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德辉之死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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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德辉:被湖南农会处决的民国风流才子 此博文包含图片 (2015-08-29 12:01:30)转载▼ 标签: 文化 分类: 中外历史 叶德辉:被湖南农会处决的民国风流才子
“惟楚有才,于斯为盛”。湖南是个奇特的地方。 叶德辉(1864~1927),字奂彬(也作焕彬),号直山,一号郋园。叶德辉既可算湖南长沙人亦可称为湘潭人,但他祖籍苏州吴县洞庭东山。这个前清御史,还是著名的藏书家及出版家。但半个多世纪以来,鲜有人提及,因为其政治立场保守,在1927年的大革命时期,他骂毛泽东领导的农民运动是“痞子运动”,被农民协会当做“土豪劣绅”给处决了。比较可靠的资料,他在被判处死刑时,背负的罪名有“帝制嫌疑”,也就是说,他是复辟帝制的嫌疑犯。 叶公在死前似乎什么都想到了,没有料到的却是一个小小的图书馆理员能够“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叶德辉是图书馆学发展史上绕不开的重要学者。对于叶德辉的学术成果,后世评价很高,也较少争议,但对其为人,尤其是被处死之事,则多有不同看法。 但偏偏是这样一个人,却是一位很有造诣的藏书家、经学家、文字学家、目录版本学家和编辑家。有人说,今人在整理和研究古代文献的时候,“怎么绕也绕不过”叶德辉这个名字。 荷兰汉学家高罗佩对叶德辉的评价是:“叶德辉的书证明,他是一个博学严谨的学者。” 今人对叶德辉比较有代表性的评价是:叶德辉其人不足道,但其学却有可取。据我所知,这种意见,既可见于《书屋》杂志刊载的文章,也可见于湘潭大学的学者文庭孝和刘晓英的论文中。 不论如何评说,此人至少总是个版本目录学家、藏书家、刻书家。但多年来此人似已被遗忘。据说1957年古籍出版社重印过他的《书林清话》。大概和那阵“早春天气”有关。鲁迅早年钩稽古藉不止一次提到叶氏刻藏。《鲁迅全集》(1981年版)有四条简要注释。两条说他是湘潭人,两条说是长沙人,都不错。时下又有叶氏辑刻《双梅影闇丛书》面市。影印本、排印本合成一厚册、自右向左直行读过去又自左向右横行读回来,立足现代而发思古幽情,市场操作与文化意趣兼备,妙!由影印摹想原刻,谓之精审,不为过当。叶氏自号郋园。郋,许慎故里,可见其自视志向。这么一位人物,名声事业、几至不传,大概和他的死有关。 著名学者、藏书家、京师图书馆(今中国国家图书馆)首任监督(馆长)缪荃孙曾这样评价《书林清话》:焕彬(叶德辉)于书籍镂刻源流,尤能贯串,上溯李唐,下迄今兹,旁求海外旧刻精钞,藏家名印。何本最先,何本最备,如探诸喉,如指诸掌。此《书林清话》一编,仿君家鞠裳之《语石编》,比俞理初之《米盐簿》,所以绍往哲之书,开后学之派别,均在此矣。 此言出自权威学者,也是学术界的公论,向无异议。叶氏之学术贡献,非止《书林清话》一端,在旧学研究上的其它成就,后人亦多作积极评价,且鲜有争议。 有争议的是叶德辉的为人。“文如其人”之说,与叶氏的治学文章似无关,只适用他那些嬉笑怒骂的文辞。叶氏自己所言的“谤满天下”、“国人皆欲杀”等语,并非都是自嘲虚张之词。时人多持“其人实无可取”之评,就是对叶氏之学术成就多有夸赞的章太炎也感叹;“如此好学问,甘作谯周,何欤?”“终以读书种子为可惜”。至于来自各方的诋毁谩骂之词,如不庄、惯痞、湘潭大痞叶麻、为富不仁、土豪劣绅等,就数不胜数了。 叶德辉的人生观、文化观、学术观,本无所谓正确与错误,只是错在叶氏生在一个以革命为风尚的年代,错在叶氏不合时宜的言行。叶德辉生性狂狷,一派名士作风,目中无人,孤傲自矜,不拘小节,口无遮拦,结果就如他自己所喟叹的:“九死关头来去惯,一生箕口是非多”。 戊戌变法时期,湖南是推行改制最为激进的省份。叶德辉时年三十余岁,挂印归乡,志得气盛,挺身而出,成了反对改革的“旧派”领袖,也由此被推到近代历史舞台的中心。叶氏影响颇大的 “翼教”之说就是此时出笼的。身为臣子的叶德辉,当时并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皇帝变法和湖南巡抚陈宝箴推行的新政,只是把矛头指向康有为的今文经学和梁启超的时务学堂,即所谓“扶世翼教”,却依然险遭不测。当时康梁曾请旨(叶氏的说法是“矫旨”)杀叶德辉和王先谦,只因旨下仅仅两天变法就失败了,才侥幸保住性命。 辛亥革命爆发,湖南光复,叶德辉因其前清余孽的恶名,再次陷入危险之中,不得已逃出长沙。此时身为革命元勋的章太炎却出面帮助了他,及时致电湖南革命军:“湖南不可杀叶德辉。杀之,则读书种子绝矣。” 叶氏由此将章太炎引为知己。 叶德辉乱后返回长沙,已是民国天下,叶德辉万念俱灰,一度曾想剃度为僧。但不久却又卷入了轰动一时的“坡子街事件”。民国元年(1912)10月,革命元勋黄兴返乡到长沙,受到故乡人民热烈欢迎。湖南政府为表达敬意,提出将长沙坡子街口的德润门更名为黄兴门,将坡子街更名为黄兴街。这下触到了叶德辉的痛处,因为他的住宅和店铺就在坡子街上,令他无法容忍。尽管黄兴很快就致函婉拒,两处地名也恢复了原称,叶德辉依然不依不饶。次年5月,他写了《光复坡子街地名记》,到处散发,文中嬉笑怒骂,将黄兴比作“妇人女子”、“鸡公鸭婆”,极尽攻讦。 新政府震怒之下,借故将叶氏抓捕,后由地方商人保出,不得已逃往武汉,后到上海。 叶德辉在上海客居了半年,于1913年下半年回到长沙。由于秉性难移,讥评时政,又卷入了与湖南新都督汤芗铭的冲突,再次有性命之忧。汤氏性情暴虐,滥杀无辜,素有“汤屠夫”之名,还随意更改币制,导致商家纷纷倒闭。叶德辉见此,挺身而出,为民申冤,写信给杨度,要其转呈给总统袁世凯。不料《亚细亚报》报馆见到此信,欣赏“其文之峭厉”,自作主张刊发。汤芗铭见文大恨,遂起杀心,将叶德辉抓捕。幸亏朋友们相助,紧急陈情到北京,黎元洪、徐世昌、徐树铮、叶公绰、李燮等北洋政府大员和各界名流纷纷致电湖南相救,就连当年欲杀叶德辉的梁启超、熊希龄也出面声援,叶德辉才再次逃过了一劫。 1927年,大革命风暴席卷南中国,北伐军攻占湖南,被叶德辉等辈斥之为“痞子运动”的湖南农民运动风起云涌。这次叶德辉在劫难逃了。 4月10日,叶德辉被农民协会捉拿。第二天,即4月11日,距国共分裂的标志事件“4.12事变”仅有一天,叶德辉经“湖南人民第一次铲除反革命分子示威大会”公审,判处死刑,当天下午执行。据其子叶尚农事后在叶德辉的日本弟子所办的《辽东诗坛》上所述: “(叶德辉)身受两枪,一中头部,一中心部,是遭惨死。”。 至于叶德辉为什么会被镇压,世传有两个原因。 一是说叶德辉为农民协会戏作了一幅对联:农运宏开,稻粱菽麦黍稷,尽皆杂种;会场广阔,马牛羊鸡犬豚,都是畜牲。横批是:斌尖卡傀。上下联首字是“农会”,把农会骂作杂种、畜牲。横批四字的意思是:不文不武,不小不大,不上不下,不人不鬼。文字可算尖刻恶毒,极尽辱骂之能事。这幅对联将“叶德辉风格”发挥到了极致,也让叶氏的人生走到了尽头,成了他被抓的导火索。 二是说叶德辉曾欺辱一乡村少女,后来此女参加了革命,将其劣迹告到了省党部,于是要处死叶德辉,讨回公道。这一喜儿式的故事似无实据,但叶氏好色却是不争的事实。叶氏曾纳妾六房,经常到长沙的青楼妓馆寻欢,还喜好男色。即使在当时多妻制的文化下,叶氏的这种行径也属“不端”、私德不淑。叶氏还刊刻了《双梅影暗丛书》,收录了多种讲“房中术”的“淫书”,曾惹得非议四起。一向厚道的周作人谈到叶氏被杀一事时说:袁世凯称帝时,叶德辉为其选秀女,征了五十名十五六岁的少女送宫,却自己“先都用过了”;后来秀女中有人成了农会干部,叶氏自然不免一死。 可见时人是确信这一说法的。 现在有研究者认为:以上二说俱属奇谈,并无确证。 理由是当年叶德辉不是像有些“土豪劣绅”那样被农会处死的,而是经“湖南省审判土豪劣绅特别法庭”审判后明正典刑。法庭列出的五点罪证是:1、戊戌政变时残杀革命人士,为内幕主张之人;2、充当(湖南)筹安会会长,促袁世凯称帝;3、主张赵恒惕接受北京政府任命;4、发表封建文字,做反动宣传;5、为省城著名反动领袖及著名土豪劣绅。这些罪状均与传说中的写对联和欺辱妇女无关。 这五大罪状,都是些说不清道不白的历史旧账和似是而非的政治帽子,似义正词严,多查无实据;即使是件件确凿属实,也罪不至死。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当时盛行一时并压倒一切的革命暴力。倒是当时身为湖南农民运动领袖又兼任特别法庭审判委员的易礼容说到了点子上: 一般土豪劣绅,他们的地位,从农协成立之日起,就宣布了死刑! “有土皆豪,无绅不劣”“,这首对联何等精当! 总之,革命是不能客气的,不能用请客吃饭的手腕,那是与虎谋皮。所以,这时期是农民革命的时期,恐怖是意中事啊! 此言极好地诠释了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那一著名的警句:“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照这样的逻辑,叶德辉不死,倒是天理难容了。 虽然当时杀掉“土豪劣绅”是常见的事,但由于叶德辉的学术成就和名气,他的死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惋惜者有之,如章太炎、黄兆枚和叶氏的日本弟子;更多的是称“好得很”,说叶氏是找死,自取之道,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在这一片杀声之下,一个多月后,大学者王国维决意“一死免辱”,在颐和园投水自尽,遗言是:“五十之年,只欠一死,遭此世变,义无再辱”。当时有很多人,其中包括叶氏早年的论敌梁启超,都认为王国维的死与叶德辉等绅士名流被杀而引起的内心绝望有关。 几年后的1931年,胡适用一首白话小诗表达了他对叶德辉这桩公案的看法: 郋园老人不怕死, 枪口指胸算什么! 生平谈命三十年, 总算今天轮到我。 杀我者谁?共产党。 我若当权还一样。 当年誓要杀康梁, 看来同是糊涂账。 你们杀我我大笑, 我认你们作同调。 三十年来是与非, 一样杀人来翼教。
胡适的说法或者有误。虽然湖南农民运动是共产党发动的,但处死叶氏的是当时的湖南省政府及特别法庭,因此严格讲应该是国民党杀了叶德辉。说叶德辉当年要杀康梁,似也不符合史实。但此诗以调侃的语调,对只因思想观点和言论的对立,就要你杀我我又杀你的情景,表达了痛惜和批判,其内涵是严肃深刻的而非谐谑的。 这个道理,还是鲁迅说得透彻: 革命,反革命,不革命。 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 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 … 鲁迅此言写于叶德辉被杀的那一年(1927)的年底,这一年有太多血写的例证可以作为此言的注脚。4月28日,距叶德辉之死仅仅十多天,同是著名学者也同是中国图书馆史上重要人物的李大钊在北京被绞死。5月21日,国民党军官许克祥在长沙发动了“马日事变”,湖南由此从红色恐怖变成了白色恐怖。许克祥发动事变的借口之一便是“素有文名久与章太炎齐名的叶德辉”被处决。 在多年之后的1968年,毛泽东也曾对叶德辉之死表达了看法。曾任中宣部副部长和中央党校副校长,也是叶氏湖南湘潭同乡的龚育之,记述了毛泽东的谈话: 记得曾听说过,毛泽东在“文化大革命”中间说到对“资产阶级反动权威”要“一批二保”时说过当年杀叶(德辉)不妥的意见。我同电影《谭嗣同》的编剧刘景录教授谈起此事,他也确切记得有过这样的传达。只是记不清毛说话的时间和场合,查起来颇不容易。直到从冯友兰《三松堂自序》中查到冯记下的毛谈一批二保的大概日期(一九六八年八月),才终于清楚毛是在八届十二中全会闭幕会上讲到杀叶德辉一事的。毛说:编《翼教丛编》,这个保孔夫子,反对康有为的,此人叫叶德辉。后头顾孟余问我,有这件事吗?我说有这件事,但是情况我不大清楚,因为我不在湖南。对于这种大知识分子不宜于杀。那个时候把叶德辉杀掉,我看是不那么妥当。 由此可见,毛泽东确实反对杀叶德辉,而且这个意见并不是随意谈的,是在正式场合的讲话,当时还曾在一定范围传达。“最高指示”尚且如此,看来,叶德辉真的是枉死了。 我们回过头来再看叶先生的学识:叶德辉治学以经学、小学为主,故观古堂所藏颇多此二类之书,尤以清人的经义著述为多;又因为叶氏很欣赏陈文述、舒位所撰《乾嘉诗坛点将录》一书,并有意继起汇辑《乾嘉诗坛点将录诗徵》,故又特别注意搜集乾嘉的诗文集,先后收得一百多家,一一为之撰写提要,记述作者生平事迹、诗源派别源流等。叶德辉藏书不佞宋,所以他十分推崇张之洞《藏书答问》以清刻为主、不列宋元旧刻的做法,在其名著《书林清话》中也一再批评藏书家们薄今爱古的偏弊,他自己的藏书甚至以咸丰二年桂馥所刻的《说文解字义证》为镇库之宝,就此可知叶氏的基本藏书观。但观古堂亦藏有一些古本,如宋刻《韦苏州集》、《南狱总胜集》等。用叶德辉自己的话说:宋元本虽不多见,亦时有一脔之尝。叶德辉的藏书目录有《观古堂藏书目录》四卷,是目初编於光绪二十七八年间(1901-1902),辛亥革命时避乱县南朱亭乡中,重编此目,以后陆续修订,一九一五年刻於观古堂。叶德辉又有《郋园读书志》十六卷,是为叶氏的题跋汇录,一九二八年上海澹园刊,其中第十一至十四卷为《乾嘉诗坛点将录徵目》。 叶德辉还是清末的大刻书家,曾刻有《观古堂汇刻书》、《观古堂所刊书》、《丽楼丛书》、《双梅景闇丛书》、《观古堂书目丛刻》等。他曾将家藏宋版《南岳总胜集》影摹刊行,据说达到惟妙惟肖的程度,甚至连精於版本的杨守敬也误以为真宋本而不惜高价购置。一九三五年,叶氏后人就其生前所刊、所著书版片尚存者,汇辑成《郋园全书》一二九种、二百册,以中国古书刊印社名义刊行。叶德辉的著述以《书林清话》影响最大。当时,叶德辉有感於叶昌炽的《藏书纪事诗》以藏书家轶事为主,而无历代版刻及校勘故实,乃别辟蹊径,成《书林清话》十卷,以后又撰成《书林馀话》二卷,一九五七年古籍出版社出版有合印本,又有一九八七年中华书局影印本。 叶德辉家藏图书4000余部,逾10万卷,重本、别本倍于四库,明刻善本、名人抄校本如《道德经》、《六书索引》、《馆阁录》、《三家诗补遗稿》、《辛稼轩词》等亦极珍贵。有藏书楼为“观古堂”、“郋园”、“丽楼”等,与傅增湘有“北傅南叶”之称。晚年,整个藏书除少部分流散外,大部分被其后人叶启倬,叶启慕售与日本人,这是我国典籍自皕宋楼后又一次大规模外流,现国内仅零星藏有观古堂旧物数十种而已。只有30余部现藏于湖南图书馆。均称善本。藏金石处曰“周情孔思室”,藏泉处曰“归货斋”,著书处曰“观古堂”,藏书印有 “长沙叶氏郋园藏书处曰丽楼”、“观古堂藏”、“吏部司封员外郎”、“吏部司封”、“焕彬”、“叶德辉鉴藏善本古籍”、“郋园”、“归货斋”、“叶氏丽楼藏书”、“丽楼珍藏”、“直山所见书画”等20余枚。 周作人在其《饭后随笔》中谈到叶德辉,说叶为皇帝选秀女,皮包不住胆,捷足先登,所辱秀女后来当了农会干部,叶自然不免一死。丘良任编《竹枝纪事诗》中长沙竹枝诗云:“施施两个丘中有”,典出《诗经·王风·丘中有麻》,讥笑叶德辉和王先谦是麻子,反映了当年在长沙抢米风潮中叶、王两人囤积居奇,为富不仁的事实。周劭《黄昏小品·雪夜闭门读禁书》提到叶德辉编有一本小书,每逢家宴,赠宾客人手一册,内容惊世骇俗,可惜周劭语焉不详;又说其书可能对荷兰汉学家高罗佩(V. Gulik写作《中国古代房内考》大有补益,似乎是指叶德辉从日本永观年间(982--984)丹波康赖氏编《医心方》一书中辑录的中国古代房中经典四种:《素女经》、《素女方》、《玉房秘诀》和《洞玄子》。这四种书后来成为《双梅影庵丛书》的一部分。 我的好友王纪卿早年告诉我,他第一次听说叶德辉这个名字,是在与钟叔河先生聊天时获知的。长沙曾经有个叫叶德辉的人,编过一部《双梅景暗丛书》,属于禁书之列。钟叔河先生这番话,引起了他的兴趣。 后来,他购得高罗佩先生的《秘戏图考》,发现这位荷兰的大汉学家,对叶德辉的治学,有很高的评价。他大概不是很清楚叶德辉在中国声名狼藉乃工农“革命”之误。他在书中说,叶德辉是因为在《双梅景暗丛书》中收了五部房中术的文献,并加以出版,才使他“自己的学者声望立刻扫地以尽”。《双梅景暗丛书》包含中国古代的五种性学文献,即《素女经》、《素女方》、《玉房秘诀》、《玉房指要》和《洞玄子》。 海南出版社曾经出版了《双梅景暗丛书》的影印本,并附有简体横排标点本。署名“武生”的文章《叶德辉与他的性学著作》中说,当代人把叶德辉的政治活动和学术活动分开,不去理会此书“宣扬淫秽生活”的议论,而承认叶德辉对这方面文献进行研究、编辑和出版的学术价值,应该说是一种进步。 这套丛书的五种性文献,都是隋唐以前的古籍。《隋书·艺文志》曾有著录,但后来失传了。幸而有一个日本人,在北宋雍熙元年,写成一部《医心方》,将这五种文献列入其中。叶德辉用自己的刻书,同日本学者交换,并从中辑录出来这五种古籍,使湮没失传一千多年的中国古代性学文献得见天日。 叶德辉说过一段话,大意是:如今西方国家所谓的卫生学,无非对饮食男女进行仔细的研究,而有些无知的中国人,却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他们不知道中国人在四千年以前就开始进行这方面的研究了。性学的妙处,哪里是后世那些迂腐的儒生所能明白的!这段话,既表明了叶德辉对古代性学文献的重视,同时——按照高罗佩的意见——也表明他的守旧与对近代科学的蔑视。 以上所引,一鳞半爪,难免有隔靴搔痒之感。不过,有一本书很难得,是对叶德辉最有发言权的人写的,这就是杨钧及其文集《草堂之灵》。杨钧(1881-1940),湖南湘潭人,其兄杨度为中国近代政坛的风云人物,兄弟俩同受业于湖南硕学王湘绮。从书中可以看出,叶德辉与杨钧过从甚密。叶对人说杨“能自成门户,起衰之功,可比韩愈”,推崇如此。可杨钧并不领情,说叶性格“至乖僻,不近人情”,“骄慢”等。 谈到叶的书藏,杨钧称叶为湖南第一藏书家,版本之考究为湘冠,如叶曾藏有宋胶泥本《韦苏州集》(实为明活字本)、宋朱熹同榜题名录等。伴随着湘军中兴,晚清湖南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方重镇,桐城派自皖至湘,似乎也形成了一支文化上的中兴“湘军”。在这种人文传统里,叶德辉跻身湖南第一藏书家,自有其不同凡响之处。皕宋楼被日本人廉价收购,江南典籍为之一空,此为我国书坛的一页痛史。原清华大学教授袁同礼《清代私家藏书概略》将叶德辉列于清代最后一辈藏书家,并寄希望曰:“吾人为文献计,甚望其能长守故都也。”这最后的希望也将成为浩叹。杨钧写道:“(叶)身死之后,以其宅为图书馆,后发还,然所损失,则无人理会。” 论学方面,杨钧对叶的批评可谓不遗余力。叶母去世,杨诔曰:“佳儿诚博学,但与我门庭各异,只谈风月不谈文。”叶德辉的《书林清话》是一本专言古籍版本的书,宋雕元刻,如数家珍。杨钧从小的方面补叶所未见,从大的方面抓住叶论措辞不严谨的毛病,几乎将其一生安身立命的学识完全推翻,并断言“专言版本者无功于学问”。对叶的《经学通诂》也说:“幸无人读,否则亦可贻误后生。”叶德辉的儿子似乎比皕宋楼的后代强,还算是肯堂肯构,然则人力终不敌气运。他对父辈之争总结道:“吾父著书,与白心(杨钧号)大异。吾父仅集前人之说,而不辩论是非。白心己见太深,砉然独断。”也许是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如同庄子和惠施的往复辩驳,没有了叶德辉,杨钧也许会感到寂寞吧。 说杨钧的《草堂之灵》难得,从一细微处可得到证明。比起那些隔靴搔痒的传闻,杨钧在书中准确记录了叶德辉的忌辰:旧历一九二七年三月十日申刻。叶德辉之死本不足为道,可是不久遥远的北方传来大学者王国维自沉昆明湖的消息,王国维自杀成了中国文化史上的一道谜语。一时议论纷纭。陈寅恪在1953年12月1日《对科学院的答复》中写道:“王国维之死,不关与罗振玉之恩怨,不关满清之灭亡”。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词曰:“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钱钟书在《管锥编》中拈出了这一句式,谓“两非逼一是”。另有一说,即王自杀,因叶被杀。这不是空穴来风。杨钧当天也被农会抓去审问,他事后写道:“彼时之余不仅不能救叶,且不能自救,更不能如王国维之自杀。”这句话象一条无形的线将三个人的命运拴在了一起。这只是杨钧的一家之辞。还是一代史家陈寅恪破人我之执,得历史理性之“鱼”,在挽王国维的碑文里发出振聩欲聋的声音:“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其表现此文化之程序愈宏则其所受苦痛亦愈甚。”这句话也成了陈寅恪自己一生的写照。 清光绪十八年(1892年),叶德辉考中进士,被授吏部主事之职。但两年后却辞官归里,自此不再出仕,以经商为生,以学术为志业,表现出浓厚的文化情怀。为治学业,甚至不惜弃官,这在当时是特立独行之举,即所自谓的“天子不得臣”。而时事巨变,叶德辉成了前朝的“文化遗民”,于是守望传统文化就成为他赋予自己的人生使命。其一生的学术活动,包括著述和刻书,也都是为了笃守传统旧学这一目标。 一句话评价叶德辉:其学可嘉,其人有瑕,罪不至死。
遗憾的是,从1927年的叶公之处决到30多年后的“反右”及“文化大革命”都是革了读书人的命,呜呼,哀哉!但愿“文革”不重来。 |
土豪叶德辉之死
韩福东 2013年12月18日 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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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布罪状事。案据湖南省农民协会函开,敬启者:案查叶德辉系前筹安会会长、省城反动派领袖,兹经敝会拿获,相应函送贵法庭请予从速处决,以肃反动而利革命进行,至纫公谊等因准此。
经本法庭提案审讯,其犯罪证据计分五点:(一)前清时即仇视革新派,戊戍政变惨杀革命人物,为内幕主张之一人;(二)充筹安会会长称臣袁氏,促成袁氏称帝;(三)赞成吴佩孚武力统一,并主张赵恒惕受北京政府任命;(四)万恶军阀迭予要职,利用其封建思想发表封建式之文字,为反动之宣传;(五)为省城著名反动派领袖及著名土豪劣绅。
总上各点,均经该犯当庭自行供认不讳。情节重大,罪无可逭。应依湖南省审判土豪劣绅特别法庭组织条例第九条、湖南省审判土豪劣绅暂行条例第一条及同条例第二条之规定处以死刑,并没收其财产。除监提该犯验明正身、绑赴刑场执行死刑外,合亟宣布罪状,俾众周知。此布。”(注1)
赶在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清党行动前一天,1927年4月11日下午,63岁的叶德辉被绑赴长沙浏阳门外枪决。湖南省审判土豪劣绅特别法庭宣布了他上述五大罪状。
在北伐时期先后死去的诸多土豪中,居于长沙苏家巷的叶德辉无疑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叶为清朝进士,曾任吏部主事,后辞官回家。他家境富有,学问做得好,藏书很多,不要说对经学有独到见解,连房中术都相当精通,但政治思想的确相当保守,反对戊戌变法,也出任过袁世凯称帝前的筹安会湖南会长。
叶德辉曾与王壬秋赴京劝进袁世凯,据说当时“涕泣陈词,似不胜其诚恳者”,但袁世凯事败后,他又“奔走军阀,迄无宁日,偶归梓里,亦未尝不蠢蠢思动也。”(注2)吴佩孚曾礼聘他为军事参赞,他也欣然接受。作为淸遗民,忠于亡清之袁世凯或许有可解释处(毕竟尊崇帝制),但袁亡后又与倡言共和的军阀酬唱,则似乎证实其并无坚定政治立场。
在关于叶德辉的诸多传言中,以他因联被杀流传最广。我能查到的最早版本出于1953年的台湾《联合报》副刊,内称叶氏卜居长沙之通儒第,见农民协会鱼肉农民,无法无天,特撰联讥之云:“农运宏开,稻、粱、菽、麦、黍、稷,尽皆杂种;会场广阔,马、牛、羊、鸡、犬、豕,都是畜生。”“杂种”和“畜生”都是长沙最流行之骂人语。(注3)
据说这幅对联的横批是“斌尖卡傀”,意为不文不武、不大不小、不上不下、不人不鬼。上下联的首字为“农”“会”。对农会的辱骂可谓刻薄,这一点与叶德辉的性格特点倒相符合。文中说叶德辉是被共产党秘密暗杀,显然不确。虽然共产党主导了农运,但叶德辉是被国民党在湖南设立的特别法庭公开判处死刑。
可与此文相印证的,是许克祥发表于1966年的《马日事变回忆录》,其中提到:“是年四五月间,长沙市内已有叶德辉等人被杀害。叶是全国有名的文人,当行刑之前,叶对看管他的共干说:‘我有对联一副,送给你们:农运宏开,稻粱菽麦黍稷,一般杂种;会场扩大,马牛羊鸡犬豕,六畜成群。’这副对联,对共党可谓极尽唾骂之能事!”(注4)
许克祥原为国民革命军第35军第33团团长,1927年5月21日在长沙发动“马日事变”,镇压了农民运动。按照他的说法,叶德辉是在被捕后撰写的对联,并非因联罹祸。
另外一个说法出自周作人,他称叶德辉在袁世凯称帝时,为他选了数十名少女送宫,但自己却捷足先登睡了她们。后来有秀女成为农会干部,向组织告发,遂导致其被处死。(注5)这个说法比较离奇,应是小说家言。
从《申报》当年的报道看,对联罹祸抑或民女复仇,均非叶德辉遇难的原因所在。叶德辉是被农民协会逮捕,而后送交湖南审判土豪劣绅特别法庭讯办。法庭公布的五大罪状中,排在首两位的是“帝制余孽”指控,较其与北伐军所欲铲除的军阀势力有一腿更为靠前。
叶德辉遇害三年后发表的一篇短文称:“叶德辉被捕之夕,方由女伶某寓所归来。来捕者系省农会自卫军。即夕送往特别法庭。次晨即被枪决。盖叶氏与武汉国民政府要人如谭畏公之流多为旧识,又闻何健亦曾出其门下,在狱久羁,应致保释。特别法庭委员某,兼省政府某厅长,为叶氏学生,力主从速处决。于是叶氏以帝制余孽(曾为湖南筹安分会会长)、著名劣绅被诛矣。”(注6)
叶德辉之子叶尚农,也曾在复日本人松崎柔甫函中,描述过当时情景:“先父于夏历三月初七日晚六时被农工界在家捕去,送押长沙县署内。当即遍恳有力各要人出为救援,均归无效。初十日由长沙县转送特别法庭,于下午三时提讯一次,所犯刑律“帝制嫌疑”。四时遂往浏阳门外识字岭枪决,身受两枪,一中头部,一中心部,是遭惨死。呜呼痛哉。是日全家大小恐被逮捕,均皆逃避,妻离子散,惶惧万分。家中所有藏书以及金石、字画、古铜、遗稿、应用金银珠玉、衣服器具等之要件,均被彼等抢劫一空。家中仅存少数书籍、碑帖、书版,充为中山图书馆所用。”(注7)
查1927年夏历三月初十日,正是4月11日,与《申报》报道同。叶德辉之子称乃父被羁押三日,而后枪决,应更准确。
在叶德辉被枪决之前,他在一篇自寿文中这样写道:“数十年轰轰烈烈,天子不得臣、国人皆欲杀、海内诵其著述、遐荒识其姓名之叶德辉,至是而年始六十。”“国人皆欲杀”一语成谶。“世称中国怪物之一”的叶德辉死后不及两周,在“铲除土豪劣绅与封建思想”的名义下,长沙又枪毙数人,功臣专祠和善堂财产也遭没收,操纵物价的奸商与买办阶级被打倒,金融界在大恐慌的氛围下设法自救。这些都为我们理解叶德辉之死,提供了背景。
【作者注解】
注1、8:《长沙市民之大示威》,《申报》1927年4月25日报道。
注2:离尘《叶德辉轶事》,《申报》1927年5月5日。
注3:慕容霞子《叶德辉联谑匪共》,《联合报》1953年7月18日。
注4:原载香港《春秋》杂志总第226及227期,转引自中国黄埔军校网:http://www.hoplite.cn/Templates/hpzc1nz0086.html
注5:《饭后随笔》,钟叔河编。《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0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注6:冰庐《记叶德辉之狱》,《申报》1930年6月2日。
注7:王雨霖《<辽东诗坛>所载叶德辉死事》,《书屋》2006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