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的一段精神恋爱
金克木迟迟下不了决心结束爱情的长跑,结果用了一生来证明。(资料图/图)
(本文首发于2017年6月1日《南方周末》)
金克木的这段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并没有因为双方的结婚而断了联系。两人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夫,他们的友谊却称得上地久天长。
金克木笔下的故事,源自真实又非常传奇动人,可以一读再读。
他的《保险朋友》(收入《书外长短》)写他在北京、南京、长沙、昆明一路结交的女朋友们。这是他人生中闪过的一连串难忘的影子,也成为读者心目中难忘的影子。影子的特点是影影绰绰,但又是那么难以忘怀,由作者几十年后写出来,依然那么生动和形象,宛如初见,拨动心弦,读者虽然看不真切旧日的衣香鬓影,如花笑靥,却也同样感动同样难忘。可惜文中没一个真名实姓,都是英文代号,对于喜欢索隐的读者,不免要费一番手脚和脑力。
这里专讲化名Z的那位,金克木最主要的“保险朋友”。
所谓保险朋友,金克木这么说:
有一个保险的女朋友,一来是有一海之隔;二来是彼此处于两个世界,决不会有一般男女朋友那种纠葛。我们做真正的朋友,纯粹的朋友,太妙了,不见面,只通信,不管身份、年龄、形貌、生活、社会关系,忘了一切,没有肉体的干扰,只有精神的交流,以心对心,太妙了。
这差不多相当于我们后来盛行一时的“笔友”,或者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对象。
两人是在北京大学的课堂里结识的,时间在1934年。Z是天主教会办的圣心女校毕业的富家女,法语很好。金克木到大学蹭课,在法语课堂上结识了Z,Z又拉他到戏剧课堂听课,两人情愫暗生。
学期结束了,最后一堂课。“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最后出来”,在金克木笔下,这一幕化作两句诗:
记得我们并肩走过百级阶梯,
记得你那时的笑,那时的春衣。
随后,Z去日本留学,大概是Z看出了金克木的顾虑,又不想失去两人之间的默契和友谊,Z向金克木提议:“你只管把我当作保了险的女朋友好了。”两人之间开始了长达五十七年的通信交往。“北平同学半年,九龙见面一年,断绝又接上,接上又断绝的通信五十七年,见面,有说不完的话。不见面,见心,心里有永不磨灭的人情。”
因为卢希微,萧乾与金克木有了交集,成了钱锺书所谓的一对“同情兄”。(邓伟/图)
直到1990年,两人都是桑榆暮景,Z写信给金克木:“以后我不写信去,你就别写信来。这个朋友总算是全始全终吧?”
金克木和Z的故事,当年他遇见吴宓后,曾向吴宓和盘托出,分享了自己内心的秘密。
Z是谁呢?最终,由吴宓把谜底揭开了。
1941年5月25日《吴宓日记》载:
金克木来,盘桓倾谈终日。
金克木读宓近年诗稿。宓则读彼之石印《诗集》。彼旋以诗中人卢希微小姐(Sylvie)之照片多枚示宓,而述其历史及心情。盖此小姐屡次曾对金倾心,而金之态度为“我决不与伊婚。让伊去嫁她的表兄。故上次伊自日内瓦来函,我复信云:我已死去。——我爱伊深至,为此爱作了这许多诗诉苦。而终不肯婚伊。这样做法,我正可维系着伊对我的爱情。我将随便娶一能煮饭洗衣之太太,买一丫头来做太太亦可。”
原来,Z就是卢希微,就是金克木石印诗集《蝙蝠集》中再三吟咏的“诗中人”。所谓多枚照片,《保险朋友》中也有记载,卢希微到日本去后,曾寄给他三张照片,一张是在日本房子的廊下,对面站着;一张是坐着,对着打字机,侧面;一张是孤单地坐在椅子上,正面。
在吴宓笔下,金克木不肯和卢希微结婚的原因,似乎只是为了能长久维系“伊对我的爱情”,难道结婚真是爱情的坟墓,会即刻亲手葬送爱情?而在《保险朋友》中有三个说法值得注意:
其一:两人告别时互通姓名,“她也迟疑一下才说出名字。她忽然变得口气严肃,甚至是严厉:‘你没有听到别人讲我?’”
Z似乎对自己的口碑有所担心。
其二:Z到日本后,寄了三张照片给金。金克木看了照片后,议论说:“她这是告诉我,她并不是沙鸥描写的‘风流小姐’吗?”
金克木多少听到了一些于Z不利的风言,影响到自己的抉择。
其三:“实际不能说她不信我,而是我不信她。”“我相信的,往往不可信。我不相信的,反而是应当相信的。Z是真心朋友,我现在知道了,用一生的过程证实了,太晚了。”
金克木迟迟下不了决心结束爱情的长跑,结果用了一生来证明。
然而,吴宓记下的金克木口中所说:“我将随便娶一能煮饭洗衣之太太,买一丫头来做太太亦可”,也正见金克木情爱方面的幼稚和回避真实内心的倾向,甚至有自卑心结,使得他依违其间,不敢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他最终也并没有娶一个煮饭洗衣的丫头,而是迎娶了唐长孺的妹妹唐季雍。
金克木在《孔乙己外传》中附录了卢希微的半张照片,并从卢希微的日本来信中节选了一段文字:“有人强要我的照片,我剪破了。这完整剩下的部分就寄给你吧。”(资料图/图)
金克木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他的《风烛灰》一书有一个附录,收录了他在1945年致沈从文的一封信,其中有这样有趣的一段话:
树臧兄消息闻之甚为欣慰,前杨刚过印时已曾言及,马耳来时又说其不可靠。今既有所归,无论他人谓之何,如愿即是幸福。弟自昆明一见之后,未能忘怀,并无他意,只觉歉仄于心。杨刚曾问:“是否有报复之意?”自忖(原作“付”,笔者改)实无。今闻证实此讯,如释重负。卢君近闻已在日内瓦与使馆中人订婚,或已结婚。此乃大幸事,弟亦随之而获“解放”。弟不知萧郎知之否耳?其表兄(追之十余载)去岁亦在渝与粤女结婚。此一重公案告一段落,所余者萧与某两个聪明的傻瓜而已。
该信后金木婴有个附记,对文中提到的名字稍作解释,如——
树臧:王树藏。又名王长华,西南联大毕业生。
杨刚:著名记者。当时为《大公报》驻美记者。
马耳:叶君健。笔名马耳,文学家,翻译家。
卢君:北大学生,留学欧洲。
萧郎:萧乾。著名记者,文学家,当时为《大公报》驻欧洲记者。
这个注释相当简略,不足以全面了解上引此段说的是什么,所以我在这里必须再加说明。王树藏是萧乾的前妻,萧乾在香港为了追求“卢君”,最后离婚,两人分道扬镳。卢君就是上面所说的卢希微,在萧乾的文章中则称为卢雪妮,其实是同一个人。萧乾在香港追求卢希微之时,正好金克木在昆明结识了王树藏,故有杨刚此问:是否有报复之意?
怎么报复?大抵是说:你想不想追求王树藏以报萧乾追求卢希微之仇?
就这样,萧乾与金克木有了交集,成了钱锺书所谓的一对“同情兄”。一个是有妇之夫萧乾,一个是已经七八年通信,相知有素的保险朋友,而卢希微还有一个追求了她十多年的表兄。至1945年金克木写这封信给沈从文,一切都有了分晓:王树藏与萧乾分手,和别人重组了家庭。萧乾追求卢希微未果,去了英国。卢希微的表兄选择了一个广东女子成婚,她最终选择了使馆中人。几年后,金克木也找到了归宿,和唐长孺之妹唐季雍结了婚。
金克木的这位保险朋友并没有因为大家结婚而断了联系,她真的成了金克木一生的保险朋友。两人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夫,他们的友谊却称得上地久天长。
不过,两人的友谊也历经风险,抗战中,金克木在长沙,卢希微在香港,萧乾攻势凶猛,“香港寄长沙的信中有了这句话:‘我有点怕,这个保险朋友有点不大保险了。’”后来,金克木到了香港,到卢希微的住所会面,“这时的友情已经大非昔比了,不过还是朋友。”
金克木到太白楼学士台,准备上到屋顶。“我迟疑着上楼时,一个很年轻的青年下来,和我擦肩而过,好像是瞪眼看了我一下。”这个青年是不是萧乾?金克木没有说,他只说:“她有的是追她谈爱情谈婚姻的人。”
金克木写保险朋友一文,写了很多动感情的话,表达了他一生挚爱卢希微的感情,金克木的文章一般都是收敛的,只有此文,情感很浓烈,遮也遮不住,因为卢希微,金克木的人生有了别样的经历。
萧乾 (2016-01-24 15:55:34)转载▼
萧乾
著名记者萧乾是苦孩子出身,半生漂泊。年轻时他一度从北京到广东去做小学老师,爱上了班上一个女同学。这个女同学的身世非常悲惨,被父亲和继母虐待,不堪忍受,就投靠了一位四十多岁的老板,靠他的接济念书。萧乾与她相恋,偷偷计划以后翅膀硬了远走高飞。但是等萧乾到北京读书后,那位女同学的处境就每况愈下,越来越不得自由。萧乾忍不住再次南下,打算不顾一切和她一起去南洋,但这个女同学却临阵退缩,放弃了这个不现实的计划。
萧乾从燕京大学毕业后成为《大公报》记者,一次在采访途中结识了一个女学生王树藏(又名王育常、王长华)。萧乾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小树叶。两人恋爱、结婚,但婚后总是两地分居。抗战爆发时,小树叶还在上大学,随着很多机构撤退到昆明,稳定下来后继续读书。萧乾这时却被派到了香港。结果在香港,萧乾爱上了一位美女卢雪妮。这位雪妮女士谈一手好钢琴,还精通法语,当时吸引了不少男子的追求。偏偏她也看上了萧乾,和他越来越热。雪妮对萧乾究竟有几分真心不得而知,萧乾对雪妮却是难以自拔,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决定和小树叶解除婚约。但是他这种见异思迁的做法却遭到几位好友的严厉批评,杨振声、沈从文等人都不支持,巴金更加生气,因为小树叶和他的未婚妻萧珊(陈蕴珍)是闺密,他在感情上更支持小树叶。而且在这些旁观者看来,雪妮根本不如小树叶那么踏实可靠。
萧乾本来想不顾一切和雪妮在一起,但是等小树叶平静地答应退出后,他却被沉重的负疚感所折磨。正当他被这场婚外恋搞得不知所措之际,这时正好有个机会,他就干脆到英国去了。在英国,因为时局混乱,他连续几年失去了同国内的联系,雪妮和小树叶都没有音信。等他终于听到一点消息,却都令他五雷轰顶:小树叶和别人结婚了,雪妮也和别人结婚了。
经历两场情变的打击,萧乾在英国很快就和一位新认识的格温姑娘结婚了。格温是中英混血,不会讲中文。战争结束后她跟着萧乾来到中国,但因无法适应中国的生活,一回国两人感情就出现裂痕。这时,还有一位第三者趁虚而入。原来,格温在上海生孩子的时候,给她接生的一位王大夫主动提出把格温接到自己家里去住,便于照顾。萧乾当时还对王大夫满怀感激,却没想到王大夫居然与格温有了私情。这段婚姻在五年后终于画上句号,格温把孩子留给萧乾,离婚后自己回英国去了。
萧乾的后半生还是比较幸福的。共和国后,他“名声不好”,还带着个孩子,却遇到了翻译家文洁若,终于建立了一个温馨家庭。两人于1954年结婚,共同走过四十五年,直到萧乾去世。文洁若很爱萧乾,写有大量回忆文章。 民国女子,很多都是学校迷。王树藏和萧乾结婚,却仍保留着读书的权利。婚后不久,她便赴日本读书。七七事变,王树藏回国,与失业的萧乾逃难到武汉。正在编中小学教科书杨振声和沈从文收容了二人,一起度过艰难的8个月。这也是他俩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1938年8月,小两口辗转到昆明。王树藏改名王育常,进西南联大历史系,萧乾只身赴香港编港版《大公报》文艺副刊。
王育常相貌端正,诚实,朴素,大方,少语,是公认的好姑娘。她和陈蕴珍成为莫逆之交。形影不离的两人搬出女生宿舍,受邀住在沈从文家的一间房子。一度,这里是文坛一景:陈蕴珍埋头给巴金写信,王树藏捧读萧乾的香港来鸿--因为视力不济,她总将信举在眼底下,友人笑其是“闻信”。
一间狭小的屋里盛开着两朵文艺爱情花。
后来翻译〈呼啸山庄〉的杨苡加入,铿锵三人行形成联大独特风景线。陈蕴珍最小,王育常遂以“小三子”呼之,这个打着浓浓友情烙印的昵称后来演变成了“萧珊”。陈蕴珍总是喊王育常姐姐,她的确像邻家姐姐,对男女同学关怀备至,大家便都唤其“姐姐”来。可想而知,王育常的亲和力有多强。
恩师沈从文、铮友巴金都对王育常抱有好感。在他们眼里,这是一个像红高梁般朴实、黄金作心肠的好姑娘。商人重利轻别离,好姑娘王育常重读书而轻别离。“轻”的直接后果是她损失了一代才子,一朵花未绽开便凋零,一段恋爱尚未来得及开展便夭折。
萧乾就读崇实时,一个美国教育家曾对学校的一部分学生进行智力测验,萧乾的成绩最好,属于超常智慧。他的情商更高。他的心灵深处有丰富的情感矿藏,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小叶子未必愿意充分挖掘。萧乾一直对小叶子抱着歉,他定位于是自己遗弃了小叶子。客观上如此,主观上不竟然。小叶子在婚姻中其实一直包着黄老的无为而治政策。
小叶子将大才子高高地放到天空,以何作牵线呢?热情似火的萧乾,长期的“空窗”,势必要另寻情感出口。但或许这些都是借口,以卢雪妮之强大,即使小叶子陪伴在侧,也会摧毁萧乾的理性,引燃他的感性吧。
卢雪妮美,精通法语,弹一手好钢琴。萧乾几乎一眼便逮中她--爱情上她是可以骄矜的,因为有着被宠溺的深厚历史。爱慕者的鲜花铺就了成长路上的红地毯。青葱岁月便有男生日日捧玫瑰候在她必经的路畔,见她单车飞来,便将花撒在地上,让车轮碾碎一地落红。萧乾初见时的卢雪妮是金克木的准女友,两人通信五载,同时还有位表哥十来年不离不弃侍卫在侧。
普通的求爱手段卢雪妮是不屑的,对献花之类想必也有了审美疲劳。萧乾想必另寻蹊径。她一定欣赏萧乾围炉诗话的雅趣。卢雪妮的爱情观是中世纪的,喜欢同时拥有忠实的丈夫和多情的骑士。
1939年6月,巴金赴港,见到正被爱神一掌击昏的萧乾,他坦率地承认自己在狂追卢雪妮,无以自拔,要与小叶子离婚。巴金极力为王育常说好话。他有关于王育常品行的第一手材料--当然是从萧珊那儿源源不断地获取的。巴金批评萧乾用情不专,在爱情上如小猴子下山,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扔一个,势必会两手空空,误人害己。萧乾哪里听得进去。卢雪妮布下爱情八卦阵,他甘心束手就擒。他本非玩弄女性的浪子,无权无势,有女人缘完全是“人格魅力”使然。
王育常曾专门赴港,同意离婚。但萧乾见她表现得过于平静,担心她归途有意外之举,不愿立即在香港办理离婚事宜,让她先回昆明。谁知王育常回昆明,拍来电报:坚决不离。萧乾傻眼了。
可能,香港之行,沉睡在王育常心里的爱情复苏了。她发现自己是爱萧乾的。“坚决不离”,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萧乾却三十六计,“拖”为上策。他逃到英伦,一去便是7年。他希望时间会冲刷掉小叶子对他因未展开而有限的爱,他会迎娶他的女神。
对小叶子,这无疑是一种恶性的离弃。小叶子被萧乾离弃,虽然难堪,却在师友处赢得了广泛的同情。所有喜欢小叶子的师友都对萧乾心怀不满。沈从文也是因为这件事对萧乾皱眉,这是他俩一度失和的心理前提。
1941年寒假后,沈从文介绍王育常和联大同学马西林转学到四川乐山武汉大学,关于这段多角恋爱,还有花絮:1838年,金克木辞去香港编辑一职到桂林,见到王育常,对其印象很深。这以后或许有书信往来吧,友人还疑心金克木通过追求王育常来雪萧乾夺去雪妮之耻--或许,他真的有这种潜意识,或许,他真的被王育常吸引,她和雪妮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对爱情城池尽失的他反而是种奇异的吸引。但王育常绝非冲动女子,她在这件事上保持了冷静的头脑,不愿给金克木机会--如果如此,那也太混乱了。王育常是个严肃的好姑娘。
或许觉得有必要解释这一切,1945年,金克木致信沈从文,报告了王育常和马西林喜结伉俪的佳音后便解释来解释去,说自己其实是对王育常心怀歉意--倒怪了,明明是她的丈夫夺取了他的意中人!哪里轮到他来替雪妮抱歉呢。这番话,不合逻辑,不合情理,只是他的自圆其说。金克木说他得知此讯“如释重负”,聪明如沈从文定莞尔:其实是“怅然若失”啊,哈哈。
对小叶子,萧乾抱歉终生。视为“心债”。任何的心债都是情债。歉疚根本没有贯穿一生的持久力。未及展开的爱情其实一直含苞在他的心里,借着歉疚的名义静悄悄地盛开。
1935年秋,25岁的翩翩才子萧乾经熟人牵线见到了18岁的王树藏。王树藏诚实、朴素、大方、少语,是万红丛中一姜花。相见欢。他亲昵地称她“小树叶”或“小叶子”。久经漂泊,他的生命终于飘来了一抹新绿。
第二年夏,萧、王二人在南京中央饭店举行了婚礼。小两口到杭州度蜜月,萧乾在九溪十八涧为趟水的“小叶子”抓拍了一张小照。
王树藏提出到日本读书的要求。萧乾苦笑了:他为了建立一个温暖的家才结婚,她却是为了读书而结婚!虽舍不得娇妻离开自己,但见她主意已定,萧乾便积极办理去日本学习的相关事宜。他请专为《大公报》撰写介绍日本文学报道的中国学生张香山帮忙照应“小叶子”。
“七七事变”,王树藏回国,与失业的萧乾逃难到武汉。正在编中小学教科书的杨振声和沈从文收容了二人,一起度过艰难的8个月。1938年8月,小两口辗转到昆明。王树藏进西南联大历史系,萧乾只身赴香港编港版《大公报》文艺副刊。
王树藏和陈蕴珍成为莫逆之交。两人一道搬出女生宿舍,受邀住在沈从文家的一间空房。一度,这里是文坛一景:陈蕴珍埋头给巴金写信,王树藏捧读萧乾的香港来鸿--因为视力不济,她总将信举在眼底下,友人笑其是“闻信”。
一间狭小的屋里盛开着两朵文艺爱情花。
后来翻译《呼啸山庄》的杨苡加入,铿锵三人行形成联大独特风景线。陈蕴珍最小,王树藏遂以“小三子”呼之,这个打着浓浓友情烙印的昵称后来演变成了“萧珊”。陈蕴珍总是喊王树藏姐姐,她的确像邻家姐姐,对男女同学皆关怀备至,大家便都唤其“姐姐”。可想而知,她的亲和力有多强。
在恩师沈从文、诤友巴金眼里,这是一个像红高粱般朴实、黄金作心肠的好姑娘。“商人重利轻别离”,好姑娘重读书而轻别离。“轻”的直接后果是她损失了一代才子,一朵花未绽开便凋零,一段恋爱尚未来得及开展便夭折。
一美国教育家曾对萧乾在内的部分学生进行智力测验,萧乾属于超常智慧。他的情商更高,心灵深处有丰富的情感矿藏,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王树藏未能充分挖掘。热情似火的萧乾,长期的“空窗”,势必要另寻情感出口。但或许这些都是借口,以萧乾的多情天性,即使她陪伴在侧,又能怎样?他的理性很容易便能决堤,他的感性很容易便能引燃。
到香港后,经人介绍,萧乾到一位来自瑞士的教授家教汉语,认识了教授的干女儿卢雪妮。
有一种女人生来得天独厚。卢雪妮美而慧,兼具才情--精通法语,弹一手好钢琴。萧乾几乎一眼便逮中她。爱情上她是可骄矜的,因有着被宠溺的深厚历史。爱慕者的鲜花铺就了成长路上的红地毯。青葱岁月便有男生日日捧玫瑰候在她必经的路旁。彼时,她是金克木的准女友,两人通信五载,同时还有位表哥十来年不离不弃侍卫在侧。
卢雪妮的爱情观是中世纪的,喜欢同时拥有忠实的丈夫和多情的骑士。
巴金赴港,见到被爱神一掌击昏的萧乾。巴金极力为王树藏说好话,批评萧乾用情不专。萧乾哪里听得进去。卢雪妮布下爱情八卦阵,他就像飞虫,甘心束手就擒。他自认本非玩弄女性的浪子,有女人缘完全是“人格魅力”使然。
王树藏曾赴香港,同意离婚。香港之行,沉睡在她心里的爱情复苏了。她发现自己是爱萧乾的。回昆明,拍来电报:“坚决不离。”萧乾傻眼了。
三十六计,“拖”为上策。萧乾逃到英伦,一去七年。
王树藏试图挽救婚姻,手徒然伸着,却攥不到萧乾了。萧乾的“远遁”,是一种消极对抗,是“恶性”遗弃。她的难堪可想而知。但她却在师友处赢得了广泛的同情。所有喜欢她的师友都对萧乾心怀不满。
关于这段多角恋爱,还有花絮:金克木辞去香港编辑一职到桂林,见到王树藏,对其印象很深。这以后或许有书信往来吧,友人还疑心金克木通过追求王树藏来雪萧乾夺去雪妮之耻--或许,他真的被她吸引。但王树藏绝非冲动女子,她在这件事上保持了冷静的头脑,不愿给金克木机会--如果如此,那也太混乱了。她是严肃的好姑娘。
1941年寒假,沈从文介绍王树藏和联大同学马西林转学到四川乐山武汉大学。1945年,金克木致信沈从文,报告了王树藏和马西林喜结伉俪的佳音后便解释来解释去,说自己其实是对她心怀歉意。金克木说他得知此讯“如释重负”,聪明如沈从文定莞尔:其实是“怅然若失”啊。
解放后,萧乾刚到北京,走到王府井,看到戴眼镜的女同志就赶快跑--王树藏戴眼镜。
“文革”中,王树藏极力保护萧乾,自己的命运却惨痛至极。
对王树藏,萧乾抱憾终生。他写了一篇《心债》,借机忏悔。任何的心债都是情债,歉疚根本没有贯穿一生的持久力。未及展开的爱情其实一直含苞在他的心里,借着歉疚的名义静悄悄地盛开。
蔡元培
蔡元培曾经追随孙中山,后来致力于教育,可以说是现代中国教育史上的第一人。他也是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之一,是砸烂孔家店的大将之一。当然蔡元培与孔子的关系比较复杂,不能一言蔽之,而且也不在本八卦文的讨论范围。强调他当年曾经反孔,只是想说明他对儒家传统的反思影响到了他对婚姻的态度。
蔡元培一生结婚三次。第一段婚姻是包办的,不用说是非常传统,带着明显的封建色彩。据蔡元培的女儿蔡睟盎回忆,这第一位夫人王昭是大家闺秀,很有见识,但最初与蔡元培时有摩擦。王昭勤俭持家,用钱非常节省,还特别爱干净,到洁癖的程度。
在旧社会,女人固然完全受到压迫,但可怕之处在于女人把一整套封建教条融化在血液里,落实在行动中,自觉自愿地循规蹈矩。蔡元培虽然成功地考中举人,但是对这种旧式女人却并不喜欢。后来他接触了西方现代思潮,成为中国倡导女权的先行者之一。在自己的生活中,他也开始重新审视夫妻关系,决心帮助妻子成为一个新人。他撰写了一份《夫妻公约》,强调夫妻双方应该注重精神交流。他也希望家里男女平等。王昭总是称他为“老爷”,自称“奴家”,蔡元培就给她做思想工作,让她改掉这些不良习惯,还让她放掉小脚。在蔡元培的努力下,夫妻和睦,过了一段幸福生活。那时还是清末,蔡元培身为一个翰林,却暗中追随革命党,有很大的政治风险,王昭全力支持,毫无怨言,在家照顾两个孩子,让蔡元培非常感激。可是王昭身体不好,婚后十年就病逝了。蔡元培给王昭写有一幅挽联。
蔡元培在考虑下一次婚姻的时候,新思想更加明显。他明确提出了几条,先是对女方的要求:不缠足,要识字;对男方,也就是他自己,也有约束:不娶妾,也不娶姨太太;新式婚姻追求一定的开放性,他又提出:双方感情不和可以离婚,如果夫先死,妻可以改嫁。要知道那时还是清末,蔡元培又是个翰林,开出这样的结婚条件实在是石破天惊,据说吓退了众多媒人。实际上,即使到了民国时代,大部分男性也只是在政治思想上追求革命,在婚姻家庭上(夫妻、亲子关系方面)依然非常保守。
蔡元培的第二位妻子黄仲玉是他自己追到的。黄仲玉是江西名士黄尔轩的女儿,蔡元培在杭州听说了她的才名,立刻请朋友从中撮合,顺利成婚。他与黄仲玉相守十八年,很有感情,可黄仲玉也是中年而逝,让他悲伤不已,写下《悼亡妻黄仲玉》一文以寄哀思。从文章中看,蔡元培当年事业繁忙,自己身体也不好,黄仲玉非常担心,常说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不要活,蔡元培还总是安慰她,让她千万别冒那种傻念头,却万没想到她会走在自己前头(『自与我结婚以后,见我多病而常冒危险,常与我约,我死则汝必以身殉。我谆谆劝汝,万不可如此,宜善抚子女,以尽汝之母之天职。呜呼!孰意我尚未死,而汝竟先我而死耶!我守我劝汝之言,不敢以身殉汝。然后早衰而多感,我有生之年,亦复易尽;死而有知,我与汝聚首之日不远矣。』)。
出于现实的需要,蔡元培还是决定再娶。这时他已经年过半百,任北京大学校长已有多年。他对娶妻提出的条件是希望她文化程度高,懂英文,可以成为自己的研究助手,最好喜欢美术,这样夫妻可以有共同语言。有趣的是,他还专门提出,因为自己已经是第三次结婚了,所以最好能找一位寡妇、离婚女性、或者非极端的独身主义者。他的第三位妻子周峻全都符合这些条件。她是蔡元培建立上海爱国女校的学生,通英文,很早就有反清革命思想,爱好美术,结婚时33了(两人相差二十多岁)。他们也是朋友撮合的,结婚时已是民国,就举办了新式婚礼。婚后不久,他们全家就到法国求学去了。
蔡元培共有五子二女,但长子夭折。据女儿蔡睟盎回忆,蔡元培平时很疼爱孩子,和孩子做朋友--显然他信奉新的家庭伦理,并热衷于实践。蔡元培最钟爱长女蔡威廉。威廉在法国留学时攻读美术,小有成就,后与一位美术批评家林文铮结婚。但抗战期间她在昆明死于难产。当时妻子周峻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蔡元培,和女婿一起向老爷子隐瞒噩耗。后来蔡元培在报纸上读到蔡威廉遗作展览的消息,才知道了真相。那以后不过一年他就去世了,享年7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