了太阳周年运动有不均匀性,即一年中太阳在黄道上并非匀速运行,而是有速度变化的,因此“平气”并不能准确反映太阳的周年视运动,乃改为将天球黄道作二十四等分,太阳每行过一份之弧,即为一节气;因太阳运行并非匀速,所以每一节气的时间也就不再精确相等,而是有所参差了,这被称为“定气”。
“农历”这个名称也有问题
如上所属,将中国传统的阴阳合历称为“阴历”固有不妥,实际上“农历”这个名称也有问题。
在中国古代因为不存在另外的历法,我们的阴阳合历是中土大地和周边属国行用的唯一历法,自然没有在名称上区分的必要,所以就用一个“历”字(繁体字是“曆”,有时也写成“厤”)来称呼。
进入民国,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他签署的第一号命令就是“改用阳历令”(这份命令的文本上真的有“天字第一号”字样),从此中国有了两套历法,这就需要在称呼上有所区分了。西方进来的公历也称阳历,中国传统历法则经常被成为“旧历”或“废历”。围绕着“旧历”要不要废除,有过许多争论,但事实上一直未能废除。不过到此时仍然没有“农历”这个称呼。
将中国传统历法称为“农历”,应该是20世纪下半叶才开始流行起来的。这个名称的来源,显然和下面的观念有关——认为中国古代历法是为农业生产服务的。这个观念后来流传甚广,深入人心,已被许多人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
历法真的是为农业服务的吗
“历法为农业服务”之说,初听起来似乎颇有道理,但实际上很难经得起推敲。
问题首先出在对历法内容的想当然的假定上——想当然地将古代的历法与今天的月份牌(学术性的名称应该是“历谱”)混为一谈。月份牌上印着日期和季节、节气,而农民播种收割是要按照时令的,所以历法是为农业服务的。理论上的逻辑似乎就这么简单。
然而,古代中国的历法,绝大部分内容与编制历谱无关。对此可考察有代表性的典型历法以证明之。
中国传统历法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很早,但第一部留下完整文字记载的历法为西汉末年的《三统历》,这被认为是刘歆根据《太初历》改造而成的。就基本内容而言,《三统历》实已定下此后两千年中国历法的大格局。故不妨先对《三统历》的结构内容略作考察。该历载于《汉书·律历志下》,分为六章,依次如下:
第一章为数据,称为“统母”。共有数据87个,其中约三分之二与行星运动有关。这些数据都是后面各章中运算时需要用到的。许多数据都被附会以神秘主义的意义,比如“十九年七闰”法中的十九,是“合天地终数”而来(《易·系辞上》),等等。
第二章称为“五步”,依次描述五大行星的视运动规律,将每颗行星的会合周期分为“晨始见”、“顺”、“留”、“逆”、“伏”、“夕始见”等不同阶段,并给出每个阶段的持续时间,以及每阶段中行星的平均运动速度。
第三章是“统术”,推求朔日、节气、月食等与日、月运动有关的项目。
第四章为“纪术”,系与前两章有关的补充项目。
第五章为“岁术”,推算太岁纪年及有关项目,将十二次与二十四节气进行对应,给出二十八宿之每宿度数等资料。
第六章称为“世经”,是据《三统历》对上古至西汉末诸帝王所作的年代学研究。这部分实际上已不属历法范围,至多只能算历法之应用而已。
整部《三统历》中,与编制历谱直接有关的,只是第三章中的部分内容,在整部历法中所占比例甚小,位置也不是最重要的。
笔者还曾考察过中国历法史上极为著名的《大衍历》。《大衍历》于唐开元十五年(公元727年)由一行编成,为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历法之一,该历的结构成了此后历代传统历法的楷模。笔者的统计表明:整部《大衍历》中只有不到百分之五的内容与农业有关。如果“历法为农业服务”之说还有正确成份的话,那这种正确成份所占的比例,至多也就是百分之五而已。
通过对《三统历》和《大衍历》结构内容的考察,可知中国古代历法主要成份为对日、月、五大行星运动规律的描述,主要目的在于提供预推此七大天体任意时刻位置的方法及公式,至于编制历谱,特其余事而已。这一结论对于古代中国历法而言,可以普遍成立。
月球及五大行星,它们的运行情况和农业生产有关系吗?显然迄今为止还只能作出完全否定的答案,只有太阳和农业有关。古代历法中唯一与农业生产有关的部分是对二十四节气的推求,但对节气推求之精益求精,则又与农业无关了。指导农时对节气的精度要求并不高,精确到一天之内已经完全够用。事实上,即使只依靠观察物候,也已可以大体解决对农时的指导,故“定气”对指导农时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价值,至于将节气推求到几分几秒的精度,那对农业来说更是毫无意义。例如,自隋代刘焯提出“定气”,此后一千年间的历法皆用“定气”推求太阳运动,却仍用“平气”排历谱,就有力说明精密推求节气与农业无关。
被用来支持“历法为农业服务”说的,还有《尚书·尧典》中“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一语,但其实所谓“观象授时”或“敬授人时”,其本义绝不是指“安排农事”,而是指依据历法知识,安排统治阶级的重大政治事务日程。
这样看来,常用的“农历”这个名称确实也不确切。当然,因为约定俗成,继续沿用也不至于带来多大问题。如果要追求确切的表达,则还是多用几个字,称为“中国传统历法”,更为无懈可击。
历法·历谱·历书
日常生活中所见的月份牌之类,即为历谱,此物古已有之,比如山东临沂银雀山西汉墓出土竹简中有汉武帝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历谱。历谱初时仅排有每月日期、每日干支及个别历注,后来由简趋繁,于每日下加注大量吉凶宜忌等内容,篇幅数十倍于最初之历谱,遂演变为历书。典型的历谱与历书(如元光元年历谱与宋宝祐四年会天历书)之间区别极为明显,不会产生概念上的混淆。
问题出在“历法”一词,这是今人常用的说法。从表面上看,该词应是指编制历谱、历书之法,但这样理解只能是部分正确。今人通常将历代官史中《律历志》或《历志》所载内容(律部分自然除外)称为历法,而这些内容中的大部分,可以说与历谱或历书的编制并无关系,或者说,这些内容中的大部分并非编制历谱历书所需要。此外,今人又常将历谱、历书也称为历法,使情况变得更为复杂。而古人往往将历法、历谱或历书统称为“历”或“历术”,虽较含混,从概念上来说倒反而无懈可击。在学术话语中,今人通常习惯使用“历法”一词指称历代官史中《律历志》或《历志》中所记载的有关内容。中国古代历法实际上是工具性质的数理天文学,并非西方意义上的calendar,如果一定要用现代的词汇来表达,更确切的应该是“数理天文学”(mathematicalastronomy)。
至于历谱与历书,则可以作明确区分:由历日及干支等构成的简单表格称为历谱,注上了宜忌之说的称为历书(即所谓“具注历”)。一份历书中必含有历谱成份,而一份历谱则还不足以构成历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