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antcast
Channel: 绝色江南,景如目前
Viewing all articles
Browse latest Browse all 879

唤回心底十年人——追念我的父亲刘永济教授

$
0
0
唤回心底十年人——追念我的父亲刘永济教授 
刘茂舒 



为父亲平反昭雪事,我回到了离开八年的学校,系党委副书记接待了我,临走时,他从积满灰尘的柜顶上取下一包东西递给了我: 

“这是你父亲的词,拿回去吧!” 

词!我的心猛烈地撞击起来,抵制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埋藏在心底十二年的记忆一下子都唤回来了。曾经痛苦地啃噬着我的心房的各种情感——焦急、恐惧、悲愤以及生死离别的痛楚,搅在一起,又重新涌上了心头。 

我拎着这个小小的纸包,但它却是那样的沉重。这里面包着的哪里是几本词稿,那是我父亲的生命。是他的欢乐和痛苦、喜爱和憎恨,是他的期望和追求,是他从黑暗走向光明,颠簸坎坷的人生历程啊!他,以毕生精力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特别精研词学,曾被誉为当代著名词学专家的学者,在林彪、“四人帮”的残酷迫害下,最后却死于自己一生心血凝成的词上。 

而今,我终于拎回了这十二年前作为反动罪证而被夺走的词稿。我多么感激党,又多么哀悼我的父亲。他没有能看到今天!七十九岁的风烛残年,那里经得起那突然袭来的狂风暴雨!一九六六年十月二日,他就怀着满腹疑惑和不解,悲痛和冤屈地离开了人间。 

夜阑人静,就着灯光,我小心地打开了纸包,捧出了这被人泼满污秽、侵透侮辱的词集。 

词集共有五本,全是父亲亲手抄写的。经过逐步精选修改,最后成为包括一百七十八首于一九六三年由学校批准付印的定本《诵帚盦词集》。 

我一页一页缓缓翻阅,一行一行苍劲却带俊秀的字迹,多么亲切,多么熟悉。这里面记述着我们家庭的生活情趣,记述着逃避日寇背井离乡的凄苦,记叙着民族的仇恨和对国民党节节败退,致使国破民亡的愤怒;也记述着新中国诞生以后的无限喜悦和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的深情厚意,表达自己加紧自我改造,为祖国多作贡献的决心。几十年流逝的岁月,一幕幕模糊淡忘了的情景,又在我眼前展现,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被林彪、“四人帮”毁灭了的,充满乐趣的幸福家庭。 

在这个家庭里,我生活了四十多年。虽然家境看来宽裕,有时却相当艰难,但是家庭成员之间都十分融洽。父母相敬如宾,子女彼此友爱。我几乎记不起父母之间有过激烈争吵,对孩子有过大地声呵斥。父亲勤奋治学的精神,耿直不阿的处世态度,潜移默化,无声地教育着我们。他每天黎明即起,几十年如一日,清晨第一件事就是临窗苦练书法。除了到学校工作外,总是伏案看书或写字。疲倦了就躺在躺椅上,高声朗读诗文,这是他独特的休息方法,以致房间里,常常是婴儿的哭声和着父亲的书声,热闹非凡。直到母亲前来笑责,他才记起啼哭的孩子,抱起来一面背诵,一面哄逗。母亲常说,我们姐弟是在诗词里泡大的。这虽是一句笑话,却也真实反映了我们家庭的特色。我母亲原是学自然科学的,自从和父亲结婚以后,也爱上了诗词。她经常带着浓厚的兴趣和父亲谈论诗词典故和词人逸事,或者领着我背诵父亲的新作。这本词集中就有一些是记载家庭趣事的。记得妹妹三岁时,对父亲大声读书很不解,曾说:“这么大的人还读书!”父亲感慨万端,写了一首《鹧鸪天》:“识破从来四大虚,一编遮眼亦蘧蘧,可怜赢得娇儿笑,者大阿爷尚读书。秋树静,夜灯孤,几曾仙字换凡躯,惠施毕竟尘间士,辛苦年年载五车。” 

父亲对我们姐弟要求十分严格。他经常教育我们学习工作要认真、严谨,要一丝不苟,不可因循苟且;他教育我们对人要真诚、宽厚,不可图谋私利。他还经常将浅易的诗词当作儿歌教育我们背诵。印象最深的是蒋捷的一首《霜天晓角》:“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折向鬓边斜。”他解释说:“人家渴望的东西,只要作正用,就不要吝惜。”在他的教育下,我们姐弟几乎都有一种习惯,对于有困难的人,总想热情相助,不这样办,心就不安。 

旧中国在帝国主义的铁蹄下,山河破碎,疮痍满目,人民颠沛流漓,痛苦万状。靠月薪度日的知识分子同样蒙受民族的耻辱,过着动荡不定的艰难生活。一九二七年,父亲结束了十年中学教员的生活,受聘东北大学,移家沈阳。四年以后“九·一八”事变爆发了。我们亲耳听到日寇的炮声,亲眼看到北大营的火光,激起满腔仇恨。事变后不几日,一个瘦长个子的青年人来到我们家里和父亲简单交谈后就匆匆走了。这以后,父亲总是早出晚归。每天晚上,母亲都搂着我坐在门洞里直到深夜,焦急地等待着父亲平安回来。有天,他没有出门,抽着烟,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十分激愤,时而又伏案疾书。后来,父亲才告诉我们,中文系学生苗可秀和同学们组织了东北大学抗日义勇军,要他为这支爱国军队写一首军歌。他填写了一首《满江红》。在从沈阳搭乘难民车进关途中,父亲一句一句教我唱这首军歌:“禹域尧封,是谁使金甄破缺? ……。”他那充满悲愤铿锵有力的歌声,至今犹在耳边回响。八年后,父亲在辰溪湖南大学短期讲学时,看了学生排演歌颂苗可秀为国捐躯的壮烈事迹的话剧《凤凰城》,他不忍看到苗君死难情景,提前退场,感触旧情,凄然成詠:“无端皂帽落穷边,曾见苗君正妙年,今夕氍毹表忠烈,如尘如梦最悽然。”“苌宏碧血成秋燐,精卫冤魂塞海东,为问当年六千士,几人还唱满江红。” 

“七·七”事变以后国难更加深重,父亲带着全家从武汉经湖南、广西、贵州入四川,沿途在浙江大学(时在广西)、湖南大学(时在湖南辰溪)作短期讲学,换得盘缠,挈妻子儿女回到已迁四川乐山的武汉大学。由于国民党严密封锁消息和作反动宣传,我们对共产党领导八路军、新四军艰苦奋战、英勇御敌以及国民党假抗日真反共的真实情况一无所知,但对蒋介石政府节节败退,避都重庆,军政官吏无耻作乐,奸商大贾大发国难财,民不聊生,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卖儿鬻女的惨景都是亲自所睹。在乐山七年,父亲的词中,渗透了对山河破缺的悲痛,作品出自词人的肺腑,抒发了当时师生共同的感情,往往是做出一首传诵一首。一九四一年所作的一首《浣溪沙》中有“终古鸡虫谁作主,野壇狐鼠自通神,山川能语定酸辛”句,用鸡虫喻百姓,野壇狐鼠喻大小官吏,末句慨歎受蹂躏的山河。当时大家最为称赞的是一首《临江仙》,认为是和着血泪写成的:“闻道锦江成渭水,花光红似长安,铜驼空自泣秋烟,绮罗兴废外,歌酒死生间。野哭千家肠已断,虫沙犹望生还,金汤何计觅泥丸,西南容有地,东北更无天。”痛斥蒋介石集团在国家濒亡,人民处于生死之际,犹寻欢作乐,沦大片河山于敌手,情调愤惫、悲怆,读之令人落泪。 

在抗战时期的大后方,不仅劳动人民忍饥挨冻,知识分子的生活也越来越艰难了。大学教授们也不得不各寻门路来贴补家用。有的自制糕点,临街摆摊;有的充当豪绅子弟的家庭教师;有的却昧着良心干不光彩的买卖。父亲则在城里一家裱画铺里挂牌代客写字。在一首《浣溪沙》中,他深刻地倾诉了人民的痛苦:“煮字难充众口饥,牵梦何补破残衣,接天兵祲欲无辞。一自权衡资大盗,坐收赢利有傖儿,一家欢笑万家啼。” 

八年的避难生活中,他教词又填词,将自己的全部感情都注入作品之中。尤其在病中,几乎日课小词。母亲开玩笑说,他正好似春蚕吐丝。他作《西江月》一首解嘲:“日日垂帘欹枕,朝朝短詠微哦,多君怜我似蚕蛾,自吐冰丝缠裹。不解题桥献赋,不能跃马横戈,九秋风露得来多,只共蛩螀吟和”表白自己既不愿求官逐利,又不能驰聘疆场,满腔悲愤只能用诗词来抒发。 

一九四三年,父亲被任命为文学院长。在那个社会里,要想晋升,就得找靠山。一位好心的朋友给他送来一张免费摄影赠券,拉他加入国民党。父亲一笑置之,作了一首《菩萨蛮》,其中一句“柔肠另有丁香结”,不愿与国民党同流合污。一次,四川乐山伪警备司令部一个姓韩的司令结婚,排场之大轰动了全城,不仅给父亲送来了请贴,还派车前来迎接。父亲气愤地说:“这班人也自知无赖,还想要我们去替他装点斯文!”托病坚决不去。 

一九四五年,我们日夜盼望的抗日胜利终于来到了。可是欢度未了,国共谈判协定破裂,“长望韬戈洗甲,奈鲸鲵乍静,箕豆还雠。”“莽莽但添新战血,离离犹带旧烧痕。”父亲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中不少是讥讽蒋介石挑起内战自取灭亡的。在一首《唐多令》中,他写道:“奋臂笑螳螂,纷华世已芳,祗赢得北顾仓皇,漫倚长江天堑在,料无地,著齐梁。”另一首《蝶恋花》中,他借用宋·刘克庄词“贪为肖郎通眉语,不知舞错伊州”句,写道:“一曲伊州真错舞,旧日肖郎,无分通眉语。别苑红英浓似雾,纷纷蜂蝶寻香去。”用以暗讽蒋介石撕毁协定破坏国共合作,只落得官兵纷纷投向解放军。可笑的是,这些词在文化大革命中都被批判为反动的。尤其是后一首,甚至被说成是一九五七年攻击积极分子的“罪证”。 

当百万雄师过大江的前夕,武大当权派中一些坚持反共立场的人提出了要学校南迁的主张。父亲当时是文学院长、代校长,在汉口开过几次密会。他对这种主张非常气愤。回到家里,对我们说:“共产党来了以后,是好是歹我不晓得,但是他们是中国人,学校为什么要迁走?跟着国民党跑,有什么好下场?” 

当人民欢欣鼓舞地准备迎接解放,父亲作为一个有强烈爱国心的文人,他不反对共产党,但却带着满腔疑惧等待着未来的命运。他准备了两个字:‘舍’和‘忍’。他对我们说:“共产党也许不需要我研究的这套古典东西了,那我就决心舍弃;共产党的主张也许我接受不了,那我就忍耐。我决不跟国民党跑。”解放初期,在一首答友人的“浣溪沙”中,他写道:“乍近芳丛疑更怯,细思前梦是还非,”充分反映了当时他的心情。 

事情的结果比他想象的要好千万倍。共产党接管了学校,认真宣传贯彻党的统战政策和知识分子政策,仍留他继续任教古典文学。他高兴得无法形容。尤其是我母亲,半年多来,他害怕父亲失业,一家五口生活无着落的恐惧顿时消失了。革命也给她带来了新生。共产党为人民谋福利的精神激励着她。她满腔热情地和几个家属一起发起组织武大妇工团,积极开展家属工作,将埋藏在心里二十多年的知识和智慧全部贡献出来。由于她事事带头,热心为群众服务,受到党和群众的关怀和信任。多次被选为市、区、乡各界人民代表和市妇女代表大会代表。 

解放后,我们家庭里出现了许许多多新气象。最可喜的是老夫妻共学马列主义、毛主席著作。在一首《鹧鸪天》里,父亲写道“六十年中百变俱,可怜倦眼眩龙鱼,难抛身外无穷事,补读人间未见书。悲往日、感今吾,镜中白发已盈梳,残年饱饭良多愧,敢道乾坤一腐儒。”检讨了过去不明是非,决心努力学习马列主义,在晚年为革命做出贡献。我在整理他的劫后所存无几的遗物中,看到他阅读过的马列书籍写满了眉批和心得,可见下功夫之深。一次,他出席市政协座谈会回来,兴致勃勃,作了一首《临江仙》:“长恨此身无着处,而今识得真源,一条大道直如弦,云开天广阔,风定海平安。谁道人生难再少,此言我爱苏仙,清时万景共鲜妍,生香花不断,乐意鸟相闲。”此后的作品,他抛弃了忧愤、悲怆的情调,一变过去用事多,曲折隐晦寄托情思的婉约派词人的艺术手法,热情质实地放声歌颂毛主席、歌唱无产阶级革命、歌唱社会主义建设和党的各项政策所取得的伟大胜利:“生有限,乐无边,相期同度太平年。”(《鹧鸪天》赋谢友人),都充分反映了他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的感情。 

一九五三年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中,他检讨了过去,心情格外舒畅,写了一首《临江仙》:“检点心魂清静了,春光重豁吟眸,百年过半底须愁,河山皆锦绣,人物足风流。明日欢欣何处见,百花齐放梢头,好开怀抱乐时休,人生归有道,此外更何求。”一九五六年,党给他一级教授的职称,以后又安排他担任湖北省文联副主席、武汉市政协常委、武汉作协理事、《文学评论》编委。他高兴的对我们说:“党重视我,是由于重视中国的古典文学。过去我还准备舍弃,真是太无知了。”此后,他不再将宝贵的时间用在吟咏上,而是将全部身心倾注在工作中。虽然后来在“拔白旗”等运动中受到过一些不恰当的批判,但是他坚信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并不气馁。有一次,他正在受批判,我怕他受不了,特意去安慰他。他对我说:“我的见解与郭沫若不合,就说我标新立异;我研究宋词声律,批判我搞形式主义;我讲吴文英的《梦窗词》,批判我宣扬什么不健康的情调。我不相信这是毛主席的主张。毛主席精通古典文学,有渊博的学识,曾经指示对文学遗产要批判继承。我不会消极的,我要努力学习马列主义提高批判继承的本领。”又说:“常人对于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三时,往往是追念过去,忽略现在,幻想未来。我现在改成抛弃过去,重视现在,准备未来。上有千古,下有千古,一时的毁誉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总是会存在的。”他抱定这一信念,不顾年老体衰,疾病折磨,以极大的毅力刻苦学习,跟上形势、多做工作。一九六一年,他为中国古典文学教研室的中、青年教师开小课,请授宋词格律、各派词人及其特点,还讲自己几十年从事填词创作的经验。一九六三年又接受指导研究生的任务。有时还要完成社会上有关单位提出的要求和任务,他总是竭尽全力去完成。记得有一次,东湖风景区通过学校要他为屈原亭四壁书写全部《离骚》,每个字约四寸半宽,三寸高,一共约二千五百多字。事先要打好格子,然后按格子写字。错一个字就要废弃全张再重写。一个七十多岁的病弱老人,又没有一个帮手,要完成这样的艰巨的任务,是多么困难啊!但他终于以极大的努力将它写完了。工作之余,他争分夺秒整理自己几十年研究的成果。这时,他的双眼都患老年白内障,视力很差。我怜他写字艰难,总想帮他抄写,他不同意,说“我要边抄边改,你帮不了我的忙。”他拿出去的最后手稿总是誊写得十分工整。偶尔错一个字,也要用小刀挖掉,然后用同样的纸补贴上再写一个。 

一九六一年到一九六二年,他的《屈赋通笺附笺余义》和《文心雕龙校释》相继出版了,屈赋研究的另外几种也准备付印。许多专家和文学爱好者给他来信,国外的汉学专家,如英国剑桥大学教授A·C·Graham等还寄来了引用他的论点的文章。这对他都是极大的鼓舞。一九六三年,他以民主性、革命性为标准,完成了从全唐诗中选注《新选唐人绝句精华》的艰巨工作。这时,他已经是重病缠身了。他忍着剧烈的胃痛,在病中断断续续地坚持将解放后的读书心得整理成三卷《默识录》。第一卷为学习马列主义和毛主席著作的笔记;第二、三卷为有关古典文学及其他问题的笔记。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严重的胃出血中断了他的工作。学校对他极为关怀,尽最大的努力将他抢救过来。他多么感谢党,多么渴望养好身体,勉强起床,再着手进行《文心雕龙辞典》的写作啊!这是他多年宿愿。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浩劫就在这时来到了。不仅《辞典》未能实现,就连他多年精心积累的卡片资料也散失殆尽了…… 

四十年的回忆,激起我心潮翻滚,我不敢再想下去了,可是,那可怕的情景却顽固地在我眼前展现。林彪、“四人帮”要毁灭祖国的文化,惨无人道地镇压知识分子,竟连一个在病塌上弥留的老人都不放过。由于一九六四年我父亲曾经学校批准,在学校印刷厂排印过他的词集,这时,所谓“刘永济抛出反动词和吴晗、邓拓、廖沫沙遥相呼应向党进攻”,就成了武汉大学中文系头号大案。他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封建遗老”,被打翻在地。全家人一夜之间都变成了阶级敌人。我因为支持父亲印“反动词”被打成“黑帮”,关入学生宿舍,后来由于“态度不老实”,又被提升为“现行反革命”;我妹妹因为运过印词的纸,被打成“右派”;可怜的老妈妈,虽然她从未过一天的地主生活,却被扣子“黑帮地主”的帽子。又因她搞过居委会的治安工作,同时又是“派出所的黑爪牙”。在那天昏地暗日月失辉的日子里,只有睡着了,灵魂才有片刻的安宁。八月酷暑,人们强迫我和妹妹将父亲从床上拖起来,放在板车上,由我们姐妹亲自拉着板车将他送去“批斗”。重病初愈还不能行走的父亲,颤巍巍地由我扶着站在台上。斗完后,连躺在板车上权利也被剥夺了,我只好半背半拖,在尾随的辱骂声中,把他拽回了家。父亲一言不发,跌坐在椅子上,突然放声痛哭。几十年,我生活在他身边,亲眼看到过他遭遇了多少悲痛和苦难,尤其是在旧社会,母、兄病故;爱子夭折;视如珍宝的书籍被焚;贫病交加的逃难……他,一个刚毅的人,总是沉着应付,成为我们家庭的顶梁柱。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放声痛哭。这绝望、凄切的哭声撕裂着我的心。不久,他重病复发,吐血屙血,生命垂危。 

九月二十九日,我随学校三百多名“黑帮”一起被强迫送到农村去“劳改”。清晨,我借故取衣被,回到家里。我已一个多月没回家了,我多么思念和担心老人的状况啊。关在宿舍里我第一次尝到了失去自由的痛苦,看到一只苍蝇嗡嗡飞过,我都从心底感到羡慕。每逢我挂着黑牌被驱赶到校园劳动,经过我家住的二区时,我总要偷偷向父亲卧房的窗口眺望,送去我焦急的目光:他病得怎样了?忍受得住这非人的折磨吗?现在我终于得到一个机会回来了。我怀着满腔的恐惧轻轻登上楼梯,惊愕地看到父亲卧房里两壁书架全被贴上了封条,沙发和靠椅全被打翻在地。父亲骨瘦如柴,仰卧在床上,一头灰白的乱发,面色惨白,呆滞的两眼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已经是奄奄一息了。我心痛如割,奔到床前,抓住了他冰凉的手,忍不住的眼泪卜簌簌落到他的手上。这时他才发现我来了,缓缓转过头来,失血的面孔毫无表情,只有无神的两眼因激动渗出了痛苦和委屈的目光。他用低沉和细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阿绛,我对不起你……害你受苦……。害你妈妈、妹妹……受苦”。这时,妈妈走过来了,她浑身浮肿,用颤抖的嘴唇吻着我低垂在床边的头。父亲接着说:“我痛得很……很厉害,不准医生治疗,……我怕他们还要来斗……我实在起不来了。”我知道死亡已经逼近他了。但在这样的时刻,死亡,不仅不可怕,反而成了从痛苦中解脱的同义词。面对着垂死的老人剧痛的肉体和冤屈的灵魂,我,一个即将送去“劳改”的“黑帮”能用什么来医治和安慰他的心灵呢? 

“痛得太厉害,就多吃……多吃点安眠药,也许能减轻一点。万一睡过去了……你……就安心去吧!不……不要挂念我……。我们没有罪。” 

这就是我们和父亲最后一瞬间的生离死别。我曾多么害怕他死去,多么盼望他能恢复健康,继续握笔工作!而现在,我却不忍看到他痛苦地活着,而宁愿他从死亡得到解脱和安息。 

在我离开的第三天,他就死了。三个月后,我可怜的母亲也自动追随他的冤魂而去,永远离开了我们。 

我捧起被泪水浸湿的词集,紧紧地压在胸前。这里面记载的,不正是千千万万个中国知识分子走过的道路吗?他们在旧社会,没有学习马列主义,没有接受过共产党的教育,也没有直接和劳动人民相结合,所以,他们一开始并不懂得阶级斗争,也不理解共产党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然而,他们却有一颗爱国心和赤诚正直的品德。他们不追求荣华富贵,他们鄙视阿谀逢迎,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出自污泥却能洁身自好。他们在不同的地位和程度上也同样吃过不少苦头,受过帝国主义的欺凌。他们热切地盼望有一个繁荣强盛的祖国,自由民主的政治和稳定幸福的生活,但他们却不懂得怎样才能得到这一切。解放了,在共产党的教育下,他们接受了革命理论,通过社会生活的观察和实践,在共产党的知识分子政策的感召力下,他们积极“补读”马列主义、毛主席著作,努力改造旧思想,欢欣鼓舞地加入革命行列,为社会主义献出自己的知识和才智。有什么理由不接受他们的进步,却硬要将他们推开,百般歧视,甚至当作敌人,对他们残酷地镇压呢? 

一阵《东方红》乐曲钟声,将我从痛苦的追思中唤醒。我擦干泪水,站了起来,推开窗扉。三月寒冷的晨风带着浓厚的春意迎面拂来,使我精神振奋。黑夜已经过去,光辉的白昼又已来临,东方万道霞光驱散了残留的昏暗,一轮红日又缓缓升起,染红了天空的朵朵白云。一场噩梦过去了。历史终于给父亲做出了公正的结论,学校已决定为父亲平反昭雪。我多么希望唤回心底十年人,再唱歌词庆胜利啊!可是,他已永远消失了。我记起父亲的话:“抛弃过去,重视现在,准备将来。”让过去永远埋藏在心底,把悲愤化为力量,牢牢把握现在,坚定不移地,为建设富强的国家而献身,向着四个现代化胜利前进吧! 

一九七九年写于武汉 

刘永济集》后记

来自: 人涉卬否 2009-05-09 18:07:58

今年是先父刘永济教授诞辰120周年,又是他在“文革”中惨遭迫害、不幸去世的四十周年。当此之际,《刘永济集》由北京中华书局出版发行,这不禁令我们悲喜交集,感慨万端。 
先父刘永济,字弘度,别号诵帚,湖南省新宁县人。他出生于1887年12月25日,正值晚清社会发生激烈变革的前夜。曾祖父刘长佑,晚清朝廷重臣,历任云贵总督、直隶总督等职。祖父刘思谦,曾在广东、云南省担任知县。受到家风的熏陶,先父自幼喜爱文学,先后就读于湖南长沙明德学校、上海复旦公学、天津高等工业学校,后入北京清华留美预备学校。在上海期间,又曾就学于近代着名词人况周颐(蕙风)、朱祖谋(彊邨)门下,深研词学。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开始,他先后任教于湖南长沙明德学校、东北大学、武汉大学,长期担任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1942年主持成立武汉大学文科研究所,兼任研究所主任。又曾在浙江大学、湖南大学短期执教。1956年,先父经教育部批准评为高教一级教授。 
先父毕生致力教育与学术研究,他执教上庠,笃志学问,勤于着述。他所编撰的教材与论着,“文革”前公开印行的专着有六种:《文学论》、《国风乐府合选》、《宋代歌舞剧曲录要》、《十四朝文学要略》、《屈赋通笺》、《文心雕龙校释》。另有大量着作以武汉大学讲义的形式印行。此外还有大批学术文论、诗、词发表于报社、杂志社、高校学报。“文革”结束后,经先姊茂舒编辑出版的先父遗着有十种: 
1、《诵帚庵词两卷》 武汉大学印刷厂1980年10月影印 
2、《唐五代两宋词简析》 上海古籍出版1981年2月出版 
3、《词论》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3月出版 
4、《元人散曲选》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7月出版 
5、《唐人绝句精华》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9月出版 
6.《屈赋音注详解·附屈赋释词》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9月出版 
7、《十四朝文学要略》 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2月出版 
8、《刘永济词集》 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2月出版 
9、《微睇室说词》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5月出版 
10、《云巢诗存·默识录》 台湾文史哲出版社1992年1月出版 

上述着作,涉及到文学、史学、文字、目录校勘等众多领域,在学术界发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此间,其夫君皮公亮先生为联系出版也做了不少工作。 
但是,上述已经出版的着作远非先父着述的全部。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文革”灾难中,年已七十九岁高龄,卧病在床的父亲,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被揪出来批斗,并被抄家,于1966年10月2日含冤而逝,1966年12月24日母亲黄惠君亦含恨而殁。家庭惨遭如此横祸,凝聚着先父心血的着作、书信、日记以及手批藏书、典册亦皆流落散失,自然难以保全。 
“文革”结束后,先父的冤案得到平反昭雪。1979年5月15日,在武汉大学体育馆为蒙冤去世的父亲举行了庄严隆重的追悼仪式。母亲的冤案亦于同日举行了平反昭雪的追悼仪式。经武汉大学刘道玉校长批准,1985年4月25日学校为父母合葬立碑,建墓于武汉市九峰山陵园。此乃武汉大学建校百年首次为教授夫妇合墓立碑。 
2003年8月21日,武汉大学人文科学学院特为主办“刘永济与词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这次会议有来自国内外文史专家学者70余人参加。会上对于先父的学术成就作出了高度评价。与会学者反映,刘永济教授的一系列着作是近代文史领域重要的学术遗产,也是当代教学、科研不可缺少的参考书,可惜除《唐人绝句精华》外其余着作均已绝版多年,难以觅得,只能辗转复印以满足急需,为此敦促尽快出版《刘永济集》。 
为保全父亲着作,出版《刘永济集》是父母也是我们子女最大的心愿。但要完整的收集文稿整理出版面临很大困难。今次《刘永济集》的成书,首先要感谢武汉大学的支持和帮助。为便于先父遗着的整理出版,胡德坤副校长(历史学院世界史教授、博士生导师)特批退还先父有关图书、手稿、讲义。2004年2月29日,武汉大学图书馆送还了共计122种396册。三年多来,我们从中清理出载有先父眉识、批语的珍贵藏书、典册共计130册。武汉大学图书馆又先后提供了馆藏先父讲义40余万字的清晰影印件。2005、06年4月,胡德坤副校长、社会科学部负责人、文学院教授等代表学校和文学院先后到深圳做家访、座谈,了解文稿收集情况及出版事宜。学校还拨出专款,由文学院组织专家整理文稿;武汉大学档案馆派人前往湖南长沙、吉首等地收集文稿。成效虽不理想,但给了我们极大支持和鼓励。 
《刘永济集》文稿的收集整理情况如下:凡已经出版的专着及公开发表的诗、词、文论则以正规出版物为底本,部分未发表者则依据武汉大学校内出版的讲义为底本。而已见于《刘永济集》附录《刘永济年谱》者、以及已定稿或未定稿的遗着,例如:《屈赋音注详解手稿定本(正本)》佚失(注:1983年9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屈赋音注详解附屈赋释词》是用(副本)出版的,《校字记》从阙,见P208及出版说明);先父研究屈赋五种之最后一种《我研究屈原及其作品的总结》定稿佚失、《文心雕龙词典》未定稿佚失,此外尚有其他文论手稿,至今未收集到,只能暂付阙如。但愿随着《刘永济集》的出版发行,能得到更多单位、亲友的支持与配合,早日完成续集的出版。 
回首往事,悲欣交集。先父常说,人生“前有千年,后有千年”,为了昌明国粹,弘扬学术,先父常年孜孜不倦,切磋琢磨,鞠躬尽瘁,为此献出了自己毕生的心血。现在,《刘永济集》出版,差可告慰先人。 
在《刘永济集》的文稿收集、联系出版中,许多师友、后学者热情支持,各尽其能,鼎力相助,在此表达深深的感激之情。 
首先,要感谢先父生前同事、挚友的子弟们,包括:着名文学家吴宓教授之女吴学昭女士(《吴宓日记》、《吴宓诗集》、《吴宓书信集》的整理注释者),在《刘永济集》文稿的收集、整理、联系出版社的全过程中,她都给予了切实的指点与帮助;着名数学家李国平教授之子李工真(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百忙之中承担撰写《刘永济传略》;着名历史学家唐长孺教授之子唐刚卯(湖北省博物馆原副馆长、研究员),为了先父着作的出版,多方联系出版社直至定妥;着名语言学家李格非教授之子李也周(武汉大学计算机学院副教授),通过各种渠道为先父收集字画、书信、文稿并制作成光碟,又将刘长佑所书条幅复制如新。…… 
与此同时,我们诚恳的感谢武汉大学档案馆原馆长徐正榜(正处级调研员),为了撰写《刘永济年谱》《刘永济诗、词汇编目录及校勘》,他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审慎校核编辑。武汉大学文学院不少教师对《刘永济集》的出版,满怀深情,提供了多方面的帮助。 
后记至此,还要深深感谢当年冒着风险,为父母送回文稿和字画者。那是在父亲遭到批斗、被抄家以后,武汉大学文学院老师彭蔚成(正处级调研员)在垃圾堆里捡到字画条幅一卷送来;原中文系寇国成同学送回词集一本,还有其他人将被抄去的父亲文稿在黑夜中悄悄送来。由于当时我家处境险恶,深夜母亲不让我下楼开门,母亲亦不知这些先生姓名,但是他们的行动使我们在黑暗里看到了一线光明,在寒夜中给了我们一丝温暖,重拾着生的希望。他们的正直、善良的品德,我们将永远铭记在心中。 
《刘永济集》的出版,还得到先姊刘茂舒长子皮知远先生以及全体刘永济亲属的积极支持和帮助。在此一并深切致谢! 

刘茂新于深圳2007年9月28日 

——作者刘茂新,选自《刘永济集》,中华书局2007年10月版。



刘 永 济 

(1887~1966 ) 

国立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 

刘永济,字弘度、宏度,号诵帚,晚号知秋翁。湖南新宁人。1906年入长沙明德中学,后改入上海复旦公学。1910年入天津高等工业学堂。1911年秋,入北京清华学校。武昌起义后,南下琼崖(今海南岛),劝兄刘滇生率众反正。事成后在家致力于古典文学的研究。1917年至1927年在明德中学任教。1928年到东北大学中文系任教授。“九一八”事变发生后,积极支持学生组织抗日义勇军。1932年8月至1938年5月任国立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武大迁乐山后,转任浙江大学、湖南大学教授。1940年重返国立武汉大学文学院任教授至逝世。其间,1942年1月至1949年8月兼任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一度代理教务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兼任武汉市政协常委、湖北省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协武汉分会理事、《文学研究》编委。1956年评为一级教授。1966年10月2日逝世,终年79岁。在屈赋和《文心雕龙》研究方面颇有成就。着有《文学论》、《十四朝文学要略》、《宋代歌舞剧曲录要》、《屈赋通笺附笺屈余义》、《文心雕龙校释》、《音注详解屈赋定本》、《我研究屈赋及其作品的总结》、《新选唐人绝句精华》、《微睇室说词》、《元明清三朝曲的发展概况略述》、《唐乐府诗纲要》、《五代两宋词注释》、《元人散曲选编》、《默识录》及《刘永济词集》等47部。 

  

今日治学易犯之过失 

(1946年2月18日在总理纪念周上的演讲) 

主席、诸位先生、诸位同学: 

今日所讲之问题,乃吾人切身之事。今且分作两节讲。 

(甲)治学易犯过失之原因 

1.昔人谓治学所要者才、学、识。本人之意,三者难俱,而识为甚。盖才由天生,学以力致,而学力可以启发天才,唯识必才、学俱到方有。治学之士与此三者,有一不足,则生过失。 

2.昔人又谓习俗移人,贤者不免。此言时代、风尚影响学者思想之力甚大,一为所蔽,便生过失。如清代重汉学,遂以诋斥朱子为能;宋儒重理学,遂谓工文者为玩物丧志,是其例也。故曰:识时务者为俊杰。此语非趋时之谓,乃能分别时务之是非长短之谓也。 

3.有此二因,故历代治学者亦或不免过失,必待后贤纠正,而后无弊。因一代学术,为支配一代政治社会之原动力;学术有失,则一切皆受其害。此如两晋之清谈,北宋之党争。其初皆起于个人之学术,其卒也,害及国家。 

(乙)今日治学易犯之过失为何 

1.前论治学之过失,一由才、学、识难惧全,二由为时代习俗所蔽,今日治学之人,亦难出此例外。因今日有今日之习俗,而今日治学之人,亦未必人人皆才、学、识惧全者。并且就耳目所及,略举近二三十年中治学之过失,以讨论之。 

2.此所指之学,自属我国者。至治欧美之学者,不在此内。有无得失,乃另一问题非余所及知,故置之不论不议之列。 

3.今所举之过失,亦只就其荦荦大者言,不能备,亦不能详。至所以提出此问题之意,因今后建国事大,苟学术有失,影响亦大也。惟今所论及者,乃为何种过失而非何人过失,论事论理而非论人。所重在事理者,事理明,则吾人治学不致再蹈此失,是积极的而非消极的,是补救的而非指责的。故但举事例,而不出人名,此点务须了解。 

4.今且先举过失之最着者七事,次讨论其致此之故。 

一曰以指为月 今人有病儒学为致弱之因者,其理由谓儒字本训柔,从需之字又多为柔顺、软弱之义。如懦——驽弱也,鉓——弱也,濡——润也,孺 

——孔子也之类是。不知儒家之称,出秦汉间。而礼记儒行,谓“儒之言优也,和也,能安人,能服人也”。《周礼》太宰,谓“儒以道得民”。扬雄《法言》,谓“通天地人为儒”。许慎《说文》谓“术士之称”。王充《论衡》,谓“能说一经为儒”。则皆从其性质功能立说,何来柔弱之义?且孔子以智、仁、勇立教,无怯懦之义甚明。而显然以柔弱立教者,则为老子。然观老子书中,柔胜刚,弱胜强,及柔弱者生之徒,刚强者死之徒等语,则是以柔弱为手段,亦非教人怯懦。由此言之,则谓学儒致弱者,不但不知儒,且不知道。一语而犯二失,尚何学之可言?是谓以指为月。指月之喻出自佛书,言人有不知月者,他人指月告之,其人误认此指为月,是不但失月且亦失指。 

二曰向壁虚造 昔唐道士杜光庭妄撰道书,时人遂谓凭空妄作者为杜撰。今人着书立说,杜撰亦多。而治甲骨文者尤易犯此失。因甲骨文原不易识,又难免杂以赝品。治此学者每任意立说,复根据此认识未确之字说古事,自不免凿空。其极也,遂多怪论,有谓殷商尚无文化,旧传古史不可信者,有谓殷人尚未离野蛮,且有吃人之习者,种种无稽之谈,皆由而生。不知何以解于新出土之商代精美彝器,是谓向壁虚造。 

三曰盲人摸象 近人治学,动诩为新方法,于是有取《论语》孔子答弟子自及当时人问孝、问政、问仁各章,以类排比,从而判断之,谓孔子伦理思想、政治思想有此等此等诸义,自命为用归纳方法,骤观之似有条理。不知《论语》所记孔子答问之词,皆因材施教,必视问者之性行及尔时之事势而定。问者十人,答以十义,问者二十人答以二十义。此十义、二十义,不可谓孔子言孝、言政、言仁之义已尽,必须统观其学说之全部,参以后儒所论,兼用演绎法,推求其未备之旨,而后方能得其全体。苟不如此,则不免以部分武断全体之失,是谓盲人摸象。摸象之喻亦出自佛书,言王命众盲同摸一象,然后问之。摸得耳者谓象如箕,摸得牙者,谓象如萝菔根。所摸之处不同,其言亦不同,而皆非象之全体也。 

四曰以管窥天 近世治文学者,所失尤多,如以语法论文法,以散文法论诗歌,或且以外国文法论我国文法,一见不同,遂诋为不通。最佳之例,为论“红豆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二句,即以散文句法论诗之失,不知散文句原与诗句不同,反谓老杜亦不通,而主改为“鹦鹉啄馀,凤凰栖老”。不知此乃形容天宝未乱前长安之富庶与承平,通观全首便知,非言鹦鹉何所啄,凤凰何所栖也。宋诗话有人疑为倒装者亦误。今试以此二句改成骈文,则句意自明,且文从字顺矣。此二句改成骈文,句法则为:红豆啄馀无非鹦鹉之粒,碧梧栖老皆是凤凰之枝。以啄馀形容红豆之多,栖老形容碧梧之安。而鹦鹉之粒,凤凰之枝又以见其富丽如此也。上下二句,各省去三字即成诗句矣。盖骈文句法原与诗句相近也,由此言之,其非倒装,更非不通明甚。此乃论者不知己见之浅,反以讥评古人,是谓以管窥天。 

五曰矫枉过正近人因清末文弊,作者皆无实学,以空疏词句、摇曳生姿为桐城义法,以典故,堆砌浮藻为文选家数,俗滥可厌,遂一概抹杀之,虽古人佳篇,亦视同一例。又恶清代八股家徒以经书为猎取科名之用,遂谓经学可以不讲,或又以经典中具史事,竟以史料视之,致失古哲垂教之意。其太甚者,且谓为帝王专制之利器,足以阻碍思想,于是变本加厉者,乃有礼教吃人之谬论。原其本意,不过思矫正清末之失耳。但立论过激,浅人复推波助澜,而流弊乃生。今日举国贪污无耻之徒,所以自便私图,毫无忌惮者,未必非此说有以阶之厉也。是谓矫枉过正。 

六曰比拟不伦今人之习西方文哲学者,每喜以之比拟我国文哲学,而忘其不相类;初学之士,见其新奇,信而不疑,辗转相传,贻误实大。夫心同理同,虽地域悬隔,其间非无相同之处,但亦自有相异之点。此可以同异言,而不可谓同者必优必是,异者必劣必非,尤不可强异为同也。今人有谓屈子《天问》中之思想为怀疑哲学者,有谓并无屈子其人亦如希腊作史诗之荷马者。有谓白居易《新乐府》为写实派者,有谓庄子书中有生物学理者,皆强异为同也,不可不辨。否则与清季人士谓西洋声光化电诸科,我亦有之牵强附会者复何异。是谓比拟不伦。 

七曰认贼作子晚近以来,学术界有一最危险之事,即窃取日人治汉学者之说是也。不知日人谋灭我国,无孔不入,即治学之士,亦怀侵略之心。其讲我国学术者皆存心破坏我国文化,丧失我人自信之心者。如谓我古史为伪造,谓我先哲有非汉族者,谓秦桧为忠于宋室,谓我西南各省为别一民族,皆欲诋毁我、分割我者。国人不学,又好异说,于是拾其牙慧,转相贩卖,不知正坠其术中。今虽日寇投降,汉奸就捕,而此种侵略阴谋,与文化汉奸,尚无知者,其害远过于前举六事,是谓认贼作子。 

上举七过,推其原因,略有四种:不自力学而喜出名,一也。厌平正之道而竞新奇,二也。此二种属之个人者。其属于时代习尚者亦有二种:一曰当国体改革之际,革命之风甚盛,影响及于学术,遂不暇辨其是非,务推翻向来一切为快;二曰西学东来,浅尝之徒,习其皮毛,自料不足见好于世,乃转向故纸堆中讨生活,以欺世盗名。此外又有以一己所遇之环境,推论古今,以一偏之思想及所好之学术测度古人之思想学术,亦难免不有过失。此最近二三十年学术界之不良现象。或谓当国家扰攘之际,乃学术变新之会,虽有不根之言,与怪异之论,乃为当然,原不足责,且此辈较墨守陈腐旧说,不求改进者,似尚胜一筹。然吾人苟欲求真知,欲得实学,欲学术果能变新,则必不能容其长此诡更任情而不衷于至当,不能令其恶影响及与国家社会,而不求补救之道,更不能坐视后来青年为其说所误,亦犹今日政治不上轨道,论者不当以过渡时期应有之现象为之辩护也。此则余今日所以讨论此问题之故也。 

(《国立武汉大学周刊》第357期)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Viewing all articles
Browse latest Browse all 879

Trending Articl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