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邓仲先
今年11月,时逢西南联大五十周年纪念,我见到了任继愈先生写的文章,描述联大老师情形,另有一位当时的大学生描述学生生活。我读过他们的文章,想起许多往事。从前有许多朋友、记者曾经向谈起,要我说说过去的事情,可是我总觉得没什么可说的,那个时代的人经历的不都是那样吗?可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却想说了……
先说说我的家事。我的五世祖是清代乾隆时期的书法篆刻家邓石如,自号完白。我的父亲邓以蛰是完白公公的五世孙。
1915年,我出生在安徽安庆郊区白邻坂邓家大屋。全村人都姓邓。大屋比别人家房子大,而且房间也多。大屋门前有一池塘,对着池塘就是大门。据载是完白公公的儿子少伯公公置此屋,面积很大,大门右边有一大花园,有围墙,旁有池塘。墙内有竹林,花木很多,如芭蕉树、杏树、芙蓉花、桃树等。从大门进入经长廊就是正厅。正厅悬挂完白公公木扁长书字,正面有横幅。正厅右边有一小院,两间屋是我、妹妹、稼先出生地,厅的左边屋是祖母居住。每个屋都有小院,院子有大棵桂花树,开花时节特别香!正厅后面房屋很多,是各房人们的住所。我住的房子通花园,路经小厅进花园,经两棵大腊梅,时逢开花特别香。
我五岁时到安庆城里,住在外祖母家,读私塾学校一年。父亲由美国回国,他在美读哲学学位,后在哥伦比亚大学教书两年,因我和妹妹到了应该上学的年龄,所以回国,也许也心疼母亲辛苦照料家。父亲回国后祖母逝世,在家呆了年余,稼先出世,在稼先八个月时,我们全家到了北京,那一年是1925年。
父亲在北大任教,我在府右街读小学二年级,妹妹茂先读一年级。我们家住北长街40号,因为是新盖的房子,所以房租很贵,每月大洋40元。此房靠近中山公园后门,每天母亲携稼先到公园走走。不久北大欠薪,我们搬家到地安门附近椅子胡同,每月房租28元,我读培元小学三年级,校址在灯市口。读完四年级,那时北大发的工资不能糊口,我们全家赴厦门,父亲在厦门大学教课。那时大学校址设在半山上,能吃饱饭,但买不到东西。母亲不服水土,生活不惯,她有哮喘病不能起床,未到一年我们离开厦门大学。归途半路遇作家丁希林先生,他也离开厦门大学。那时我们全家暂住上海,父亲给晨报副刊写文章维持生活,一天接到四叔邓季宣从法国回来的信(四叔在法国留学13年),父亲带我到码头去迎接他,遇到蔡元培先生接他的女儿。父亲和蔡先生聊天,四叔带我到船上参观。海船好大,我上了船,船身很大,头等舱位很考究,设有舞厅,还能看电影。
在上海,四叔住我家,那时我们住霞飞路合泰坊(现在是淮海路),因为附近无小学,我在附近一个中学读初一。罗家伦先生担任清华大学校长后,聘请父亲为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当时父亲接到南京大学、武汉大学、复旦大学等学校聘书,而我们全家都喜欢回北平。回北平后先住清华西院九号,杨武之先生住十号,我在清华校内成志小学读五年级,体育名教授马约翰先生教我们体育,因为他的女儿马美丽在成志小学读书。一年后父亲兼北京大学哲学系主任,所以我家搬进城,住西城区北沟沿甲十二号。我读师范大学附属小学六年级,名演员舒绣文和我同班。小学毕业后我同妹妹先后考取师范大学附属女附中。
我读高中时就帮助母亲料理家务,那时稼先四岁多,整天玩耍,弹球、抖空竹等,我同班同学路淑言家中为她弟弟和外孙请了一位老先生教他俩古文。我和父亲商量让稼先加入路家老先生班同他们一同念古文,父亲同意,路家先生也同意。稼先读了一年多,当时读完《诗经》、《尔雅》、《左传》等古文,稼先在父亲面前可以整本书地背诵。他很聪明,记性也好。
稼先六岁时就该上小学了,就在丰盛胡同对过南半截胡同小学读一年级。这个小学就在我们家住处对面街边,因为距离家近。一天到了该放学回家的时候,稼先尚未回家,我即到学校找他,见他站在教室外,老师在教室内,我问老师为什么已静堂,还没有放他回家,老师说他在教室玩球,将教室窗子玻璃碰碎,罚站。我立刻赔了玻璃钱,携他回家。过了一学期,稼先转学到府右街四存小学,毕业后,考取西城口袋胡同志成中学。志成中学校长很能干,学生也很多,但是私立学校以学费办校,为了经费,收的学生水平参差不齐。因为志成中学靠近我校附中,我比较了解志成学校一些学生的成绩情况,于是同父亲商量,让稼先转到绒线胡同崇德中学(今三十一中)。崇德是教会学校,必须住宿,管教很严,母亲为住校吃住不放心不太赞成,我说服母亲,告诉她杨武之先生的儿子杨振宁、郑侗孙先生的儿子郑式诚都在崇德上学。我同学哥哥的同班同学路松青的同学李先生在崇德教数学。李先生考了一下稼先算学成绩,很满意,于是稼先入了崇德中学。杨振宁比他高一班,他俩很要好,我经常到学校探望他,他们俩总在校园中打墙球。
稼先读到高一时,日本小鬼子发动卢沟桥战争,崇德中学被迫停办,那时日本已侵占北平。北平沦陷前,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师生组织步行去湖南长沙,在那儿复课。北平被日本鬼子侵占之后,市面由他们摆布,清华大学由叶企孙先生留守,暂维持学校。父亲、张子高先生等数位老师因年老体弱,不能步行随大队去长沙,每月由叶先生送来生活费。没有多少日子,在日本鬼子铁蹄之下,叶先生只得回长沙归队。
家中生活无着,幸而我在朝阳大学毕业。朝阳大学是所私立学校,专长法律系。毕业后我在金城银行附属单位小本借贷处工作,地址在灯市口。每天上班乘有轨电车,走路穿过丰盛胡同,乘有轨电车直接在灯市口下车,就到了办公室。我在调查组,工作还很顺利,每月工资25元,每月发一袋面粉或半袋米,中午管一顿饭。这样可以为四口之家糊口。
当年稼先14岁,因崇德中学被迫关门,他又回到志成中学读高二。一天湖北汉口陷落,沦陷区“庆祝”,北平各中学领学生上街“庆祝”,稼先在学生队中将小旗子丢掉,老师发觉后见父亲,劝说让稼先避避风险。
父亲叫我带稼先离开北平,当时我的工作由妹妹茂先代替。我离开银行赶紧准备带稼先到后方,于是办离开北平手续。先到西城区毛家湾出境办公室,一位胡先绣先生管理离北平手续。胡先生问我去延安?去昆明?我回答延安无熟人,昆明是清华大学迁去之地,熟人多,我去昆明。他与我联系去昆明的团体,不久加入了一个由13人组成的去云南昆明的小团体,其中一位萧姓先生代办离北平的手续。这个小团体中我最熟悉的朋友是汤用彤先生的夫人。汤伯母为人热情,同路为伴我很高兴。当我们13人从塘沽上船时,所谓离北平过境,汉奸盘查每个人,询问去向。那位萧先生为我们13人填的上海地址,全是上海金神父路。当时排队时我站在第12位,稼先最末,第13位。汉奸问我:为什么都是金神父路?你们俩与他们什么关系?当时我回答:我俩和这些人住一个大院,因为邓稼先母亲病重思儿心切,所以我送他回上海!汉奸看我和颜悦色,他内心或者有些同情?不想过于刁难,也就马虎过去。在塘沽我失掉衣箱。到了上海我和稼先住在胡适伯伯家。那时胡伯伯已去美国,胡伯母很热情地相待。我们在上海住了一个多月后,同汤伯母一家四口(有汤一介、汤一玄和一位二妹)同到昆明,乘的是货船,在香港停留四天卸货。我和稼先大逛香港,那时英国鬼子侵占香港,卸货工人露宿屋檐下,将掉到地上的米扫起来用小炉子煮来充饥。香港人贫富悬殊,谓之不堪回首!
离香港路经越南海防、河内两地,汤用彤伯伯到海防接汤伯母,我们在海防过境。那时越南是法国殖民地,海关法国鬼子也是强盗,检查行人的行李,什么好的东西都没收。当时我想,一个国家没有主权被人侵略是多么的痛苦,不斗争如何生存?!
平安到达目的地昆明,我和稼先暂住昆明定花巷,不几日经陶孟和伯伯介绍,我到昆明郊区马街子电池厂工作。我分在审核科,以查账为主。我在北平已做过工作,对工作相应顺手,不觉困难,每月工资80元,借住同事空屋一小间,很方便。安排好工作后,就忙于安排稼先到四川重庆江津。安徽国立九中从安庆迁到重庆江津,稼先入九中高三,因为四叔邓季宣是九中校长,临行时父亲嘱咐让他读九中,自家人好照顾。当时父命难违,其实我因丢失衣箱,在上海买了一些衣物,钱已花尽,大家都穷,怎好借贷?幸而我已工作,天无绝人之路,幸哉!
抗战期间我在电池厂工作很顺利。每逢星期日,有时进城各家走走。常去城内陶伯母家(沈性仁),也去张奚若张伯母家,她们都对我热情相待!汤伯母因躲警报住昆明宜良,有时我也小住。
在那个年代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传统之下,我经汤用彤伯伯介绍相识联大物理学教授郑华炽,相交一年后与他结婚。
因昆明警报频繁,北京大学在四川叙永设立分校,当时杨振声伯伯负责校务,郑华炽负责教务。不到一年回昆明。这期间顺路去四川江津,去江津正适春节,人很多,从重庆到江津,轮渡过江,要乘小船。幸而在重庆街上遇同学王泽熏,她在重庆法院工作。我们在法院小坐,她派法警送我们过江(江津),我和华炽上了船,因人拥挤,书箱仍在岸边,幸而法警送我们渡江,第二天稼先和华炽去取书箱,在江津小住。二伯父邓仲纯在江津开了一个延年医院。在江津看见了陈独秀先生,二伯父和他是至交,因陈独秀先生是我祖父的学生。
初到重庆遇敌机轰炸,我们人地生疏,只有随人们避入防空洞内。洞内有百人之多,我们在昆明没有防空洞,遇到警报只是跑到郊区随地而坐,等解除警报回城,那时生命真是听天由命。
稼先在四川江津一年后高三毕业,当年报考昆明西南联大,适逢敌人飞机频繁轰炸重庆,未赶上联大当天的应考期,过后只剩同济大学一个学校报考,无办法只能暂时报考了同济大学,应试后被录取。
那时我已回昆明,我写信叫他不要到同济大学报道。我给教育部司长吴之椿伯伯写信,叙说我携稼先到后方,主要负有他前途的一切责任,如若稼先在重庆同济大学读四年,我怎么照顾他?吴伯伯很同情,当时就写信给西南联大,试读一年。稼先只试读半年,各科成绩优越,转为正式生,我和他都在昆明,我心安矣!
我有时去联大学生宿舍,取被子和衣服为稼先洗补,缝补袜子时最多。
由四川叙永回昆明后不久,我在昆明金碧路一家兴昌汽车零件公司工作,此工作是一位马街子电池厂同事介绍的,负责门市部会计工作,中午管饭。我住昆明节孝巷,每天由家到公司只用20分钟就走到,昆明城很小。
从叙永回来后警报不断,我们俩天晴时往外跑。北京大学在郊区岗头村有个小栋土草平房,遇到晴天警报时我们常去岗头村,为的是可以在杨振声伯伯处或者饶毓泰先生处吃顿饭。只见吴大猷先生一边写作,一边炖肉,为吴太太阮冠世调养肺病。这一小栋屋子有张景钺先生、崔之兰先生、张廷谦先生、戴修瓒先生和女儿戴惠本,她和我是同班同学,已婚并有子,她的丈夫也在一起住。北屋三间是蒋梦麟校长住。我记得距草屋不远有一小物理系实验室,虞富春和江安才两先生掌管。
在这期间,我、华炽、稼先都病倒了!华炽、稼先他俩同时得了班疹伤寒,我得了疟疾。我从联大宿舍把稼先接回家养病,三人同时生病,狼狈极了!伤寒病主要靠饮食,每天只喝稀粥,养了月余病愈,健康渐好。
战事接近尾声,国民党疯狂迫害进步人士,常在大学抓进步学生。我知道稼先是活跃学生运动中的一员,当然我只能默默于心,无话可说。见稼先告诉他注意安全,我俩离家,不能让我一人回家,怎么向二老双亲交待?
战事将要结束,闻到我住处北门街书店李公朴先生和闻一多先生遇刺,国民党政府与人民为敌,处处伸黑手,阴谋刺杀进步人士。
战事结束后,北大、清华、南开各回自己的学校。杨振声、郑天挺、郑华炽先回北平安置复校事宜,我独自带着幼子郑声远(他是1943年出生,当时两岁)到重庆等军用飞机回北平。乘飞机人太多,不能携带行李,我有一衣箱,在重庆抱着孩子时将它卖掉,在一小旅店等候飞机一个多月。终于抵达家中与父母相聚,天伦之乐,欢快之极!
不几日,稼先护送一位有病的老师返北平,当年稼先在联大毕业,北京大学聘请他任物理系助教。各校大致就绪,恢复上课。
稼先已20多岁,朋友们为他介绍女朋友。北大一位同事为他介绍一女士,她们见面后,我问他姑娘如何?他回答我:“擦那么多脂粉,差点儿把我熏跑了!”
北京大学有一宿舍在府学胡同,住了20多家老师。当时住有胡世华、马杏仁、张龙祥、许德珩、郑华炽、游国恩、缪朗山、钱学西、卞之林、阮为周、罗士伟、管玉山、周钟谋、毛子水、王铁崖、袁朝清、汪宣、韩寿先、杨人便等各位老师,大家相处和谐,大院各家没有围墙,天天可以见面,孩子们在院子玩耍,十分和气!解放后,大家各奔东西,郑华炽分到北京师范大学物理系任教。
那时我和许德珩先生的住房紧邻,许伯母劳君展先生和我常见面,她是法国留学生,专长数学,在大学教书,为人和蔼可亲。那时稼先常回我处吃晚饭,所以许伯母见过他。许伯母见稼先一表人才,知道他教书很认真。许伯母有一女儿叫许鹿希,学医。我和稼先说劳君展先生很看重你,是否你班上有一女生叫许鹿希?他回答我班上有两个女生,一个叫周北凡,一个叫许鹿希,这两个女生在班上功课都很好。经过我和许伯母劳君展先生促成,稼先和许鹿希成为终身伴侣。
稼先助教两年后考取留学美国,读普渡大学,在美学习两年,完成博士学位,美国教授劝他到英国深造。当时因国内急需科学人才,稼先未去英国,匆匆回国,当时他只有26岁,人称他娃娃博士!
稼先回国后,经钱三强先生介绍,搞核工业。一天彭桓武先生来看华炽,走时我送他出师大小北门,途中我和他聊天:现在你可以休息一下了,稼先继续你的工作。他对我一笑。
稼先离开人间,我为之痛心之极!!在追悼会上见到他的同事,不堪回首!伤哉!痛哉!无可奈何!
邓仲先(1915-
),为清代书法、篆刻家邓石如六世女孙。其父邓以蛰是中国现代美学奠基人、美术史论家。其夫为我国著名物理学教授郑华炽。邓仲先为邓以蛰先生长女,下有妹妹邓茂先、大弟弟邓稼先、小弟弟邓槜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