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年,钱先生作第七百二十二则日札,中论《金楼子》:
《金楼子》文多散行,不拘声偶,著书之体则然。比见末学小子抗谈文史,言南北朝时北质胜而南文胜,举《水经注》、《洛阳伽蓝记》、《颜氏家训》与任沈、徐庾相校,拟不于伦,浑忘梁元之有此书矣。北方作者亦刻意为俪偶之文,与南人祈向无乎不同。《北齐书》卷三七《魏收传》记魏收、邢邵偷窃任昉、沈约,滕王逌作《庾子山集序》记入北以来才子词人无不效法,是其证也。特以才逊,未能艳溢锱毫。今不知其不能,而谓其不为,称曰“质胜”,以伛为恭之类也。《金楼子·立言篇九》论“文”“笔”之别,有云:“至如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商靡曼”,又云:“扬榷前言,抵掌多识,笔端而已”;郦元、杨衒、颜推之著以及此书正属“笔”耳。
第六百三十九则论《洛阳伽蓝记》,亦曰:“文笔在北朝著作中仅亚于《颜氏家训》,实胜《水经注》。道元有举止羞涩处,不若衒之之雍容自在也。至于刻画风物,反复只此数语,则两家同病。”复增补:“郦杨颜三家之书以立意叙事为宗,不得不去华返朴,非北人有意矫南习也。沈隐侯之《宋书》、梁元帝之《金楼子》政亦非复雕绘比偶之体耳。吴均与施从事、朱元思、顾章等三书与《水经注》何异乎?”十年后,钱先生改写作《管锥编》第一五〇八页:“或者不察‘质胜’之言,举《水经注》、《洛阳伽蓝记》、《颜氏家训》为北文别开蹊径之例。浑不知文各有体,拟必于伦。此等著作是‘笔’,以叙事为宗,不得不减损雕绘,非北人与南立异;南方‘笔’语亦较去华近朴,如梁元帝《金楼子》、锺嵘《诗品》。且颜之推正同庾信,虽老死北方,而殖学成章,夙在江南梁代,苟颜书可明北文‘质胜’,则《周书·庾信传·论》所诃之‘词赋罪人’亦堪作北文‘文胜’之证矣。岂得高下在心而上下其手乎?”“或者”是“末学小子”的代词,火气稍杀,尽管说话是同样的不客气。钱先生那时新吃过少年人的亏,痛感“末契应难托后生”——“陆机《叹逝赋》:‘亲落落而日稀,友靡靡而愈索。托末契于后生,余将老而为客。’按痛乎言之,于吾心有戚戚焉”;“‘当面输心背面笑’,人之嘲笑也;‘强将笑语供主人’,己之谄笑也。耻谄畏嘲,而不得不输心以托年少、胁肩以供主人。读此两笑而戚戚于心者,滔滔皆是也”(第三百六十九则、第七百九十则)。可这“末学小子”姓甚名谁,代远言庞,费了好些劳动,终究没有对上号来。《王伯祥日记》一九五六年十二月十一日:“就培养年轻研究人员讨论办法。健吾首先发言,蔡仪、之琳、思仲、季康、默存、其芳、贾芝、介泉、燎荧俱有话,大致皆对后进治学态度及对人轻率各端有所纠正。”此殆“纠正”之一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