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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叶小沫 1947年生于上海,祖籍江苏苏州。“文革”时中断学业,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当农垦战士,后回北京当工人。1977年6月到中国少年报工作,先后担任科普版的编辑、编辑部副主任、主任。创作有科普短文、童话、儿歌、小说,散文,著有《向爷爷爸爸学做编辑》,编有《叶至善序跋集》,和弟弟永和一起为祖父父亲编有《干校家书》等。
一月二十日,我们在八宝山送走了姑姑……
去年十二月我回北京开会,照例去看望姑姑。像每次一样,姑姑见了我总是很高兴,老说我们离得太远了,要是能常常见面该多好。我知道姑姑近几个月有点儿糊涂了,许多话会反反复复说上好多次,可见她有说有笑,饭也吃得不少,还握着助步器把我送到门口,心里想,老人家还硬朗着呢。没想到二十几天以后,姑姑在屋里摔了一跤,扶她起来还能自己走回卧床。而后她再没起床,东西吃得越来越少,十四日开始昏睡,姑姑的女婿小玉和我的弟弟永和把她送进了医院。十五日下午永和来电话说姑姑过世了,前后不过十天。
姑姑在父辈中排行老二,是三兄妹中唯一的女孩。二十年前她的弟弟至诚走了,那年他六十六岁;五年前她的哥哥至善走了,那年他八十八岁。姑姑今年九十了,她比哥哥弟弟活得都长。至此,文化圈里的至善、至美、至诚叶氏三兄妹全都告别了人世。
爸爸、姑姑和叔叔从小喜欢练习写作。爸爸说,他们之所以非常热心这件事,是因为爷爷肯为他们修改,在一旁看爷爷修改是一种愉快。他还说,他们的原稿好像从乡间采回来的野花,蓬蓬松松的一大把,经过父亲的选剔跟修剪,插在瓶子里才还像个样。就这样,三兄妹相互鼓励着,在抗战后期的1942年到1944年的两年间,出版了《花萼》和《三叶》两本散文集。那时候他们三个都还年少,爸爸刚刚从专科学校毕业,姑姑才上大学,叔叔还是中学生。看姑姑那时的散文,写人物的几篇尤其精彩,《江大娘》里的那个忠实主顾的佣人,《门房老陈》里的那个热心朴实的门房,都写得活灵活现,仿佛就站在你的面前。对劳动人民的亲近和热爱,也都流于笔端。三兄妹这段愉快的练习写作的生活,使爸爸和叔叔最终都走上了写作的道路,只有读过大学的姑姑作了翻译。
一
一九八三年,三兄妹都已年过半百,三联书店在出版了他们早期的《花萼与三叶》的散文集后,诚邀他们再次合作,再出一本散文集。三十年过去了,虽然不像哥哥和弟弟那样一直在和文字打交道,可姑姑在他们的第三本习作选集《未必佳》中,硬是交出了她的八篇作品,篇篇都有声有色,笔头儿不逊当年。只是随着时代和年龄的变化,散文的内容已经全变了,写得最多的最有情趣的,是她和小孙女在一起的温馨和快乐。《粉红色的连衣裙》、《童心》、《吃鱼》、《窗口的灯光》,在八篇中竟占了一半。真实的生活,真情的流露,让我感受到了姑姑的满足和幸福。
此后姑姑一直没有停笔,特别是退休以后,虽说写得不多,可时不时地总会有个一两篇。姑姑笔头儿快,只要是有了想法,常常一两天就能成文,这点儿爸爸和叔叔都望尘莫及。那时候爷爷已经不在了,姑姑每次写了文章都会拿给爸爸:“嘿,老兄,帮我看看写得还像个样子吗?”她称爸爸“老兄”。爸爸看了觉得还行的,就会用心帮她修改。爸爸毕竟是老编辑,咬文嚼字的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肯放过,改过的稿子乱得连姑姑自己都看不清,他就亲自把改好的文章抄一遍。等到姑姑下次来东四八条看爸爸的时候,他交给姑姑的是改得顺顺当当,抄得工工整整的稿子。事情到这儿还没算完,他还会把姑姑的稿子推荐给相关的杂志,请他们看看能不能发表。这个当老兄的,对妹妹的事儿真是一包到底。
记得姑姑过八十大寿的那年,爸爸觉得为妹妹祝寿,没有比帮助她发表一篇文章更好的了,于是他选了姑姑写祖孙三代与自行车结下情缘的散文《骑车》,改好、抄好、写好评介,寄给了《开卷》的主编董宁文。没过多久,文章就登出来了,姑姑的欣喜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俗话说“长兄如父”,姑姑真幸福,都八十多了,还有这么一位爱她如父的兄长。
姑姑的英语好,除了写散文和小说,她还翻译过书。我手边就保留着一本1950年由爸爸和她编译,开明书店出版的《日月星辰》。这是一本讲天文学的青年科普读物。我想:爸爸喜欢天文,又擅长写科普文章,姑姑会翻译,文笔也不错,于是就有了这样一次愉快的合作。编译这本书的主意一定是爸爸出的,素材也是爸爸找来的,姑姑翻译后,有关科普知识的校正和文字的梳理,就由爸爸来完成了。这本书的序言里写道:天文学是最古老的一种科学。两千多年来,人们把它研究得越来越广博,因此到了现在,必须用许多的书来讲它。好些书都非专家不能了解。但是在这门广博的学问里,也有好些是普通人都会感到兴趣的。这本书里谈的就是这一部分。当然啰,书是没法跟人对谈的。不过希望你读着这本书的时候,好像在电话机中,听一个熟朋友在谈话,而不是在收音机面前,听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广播演讲。这种笔调和这种对读者的态度,一看就知道是爸爸的,几十年来从没改变。
五年前徐鲁兄打电话来,说他们湖北教育出版社要编《外国儿童文学经典100部》,其中有一本是由姑姑翻译的,前苏联的作家盖达尔写的小说《学校》,希望能允许他们选用。我感到有些意外,赶忙抱歉地说,我不知道姑姑曾经翻译过这样一本书,不过如果他们想用,姑姑肯定会高兴。我把这事告诉了姑姑,她对我说,她是翻译过这么一本书,可那是很早的事儿了,如果出版社觉得还可以出版,她当然乐意,只是时间久了,书中的文字恐怕要重新修订过才能用。她又说,自己的视力越来越差,已经没有办法完成这项工作了。我对她说,如果你信得过我,就让我来帮你看一遍吧,她同意了。借这个机会,我仔细地阅读了一遍盖达尔写的《学校》,书中以一个小学生参加红军的故事,描绘了苏联的“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写了一批勇敢的有性格的青少年,为保卫自己的国家而战斗的故事。小说的主人公在战争的环境中,逐渐成长为一个坚强的战士。我佩服姑姑有眼光,当年能把这样优秀的小说介绍给中国的青少年,就是如今,书中的许多情节还是能让我热血沸腾。前年三月,书出版了。我把样书和稿费交到姑姑手里的时候,她眉开眼笑地说:“小妹,这恐怕是我这辈子最后一笔稿费了!”我不知道如何应答,心里说,姑姑,别忘了,您今年都八十八了。
二
说了这么多,姑姑的本职工作我反倒一句还没提呢。其实这怪不得我,从我记事起,姑姑就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了。她和姑父表姐住在西城,那时候觉得那儿离东四太远了。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儿,星期日姑姑一家都会来东四八条看望爷爷奶奶,可也总是来去匆匆,几乎轮不上我这个小孩子和姑姑说上点儿什么。对于她的工作,我知道得就更少了。五十年代,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暑假里曾经去姑姑家住过一些日子,和比我大一岁的表姐宁宁一起玩。那时候我模模糊糊地知道姑姑在电台工作,具体做什么我还是说不上来。记忆中常常是我和宁宁睡下了,姑姑还没有回家;我们还没起床,姑姑已经去上班了。偶尔见着,看她一脸疲惫的样子,我会心疼地想:姑姑真忙啊,她一定很累。说不清是什么时候我才知道,姑姑是在中央国际广播电台的对外英语组工作,负责和英语地区听众的通讯。
一九八三年,我看到了姑姑写的散文《远隔重洋的拥抱》,对她的工作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在这篇文章里姑姑写道:每天早上,我走进办公室,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打开放在前面的信夹。来自世界各地的友情,裹着信任和关切,暖烘烘地迎面扑来。一位年轻的丈夫……一位老海员……一位失业工人……一位老听众……另一位老听众……还有一位老听众……文章的一开头,姑姑就用一连串的排比句,摘录了许多外国朋友热情洋溢的来信。看得出来,她和这些人已经是通信多年的笔友,虽远隔重洋,又未曾谋面,却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接下来姑姑写了好几个令人感动的故事,其中一个是关于美国宾州小镇上的一位教员和他的二十八个学生的:
美国阿姆布里奇的F先生,为了让孩子知道他们生活在怎样广阔的一个世界上,收录了电台对北美的一部分节目,在课堂上放给孩子们听,带着他们在地图上找到中国,找到北京。这些节目孩子们听了好几遍,还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自己的感想。F先生在来信中附了一沓大大小小的纸片,上面写满了孩子们的话:一个说,我最喜欢听的是中国的音乐和那个关于狐狸的寓言;一个说,中国的音乐真好。谁要是动了怒,听听你们的音乐,心情就会平静下来了。中国的音乐和我们美国的太不相同了。我长大了一定要去访问中国;一个说,你们介绍扬子鳄的节目特别有趣儿。一条鳄鱼能产那么多蛋,使我感到惊讶……于是电台决定为F先生和他的学生播送一组特别节目,并事先告诉他播出日期。特别节目播出不久,姑姑就收到F先生的感谢信和全班的合影。信中还说,听了电台为他的孩子们安排的特别节目,感到跟中国更加接近了。阿姆布里奇当地的两家报纸和匹兹堡的晨报和晚报,都报道了他和他的学生跟电台交往的经过,还刊登了孩子们戴着耳机听广播的照片……
在这篇文章的最后姑姑写道:我喜爱我的这份工作。日复一日,我阅读外国朋友的来信,品尝着从世界各地飞来的友情。这种时候,我常会想起在加拿大的那位G先生的意味深长的比喻(听到你们的呼号,我就像听到老朋友在按我们家的门铃儿一样,立刻站起身,打开大门,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我的老朋友……),对一个电台来说,尤其是对国际电台来说,还有什么比听众的热烈拥抱更可宝贵的呢?……
姑姑是在国际广播电台刚成立时去那儿工作的,去年建台60周年纪念日的时候,有记者来采访过姑姑,听说还录了像。我曾经问过姑姑,采访她的时候她都说了些什么。她说:老了,很多事记不起来了,当时说了些什么连自己都忘了。现在想起来,她刚参加工作的那个年代,现代化的传媒方式还没有问世,在我国的对外宣传工作中,国际电台的作用举足轻重,为此姑姑和台里的那些老同志一定付出了很多努力。说来也巧,就在今年的一月五日,中央国际广播电台特意派车来接姑姑,让她去参加电台老同志的聚会。她兴冲冲地去了,还捧回了一座特别贡献奖的奖杯。奖杯上刻着:感谢您为中国对外广播事业所做出的突出贡献。我们都为姑姑感到骄傲,觉得这样的褒奖她当之无愧。没想到的是,半个月后姑姑就带着这份荣誉走了。
三
近些天我把姑姑的那些文章找出来重读,在她早年的散文里又看到了《默想》,她写这篇散文时刚刚二十出头儿。其中的这几段我特别喜欢,就用姑姑的文字送姑姑走:
把光亮的开头比做人的初生,那么黑暗的降临就是人的结局。把人的一生看作长长的一天,那么安静地躺在坟墓中的时候,就是一天的结束,就是黑夜的开始;这黑夜将永远延续下去,再也不会天亮……
若是把人生的路程算作一天,那么现在太阳正高高地照着我,离开黄昏时分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但是,我终究会望见那尽头。一会儿,太阳西移了,影子转了向,渐渐地伸长;而当一切影子变得很长很淡的时候,太阳将突然消失在山谷里,一切的影子也就消失了,只剩下苍茫的暮色。这时候黑夜已大踏步向我走来,它将占有我的生命,直到永远……
不要在夕阳斜照的时候烦恼吧,那正该是休息的时候。要是曾经努力地过了这一天,正应该在夕阳的柔和的光辉之下,静静地享受些清闲了。草地也许散发出醉人的香气,就此舒服地躺下来,看看四周景物的清丽与幽秀,欣赏欣赏晚霞的浓艳与神妙。眼睛累了,就轻轻地阖上;心神倦了,就静静地睡去;在黑夜降临的时候,得到一个安静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