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工具书使用法著作计量分析研究(
吴小如:彻底揭穿右派分子程千帆的“学者”面貌
一
徐有富:程千帆先生是怎样指导研究生的
1979年9月18日上午,莫砺锋、张三夕和我第一次叩开了程千帆先生的家门,望着满头银发的程先生不禁肃然起敬,从此我们便踏上了艰辛而又快乐的求学之路。现就程先生如何指导研究生的问题谈点体会。
一、思想、学习、生活都管
在我们与程先生初次见面时,先生就强调:“你们的思想、学习、生活我都管。”谈话结束时,还送给我们八字箴言:“敬业、乐群、勤奋、谦虚”。次日,在中文系研究生师生座谈会上,除八字箴言外,程先生还要求我们做学问要“甘于寂寞”。
程先生对我们的学习非常关心,他自己出版的书,总是送我们每人一本,在送给我的《史通笺记》上还特地钤了一枚闲章,印文日:“彀灾梨枣亦英雄”。因为过去的书板都用梨木、枣木等坚硬的木料刻成,出版一部书等于要使许多梨树、枣树遭殃,所以“被灾梨枣”也就是著书立说的意思。此印反映了程先生年轻时的雄心壮志,同时对我们也是一个鞭策,所以我很珍惜。后来这本书被一位朋友借去了,较长时间未还。同样的书倒容易找到,但是书上的这枚印章却不易得。于是,我便拿上另一本书请程先生再为我钤上这枚印章,谁知先生竞以此印相赠。我哪里敢要!先生说:“我年轻时气盛,现在再不会用此印了。”我想先生治学已人化境,自然虚怀若谷,而我还在蹒跚学步,岂能拒绝先生的教诲,于是便欣然接受了这枚印章。此外,程先生还爱将所藏复本图书送给学生,我有一本《王利器论学杂著》,扉页上写着“千帆先生正”,落款为“九四年国际儿童节,北京”,还钤有“书为晓者传”、“一千万字富翁”、“利器持赠”等三方印章,显然是该书作者王利器先生送给程先生的。程先生便将该书送给了我,所以扉页上还写着“转赠有富贤弟”,落款为“千帆”。睹此,感到前辈学者的流风逸韵,总是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后人。
研究生读书当然主要靠图书馆,程先生甚至连我们的借书问题都考虑到了,还专门同系资料室与学校图书馆的管理员协商过。例如他在给我的一个条子中写道:“我已代你们在大馆借到《旧唐(书)》一至十册。我问过大馆人员,研究生每人可借十册。……”利用图书馆的丰富藏书外,一些常用的书得靠自己买,当时我们都是穷学生,我虽然带薪读书,一个月的工资就四十几块钱,还需要养家糊口,所以我一个人在南京,每个月的生活费也只有三十元钱,要买书就得靠省吃俭用了。记得因为写毕业论文《唐诗中的妇女形象》,需要买一套《全唐诗》,我问营业员这套书的价钱,他蛮不情愿地说:“39!”言下之意是:“你买不起,问也是白问。”而这一次我是有备而来的,真的买了,弄得那位营业员有点不好意思。从这件生活小事可见我们当时的购书能力是多么低。而且当时学术著作出得很少,也不易买到,所以程先生特地为我们代买了《文选》、《李太白全集》、《唐宋诗举要》、《新英汉词典》等不少书,还借给我们一百元钱作为买书的周转金,他甚至连包书皮的纸都给我们准备好了。
最让我们感到轻松愉快的还是每周一次与程先生海阔天空的闲谈。程先生曾风趣地说:“剑桥大学的学问是在喝咖啡中得来的,我这里可没有咖啡招待。”每次闲谈都由程先生主讲,名人逸事、治学方法是经常涉及的内容,比如刘永济先生每天起得很早,大声朗诵《十三经》等书;唐圭璋编《全宋词》、《全金元词》,徒步跑南京图书馆,风雨无阻;他和孙望先生得到刘国钧馆长的特许,在金陵大学图书馆书库里站着看书,抄资料;他说写论文要言必有据,好比盖房子块块砖头要落实;他说分析的语言要注意其不可移动性。这些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此外,程先生还组织我们到栖霞山、白鹭洲公园等处游玩。游玩时也连带着谈诗说文。譬如我们在游栖霞山时,看到石缝里长出来的植物都显示出了顽强的生命力,程先生立刻联想起苏东坡的几句诗,一是《栖贤三峡桥》中的“清寒入山谷,草木尽坚瘦”,一是《百步洪二首》之二中的“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并且指出这些诗都是对生活仔细观察与深刻体验的结果。说老实话,过去我没读过这几句诗,经先生这么一说,便留下了深刻印象。此外,程先生还一再强调从事古代文学教学与研究一定要练习写写诗,我交上去的作业是一组新诗,后来他在上课时曾提到从事文学研究应当有创作经验,练习写新诗、绘画也行。我们的文学修养正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提高。
毕业前,先生还专门给我们讲过《五灯会元》卷七《龙潭信禅师法嗣》中的一个故事。德山宣鉴禅师去拜访龙潭信禅师,德山在法堂上见到龙潭后说:“我一直向往龙潭,但是来了以后既没有见到龙,又没有见到潭。”龙潭欠身说:“您已经亲到龙潭了。”德山不知如何应对,只好暂时住了下来。一天晚上,德山站在龙潭信禅师身旁。龙潭信禅师说:“时间不早了,您为什么还不走呢?”德山刚出门便回头说:“外面很黑。”龙潭信禅师点上蜡烛交给德山,德山正要接,龙潭信禅师又将蜡烛吹灭了。德山大悟,便倒身礼拜龙潭信禅师。德山悟到了什么,不得而知,我听了这个故事,感到先生的用意是告诉我们做学问光靠导师指引不行,还要靠自己去摸索、去实践。
由于我毕业后留校工作,所以一直都受到程先生的关心,先是协助程先生整理《汪辟疆文集》,接着先生又让我与他合著《校雠广义》。这项工作先后花了十多年时间,当然会不断地受到先生的教诲。在此期间,我还申请了一个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古典文学史料学》,由于我水平有限,希望程先生挂帅,由我来做一些具体工作,但程先生坚决不同意,后来这本书的署名为“徐有富主编,程千帆校阅”。程先生在校阅时花了很多心血,我注意到这次他在书稿上所作的批改,没有像过去那样用红墨水笔,而是用铅笔。于细微处见精神,我知道先生是希望我独立负责一项比较大的科研工作,培养我独立从事科研工作的能力。程先生对我的科研工作始终关心,听说我在写《郑樵评传》,特地将吴怀棋教授校补的《郑樵文集》转赠给我,给我的写作带来了极大的方便。听说我在写《治学方法与论文写作》,又特地为我开列一些学术范文目录;在翻阅了我的讲稿后,还对我的稿子作了充分的肯定,这对我完成此书的写作任务无疑是巨大的鼓励。
二、注意传授治学方法
程先生指导研究生非常注意传授治学方法,为了培养我们获取知识的能力,程先生除开设“校雠学”外,还开了“中文工具书使用法”课程并特地向南京师范大学赵国璋教授讨了三本《语文工具书使用法》送给我们。程先生治学是从目录学入门的,所以他也要求我们钻研目录学,“校雠学”的课程作业就是让我们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读一遍,写一篇心得体会。为了让我们进步快一点,他还专门为我们列了一个专业文献选读书目。有位学生问他:“假如您现在年轻二三十岁或更多,您将如何着手?”他回答道:“假使说我现在是一个大学生,我还是首先注意从目录学入门。”由于程先生是一位目录学家,早在1939年就出版过《目录学丛考》,所以特别重视目录学,对我们进行了系统的目录学教育与训练使我们大开眼界,少走了不少弯路。
早在1979年9月20日,也就是我们入学后的第三天,先生就送给我们每人一摞卡片,教我们写读书笔记,并专门谈了治学方法问题。先生不仅言传身教,而且还严格检查。我这里还保存着先生自己写的一本读书笔记,工笔楷书,抄的是普暄所撰《误书百例》,题下注日:“原载河北省立女子师范学院女师学院期刊第三卷第一期”。笔记一字不苟,令人赏心悦目,卷端还钤有“程千帆印”以示珍重。他也用这样的要求来批改我们的读书笔记,将错字、不规范的简化字,甚至行书字、草书字都一一标了出来。为了弥补我们史学知识之不足,先生还特地让我们通读《史通》、《旧唐书》以及金毓黼的《中国史学史》、范文澜的《中国经学史的演变》等,并要求我们写读书笔记。在批改中有什么看法,他也随手批在我们的笔记中,譬如金毓黼在《中国史学史》中谈到“古代之史籍,应有广狭二义”,先生批日:“古代成文之史料,广狭之义盖有以时递更者,未可执而不化,如今日读《史记》,或以史料视之。”我在笔记中还摘录了金毓黼的一段话:“孔子日:‘君子放其所不知,盖阙如也。’治古史者,不可不知此义。”先生在这段话的后面共画了四个圈,表示赞赏。程先生看完了我的读书笔记,还特地用朱笔批上“阅,80.2.13.”。凡此都告诉我们读书写笔记既要认真,又要思考。
到写论文的时候,程先生专门给我们一份《习作论文简例》以及《校对符号及其用法》用来参考。对我们的论文程先生当然更是精批细改,使我们终身受益。例如我在论文中引用了《资治通鉴》中的一句话,程先生批日:“此处应用《汉书》,凡是史料相同的,应尽量用最原始的,原始资料有不足处,则以后者补充或纠正之。”他要求我们做学问要甘于寂寞,但是如果我们的作业写得还可以他也乐意推荐发表。譬如我写过一篇《简谈宋诗中的议论》,他先是让我在系里的学术报告会上宣读,后来又将这篇习作推荐给《南京大学学报》发表。论文发表后,还被《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在1981年第6期以头条位置全文转载,这对一位在校研究生来说,当然是很大的鼓励。
毕业留校任教多年后,我自己也成了博士生导师,在如何指导研究生方面也不断获得过程先生的帮助。1999年11月31日上午,我和三位博士生拜访了程先生。由于我们在去之前早已同先生约好了,先生显然做了准备,所以一见到我们就兴致勃勃地谈起了治学方法。他说:“要学好文学,一方面要注重文学理论,一方面要注重材料;也就是说,一方面要注意文艺学,一方面要注意文献学。文艺学能使我们看问题看得深,文献学能使我们看问题很具体、很扎实。文艺学与文献学两者有个结合点,那就是作品,首先要把作品弄得很清楚。不了解产生作品的那个时代,那你也就不易理解其作品。读作品首先要了解作者想些什么。……学文学的人,自己应当能够写作品,如果完全不写,就会对文学作品不亲。……攻读博士学位要选一个很好的题目,我在南大指导十位博士生,他们的毕业论文基本上已经出版了。……尽可能求博,尽可能具有自己独特的地方。”程先生的这些经验之谈,也为我们读书指明了方向。我在指导研究生时也特别注意论文选题。因此,我所指导的博士学位论文也有好几部已经出版了。把培养学生放在第一位高校对老师的评价标准,普遍重视科研而轻视教学。迫于评职称、评奖、评估、申报科研项目等活动的压力,老师们往往都将自己的科研工作放在第一位,而将教学放在第二位。但是程先生却一再强调要“把自己的研究工作摆在第二位,而把培养学生放在第一位”。这一观点和他的教学经验,实在值得我们重视与学习。
除指导我们阅读、撰写论文外,程先生还亲自让我们上“校雠学”、“史通”、“杜诗”、“古诗选讲”等课程。其中“古诗选讲”,我们听过好几个学期,所以听课笔记中还有“历代诗选”等不同的课程名称。现将“历代诗选”听课笔记中开头的一段话抄录如下:“二十多年没有上课,是由于各种原因,今天要丑话讲在前面。‘历代诗选’选讲汉至宋代的五、七言诗。学生好比姑娘出嫁,学校要多陪些东西。我提一个要求,要多读、多背,三年后不背熟三百首,就不能毕业。有些学生说诗词格律不懂,就是因为作品读得太少,就不会有两只知音的耳朵。汉时司马相如说读了一千篇赋,就学会了写赋。三国时的学者董遇把他的读书经验概括成‘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八个字。”我想这段话给每个听课的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听先生上课是一件快乐的事,即使像“校雠学”这种表面上看起来比较枯燥的课程,先生也有办法上得生动活泼,以至于系内系外、校内校外来旁听的人很多。至今我还记得先生上课时说过的一段小插曲。有人请私塾先生,谈好报酬后又提了一个条件,先生若教错一个字要扣半吊钱。课程结束后先生将钱交给师娘,师娘数后问:“为什么少了两吊钱?”先生说:“一吊给了李麻子,一吊给了王四嫂。”师娘想将钱给李麻子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给王四嫂,非问个明白不可。原来这位先生在教《论语》时把“季康子”说成了“李麻子”,在教《孟子》时又将“王日叟”说成了“王四嫂”,所以扣了两吊钱。这个故事生动地说明了校勘学中形近而误的现象。程先生的一个老学生曾探讨过程先生的教学经验,现录之如下:“特别使学生们佩服的是,他讲一篇作品,总要连及许多诗作他都随口而出,背诵如流。每一堂课又总会有一两个精彩的例子,引得满堂哗然。后来慢慢的熟了,我问先生:‘你怎么记得那么多作品,都背得那么流畅?’程先生说:‘先生差矣!’我立即纠正:‘是学生差矣。’他笑了,说:‘那是二样的。’然后他解释,谁也背不下那么多作品;再说,即使背得下来,也不能绝对自信,说不定就记错了。‘那秘密非常简单’,他说,‘我备了课。明天要上课,今天晚上设计好,要引哪些作品,先记下来;到课堂上就会应付自如了。’他还说,每堂课都要准备好一两个精彩例子,听的人才会印象深刻。”
程先生培养学生的经验之一就是友善地施加压力,交给他们一些经过努力能够完成的教学与科研任务。我读研究生毕业后不久,程先生就让我给中文系研究生上“校雠学”课程了,后来他还推荐我给南京师范大学古典文献专业上“版本学”课程,还有好几位教师也旁听这门课。正因为有巨大的压力,为了避免在讲台上出洋相,我才继续认真地学习了校雠学知识。我感到教--门课是学习这门课程的最好方法。程先生于1985年12月1日写的《校雠广义叙录》中提到过这件事:“徐有富同志毕业之后,留校任教。和当年我随刘(国钧)、汪(辟疆)两位先生学习这门科学时深感兴趣一样,他也对校雠学有强烈的爱好,并且有对之进行深人研究的决心。因此,我就不仅将这门功课交给了他,并且将写成这本著作的工作也交给他了。年过七十的我,体力就衰,对于校雠之学已经力不从心,难以有所贡献,现在有富同志能够钻研,总算是薪尽火传,这也使我稍为减轻了未能发扬光大刘、汪两位老师学术的内疚。”程先生和我经过十多年的努力,终于写出了一百四十万字的《校雠广义》。这部书曾荣获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著作二等奖、教育部优秀教材一等奖、国家级教学成果二等奖、第四届国家图书奖等奖励。
程先生对学生是始终关注的。记得2000年3月初,我受学校派遣赴韩国讲学前,程先生还特意为我饯行,想不到这次小聚竞成了永别。4月.16日,程先生还亲笔给我写过一封信,其字迹如松枝竹节般苍劲有力,而行文一如既往地睿智、俏皮,充满着青春的活力。现将信的最后一部分恭录于后:“我的文集由伯伟、砺锋处理,在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一切顺利,大约今年可出。《中华大典·唐五代分典》今年可出。五月份要开魏晋南北朝及理论分典审稿会。武汉大学吴志达所主编的明清分典亦在准备中,如顺利,2003年可以出齐。此亦弟之所愿闻也。我身体不好,幸眠食尚可耳。近以《唐宋诗名篇》一书分赠诸弟子女,见徐阳甚温厚有礼,为之一喜。客中望保重。我90生日,诸君想出一论文集作为纪念,但未成议。今年弟千万不可为我生日归国,至要。即颂著安。”想不到这竟是先生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先生6月3日不幸去世,一位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还念念不忘自己的工作,念念不忘自己的学生,甚至学生的子女。每念及此,不免黯然神伤。记得出版《程千帆先生八十寿辰纪念文集》前,我写了一篇文章,当时程先生因病住在省人民医院,我特地将文稿拿去给先生修改,先生不但没有责备我,相反还感到很高兴。现在写文章,再想请先生修改已经不可能了。由于当时在异国他乡,无缘参加先生的追悼会,因此,谨以此文寄托我对先生的哀思。
《学位与研究生教育》编辑部编,导师论导:研究生导师论研究生指导,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8.6,第457页
闲话老课本收藏
□作者:薛喜旺
老课本收藏唤起人们对中国教育辉煌年代的记忆。张云平摄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 序
2017胡润艺术榜排行榜
73岁的书画家崔如琢连续三年蝉联胡润艺术榜榜首,成交额比去年增长5%,再创新高,达到8.2亿元。崔如琢2013年作《飞雪伴春镜心》是去年在世艺术家成交额最高的作品,由保利香港以2.6亿元的高价拍出。前十名价格最贵的在世艺术家作品中,有一半是崔如琢的作品。53岁的油画家曾梵志总成交额1.4亿元,比去年增长28%,卫冕第二。他是胡润艺术榜创榜十年以来最稳健的艺术家,一直保持前六。79岁的国画家范曾总成交额1.3亿元,比去年增长38%,排名上升1位,重回第三。
十年来,胡润艺术榜共有232位艺术家上榜,包括今年榜单上的100位,其中16位连续十年上榜。
2016年平均成交额为十年来最低。总成交额连续五年下滑,比去年又下降8%,到34亿元,比2012年的最高峰下降6成多。其中,国画艺术家总成交额比去年下降16%;油画艺术家总成交额比去年增长8%。上榜门槛比去年下降36%,至577万元,比前年的最高峰下降7成多。总成交额过亿艺术家有4位,比去年多2位,比2012年的最高峰还是相差了20位。48位总成交额有所下降,52位总成交额增长,包括30位新人。
2016年,中国成为全球艺术品市场的第一大国,总成交额47.9亿美元,占38%的市场份额。美国丢掉了艺术品市场的龙头地位,总成交额35亿美元,市场份额降至28%。英国以17%的市场份额位居第三。
附:2017胡润艺术榜
海昏侯身后,是一幕幕宫廷政治大戏
辛德勇写的《海昏侯刘贺》,从刘贺的父亲,一直追溯到汉武帝晚年。“汉武帝的后代只要不涉及权力都没有问题,他们后来都是涉及权力才出事的。”图为2016年纪录片《从秦始皇到汉武帝》中的汉武帝刘彻。(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本文原题为“海昏侯身后,是一幕幕宫廷政治大戏:辛德勇与《海昏侯刘贺》”。发于2017年1月5日南方周末)
司马光《资治通鉴》里写汉武帝,不光援引了东晋受神仙家影响的小说《汉武故事》,甚至用到了情色小说《赵飞燕外传》。
“你司马温公不喜欢搞阴谋诡计,不喜欢小人,但历史上确有小人怎么办?你可以评论。但不要让你的观点改变事实。”
十几年前,离海昏侯墓惊现世人面前还早,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辛德勇已经注意到汉代的短命皇帝刘贺。那时候他的学术兴趣是汉代州制。研究州制变迁,无法回避年号问题。自汉武帝开年号纪年的先河,年号成为古代社会重要的时间刻度。辛德勇从汉武帝梳理到王莽新政时期,发现除了哀帝做过复杂的年号变更,其余每位汉代皇帝使用的年号都有固定的年数,且绝不与前面的皇帝相同。汉宣帝的年号却极为特殊:“地节”和“本始”两个年号有两年的重合。
辛德勇相信,年号是天子神圣权威的象征,所关非细,宣帝这次改元必有深刻的政治原因。他循此进入西汉历史的幽微之处。
汉宣帝刘询(原名病已)是废帝刘贺的继任。宣帝的祖父,戾太子刘据本是皇位的继承者,却因其母年老色弛,担心自己地位不保,以巫蛊的方式诅咒其父汉武帝速死。事情败露,刘据起兵造反,兵败,全家只有尚在襁褓中的刘据之孙刘病已免于一死,投入狱中。因狱卒怜悯,活了下来,并在汉武帝临终前被赦免。
太子据死后,汉武帝把皇位传给了新欢赵婕妤之子刘弗陵。昭帝刘弗陵继位时年仅8岁,顾命大臣霍光把持朝政。昭帝死后,霍光将“轻狂不惠”的昌邑王刘贺立为皇帝,27天后又改变主意,将刘贺逐下皇位。这时,霍光需要一个新的傀儡,他选中的是6岁之前系于大狱,“起于匹夫,无辅之者”的刘病已。
汉宣帝刘病已在霍光的操控下隐忍4年。霍光死后,宣帝甫一亲政,就把年号“本始”改为“地节”,并且向前追改两年。这就是传世文献中,年号“地节”和“本始”有重合的原因。
本始四年,汉帝国发生过一次大地震。按照当时的看法,地震是“天地之戒”,惩戒干政的外戚和悍臣。本始四年霍光还在干政。宣帝亲政后改元“地节”,是与霍光控制下的朝政作了断,向前追溯两年,紧接本始四年之后,则昭示他的亲政是顺应天命。
2016年10月,辛德勇著《海昏侯刘贺》由三联书店出版,被称作“研究海昏侯刘贺的第一本学术著作”。它其实是辛德勇研究汉代州制以至汉代年号问题的副产品。辛德勇在其中抽丝剥茧,探寻刘贺的身前身后,以及掌控他命运的那只看不见的手。
他们都是涉及权力才出事的
南方周末:《海昏侯刘贺》全书一共七章,实写刘贺的只有三章。为什么这样布局?
辛德勇:刘贺的命运很特殊:稀里糊涂地被拉过去当皇帝,人家看他不对,又把他轰走了。历史上这样的人物往往是给杀了了事,他还没有,给他安排了个过得去的待遇,让他终老于南昌。海昏侯墓发现之前,做秦汉史的大概都不大注意汉代有这么一个皇帝。史书上关于他的直接记载不多,不足以让我们认识他的一生。只有把他放在他所处的环境中,从他父亲开始一步一步向上追溯,一直追溯到汉武帝晚年,才能看清楚当时的宫廷政治格局如何决定了他的命运。
从汉武帝晚年到汉宣帝时期,汉代宫廷政治充满戏剧化的冲突,有好的影视工作者,不需要做太多艺术加工,就是一幕一幕的大戏。
南方周末:充满戏剧化的宫廷政治主要指什么?
辛德勇:宫闱之内子以母贵,汉武帝宠幸新欢,嫡长子的继位权不再稳固。所以太子据铤而走险,用巫蛊的方式诅咒父亲速死,这就是西汉历史上有名的“巫蛊之乱”。当时的“宫廷政治”主要不是怎么治国,而是由谁来治国。比我年长一辈的学者,从小受“路线斗争”的教育,认为不同的统治者代表不同阶级的利益,“巫蛊之乱”中汉武帝和太子据的分歧是路线分歧——汉武帝横征暴敛,太子心底柔善,是标准儒生。这我一点也看不出来,我看太子据未必比汉武帝会好。
南方周末:书中汉武帝的后妃、儿子、孙子,他们的命运给人互为镜像的感觉:不尽相同,却有相似之处。
辛德勇:因为他们站在同一面镜子面前。这面镜子就是权力。海昏侯墓发现以后,关于刘贺,有一些说法完全没有考虑到权力、地位对人的影响。比如有人沿袭《汉书》旧说,认为他“狂悖”“淫乱”,有人认为刘贺其实深谙儒家经典,有不俗的文化修养。政治有时候不那么简单,不能用个人的品德如何来解释。翻翻《汉书》,你会发现,汉武帝的后代只要不涉及权力都没有问题,他们后来都是涉及权力才出事的。
后世推崇的儒家礼仪标准是东汉以后才逐渐建立起来,西汉是建立中。当时皇室成员的生活相当放纵。从开国皇帝刘邦到汉武大帝,几乎人人都有大量的同性性伴侣,汉朝人没有觉得这是品德不好。我们在《汉书》中看到刘贺的乖张举动,在西汉的皇室成员中是很正常的。他犯忌犯在什么地方?他受玺之后,已经开始着手调动宫廷禁卫。这是可以影响上官太后安危的举动。而上官太后是霍光手里的一张牌,这是霍光不能容忍的行为。刘贺被废后,他从昌邑带进京的二百旧臣全部被诛杀。这些人在临刑前,大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苏轼就说:“此其有谋明也”。
汉昭帝死后,顾命大臣霍光将刘贺立为皇帝,27天后又改变主意,将刘贺逐下皇位。历史上,刘贺这样的人物往往是被杀了了事,刘贺却被封海昏侯,这引起了辛德勇的兴趣。(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历史上确有小人怎么办?
南方周末:书中提到,对汉武帝和太子据,后世多有美化。比如有人说,太子据根本没有放蛊,是被冤枉的;到了晚年,汉武帝幡然悔悟……为什么会有这种美化?
辛德勇:东晋王俭写过一部小说《汉武故事》,是神仙家影响下产生的东西,神仙家主张清静无为,跟汉武帝的穷兵黩武完全相反,所以王俭把他的理想和希望放在《汉武故事》中。司马光在写《资治通鉴》时沿用了《汉武故事》的说法。司马光的这种做法,有一个大的历史背景:中国社会经历了秦汉、魏晋南北朝的动荡,到了隋代,读书人开始在中国传统的文化中寻找新的出路。隋末自称“文中子”的王通模仿《春秋》写了一部《元经》,把之前的史书全面改写。它没什么史料价值,但我们看到了一个强烈的信号:读书人要在新的社会条件下创造一套新的历史叙事。
唐太宗贞观年间颁布了著名的《五经正义》,它要对汉晋南北朝以来的经学重新解释。它体现了国家对思想的控制,因为经学是古代文化的主体,经学打头,史学紧随其后。唐太宗让宰相出面,组织一大批官员统一编写梁、陈、北齐、周、隋五个朝代的历史,本名《五代史》。在这以前,历史基本是私人撰述的。唐代开始集体编史书了。这就是想通过史书,来体现朝廷的意志。
中国以史为鉴的传统之下,通过重新解释以往,能够更好地实现自己的现实主张。经过隋、唐时期以至北宋仁宗时期的酝酿发展,司马光把“新编历史”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宋代中期以后,教育越来越普及。你是一个乡村穷小子,你学习好,就有可能当宰相;你家里出身再高贵,没有科举功名,谁都瞧不起你。越来越多的儒家知识分子进入政治中枢,他们带着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或者说书呆子的理想,要改造社会。司马光的政敌王安石写了著名的《三经新义》,对三部重要的经书重新解释。这对王安石当政的时候指导全国思想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司马光要写一部像《资治通鉴》这样的史书,来体现他的主张。
汉武帝根本不是一个符合司马光理想的皇帝。《汉书》对汉武帝的记载几乎全是负面的。司马光又特别老实,他写《资治通鉴》每一个字都有依据。正史里没有他需要的材料,他就到小说里去找。他不但用了王俭的《汉武故事》,还用了情色小说《赵飞燕外传》。
美化太子据,是制造汉武帝过程中附带创造的一个正面形象。因为《汉武故事》塑造的戾太子的形象正符合司马光的政治追求。所以,他把戾太子和汉武帝之间的嫌隙,写成“路线斗争”。按照司马光坚持的儒家标准,无论如何也得子从父,臣从君,太子据无论如何不能起兵反对他爸爸。
南宋时期,已经有吕祖谦、王益之等人发现了《资治通鉴》对汉武帝的描述与《汉武故事》的关系,所以他们在编书的时候,把得自《汉武故事》的地方悉数删去。朱熹也明确批评司马光按照自己的主观愿望来写《资治通鉴》。要说政治理念强,朱熹对儒家的追求肯定比司马光强烈很多。但是朱熹说:事实就是事实,你司马温公是好人,你不喜欢搞阴谋诡计,不喜欢小人,但历史上确有小人怎么办?你一定要记下来小人就是那样做的,你可以评论。但不要让你的观点改变事实。
但后世在很大程度上,还是接受了司马光写的汉武帝。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古人其实读不了几本书。很多人读史书,读的就是司马光的东西。
南方周末:小官“壶关三老”上书,敲打汉武帝“父不父则子不子”,汉武帝居然“有所感悟”。为什么不是皇帝身边的人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汉武帝肯听他的话?
辛德勇:这代表当时朝中的政治出现了很大的问题。汉武帝晚年暴躁、多疑,朝中人人自危,甚至到了没人敢当丞相的地步。朝中大部分官员是同情戾太子的:他有不得已的原因。这个信息必须要透露给皇帝,这时候“壶关三老”就上了。不用考证,这种微末小官,不可能知道朝中如此机密的事情,一定有人怂恿他出来。这是非常冒险的,但一旦事成,回报也是巨大的:关键时刻,别人不敢上,你上了。
“壶关三老”上书之后,汉武帝只是有所“感悟”,但没有采取行动。这时候另一个小官高庙寝郎田千秋说话了:“(巫蛊之乱)到此为止吧”。巫蛊之乱中,支持戾太子的田仁在离都城不远的地方图谋发动兵变,田千秋告密:这家伙要反。这是非常重要的时刻,在这时候能站出来的,一定是铁杆分子。“巫蛊之乱”过后,田千秋短暂地过渡了一下,当了几天大鸿胪,然后立刻就被提拔为丞相。
功臣中排第一位,但名字不提
南方周末:后世美化霍光又出于什么原因?
辛德勇:《汉书》并没有美化霍光,如果班固美化了,我们就完全看不到霍光是如何倾轧对手,陷害别人了,甚至《汉书-五行志》里还讲过关于霍光的特别难听的话。
南方周末:班固对霍光的“赞语”,对他还是持肯定态度的。
辛德勇:古人写史,讲究“互见”。不像我们现在写人物传记,原原本本写成一本书。古代史书,同一个人的行事、作为,分散在不同篇什里,比如霍光传里会写到海昏侯刘贺。不过,主流历史对霍光是肯定的,这涉及对一个政治家的评价。在班固的时代,儒家的观念已经很强盛了,他有一些基本着眼点,比如在霍光执政下,西汉朝廷基本稳定下来了。汉武帝对国计民生造成最重大伤害的是对外用兵,打仗是最费钱的,霍光不打了。为什么不打了呢?没可打的了。
中国历代对外扩张是有地理限制的,就是汉族农耕适应的范围。在汉武帝时期,这范围里基本都打完了。霍光掌政时期,基本忠实地执行了汉武帝的政策,但战争停下来了,社会就稳定了。这对于老百姓是好的,这是班固肯定的。其二,霍光掌政之初,汉昭帝是8岁的孩子。这个国家之所以没乱全靠霍光。他虽大权独揽,但是没有自己当皇帝,这绝对受班固的推崇。话说回来,霍光不是不想当皇帝,他读书很少,修养不够,所以他谨小慎微,不敢大干。不像王莽,书读得多,有底气,敢干,但天下让他越弄越乱。
南方周末:为什么汉宣帝也给霍光那么高的评价?他曾经是霍光的傀儡,应该对霍光恨之入骨。
辛德勇:这就是宣帝政治手腕的老辣。霍光去世,宣帝按照天子之礼厚葬,规格之高,突破了礼制。因为主要的军事力量都掌握在霍家人手里,宣帝稍微有一点不谨慎,命就没了。霍家人一看很高兴:皇帝还是听大将军的,皇帝也是我们大将军让他当的。霍家人作威作福惯了,如果他们老老实实,霍光死后,宣帝绝对不会杀他们。但是后来,霍家人反了,宣帝把一家二百多口全杀了。但他从来没有否定过霍光。在麒麟阁十一功臣中,排在第一位的是霍光;其他人都有名有姓,唯独霍光是“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连名字都不提。尊重到这地步,这就有深意了。他绝对不能彻底否定掉霍光,因为是霍光把他拉来当皇帝的,霍光的合法性能保证宣帝继位的合法性。
汉朝的皇帝里,宣帝的老辣基本可以跟汉武帝比肩。因为他是真正起于草莽,没有一点根基,所以他继位后要一点点拉人,一开始很重要的就是拉住了张安世。张安世是掌握一部分军队的。所以麒麟阁里第二位功臣,好像就是张安世。也是凑巧,最近这些人的墓都挖出来了。我学生跟我开玩笑,说老师,你认识的这些人都来了。不过张安世的墓盗得很厉害,要不然会有更好玩的信息。
南方周末:汉宣帝完全可以一直把刘贺圈在昌邑故国,为什么还要让他当海昏侯?
辛德勇:把刘贺放到昌邑是霍光操纵的,等于是软禁,但可以享受一定待遇。宣帝继承了这些局面,但他即位之后不放心,派张敞当山阳郡太守,监视刘贺。张敞侦查一圈,发现刘贺肯定不是一个精明的政治家。这样宣帝就放心了。如果刘贺是个跟他一样精明的对手,必要的话,是可以杀了他的。为什么不杀?主要是为了安抚刘家人。刘家皇室对霍光操纵权政长期不满,而宣帝就是霍光操纵权势的产物。宣帝要照顾各个方面,尽量不要惹起皇室成员的反感。在这里,我跟王子今先生有分歧。王先生认为,海昏侯这个名号是宣帝对刘贺的羞辱,意思是说他昏庸。你要知道,当时是贵族的社会,对贵族要有贵族的礼遇。用名号来侮辱对方,这是不可忍受的。
南方周末:你这本书剥掉了很多历史大人物身上的油彩。
辛德勇:刚才说了,古人其实读不了多少书,但秦汉的历史一般都读,秦皇汉武都会很重视,毕竟他们做了很多制度性的建设。但这两年,大家似乎对秦皇汉武在扩展疆域上的作为特别感兴趣。今天的世界形势很让人忧虑,有人说像一战前,有人说像二战前。我觉得我们每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应该尽量保持理性。
邓之诚:另一种“民国范儿
钟敬文:太湖游记
在苏州盘桓两天,踏遍了虎丘贞娘墓上的芳草,天平山下蓝碧如鲎液的吴中第一泉,也已欣然尝到了。于是,我和同行的李君奋着余勇,转赴无锡观赏汪洋万顷的太湖去。——这原是预定了的游程,并非偶起的意念,或游兴的残余。
我们是乘着沪宁路的夜车到无锡的。抵目的地时,己九点钟了。那刚到时的印象,我永远不能忘记,是森黑的夜晚,群灯灿烂着,我们冒着霏微的春雨,迷蒙地投没在她的中。
虽然是在个安定的旅途中,但是因为身体过于疲累,而且客舍中睡具的陈设并不十分恶劣之故,我终于舒适地酣眠了一个春宵。醒来时已是七点余钟的早晨了。天虽然是阴的。可是牛毛雨却没有了。我们私心不禁很欣慰。
各带着一本从旅馆帐房处揩油来的《无锡游览大全》,坐上黄包车,我们向着往太湖的路上进发了。
这是一般游客所要同样经验到的吧,当你坐着车子或轿子,将往名胜境地游玩的时候(自然说你是个生客),你总免不了要高兴地唠絮着向车夫或轿夫打探那些,打探这些。
或者他不待你的询问,自己尽先把他胸里所晓得的,详尽地向你缕述(他自然有他的目的,并非无私地想尽些义务教师之责)。我们这时,便轮到这样的情形了。尽着惟恐遗漏地发问的,是同行的李君。我呢,除了一二重要非问不可的以外,是不愿过放烦屑的。在他们不绝地问答着时,我只默默地翻阅着我手上的《游览大全》。那些记载是充满着宣传性质的,看了自然要叫人多少有些神往;尤其是附录的那些名人的诗,在素有韵文癖的我,讽诵着,却不免暂时陷於一种“没人”的状态中了。
我们终于到了“湖山第一”的惠山了。刚进山门,两旁有许多食物店和玩具店,我们见了它,好像得到了一个这山是怎样“不断人迹”的报告。车夫导我们进惠山寺,在那里买了十来张风景片,登起云楼。楼虽不很高,但上下布置颇佳,不但可以纵目远眺,小坐其中,左右顾盼,也很使人感到幽逸的情致。昔人题此楼诗,有“秋老空山悲客心,山楼静坐散幽襟。一川红树迎霜老,数曲清罄远寺深”之句。现在正是“四照花开”的芳春,(楼上楹联落句云:“据一山之胜,四照花升,”真是佳句!)而非“红树迎霜”的秋暮。所以这山楼尽容我“静坐散幽襟”,而无须作“空山悲客心”之叹息了。
天下第二泉,这是一个多么会耸动人听闻的名词。我们现在虽没有“独携天上小圆月”,也总算“来试人间第二泉”了。泉旁环以石,上有覆亭。近亭壁上有“天下第二泉”署额。另外有乾隆御制诗碑一方,矗立泉边。我不禁想起这位好武而且能文的满洲皇帝。他巡游江南,到处题诗制额,平添了许多古迹名胜,给予后代好事的游客以赏玩凭吊之资,也是怪有趣味的事情。我又想到皮日休“时借僧庐拾寒叶,自来松下煮潺(yuan)”的诗句,觉得那种时代是离去我们太遥远了,不免自然的又激扬起一些凄伤之感于心底。
因为时间太匆促了,不但对于惠山有和文征明“空瞻紫翠负跻攀”一般的抱恨,便是环山的许多园台祠院,都未能略涉其藩篱。最使我歉然的,是没有踏过五里街!朋友,你试听:
惠山街,五里长。
踏花归,鞋底香。
你再听:
一枝杨柳隔枝桃,
红绿相映五里遥。
在这些民众的诗作里,把那五里街说得多么有吸引人的魅力啊!正是柳丝初碧,夭桃吐花的艳阳天,而我却居然“失之交臂”,人间事的使人拂意的,即此亦足见其一端了。我也知道真的“踏花归”时,未必不使我失望,或趣味淡然,但这聊以自慰的理由,就足以熨平我缺然不满足之感了么?那未免太把感情凡物化了。
为了路径的顺便,我们又逛了一下锡山。山顶有龙光寺,寺后有塔。但我们因怕赶不及时刻回苏州,却没有走到山的顶点便折回了。这样的匆匆,不知山灵笑我们否?辩解虽用不着,或者竟不可能,但它也许能原谅我们这无可奈何的过客之心吧。
梅园,是无锡一个有力的名胜,这是我们从朋友的谈述和《游览大全》的记载可以觉得的。当我们刚到园门时,我们的心是不期然地充满着希望与喜悦了。循名责实,我们可以晓得这个园里应该有着大规模的梅树的吧。可惜来得太迟了,“万八千株芳不孤”的繁华,已变成了“绿叶成荫于满枝”!然而又何须斤斤然徒兴动其失时之感叹呢?
园里的桃梨及其它未识名的花卉,正纷繁地开展着红白蓝紫诸色的花朵,在继续着梅花装点春光的工作啊。我们走上招鹤亭,脑里即刻联想到孤山的放鹤亭。李君说,在西湖放了的鹤,从这里招了回来。我立时感到“幽默”的一笑。在亭上凭拦眺望,可以见到明波晃漾的太湖,和左右兀立的山岭。我至此,紧张烦扰的心,益发豁然开朗了。口里非意识地念着昔年读过的“放鹤亭中一杯酒,楚山水鳞鳞”的诗句,与其说是清醒了悟,还不如说是沉醉忘形,更来得恰当些吧。
出了梅园,又逛了一个群花如火的桃园;更经历了两三里碧草、幽林的田野及山径,管社山南麓的万顷堂是暂时绊住我们的足步了。堂在湖滨凭栏南望,湖波渺茫,诸山突立,水上明帆片片,往来出没其间,是临湖很好的眺望地。堂旁有项王庙。这位“夭亡”的英雄,大概是给司马迁美妙的笔尖醇化了的缘故吧,我自幼就是那样的喜爱他、同情他,为他写过了翻案的文章,又为他写过了颂扬的诗歌。文章虽然是一语都记不起来了,诗歌却还存在旧稿本里。年来虽然再不抱着那样好奇喜偏的童稚心情了,可是对他的观念,至少却不见比对他的敌人(那位幸运的亭长)来得坏。我的走进了他那简陋的庙宇,在心理上的根据,并不全是漠然的。在我的脑里,以为他的神像至少是应该和平常所见的古武士的造像一样,是神勇赫然,有动人心魄的大力的。那知事实上所见的,竟是“白面、黑须、衮冕、有儒者气象”,不似拔山盖世之壮士呢!我想三吴的人民,是太把英雄的气态剥去,而给予以不必要的腐儒化了。
不久,我们离去管社山麓,乘着小汽船渡登鼋头渚了。渚在充山麓,以地形象鼋头得名的。上面除建筑庄严的花神庙外,尚有楼亭数座。这时,桃花方盛开,远近数百步,红丽如铺霞缀锦,春意中人欲醉。庙边松林甚盛,葱绿若碧海。风过时,树声汹涌如怒涛澎湃。
渚上多奇石,突兀俯偃,形态千般。我们在那里徘徊顾望,四面湖波,远与天邻,太阳注射水面,银光朗映,如万顷玻璃,又如一郊晴雪。湖中有香客大船数只,风帆饱力,疾驰如飞。
有山峰几点,若浊世独立不屈的奇士。湖上得此,益以显出它的深宏壮观了。
我默然深思,忆起故乡中汕埠—带的海岸,正与此相似。昔年在彼间教书,每当风的清朝,月的良夜,往往个人徒步海涯,听着脚下波浪的呼啸,凝神遥睇,意兴茫然,又复肃然。直等到远蜂云涛几变或月影已渐渐倾斜,才离别了那儿回到人声扰攘的校舍去。事情是几年前的了,但印象却还是这样强烈地保留着。如果把生活去喻作图画的话,那未,这总不能不算是很有意味的几幅吧。
听朋友们说,在太湖上最好的景致看着落日。是的,在这样万顷柔波之上,远见血红的太阳,徐徐从天际落下,那雄奇诡丽的光景是值得赞美的。惜我是迫不及待了!
我想湖上不但日落时姿态迷人,月景更当可爱。记得舒立人《月夜出西太湖》诗云:“瑶娥明镜澹磨空,龙女烟绡熨贴工。倒卷银潢东注海,广寒宫对水晶宫。”这样透澈玲珑的世界,怪不得他要作“如此烟波如此夜,居然著我一扁舟”的感叹,及“不知偷载西施去,可有今宵月子无”的疑问了。
接着,在庙里品了一回清茗,兴致虽仍然缠绵着,但时间却不容假借了。当我们从管社山麓坐上车子,将与湖光作别的时候,我的离怀是怎样比湖上的波澜还要泛滥啊。
史家谢兴尧先生的日记
赵龙江
2017-03-18 10:22 来源:澎湃新闻
谢老一生专究文史,埋首学术。1926年他自川进京,入北京大学,在他的老师邓之诚等先生引导下,开始太平天国专题研究。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是他研究创作的高峰,他以东坡诗句“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中的“堪隐”名其斋,并以此作笔名(另有“五知”、“荛公”、“老长毛”等),陆续写出了一批颇有学术价值的考证文字,奠定了他在文史研究领域的地位。全国解放后,他由邓拓点名进入人民日报社,在理论教育组(后改称“理论部”)做编辑。1956年调任人民日报社图书馆馆长。1964年后重回理论部,直至退休。
正在写字的谢兴尧,摄于1997年
我与谢老交往,是他生命中的最后十年。由于公务牵累,其实拜访谢老的机会并不多,但在局促拥塞的“堪隐斋”中,我确能感受古致有味的文史气息。聆听他讲述昔日经历往事,以及先朝掌故逸闻,使我获益良多。谢老身上袒呈出的传统流韵,似乎与窗外调色板一样的世界完全隔离。我当时曾想,倘若先生能把旧年陈迹笔录下来,将是多么有趣,也一定很有价值。
某日前去拜访,闲话中偶及日记一事,谢老亦以早年未能有所记录为憾,以至许多亲身所历就此湮没遗忘。记得当时谢家保姆汪氏在旁提示,始知前些年谢老曾有过一段日记,只不过所录类如收支记账。后来我也见到了这些小本子,正如汪氏说的,所记内容广涉各类日常开销,但也不乏人事往来甚至个人感受等,谢老还在启首题有日记名称。
所见谢老日记共有四册,大约五十开左右的小笔记本。记录始自1978年1月1日,至1988年1月31日终结。其中前一部分名曰《花园日记》,两册,第一册时间跨度为1978年1月1日1981年5月23日;第二册,即《花园日记》(二),起于1981年6月1日,止于1983年10月24日。日记的后半部分曰《金台夕照楼日记》,同样也是两册,其中第三册未题署,从内容上看,应视作《金台夕照楼日记》(一),自1985年2月4日始,至1986年8月31日止;第四本《金台夕照楼日记》(二),自1986年9月2日始,至1988年1月31日止。日记以行体书写,笔迹大致可辨识,偶用别字,文中有些用字偶以同音代之。日记叙笔至简,全文统共只十几万字,其中《花园日记》的前部分尤其短小简略。
关于《花园日记》的命名,谢老在日记开首便做了交代:“所谓花园日记者,以居于安定门外花园楼209号也。”大约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谢老搬迁到安定门外(此前曾先后住过北新桥、米粮库胡同、东四六条、东四九条、以及前门施家胡同等),所居地名花园楼,名称显得洋味十足,后来我才得知,其实不过是简易楼房。这种简易楼房,大约建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据说建筑寿命只有二十年。为节约成本,屋内没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也没有暖气,取暖做饭仍要靠煤火,既不卫生,也不安全。如今这种“文革”建筑遗存,随着城市化改造,逐渐退出了人们的生活。1978年12月30日,谢老就曾煤气中毒,所幸发现及时,送医院抢救。当天日记记有:“下午中煤毒,送医院……”第二天日记则写道:“……略苏。街邻来问。”事详姜德明先生《谢兴尧》一文。
据我所知,“文革”中谢老以“文化汉奸”、“反动学术权威”之名受到批斗,每月仅五六十元生活费,只能在艰困中度日。《花园日记》记录他落实政策之后的生活状况,间及世俗应酬和家庭琐事。作者用笔简吝,每日所记大多寥寥数语。从日记中看,他是1978年1月20日到报社补办的退休手续,同时领取“文革”中被冻结的工资。随后,在1980年,他“文革”中的“交代”材料被掷还,这年4月15日的日记写道:“……政治部送回交代材料,恶而焚之……”从此,他的“政治问题”的压力得以缓解。
之所以称作“缓解”,是因为他“办完手续”之后的一段时间,待遇并未恢复到应有水准,谢老生前虽未言及,但我从他家人言谈中了解到,1978年谢老“办手续”后,相当长的时间内,他只能领取百分之六七十薪资。此事家属也不明其详。 上世纪七十年代在书房里的谢兴尧
我后来翻阅谢老日记,见到这样一则记录:“刘斌送工资来,谈政历事……”(1980年11月12日日记),依我理解,所谈可能即“政治历史问题”。据袁鹰先生回忆,报社最初的人员结构,大体从原解放区相关文化干部中抽调而来,或是工作在“国统区”的中共新闻工作者,只有谢兴尧先生是特例——他进入《人民日报》,系当时报社总编辑邓拓“钦点”。作为从“沦陷区”过来的学者,谢先生的经历显然与众不同,受到“特殊关照”也就不足为奇了。
最初一段的日记内容,大致为吃饭、购物、走访、晤客、料检琐事等,很难想象日记的主人能与历史学者有什么关联。也许是刚刚走出“文革”十年的缘故,他的生活依旧简约随意:除去日常吃饭购物,便是养观赏石,以及侍弄花草,整理烟叶,再就是到中山公园、北海、东单等处看花展,赏盆景,买花盆,买上水石……从一侧面,也表露出日记作者退休后日常生活的趣致。
谢老这时期另一项活动,便是重新补充他的藏书。“文革”中扫除“四旧”,为避祸,一向谨慎的他,只能将平生所聚处理掉。当年苦心收存的书籍资料,或投火,或贱售,大多付诸荡然。他这样惯于笔墨生涯的知识分子,对此显然是心痛和无奈的。这一时期谢老又开始出入市肆,书刊渐渐重又充盈几案。从他的日记中看到,所购既有旧书刊,也有新排本,大致是廉价的。因收存空间限制,常选买一些实用书刊,他在《我与书》一文中,也提及这一时期的买书情形。除了自己巡阅书肆,日记中也提到他托书店友人留意代购,其中屡见魏广洲、王中和、肖新祺、李新乾等名字,都是他书店老友。
谢兴尧的部分藏书
改革开放后,谢老重拾专业。1979年5月25日至6月3日,他应邀参加在南京举办的太平天国史学术讨论会,在日记中有简略述写:“由5月25日至6月3日在南京开太平天国史学术讨论会,近代史所邀余参加,往返旅费由该所报销。25日晨乘机飞宁,航票57元,回航亦同。住中山东路省委招待所,前国民党励志社,建筑讲究,具园林意。3日乘晚机返……”另外,1980年10月10日至11月9日,他受邀赴西安西北大学讲学。能够在擅长领域发挥余热,想必谢老也是舒心惬意的。之后,他受聘担任西北大学兼职教授及中国社科院近代所特约研究员。从西安回京后,除了1983年夏参加报社组织的游览(为期约一周),谢老不再参加这类活动,从此没有离开过京城,毕竟年事已高。查看他日记,有多次拒绝邀请的记载:“发广州学术讨论会信,不去”(1981年1月31日);“刘世凯来,转王庆成意,问是否想到四川开会,看大渡河。托婉谢”(1981年7月7日);“民族学院郭毅生送请柬来,约明日在人大开会,辞之”(1981年11月19日);“郭毅生来约开年会事,辞之”(1982年4月17日);“南京来三人,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馆长陈大荣、研究院许,南京市委送请柬来,约赴南京,以老辞谢”(1983年3月3日);“发邓珂信,说明本月5日系文如师百年诞辰,同人在北大开纪念会,寄来请柬。函辞之”(1987年12月3日),等等。
虽然谢绝参加活动,但谢老并未停止研究和写作。他陆续为刊物撰文,比如,为《文献》写《宋朝对于书报的管制》,为《中华文史论丛》写《太平军与反帝队伍的关系》,为《晋阳学刊》写《〈水窗春呓〉及其作者》《清入关后傅山的活动与交》(与柯愈春合作),为《历史教学》写《研究太平天国史著述宗目序》《史学漫谈》,为《文史资料选辑》写《记清季派遣幼童出洋》,以及为《西北大学学报》写《从曹家的事情谈清朝掌故——读〈红楼梦〉随记之一》《关于太平天国玺的种种》。他也为近代史所编印的《近代稗海》提供史料素材,并撰写序言。日常生活得到了充实。
谢老所记除生活琐屑、出入起居,也涉及人物往还、书信互递。如到京西宾馆,看望来京开会老友谭其骧;与吴玉如吃饭;到小石桥找单士元;见到老友黄萍荪文章,得知信址后,重又取得联系等等。从日记中看,与谢老有过交往的人还有:社科院近代所的荣孟源、章伯锋、陈宝辉、庄建平、钟碧蓉、王庆成、王善中等,社科院文学所的卢兴基,科学院图书馆的刘世凯,北京社科院的邓珂,《人民日报》社同事田钟洛(袁鹰)、姜德明、徐放、王德增、林钢、唐米、吴述俭、沙英、周修强、黄植、萧航、李桢祥、柯愈春、赵沈平、洪谦、孙乃、赵克惠、艾铁民、海松岩、田禾、康春月、耿长顺,中山大学的骆宝善,广西社科院的邢凤麟,北师大的刘乃和、张守常,人民大学的戴逸、王松茂、王宗柏,华南师范的陈周棠,广西师大的钟文典,北图的杨扬、陈强华、刘宣、卢宏基,民族学院的郭毅生,北京师范学院的欧阳中石,北京市政协《文史资料选辑》的叶祖孚、王桂玲,《晋阳学刊》的高增德,成都《文史杂志》的李有明,南京太平天国博物馆的陈大荣,西北大学的姜秉正、阎愈新、符景垣,中华书局的钱炳寰,四川人民出版社的周道桂、段文桂等等。另外还有王利器、石继昌、邓嗣禹、朱士嘉、宓汝成、俞平伯及其女儿(俞成、俞欣)等。至于接待、拜访昔日街邻旧友,均散见于日记中。
在这部日记中,多有涉及作者日常花销,从一个侧面,展示了当年的物价水平。如今五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对此或有所体味,读之仿佛回到三十年前的生活光景,唤醒了那个年代的消费记忆,就物价演变而言,也不无史料价值。比如看1978年初的日记,便知当时鸡蛋一元一斤,白糖八角八分一斤,川烟二角二分一盒,理发四角等等,类似载录尚多,不一一例举。当时居民生活用品还未足够丰富,一些日用品价格逐年升腾,有些物品还需凭票证供应。作者在他日记中便记有:“……由本月起鸡子改为一斤,牛奶只供婴儿、病人,需要证明。”(1978年1月5日);“……饭后买奶二元,闻将涨价,由一毛七分一袋,涨至二毛一分,群众争买……”(1986年10月30日);“……买奶二元四毛,原每瓶一毛七分,现涨至二毛三分…….”(1986年11月9日)。这样的文字还有一些,只录一二,以概其余。
日记到1988年1月31日便戛然终止。在这前一天,即1988年1月30 日,作者在日记中写到:“……归接小昕信,甚好。称德华母女将于13日飞京,带电视。”女儿带孩子回京过年,对谢老当然值得高兴,何况又带回彩色电视(之前谢老在日记中,曾有让女儿为买彩色电视的文字记录)。至于作者为何至此辍笔,在之前的日记中,也曾有过儿女来京而停笔几日的状况,想必儿子一家调京居住,无需作者再为日常琐屑而费神了。
大约1990年前后,保姆汪氏来到谢家,谢老的生活此后安定了下来。此时的他虽步履蹇滞,闭门息游,但意趣不减,考校文艺,评骘史传,整理旧稿,同时也另写新篇。谢先生的晚年生活,大致是幸福、充实的。
韦力觅词记①:“晚清四大词人”之一王鹏运
韦力
2017-03-03 10:06 来源:澎湃新闻
词学到了晚清,最著名的当为临桂词派,该派的主要人物有王鹏运、郑文焯、朱祖谋、况周颐等人,又被称为“晚清四大词人”,虽然这样的认定有着不同的声音,限于篇幅,故在此不再一一展开论述。然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王鹏运对临桂词派的贡献,除了词作,他也是该派的组织者。
桂林榕杉湖景区内的王鹏运塑像(图片来自“百度旅游:桂林新世纪”)
王鹏运出生在桂林,十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家乡。咸丰九年(1859),他跟随父亲来到江西的任职地。同治九年(1870),考中举人,而后进京参加进士考试,虽没有考中,却留在了北京。在此期间,他开始填词。同治十三年(1874),他被补授为内阁中书,十年之后又升为内阁侍读,再过了十年,被升为江西道监察御史。
王鹏运的性格颇为耿介,为此也得罪了不少人。当年慈禧太后要用大笔的钱重修圆明园,王鹏运上奏章坚决阻止此事,他的这种做法搞得慈禧太后大不高兴,为此差点儿惹来杀身之祸。而后戊戌变法的失败也使王鹏运产生了很大的幻灭感,曾写过一首《西河·燕台怀古用美成金陵怀古韵》:
游侠地。河山影事还记。苍茫风色淡幽州,暗尘四起。梦华谁与说兴亡,西山浓翠无际。
剑歌壮,空自倚。西飞白日难系。参差烟树隐觚棱,蓟门废垒。断碑漫酹望诸君,青衫铅泪如水。
酒酣击筑访旧市,是荆高,歌哭乡里。眼底莫论何世。又卢沟冷月,无言愁对,易水萧萧悲风里。
王鹏运生逢乱世,爱国之情无法得以实施,在他心中为此而积下来的郁闷,就成为他所填之词的主格调。王鹏运觉得已经难以抒发他的报国之心,于是转而南下,离开了朝廷。在南下途中,他路过河南开封,而后特意绕道,前往朱仙镇去拜岳飞祠,他在这里也特意填了一首《满江红》:
风帽尘衫,重拜倒、朱仙祠下。尚仿佛、英灵接处,神游如乍。往事低徊风雨疾,新愁黯谈江河下。更何堪、雪涕读题诗,残碑打。
黄龙指,金牌亚。旌旆影,沧桑话。对苍烟落日,似闻叱咤。气詟蛟鼍澜欲挽,悲生笳鼓民犹社。抚长松,郁律认南枝,寒涛泻。
王鹏运的词风,郑逸梅在《艺苑琐闻》中称:“王半塘坚苍,郑叔问工隽,朱古微和雅。”这里用“坚苍”二字来概括王鹏运词风的总体风格,但其说法似乎不如陈锐在《褒碧斋词话》中说得明确:“王幼遐词,如黄河之水,泥沙俱下,以气胜者也。”看来,王鹏运词作的最大特点是气势庞大。由此可知,王鹏运早年是学南宋词,而到晚年,则上追北宋,已经成为他那个时代最高的作词水准。
王鹏运有两首《沁园春》,上首为问,下首为答,共同组成了他对词心的表述:
词汝来前!酹汝一杯,汝敬听之!念百年歌哭,谁知我者?千秋沆瀣,若有人兮。芒角撑肠,清寒入骨,底事穷人独坐诗?空中语,问绮情忏否?几度然疑?
玉梅冷缀苔枝,似笑我吟魂荡不支。叹春江花月,竞传宫体;楚山风云,枉托微辞。画虎文章,屠龙事业,凄绝商歌入破时。长安陌,听喧阗箫鼓,良夜何其?
词告主人,酹君一觞,君言滑稽。叹壮夫有志,雕虫岂屑;小言无用,刍狗同嗤。捣麝尘香,赠兰服媚,烟月文章格本低。平生意,便俳优帝畜,臣职奚辞?
无端惊听还疑,道词亦穷人大类诗。笑声偷花外,无关著作;情移笛里,聊寄相思。谁遣方心?自成沓舌,翻讶金荃不入时。今而后,倘相从未已,论少卑之。
王鹏运是想用这两首来告诉人们,不能仅仅把词视之为小道,因为词也同样是价值观念的表现。
其实组织诗社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那王鹏运如何解决经费问题呢?关于这一点,夏承焘在《天风阁学词日记》中有所表述,他在1939年3月23日的日记中写到:“半塘行五。其仲兄名维翰,字仲培,同治甲戌进士,户部主事,官河南粮道,宦囊甚裕。半塘寓京,自奉极丰。车马居室,无不华丽。以云南乌金为烟具,值数百金。其挥霍刻词所费,皆取之仲兄,年需万金。”
原来,王鹏运有个叫王维翰的哥哥,是个有钱人,再加上鹏运本人在朝中任职,收入也不低,于是他就拿这些钱来搞聚会与刊刻词集。这也同样是王鹏运对中国词史的一大贡献,严迪昌在《清词史》中说:“词家有校勘之学,始自王鹏运。”也正因如此,王鹏运在校勘词籍方面下了很大工夫,而今他所刊刻的这些词籍完全地保留了下来,为此也引起了词籍收藏的热潮,这种余续至今未曾歇息。
(二)寻找王鹏运
王鹏运故居位于桂林市秀峰区榕杉湖景区西园燕怀堂,这是我从资料上查到的地点,到桂林的前两天,我就把这个地址发给了徐俊霞老师。在桂林见面时,她告诉我已经问过多人,均未听说在景区内有西园燕怀堂。在桂林的第三天,除了徐老师,另有广西师大出版社的鲁朝阳和马艳超两位老师共同带我寻访,他二人也未听说过有这么个地点,于是决定到榕杉湖景区内实地寻找。
院子里的印章(本文现场照片都由作者提供)
中午吃饭的地点就是在榕湖边的榕湖饭店内,这个饭店我颇为熟悉,因为前两次来桂林都住在这里,但我却不知道旁边有一个颇具当地特色的餐饮之地,吃完饭后就开始在院内寻找。虽然这里景色依旧,但我还是有着特别的好奇感,因为庭院内摆放着许多景观石,而这些石面上均为刊刻的印章,以印章作为主题来装饰庭院,这倒是一种新奇的做法,我在这里看到了齐白石、徐悲鸿等大名家,当然,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朝拜他们。
在榕湖饭店的侧门看到了榕湖美术馆,这是我以往未曾留意的地方,马艳超走进馆内打问,而后他称有人说这个西园可能就是旁边的白崇禧故居。这个故居上次我就来过,却未曾想跟王鹏运有什么关系,于是径直向内打问。
白崇禧故居大门
故居入口的左侧是一座独立的小楼,鲁朝阳说这就是故居管理用房,但此时是中午,大门上着锁,于是我等径直进入院内。而今院内建造成了一个雅致的饭店,走进大堂向前台的工作人员请教这个饭店遗址是否跟王鹏运有关,年轻的服务员不知道王鹏运是谁,然而她却热情地从后面请来了一位年长者,此人仔细看了我的寻访目录,而后认真地告诉我,他在这里工作多年,却从未听说过王鹏运这个名字。
既然如此,也只能就此死了心,三位朋友安慰我不要着急,此后他们还会通过其他的朋友了解细节,说不定我下次再到桂林时就能够得到确切的结果。想一想,昨天徐俊霞已经带我找到了王鹏运的墓,至少在桂林已经找到了痕迹,于是也就放下心来。
王鹏运的墓位于桂林市七星区育才小学院内。徐俊霞说,王鹏运的墓园虽然在这个小学里面,但因为归属权的问题,使得校方不愿意让外人进校区看此墓,为此她已经托了几层的关系,直到昨天上午才得到校方的同意。想一想,有朋友的好处正在这里。以我的经验,进小学内寻访遗址是十分困难的一件事,既然得到了同意,那就趁热打铁,马上前去探访。
走路都要学习
穿过长长的采石厂,来到七星路二巷,可能是赶上了放学时间,门口有许多家长接送孩子,徐俊霞给校内的一位老师打了电话,我二人在校门口等候。我注意到门口的坡地上竟然是一些刻在水泥上的古篆字,这些篆字已经用朱漆填色,看上去颇为亮丽,看来这所学校是让孩子在走路时都要有学习的意识。而侧墙上的门牌号则写明本校为“育才路16号”。
几分钟后,学校内走出一位干练的男老师,徐俊霞跟他打招呼后介绍给我认识,眼前的这位是育才小学的陈明华老师,陈老师带我二人走进校园,他边走边介绍情况。陈老师说话颇为直率,他说本小学所处之地原来是大片的乱坟岗,为了拓展校区,学校曾发通告,让人们迁坟,这些坟大多被清走了,而唯有王鹏运的墓因为是文化名人,故难以迁走,而后几经交涉,最终把这个墓用围墙圈了起来。
行知园入口
穿过教学楼,后面是一个操场,而操场的右侧果真有一个围墙,围墙上绘满了彩图,而里面的植物看上去也颇为郁郁葱葱。穿过操场,眼前又是一座教学楼。陈老师说,这一带就是那些乱坟岗,迁走之后才建起了这样一座大楼。而在大楼的侧面则是王鹏运墓园的入口。
入口处是封闭的大铁门,陈老师用钥匙开门之时,我注意到门的上方有拱形的匾额,上面写着“予知园”。徐俊霞问我此为何意,其实我也猜不出这三个字跟王鹏运有何关系,因为我知道王的堂号是“四印斋”,难道他回到桂林后就改成了这个名字?然转念思之,这是他的墓园,而非故居遗址,说不定这三个字另有讲法,于是向陈老师请教。他瞥了一眼后笑了一下,而后说:这里叫“行知园”,只是第一个字的“彳”掉了。闻其所言,我跟徐俊霞笑了起来,我庆幸自己没有强作解人。
文保牌上写着“王半塘墓”
敞开大门直接就是向上的石台阶,台阶的上方是一块平地,而平地的前方又是一圈围墙,看来那里面才是王鹏运墓园的范围。登上台阶,首先看到的是文保牌,上面写着“王半塘墓”。一般而言,文保牌都会直接标明墓主的姓名,少有用字号者,这里的用法倒是颇为少见。陈老师先带着我二人围着墓园内转了半圈,他说这里面原本是学生课外劳动的实践场地。果真在侧旁看到了几块耕种过的小田地,但现在那里却荒芜着。陈老师解释说,因为在这里发现了蛇,校领导担心学生发生危险,所以这里面就不再耕种。
他的这句话让我跟徐俊霞警惕了起来,尤其这一带荒草漫地,如果一脚踏在了蛇的身上,恐怕真的要出大事了。但转念一想,此时已经入冬,即使有蛇,也应当钻入了地下的洞穴内,但我不确定南方的蛇是否也有冬眠的习惯。
王鹏运夫妇墓
走进墓园,这里的地面都已经做了硬化。陈老师介绍说,这里的整修都是学校来出钱,而相关的部门并没有拨付费用。他又称,王鹏运后人每年都会来祭拜,他们在此放鞭炮,而离开之后却并不清理,学校担心失火,所以每次祭拜之后都会对这里仔细地打扫。
墓园的后方有两座墓。从外观看,两座墓完全相同,只是大小略有差异。这两座墓都有一米高的石条裙,墓顶裸露,上面长着一些荒草。陈老师说这两座墓可能都是衣冠冢,但我觉得既然有文保部门的认定,至少说明其跟王鹏运有着密切的关系。
王鹏运墓
右侧的这座墓为王鹏运,因为墓碑上刻着他的官衔,而其落款儿为“光绪三十二年”,而左侧则是他的夫人墓。然而王鹏运墓顶上有一棵被伐掉的树,我向陈老师请教:为何要砍掉这棵树?他说,墓上的树越长越大,会把墓上的石条撑裂。转到此墓的后方,果真如其所言。陈老师告诉我,学校请工人伐掉此树,当时那个工人要求必须多加五百块钱,因为一般人都不愿意砍伐墓上的树。看来这也是一种习俗。
拍照完王鹏运墓园,在走出校园的路上,我看到操场上学生们在愉快地运动,我向陈老师请教:本校的学生是否都知道王鹏运是位大词人?他说,学校有这方面的教育,学生都了解。想到这一层,倒也很欣慰:如果有这样一位大名人的遗迹处在学校之内,这给学生增添了多少的话题呀,说不定某位学生为此而立志——要成为一位大词人呢!
桂林古莲文化街
进入校园之前,我就注意到学校右旁的一条小路有不少的仿古建筑,徐俊霞告诉我这是本地建的一条古文化街,走出校园后,我还惦记着这条街,果真在这里看到了许多雕像,而墙上的高浮雕则是跟当地有关的历史故事,沿此一一看过去,真可谓桂林一地历史整体风貌的展示,我还在这里看到了陈宏谋。一路看过去,这条街竟然有几百米的长度。在路的顶头遇到了一个水果摊,那里的一大捆甘蔗吸引了我,于是买上一根,一口啃下去,嘴里充满了甜蜜,徐俊霞站在那里直瞪瞪地看着我,可能这之间的转换没有过渡带,让她一时没能调过频道来吧。
韦力觅词记②:用《楚辞》填词的文廷式
韦力觅词记②:用《楚辞》填词的文廷式
韦力
2017-03-16 09:59 来源:澎湃新闻
清代有“四大词人”之说,而文廷式与此四人并之为五,陆有富在《文廷式诗词研究》一书中分析道:“就词论、词籍校勘成就而言,文氏则不及王、郑、况、朱四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王、郑、况、朱四家承常州余绪,其词学源出常派而有新变,而徐、蔡二人亦受常派影响较大,所以推王、郑、况、朱为清末常州词派四大词人,而文廷式却不以门户为限,拔帜宗外,卓然自立,同时对常州词派有所批评,所以不被列入,自在情理之中。”不过,文廷式在社会上的名声,更多的是跟戊戌变法有着紧密的联系。
文廷式像(图片来自上海图书馆网站)
文廷式是江西萍乡人,按照文氏族谱的记载,江西文氏的祖先乃是汉代著名人物文翁之后。这位文翁在汉初任蜀郡守,正是在他的努力下,四川一地才有了系统的文化传承。虽然是两千年前的人物,他的遗迹至今仍有留存,我曾到成都去寻找过他的遗迹。
在后唐时代,文翁后裔中有一位叫文时,因为在江西做官,故其家族在此繁衍起来,而后文氏出了一位著名人物,那就是文天祥。到明正德年间,文必达来到萍乡,这一支就在当地生根发芽,而他也就是文廷式的十世祖。
文廷式的祖父文晟,是清嘉庆二十四年(1819)的举人,曾任惠州知府,咸丰九年(1859)在跟太平军作战时,力战而亡,而他的儿子文星瑞听到这个消息后向总督请兵,收复了被太平军攻占的嘉应州。太平天国之战平息后,文星瑞留在广东任职,而他众多子女中的文廷式也就出生于广东。
广东一地虽然经历了战乱,但文脉并未断绝,当地的学海堂培养出了许多著名人物,岭南大儒陈澧曾任学海堂山长,文廷式十七岁时入学海堂学习,成为陈澧著名的弟子。在求学过程中,他结识了很多名流,比如叶衍兰、李文田、陈三立、黄尊宪等人。
清光绪十六年(1890),文廷式在科考中取得了一甲第二名的好成绩。四年之后,朝廷又进行大考,光绪帝把他拔为一等第一名,也正因如此,他成为光绪帝身边特别忠心的人物,而“帝党”人物首领翁同龢也两度成为他的座师。所以,文廷式在朝中任职期间,跟翁同龢相互呼应,成为“后党”一派痛恨的人。在此期间,因为爱好写词,他结识了不少在京的重要词人,并且跟这些人共同组织了宣南词社。
光绪二十四年(1898),戊戌变法失败,慈禧太后密旨缉拿文廷式,他躲藏到湘潭,在陈宝箴等人的保护下,离开湘潭躲到汉口。两年之后,文廷式应日本同文会之邀,离开上海前往日本,在日本停留五十余天后又返回上海,之后参加了唐才常组织的爱国会。而后自立军起义失败,唐才常被秘密杀害。面对此况,文廷式以武装救国的想法彻底破灭,转而把自己的精力用在了写作上。光绪三十年(1904)八月,他逝世于萍乡家中,时年四十九岁。
(二)文廷式的词风
文廷式所处的政局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巨变期,他的词作中当然会体现出社会的风云变幻,比如他写过一首《八声甘州》:
响惊飙、越甲动边声,烽火彻甘泉。有六韬奇策,七擒将略,欲画凌烟。一枕瞢腾短梦,梦醒却欣然。万里安西道,坐啸清边。
策马冻云阴里,谱胡笳一曲,凄断哀弦。看居庸关外,依旧草连天。更回首、淡烟乔木,问神州、今日是何年。还堪慰、男儿四十,不算华颠。
这首词前还有一段小序:“送志伯愚侍郎赴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之任,同盛伯羲祭酒、王幼霞御史、沈子培刑部作。”由此可知,该词是他给志锐送行时所写。中日甲午战争失败后,翁同龢、志锐等人联合起来支持光绪皇帝进行维新变法,在慈禧太后等人的阻挠下,时任礼部侍郎的志锐被谪任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文廷式在词内感慨时局,明显表达出他心中的不平之气,希望志锐能够在边疆继续报效国家。
文廷式跟志锐算是多年的朋友。清光绪三年(1877),文廷式二十二岁时,入广州将军长善幕,而志锐正是长善的儿子,两人有了密切的关系。十几年之后,文廷式又来到志锐在北京的家,做长善两个从女儿的家庭教师。长善为此两女的伯父,而此两女后来成为光绪帝著名的爱妃——珍妃和瑾妃。但这两位宠妃却跟慈禧太后的关系处得很不好。光绪二十六年(1900)八月初,八国联军集结兵力进攻北京,慈禧太后挟持光绪帝逃往西安。临行之前,她命太监将幽禁于北三所寿药房中的珍妃带出来,并推入慈宁宫后贞顺门附近的井中。当时,珍妃年仅二十四岁。
珍妃像(图片来自故宫博物院网站)
既然文廷式是珍妃的老师,那对珍妃之死不可能没有触动,他写出了著名的《忆旧游·秋雁》:
怅霜飞榆塞,月冷枫江,万里凄清。无限凭高意,便数声长笛,难写深情。望极云罗缥渺,孤影几回惊。见龙虎台荒,凤凰楼迥,还感飘零。
梳翎。自来去,叹市朝易改,风雨多经。天远无消息,问谁裁尺帛,寄与青冥。遥想横汾箫鼓,兰菊尚芳馨。又日落天寒,平沙列幕边马鸣。
朱庸斋在《分春馆词话》中说得更为明了:“文廷式《忆旧游·秋雁》词,写庚子事件,于比兴中有赋体,音节亢亮,格韵颇高。词云‘怅霜飞榆塞……’一起融情入景,写八国联军入侵,国家残破。接叙个人苍凉感受。”
就词风而言,文廷式更多的是偏重苏、辛一派的豪放词。对仿东坡的词作,他最得意的一篇是《浪淘沙·赤壁怀古》:
高唱大江东,惊起鱼龙。何人横槊太匆匆。未锁二乔铜雀上,那算英雄。
杯酒酹长空,我尚飘蓬。披襟聊快大王风。长剑几时天外倚,直上崆峒。
而他所作的一首《祝英台近》,就属于仿辛之作:
翦鲛绡,传燕语,黯黯碧云暮。愁望春归,春到更无绪。园林红紫千千,放教狼藉,休但怨连番风雨。
谢桥路,十载重约钿车,惊心旧游误。玉佩尘生,此恨奈何许。倚楼极目天涯,天涯尽处,算只有濛濛飞絮。
其实,辛弃疾的词并不容易效仿,陈廷焯在《白玉斋词话》中说:“稼轩一体,后人不易学步。无稼轩才力,无稼轩胸襟,又不处稼轩境地,欲于粗莽中见沉郁,其可得乎?”而文廷式敢效此词,即可知其有着何等的才气。
虽然如此,文廷式的视野也并不局限于苏、辛,他甚至模仿过婉约派秦观的作品,而更有意思的是,他还用《楚辞》的语言来填词,甚至把《楚辞》的原句用入词中,比如他所作的《沁园春·檃括楚辞山鬼篇意以招隐士》:
若有人兮,在彼山阿,淡然忘归。想云端独立,带萝披荔,松阴含睇,乘豹从狸。且挽灵修,长怀公子,薄暮飘风偃桂旗。难行路,向石茸扪葛,山秀褰芝。
最怜雨晦风凄,更猿穴宵鸣声正悲。怅幽篁久处,天高难问,芳蘅空折,岁晏谁贻。子或慕予,君宁思我,欲问山人转自疑。归来好,有华堂广燕,慰尔离思。
对这首词,莫立民在《近代词史》中称:“这不是一首成功的词。先不说音节的涩滞,意境的暗晦,情思的枯寂,单就用词的生冷,就令读者望而却步。但它溶楚辞原句入词的写法,却令人耳目一新,为一种崭新的笔法,也为词的一种崭新的风格。”
《纯常子枝语》民国蓝印本
上海起义失败后,文廷式的心绪大受影响,他把主要的精力都用在了整理自己的文章上,正如严迪昌在《清词史》中说:“于学尤长于史部,一生学问积萃成《纯常子枝语》。”余外,他依然喜欢填词,所作的一首《南乡子·病中戏笔》被严迪昌评价为“是词人病故前不久的作品,名曰‘戏笔’,实是大哀无泪,短歌当哭”:
一室病维摩,且喜闲庭掩雀罗。煮药繙书浑有味,呵呵,老子无愁世则那?
莽莽旧山河,谁向新亭泪点多?惟有鹧鸪声解道:哥哥!行不得时可奈何?
对文廷式的整体词作风格,《续修四库全书提要》中在评价他的《云起轩词》时,有着这样的定论:“今观其词,思力果锐,音调苍凉,虽时露锋芒,不足为病。其清丽妩媚之作,亦如燕赵佳人,外柔而内刚也。其与王鹏运、沈曾植、易顺鼎诸人相往还,可征其切磋之功矣。”
(三)寻访文廷式墓
从查得的资料上得知文廷式墓在江西省萍乡市上栗县杨岐村杨岐寺北的后山上,转到寺的后侧,看到了两株巨大的柏树,底下的铭牌写明叫“唐柏”,又名“到栽柏”,这个介绍铭牌上写着:
传说此柏树是第一个和尚到此栽活,因此叫“到栽柏”。因和尚栽树时施了法,故虽经千年风霜雨雪,亦然苍劲挺拔,枝繁叶茂,生机盎然,树高31米、树围7米、直径2.33米。2000年6月,经中科院植物研究所专家对唐柏进行研究考证,树龄已达1750余年。
唐柏
两棵柏树依然茂盛苍翠,它站在这儿将近一千八百年,至少有二三十代人像我一样站在这里,欣赏着它们的身姿,我感叹着人生的短寿,想起电视连续剧《康熙大帝》中的那首主题曲中唱到的“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如果把这首歌唱给这两棵唐柏,我想这两棵树肯定笑了:五百年算什么,不过是我的婴儿期。
水塔
资料上说,文廷式的墓据杨岐寺约五十米的距离,在两株唐柏的后面,有个很窄的小门框,上面却没有门,从这个门框穿过就是上山的石台阶,沿着石台阶走出几十米远,远远的看到向一个石柱一样的物体,我想这就是文廷式墓了,走到跟前才看清楚,原来这是寺庙里建的水塔。沿着水塔左转仍然是上山的石阶,再前行二十余米,看到石阶旁的侧墙上嵌着江西省政府颁发的文廷式墓文保牌,我想这回是真到了,然而走到跟前看到的除了这个文保牌,一无所有,仍然觉得不对头,于是继续向山上走去。
文保牌
又走出一百多米,走在上山台阶上,由于台阶太过陡峭,短短的几百米路,却累得两腿发软,并且到这两腿发软的地步时却看到了叉路,这是在山上寻访过程中最怕遇到的情形,幸亏司机好奇,他跟着我也登了上来,于是我俩分头走,各走一个方向,又艰难地登山五分钟后,就听到了他的叫喊声,是他对了,我掉头下来重新回到岔口,走上了正确的路,在半山腰的平台上终于看到了文廷式墓。
文廷式墓
十几年前到澳洲去看一个朋友,当时澳洲的地产很是兴旺,朋友说他也买到了一块,但我却从他的语气中看不出一丝得宝的感觉,我恭喜他之后又问他何以是如此表情,他苦笑着说没什么可高兴的,给我讲了一个距离误差的故事:他说自己前一段是在乘飞机时认识了邻座的一位地产商,俩人聊的话题当然是土地的飞涨,那位地产商说自己手头恰有一块很便宜的地,正想脱手,并且指着飞机下面飞跃的大地说:就在这个下面。二十多分钟后飞机落地了,朋友从直觉上认为这块地离市区很近,马上就跟着地产商到他的公司签约买了下来,过了一段,他有空时,才开车兴冲冲地要去看看自己的战利品,没想到开了七个多小时的汽车才来到目的地,无奈这里没有直通的路,需要绕来绕去。
我突然觉得文廷式墓的记载者跟朋友的这个故事有一比:也许记载者说的是寺到墓之间的空中直线距离,而实际要找到这个墓却要在山中之字形地盘旋上升,我又不是松鼠,怎么可能将山中的一切障碍视若无物,上山的路绕来绕去,又没有任何的指示牌,所以明明知道在后山,能够找到也是不易的一件事。
墓顶上的宝珠
文廷式墓在后山的山腰上,占地约两百多平米,地面以及山体的裙墙全部硬化,墓丘的方式有些特别,墓前有一块石碑高不过一米,然而上面没有文字,中间却是镂空的,镂空处上面成折扇扇面状,而下面的一个镂空孔却是圆头石碑状,我想这种制式肯定有他的喻意,可惜我不懂行,我感兴趣的是这个坟丘的顶部,有一个石制的顶戴花翎状的珊瑚珠,上面刻着“大学士墓”的字样。旁边还有杨岐山风景名胜区管委会立的“文廷式墓”的介绍牌,上面写着文廷式墓的介绍及他的著作,但既然搞得这么细,为什么不将岔路口的路牌挂上几块呢?墓的正前方还有两根近三米高的望柱,从石头的风化程度看,的确是墓上的原物,墓的周围翠竹满山,墓没有其他的杂物,的确是幽静至极。
望柱
韦力觅词记③:清遗民郑文焯
韦力︱觅词记③:清遗民郑文焯
韦力
2017-03-24 10:00 来源:澎湃新闻
郑文焯为晚清四大词人之一,但有意思的是,他年轻时喜诗、喜文、喜考据,唯独不喜欢作八股文章,而深为厌恶的,则是填词。但到他三十岁左右时,突然喜欢上了填词,一入手就学姜夔,而后在这方面下了十年的工夫,终于体会到周邦彦的高妙之处,之后又上追到花间词派,而对小令的创作,多是模仿张先,而哀艳之词颇像晏几道。
他在《郑大鹤先生论词手简》中讲到,张炎、柳永、史达祖和周邦彦这些人的词作确实是高妙,但初学者不容易达到他们的境界,所以他建议还是从姜夔入手:每天细研姜白石的词作,而后模仿填词,渐渐就会体味到其中的高妙。
郑文焯对姜白石的喜爱,并不单纯是词风的偏好,另外的原因则是倾慕姜夔的做人姿态,他在《瘦碧词自序》中说,姜白石有着魏晋人的古风,同时又深懂乐理,再加上一生只是个平民,没有卷入当时的党争,因此心思都用在了填词方面。如此的经历让郑文焯心有戚戚焉。
郑文焯像(图片来自《清代学者象传》)
郑文焯是光绪元年(1875)的举人,后来参加了多次科考,均未能考中进士。光绪六年(1880),江苏巡抚吴元炳招他入幕,于是就定居在了苏州。光绪十三年(1887),张祥龄、蒋文鸿、易顺鼎及其弟易顺豫,因为各种原因均来到了苏州,巧合的是,这几个人也都喜欢填词,于是他们就跟郑文焯有了密切的交往,为此郑提出创建词社。这些人在大半年的时间里,相互填词唱和,而后结为词集,并给词集起名为《吴波鸥语》。
光绪二十四年(1898),郑文焯又组织了一个“鸥隐词社”,加入该词社的著名词人有况周颐、夏敬观等等,而这时的活动地点设在了苏州城的艺圃内。艺圃完整地保留到了当今,我到那里寻访时,却没能找到跟郑文焯有关的遗迹和记录。该年春,郑文焯最后一次进京应会试,那时王鹏运正在主持“咫社”,而朱祖谋邀请郑文焯加入此社,此次的考试仍是铩羽而归,从此之后,他彻底断绝此念。
进入民国之后,郑文焯的生活渐趋艰难。1917年冬,北大校长蔡元培聘请他为北大金石学教科主任兼校医。他有遗民心态,同时又想解决生活的困难,于是就前往上海去见康有为,问康有为自己应不应该前去应聘。康是保皇党,当然不愿意遗老转投新朝,但面对郑文焯生活的困境,又不好断然否决,于是就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兹非吾所能及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兹非吾所能及也。”(《清词人郑叔问先生墓表》)
闻听此言后,郑文焯明白了康有为的态度,于是就拒绝了应聘,返回了苏州。几个月后,到了转年的初春,他因为贫病而逝。由此可知,郑文焯颇有遗老情结,这应该跟他的出身有较大的关联,因为他是满洲正黄旗汉军籍。郑文焯本为奉天铁岭人,还籍之后,他自称是山东高密人,并且是汉代经学大家郑玄之后,这也正是他曾有一度专攻经学的原因吧。
(二)郑文焯的词风
晚清处于社会的动荡期,故而变革中的重大事件必然反映到郑的词作之中,比如他所作的三首《谒金门》:
行不得,黦地衰杨愁折。霜裂马声寒特特,雁飞关月黑。
目断浮云西北,不忍思君颜色。昨日主人今日客,青山非故国。
留不得,肠断故宫秋色。瑶殿琼楼波影直,夕阳人独立。
见说长安如奕,不忍问君踪迹。水驿山邮都未识,梦回何处觅?
归不得,一夜林乌头白。落月关山何处笛,马嘶还向北。
鱼雁沉沉江国,不忍闻君消息。恨不奋飞生六翼,乱云愁似幂。
这三首词,黄濬在《花随人圣庵摭忆》中认为,是郑文焯写于1900年的“庚子之乱”,所以这三首词为郑词中最为沉痛者之一。郑文焯词作的特色,朱德慈在《常州词派通论》中总结为“凄异劲峭,声采超卓”。那“凄异”二字当作何解呢?朱德慈认为:“或解释为凄凉怪异,非也。凄异者,哀凄特异,一倍逾于常人也,亦即词人于另一处自评所谓的‘凄绝’。”看来,“凄异”就是凄绝。
郑文焯手迹(由作者提供)
郑文焯曾经专研律度,故许宗元在《中国词史》中说他:“他以律度精研著称清词坛。他对音律有深湛的研究,在燕乐考原方面与凌廷堪为双璧。”对此,郑文焯也颇为自负。可以举《湘春夜月》为例:
最销魂,画楼西畔黄昏。可奈送了斜阳,新月又当门。自见海棠初谢,算几番醒醉,立尽花阴。念隔帘半面,香酬影答,都是离痕。
哀筝自语,残灯在水,轻梦如云。凤帐笼寒,空夜夜、报君红泪,销黯罗襟。蓬山咫尺,更为谁,青鸟殷勤?怕后约,误东风一信,香桃瘦损,还忆而今。
朱德慈评价该词说:“全词多用平声字,造成哀宕激怨之势,不押韵句多用入声收尾,形成促迫凄咽之态,音节谐婉,凄异悲凉。”
同时郑文焯还讲究炼字炼句,除此之外,他填词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效仿姜白石,喜欢给自己的词作写一篇不短的小序,比如他所作的一首《玲珑四犯》:
竹响露寒,花凝云淡,凄凉今夜如此。五湖人不见,故国空文绮。歌残月明满地。拍危栏、寸心千里。一点秋檠,两行新雁,知我倚楼意。
参差玉生凉吹。想霓裳谱遍,天上清异。镜波宫殿影,桂老西风里。携檠夜出长门冷,渐销尽、铜仙铅泪。愁梦寄。花阴见、低鬟拜起。
这篇词作也是郑文焯讲究韵律的著名作品,而在此前他写了颇长的一段小序,我将其节选如下:“壬辰中秋,玩月西园。中夕再起,引侍儿阿怜露坐池栏,歌白石道人玲珑双调曲,度铁洞箫,绕廊长吟,鸣鹤相应。夜色空寒,花叶照地,顾影凄独,依依殆不能去。遂仿姜词旧谱制此。明日示子苾,以为有新亭之悲也。……近世词人乐工,莫达斯旨矣。”
郑文焯的偏好除了填词,更多的是喜欢俊美的山水。去世后葬在了他所酷爱的邓尉山中,也算情有所归吧。虽然他年轻时对填词没有好感,可是他在后世的名声却因此而传,大家依然把他视为晚清的一位著名词人。
(三)郑文焯故居已成私宅
郑文焯故居位于江苏省苏州市沧浪区马医科27号和29号。因为余觉沈寿夫妇曾将此买下,此园现名为“绣园”。十余年前,我到苏州访藏书楼,黄舰先生曾带我来过此园,那时绣园正在改造,故无人阻拦,很容易就走入了院内。当时的印象,这个小园虽然占地面积不大,但却设计得十分紧凑,可惜的是,那次所拍的照片到如今无论如何也无法找到了,故而此程来到苏州进行二次探访。
来苏州的前两天,百合让我把寻访名单先发给她,以便她先做一下功课。收到名单后,她马上告诉我,绣园恐怕看不了了,因为几个月之前,这个院落进行了重新拍卖,大概是以六千五百多万元被他人买去,而今这里成了私宅,已经无法入内。
此程苏州第一站的寻访,除了百合女史,另有我的老朋友马骥先生,以及马骥带来的年轻的宣晔先生。因为这几处的寻访地点都处在苏州的老城区内,并且相距不远,马骥建议步行前往,他在路上告诉我,其实今年8月,他就把此园的拍卖信息发给了我,因为那时我没有微信,他只能将此发给北京的另外一个朋友,但那个朋友得到后,依然无法给我转发。
马骥说,绣园在此之前有过一次拍卖,当时是以三千多万元流拍,而二次上拍时,则在上次的流拍价上打了八折,马骥认为物超所值,他很想劝我拍下,而后苏州的爱书人就有了固定的活动地点。但最终的成交价如此之高,则是众人都未想到,看来我跟苏州的缘分还未到,而这个断语当我等走到绣园时又再次得到了印证。
29号门上仍贴着法院的封条(本文现场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绣园有两个门,其中的马医科29号至今还贴着苏州市姑苏区法院的封条,而27号门今日却敞开着。原本在前行的路上,几人都担心是否能进入院内,马骥一路探讨着如果大门紧闭如何敲开门,然后用怎样的说辞。毕竟该园新的买主已经成了这里的新主人,而这处园林也就变成了私宅。一般而言,到私宅内拍照确实是不容易,但既然来到了苏州,并且郑文焯在词史上的地位又如此的重要,我觉得哪怕碰钉子,也要前往一试。
27号门开着
令人欣喜的是,绣园的另一个大门敞开了一半,在门口还堆了一堆装修的物料,于是我等坦然地走入。在里面看到的是还未完工的装修工地,有一位施工人员阻止我等入内,马兄向他耐心地做了解释,我们只是来访古,并不涉及其他问题。此人闻言后,转身上一楼,我等把此人的动作视之为默许。
但是,走进室内方知,通往后园的门,此时上着锁,但好在这个链子锁能够推开门缝,于是伸进镜头拍后园的景色。隔着门缝儿望过去,我又看到了熟悉的情景,能够感觉到里面的整体格局比我十前年的所见,基本没有变化。从月亮门望过去,能够看到里面的亭台,而更多的景色则难以拍到。
后园景色
正在此时,从楼上下来一位大汉,他一脸的怒气喝斥我等为何冲进私宅,众人的解释他完全不听,勒令我等立即出去,我觉得他就差说一个“滚”字了。但几位朋友为我而挨这样的训斥,当然令我不安,于是我马上劝此人,不要再怒吼,我等立即离去。
这样的结果当然令几人都感到不愉快,于是我努力地劝三位朋友不要为此生气,因为这种场景在我这几年的寻访过程中遇到过不少回,已然让自己的神经变得颇为粗壮,脸皮自然也厚了不少。出门之后,我看到正门的前方还有一丛细竹,于是我见竹而喜,并不顾旁边摆放的几个垃圾桶所飘出的异味,同时拍着绣园的外观。那个工头依然一脸怒气地看着我等的举措,我回身冲他一笑:“看外观,不算违法吧?”这人闻我所言,转身回了屋。
绣园外观
今日的遭遇还是让马骥先生心有不平,他可能是觉得没让我的寻访得以圆满,我安慰他说:虽然郑文焯的故居没能拍到更多细节,但毕竟还有些能够说明问题的照片,更何况我此次寻访目标之一还有郑文焯的墓。马兄闻听此言,立即说他一定要把寻墓的事情安排好。
(四)已经荡然无存的郑文焯墓
接下来的两天,每天见到马骥,他都会告诉我寻找郑文焯墓的进展——通过多方了解得知,郑文焯墓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荡然无存。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能够找到郑文焯墓的旧址,也算是一个结果,于是拜托马兄,请他想办法找到知情的人了解郑墓原址的位置。
三天之后,马兄告诉我有了结果,因为他通过行里的一位领导,找到了吴中区的一位干部,那个干部说他已经跟光福镇的有关部门打了招呼,但对方一直推托墓址难寻,并且想确切地知道为什么要寻找郑文焯墓。托了两天之后,马兄告诉他,自己的朋友只是为了寻找名人遗迹,并没有其他目的。到此时,对方才说出推推挡挡的原因。
原来,郑墓在1960年代被光福镇的有关部门铲平了,而近几年,郑文焯老家的亲人几次来到光福镇进行交涉,要求恢复郑墓,可是原址上已经盖起了楼房,难以恢复,为此郑家后人提出了赔偿要求,而该事仍在交涉之中,所以光福镇的有关部门一听到有人又来寻找郑墓遗址,就跟之前的事情联想在了一起,以为又是郑家后人来拍摄证据。
这场误解解释通后,马兄让那位吴中区的领导干部带我等前往,因为这一天的寻访除了郑文焯墓,我还有另外几个地点,而陪我前往的是苏州市古籍书店经理卜若愚先生。卜兄的朋友叶剑青认为卜兄开车一般,特意抽时间由其来掌方向盘,一同前来的还有苏扇博物馆的张琦女史。于是,我等四人乘卜兄的车,跟在吴中区那位领导的车后面,直奔光福镇邓尉山而去。
远眺邓尉山
在光福镇的一个大十字路口上,带路的车停了下来,而后在路边见到了等候的三人。这位干部介绍称,其中的一位儒雅之士乃是当地越溪中学的杨向前校长,而旁边的一位女士则是杨校长的夫人。杨校长说话特别客气,他向我简明地说明了情况,而后介绍等在旁边的另一位先生,称此人名黄钰明,乃是原本镇文化站的站长。因为杨校长的哥哥与黄站长相熟,所以他特地找来此人帮我指认现场。
经过了这么多人,托了这么多层关系,才找到一位知情者,我对马兄的感激又增加了一层。黄站长向我解释着郑墓的原本情况,称它被平的原因之一是他不是当地人,因此本镇的《地方志》没有把他列入,也正因如此,所以对他的重视度不够。
这条路应该是镇与乡的分界线
介绍完情况后,黄站长带着我沿着大路向前走去。这条路以我的感觉乃是镇与乡村的分界线,因为路左全是一片片的楼房,而路右则是山脚下的半荒地,郑文焯埋葬在这里,也算是长眠在了邓尉山脚下,从他的词作就能感受到他对邓尉山有着特别的偏爱,比如他所作的两首《鹧鸪天》有着如下一段小序:“余往来邓尉山中廿余年矣,独爱青芝一坞,林嶂秀岨,人迹罕交,有终焉之志,未逮也。还泊西崦,因赋是解。”
从苏州开到光福镇的邓尉山脚下,至少也有半小时的车程,我不知道住在苏州城内的郑文焯前往邓尉山时,是乘坐怎样的交通工具,而今我走的高速路在他那个时代肯定没有,他是否乘过汽车,这一点我不确定,如果他是乘马车来这里的话,恐怕要走一天的时间,然而他在小序中却说,他往返苏州与邓尉山,竟然有二十多年的时间,并且他喜爱这里的山山水水,并且明确地说想终老于此,主要可能因为没有那么多钱而无法在这里建别墅,然而这并不妨碍他的喜欢,于是他把邓尉山之美写入了词中:
树隐湖光望转明。岩深晚桂尚飘馨。十年秋鬟输山绿,依旧看山梦里行。
烟淡宕,月空冥。下崦濛雨上崦晴。眠云无地青芝老,虚被樵渔识姓名。
由此可知,他葬在邓尉山脚下极其自然,因为这就是他的人生梦想之一。可惜随着城区的扩建,而今不知他已经魂归何处了。黄站长带着我等走到了路边的一排楼房的侧面,而后指着这栋楼房告诉我,这个下面就是郑墓的旧址。
郑文焯墓址之上盖起的楼房
展眼望去这长长的一排楼房,一楼均为门面,上面则是住户,侧旁则为青石桥路。沿着此路走到了楼房的另一面,这一面也同样是水泥硬化地面,已然看不到任何的原痕迹。这个结果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让众人感叹一番。
以为是“文保牌”
我转到了楼房的正面,远远地看到马路对面有一块“文保牌”,于是立即跑过去细看,其实上面写的是“军民同心路”。这旁边就是公交站,公交站牌上面写着“652 光福新村”,看来这是本村的名称。而这条大路的侧旁有着颇为正式的指示牌,上面写着“吴中太湖游览区”,接下来列出了四个游览点,其中最有名的是“香雪海”,我曾到此地寻找过惠栋的墓,故看到此名顿生亲切之感,但这种感受不足以冲淡我没能找到郑文焯墓的遗憾。
可惜上面没有郑文焯墓
显然,我的遗憾掩饰得不错,因为杨校长热情地邀请我等前去共进午餐,我感谢了他的美意,告诉他我们还有下一站行程,同时感谢了这一层层的关系,谢谢众人为了我的事情竭尽了努力。
《关于才女的种种说法 —林徽因传记述评》
蒋绍愚:我的自述
文白关系与文言文教学
促使我拜访蒋绍愚先生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他是古汉语研究专家;二、他是民国时期著名学者、教育家蒋伯潜先生之孙。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与中小学生读经热有关。在“国学热”和完善优秀传统文化教育的背景下,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观点:多背诵古代经典有百利而无一害,多学文言文对提高语文能力的好处不言而喻,语文教材全选文言文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等等。然而,蒋先生在谈话中并没有追捧国学热,他十分强调要认清我们所处的时代和语文教育自身的任务。在这两个前提之下,再来探讨文言文学多少、怎么学的问题。这一见解,让我想起了蒋伯潜先生在《中学国文教学法·自序》中表达的观点:中学生国文程度低落的原因,不在于班级制取代了私塾,不在于语体文取代了熟读整部古书,也不在于学校教育科目繁多挤占了国文学习的时间,而在于国文教学的自身——教学目的、教师素养、课内讲读、教材和教法、习作指导和批改,等等。其实,批评语文教学效率较低、学生语文素养不高的声音从来不绝于耳。向古人学习,继承优秀的教育传统,本就是语文课程建设的议题,在反思传统文化经典的教育价值时,必然要明确语文课程自身的教育目的是什么。蒋绍愚先生的理性态度、他在阐述文白关系基础上提出的文言文教学目的和方法无疑是值得重视的。
一
李节(以下简称“李”):古汉语就是文言,现代汉语就是白话,可以这么理解吗?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文言文和白话文是什么关系?
蒋绍愚(以下简称“蒋”):不能简单地说古汉语就是文言,现代汉语就是白话。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是从人们口头使用语言的角度来说的。汉民族从殷商时代发展到现在,人们的口头交际语言有相当大的不同。过去人怎么说话,因为没有录音,就记不下来了,只能根据文献。从文献反映的情况来看,古代的口语和现代的口语确实有相当大的差别。从语言本身来讲,汉语史研究一般将汉语的发展划分为几个大的阶段:一是上古汉语,从最早的语言到西汉;二是中古汉语,从东汉到唐代早期;三是近代汉语,从晚唐五代到清代初期;四是现代汉语,从清代初期到现在为止的语言都算是现代汉语。王力先生写过一部《中国现代语法》,谈的是现代汉语语法,书中用的材料都是《红楼梦》里面的。《红楼梦》虽然是古典文学,但从语言上讲,跟现代汉语已经非常接近了。
文言文与白话文,指的是文体,是书面语。书面语有比较长的稳定性和延续性。《论语》《左传》《史记》是文言文;唐代韩愈、柳宗元的文章,清代方苞、姚鼐的文章,蒲松龄的小说《聊斋志异》等同样是文言文;民国章太炎写的论文也是文言文。因此,文言文不完全是以时代来划分的,而是一种文体。蒲松龄和《红楼梦》的作者所处的时代不远,但《聊斋志异》属于文言文,《红楼梦》则属于白话文。文言文是“之乎者也”,白话文是“的么了呢”。作为文体来说,白话文和文言文的区别比较明显。文体和语言本身的历史发展不能画等号。
书面语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以口语为基础的。文言文基本上是以先秦口语为基础形成的一种书面语,后来成为固定的格式。《论语》和《左传》的时代,文与言基本是一致的。虽然孔子说“言之不文,行之不远”,但基本上只是修饰加工的问题,口语和书面语的差别不是很大。而到了韩愈、柳宗元就不一样了,他们口里讲的跟写的文章有很大差别,因为他们完全是模仿《左传》《史记》的文体。到了蒲松龄更是如此。从研究语言的角度,我们可以把《聊斋志异》和《左传》的语言比较一下,虽然后代文言文不可能完全不受口语的影响,但不会有质的改变。
一般来说,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倡白话文,反对文言文,白话文成了普遍使用的文体。但白话文并不是五四时期才有的,不是一朝一夕、翻天覆地变化出来的。我们有古白话的说法。从文体上来讲,《水浒传》《金瓶梅》等小说的语言跟现在比较接近,跟《左传》相差比较远。白话文大概是在宋元以来的口语的基础上逐步形成的。五四以前不占优势,只是个别作家笔下运用。到了五四时期,由于胡适、钱玄同等人的提倡,就变得相当普遍了。
李:怎么区别比较浅近的和比较古奥的文言文,有什么判断标准吗?
蒋:浅近和古奥不是以时代来分的,而是个人的风格。由于时间造成的难懂,主要就是《尚书》,佶屈聱牙,没有注解根本看不懂,说明当时的口语跟后来的情况差得比较远。现在有专家认为,商代和周代是两种不同的语言,因为它们是两个不同的民族。而像《史记》中的《荆轲刺秦王》,稍微有点文言文基础就能够读懂。《周易》虽然也比较早,但不在于语言的艰深,而在于内容难懂,因为主要是卦辞、爻辞不好懂。自从春秋战国以后,从《论语》《左传》往后,文章的难懂基本上不是由于时代原因而是由于作家风格造成的。比如韩愈的文章,《原道》比较好懂,但有些文章也很难,那是他故意写得很艰深。再比如读章太炎的某些文章,我觉得比看《左传》难多了。
李:有人认为,我们现在越来越不会说汉语了,今人说话、写文章远不如古人含蓄典雅。现代人用好现代汉语是不是得多向古人学习?
蒋:一种文体的形成是需要时间的。《左传》和《史记》被认为是文言文的典范。《左传》作于公元前三四百年,《史记》作于公元前一百多年,但如果从《尚书》发展下来算起,也经历了相当长的时间。而白话文,如果从《水浒传》算起,它的发展时间与文言文还是不能相提并论。白话文作为大众使用的语言,从五四开始算起,它的历史就更短。一种书面语的发展,还往往跟几个杰出作家的作品和风格有很大关系,写得好就成为典范了。如果把《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西游记》等这些作品排除的话,从五四以来,好的作家为数不多。鲁迅是伟大的作家没有问题,但从文体风格上来讲,他的语言还不是那么纯粹,跟典范的白话文还是有距离的。其他作家可分为两派:一派是像老舍这样的作家,基本上是按照口语来写;另一派像茅盾、曹禺、朱自清这样的,有比较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他们的白话文吸收了文言文中的优秀成分,但这样的作家为数不多。
李:作家具备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更有可能写出好的白话文作品,那么中学生多读文言文是不是可以起到同样的效果?
蒋:能够成为白话文典范的作品,应该是吸收了比较多的优秀传统文化中的东西,而不仅仅只是在现代人口语的基础上把语言运用得很纯熟。至于好不好,有很多标准,比如文学的构思,等等。我不否认老舍的作品是好的,但是如果从语言的角度来说,完全用口语写作对于白话文这种文体的形成是不够的,那种锤炼的功夫也不够。大多数现代作家,由于时代的原因,没有很好地从古代文化中吸取有益的成分放在自己的语言里面。如果能够多一些茅盾、曹禺、朱自清这样的作家,把古代作品中优秀的东西融入自己的作品,让自己的语言更加隽永、丰厚,从而树立起白话文的典范,那时候,人们就不会说白话文比不上文言文了。
白话文作为一种文体,成熟的程度确实比不上文言文,还有待于进一步提高、锤炼,但是这个工作不应由中学生来做。中学语文教育的目标是什么?汉语是母语,能够熟练地运用,能够听说读写,文章能够读懂,能够把自己的意思清晰地表达出来,这就是中学语文教育的目标。如果要求中学生学了几篇古文以后,就能够运用到写作中去,这个要求未免太高了。
二
李:您怎么看在语文教材中增加古诗文的内容?
蒋:这个问题与整个中学语文教学的任务有关系。增加古诗文的内容我是赞成的,但是不能本末倒置。把学古文作为中学语文教学的主要内容就是本末倒置。语言不仅是交流的工具也是思想的工具。现代人思考问题是以现代的语言为基础的。对中学生来说,首要的还是要熟练地用好现代汉语,能够读写现代白话文,这是语文教学的首要任务。用白话文写的文章,如果不吸收古代语言优秀的成分能不能算好?如果写得好,也是可以的。如果说一定要学好文言文才能学好白话文,强调到这个地步,我觉得就过分了。
李:您小时候所受的国文教育是怎样的,您的祖父和父亲有没有要求您背诵古代经典?
蒋:我的祖父、父亲从来没有让我写过文言文,也从来没有要求我把古代的词汇运用到写现代文中。我觉得他们的教学方法是对的。我小时候背过诗,古文一篇也没让我背,《论语》是上大学后才念的。现在有些小孩背诵《论语》我不反对,但是如果把背诵《论语》作为学校教育的普遍要求,我认为并不合适,而且结果肯定是失败的。不论是古代还是现代,背诵是有用处的,小孩记忆力强,背诵下来之后,可能终身不忘。但是,即便是把《论语》每一句话都背下来了,能够每一句话都懂吗?对《论语》的理解,学者都有分歧,小孩子更不可能正确理解,只不过是会背而已。
李:今人读经跟古人读经有什么不同?
蒋:强调古代文化我赞成,强调重视国学我也赞成,但强调过头了我就不赞成了。把国学作为青少年学习的首要任务,我是反对的,因为时代不一样了。古人要进入仕途,必须要念经书,科举考试是以经书为依据的,要考查学子对经书的熟悉程度,所以古人把弄通经书作为学习的目标。其实不仅仅是学子的仕途,就是整个中国古代的学术,也基本上是“旧瓶装新酒”,都是在经学这个框子里加进自己的东西。宋代的朱熹理学,通过对经典的解释来阐述自己的思想。到明代,王守仁也是所谓的“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拿六经作为基本的框架,用自己的思想解释六经,自己的思想也就出来了。清代也是如此,学者慢慢走到小学、朴学的道路上,一生的功夫都用在解释“经”上。中国的学术史,基本上都是在经的范围里发展的。我们现在所说的中国传统文化,不能仅仅局限于经的范围,这是现代与古代很大的不同。现在的学生,没有必要把经书作为自己学习的主要目标。古代经典里面有些有价值的道德伦理规范是值得学习的,但是也有糟粕。如果现代人完全按照古人的要求去做也是行不通的。比如,古人父母去世以后,儿女要辞职回家守丧三年,现代人能做到吗?
三
李:中学阶段学习文言文的目的是什么?
蒋:从阅读层面上来说,首先,是能够阅读浅近文言文,初步了解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能够进入中国古代文化的殿堂。中国文化经典大部分都是用文言写成的,如果读不懂,就不能进入这个宝库。读古文在于素质的熏陶,而不在于写文章的时候能够把一些古代词语拿来。其次,语言是不能割断的。文言文的势力非常强大,因此有不少作家会把古代文言文的成分吸收到自己的作品中去,吸收得好与不好,暂且不说。人们在读现代文的时候总会遇到文言的东西,如果对文言一无所知,就不可能了解,所以学习文言文有助于正确理解现代文。而从写作层面上来说,程度较高的学生如果能多读一些优秀的文言文作品,深入体会其意境和笔法,会起到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有助于写作水平的提高;但这不宜作为中学语文教育普遍的要求和目标。要求学生能够把古代的词汇非常恰当地融入自己的文章中去,我觉得这个要求太高;如果有的学生写一些文白夹杂的文章,那是不值得提倡的。
李:古人相信“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现在有些教师在要求大量背诵古代经典的时候也信奉这个方法,可能不太注重讲解。前面您也说到,只会背不懂得意思是没有多大意义的。那么,对中学生而言,学习文言文应该用什么方法比较科学?
蒋:古代人学习的方法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如果我们现在还是用古代的方法就是不科学的。王力先生之所以要编写古代汉语教材,就是说,除了这种自己领悟的方法以外,还可以有更科学、更便捷的办法。通过有注解的文选,通过掌握常用词,配以适当的古汉语常识,把这三者结合起来,学古文的效率一定更高。这在王力主编的《古代汉语》绪论中说得很清楚。对中学生也是如此。通过阅读浅近典范的文言文,掌握一批常用的古汉语词汇、一些必要的语法知识,对中学生来说就可以了。当然,中学生读文言文还要理解其中的思想,要知道作家的身世和时代,这也是文言文教学的重要内容。
李:看来词汇教学是重头,请您再详细谈谈方法。
蒋:如果从读懂文言文来说,首先是词汇的教学,词汇教学又重在常用词的教学。读文言文的时候,遇到不懂的词可以查工具书,但是不能遇到一个查一个,一些常用词是应该记住的。比如“弃甲曳兵而走”中的“走”字,很容易理解为“走路”的“走”,这样理解就错了。王力先生编了四大本《古代汉语》教材,在每个单元后面都专门附有常用词。后来我们还在“常用词”基础上编写了《古汉语常用字字典》。对于阅读来说,常用字比生僻字更重要,因为这些字出现的频率非常高。如果忽略了常用字古义和今义的区别,怎么可能读得懂古文?有人做过统计,《史记》用字共约5000 个,但其中出现频次最高的1300 个字覆盖了全书95%的内容。《古汉语常用字字典》收录了6400个字,最常用的大概有2000个。
李:中学阶段该掌握哪些古汉语常用字,有没有统计?需要把2000多个古汉语常用字都掌握才能打好基础吗?
蒋:汉字不是一字一义而是一字多义的。有些义项比较生僻。比如,“出”这个字,除了常见的意义外,还有一个意义,《尔雅·释亲》:“男子谓姊妹之子为出。”这个义项在古书中也会出现,比如,《左传·庄公二十二年》:“陈厉公,蔡出也。”但这个义项并不常用,我统计过,《左传》的“出”有400 多次,而这个义项只有7 次。学生不知道这个意思,并不妨碍阅读一般的文言文。因此,把2000 个字的所有义项都掌握,不仅中学生做不到,我也做不到。要说掌握,最多也就是常用词的常用义。如果把中学生应掌握的常用字的常用义整理出来,做出一个中学生常用古汉语字表,是要花功夫的。这个工作目前应该有人做。
李:语法知识讲多少,有什么原则可以把握吗?
蒋:那些不妨碍阅读的语法,没有必要跟中学生讲;那些与阅读理解有关的、不讲就不能读懂意思的语法,应该讲。比如“ 不吾知也”,要讲“吾”是放在了动词“知”的前面,因为这类现象比较多,不了解就读不懂。除了这些会影响阅读的语法以外,那些需要进一步分析的语法现象在中学阶段可以不管。比如“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和“鹏之徙于南冥也”中的“之”,究竟起什么作用,博士生写论文还在讨论这个问题,何必让中学生去钻牛角尖,让学语言的人去研究好了。中学生只要大致理解这两句话的意思就可以了。
李:您赞同读古文的白话翻译吗?
蒋:白话翻译是一个拐棍,当对文章不太了解的时候,有白话翻译能够帮助顺利读下来。但是,学习到一定程度以后,这个拐棍就要丢掉;否则总看别人的翻译,说明自己的文言文阅读能力还是不够。到了高中阶段,基本上应该丢掉这个拐棍,借助注释应该能够读懂。如果到了高中阶段,不看翻译,还是读不懂浅近的文言文,说明这个学生没有成长。
李:您这么忙还抽出时间接受我的访谈。谢谢!
真正的千古奇文,难倒无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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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水银花开的夜晚
唐池子:春天的梨花雪
二十四节气与中国的阴阳合历
二十四节气与中国的阴阳合历
江晓原
将中国传统历法中的“二十四节气”去申报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既非常合适,又别出心裁。如今申报成功,为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作出了新贡献,实属可喜可贺。估计想进一步了解“二十四节气”的人也会渐渐多起来。
日历中的两套历法
如今在中国及中华文化圈中,我们日常所见的日历(月份牌)上,往往有两套历法系统同时呈现。一套是现在全世界通用的公历,即格里历,现在我们的生活和工作日程,都使用这套系统。但与此同时,我们的日历上还标注着农历。要不是和节庆及对应的放假有关,许多人其实根本不关注农历,事实上我们今天的生活和工作也确实可以完全不考虑农历。
许多人知道,农历的月初总是对应着新月,农历的十五或十六总是对应着满月。但因为人们通常并不关注农历,所以相信还会有不少人并未注意到我们日历中的这个特点:新月和满月在公历的日子中似乎是随意浮动的,没有什么明显的规律,但是农历的二十四节气在公历中的日子却相当固定,在通常情况下,至多出入一两天:例如每年夏至总在公历6月21日左右,每年冬至总是在公历12月21日左右。能够清楚解释上述特点形成原因的人,相信就更少了。
世界历法三大类型
在我们日常话语中,公历常常被称为“阳历”,而农历则常常被称为“阴历”。将公历称为“阳历”确实没什么问题,但将农历称为“阴历”,其实是错误的。
世界上的历法有三大类型:一是阳历,就是只考虑太阳的周年视运动——其实是地球的周年绕日公转造成的,现在世界通行的公历就是如此,一年的长度是365.2422日。二是阴历——真正的“阴历”只考虑月亮的周期运动,这样的历法今天伊斯兰世界仍在使用,即所谓回历,一年的长度,平年为354日,闰年为355日。三是阴阳合历,相对来说,阳历和阴历都比较简单,但是我们中国的传统历法却比它们都要复杂,因为中国的农历是阴阳合历。
所谓阴阳合历,就是既要考虑月相的符合,即新月在初一,满月在十五,又要让一年的平均长度仍然为365日多一点(和公历的年长接近)。这样历法中,就必然会同时容纳阴历和阳历两种成分,并且要将它们调和起来,所以比阳历和阴历都要更为复杂。中国历史上出现过百余部历法,都是阴阳合历,这在世界其他古代文明中是难以想象的。
阴阳合历中的阳历成分
而此次申报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成功的二十四节气,正是我们传统阴阳合历中的阳历成分,是对太阳在黄道上的周年视运动(实际上是地球的周年运动)的描述,所以二十四节气在公历中的日子才会如此固定。
二十四节气首次完整出现于汉代《淮南子·天文训》,其中部份名称则已出现于先秦典籍中。二十四节气很有可能是从初民对物候的观察记录发展而来的,因为每年的物候变化正是地球周年绕日公转造成的,所以物候变化与太阳周年视运动是对应的。在传世历法中,每逢列有二十四节气表时,常将“七十二候”与之对应,附于每节气之下,每气三候,这明显提示了二十四节气的来源与先民的物候观察大有关系。
二十四节气体系成立之后,古人对节气的推求又精益求精。开始时只是简单地将一年的时间作二十四等分,每一份即为一个节气,每个节气的时间完全相等,这样划分出来的节气称为“平气”。后来古人发现了太阳周年运动有不均匀性,即一年中太阳在黄道上并非匀速运行,而是有速度变化的,因此“平气”并不能准确反映太阳的周年视运动,乃改为将天球黄道作二十四等分,太阳每行过一份之弧,即为一节气;因太阳运行并非匀速,所以每一节气的时间也就不再精确相等,而是有所参差了,这被称为“定气”。
“农历”这个名称也有问题
如上所属,将中国传统的阴阳合历称为“阴历”固有不妥,实际上“农历”这个名称也有问题。
在中国古代因为不存在另外的历法,我们的阴阳合历是中土大地和周边属国行用的唯一历法,自然没有在名称上区分的必要,所以就用一个“历”字(繁体字是“曆”,有时也写成“厤”)来称呼。
进入民国,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他签署的第一号命令就是“改用阳历令”(这份命令的文本上真的有“天字第一号”字样),从此中国有了两套历法,这就需要在称呼上有所区分了。西方进来的公历也称阳历,中国传统历法则经常被成为“旧历”或“废历”。围绕着“旧历”要不要废除,有过许多争论,但事实上一直未能废除。不过到此时仍然没有“农历”这个称呼。
将中国传统历法称为“农历”,应该是20世纪下半叶才开始流行起来的。这个名称的来源,显然和下面的观念有关——认为中国古代历法是为农业生产服务的。这个观念后来流传甚广,深入人心,已被许多人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
历法真的是为农业服务的吗
“历法为农业服务”之说,初听起来似乎颇有道理,但实际上很难经得起推敲。
问题首先出在对历法内容的想当然的假定上——想当然地将古代的历法与今天的月份牌(学术性的名称应该是“历谱”)混为一谈。月份牌上印着日期和季节、节气,而农民播种收割是要按照时令的,所以历法是为农业服务的。理论上的逻辑似乎就这么简单。
然而,古代中国的历法,绝大部分内容与编制历谱无关。对此可考察有代表性的典型历法以证明之。
中国传统历法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很早,但第一部留下完整文字记载的历法为西汉末年的《三统历》,这被认为是刘歆根据《太初历》改造而成的。就基本内容而言,《三统历》实已定下此后两千年中国历法的大格局。故不妨先对《三统历》的结构内容略作考察。该历载于《汉书·律历志下》,分为六章,依次如下:
第一章为数据,称为“统母”。共有数据87个,其中约三分之二与行星运动有关。这些数据都是后面各章中运算时需要用到的。许多数据都被附会以神秘主义的意义,比如“十九年七闰”法中的十九,是“合天地终数”而来(《易·系辞上》),等等。
第二章称为“五步”,依次描述五大行星的视运动规律,将每颗行星的会合周期分为“晨始见”、“顺”、“留”、“逆”、“伏”、“夕始见”等不同阶段,并给出每个阶段的持续时间,以及每阶段中行星的平均运动速度。
第三章是“统术”,推求朔日、节气、月食等与日、月运动有关的项目。
第四章为“纪术”,系与前两章有关的补充项目。
第五章为“岁术”,推算太岁纪年及有关项目,将十二次与二十四节气进行对应,给出二十八宿之每宿度数等资料。
第六章称为“世经”,是据《三统历》对上古至西汉末诸帝王所作的年代学研究。这部分实际上已不属历法范围,至多只能算历法之应用而已。
整部《三统历》中,与编制历谱直接有关的,只是第三章中的部分内容,在整部历法中所占比例甚小,位置也不是最重要的。
笔者还曾考察过中国历法史上极为著名的《大衍历》。《大衍历》于唐开元十五年(公元727年)由一行编成,为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历法之一,该历的结构成了此后历代传统历法的楷模。笔者的统计表明:整部《大衍历》中只有不到百分之五的内容与农业有关。如果“历法为农业服务”之说还有正确成份的话,那这种正确成份所占的比例,至多也就是百分之五而已。
通过对《三统历》和《大衍历》结构内容的考察,可知中国古代历法主要成份为对日、月、五大行星运动规律的描述,主要目的在于提供预推此七大天体任意时刻位置的方法及公式,至于编制历谱,特其余事而已。这一结论对于古代中国历法而言,可以普遍成立。
月球及五大行星,它们的运行情况和农业生产有关系吗?显然迄今为止还只能作出完全否定的答案,只有太阳和农业有关。古代历法中唯一与农业生产有关的部分是对二十四节气的推求,但对节气推求之精益求精,则又与农业无关了。指导农时对节气的精度要求并不高,精确到一天之内已经完全够用。事实上,即使只依靠观察物候,也已可以大体解决对农时的指导,故“定气”对指导农时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价值,至于将节气推求到几分几秒的精度,那对农业来说更是毫无意义。例如,自隋代刘焯提出“定气”,此后一千年间的历法皆用“定气”推求太阳运动,却仍用“平气”排历谱,就有力说明精密推求节气与农业无关。
被用来支持“历法为农业服务”说的,还有《尚书·尧典》中“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一语,但其实所谓“观象授时”或“敬授人时”,其本义绝不是指“安排农事”,而是指依据历法知识,安排统治阶级的重大政治事务日程。
这样看来,常用的“农历”这个名称确实也不确切。当然,因为约定俗成,继续沿用也不至于带来多大问题。如果要追求确切的表达,则还是多用几个字,称为“中国传统历法”,更为无懈可击。
历法·历谱·历书
日常生活中所见的月份牌之类,即为历谱,此物古已有之,比如山东临沂银雀山西汉墓出土竹简中有汉武帝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历谱。历谱初时仅排有每月日期、每日干支及个别历注,后来由简趋繁,于每日下加注大量吉凶宜忌等内容,篇幅数十倍于最初之历谱,遂演变为历书。典型的历谱与历书(如元光元年历谱与宋宝祐四年会天历书)之间区别极为明显,不会产生概念上的混淆。
问题出在“历法”一词,这是今人常用的说法。从表面上看,该词应是指编制历谱、历书之法,但这样理解只能是部分正确。今人通常将历代官史中《律历志》或《历志》所载内容(律部分自然除外)称为历法,而这些内容中的大部分,可以说与历谱或历书的编制并无关系,或者说,这些内容中的大部分并非编制历谱历书所需要。此外,今人又常将历谱、历书也称为历法,使情况变得更为复杂。而古人往往将历法、历谱或历书统称为“历”或“历术”,虽较含混,从概念上来说倒反而无懈可击。在学术话语中,今人通常习惯使用“历法”一词指称历代官史中《律历志》或《历志》中所记载的有关内容。中国古代历法实际上是工具性质的数理天文学,并非西方意义上的calendar,如果一定要用现代的词汇来表达,更确切的应该是“数理天文学”(mathematicalastronomy)。
至于历谱与历书,则可以作明确区分:由历日及干支等构成的简单表格称为历谱,注上了宜忌之说的称为历书(即所谓“具注历”)。一份历书中必含有历谱成份,而一份历谱则还不足以构成历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