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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旭仑:钱锺书收女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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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旭仑:钱锺书收女弟子|掌故

2017-06-26 17:57

何灵琰,民国十二年(1923)生,细挑身材,大眼睛,白皮肤,月眉玉齿,鸭蛋脸上有两个深酒涡。父亲何竞武中将,与徐志摩、蒋复璁雅故。经徐森玉介绍,1945年1月,何灵琰拜钱先生为师。一年后徐森玉又为钱先生在国立中央图书馆找到饭碗。钱先生1944年11月作书致徐森玉:

今雨能来,古道可感。何女士从学事,既承尊命,不敢固辞。惟不才病齿,间日就医,俟阳历新年开课,何如?每周二次,时间当与何女士面洽,不敢复劳吾丈骑驿。但不才又着手新作一书,张彦远之无益遣有涯,陈师道之有益苦无多,聊堪自解;微恐此馆不能持久,姑暂定以寒假终了为限,及期再议。何女士名门淑媛,重以吾丈道地,不才决破例往教。苟遇风雪,或偶援《北梦琐言》四不出之成说,何女士万勿先过。其他节文,悉从捐弃。难用出世之法,而寡适俗之韵,以省事不着相为尚,亦不向虚空中钉橛之旨。此乃开宗第一义,务求亮察。余容面白。即叩

森翁吾师日祉

愿学钱锺书顿首 二十六日夜

近 事

藕孔逋逃到几时,斤将伤鼻火然眉。回心急作明朝计,折节甘交昨暮儿见《隋书》卷四十一。分得杯羹无乃忍,缝成尺布亦堪疑。生涯自断兴龙柏,便有春风总不知。

中秋夜月

赢得儿童尽笑欢,盈盈露暧挂云端。一生艳说当头满,四野哀嗷彻骨寒。楼宇难归风孰借,山河普照影差完。旧时碧海青天月,触绪年来未忍看。

森丈匡谬正俗 钱锺书稿

“礼有来学,义无往教”(钱先生《汉书》笔记;参看《礼记集说》笔记:“礼闻来学,不闻往教。朱子曰:与孟子治人治于人、食人食于人,语意相类。”),“往教”自是“破例”。钱先生虽讽冒孝鲁收女弟子(《得孝鲁书却寄》:“乃引婵娟来,女弟比小仓。我笑且骇汗,逊谢说荒唐。”),而己亦见猎心喜,欲炙形色,是亦“破例”之一端也。《容安馆日札》第八十一则:

NoctesAtticae述当日哲学家卑己屈躬,登门往教,如恐不及,而弟子宿酒未醒,为师者枯坐以待。道尽解放之前补习教师苦趣,较之PalladasofAlexandria诗仅叹教书生涯清苦,学生赖束脩者(TheGreekAntholog,IX,169,173,174;“TheLoebClassicalLibrary”,tr.W.R.Paton,III,pp.89,91),可谓每况愈下。门馆与学塾不同。参观JosephHall,Virgidimiarum,明人《绣谷春容》卷九下层《卷堂文》《村学先生自序》,又《坚瓠五集》卷三《馆师叹》条引诗,又《醒世姻缘》三十三回,慨乎言之。

自本身之阅历着眼,于切己之情景会心。日札第四百三十则亦道及“四不出”:

邵雍《伊川击壤集》卷十三《四事吟》:“会有四不赴,时有四不出”,自注:“公会,生会,广会,醉会;大寒,大暑,大风,大雨。”《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三《四事吟》引《复斋漫录》谓国初孔拯侍郎遇雨,向坊叟借油衣,叟曰:“某寒不出,热不出,风不出,雨不出,未尝置油衣也。”孔公顿忘宦情,早于康节。

——“远害要慎出入”也。张陈语见论于日札第四百七十七则又《管锥编》论陶弘景文。“新作”即《围城》。诫令“万勿先过”以期“不着相”,自为夫人地(《管锥编》论虞通之文)。据何灵琰说,她是在教学终了时,“父亲为了答谢钱先生,专门带着我去探望钱先生”。何灵琰于师母不着一字。

何灵琰

钱先生最恨朋友间通电话,宁可写信。何灵琰宝藏钱先生的来函,曾选印数通。约晤便笺:

徐森丈来,知清恙,甚念。学校大考在即,尚望善自珍卫。授课事可于考后开始,弗急急。不才于二十日上午十时后当造府商定功课。此颂

灵琰女士侍安

钱锺书顿首 四日

太夫人敬候

“太夫人”名淑筠。何灵琰《春分感怀》袒露:“没有一封能够完全读懂,只于能看懂的只言片语中,揣测先生的意思。更可笑的是,每次回信的大任,竟然交由我的母亲来完成。”

因岳父病逝,1945年3月30日,钱先生作请假条:

灵琰女士文几:

不才须赴苏州奔外氏之丧。如得车票,今晨便行,至迟不过后日。少则十日,多则半月必归。特此请假。王右军《兰亭序》始于“暮春三月”,而终以“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真有同感。匆布即颂

侍安

钱锺书顿首 星期五晨

“暮春三月”是丘司空的俊语。

又谢馈杂帖:

前奉一书,想尘览。今日蒙厚馈,佛云量己功德,殊汗颜也。校课减为一次,实出万不得已。日力无多,化身乏术;水底百东坡,山头千子厚,每为神往耳。何日为便,尚望电话示知。匆匆即颂

灵琰女士侍安

槐聚手奏 中秋前一日

太夫人前为请安。

呪竹生孙喜满盘,馋獠更啮绕窗残。绝知为笋衫堪脱,政使无鱼铗不弹。吞却浑疑法身是《五灯会元》卷三慧海云“青青翠竹,总是法身。不成食笋,便是食法身”,咽来聊作日华看《云笈七籖》卷二十三:学道者宜食日月精华,笋乃日华之胎。伯仁自爱清虚甚,食肉由人笑瘦寒。食笋戏作

清明时节昏昏雨,名唤清明滥到今。恰似重阳无实际,满城风雨是重阴。清明口号

灵琰女士吟存

槐聚近作

似作于1945年9月19日。“佛云”日札第六百九十二则用过:“佛言受供养云:审己功德,量彼来处。”柳苏之丽,《谈艺录》作“山头亿子厚,水底百东坡”。柳宗元《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泛颍》:“散为百东坡,顷刻复在兹”,《东坡后集》笔记札之。“校”是私立震旦女子文理学院,何灵琰也是钱先生学堂上的学生。《食笋戏作》前此未见,自注则《管锥编》用之。

弟子馈送枇杷,钱先生致谢函云:

承惠佳果,感刻感刻。清恙想差,甚念。雨后微凉,伏惟晚来胜常。即颂

灵琰女士刻祉

钱锺书顿首

《千字文》中字无不可拆,惟枇杷二字连贯成文,不能分拆。贵乡李莼客侍御尝强欲拆之,见《越缦堂日记》同治十四年五月初三日下,告博一笑。又古人云无润不墨、无犒不力,戋戋之数,尊记却而不纳,殊失大雅。兹附上,烦代犒之为幸。又及。

太夫人前敬此请安。

黄柑相奉右军帖,红棉同分灵祐禅。此亦洞庭三百颗,先尝带涩已欣然。

江州送橘值重阳,为说青青尚待霜。别有洞庭三百颗,先秋早作佛妆黄。

小诗奉谢灵琰女士馈枇杷。枇杷甚甘而诗曰带涩者,以用仰山送果与沩山之典束缚使然。为胡适之见,又将大骂用典,讲八不主义矣。留此资二次文学革命者之口实。一笑。

槐聚戏笔

托杨必致一函想达。

何家馈遗必不责报偿,而钱先生雅尚往来——足见“礼”者非揖让节文(codeofcourtesy),乃因事制宜(decorum)之谓。《越缦堂日记》笔记:“五月初三日言枇杷二字可拆。”《墨庄漫录》笔记末书“无润不墨斋”五字。那两绝专为何灵琰作,他处未见。杨必是何灵琰的同学,钱先生的高足。跟杨必同宿舍的孙探微,《燕巢日记》论《泠然斋诗集》卷一《夜读杜诗四十韵》之“唇绽齿微现”齿及:“按孔子、欧阳修皆露齿,据此则少陵亦然。何孙探微之多也!”

这是1946年6月8日书,钱先生往教已毕——

灵琰女士文几:

不晤数月,伏想佳善。卒业期近,当应留洋考试,以阁中高才,真如拾芥。不才与有荣焉。家君返锡,不才全家归省,今午方来沪。知荷嘉贶,是益我素餐之愧也。舍弟返璧,甚合鄙意。望向堂上善为说辞是幸。小诗一律,纸尾呈吟鉴。余不备。专此布谢,即叩

侍安

钱锺书顿首 八日夜

尊翁、太夫人前请安。

春间宋明女士招饮,极道阁中清才冠世。并闻。

还 家

予未入里门十二年矣。

出郭青山解送迎,劫余弥怯近乡情。故人不见多新冢,长物原无只短檠。重觅钓游惊世换,惯经离乱觉家轻。十年浪迹江湖遍,又卧虚堂数柝声。

宋明,不知何许人。这“吟鉴”里面总有文章。何灵琰《钱锺书·围城·才人》追忆:

开始,钱先生负责辅导我的英文,而后没有多久,钱先生发现虽然我对英文没有兴趣,但是中国文学还是有不错的基础。所以,我们每每上课的时候,竟然最多的是谈论中国诗词。实际上,我现在的文学功底是从钱先生那里得来的。那个时候,钱先生已经着手小说《围城》的写作,所以,《围城》总是少不了的话题。那时每逢上课的时候,钱先生总要先把他又新写出来的章节拿给我看,上课时英文的教授只占据一小部分时间,大多数的时间是在讨论《围城》。有一回,钱先生和我说,在《围城》里,以我为原型写了一个人物,就是那个会画画儿、写不好字儿的太太。那个时候,我很奇怪,觉得我们之间不像师生,倒像是朋友。和钱先生在一起,我最喜欢的和最怕的就是钱先生那调皮的眼神和微微翘起的嘴角。每当看到钱先生的这个仿佛是嘲讽的表情,觉得既滑稽又紧张,滑稽自不必说,而紧张的是不知钱先生又发现了我的什么破绽。

那时候,钱先生每次下午两三点钟到我家来,上完课后,我们经常一起踏着夕阳的余晖,到附近的一家叫梅龙镇的铺子,叫上两客嫩鸡焖面,一边吃东西,一边继续讨论《围城》,所以,《围城》里的人物都有谁、出自哪里、以什么人为原型,对于我来说真的是烂熟于心。

假如何灵琰作这篇文章的时候,没有记起杨绛那篇《记钱锺书与〈围城〉》,我们读这篇文章的时候,也会想到它:

每天晚上,他把写成的稿子给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样反应。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时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对大笑,因为笑的不仅是书上的事,还有书外的事。我不用说明笑什么,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后他就告诉我下一段打算写什么,我就急切地等着看他怎么写。他平均每天写五百字左右。他给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动。

......我熟悉故事里人物和情节的来历。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资格为《围城》做注释的,该是我了。

............

汪处厚的夫人使我记起我们在上海一个邮局里看见的女职员。她头发枯黄,脸色苍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浅紫色麻纱旗袍。我曾和锺书讲究,如果她皮肤白腻而头发细软乌黑,浅紫的麻纱旗袍换成线条柔软的深紫色绸旗袍,可以变成一个美人。汪太太正是这样一位美人,我见了似曾相识。

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对于有人甘心承认是小说中角色的原身,钱先生1983年复戴开元书得意于自家艺术的成功:“在北京、上海和美国都还有人说自己是书中某某女角呢!”上海容稚蘅,北京赵萝蕤——实乃杨季康耳:“我充当了唐晓芙的模特儿”(杨绛报李黎书),而恼恨读者把自家当作孙柔嘉(《槐聚诗存》中“应酬到家里的妻子”诗所谓“恼煞声名缘我损”)

何灵琰到美国学纺织设计,曾和胡适、顾献樑、周策纵、吴讷孙、唐德刚等同结白马社。夏志清《追念钱锺书先生》:“那时不少有钱人家把子女交钱锺书补习,现居纽约市的何灵琰女士,曾拜徐志摩为干爸,当年也跟钱读过书。”又《胡适杂忆序》:“白马社里三位新莎菲女士,我只认识何灵琰,她是徐志摩的干女儿,在上海时期曾跟钱锺书习写诗词。何灵琰有个未发表的《琬琰集》,其中旧诗词数十首。”吴祖光为何灵琰作《戏瘾、乡愁、爱国心》:“她送我一本她的诗词《琬琰集》,还告诉我,她曾师从钱锺书学诗,师从赵尊岳学词,师从张大千学画,师从朱傅茗学昆腔等等。一个在大洋彼岸搞西方纺织设计的女科学家,却沉湎于故国的诗、词、歌、画,那么认真执着,以致诗词成集、粉墨登场。”钱先生1979年复傅璇琮函云:“弟今春在纽约,得见某女士诗词集印本,有自跋,割裂弟三十五年前题画诗中两句,谓为赠彼之作。他年必有书呆子据此而如陈寅恪之考《会真记》者。”陈斌《前尘梦影》记录:

徐志摩的干女儿何灵琰在美国,自称曾从钱锺书先生学诗,又将钱先生1938年所作《题叔子夫人贺翘华女士画册》绝句说成是钱先生给她的题画诗,以讹传讹。我曾就此事问过钱先生,得到的答复是:“何灵琰女士曾从弟补习英文,非‘诗弟子’,亦从未以诗篇题其画。承询并闻。”后来我在香港《大公报·艺林》版上对此作了澄清。杨绛看到钱先生信中提到何灵琰一事,纳闷地问我:“你怎么知道这件事呢?”她告诉我:“钱先生这首诗是写给冒效鲁的夫人贺翘华的,何灵琰冒名顶替,到处吹嘘,钱先生很生气。”杨先生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手里拿着的都是钱先生的墨宝,我得把它收回来。”我大惊,恳求道:“还是留在我手中吧,做个纪念也好。”杨先生端详着我,见我有些怕冷,又似乎还算可靠,也就不忍相强了:“好吧。那你得把它们收好。别像社会上那些人一样,用钱先生的墨宝作招牌,招摇过市,谋利骗钱。”

“题叔子夫人贺翘华女士画册”则是诗家日后的张大门面,原本作“翘华夫人画中人也而复工画允以大作见惠诗简孝鲁坚兹宿诺”或“简孝鲁索翘华夫人画”。不少半吊子错把钱先生示人之诗当成赠己之作,何灵琰非老于文学,不像是虚诞诬妄之徒。

“冒名顶替”教人想起另一桩同性质的故事。钱先生1966年把自作的三首情诗钞录在王隼《大樗堂初集》后(《清诗纪事初编》笔记)——殆惧狮吼而效雉藏;晚年自编诗集,又将那些情诗解释为1991年代杨绛幻想虚构的书中角色作(《槐聚诗存·代拟无题七首》)

1979年4月,钱先生访问哥伦比亚大学,何灵琰特地前往迎迓:

哥伦比亚大学的礼堂人头攒动......我挤上前去,终于握住了钱先生的手,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希望他能叫出我的名字。经片刻,我终于忍不住了:“钱先生,您还记得我吗?我是何灵琰啊!”先生的眼神在游移,是啊,我自责,我有何德何能让这位我一直高山仰止的文豪记住我的名字呢?“三十多年前,您做过我的英文老师。”我没有放弃。“Julia!”久违了,我的这个英文名字,今天竟是从一位我敬仰已久的先生口中说出,如何不令我感动不已。

1985年10月,何灵琰登门拜访钱先生。1992年到1994年,何灵琰年年回乡,“数次回国想探望先生,而每次都被告知,先生一直住院不见访客”。“我遵奉大夫嘱托,为他谢客谢事,努力做‘拦路狗’,讨得不少人的厌嫌”(杨绛《钱锺书手不释卷》)

杨绛晚来创作《我们仨》,有云:“他随后收了一名拜门的学生......锺书除了在教会大学教课,又增添了两名拜门学生(三家一姓周、一姓钱、一姓方)。”周节之,方资敏,而何灵琰给悄悄地用凤姐所云“掉包儿的法子”削籍销匿了。

2008年4月,何灵琰在北京小住,于万维网“开一个有关名人的”博客,名“擦肩而过”,钱先生几帧手踪遂尔流布。

(本文选自中华书局出版《掌故·第二集》,题目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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