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岩 文
钱钟书去世后,法国总统希拉克特意发来唁函,对钱先生的过世深表哀悼,并说:「在钱钟书先生的身上体现了中华民族最美好的品质:聪明、善良、开放和谦虚。法国深知这位20世纪的文豪对法国所作的贡献。」
钱钟书在法国的留学经历,使得法国人对钱钟书有一种特殊感情。不过,法国学者最钦佩钱钟书的,还是他对法国文化的深入理解和渊博学识。小说《围城》的书名,就脱胎自法语「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assiegee),意思是说「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反映了人性的盲目与混乱。
钱先生另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百合心》的书名,也脱胎于法文成语(Lecoeurd
artichaut),意思是说人心就像一朵百合,总是层层剥落,最后成为虚无。钱先生在《谈艺录》的补订本里曾经引用过法国当代文论家罗兰.巴特(R.Barthes)《风格及其影像》中的一个论断,说诵诗读书都不应局限于文字的表面,而应该超越文字表面,去领会文字背后的精神实质,因为由文字组合而成的「本文」有一个特点,就是其结构「犹玉b层层剥揭,内蕴核心,了不可觅」。这样一个思想,法国哲学家德里达(J.Derride)在《写作与差异》中也有过类似的表达。《百合心》这个书名,就颇有后结构主义的味道,也就是更强调过程和结构,而不是强调实质与结果,因为结果与实质总是随著结构的剥落过程消失掉。
提炼法文化融入中文
钱先生的法文造诣非常高。他常常通过对一些法文字词和成语的辨析、运用,提示出其中的思想意义,造成一种奇异的修辞效果。《围城》和《百合心》的运用,就属于这种情况。再比如,形容一个人过分地弯腰鞠躬,他就说那得用法国俗语所谓肛开臀裂(saluerculouvert)。形容某个女人身体消瘦,他引用法国戏剧家贝恩哈特(Sarah
Barnhardt)的话,说「腰身纤细得一粒奎宁丸吞到肚子里就像怀孕」。形容饿肚子,他说:法国人所谓「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还不够亲切;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长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没有面包吃而失眠的夜那样漫漫难度。
看得出,法语文化确实是钱钟书文学创作的重要灵感源泉,也是他知识系统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将许多法语文化运用到中文写作中,可以说是达到了真正的「化」境。在《围城》里,钱先生让苏文纨这位法国里昂大学的女博士用法语来向意中人方鸿渐谈情说爱,因为靠著外国文来表达爱,正像政治犯躲在外国租界里活动,既安全又可靠。可是方鸿渐并不爱这位虽研究法国文学却作了一篇《中国十八家白话诗人》论文的高贵女博士,有一次竟然急得讲起抽去了脊骨的法文:「苏小姐,咱们讲法文。我--我爱一个人,--爱一个女人,另外,懂得原谅,我求你一千个原谅。」为表达放浪女人鲍小姐的南洋口音吐字不清,他写道:「东坡」两个字给鲍小姐南洋口音念得好像法国话里的「坟墓」(tombeau)。在这样的描写中,法语成为了制造情节冲突、营造修辞效果的极佳工具。
进入诗王国的引导
正如希拉克总统的唁函所说,钱钟书确实对许多法国作家和哲学家非常热爱。他对法国文化的掌握了解,达到了令人非常吃惊的程度。
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的法国文学专家罗新璋说,《中国文学》杂志法文版创刊时,涉及中国古典文学的翻译,全都请钱先生审核。有一次,法文专家巴农改了一处柳宗元散文的钱先生译文,钱先生说,他改错了,这是「oxymoron」(矛盾修辞法),不宜粗线条处理。第二天巴农查了字典后承认,过去自己并不知道这个修辞术语。又据社科院的赵一凡博士讲,钱先生对法国伏尔泰等的哲理小说就具有深厚兴趣;要了解钱先生的哲学观和人生立场,伏尔泰的《老实人》不可不读。
法国人对钱先生的著作,是非常重视的。1983年,法国学者皮埃尔.里克曼斯率先用法语介绍了钱钟书关于诗与画关系的著名文章。三年后,法国人出版了《诗学五论》,收钱钟书《中国诗与中国画》、《通感》、《诗可以怨》、《宋诗选注序》与《谈艺录》开篇的《诗分唐宋》。书的前言说:「如果没有钱钟书,没有他在北京清华大学与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多于四分之一世纪的工作,中国文学的未开化状态恐怕会持续好多年。」又说钱钟书的著作能够「引导我们进入诗人的心灵和诗的王国,从而使我们叹为观止」。
应授予诺贝尔奖
法国学者对《围城》给予很高评价。法国汉学界早已熟知钱钟书。西蒙.莱斯断言,钱钟书无可辩驳地是中国文坛最引人注目的、最出色的人物之一。其他中国小说所缺,却为《围城》所有:它形式完整,严谨的结构使各章混成一体;它气势雄浑,凝重集中,从日常琐事中提炼出了宏伟的画面,铺排成连绵的故事。钱钟书以其渊博的学识,凭借其贯通中西学典籍的功力,大胆而出色地向读者对照比较。故若不借助于这位专家中的骄子的启蒙去涉猎中国文学批评,实乃一大憾事。有的法国学者甚至呼吁:应该授予钱钟书诺贝尔文学奖。
摘自《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