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友耕(1839 1882),本名唐大明,字泽波(蒋蓝按:古籍里也写作泽坡、宅坡),别号 唐帽顶 ,他一直以此为荣。1839年出生于云南省大关县翠华镇,尚在少年时就充任大关游击营的余丁,余丁即是未成年之兵。当时担任游击的某官看中了唐友耕 趋捷而有膂力 ,提拔起来作自己的跟班。唐友耕因轻死易发,为父报仇犯下人命,16岁投入蓝大顺之农民军。但因为一次奇怪的变故,在叙府叛投清军。因善用 农民军那套 来对付农民军,竟是战果累累,屡战屡胜,从把总(类似排长)升至总兵(相当于师长)。同治二年(1863)率兵围剿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于大渡河畔擒石达开,解往成都凌迟,清政府授其云南提督,并赏黄马褂,成为一生辉煌的顶点。同治八年率部镇压昭通回民起义。光绪六年(1880)署理四川提督。因多次受伤,加之妻妾众多,光绪八年(1882)病死于成都提督衙署,享年四十四岁。
唐友耕为人慷慨耿直,交游广阔,不但与四川总督骆秉章、丁宝桢过从甚密,而且与一代大儒王闿运有着一番不同寻常的游历。他死后,数千字的碑名、铭文均由王闿运一手操办,由此可见一斑。
唐家致力于出版的名山事业
清代图书业在乾隆以前,无论是正统著作还是稗官野史一般而言皆有成书,纪述未必得法但总可备参考,到乾隆以后内忧外患,一如梦魇,政府既无从容编述的人力,更无庞大编修费用,太平天国、捻军、李蓝起义与清军多年拉锯战对财政消耗太大了。在这一背景下,曾国藩、骆秉章总督幕府军师黄彭年、李庆云等先后设立书局,纂集案牍,以保存国故;王闿运入主成都尊经书院后,蜀学开始复兴,传播新式学术理念的书局也逐步在成都涌现。唐友耕涉足图书业,显然是受到了这两股风气的左右。
而黄彭年的经验之谈恐怕才是问题的关键,因为他曾经说过类似 翻底牌 的一句箴言: 刻书最易传名 。
唐友耕晚年居住成都,已经着手图书的整理与编印。
我能够见到的证据,是围绕清代著名学者赵翼笔记《陔余丛考》的版本。此书43卷全16册,先有乾隆五十五年庚戌阳湖赵氏湛贻堂刻本,后有光绪年间 大关唐氏寿考堂藏版 。馥笙张选青校正、心舫唐友忠参阅。唐友忠就是唐友耕的弟弟。
来历是:乾嘉之际阳湖赵氏湛贻堂所刻《瓯北全集》板片,在光绪年间归滇南大关唐氏寿考堂后,继续印刷。《陔余丛考》卷末署名 心舫唐友忠参阅 ,这是一种风雅的 附骥 之举。唐友耕在成都期间,曾重刻《汉魏百三名家集》,内封署 寿考堂藏板 。这似乎可以认定,唐友耕光宗耀祖的具体工作,是由弟弟唐友忠率先开始推行的。
接力棒传过来,广大这一名山事业的是唐友耕的六子唐鸿学和九子唐少波。
著名历史学家任乃强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长篇前言的第八部分《道咸以来之翻刻与校勘》里提到:
唐百川本名鸿学,后以字行。云南大关厅人,四川提督唐友耕第六子,捐班道员。曾任四川官印刷局局长。其父在时,营粹英堂书肆于成都,刻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百川继之,刻有《怡兰丛书》。又为布政使许涵度刻《三朝北盟会编》。颇治目录、板本、校雠诸艺。卒于一九四四年前后。晚年闲居,以校勘《华阳国志》自娱。用二酉山房刻本为底本,每得一条,书签贴于文上,或朱或墨,凡约三百条左右。大抵采辑《初学记》、《太平御览》引文及《函海》与《汉魏丛书》本异字。随得随贴,未及竟业而死。其底本八册用木匣精装,现归四川省图书馆。原贴似用口津,今全脱落,颇有零乱。人以其贡献不大,未甚注意。本书校注每亦采之,凡称 唐笺 者是也。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10 月第1版,57页)
这个记载,可以从民国傅崇矩编纂的《成都通览》中的《候补各官姓氏·候补道》一栏里得到佐证,我终于发现了 唐鸿学百川 的名字位列其中。可见,唐帽顶在与官场文人互利互惠的濡染中,一心要在文化码头上岸。不过我查阅了成都众多史料,依然未找到有关 粹英堂 的进一步资料,倒是发现了数十种以 滇南唐友耕 之名刊布的古籍,范围遍及经史子集。至今我在古籍拍卖的网站上,尚能见到 滇南唐氏 民国精印本的频频亮相。
这里仅举一个近年我看到的例证。
我在2002年6月19日《中国文物报》一版上见到一则报道,北京中贸圣佳拍卖公司由日本有邻博物馆征集到米芾《研山铭》,此事在国内外书画界、拍卖界引起强烈关注。启功先生在鉴定《研山铭》后感慨良深,说此铭还有一件 姊妹篇 ,现藏重庆博物馆。 姊妹篇 即罗聘等合作的《研山图》卷。
该卷的内容颇多,是诸多内容的合装卷。主要有翁方纲小字隶书《宝晋斋研山考》、罗聘之子罗允缵绘《宝晋斋研山图》、研山拓本、罗聘等绘《合作研山图》。其中最重要的是研山拓本和翁方纲考证。《研山图》卷钤有 怡兰堂书画印 藏印,显然这一国宝为云南大关人唐鸿昌、唐鸿学所得。上面还有 治园所藏 与 王缵绪印 ,后来又为民国间为四川西充人、军阀王缵绪所得。王瓒绪自称为王安石后人,齐白石特为王缵绪治印 半山后人 。1949年,王缵绪在四川率部起义,将此卷捐献与当时设在重庆的西南军政委员会文教部。1951年在重庆筹建西南博物院,该卷遂为博物院所得。1954年,西南博物院改为重庆市博物馆,该馆珍藏至今。
该卷的珍贵在于:因米芾研山亡佚,赖此卷研山拓本得其概貌,可与米芾《研山铭》、苏氏易去之研山 图 相辉映、佐证而成 完璧 ,是研究米芾研山的珍贵资料;翁氏考证详尽,且其小字隶书颇为难得;罗聘等合作研山图,艺苑佳话;齐白石刻印,亦添佳色也。
公允地说,唐百川的治学水准远在乃父之上。他精于版本校雠,其批注的《世说新语》本等等广为大学图书馆庋藏。我考证过四川官印刷局情况,于1890年开办,地点就在成都东玉龙街。唐百川出任四川官印刷局局长,利用条件印制了多部《怡兰丛书》,也是以 滇南唐氏寿考堂 名义陆续点校古籍刊布于世。
唐友耕另外一个儿子唐鸿昌(字少坡,一字少公)在家族排行第九,后常以 唐九 为名号,他在大邑等县有良田两千余亩。他却不治生计,独喜搜集古籍字画金石古碑,甚至不惜倾其家产。他晚年寓居成都,以鉴定字画为生。他曾言自己鉴定眼光的一番来历: 我这双眼睛,是二千多亩田地换来的! 这是一句概括力极高的话,远非如今牛皮哄哄的碌碌鉴定家们能望其项背。我考察其介入过的不少作品,诚言不虚。
唐百川与弟鸿昌锐意搜罗典籍书画与金石文物,为近世蜀中收藏界巨臂,也是近世蜀中屈指可数的版本目录学家、出版家、书画鉴定家。
兄弟两人与民国初年四川文人雅士、官员寓公广泛交往。2012年5月,唐家后人对我回忆说,因为唐老九手里有一部宋版《淮南子》,军阀杨森决定用黄瓦街上的一座公馆予以交换,但被唐老九婉拒。在他们的交往史中,不乏如曾佑生(姓曾名敏,字佑生,一作佑生,四川广汉人,民国时期四川地区碑帖拓片收藏大家,兼擅椎拓,民国时蜀中汉砖拓片多出其手。生前和易均室先生均居玉泉街)、李鸿裔(1831 1885,字眉生,号香严,又号苏邻,四川中江人。官至江苏按察使加布政使衔。罢官后,家苏州。精书法, 著《苏邻诗集》)、林思进(1873 1953,字山腴,号清寂、清寂翁,室名清寂堂、三十六松馆等。四川华阳人。30岁中举,后即东渡日本 ,回国后授内阁中书,著名的古文学家,诗与赵熙齐名,并称 林赵 )、芮善(字敬予,民国四川画坛领袖)以及徐无闻先生及其父亲徐鸿冥、黄宾虹、张大千等名士,在一定程度上也葆有了文物古迹的存留。
我见到过唐百川唐鸿昌兄弟收录、秘藏古本上的题跋,早引起吴虞、徐无闻等先生的注意。徐无闻是二十世纪四川书法的殿军,是一位在众多领域都取得很高成就的学者、诗人、书法家、篆刻家。尤其是《白石道人歌曲》六卷,别集一卷,宋代姜夔撰,此本经清大藏书家鲍廷博以墨、朱、黄三色笔全本批校,满纸灿然,其文献、版本价值无庸赘言。此本原为大藏书家大关唐百川兄弟的 怡兰堂 所藏,复经唐氏读校;后归徐无闻先生舅舅 太平崔氏谦益堂 堂主崔之雄所有;1987年由徐无闻先生谋划、影刊行世。在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这部《鲍廷博手校张奕枢本<<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白石道人歌曲>》影印本之前,刊有徐无闻撰写的长篇跋语,指出:经过专家 按谱试弹 后,认为与一般传本之旁谱比较而言, 音节最谐 ,应该最为接近白石原谱。
秘本《荒书》的刊印过程
要刊刻古籍,必要掌握可靠的秘本。这里谈谈明末清初四川思想家费密《荒书》的问世记。
费密(1623-1699)字此度,号燕峰,四川新繁人。出身于书香世家,祖父嘉诰为四川大竹县训导,父经虞为云南昆明知县。他6岁从师读书,好学穷理,深得长辈的赞赏。20岁时,张献忠率领的农民起义军进入成都平原。费密参加了当地地主李国祥组织的武装,在高景关于张献忠军队对峙,后被打得大败。他只身去昆明投靠父亲,途中又被山寇掳劫,幸为父亲赎回。几经挫折,终于得到镇守嘉定的明将杨展任用。杨展为抗击大西军队的名将,被投降张献忠的军士所杀,费密也被俘。1652年费密辗转回到故乡新繁,见祖传房屋已成灰烬,遂北行到陕西沔县定居。在沔县,他谢绝了当地总兵官和重金聘用,而专心研究医学。1657年,他又携家到江苏扬州。当时海内名流钱谦益、屈大均、万斯同、朱彝尊、孔尚任等都与他交往密切。为了不断增长学识,他于1673年徒步数千里专程到河南卫辉苏门山问学于儒学名士孔逢奇,得其真传。次年春他又到浙江与思想家吕留良切磋学问。费密一生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后葬于泰州野田村。
费密的身世,记录在如今新都龙藏寺所收藏的一块涉及其家族的 歌碑 上。费密一生坎坷,由于身后萧条,著作一直没有流布,以至他在学术上的贡献和地位无法广为当时学术界所识。民国初年,费密的主要著作《弘道书》终于刊刻流通于世,自此费密的学术思想才渐为人了解。
刘智鹏《费密著述考》(《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6期)指出:
编年史记《荒书》,起自明崇祯三年(1630),止于康熙三年(1664),纪录张献忠祸乱全蜀过程。费密很重视《荒书》,希望以此书参与《明史》的编撰。后来,由于坊间已有传闻,《荒书》逐渐成为读书人渴望一睹的秘本。然而,这时心情怪异的费密却敦敦嘱咐两个儿子 但藏吾书,勿以示人 。费密死后,《荒书》遂一直被秘藏起来。费密两子也曾为《荒书》作过一些校补,但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刊行。到了雍正五年,《荒书》传到费密的孙子费藻手上。费藻鉴于原书 久贮敝笥,多朽蠹 ,于是重新缮写成帙。抄写完了,依然放着。
流逝的时间,已经让应景之作变成恒河沙数。时间佐证了《荒书》无可替代的价值。
光绪三十四年(1908),唐鸿学于新繁严渭春处得到此书的钞本一卷,并刻成书板。严渭春,名树森(1814-1876)新繁人,初名澍森,字渭春,道光举人,咸丰间由知县累迁至河南巡抚,于河南省边界剿镇太平军,1961年调湖北巡抚,剿灭捻军,1875年任广西按察使,后任贵州布政使、广西巡抚。严渭春家大业大,出高价收购《荒书》,那是不可能不成功的。
以唐鸿学的眼光,他很快怀疑本子有脱误,而没有贸然印行。
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个事。唐鸿学终于在宣统三年(1911)得到另一秘本信息,遂以重金购得新繁杨氏的《荒书》--卷本 旧钞 ,但因政局不稳而无法校印。到民国9年,唐氏以光绪三十四年所刻为底本,将 旧钞 可资补正的部分录成校记,附于书后。《荒书》遂与《弘道书》、《燕峰诗钞》合刊为《费氏遗书三种》,收入唐氏《怡兰堂丛书》中。此本刊刻极精,乃清季宋体字刻本中最典雅之作。开本阔大,乃皮纸极初印本,即红印向墨印过渡的实例,俗称 紫印本 。眉间有前人辑录各种相关文献资料,对于研史颇有助益。这三部著作,梁启超先生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里予以了极高评价。稍后,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图书馆立即予以馆藏。
《荒书》刊行后,木刻版片辗转落入严渭春后人之手。民国16年(1927),严氏后人略作校补后全书重印收入渭南严氏《孝义家塾丛书》,版面与《怡兰堂丛书》本旧貌一致。值得一提的是,收有近三百首诗歌的费密诗集《燕峰诗钞》,也是唐鸿学以 怡兰堂 名义出版的。
叙述这一过程的大学者,是大名鼎鼎的吴虞。《费氏遗书三种》出版后,吴虞像日本著名的 支那学 大家青木正儿写信推荐,希望他在其主编的《支那学》上刊载。他于1921年12月12日致青木正儿的明信片上,专谈此事
同邑费此度先生(密),清初之学者也。其著述以《宏道书》为最精采。而其书久绝于世。敝国云南大关唐君百川,宦游蜀中,藏籍冲栋,尤嗜校刻。囊者搜得先生《宏道书》旧抄本,亟精刊之,今年完工出书。适其世兄敝门生唐术伯负笈京华,就学北大,携其书来京,觅虞代呈一部,奉赠贵社,并乞在贵报为广播。唐氏父子,皆雅而好学者也,故乐介之足下。外有胡适之《费密学说》,刊载《晨报》,亦附呈一份。书到请照收为荷。
有暇望常赐教益。
匆此,即颂
道安
弟吴虞拜启
民国十年十二月十二号
此书分为3册,是渭南严氏镐乐堂丁卯(1927年)根据大关唐氏怡兰堂庚申(1920年)刻本刊布。书前有赵熙题签及序文。后来,介绍文章刊登在1922年3月出版的《支那学》二卷六号,题为《费密遗书》,作者为小岛佑马。我感兴趣的是吴虞提及的唐氏几个人,以他的眼光,能有如此好评,足见他对唐百川等人的好感。而且唐术伯为他的弟子,这是我唯一能见到的记载。
世兄一词,明清时期用以称座师、房师的儿子,后亦为有世交的平辈间的互称。唐术伯极可能是唐友耕兄弟唐友忠的儿子。在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里,有很多 中国语资料 ,不少为当时中国文人的捐赠,在土屋纪义整理的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的 寄赠资料 目录中,就记载有 《皇清谱授建威将军云南提督四川提督唐公年谱·附录》,唐门三二1册,光绪年34刊,唐术伯寄赠,大正10年12月17日 一条,看来,这个唐术伯无疑通过吴虞的关系,又向日本方面寄赠了一些资料。
这一段曲折历史,不但可见唐鸿学致力于珍本的校勘,也可以发现唐家与渭南严氏的关系,也显示了后来唐家家道中落后,藏书转入贲园,似乎水到渠成。
民国《新繁县志》记载了唐鸿学以重金从新繁杨氏家中购得《荒书》的经过(见侯俊德等撰述《新繁县志》,民国35年成都启文印刷局)。
在我看来,一个人前半生致力于杀人,后半生致力于嘉惠学林,子女知书识礼,之乎者也,骈七骊四,银子多多,醇酒美人,躲进小楼成一统。放眼大清一朝,几个从血海里安然登陆的堂堂提督有此能耐?
我感慨于造化,却有不能不为唐友耕的陡然转向,产生佩服之情。
唐氏藏书与学术地标贲园的渊源
成都市锦江区岳府街55号萧邦大厦之后,为骆公祠街16号 严府 ,系知名藏书家严雁峰父子所建 贲园书库 所在地。
从历史上看,此地颇有渊源。三国时赵云曾在此建宅,所以在街西有水池,民间称赵云洗马池,又名 子龙塘 ,直到20世纪70年代才被填平。为纪念 德政既不胜书、武节亦非所短 的川督骆秉章,清廷在子龙塘边为骆秉章修建了骆公祠,此街即改名为骆公祠街。1950年后,革命呼声的音调愈来愈高,有人认为此街不应以刽子手骆秉璋命名,1954年在保卫世界和平运动中改为和平街。历史就在这条一百多米的街道上重叠,当然最为驰名的还是贲园。
贲园旧址为岳钟祺将军宅第 景勋楼 。之后大员衮衮而来,主政四川的官员吴连生、骆秉章、祥文澜、恒容齐等都曾入住景勋楼。清末,大盐商、藏书家严雁峰、严谷孙父子买下景勋楼,据皇家档案馆的样式于1914年至1924年历时10载,将其改建为 贲园书库 。小院门楣上雕刻着两个篆字 怡乐 ,小楼上嵌着书库的隶书横匾,门是 满月门 ,基座上雕刻着青狮白象、卷草、白云,为南方园林建筑的典型风格;窗户小巧而精致,左右对称,中间有阳台,又是西式建筑的特点;而房檐却又是中国北方建筑的风格。小楼墙体有50余公分厚,所有窗户都装有隔水板,屋檐下修有腰檐,小窗之上设有气窗,连最细致处的防潮防晒都考虑周全。贲园书库被学者誉为 成都地区目前唯一见到的专门的民间藏书建筑 ,内容比四川江安傅增湘的 双鉴楼 更为丰富,号称 成都天一阁 。贲园不仅以藏书知名,又以刻书精善而著称,纸质、字迹、印刷皆称上品,英国大英博物馆、牛津大学图书馆、苏联列宁图书馆均有其印本陈列,美国国会图书馆还专辟有 渭南严氏精刻善本书籍室 。
贲园主人严雁峰(1855~1918),号贲园居士,陕西渭南人。青年时闻成都尊经书院的大名,特意来成都报考。王闿运为尊经书院山长,主要为振兴蜀学,所以不收外省籍学生。但金石为开,严雁峰却成为了例外。由于喜书,平时搜书甚勤,那时他的藏书就已达5万卷了,王闿运嘉其志向,遂收入门下。严雁峰与宋育仁、廖季平、吴之英、张孝楷等同门朝夕研读,成为了清朝末年蜀中的著名学者和诗人。他后来后弃仕从商,在成都经营盐业,迅速成为巨富。这一 曲线就学 的之路,历史证明他的人生踪迹非常精妙,大有深意。由于蜀地战事频仍,好的古籍早为管家富豪垄断,严雁峰在1894年(光绪二十年)入京,以巨资购进大批古书,装运四川。途径西安时,遇张氏藏书大量出售,又重金全部收进。建书楼3楹,正式名为 贲园书库 。
程宗文说: 余与严子交最久,知最深,其生平觅善本,几成癖,阅异书,心辄醉。穷年屹屹,手不释卷,当世罕有。知者而严子亦不求人知,意在征实不在猎名。亦后来之振奇人哉 。(《贲园书库落成征文事略》,成都聚昌公司1924年版)由于理想日益明确,耗其两代人毕生心血而藏书、求书,书成为了藏书家活着的唯一目的。严雁峰后动用经营多年盐业的巨款矢志访书。成都、西安、北京、南京、天津甚至日本商如有善本、珍本都要联系。
当他听说清军提督唐友耕之孙,因为家道中落欲售藏书时,便亲自去唐家登门求购,高价购得不少珍本书籍。收藏四部之书凡 14 145种115 232卷45 982册 。(赵怀忠《文献学家渭南严氏父子》,《图书情报工作》2010年第17期,145-148页)
对这个情况, 唐老九 的后人、唐劳绮老师对我回忆说,她听父亲唐孟桓转述过爷爷唐建伯出让藏书的情况:民国初叶,家大业大的唐家逐渐入不敷出,开始出卖多所公馆、田地,最后注意力集中在存放于琉璃场书库的藏书上。与严雁峰商榷后,最后以10万两白银成交。
其实,这个价格对近6万册藏书而言,价可谓不高,唐家的庋藏对贲园的藏书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唐孟桓曾经对子女讲,那时贲园没有恒温系统,他常去找严家父子谈书,看见书库雇了8个工人,每天的工作就是以竹签翻动书页,以此来通风透气,永无休止。
在唐家转卖的这批藏书里,可以随便举个例:《梦溪笔谈》二十六卷附补笔谈三卷续笔谈一卷补校一卷。
此书宋代沈括撰,清代林思进补校,民国戊辰年(1928年)渭南严氏刻本,计有6册。半叶10行,行21字,单鱼尾,上下黑口,左右双边,牌记题: 芜湖沈氏镌版,后归大关唐氏,今归渭南严氏。戊辰十月复假华阳林山腴舍人用宋本补校者附刊印行。 按照这一记录,本书确切的说应为芜湖沈氏刻本,严氏戊辰年重印时又加印了华阳林思进的补校。因<<书目答问补正>>上范氏记大关唐氏刻本在光绪年间,故牌记所题戊辰年应是民国17年。卷26后又有严氏跋文一篇述其版之由来。此本刻印俱佳,保存完好。难怪藏书家们视之为上品。
当时,贲园的座上客,无论军政商学,都是近代声名显赫的人物,如于右任、张大千、关麟徽、孙科、邵力子、章士钊、吴虞、沈尹默、林山腴、向楚、蒙文通、宋育仁、吴之英、廖平、谢无量、庞石帚、陶亮生以及唐百川、唐少波兄弟等一时闻人。成都骆公祠街的贲园,无疑是蜀中的学术地标。
蜀地多雨,某天我骑车路过贲园,就在门口打探一番。浓荫中的枝条入水,一寸寸融化,开出一树的亮云。水雾中的藏书楼被鱼尾改变了立场。水草收匿了太多的闪电而绿腰荡漾,写字的落叶被遗忘了,夕光啃食叶脉。整个黄昏由于蚕丝的出神,而无法归去。天穹拳缩如瓷,爬满裂纹。
长子唐绍闻点滴
民国初年,沃邱仲子(费行简)谈到曾经在唐友耕长子唐绍闻家里,见过所谓石达开赠送给唐友耕的撰联。我认为,这个记载也是真实的。固然有人利用石达开的名望来抬高自己,但唐家拥有石达开的翼王印、笔砚、兵器等遗物,早已名声在外,几乎成为了成都的龙门阵。刻意去伪造翼王的手迹来炫耀门庭是不是有点多此一举呢?
《大关县志》中确有对唐友耕长子唐绍闻和六子唐鸿学的记载,称唐友耕长子 唐鸿龄,字寿山,提督友耕长子 ,但是没有提 唐绍闻 的名字,不过记载中说此人曾 委署盐源县 。
后来,我在《攀枝花日报》上看到一则报道,梳理本地志书的历史形成过程,特意提到《盐源县志》的编纂经过: 光绪《盐源县志》刊本,六册,十二卷。先是光绪十七年(公元1891年),时任盐源知县的辜培源组织邑人周冕等人编纂成初稿。光绪十九年(公元1983年),由新任知县欧阳衡组织人修订初稿后刊印。光绪二十二年(公元1896年),又经在职知县唐绍闻再次组织人补修刊印而成今本。 看起来,这个唐绍闻就是《大关县志》中提到的唐鸿龄了。
而《清实录·光绪朝实录》载: 以违例苛罚。革署四川盐源县知县唐绍闻职。 宛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他的踪迹,就此在历史中消失了。
老九唐少波的后裔情况
唐劳绮的外公是四川著名书画家江梵众(1894-1971),号少舟、喜舍庵主人。祖籍广东,生于成都。为民国丹青妙手,毕业于四川法政学校,曾任校长,系西南艺专教授。
唐劳绮的爷爷、父亲也并非无名之辈。
爷爷唐建伯(1890 1938年)系老九唐少波的儿子,为云南讲武堂出身,在蔡锷出任校长期间,他出任总务长,后出任靖国军参谋长。民国成立后,出任过嘉定府第一任硫磺局局长。因是富家出身,他交游广阔,民国初年在成都的官场、军界、商界、文艺界均有人脉。
父亲唐孟桓(1911 1977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结识众多演艺界名人。在周芷颖、高思伯合著的《成都早期的话剧运动》一文里,讲到1930年成都 摩登剧社 活动,在1931年又以 现代剧社 名义恢复话剧演出时,特意提到了唐劳绮的父亲唐孟桓:现代 剧社中人,新人有盛建群、杨琳、唐孟桓、唐娜等。演出剧目,除原摩登社所排演者外,增添了如《伪君子》、《名优之死》、《风雪夜归人》、《松花江上》、《雷雨》等名剧 (《四川文史资料选集》总36辑,1989年1月版,57页)
民国时期唐孟桓一直活跃在四川文艺界,他有一个笔名叫 皿木 ,写过一些文艺小品,与谢添、车辐、陈白尘等人友善。他曾经提供成都东丁字街的房子和资金积极支持地下党负责人车耀先创办《大声周刊》。还参与过话剧《放下你的鞭子》以及著名电影《风雪太行山》的演出,出演的是配角 体格剽悍的矿工。由于唐建伯的殷实,他还出资支持话剧《雷雨》在重庆等地的演出。1949年以后,唐孟桓在成都建国中学(15中学)任教,担任语文教师直至退休。
谢添晚年,曾经对唐家后人谈到过对唐孟桓的突出印象: 那是一个爱情直至上者! 这句话,大可以窥见唐孟桓的性情。当年他与蓝苹(江青)、徐曼等人过从甚密,大有情义,至今有他与这些女星的合影为证。由于家境的特殊性,置身一个波诡云谲的时代,无论是唐建伯还是唐孟桓,均未留下任何回忆性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