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通史编纂通讯2015年第1期(总11期)文章
忆父亲二三事
□ 管嗣昆
先父管雄,字绕谿。一九一○年生于浙江温州,一九九八年逝于南京。生前系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他对自己的往事惜字如金,绝少与家人提及。至甲午清明,我亦将退休,忆起往昔,犹如过电影,有些事,是从父亲在文革中的“交待”材料及母亲的口中断续得知的。
二、向红卫兵“致敬”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下旬的一天,下午四时许,刚过第一个本命年的我听说久未谋面的父亲将从瑞金沙坪坝分校回来,虽然我知道作为江西大学著名“反动学术权威”的父亲此次归来是凶多吉少,但仍前往江西大学东院校门口引颈观望。当时,只见一辆载着十几名“牛鬼蛇神”的大卡车徐徐驶来。车停后,第一位被押下车的便是头戴高帽子,颈挂打上红叉木牌的父亲,他被红卫兵摁着且推搡着,几步一个趔趄,押向大操场游行。一行人将操场入口处堵住,红卫兵是有路不让走,非要他们跨过马路与操场之间的一条大水沟,红卫兵连推带搡,父亲无奈又无助地跨过去后“呜”了一声便瘫倒在地,随后又被连拉带拽地继续绕跑道“示众”……现在想想,年近六旬的父亲前几日一直被批斗,是日站在卡车上,又经过几百公里的颠沛(那时的公路路况极差),再加这一番折磨,身心之伤是何等之巨!当天回家,我没如数将实情告诉母亲,只是轻描淡写地告知说父亲一伙被游斗,也许短期内不能归家云云。
此后数日,才从系内教师家属的口中得知父亲是触犯了“龙颜”:那日的晚上,瑞金分校的红卫兵召集“牛鬼蛇神劳改队”训话,在批判了一名女教师后,又令父亲出列接受批斗。父亲很同情这位女教师,心生不平,便应声昂首挺胸作军姿正步出列,表现出一副不屑的样子。红卫兵愕然,问为何这般?父答:向红卫兵致敬!红卫兵说:你不老实!父答:我是最老实的!红卫兵眼睛雪亮,未受欺蒙,遂对父亲进行殴打及连续地批斗,并当即决定第二天连同一干人押回南昌学校本部游行示众,这一出在文革期间全国高校中是闻所未闻的;“致敬”换来“游斗”!
三、人在就好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三哥去南昌接父亲回宁,只到市场上购置了几件简陋的松木家具托运来,父亲藉以安身立命的书籍已寥寥无几。临行前,我们到南昌市中心的八一广场照相留念,两人手中各拿着一册《毛主席语录》,每念及此,为之怅然。我又屡屡勾起那痛心的一幕:那是一九六八年底,中苏关系紧张,随着林彪“一号命令”下达,父亲作为牛鬼蛇神被疏散到井冈山的拿山(江西大学在此建了拿山分校,又称“井冈山大学”),家属也要从城市里迁出,犹如刘少奇等及其子女一样。二哥把母亲、三哥和我接到江苏江宁(当时属镇江专区),记得临行之前,做了一辈子家庭妇女又不识字的母亲辗转踌躇了数日,不知该怎么办,弄不清楚今后“运动”会如何发展。为了一家老小的安宁,她决定把大部分书籍处理掉(只留下马、恩、列、斯、毛著作及《鲁迅全集》),大部分手稿焚毁,其中便有父亲一九四三年写就的约三十五万字的《洛阳伽蓝记疏证》(此书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负责人一九五七年亲自上门约稿,一九五八年来信确定为该社一九五九年的必出书目,由于父亲调江西大学无暇修订而搁置下来)。后来母亲忐忑地向父亲提及此事,父亲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人在就好!”但我可以想见他那时的心何尝不在流血!这可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啊!
好在一九九○年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父亲一九五六年写就的《隋唐诗歌史论》,他在后记中写道:“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龚自珍《咏史》),“写书”本来是一种极其艰辛而细致的工作,古人就有“不著一字”的想法,如果真能做到这点,那可也就省事多了,……。我想这可能就是父亲矛盾心绪的真实表露!
二〇一四年冬交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