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 0 2009-07-17 07:57 星期五 作家的书信,可供研究者参考,自无异议;可是,我们不做研究的普通读者,也爱读信,老实说,多少有点八卦心理吧。我买赵清阁先生编的这本书信集锦,就存了要从这些信里寻找赵清阁与老舍的恋情的心理。赵清阁先生在《前言》里说:“早年我多次编辑报刊,结识了一些文化人,而且成了朋友。因此,几十年来的交往,积累了不少信札,我都珍藏着。这些信札由于出于文化人的手笔,每封信都像一篇美妙的散文,读来无论内容或是文字,皆能受到教益。可惜‘文革’一场浩劫损毁殆尽,最令人伤心遗憾的是,我随身保存了几十年的友人田汉、洪深、徐悲鸿、老舍、傅抱石等的书信,十分宝贵,全被造反派红卫兵拿去,‘文革’后曾经一再向抄家单位追还,至今杳无消息。”我查了一下目录,果然田汉、洪深、徐悲鸿、傅抱石的信一封也没有,可是老舍的信,还有四封。可见,这里有一个信息:老舍的信,是“随身保存”的;老舍的信并未“全被造反派红卫兵拿去”。 “著名女作家赵清阁先生成名于三十年代,在编剧、小说、散文和旧体诗词诸多领域里都卓有建树,是把《红楼梦》改编成话剧的第一人,同时也是一位擅长花鸟的丹青高手。”这是陈子善对赵清阁一生成就的高度概括。在《赵清阁先生两题》里,陈子善写到:“赵清阁在抗战期间不但与老舍合作了话剧剧本《桃李春风》和《虎啸》等,更与老舍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赵清阁为此终身未嫁。这段爱情佳话,不,应该说是苦恋,现在已不是什么秘密了。”“据赵清阁和老舍共同的好友赵家璧先生生前见告,老舍和曹禺一九四六年初应美国国务院美中文化合作计划之请联袂访美,因《骆驼祥子》英译本的成功,老舍留在了美国,设想今后专事英文著述,并把赵清阁也接到美国,为此他曾与赵家璧多次书信往返(可惜这些重要信件在文革中被抄走,至今下落不明)。”“据说赵清阁临终前把老舍写给她的七八十封‘情书’统统付之一炬,真是可惜啊!”(《这些人,这些事:在文学史视野下》页126,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5月版) 可惜,赵家璧收藏的老舍的信,也下落不明,那些信里,一定有更多史料。赵家璧在《老舍和我》里说,老舍给赵家璧的信有二百多封,“其中多数是从美国用洋纸写的一叠叠来信;他的来信大约可分为三个时期:三十年代从山东写给我的,都是关于出书的;四十年代从美国写来的,有谈如何出好《老舍全集》的,有对每书谈些自己的看法的,有时附以新写的序文要我排在书首,也谈在美国的生活和与美国出版商、译者和电影导演之间打交道的情况,当然指示我如何照顾好他在北碚的家属等等私事。这一部分书信内容丰富,数量也大,为研究老舍生平和作品最重要的资料。第三部分是五十年代回国初期,……”这些书信和赵家璧收藏的所有作家书信一起,有五六百封之多,一九六六年六月的一天,交给了一个造反派的头头。后来,这批书信归入上海文艺出版社的人事室档案中,文革期间找赵家璧外调老舍情况的两位北京人还到档案室查阅过,可是,到了文革后期,它们竟下落不明了。赵家璧说:“想想此事发生在一个文艺出版单位里,而时间又在邓小平同志出来主持中央工作的一九七五年,此种大有可疑之点。我仅希望有那么一位懂行的好心人代我把它保存下来了;那么,信件还在人间,总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文坛故旧录》页70,中华书局2008年7月版) 牛汉回忆说赵清阁清雅细腻,“她在重庆时期和老舍在北碚公开同居,一起从事创作,共同署名。后来胡絜青得到消息,万里迢迢,辗转三个月到重庆冲散鸳鸯。”牛汉主编《新文学史料》时,“到上海见到赵清阁,问她能不能写点回忆录?赵清阁向我展示老舍一九四八年从美国写给她的一封信(原件):我在马尼拉买好房子,为了重逢,我们到那儿定居吧。”(《我仍在苦苦跋涉》页201,三联书店2008年7月版) 这些回忆是可以互相印证的,可见,即使被“冲散鸳鸯”,老舍到美国后,还是计划买所房子,接赵清阁去重逢团聚的。 如今仅存的四封信,都是老舍从美国回来之后写给赵清阁的,他们之间的情感,从书信里的称呼中,我们还能体会得到。一九五五年四月二十五日的信里,老舍称赵清阁为“珊”,信的落款是“克”,补注里说:“此信开头的称谓和结尾的署名,赵清阁抄录时改为‘清弟’和‘舍’,现据原信改回。据赵清阁先生说,‘珊’和‘克’是她据英国小说家勃朗特的《呼啸山庄》改编的剧本《此恨绵绵》中的两位主人公安苡珊和安克夫的简称,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她和老舍在通信中常以此相互称呼。”可以想见,那被付之一炬的七八十封“情书”里的称呼,肯定也是“珊”和“克”。 老舍对赵清阁,未能忘情,此后的信里,虽很克制,改称“清弟”,可是,歉疚、思念和关切还是有的,“你总是为别人想,连通信的一点权益也愿牺牲。这就是你,自己甘于吃亏,绝不拖住别人!我感谢你的深厚友谊!”“近日思念甚切,因王莹由南返京,说在沪没见到你。我甚不放心,也不敢写信。昨得函,始悉你又病了。我前日给家璧函,提到我的关心,叫他去看你。切盼你病况急速好转。”“昨得家璧兄函,知病势有发展,极感不安,千祈静养,不要着急,不要苦闷。”据林斤澜回忆,有一次他和汪曾祺一起去拜访老舍,胡絜青出来敬茶,老舍竟对客人介绍说:“这是我屋里的,什么也不懂。”以老舍先生的修养,对夫人鄙称为“屋里的”,并加以“什么也不懂”,表达的应该不是一种评价,而是一种情绪。这是“心里有人”的表现。 赵清阁对老舍,痴心苦恋,终生未嫁,不只老舍给她的每一个字条都悉心收存,后来朋友们怀念老舍的文章,她都专门剪贴成册。一九九一年,她把自己收藏的珍贵字画捐献给上海博物馆,独留了老舍一九六一年题赠的祝寿联“清流笛韵微添醉,翠阁花香勤著书”,挂在家里,晨昏相对。她把对老舍的爱恋深深的埋在心里,后来写了许多回忆文友的文章,可就是没有专门写关于老舍的文章。牛汉为《新文学史料》组稿时,给赵清阁写信说:“您是文艺界的长辈,半个世纪来的各种事经历得不少,希望从事创作的余暇不断为《史料》写些回忆文章,长长短短都可。郭老之外,我知道您有必要追念一些交往有深度的大家,不仅是从个人情感应写,主要是为文学史提供真挚的血肉的文字,或者先写好,俟适当时期再发表,不知以为如何。放开心怀写,请勿有何思虑。您的文章总是从容而有情致,读者喜欢读。”编者这样几近恳求,赵清阁先生也未为所动,坚持把对老舍的思念和爱恋藏在心里。她这样的做法,不仅得到同辈的朋友赞赏,后辈也为其感动。老舍和赵清阁共同的朋友马宗融的女儿马小弥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致赵清阁的信里还说:“您太苦了,太委屈了。本来,您完全可以抛开尘世的种种,为自己的幸福争一下的。可您没有。您默默地、冰清玉洁地活了一世,很苦的!” 世间物事,无非情理二字,合情合理的好事,总归不占多数,此所谓不如意者常八九也。人之为人,大约即在未免有情,可是,就是人之常情,也有未必合理的。在情理相悖时,或者守理而害情,或者随情而逾理,这里的选择,很难说有什么是非之分。也许,只有身处于情不忍于理不合的两难抉择的人,才能体会赵清阁痴情苦恋一生坚持的不易。(2009-7-16于有不读斋) 【《沧海往事——中国现代著名作家书信集锦》,赵清阁编,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10月版】 书信里的沧海往事 ——读赵清阁的《沧海往事:中国现代著名作家书信集锦》 □王文静 书信里的沧海往事 我家淘书迷先生,去年从旧书市场淘到一本缺了封面的赵清阁编的《沧海往事:中国现代著名作家书信集锦》。因为照顾我家年幼小孩,一直没有时间细读。今年冬天,孩子能四处走动,我也能稍稍抽出点时间,读些自己想读的书。赵清阁的这本书信集锦就成了首选。 一直觉得读书信集,没必要非得从头至尾,按顺序、按常规一页一页地读。完全可以想读谁的信,一查目录,翻至所示页数,一阅了之。《沧海往事》中吸引我的,是女人之间的书信往来。不过让我最动心的倒不是篇数最多的,冰心写给赵清阁的那些。而是唯一的一封陆小曼的信,写于1947年4月,很短:“清阁,今夏酷热甚于往年,常人都汗出如浆,我反关窗闭户,僵卧床中,气喘身热,汗如雨下,日夜无停时,真是苦不堪言……” 一封短之又短的信札,让我瞬息不忍再读。想起曾经读过的陆小曼传记,知道诗人徐志摩离世以后,小曼家门可罗雀,鲜有人问候诗人遗孀。即便关注,更多是谩骂、奚落、嘲讽她曾经的奢靡,以及与全盘照料她生活的翁瑞午的暧昧关系。而从旧时泥沼拯救出她的,应该首推赵清阁。20世纪40年代,赵清阁从重庆返回上海时,经朋友介绍认识了徐志摩夫人陆小曼,后来她们交往渐多,感情日深。正是赵清阁不断规劝,陆小曼才戒掉吸食鸦片的嗜好,而再度振作开始写作和绘画的。病弱的陆小曼能顽强地走完后半生,也多亏有赵清阁的陪伴。 短短的信札,透露出陆小曼对赵清阁推心置腹的信赖,以及渴望向她倾诉的情愫。因为,这时还会有谁像清阁这样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呢?以至于陆小曼临终,还要托付赵清阁设法让她跟徐志摩合葬。而这,却成了赵清阁的一生憾事。 赵清阁的这本书信集锦收录了50位作家写给赵先生的信,首数冰心最多61封,茅盾第二20封,施蛰存的9封,苏雪林的7封,陆小曼和罗玉君各有1封。而老舍写给赵清阁的信仅有4封。老作家杜宣说过:“赵清阁生前把自己的大部分书、画及其他资料都捐献了,可是唯独烧毁了老舍先生给她的四十多封信。”据说赵清阁最初抄录原信时,将抬头称谓和信末署名写为“清弟”和“舍”。史承钧先生在出版前,又对照原信改回,即最初的“珊”、“克”,并在信旁加注:“据赵清阁先生说,‘珊’和‘克’是她据英国小说家勃朗特的《呼啸山庄》改编的剧本《此恨绵绵》中的两位主人公安苡珊和安克夫的简称,40年代至50年代,她和老舍在通信中常以此相互称呼。” 读《沧海往事》里前辈作家的书札,完全可以想象得出:过去的战乱年代,赵清阁,一个逃婚离家的旧时女子,在著书绘画的同时,还与当时活跃在文坛上众多的文人墨客,一起竭诚为中国的解放事业奉献自己的光和热,彼此之间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只是听说赵清阁1999年辞世,这本《集锦》还找不到出版社出版,直到上海大学的老舍研究专家史承钧教授,在她的原编材料上加了许多编注、补注,最后交给上海文艺出版社才得以出版。说起来,赵清阁先生于1996年底即已编竣此书,却至2006年10月才出版面世,这中间竟过去了10年时间。真为这位前辈作家感到遗憾和委屈,更为当今文化面临诸多问题而“杞人忧天”地感到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