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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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公硕遗留下的老照片中,有不少拍摄对象为女性。这些女子有的是顾家的女儿、媳妇,或者亲戚,更多的则是社会女性,属于随手拍摄。照片中隐隐散发着青春之美,装扮之丽,气质之魅。可以看出,拍摄者在有意无意之中,以摄影镜头展现了一个家族的女性以及时代的变化。
顾家自宁绍台道顾文彬起,即有女性参与主持家政,在顾文彬日记《宦游鸿雪》中,可见顾文彬对家中女性性格的具体分析,并指定具有担当能力的女性主持家庭大局,嘱咐其他成员,无论男女,均要听从,譬如婚丧嫁娶、生活细节的安排等等。在《过云楼笔记》中,在顾家早期的书信里,也有一些关于顾家女性的点滴记录,但大都过于简单,而且不少女性去世较早,未能留下影像资料。直到顾鹤逸妻子潘氏一代,才算稍微详细一些。
摄影家顾公硕。摄于20世纪3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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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这些照片,笔者梳理了顾家的夫人和女儿。
潘志玉,会刺绣,善书画,对子女亲爱,尤其注意对顾家女儿们的照顾和培育。苏州小王山摩崖石刻上有她的书法作品“孝水长流”,1931年冬,顾鹤逸已经去世一年多,潘志玉携儿子则扬(顾公雄)、则奂(顾公硕)以及顾家姻亲汪家子女游览到此,题写书法。四字行书,高四尺,广三尺,笔笔遒劲有力。潘氏在夫君去世后,主持家族大局,教育青壮,扶携幼小,并与顾家世交保持着友好往来。从后人对她的评价看,潘氏贤淑有才,性格开放、淡然,到晚年仍有大家闺秀气质。
顾鹤逸三子则扬,即顾公雄,以书画、鉴定见长。最大贡献就是将家藏过云楼之书画三百多件捐给博物馆。而捐赠执行人就是她的妻子沈同樾女士。顾笃璜先生说,沈同樾出身常熟名门,懂收藏。其孙女顾宜女士也说,祖母一人主持一大家子,有条不紊,而且她本人也很节俭,凡事很看得开。
顾则扬与沈同樾育有三女二男,其中长女顾馨,又名顾笃瑄,因老早时顾家女子不入谱,她就自取芳名。1948年她嫁给了黄埔军校毕业生、军官李天适,曾在家族中引起争议,后来她与丈夫去了台湾,一直到去世。在顾公硕的镜头中,有不少顾笃瑄的照片,其恬静、斯文又爱美的气质,让人一下子与她的诗词对上了号。不妨摘录几首顾笃瑄的诗词:
橘
淮南有佳果,味似胜玉液。
曾经陆绩怀,食余忆畴昔。
兰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孤芳惟自赏,形单影亦独。
无题
来去太匆匆,生涯若断蓬。
月华犹咫尺,人影各西东。
绕膝三儿女,惊心几雨风。
露寒秋瑟缩,蛰语入簾栊。
自注:某某中秋外子午后飞台北,入夜正拟挈儿女赏月,不意玉盘甫现,风雨随之,且有台风警报之传,感而赋寄索和,时客花莲。
忆故园
缅忆怡园好,常年日数过。
天寒孤鹤瘦,树秃冻鸦多。
锄月梅徒尔,焚琴石奈何。
图中寻旧梦,泪眼手摩挲。
自注:〔1〕先祖艮庵公《眉绿楼词》《望江南》数十阙首句“怡园好”一时传颂。〔2〕可自怡斋后轩额曰自锄月种梅花,闻今更名锄月轩或别具意义。〔3〕家藏玉涧流泉琴,传乃东坡遗物,园有坡仙琴馆,石听琴室。
从上海顾宜女士处得到这些诗词后,我反复研读,沧桑万千,那些婉转精致的文字,分明是一堵堵厚厚的墙,结结实实地遮蔽住一位思乡女子的愁绪。一位离乡近一甲子的女子,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身处异乡,举目无亲,与亲人无缘联系,哪怕是只言片语、半张纸条也好啊。一个字都没有,只有宽阔的海峡,绝情的涛声,还有永不知疲倦的海浪,滚滚而来,滚滚而去,往复每天,度日如年,一直到她去世。总觉得顾笃瑄长相更像父亲顾公雄,尤其眼神、神态,或许也正是她精确地继承了父亲的偏文一脉,并专注于此。听顾家人说,顾笃瑄会诗词,喜欢听昆曲,但更多的信息就少之又少了。
顾则扬次女顾榴,博学多识,嫁到常熟,为文化界人士,向常熟博物馆捐赠了大批的家藏文物,而顾公雄一支向上海博物馆捐赠的大批书画、文物就是由顾榴女士整理的。
三女顾佛,我曾去北京拜访过她。她一生致力于数学教育,丈夫苏良赫为中国地质学先锋,两人“琴瑟和鸣”。顾文彬曾藏苏东坡的玉涧流泉,后传给了顾佛,她不但自己弹,还教丈夫、女儿们弹。顾佛善丹青,多才多艺。遗憾的是,她于2014年4月27日在北京去世。
顾公硕夫人,生于无锡望族之家,会刺绣、书法,平时操持一家生活,并协助顾公硕做好刺绣等工艺美术恢复工作。画家贺野见过张娴,并与之处事。他回忆说:顾伯母和蔼慈祥,顾老伯在外忙工作,她就承担全部家务和顾得其酱油店的营业,还定期到文联来为爱子换洗被褥,来时总带来一些杨梅和鸡球饼干(通常是碎的,到厂里买便宜),我们也吃得很快活。
吕灼华,顾公硕儿媳,顾笃璜夫人(前),生于苏州富裕之家,接受新学,思想进步。父亲为国民政府文化官员,1949年全家去台湾时,她坚决留了下来,以致弟弟也留了下来。解放后,吕灼华与家人主动划清界限,坦然接受“劳动改造”,并积极参与到文化工作中,创作了大量的剧本。“文革”开始后,丈夫顾笃璜被打为“三家村”,迫其揭发,被她悍然拒绝。多年积劳成疾,过早病逝。顾公硕遗留的照片中不少是她的身影。
观察顾公硕先生留下来的女性旧影,可以看出他对历史留影的用心。首先是她们穿什么?
这些女性照片多摄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斜襟棉袄、旗袍、裙子、呢子外套、毛料外套、毛衣、皮鞋、凉鞋、皮凉鞋等等,颇为丰富多姿。
她们的发型,或长或短,或披肩,或盘头,似乎经过了尽心梳理。她们的帽子、拎包、乐器、阳伞,与她们的表情、微笑相得益彰。
她们或是在水一方,或是稳坐书房,或是闲游郊外,都在经意和不经意间留下了她们美丽的一瞬,或自然,或拘谨,或微笑,或平和,都成了一个时代的缩影,一个阶层的缩影。
顾鹤逸夫人潘志玉,顾公硕的母亲。约摄于20世纪20年代。
解放初期,顾公雄与夫人沈同樾(坐着抱孩子者)与儿女合影,左二为女儿顾笃瑄,孩子后立者为女儿顾佛。
顾笃瑄(右一)与亲友在杭州留影。约摄于20世纪40年代。
顾家女性亲戚在顾家书房留影。约摄于20世纪30年代。
顾家女性亲戚留影。约摄于20世纪30年代。
顾家媳妇吕灼华与女儿顾其正。
顾家女性亲戚在园林留影。约摄于20世纪20年代。
顾家女性亲戚身穿旗袍,在水一方。约摄于20世纪30年代。
顾鹤逸夫人潘志玉,顾公硕的母亲。约摄于20世纪20年代。
顾鹤逸夫人潘志玉,顾公硕的母亲。约摄于20世纪20年代。
顾鹤逸夫人潘志玉,顾公硕的母亲。约摄于20世纪2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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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顾公硕并没有把镜头停留在家族里,并没有停留在一个阶层。他遗留下的照片里就有不少底层女性的身影。
有穿着斜襟布衫抱孩子的寻常母亲,有穿着肚兜的农家妇女,从中可以看到他们的出身、所在区域和精神面貌。作为一个摄影师,顾公硕既关注物质基础较好的时尚生活,也关注下里巴人的苦与乐,他不表态,只是忠实地记录。他似乎预料到了时代的发展之必然,且迅速,后来经过了几次战争以及政治运动之后,很多东西都消失了。即使是再现,也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风貌和气质了。
水乡穿着斜襟布衫抱孩子的母亲。约摄于20世纪30年代。
水乡妇女在夏天仅着清凉肚兜。约摄于20世纪30年代。
水乡妇女抱子留影。约摄于20世纪30年代。
因此,从这些旧影里可以看出,时代的间隔,在镜头里显得是那么的明显和清晰。
忽如一夜秋风来。中国的时尚突然转入了一个颜色——朴素的颜色。挥镰刀的农妇,摘桔子的姑娘,采杨梅的大妈,广播站的播音女子,还有旧式老人的服饰,似乎一下子失去了颜色,真是契合了黑白的胶卷。在一张下乡劳动的合影中,出现了一位稍显落魄的妇女,她正是费达生,著名经济学家费孝通的姐姐。费孝通曾自述,他正是在这位姐姐的影响下才开始关注江南乡村经济研究的,那时候姐姐已经带领大家走养蚕产丝的致富路了。费达生早年留学日本,一生致力于蚕丝事业,被誉为“现代黄道婆”。知识分子下乡劳动热潮掀起后,费达生也不例外,摸爬滚打,置身其中,似乎已经看不出知识女性的原貌了。
从顾公硕遗留的底片和照片看,不少底片还未冲洗出来,也可能是冲洗之后丢失了,他自己也可能并未能一睹全貌,无法对照20世纪20年代、30年代、40年代、50年代的女性风貌。
现在看来,这些不同年代的女性形象虽然微笑都是一样的朴实、真诚,但其中的意蕴千差万别,不可能一概以好、不好区分,不同的人可能会看出不同的区别。这里呈上来的只是一个标本式的形象,历史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无论如何,人们对于美的追求,从未停止过。只不过时尚的东西,也是风水轮流转,旧时代的,过时的,也可能成为最新式的,流行的;新式的,时髦的,正在当下走红的,也可能即将被抛入历史。
旧影的留存,就显得格外重要。
回头看去,顾公硕用镜头记录她们,自有用心处,穿着、表情以及周围的环境都一一成为了主角,成为了立体的历史。应该说,这是一个时代的无意见证,也是一个时代的表情遗留。今天看看,貌似很远,却又觉得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