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2017-04-04 唐池子 文汇笔会
1
一个盛满水的白色大瓷盆在记忆之河里飘荡。瓷盆里的是老家门后的井水,明晃晃的清冽,光影在晃动。突然有了火,是一把纸钱点燃了。火烧灼的速度像制作闪电的跑道,迅速留下了青黑的痕迹,带了一圈红色焰火的灰烬。哧哧,纷纷落进了白色大瓷盆的井水里,冒起一缕青色的烟。“喝下去!”哪个威严的声音在说。
这时我看见了我的父亲,年轻的蜡黄的脸,被那个白色大瓷盆罩住,“咕咚咕咚”,和着纸灰仰脸把那一大盆井水一滴不剩地喝下去。最后沾在失血嘴唇上的一小片浸水的黑纸灰,被粗壮的手背轻轻一抹,和唇上的水痕一起,抹得干干净净。
失血的嘴唇上好像从来没有饮过水一样,水痕消失了。
接着,我的父亲也好像没有来过家里一样,消失了。
我在他的床上、工作间、菜园子、竹林中、老井沿上、阁楼里、白水河边,所有他爱去的地方都找过,甚至妈妈的大衣橱里都找了几遍,但是找不到他了。
我问妈妈:“爸爸藏哪了?”
妈妈转背去擦眼泪,哽咽着回答:“爸爸出去治病了,治好病就回来了!”
但是,我心底的孩子忧郁地说,他不会回来了。
2
村子里那株梨树开花了,是全村最高大的那株,也是雪白花朵开得最多的那株。从那个春天以后,它肯定是全世界开满雪白花朵最多的那株,再也不会有别的梨树超过它了。
那个孩子失足落进了那口弯弯的、明晃晃的池塘里。那是个男孩,被大人救出水面时,像睡着了的一条鱼,额前的一缕黑发下雨般滴着水滴。老人牵来了村里最膘壮的一头黑牛,一对弯刀的粗角架在空中。他们把孩子放在牛背上,好多大人赶着黑牛快速地一圈一圈兜圈子,边兜圈子边高声叫唤着那孩子的名字。他的父母没有动,动不了,也像两条剧痛的鱼,跪伏在地上拼命叫唤他的名字,他们的脸在拼命地下雨。
我咬着手指站在那株梨树下,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牛背上的孩子。如果牛把孩子肚子里的水颠出来,他就会猛然醒来。我渴望第一个发现奇迹。
可是那个孩子仍像条熟睡的鱼,软软地垂在牛背上,额前那缕滴着水的头发不再滴水了,雨季结束了。
大人赶走黑牛。牛群发出呜咽的悲鸣。
春风哭着穿过村子。
孩子的父母抱着孩子发紫的身体,不肯放手,呼天抢地。
全村子的人脸上都在下雨,明晃晃的雨水。
我的眼睛钉在那个发紫的身体上,不肯相信没有出现奇迹。
那株梨树,弯弯的、明晃晃的池塘边的那株梨树,满树梨花纷纷坠落,全世界雪白花朵最多的梨树,下了春天最大的一场梨花雪,雪白,雪白。
我惊恐地看着悲伤如同一头黑牛压在孩子父母的身上,看到痛苦如此肆虐,如同一只无情的手,任性地扭曲着他们的身体,揉碎了他们的眼泪,碾碎了他们的心,就差一小步了,也许仅仅一厘米,他们的生命就要摧毁折断。我心底的孩子在忧郁地说,不久他们也会消失。
这样近距离的惊恐,瞬间唤醒了我身体里所有惊恐的记忆。父亲那时大概离开我们一年多了,我甚至已经无从记清他的模样,但是忧郁日日压在我的心头,那时的我大概隐隐觉得,压在肩膀上的最后一根悲伤的稻草,即将折断身体里的芦苇。那个梨花雪的春天。
3
可是后来发生的却是逆转。
虽然失去孩子的那对父母脸上还留着悲愁的黯淡,但是他们和别人一样吃饭,一样干活,一样嗑瓜子。后来,我更加诧异发现,他们又有了一个男孩,背在妈妈的背上,露出一张流着口水的脸,那个发现把我吓得魂飞魄散。
因为眼前这个婴孩和那个孩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除了比他小。那个孩子不是落在水里在牛背上再也没有醒来吗?那么妈妈背上这个又是谁?一个妈妈会生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吗?
我诧异地看那个妈妈,她现在的脸居然变得白亮,她轻轻摇着背上的孩子,还发出咯咯的笑。她那副幸福的样子,让我产生以前那个孩子从来没有存在过的错觉。
我顿时无比困惑。不知道哪个是真的,以前那个孩子是真的,还是眼前这个,或者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为了至少证实自己的困惑,我壮胆独自一口气跑到他家后山。我大松了一口气。那个圆堆的小坟还在,上面还插着一枝有两片翠叶的栀子花。
这一瞥就够了。我顿悟,一定是那个妈妈牢牢记住了以前孩子的样子,于是找到了他,又重新把他生出来。这回妈妈胜利了,她咯咯的笑是胜利者的笑。
她的胜利的笑救了我的命。我心底的孩子也发出了胜利者的咯咯的笑。我突然明白,重新找回父亲的方法:只要牢牢记住他的样子,就能把他重新找回来。
可是这时父亲离开我已经两三年了,年幼的我总是无法记起他确切的模样。我又开始绝望,心底的孩子忧伤地说,你再也不会咯咯地笑了。
可是后来,家里突然来了一个男人,陌生的男人。当他朝我伸出手臂时,我就像小鸡逃离老鹰那样躲得远远的。
我躲了好些天,他呆在我家,没有离开的打算。
我偷偷问妈妈:“这个人为什么老呆在我们家?”
妈妈笑得直喘气:“傻丫头,这是你爸爸呀,他病好了回家了,你不是一直盼着他回来吗?”
我非常疑惑,他,真是我的父亲?
我眯着眼睛偷偷观察他,他比我原先的父亲结实吧,比原先的父亲白净吧,比原先的父亲高大吧……
父亲真的回来了,我却发现,他是一个陌生的父亲。
长大后我才知道,我的父亲在我不到三岁的时候重病,按照乡下方士的安排,需要在别人家寄居三年,不与家人见面,才能躲过此劫。
三年光阴,足以让一个孩子忘记自己最亲近人的模样。
真庆幸父亲自己找回了家,否则我真的再也找不到他了。
后来,我和父亲熟悉起来,我一点点知道,坚定地知道,他就是我亲爱的父亲,唯一的那个。
我心底的孩子终于能发出那种胜利者的咯咯的笑了。
4
生命总是由连续不断的多次逆转构成,谁也料不到。
那个春天的早上,父亲笑呵呵地出门,出门时回头笑呵呵地叮嘱,给他准备一壶茉莉香片,我笑呵呵地回他好咧!
烧开满满一壶井水,茉莉香片还来不及被沸腾的水泡开,就接到电话:父亲连人带车摔倒在离家不远的山坡上。
父亲去而复归以后,很多年,从来没有想过,我的生命里会再下一场梨花雪,全世界雪白花朵最多的那场梨花雪。毫无准备,猝不及防。
满世界彻骨寒冷的梨花雪,春天里晶莹如冰的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一点点覆盖了父亲变凉的身体和流血的头颅,也一点点覆盖了我们今生的时光和快乐。我像那棵全世界雪白花朵最多的梨树,瞬间被悲伤的闪电击中,转瞬花朵凋零,颓然缓缓倒下。
我心底的孩子悲伤地说,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可我偏不相信不接受,我对所有痛悼的哀容天真地说,我要上天入地、穷天尽地,把他找回来,因为我牢牢记住了他的样子。
后来,我才慢慢明白,父亲真的已经飞离了我们所在的空间。此生,只是相遇的一个通道。而这个世界,决不止于一条通道,还有很多很多未知的通道指向未知的空间。
春天的梨花雪慢慢融化,悲伤今天再也不能把我压碎。在心底始终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和父亲在另外未知的通道里重逢。
只要我把父亲的样子牢牢记在心底,那么,重逢的瞬间,我会立即把他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