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与英国文学(赵一凡)
2011-04-05 00:15:13| 分类: 自创类 |举报|字号 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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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先生1998年年底去世,迄今已10年。10年来,我尝试通读先生已发表的著作,写下两万余字笔记。目的是想了解他的知识结构、治学方法,追索中国知识传统的现代衍变。
为此,我对钱锺书的老师辈,也作了相应调查,其中包括吴宓先生(清华国学院主任),以及世称清华四大导师的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诸先生。
我得出第一项心得,便有关钱锺书与清华的思想渊源:了解钱锺书,必先了解清华。
清华1909年建校,实与一桩莫大国耻,即1900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有关。1907年底,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宣布:愿返还庚子赔款之一半,“俾使中国政府得以派遣学生来美留学”。
所以清华自1911年开办后,便有一个代代相传的口号: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独立精神,自由思想。
1925年,在原先留美部基础上,清华增设大学部,创办研究院,形成三足鼎立新格局。这既是清华成人礼,也开创一派中国特色知识传统。
就名称而言,研究院仍以“国学”为号召。但在教研制度上,它思想开放、广纳新知,有教无类。治学方法上,它的一大贡献,正是中西并举、贯穿融会、为我所用。上述特征,大体吻合陈寅恪与吴宓先生所提倡的中国文化本位论。
我们知道,陈寅恪先生谙熟国史,精通外文,复以本民族命运为重,孜孜寻求中国兴衰之原因。据吴宓《空轩诗话》:“宓於民国八年美国哈佛大学得识陈寅恪,当即惊其博学而服其学识”。
1925年,吴宓筹办国学院,又与陈寅恪比邻而居,此即中国现代学术制度之发轫。1961年二老白头聚首。吴先生发现:“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张毫未改变,仍遵守昔年之中国文化本位论。”
如此胸襟宽阔、个性倔强的本位精神,套用陈先生的文言,即中体西用资循诱。以吴先生半文半白的话说,便是择善而从,比较出新。
而钱锺书只用打通二字,予以简白概括。在我看来,身为清华外文系1933届毕业生,钱锺书不仅代表上述知识传统,尤能体现这一传统之顽强生命力,以及它博古通今、海涵天下、勇于创新、扬我中华志气的卓越风范。
我的另一读书心得,涉及钱锺书的学术定位。这方面,国内一批中文系学者,经年开发钱学。其丰硕成果表明:
钱锺书首先是一位国学大师,其代表作《管锥编》,堪称一部研究中国历代思想的鸿篇巨制。其次,钱是一位伟大小说家与文体家。他的小说《围城》,不但被学界视为经典,而且在民间哙炙人口。
再其次,钱锺书乃一重要文艺理论家与批评家。这方面他撰写过《谈艺录》、《七辍集》。最后,钱作为翻译家,参加过毛选翻译委员会、毛诗定稿组,并握有最高级别的专业定稿权。
对于上述研究,我多表赞赏,可也发现一个问题。这问题,又与我们外文系师生习习相关。简单说,钱先生去世后,后人给他加上几重光环,以至我们忘记一个事实:他本是我们英文专业中人。
我在此提醒大家:钱先生不但是清华外文系的好学生,他在牛津留学时的专业方向,也是不折不扣的英国文学。
不仅如此,钱先生曾在国内多所大学教书,从昆明、湖南、上海,一路教到北京,教的全是我们熟悉的英国文学及其相关课程。一句话,钱先生与我们有着相似学术背景: 即受同类训练,写同类论文,得同类学位。
问题是:钱锺书是怎样超越专业局限,逐步变为一个学问大家的? 下面,我想分段回顾钱先生的学术生涯。
钱锺书怎样开始学英文?
辛亥革命前夕,即1910年11月21日,钱锺书出生于江苏无锡一个世代书香门第。父亲钱基博是江南宿儒,文史名家。他早年参加辛亥革命,后来做了国文教授,先后在清华、圣约翰、华中大学执教。
钱基博的大哥膝下无子,所以钱锺书一出生,祖父便将这个长孙,交与长子抚养。
为何起名钟书?据说孩子降生那天,有人向他父亲赠送《常州先人丛书》。伯父因此替孩子起名仰先,小名阿先。
另据杨绛《将饮茶》:伯父去世后,父亲担心钟书生性活泼、喜欢胡说乱道,特为他改字默存,意思是叫他少说话。
钱锺书的伯父钱子兰是晚清秀才,冬烘先生。他性情迂阔,溺爱孩子,颇似《围城》中方鸿渐的父亲方遁翁。老先生每天上午泡茶馆,与人聊天,下午教两个侄子(钟书与钟韩)读书识字,读的是《诗经》与《尔雅》。
读书之余,他不仅爱给两个孩子买零食吃,还常从书摊上租书给他们看。租来的书,无非是《说唐》《济公传》《七侠五义》。
钱家书香诱人,家藏丰富,钱锺书自幼熟读《三国》《水浒》《西游记》。不妨说,是伯父将儿时的钱锺书,早早引入中国古典文学的大千世界。
钱锺书10岁那年,伯父去世,他和钟韩被送进无锡东林小学,开始接触外国文学。这时让他痴迷的,竟是商务印书馆印行的《林(纾)译小说丛书》。
这套西洋文学转译本,包括狄更斯、司各特、斯威夫特等名家作品。其中一本哈葛德《三千年艳尸记》,最是惊心动魄。钱锺书看这些个西洋历险传奇,直看得意趣飞扬、心痒难熬,恨不得立马学会英文,遍览天下奇书。
1924年,14岁的钱锺书考入苏州桃坞中学。1927年,他和钟韩又一道转入无锡辅仁中学。这两所教会学校,均为学生提供上佳英语环境。
有亲历者说,入此学堂就好比到了外国:上课、早操、游戏、乃至吵架,全都要用英语。钱锺书因为英文功课好,一度当上班长,每天用英文喊操,得意洋洋。
1928年,钱基博应聘北上,去清华做国文教授。父亲一走,钱锺书无人看管,便开始自由放任,胡乱读书。暑假中父亲自北平归来,抽查孩子功课。结果钟韩得了夸奖,钟书则被痛打一顿。
父亲说他写的文章“不文不白,用字庸俗”。这一打,却将钟书打开了窍。从此他古文大进,诗意勃发。高二那年,辅仁中学举办国、英、数三科竞赛,钱锺书夺得中英文两项第一名。
钱锺书早年教育之特征,是能于中国古文陶冶之外,饱受西洋文化滋养。这种刚柔相济的启蒙方式,堪称中国历代少有。具体说,严格古板的国文训练,令钱锺书自幼根基扎实、文理清晰、思想深邃。而西洋民主教育,又养成他大胆求知、锐意革新的自由精神。
提醒各位:生性好奇的钱锺书,是因大量阅读西洋小说而得以充分发蒙。而我窃以为:西洋文学的奇异魅力,尤其是它所蕴含的强悍自信、张狂进取心、丰富想象力,实有利于造就钱锺书此后中西融通、才华恣肆、自作主张的学术品格。
钱锺书怎样在清华读书?
1929年钱锺书考入清华外文系。他的入学总分,据说在200多新生中排列第57名。可数学不及格,只得了区区15分。
然而,由于他的中英文考卷异常出色,惊动清华校长罗家伦。钱锺书回忆说,罗校长亲召他面谈,予以破格录取。而他感激之余,也当场“鞠躬申谢”。这个年仅19岁的新生,自此与校长书信往来,作诗唱和,不亦乐乎。
1929至1933年,钱锺书一直在清华外文系就读。关于这个“中国第一外文系”,我在此简介如下:
清华外文系建于1926年,始称西洋文学系,1928年改名外文系。系主任王文显留学英国,1915年回国后,历任清华教务长、代理校长。
作为清华元老,王主持制定外文系学程大纲,明确其培养目标为:甲)使学生成为博雅之士; 乙)使之了解西洋文明之精神; 丙)造就精通外语之人才; 丁)创建今世之中国文学; 戊)汇通东西之精神思想。
参照美国大学制度,外文系强调于专业训练外,鼓励兼修,以造就博学通才。必修课包括西洋文学概要、文学批评、戏剧概论、历代文学史。目标是“研究西洋文学之全体,以求一贯之博通”。同时每一学生,又须于英德法三种外文中,“择定一国语言文字及文学,为精深之研究”。
钱锺书入学时,外语课增至8门:即英法德之外,又添加拉丁、意大利、西班牙、俄罗斯与日本语。一介新生钱锺书,居然修习了日文之外的7门外语。
外文系师资中西各半。中国教师开课为:吴宓(大二英文、英国浪漫诗人、西洋文学史分期研究一),王文显(戏剧概论),叶公超(大一英文、英国文学选读),陈福田(大一英文、西洋小说研究、英文作文)。
外籍教师开课:吴可读(A. L. Pollard-Urguhart,文学批评),翟孟生(P. D. Jameson,西洋文学概要、西洋文学史分期研究二、四、五),温德(Robert Winter,大三英文、大四法文、西洋文学史分期研究三),毕莲(A. M. Bille,大四英文)等。
清华四年,钱锺书通习西洋文学史、戏剧概论、莎士比亚等课程,尤喜浪漫诗歌、哲理小说、文艺批评。外文系之外,他自然受到清华四导师、特别他们那一代渊博学风的熏陶。而他与众不同的读书志向,此际也初露端倪。
这方面,我想着重勾勒他的两项特征:
杂学旁搜,志在打通 钱锺书在清华英文成绩之好,空前绝后:大一大二甲上,大三超等,大四无纪录(因华北动荡,毕业生提前离校)。
早在大二时,吴宓先生就让他填补系里教职。毕业前,北大温源宁教授又荐他去伦敦大学做讲师。
诸多回忆文中,钱都被描述成一个奇才。人们的赞赏重点,则在于他的旁涉与渊博。同学饶余威说:
“钱锺书中英文造诣很高,又精于哲学和心理学,终日博览中西新旧书籍。他上课时从不记笔记,只带一本闲书,边听边看,但考试总是第一。看书时他喜欢用粗黑铅笔划出佳句,并在书页旁写上评语。清华藏书中的划线评语,多出自此君手笔。”
钱锺书的杂学兴趣,更见于他与清华名师关系。30年代初,清华中文系有朱自清、闻一多、俞平伯;哲学系有冯友兰、金岳霖、贺麟;历史系有陈寅恪、蒋廷跋、张荫麟。
钱锺书听这些名教授的棵,拜读他们的大作,时常己见迭出。譬如中文系主任朱自清、哲学系主任冯友兰,都曾遭到他的挑剔。
他还喜用中英文发表批评文章,左右开弓,一时嘲笑洋人,一时又捉弄古人,说什么“孔子是乡绅,陶潜也折腰”,令其父钱基博坐卧不安。
钱锺书如此不守陈规、不务正业地读书,乃至后来自成一套通家之论。其内容精深,须另作一文,周备述之。
这里只说缘起:在清华,钱与哲学系教授张申府交好。张氏特点是嗜读无厌,推崇新知。国内哲学界,他较早介绍马克思唯物论与罗素分析哲学。张钱二人,双双看重学问之通达。
张氏《所思》谓:“我相信,哲学最后目的只是一个通字。罗素以解析为本质的哲学,也莫过如此。种种分析,只是通的门路和应用。反之,通是分析的补救。”
钱锺书的通学志向,亦在张主编的《大公报》上多有流露。30年代初,他在该报世界专栏连续发文,抉发哲学家的诗心。
《作者五人》纵论英美哲学之余,突发奇想曰:“我梦想写一本讲哲学家的文学史。每读一本文笔好的哲学书,这梦想便从心头掠过。”请注意:这是要一举贯穿文史哲三大学科!
这方面,美国哲人桑塔亚那(George Santayana,哈佛大学哲学教授)多才多艺,尤令钱锺书心仪:那个“山潭野纳”用字讲究,比喻丰富,不仅能将玄思化入诗句与批评,而且“他的哲学里随处都是诗”。
钱锺书表示:他要在“硬性学术研究中”,充分展示诗情画意、人生乐趣。
孤往冥行,不由师授 在清华,钱锺书不但把书读得出神入化,而且渐以孤傲出名。他毕业时拒绝留校读研究生,理由是“外文系无人能教我”。
此语一出,陈福田老师摊手作色道:这太伤感情了。有人据此认定钱锺书恃才自负,个性狂狷。以我所见,实际情况却要复杂得多。
首先不可忘记,当年清华学风大度:它一面激励学生上进,一面对那些可能超越老师的卓异学生,乐见其成,沾沾自喜。且听吴宓先生评语:“当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老一辈中要推陈寅恪先生,年轻一辈要推钱锺书。”
得知钱锺书不愿读研,吴先生莞尔一笑:“以钱的才质,根本无须硕士学位。当然他还年轻,瞧不起清华现有的西洋文学教授,也未尝不可。”
其次,当年清华并非清水一潭。针对派系岐见,校长与导师一再提倡:和东西秦晋之好,破南北门户之见。身为深明事理的学生,钱锺书周旋于诸师诸派之间,既要遍采百味,又欲不落俗套,岂可没有一套超然自处之法?
有的。现举一例,略点其中关节。外文系教授叶公超,对钱锺书赏识有加,一度对他说:“你不该来清华,而应去牛津”。
某日,叶对钱议论清华派系,钱不作正面答,反而戏言道:京派海派,如同马戏。我自作一队,穿插其间,岂不好玩?复作一首七绝诗,明示自己无师无门的立场:“亦居魏阙亦江湖,兔窟营三莫守株,且执两端开别派,断章取义一葫芦。”
最后,钱锺书发表不由师授的独立宣言,并不代表他目无师长、拒认师传。相反,他在《论交友》中恳切自陈:“我有大学时代最敬爱的五位老师,都像蒲伯所说,以哲人、导师而更做朋友的。这五位导师全对我有说不尽的恩德。”
钱锺书怎样在牛津读书?
清华毕业后,钱锺书回到江南,在上海光华大学当讲师,不久与杨绛结婚。1934年他以总分第一名,考取庚款留学。录取24名学生中, 唯他一人攻读英文专业。
1935年,钱杨双双赴英留学。杨是自费生,钱则进入牛津大学埃克塞特学院(Exeter College),攻读英文学位,为期两年。
在牛津,钱锺书并不开心。他生活寂寞,时感失望。失望原因,首先在于牛津课程枯燥、学风呆板,不合他的口味。其次,牛津多富家子弟,他们扎堆喝酒、结伴旅行,另有一套贵族作派。
钱锺书冷清不过,便把自家住所Norham Gardens取名“恼人园”。又将他常去的Bodleian图书馆,戏称为“饱黩楼”。可那里的藏书只限18世纪以前。19世纪往后的新书,要到市图书馆去借。当然,这也挡不住他在两馆之间往来穿梭,废寝忘食。
据杨绛回忆,钱锺书对于英文专业课,“只有一次认真苦读”。那是他在学位论文预试中,遇到一门古代版本学。它要求学生钻进故纸堆,一一爬梳并辨认15世纪的破烂抄本。钱锺书头疼之余,不得不临阵磨枪,恶补Paleography。而他所谓的苦读,是每天加看一本侦探小说,以便“休养脑筋”。结果考试不及格,他被迫在暑假后补考过关。
话说回来,牛津的苛刻训练,养成钱锺书无懈可击的英文功底。40年后,即1979年他随社科院代表团访美时,仍能随口背诵英、德、法文诗篇。
依照台湾费景汉院士的在场目击,钱以69岁高龄,面对满堂学者,侃侃易语而论,其洋文之精准、学问之高雅,“真把美国人吓着了”。
再看钱锺书毕业论文,也是正儿八经的文学命题:《17-18世纪英国文学中的中国》。在命题与方法上,此文均属标新立异:
[1]将比较文学方法、文化交互影响说,大胆植入断代史研究,
[2]比较分析中,突出两国文学的思想观念、乃至文化心理之异同。这部英文稿,曾于1940-41年在中国图书季刊英文版发表。1982年,香港方面打算再版,因钱不同意而放弃。
凭此论文,钱锺书摘取牛津B.Litt.学位。这是个学士学位,但含金量很高,极少颁发东方学生。毕业前,牛津有人愿意资助钱攻读哲学博士,又邀他担任中文讲师,可他均未接受。
其中原因,杨绛解释说:钱通过论文考试,简直“如获重释”。他觉得为学位赔时间、做无用功,太不值当。说到底,钱锺书一生最喜自学,即不受约束,读自己想读之书。
1937年秋,钱杨转赴法国,在巴黎大学(Sorbonne)进修一年。这一年,钱锺书要比在牛津快乐得多。他欣赏索邦的宽松自由,嗜好拉丁区的小酒吧、旧书店。此时他既无功课压力,又能恣意读书交友。开心之余,他发现做学问之人,实该自由自在地生活。
许多年后,他将学问一道,用八大山人冷隽笔法,表述为“荒江野老,三二素心人,商量切磋之事”。可我忍不住想说:先生健忘 —— 怎可缺了巴黎街头的灯红酒绿、咖啡飘香?
有巴黎垫底,钱锺书留学三年,终不枉此行。遍览群书之余,他最感兴趣的书籍,却以西洋思想史为主轴。据我观察,其中三大重点为:
[1]以拉丁文为主的古希腊哲学及文论,
[2]以意大利文为主的文艺复兴经典,
[3]以法德文为主的欧洲启蒙与现代思想。
换言之,若要追随钱氏足迹,替他绘制一张海外游历图,我们恐怕要从荷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开始,经由维柯、薄迦丘、拉伯雷、伏尔泰、卢梭,一路拜会过康德、黑格尔、尼采、弗洛伊德,直至遭遇胡塞尔、海德格尔。
最后这两位德国现象学宗师,颇似《红楼梦》里那一对癞和尚、跛道士。起初,钱锺书不过与之面面相觑。继而暗通款曲,引为知己。到了《管锥编》中,竟是同登一叶扁舟,携手飘然而去。
请看杨绛旁证:“钟书在巴黎这一年,自己下功夫扎扎实实读书。法文自15世纪诗人维容(Villion)读起,到18、19世纪,一家家读将来。德文也如此。他每日读中文英文,隔日读法文德文,后来加上意大利文。这是爱书如命的钟书恣意读书的一年。我们初到法国,两人同读福楼拜《包法利夫人》,他的生字比我多。但一年后,他的法文水平远远超过我。”
请留意,巴黎读书方式,与钱氏治学理念相关:于学问一道,他绝不拘泥某一学科,而是上天入地,纵横驰骋。他后来放出手段,将小说及各类文艺作品,与正规学术相结合,美其名曰打通齐观。如此狂放之方法,实非一般国学或西学专家所能想、所敢想。
钱锺书怎样教英文?
1939年,欧洲战况凶险,钱锺书携妻女从马赛回国,时年不足29岁。清华教授叶公超,此时主持外文系(不久他官运亨通,当上外交部长,后随国民党去了台湾),破格聘钱锺书为教授。
由于抗战,钱从香港上岸,直奔昆明西南联大。据王佐良回忆:是秋,叶公超亲陪钱锺书,来到高级英语研修班,向大家介绍说:“钱是我的学生,你们真幸运,能有这样一位好老师。”
钱锺书在昆明旅居文化巷11号。短短一年中,他教过的联大学生计有:王佐良、许国璋、周珏良、杨周翰、李赋宁、查良铮等。旁注一句:上述诸生,多为解放后北大北外之著名英文教授。至2004年5月10日李赋宁先生去世为止,这一代贤师俱已过世。而他们生前,莫不自许“钱师门下”。
钱锺书在联大开课三门,分别是欧洲文艺复兴、当代文学、大一英文。据许国璋回忆:“其时大学讲文艺复兴,多讲英国。钱师则自意大利与法国始,尤喜法国拉伯雷。盖拉氏深恶教会之蒙昧,挞伐无所不及,最足以表示时代精神。
讲当代文学,也以欧洲为主线,兼及英国。钱师从不满足于讲史实、析名作,凡具体之事,概括带过。所讲文学史,实是思想史。”
许国璋又说:“师讲课,必写出讲稿,但堂上绝不翻阅,既语句洒脱,又无取冗长。学生听到会神处,往往停笔默诵。盖一次讲课,即是一篇好文章,一次美的感受。
课堂板书,师喜用英国伊丽莎白朝之意大利体。字体大而密,挺拔有致。凡板书,多为整段引语,拉丁语、古法语、意大利语。书毕,必读,遇有缺夺,必一一补正。钱师,中国之大儒,今世之通人也。”
(此为4月1号听赵一凡教授讲座时的课件)
赵一凡:我与女儿说杨绛
2011-07-22 14:35:12| 分类: 杨绛-家人 |举报|字号 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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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新京报》来电,说7月17日杨绛先生将满百岁,报社要纪念一下,请我赐稿,字数以两千为宜。用两千字祝寿,显然简陋些了。但我深知,钱杨简朴一生,洁身自爱,并不喜欢铺张作势。
回想1990年11月,我曾在《读书》发表两篇《围城》书评,向钱锺书先生祝贺80寿辰。老人看了文章,挺高兴的。如今杨先生百岁之喜,我也奉上一篇短文,权当一碗清汤寿面,由儿孙们给奶奶上寿了。但我这篇文字,仿照给钱老祝寿的例,只录下两段对话——都是我同女儿聊天的琐事儿。
2003年4月某日,非典疫情消散,江南风和日丽。我被女儿催着,陪她一道出门。苏州十全街头,熙来攘往,春装鲜艳,活脱一幅清明上河图。漫步至观前街,又听四下里吴侬软语,闲适如故。于是逛书店,搜一摞古色古香的旧书。复进书馆,听几曲如诗如梦的评弹。
及至夜市阑珊,女儿仍不想回家,索性钻进采芝斋。我在这里有贵宾卡的。只要上楼,店家自会沏好碧螺春,送上茶点,由我父女二人,占一间临街雅室,各自懒懒看书。除非召唤,人家从不扰客。
这苏州书店也怪,尽卖些玩物丧志的闲书。女儿检到一本《外商投资法》,便埋头用功,脊背对我。而我手中,则有陈从周《说园》,陆文夫《老苏州》,顾颉刚《吴歌甲集》。还有一本煞是好看的《苏州文选》,它瑰集历代精品:从白居易、苏舜钦、苏轼,一路蜿蜒到俞樾、林语堂、徐志摩。看得我想入非非,直想找到编者,问他何以漏掉了唐伯虎、董小宛、柳如是?
让我小吃一惊,其中还夹有钱锺书和杨绛的两篇文字。钱先生那封《致钱穆书》,我从没见过。据编者按,苏州建城2500年庆典前,市政府拟邀台湾穆老回乡同喜。苦于无人牵线,便托人到京,拜锺老大笔飞鸿。200字请帖,居然“骈散相间,典丽风华,不减魏晋尺牍之高致”。再看帖子落款,为1985年3月。那阵子我尚在美国读书,哪晓得苏州城里惊天动地,有此庄重一请。念及穆老不来,锺老已去,不由心下戚戚。
再看杨文,复转欢喜。这是一篇标准杨绛式散文。它婉约如水,亦庄亦谐,实以80高龄,翻检少女记忆,得此一段《记章太炎先生谈掌故》。话说1926年,杨季康(杨绛)考入苏州振华女校,才15岁,上高一。那会儿,她梳一条粗短辫,穿湖色纱衫,白夏布长裤,白鞋白袜。天真烂漫至此,毛笔字也写得稚嫩,老师说她“拿笔像拿扫帚”。
这一日,学校请名人讲演,老师坐满一堂。不知为何,偏让小不点儿的杨绛上台做笔录。前来讲演的嘉宾,却是如雷贯耳的革命家、学问家章太炎。杨季康对他一无所闻,丝毫不为所动。只好奇那老头“个子小小的,脸色苍白,戴一副老式眼镜,左鼻孔里还塞着些东西”。加之他呜哩哇啦大讲杭州官话,害得小姑娘两眼发懵,全不知那掌故“是什么时候、谈的是何人何事?”
次日苏州报上登出新闻,说章老先生讲演,小女生上台笔记,结果是一字未录,整个儿交了白卷。偏那白卷女生,心下不服,娇娇顶嘴道:“且别说他那一口杭州官话,即使他说我家乡话,我也一句不懂,掌故岂是人人能懂的!”直到80岁,杨先生病中回忆此事,依然喜形于色:“我原是去听讲的,没想到高高坐在讲台上,看章先生讲掌故!”哧的一声,我笑得喷出茶水,引来女儿抢看,接着又连声喊:杨奶奶真棒,简直酷呆了!
女儿9岁辰光,因喜看《围城》电视剧,知道有个聪明爷爷叫钱锺书,特佩服。后随我去钱家,见到奶奶。奶奶管她叫小妹,拿小凳给她坐,取书给她看,又不知哄她说了些什么话。从此女儿改换门庭,将杨绛置于钱锺书之上。小学未毕业,《杨绛文集》就囫囵看完了。还得了一个魔症,就是喜欢听掌故。起因是《围城》里面掌故多。她一边看,一边要我讲解。结果就有如今这番情景:我若巴结她,便要讲掌故。吃喝玩耍,反倒是次要的。
今日她的首个问题是:杨绛上高一那会儿,像谁?什么样儿?我张口就答:她可不像你这种愣头愣脑的北京妞。倒退70年,她还是个苏州小囡。女儿再问:苏州小囡啥模样?我想到一首竹枝词,于是欣然唱到:“苏州女儿最妖娆,爱吃椒盐小胡桃。深巷偶遇轻薄子,回眸骂声杀千刀。”
看女儿大笑、跟唱,我略觉不妥,转而补充道:这说的是苏州市井女孩儿,开口嗲兮兮,回眸更有趣。杨先生17岁考入东吴大学,就是现在的苏大。你要寻找读书识字的姑娘,苏大侧门边的百步街,尽是文雅秀丽的女学生。你不是读过戴望舒的《雨巷》吗?那里头小巷深深,细雨霏霏,幽然走过一个打伞女孩,半遮面孔,一袭花香,那就是让诗人颠倒的丁香女子了。
弹指七年过去,女儿从美国法学院毕业,回到北京。2010年4月某日,女儿打电话问我:北外有没有教法语的夜校班?因为她所在的公司,常派她去巴黎出差,所以临时抱佛脚,想要补法文了!
我又一次忍不住,对她说起了杨绛(说别人效果不佳):杨先生早年留学英法,英文法文自然好。文化大革命中,她以60岁高龄,自学西班牙语,并从西文翻译了《堂吉诃德》。1978年,《堂吉诃德》中译本出版,正好西班牙国王访华,邓小平拿它当大礼,送给了国王。
女儿闻之赞叹:杨奶奶真是才女耶!接着问:奶奶现状如何?我也不甚知情,只晓得老人孑然一身,每日清淡饮食,笔耕不辍。每每收到稿费,就交给希望工程,或托清华大学代管。据说清华设了一个助学基金,里面存了钱杨几百万稿费。女儿是学法律的,自然关心二老的著作权和版税。我开玩笑道:你那套知识版权法,对杨先生无用。她在清华设的助学金,根本就没用钱杨的名字。女儿着急问:那用了谁的名?我说只有三个字:“好读书”。
女儿沉默一阵,又问起当年她去过的钱府:“还是老样子吗?”我简略告诉她:听说那个老宅子,还同钱先生在世时一样:水泥地面,老旧钢窗,粗布沙发。奶奶每日在屋里慢走,锻炼身体,腿脚还蛮灵活。女儿再问:就没人为她装修一下?我说政府曾经想过,但被杨先生拒绝了。奶奶的理由是:“虽说是国家的钱,到底是老百姓的,所以不要破费。”女儿听后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