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10 孟庆德 长白山人
钱锺书 图片源自网络
若是司马迁走至现在,也会赞成市场经济的。《史记·货殖列传》在列出许多商品之后说,这些“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徵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徵贵,贵之徵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钱锺书对此传有好评,在《管锥编》中写道:“斯《传》文笔腾骧,固勿待言,而卓识巨胆,洞达世情,敢质言而不为高论,尤非常殊众也。夫知之往往非难,行之亦或不大艰,而如实言之最不易。”
着实不易,在司马迁看来很自然的事,说出来却为班氏父子所不喜。钱锺书说:“按自班彪论《史记》‘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后汉书·班彪传》),其子固《汉书·司马迁传·赞》亦讥此篇‘崇势利而羞贱贫’。”后来又有个叫李觏的,甚至说司马迁“闻道寡”、“猖狂”,其实他们是见字即恼,于司马迁的文字并未看出究竟,和现实生活也脱了节,班氏夫人炒菜有缺,也未必不打发孩子去打酱油,只不知那时有酱油没有。西汉人史游《急救篇》中有“芜荑盐豉醢酢酱”,据说酱油就是从这“芜荑盐豉醢酢酱”的“酱”中来的,《汉书·艺文志》有“《急就》一篇,元帝时黄门令史游作”,史游之作应在有“酱”之后,班氏应该也吃了近似酱油的东西吧。
司马迁却似知道后人会有话说,在《货殖列传》中早已有言。钱锺书录之如下:
身贫亲老,妻子软弱,岁时无以祭祀、进酒醵饮食,被服不足以自通,如此不惭耻,则无所比矣!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
通行本《史记》与钱锺书所录略有出入,“身贫”为“家贫”,“岁时无以祭祀、进酒醵饮食,被服不足以自通”为“岁时无以祭祀进醵,饮食被服不足以自通”。
钱锺书拈清人焦循《易馀籥录》一段话支持司马迁:“儒者固不可得非义之利,然养父母,蓄妻子,讵可不讲生财之计。譬如老母病,须服人参,得则生,不得则死;为人子者,遂心安而忍之乎?”
不知司马迁写“家贫亲老”这段话时想没想到颜回,也许想到,不方便说吧。钱锺书于说《史记》时不忘小说,引《醒世姻缘传》第三三回《劣书生厕上修桩,程学究裩中遗便》篇首语言道:“圣贤千言万语,叫那读书人乐道安贫。……我想,说这样话的圣贤毕竟自己处的地位也还挨的过的日子……连稀粥汤也没得一口呷在肚里,那讨‘蔬食箪瓢’?……孔夫子在陈刚绝得两三日粮,……我想那时的光景一定也没有甚么‘乐’处。倒还是后来的人说得平易,道是‘学必先于治生’。”钱锺书真是好记性,所引文字与小说通行本原文乃至断句也略有出入,应是凭记忆写下来的吧。
童言无忌,写小说的说话也直,蔬食箪瓢,直是把子曰“回也不改其乐”给批评了。颜回对老师很有礼貌,总是顺着,对父母应该也差不了,这却是精神的,经济上怕就没法说了。颜回不改其乐,年轻轻的却让老师哭他。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司马迁看到的,董仲舒也看到了,他说:“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隄防之,不能止也。”
教化隄防,或有《货殖列传》“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的意思,但是欲“止”,不知是否有史迁“最下者与之争”之意,止得久了,就成死水了。
仅凭教化,怕是不行。《货殖列传》有话:“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埶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偏与人性相逆,如何能化,长此以往,化人者非伪也畸,社会也多说一套做一套。
不用受“五四”影响,古时早有人对儒家教化不以为然,治世之法若于世无补,总有人要说话的。荀子言“人性恶”,有人比荀子走得更远,《管锥编》摘晋人仲长敖《覈性赋》:“赵荀卿著书,言人性之恶,弟子李斯、韩非顾而相谓曰:‘夫子之言性恶当矣!……’荀卿曰:‘天地之间,兆族罗列。……裸虫三百,人最为劣;爪牙皮毛,不足自卫;唯赖诈伪,迭相嚼齧。总而言之,少尧多桀,但见商鞅,不闻稷契。父子兄弟,殊情异计:君臣朋友,志乖怨结。邻国乡党,务相吞噬:台隶僮竖,唯盗唯窃。面从背违,意与口戾。……周孔徒劳,名教虚设。蠢尔一概,智不相绝,推此而谈,孰痴孰黠。法术之士,能不噤齘?仰则扼腕,俯则攘袂。’”
古人并不纯厚,早已不是东西,就是文人,也有调皮捣蛋的,向圣人话里钻空子。针对孟子“万物皆备于我”,《管锥编》拈两例:施彦执《北窗炙輠》卷下记周正夫释之曰:“所谓‘狠如羊、贪如狼’、‘猛如虎’、‘毒如蛇虺’,我皆‘备’之”;李治《敬斋古今黈》卷二亦曰:“焉知‘万物’之中,不有至恶者存乎?”
这些似皆可视为对儒家教化有所怀疑。钱锺书看得明白,仲长敖的文字,“‘周孔徒劳’两句谓儒家教化不克奏功,‘法术之士’四句谓法家洞察儒术之误,言外谓必以严刑峻法治之耳”。
教化不行,便施以棒,一使之伪,一使之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