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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嘴”陶懋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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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陶懋炳先生是湖南师院争议最多的人物。去世以后直到现在,老人们一谈起他来,还是众说纷纭。 
  陶先生之所以如此,原因有两个:一是他的外形与众不同,他的背驼得不能再驼,走起路来,手里拄根拐棍,脑袋离地面不到一公尺;另一个原因是他的嗓门大,说话声音高,嘴尖舌利,骂人相当厉害,语言尖酸、刻薄,常常不分场合。 
  他家庭出身不错,父亲是个铁路上的小职员,既非官僚地主,也不是资本家,而是属于真正的工人阶级,为一般的知识分子所嫉羡。 
  他从小就学习认真、刻苦,成绩相当不错。抗日战争中期,他随父南下,以优异成绩考进国立师范学院历史系。没毕业就被聘为该校附中教员。 
  他是北京人,说得一口相当标准的普通话。他很有口才,讲起课来,生动风趣,颇受学生欢迎。湖南解放前夕,他积极投身地下共产党领导的学生运动,成了红极一时的风云人物。地下党人欣赏他,国民党的特务将他列入要抓捕的黑名单,而且把他列为第一号对象。他不得不东躲西藏。在地下党的精心掩护之下,才没被特务们抓走。 
  由于他有了这么一段光荣的革命经历,1949年以后,他受到人民政府的信任,先后被任命为地区一级的督学、中学教导主任、校长。他到处作报告,宣讲共产党的政策。1956年他作为优秀中学教师,被湖南师院调来出任历史系讲师,而且马上被送去北京师范大学进修深造。 
  1957年大鸣大放的时候,他正在北京进修,没有参加鸣放,所以躲过了一劫。他回到湖南师院,历史系的领导就发觉他立场不稳,为系里的“右派”鸣不平,于是急忙将他的材料上报,要划他为右派。历史系本来“右派”就划了不少,再多他一个,也没有什么不妥。但他又是一员“福将”,碰上了学院新来的一位好领导,说历史系“右派”划得太多了,古代史教研组原有九个老师,划了八个“右派”,不能再划了。所以系里报上去的材料,院里压住不批,于是陶先生得以置身“右派”之外,而左派积极分子们则说他是“漏网右派”。 
二 
  但打这以后,陶先生就再也没能“漏网”,每次运动都有他挨批挨斗的份。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还没正式开始,他就在批判吴晗等人的时候,受到“围剿”,等到“五一六”通知一下来,他就被当成历史系批斗的“重点对象”。 
  陶先生只是一般的历史教师,既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也够不上“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但是他的“嘴臭”,处处不饶人。平时挨过他骂的人不少。所以领导且不说,就是一般的教师,对他都不“感冒”。工作队一来,他就被揪了出来。斗他的时候,“革命群众”气愤填膺,连总支书记都忘记了党的政策,脱下鞋子,打他的嘴巴。“革命群众”见领导尚且如此不讲政策,于是也对他动起手脚来:用手打他的耳光,用脚踢他的屁股。他挨打的次数之多,大概在湖南师院的“黑鬼”当中是名列前茅的,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他每次从斗争会上回来,都是被打得鼻青脸肿的。 
  其实,他并不是生来就是“罗锅”,据他的同学马积高说,当年在国师学习时,他风流倜傥,风度翩翩,相当潇洒。开文艺晚会时,他还经常上台清唱几段京剧呢。只是到了50年代以后,他的背才开始驼了起来,而且越驼越厉害。 
  人的本性是很不容易改变的。陶先生生来就是不安分的,到了“黑鬼造反”的时候,他当然不甘寂寞,也跟着造起“反”来了。照“革命群众”的说法是“陶驼子跳起来了”,岂止跳起来,而且跳得很高哩! 
  “黑鬼”造反组织“革教站”挂牌筹备的第一天,他就不请自来,而且一来就不声不响干起活来。有个党员“黑鬼”,发现他马上对我说: 
  “你怎么把他叫来呢?他在群众中的影响太坏了!” 
  “我没有叫啊,是他自己来的。” 
  我心想:大家都是“黑鬼”,何必再分高下,他又不是戴了帽子的五类分子。 
  于是陶先生还是留在了“革教站”的办公室里打杂:刻钢板,印油印,抄写大字报…… 
  不过我对他还是有所警惕,生怕他的臭嘴惹是非,捅出“漏子”。 
  在“革教站”存在的50天里,他倒是老实多了,并没有捅“漏子”,“革教站”挨批判、遭镇压时,他也跟着头头们一起挨批挨斗,左派们并说他是“革教站”的骨干。 
  陶先生被关进“牛棚”以后,受到工宣队的特殊照顾。队长范长子专门为他和生物系刘颖老师,召开了一次上千人的“辩论会”。范长子让他大段大段地背语录,背中有错就奚落他、嘲讽他,让他驼着背在台上转来转去,把他当猴子耍。这次所谓的辩论会,给我留下了极为恶劣的印象。我觉得那是一场戏弄知识分子的闹剧,导演的手法极其拙劣,但真正丢脸的不是陶茂炳和刘颖,而是那位工宣队的队长。 
三 
  像陶先生那样的残疾人,照文件规定,是不应该下放到平江县学农基地里去劳动的。但上面的规定算规定,可以放在一边不管,陶先生还是同大家一样,去了平江农场。 
  他在农场里似乎过得还算愉快。放假休息的时候,他还同大家一起去长乐镇喝甜酒、买农副产品。1970年春节前,领导大发慈悲,允许我们回长沙过节。 
  从平江时丰公社回长沙,没有直达车可乘,必须步行几十里走到汨罗,才能搭上去长沙的火车。由于回家心切,大家不论是年老的,还是体弱的,全都背起简单的行囊,提着才从长乐镇或附近农家买来的年货,不顾天寒地冻、泥湿路滑,径直朝汨罗走去。那一支队伍的狼狈相,谁见了都会掩饰不住发笑。用不着文学家去形容,只要据实走笔,读者也会捧腹的。特别是陶先生那副尊容,一般的作家,恐怕难以描绘。只见他驼着背,两眼直盯着地面,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一个包,两只才买到的老母鸡,用草绳子系着,吊在颈脖子上,左右一边一只。陶先生每走一步,老母鸡就咕咕地叫一声。中文系的魏兢江老师见陶先生这副横样,禁不住“卟嗤”一笑,说回去无论如何也要写一篇小说,来纪念陶先生的这次旅行。魏说篇名已经想好,标题就叫《风雪汨罗江》…… 
  正在他们说笑间,系鸡的绳子脱落了,两只母鸡便振起翅膀,往田地里飞跑,急得陶先生双脚直跺。他哀求说: 
  “老魏,你行行好吧,快来帮我捉住那两只鸡吧!” 
  魏老师年纪五十挂零,不算怎么老,可他已经发福,走起来慢慢腾腾的,要他跑去抓鸡,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 
他也急得直跺脚。两个人四只眼睛硬是望着两只母鸡钻进了道旁的草丛里。 
  丢下母鸡吧,于心不甘,陶先生是决不愿意的;丢下陶先生不管,魏先生觉得,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于是两人一直等到天黑才从草丛里把两只母鸡抓了出来。但这时天色已晚,而且两个人都已浑身湿透,只得在就近找个店子住下来,第二天一清早赶到汨罗挤上火车,才回到岳麓山下的家。 
四 
  陶先生同我虽是近邻,但平时接触不多,因此了解不算很深。 
  不过,别人对他的议论,我还是听到不少。于是在我的脑袋里便形成了一个印象:陶先生群众关系不好,缺点非常明显。他相当自负,看人论事,往往偏激。所以他成了我院议论最多的人物之一。赞扬他的人屈指可数,而批评他的人则很多,特别是领导干部和接近领导的人,对他简直恨之入骨,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师院的一位党委书记说他是我院最坏的三人中的一个。陶先生说话的确过头,叫人听了不能不气。比如他把历史系的青年教师统统说成是“黄埔系”、“中央军”,而他呢,则是备受排挤的“杂牌军”。这一棍子横扫过去,把所有的青年教师都扫进去了,痛快倒是痛快,却把自己孤立起来了。又比如他说某某教师连蒋介石的文告都看不懂,怎么能当教授?这说明他确实攻其一点不及其余。 
  但你说他一点也不虚心,那也不是事实。比如文元珏先生没被评上教授,他就四处为其鸣不平,甚至声泪俱下,说: 
  “文公没有评上教授,而我却评上了,实在不公平,使我无地自容啊!” 
  在职称评定中,有这样的胸襟和表现的,倒是少见。 
  其实文元珏先生没评上教授,并不能证明陶先生的教授不够格。单凭他的一部《五代史》,论者说是填补了我国古代史研究中的一个空白就足以证明:陶先生在 教授们中并不是滥竽充数者。至于他自己说他的《五代史》可以活一百年是否正确,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我不是古代史专家,没资格发言。 
  说陶先生好话的人也有。比如吴容甫先生在自己的回忆录《劫海恶波》中就有这么一段: 
  “七六年四月,我取掉了右派分子的帽子,调回师院,在中文系资料室里当资料员……我的那些老同学和老同事……没有一个表示过对我的关心和慰问,没有一个人问过一句我那苦难的十九年是怎么过的……但其中有一个人却是例外,他就是我在国师的老同学、历史系的陶茂炳。他请我和袁大中(也是右派)在他家吃了一餐饭,菜是猪脚炖萝卜。这算是义重如山了。” 
  1992年元月,陶先生因病去世,追悼会的参加者不少,送挽联的也颇不乏人。他在国立师范学院的同学唐孔文、邹蕤宾赞扬他: 
  治史严谨,贬王道、斥霸道,自成一说; 
  为人正直,昌古风、歌新风,业在千秋! 
  吴容甫的挽辞是: 
  刚正不阿,直言无忌, 
  锋芒毕露,疾恶如仇! 
  湖南某史学家甚至哽咽着说,陶公一去,是我省史学界一大损失云云。这足见陶先生并非毫无是处。他在学术上的成就和在学术界的影响,恐怕更不是某个大人物可以随意抹煞得了的。 
  还有一点必须指出的是:他的学术成绩是在非常困难的条件下取得的。他家的经济情况并不怎么好。除了亲生儿子外,还得抚养一个侄女。妻子在一家工厂当会计,1957年被划为右派,工资自然不多。他本人虽是讲师,收入也菲薄。一家人基本上全靠他抚养,生活拮据。除此之外,他的驼背使他伏案十分困难。他为了写下他的几本书,付出的努力和辛劳,是我们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我们不能不佩服他的执着和顽强。
(稿源:李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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