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先生写给老朋友朱雯先生的这封信,曾经为手稿选编者和传记写作者使用,但都生出纰戾来。
张泽贤著《现代作家手迹经眼录》(远东出版社2007年2月版),有桑农者在《文汇读书周报》发文指其“错误百出,令人不堪卒读”。其中,钱锺书的这封信,仅有七十余字,张氏释文,不识字、错字、衍字、缺字就有十多处。
张氏释文: 正确释文:
前日得饱郇厨 前日得饱郇厨
并承嫂夫人洗手作羹 并承嫂夫人洗手作羹
余白尚在口也 余甘尚在口也
□□□(灵运图)论诗比之 虞道园论诗比之
蜀人之扈浙人之扈 蜀人之庖浙人之庖
嫂夫人文字既妙 嫂夫人文字既妙
烹饪亦鱼清腴之美 烹饪亦兼清腴之美
真奇术也 真奇才也
专此布谢 专此布谢
余容还日 余容面白
即□雯兄俪祉题祉 即颂雯兄俪祉
弟钱锺书 内人同叩 弟钱锺书顿首 内人同叩
至于“得饱郇厨”的“饱”,原稿写的是繁体,食字旁,书中的“手迹识小”里竟说“用了一个字典上查不到的字,左耳旁一个包字,估计此字应为‘饱’字的误写。”虽然懵对了,可是自己辨认不出,还诬人笔误,似可引发一噱:字都不识,就敢著书。
手稿编选者所为如此,传记写作者所为也不外此。
《江苏社会科学》2000年03期载江苏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钟来因《钱鍾书致钟来因信八封注释》,其中钱锺书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四日在致钟来因信中写道:
顷又奉来书,乃知读孔某作传而得“快感”。则恐上当不浅耳。此书作者着手时曾来书请“支持”,索取照片、手稿等等,弟严词拒绝;渠不得已,走舍弟钟韩之门……而弟则始终未同意也。其书果然谬误百出,东拼西凑,向周振甫君处串连,结果可笑之至。即如卷首手迹,以弟答朱雯信误为弟与水晶信(写信相去四十年) 。(钟来因注:见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孔庆茂著《钱锺书传》第一版扉页七:“前日得饱郇厨并承嫂夫人洗手作羹”一信,本为先生致朱雯信。朱雯先生是四十年代钱先生的朋友,著名的翻译家;水晶是八十年代钱先生访美时认识的人,故下文云相去“四十年”。)
案朱雯与钱夫人杨绛是同窗。朱先生1911年生于上海,1932年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文学院文学系,曾任上海师范大学教授兼文学研究所所长、全国高等学校外国文学教学研究会副会长、上海市比较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朱夫人叫罗洪。
编如此,作如此,如此而已,不加理会便罢。不过,“虞道园论诗比之蜀人之庖浙人之庖”为钱先生所乐道,更见诸《谈艺录》和《管锥编》。
《谈艺录·神韵》:“可见神韵非诗品中之一品,而为各品之恰到好处,至善尽美。选色有环肥燕瘦之殊观,神譬则貌之美而赏玩不足也;品庖有蜀腻浙清之异法,神譬则味之甘而余回不尽也。必备五法而后可以列品,必列九品而后可以入神。”《管锥编》第三册解全汉文卷五一“古代食谱”,引元赵汸《东山先生存稿》卷三《<潜溪后集>序》记虞集尝以浙庖、蜀庖喻文,称蜀庖为“粗块大脔,浓醯厚酱”;则似已变“味淡”之古风,渐类今日之蜀庖。
袁桷(1266—1327)字伯长,号清容居士,20岁以茂才异等举为丽泽书院山长。大德元年(1297),荐为翰林国史院检阅官,升应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诰兼国史院编修官。延祐间迁侍制,任集贤直学士,未几任翰林直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至治元年(1321)迁侍讲学士,参与纂修累朝学录,泰定元年(1324)辞归。卒赠中奉大夫、江浙中书省参政,封陈留郡公,谥文清。工书法,存世书迹有《同日分涂帖》、《旧岁北归帖》。著有《易说》、《春秋说》、《清容居士集》、《琴述》、《延祐四明志》等。虞集(1272—1348)字伯生,号道园,人称邵庵先生。仁宗时,迁集贤修撰,除翰林待制。文宗即位,除奎章阁侍书学士。领修《经世大典》,著有《道园学古录》、《道园类稿》。虞素负文名,经学与揭傒斯、柳贯、黄溍称“元儒四家”,诗与揭傒斯、范梈、杨载称“元诗四家”。
虞集门生赵汸《东山存稿》卷三《潜溪后集序》——
袁公伯长尝问虞公伯生曰:为文当何如?虞公曰:子,浙人也。子欲知为文,当问诸浙中庖者。予,川人也,何足以知之?袁公曰:庖者何用知文乎?虞公曰:川人之为庖也,粗块而大脔,浓醯而厚酱,非不果然属餍也,而饮食之味微矣。浙中之庖者则不然。凡水陆之产皆择取柔甘,调其湆齐,澄之有方,而洁之不已,视之泠然水也,而五味之和各得所求,羽毛鳞介之珍不易其性,故余谓为文之妙,惟浙中庖者知之。袁公盖矍然称善也。
文惠君闻庖丁之言得养生,中书君述道园之言何止乎论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