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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亦孚自述收藏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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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界奇人潘亦孚自述收藏之事

方韶毅•猎书账&瓯风(潘亦孚) · 2015-08-14 09:07

“对字画的爱,是我的劫,说中肯些,是我的情结”——藏界奇人潘亦孚自述收藏之事

编者按:虽然曾生活在同一座小城,但从未谋面。我最早是从陈子善先生口中得知温州有此奇人,后来又听圈内人士说起。又从黄裳轶事、董桥文中找到些踪迹,颇以为奇。潘家有奇人,他的兄弟也是位奇人,有机会再介绍。下面是潘亦孚《一觉山话》序言节选,自述其收藏经历,聊供谈资。



“对字画的爱,是我的劫,说中肯些,是我的情结”

潘亦孚



很早很早以前,我就知道自己是成不了器的,用瓷器鉴赏的话来说,出窑时有几条“冲”,并且,这“冲”是由中心向外延伸,感觉清晰。因为是“冲”在自己身上,总会有自救的欲望。诚然,是生命而不是瓷器,自救总得去找一些自救的方法或者自我排遣的措施,比如一些人爱垂钓,一些人爱音乐、爱集邮,而我,爱上了字画。


想把字画的收藏过程和感觉写出来,原以为那是太简单不过的了,因为这是天天在干的事。前年10月份特地飞到香港嘉德,竞得一幅张大千八十岁写的对联,大手大脚善待了自己一次。“不作公卿非无福分都缘懒,难成仙佛为爱文章又恋花”二十二个字,把我的一生都概括了,理应归我日用,可以一用到终。后来看到诚轩拍卖图录中一件丰子恺的《满山红叶女郎樵》,又憋不住去竞争,理由是:活到六十的我,一直很灰,连心都是灰的,红色离我很远很远。有三十年前的笔记为证。“只离红日远,自觉碧天凉”,袁枚的这一句诗,三十四岁的我托人书之作为座右铭。花甲之后,渐渐地对色彩的喜好有了变化,室内与阳台要置放一些盆景花草,看着会变化有生命的绿叶红花,看着窗外的斜阳把远山和整个湖面染成彤红,粼粼的波光,将我的卧室映洒成红色,心有所动。方觉得人生或者说生命也需要暖色调的红,觉得红比灰好,虽然,人在暮年。玩了二十五年的字画,已然几许神经兮兮甚或病入膏肓,仍香港、北京飞来飞去,仍心手痒痒情不自禁伸向字画。忆起二十年前曾下过决心,在我老去闭目之际,若壁间能悬挂一件弘一、一件苏曼殊、一件郁达夫,我便是一个幸福的人了。可见人性中的贪念,兑现一个的同时,也是滋生另一个的时候。

什么时候好上字画这一口?通过自查二十五年前的记事笔记,还是能理出头绪来的。上世纪80年代我开办了企业,因为婚姻失败离异,企业就成了我的家。当时,外地在厂人员工作之余,打牌、唱歌、跳舞去,我不仅赞同,还为他们的快乐而快乐。人不是工作机器,应当有轻松愉快的时候。而我,所谓的当家人,理应有当家人的样子,以利于一个企业的调度。历来头脑里翻江倒海且天性不安分的我,成了一个足不出户、循规蹈矩的厂长。所幸,天生爱好的阅读、思考,成了我排遣大量时间的唯一途径。今天仍然铭记不忘的是《弘一法师传》和《苏曼殊全集》。这两部书,可以说改变了我这个人与我的人生。1993年把正蒸蒸日上的企业关闭,审视并认识到婚姻对我的多此一举,试图拥有弘一、郁达夫、苏曼殊的手迹,从而走上收藏字画之路 ,都与这两部书有直接的关系。



一觉山话,中西书局2014年6月版


1988年底,借企业事务去香港之便,抵香港苏富比公司,购入大量拍卖图录。自此,每年都会设法收集苏富比、佳士得在香港的春秋两季拍卖图录。虽是拍卖画册,却提供给我大量的艺术享受、鉴赏信息。恰逢其时,经好友徐国林介绍,结识了1950年毕业于浙江美院的许继善老人,由他在民间帮我寻觅近现代字画。两年时间,收藏了吴茀之、卢坤峰、陆维钊、周昌谷、唐云、陆抑非、蒲华、于右任、傅抱石,等等。厂里的会计以为我疯了,认为此举如同吸毒,会倾家荡产走上不归路。1991年,经由厂里一位上海籍老工程师介绍,认识了与傅雷友善的叶庆桐老人。庆桐老人的收藏,主要是古代字画,近现代有黄宾虹、林风眠、傅抱石、李可染,量比较大的是黄宾虹。老人割爱于我一批黄宾虹的画,有册页、条屏、成扇、大中堂。另有李可染1944年作的仿李成的山水手卷,徐悲鸿八言长联,林风眠的《荒山泪》。那一两年与老人的往来交谈,除了解我犯瘾之馋,也无意间让我领略了老派知识分子的风骨和执著。之后,他依然要保留傅抱石1944年金刚坡的山水人物,李可染1944年作的《洗桐图》,林风眠的《秋林》。这保留,我多年后才明白,他是珍藏了他人生中的一段段记忆了。


我天生酷爱自由,原因大概是自我1950年呱呱落地,就落在了一户阶级成分属自由职业的家庭,“父亲”二字,对我仅仅是一个词,我无法成像,当时我太小,只有几个月,他便主动到他的自由天国去了。因此,对于家庭、血统、天伦,我先天无知。直至今日,对于一些亲戚间的称谓,我如同幼儿,常要闹出笑话,亏得明了人间是非轻重,才得到他们的谅解。


1983年,温州允许私人办企业,于是建厂开发新产品。而创办一个企业,大概可以消耗一个人大量的精力,可以给我补空的。凭着自己十多年当供销跑码头的经验和感觉,招兵买马,祈望在政策风向尚可的前提下,努力干个七八年,自己给自己落实余生的衣食和医疗保障,让四十岁之后的日子,没有任何牵绊,看这个世界风云变幻,看中国走向何处何方。还可以爬山登高去——对于大山,我有着一份特殊情感,那里是十七岁的我为生存自食其力的开端,是我生命启蒙的地方。果然,上苍怜悯我,成全我,让我如意。


1990年至1993年(那时企业尚在自然运转),经友人介绍,结识了上海名医杨永锐、老干部徐盼秋夫妇,还有北京章伯钧之女章诒和。从他们那里,我分享了许多书画艺术品,也聆听了不少名人收藏轶事,以及所有藏品的最终去向。让我有所感悟的是,一个国家、一个时代与艺术、与艺术家的关系,艺术家、艺术品与收藏者的关系。



这几本都潘亦孚前几年出版的藏品及鉴赏著作,董桥曾为作序



1993年,下狠心要关闭蒸蒸日上的企业,于1994年初快刀斩乱麻履行完毕。当初,厂里某些管理技术人员,不相信好端端的一个企业当家人,或者说资本家会不喜好剥削,会把自己创办十年的企业当场掐死,看到我真的这么做时,翻脸诘问我:你才四十四岁,除了天生会办企业之外,还能干什么?办企业十年,我从未与任何员工红过脸,诘问之下,我笑笑说:“我累了,想把今后所有的时间与精力给自己派用场。”任何人无话。


1994年初,我理清企业与外部的一切事务,蛰居于我的山间小屋——那是一匹孤独的狼最合适的居所,白天看书读画,夜间看月亮数星星,日子过得祥和宁静,心中怡然。


1994年之后,我成了真正的闲人,闲到连“家事”都没有的闲人。立业,生计,日后的生活保障,我自以为履行完毕,另有一笔巨大的财富,那就是自由。这是我一生最大的获得,也是我最为珍惜的。自以为阅读、胡思乱想、涂涂写写以及满世界云游去,可以了结我的余生。一觉山房的环境也不错,倚窗吸纳山岚之气,推门沐浴日月之光,一岁一枯荣的草木更给我感悟。再则,还有弘一、大千、吴湖帆、林风眠陪伴,日三餐,夜一宿,尚能饭,余生还想做什么呢?


对字画的爱,是我的劫,说中肯些,是我的情结。



潘亦孚藏品


不管是深圳、朵云、嘉德、翰海等等,每一届的首拍,我都参与了,新鲜事物,新鲜得确实令人乐不可支。1995年,为了就近字画拍卖,我很多时间在上海驻留。这个城市我本来就很熟悉,在许多旧友新朋介绍之下,我又认识了许多人,刘绪源、余秋雨、谢春彦、陈鹏举、陆谷苇、谢蔚民,之后又结识了北京的黄永玉、苗子、郁风、黄宗江、杨宪益、朱家溍诸先生,拜访浅谈,带给我颇多教益。


自1993年开始的艺术品拍卖会,至今还进进出出、亮牌竞取的,我属于其中一个。自知喜新厌旧恶习严重,然而对于字画,从三十八岁孜孜不倦到六十四岁。我一生没有玩过车子,自觉华屋豪宅不应当是我住的,股票从未涉及,房地产没有入伙,黄金白银觉得刺眼,翡翠钻石没有生命迹象。所以,今日梳理自己爱上字画、爱上文人墨迹的因缘,自审的结果是:我的爱好与兴趣太少太窄了。我不会打牌,不会麻将,不沾酒,不会舞,不善歌。所以,自1988年一头扎进字画之后,会有点痴,为时会有点长。即从1992年中国拍卖第一槌算起,此起彼伏春秋两季的槌声,敲走了我二十多年的光阴。说不务正业,那么请明示,哪一种业是正的?说玩物丧志,我不能认同。虽如草芥般的我本无大志,但谋生的同时,读书自强从未懈怠过。


再聊聊字画,聊聊拍卖公司,聊聊市场吧。春江水暖鸭先知,对我来讲,毕竟涉足二十多年了,连拍卖公司的头头老总们,都脸蛋熟悉得如同老街坊、老邻居,他们绝大部分来过我家,一起喝过茶,聊过天。市场火热的时候,他们忙得七窍生烟 ,那么他干他的,我干我的。


90年代的艺术品拍卖,相对来讲场面不大,波澜不惊,参与的人员有限,拍品数量不多,价格涨涨跌跌的幅度相对平稳。某些字画买进三年五年后放手,亏了一成两成太正常不过了。那些年,不管为喜欢,为藏玩,为经营,为投资,不少人因种种不同的原因而撤离了。其中也有买进假画赝品,疼得钻心而心灰意冷的人,时至今日说到字画,谈及某拍卖公司,仍露切齿之状。


2003年开始的字画价格猛涨是真实的。好画好字的涨幅,成就了一则则真实的发财故事。



这件很有故事。董桥说:一九八七年张充和到上海见到黄裳,黄先生说他过去也藏胡适手迹,"文革"中销毁了。张充和回美国把这幅《清江引》送给黄先生,并在胡适印章之下题小字"黄裳留玩,充和转赠。一九八七年四月",钤"丁卯"小印。一九九八年黄先生家人病重,斥卖书物应急,《清江引》归潘亦孚收藏,刊入他的《百年文人墨蹟》。又过了几年,潘先生拿胡适这幅字去跟许礼平换一幅画,我请许先生割爱匀给我,《清江引》从此珍存我家,我的文集《小风景》二三年初版二七二页登了原蹟影本。



物是主人人是客,这是母亲以前常有意无意对我提及的一句话。母亲走后这一两年,常有一阵一阵心很累的感觉,是倦鸟归巢吗?可平生一直感到自己是一个没有巢的人。曾记得1993年在法国拜谒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墓,晚间就寝之际,恍惚里写下两句:“四海无家处处家,皮囊可寄心天涯。摞得旧事觅旧隐,我亦非我他非他。” 我这个人,文化上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百家饭,自是有百家的味,至于消化如何,吸收状况,我又可动用我的自由了。


近年,自觉饮食衰退,耳不聪,目难明,多年吸烟造成的肺气肿日趋严重,夜咳惊寤,已听得见发自天籁的三更鼓、五更钟,觉悟当留生命的一小截,干一点别太自私自利的活,或至少应如韩石山先生说的,“老了应有个老了的样子”。否则,这么多年了,不是我玩字画,而是字画玩了我。


(本文原刊温州日报2015年8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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