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一涓
许志英老师和一般的教授不太一样,有这样看法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我称之为非典型教授。
许老师相貌俨然,不苟言笑,初识者多会敬而远之。即便是认识已久 如果不很熟悉,怕也还如此。许老师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但就像一句老话说的:“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熟悉之后会发现,有时白白被他的外表吓唬住了。
我有一段时间住在北京西路二号新村,和许老师一个院子,上下班有时会在路上碰见。一次是上班时遇见了,说了几句话后便匆匆赶路,随口说:“要迟到了”。他说:“还这样认真?”我很诧异:“不是您订的规矩吗?”他就笑了。其时许老师执掌南大中文系4年,刚刚离任。他在执政期间,要求行政人员上下班要控制在正负15分钟内,即上班可比学校规定时间迟到15分钟,下班则可早15分钟,但以此为限。二十多年来,这个规矩还因循着。许老师是注重立规矩的,他在系主任任上,制定了很多条例,诸如“工作量分配条例”、“青年教师培养的业务要求”等等,使得很多事情做起来有章可循,有法可依。但他又不是胶柱鼓瑟不知变通的人。他对大家的要求是以做好工作为原则,而不是斤斤计较于几分钟。他务实,不讲形式。他规定正副主任每人每周只值班一个上午即可,不是必需根本不开会。中文系会议少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一年难得开一次全系大会。到现在也基本如此。不扰民,也是他的原则吧!都知道知识分子对时间是很吝啬的。
许老师是典型的金刚脸菩萨心,他以农民式的务实关心每一个人的实际利益。每次系里申报奖项,评定职称,在他都像排兵布阵,指挥作战一样,力争系里利益最大化。曾多次听他说,某次如何如何,谁谁上了;某次排序失当,该上的没上。谁拿了荣誉,进了职称,比他自己得了还高兴。谁没有得到,他会觉得是自己工作的失误,很对不起人家似的。而他自己,上任伊始便宣布,任期之内,自己不参加任何级别的评奖。涨工资时,他关照人事秘书,尽量给每个人都把优势算足,尽量往上靠,他说的话也是农民一样的朴实,他说,钱是国家的,又不要个人掏腰包!对于钱,许老师没有一般知识分子的羞羞答答,他会很实在地表达出来。实行岗位津贴时,我遇到点小麻烦,他很迅速、明了地说,你一年损失多少多少人民币。对人民币许老师还有个独特的计算方法。有一段时间,老母鸡卖15元左右一只,涨工资时,许老师会说,涨了几只老母鸡。“民以食为天”,国计也好,民生也罢,其实都离不开钱,知识分子当然也需要钱,只是谈到钱时就免不了“犹抱琵琶半遮面”,许老师没有这样的坏毛病。
许老师很多时候确是像农民一样的务实,没有知识分子的虚荣。许老师孩子比较多,许师母又没有工作,因此家累比别人重。有相当一段时间,许师母在二号新村负责分发牛奶,以补贴家用。逢到月底需要订奶时,许老师就会帮助收钱记账,平时许师母忙的时候,许老师还会代替许师母分发牛奶。院子里都是本校老师或家属,都是熟人,许老师做起来很坦然,没有一丝勉强。以许老师的教授、博导、系主任身份,能够放下身段做这样平凡小事的,在南大,好像找不到第二个人。
上世纪90年代中,我们系和山东师范大学合办研究生班,他们负责招生管理,我们负责教学。96年暑假的课程,由叶子铭老师,胡若定老师和许志英老师承担,因为学生都是济南威海地区的,授课地点安排在威海。期间有一次英语考试,我负责监考。考试正在进行时,山师大的一位老师喊我出去,商讨办学中的一些事,再三推托不得,碍于情面,我出去了,考场有一段时间处于无人监考状态。我心里很忐忑。回来后,叶老师问考试情形,我支支吾吾没敢说。许老师回来后,也问同样的问题,我如实告知,许老师沉吟一会,说:“眼不见为净!”我当时对许老师的说法是很吃惊的。多年后我想,其实,不如此,能怎样呢?我觉得这件事很能看出许老师的睿智和删繁就简的果断风格。
许老师退休以后,家搬到了港龙,我们家也点了港龙的房子,距离比较近,算是做了邻居。此前他遭遇了一次脑梗,病愈后,行动不很方便。他本来是喜欢出游的,现在不免受到些限制。活动范围受限之后,他比较经常地光顾我们家。来时泡上一壶茶,而后“开聊”。说是聊天,其实也不能算,一般他说的多,我们听的多。许老师虽然在天子脚下浸润了十好几年,可是一口乡音丝毫不受干扰,我听起来就有些费劲。外子比我耐心,领会得多一些,但他向来寡言,也不是好的谈伴。所以谈话一般是一边倒的格局。谈到时间差不多时,许老师就告辞了,然后下次再来。一次送他出来,我走上前开电梯,还没到跟前,他将手中拐杖伸出来,隔着老远,点向电梯按钮,竟然很准确。我转过脸来,看到许老师一脸恶作剧成功了的得意,不由得大笑,许老师也笑起来。
看到许老师有些无聊,我向他建议,“您可以写一些东西。”我指的是散文一类的。许老师之前曾经编了一本中国现代作家的怀旧散文,给集子起的名字叫《撕碎了的旧梦》。这个书名许老师很得意,特意跟我们说过。而后又编了《学府随笔》(南大卷),是本系老师自己的作品。这本书从打印通知到最后成书,我都参与了,其间复印,剪贴,编目,差不多就是剪刀加浆糊地搞了一大厚本。说到构思时,许老师觉得是个很好的创意,可以几个高校各出一本。而这种随笔自有风格,不会同于流俗的。有了这样的实践,我想许老师对自己写一写,肯定会有兴趣的。果然,许老师立刻兴趣盎然起来,隔不了几天,就拿来一篇稿子给我,而且是绵绵不断了。许老师记忆力极好,多年前的事情记起来连日期都不会忘,做了什么事,什么人参加的,毫发不爽。作为资料,都是极有价值的。可是许老师真把散文当资料记了,词句的推敲,篇章的布局,都不考究了。而他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了。许老师受脑梗影响的字和他的句容口音一样难辨认,因为要表达的意思很多,句子的修饰限制也就很多,又因为思绪的汹涌,来不及推敲,所以语言就有些诘屈聱牙。我是急性子,读起来很着急。开始改的时候我是战战兢兢:他是著名学者,又是长辈,不好意思删削。后来看他毫不客气,所有稿子只管送来,我也就不客气了。都说“老婆是人家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许老师可没有这样的成见,能够像他这样不耻下问,从善如流的,我也只见过他一个。散文结集后,许老师在后记中这样说:“我还要特别感谢王一涓女士。我请她为我的随笔把把文字关。因为她有10年教中学语文的经验,善于“咬文嚼字”,又写过不少优美的随笔,所以请她帮助做这件事。现在看来这样做是很对头的。她连我以前写的几篇随笔,也全看了。她的修改很慎重,尽管一般不是很多,却都是改之所当改,往往有画龙点睛之妙。”。想着自己时不时的牢骚,不由得惭愧非常。
在接触许老师随笔的过程中,我自己其实是很有收获的,他的关于文革的一组文章,补充了我对文化大革命的了解。许老师的《同室操戈窝里斗》,《东岳五七干校》,《清谈组》,详细地讲述了科学院文学所文化大革命的情况,我第一次这样近地跟随一个亲历者的眼睛看文化大革命。我发现当斗争比较理智的时候,还是会有人性的火花闪现的。文革初期,文学所现代室写唐弢先生大字报,唐先生有冠心病,不能到所里看大字报,他们就到家里把大字报念给唐先生听,选了一个普通话比较好的人朗读。怕唐先生受到刺激,又特地带了速效救心丸。这些,当是与人为善的态度。我还发现,批斗“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除因响应号召外,使得批斗越来越升级的,其实很多情况下是因为造反派之间在比较谁更革命。革命的证明便是谁的革命行动更多,更激烈,因而也造成对被批斗者更加惨烈的伤害。文学所的这种伤害,我从宗璞先生的散文中见到了。从许老师的文章中,我又从另一个角度了解了现当代一些著名学者作为“反动学术权威”在文革中的遭遇。文革中每个人因角色不同,角度不同,对文革的感受也会截然不同。多方面参照来看,结果会更加立体。比如,因为军宣队的“掺沙子”计划,文学所的单身汉被分住到各个学术权威家中,这在进驻的人,是执行任务,是革命行为;在被进驻的家庭,其实就是一种迫害。许老师当时是和樊骏分到蔡仪先生家中的,据说相处还算客气。但我曾看过杨绛先生回忆文章,讲到这次行动,因为掺的“沙子”的种种不能忍受行为,钱先生与之动手了。这成为钱先生不能回忆的痛。还有,运动到后期就乱成一锅粥了,造反派彼此倾轧,互相斗争,用许老师的话说,就是“同室操戈窝里斗”了。
在文革特殊的年代里,许老师在认真参加“革命”的同时,也在锻炼着独立思考的能力,他和他的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透过乱纷纷荒唐的现象,判断,思考,关于“中央文革小组”,关于“批当代大儒”,关于“四人帮”,等等等等,这在回忆录《清谈组》里都有所体现。我想,正是由于这些锻炼,才有了《“五四”文学革命指导思想的再探讨》这样闪烁思想光芒的文章的产生。
随笔写得差不多时,许老师说他想写小说,写他的家族。他说他的家族是个大家族,有很多故事,他已经在构思结构了。听了这些,当然是令人高兴的。因为写小说诚然不易,但愿意去尝试,这不光需要勇气,更重要的是要有一种精气神,有对生活的热爱和信心。自从许师母去世以后,家中许多繁琐细事,许老师便失去了依恃,虽有儿女照顾,但落寞是免不掉的。愿意做这样宏伟的事情,自然是极好的。但是,这事终于没有做成。
2007年9月13日,我下班回来,外子告诉我,许老师下午来过,跟他聊了一会天,还留了两件事让我帮着做。外子说,许老师问他孔子和孟子的“73”“84”是虚岁还是周岁。他回答说古人是算农历的,自然是指虚岁。许老师说,“那我已经过了孔子的年龄了。”许老师一向是达观的,仿佛参透了生死一般,他说过,70岁以后,多活一天是赚一天。而且,遇到古代文学方面的东西,许老师也常向外子询问。我说过,他是不耻下问的。所以我们没有太在意。许老师还说了我们系以前一位老教授自杀的事情。他说老先生在遗书里写道,“生意已尽”。这件事我也多次听许老师说过,他每次说时,只是叙述,并不评论,我们都是当作系里掌故听的。所以也未多想。许老师让我做的其中一件事,是让我帮他分稿费,还把他的身份证也拿来了。《学府随笔》要出来了,需要把稿费分给大家。这事暑假里我已经替他做了,但没做好。我天生不会“理财”,尝试用很多种方法分钱,可越分越糊涂。这他知道。怎么又交给我了?晚饭后,我和外子出去散步,到了许老师家,告诉他换个人做吧。他问换谁,我说“翟业军吧”。翟业军是许老师留校的学生。许老师说,“你等一下”。说着便进了里屋,一会儿拿出一张写了字的便笺来,让我明天带给翟业军。我们来时许老师已用过晚饭,在小女婿的帮助下洗过澡了,换了一身洁净的睡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们走时,许老师和往常一样把我们送进电梯,没有一丝异样。岂料,次日我刚到系里,就听到了噩耗。
我听说,许老师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安排得妥妥帖帖,可见是很平静地走的。连自己的生死都要由自己掌握,这是符合许老师性格的。能如此潇洒地对待生死,许老师是不同于一般人的。按照自己选择的路走,应当也是欣慰的事情吧?
今年四五月间,我和许老师的女儿许爱军一起吃饭,她告诉我,许老师走的那天夜里,烟灰缸里积满了烟蒂。我不由得心颤了:死生亦大,死生亦大矣……
2014年立秋日
又记:
许老师生于1934年,今年是他80岁诞辰,谨以此文,纪念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