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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好河山可骑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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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想当将军的诗人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驴跟诗人,好像是一对天作之合的拍档。
  除开特例,诗人的文气,跟高头大马的确不搭调,而驴,体格小巧,加上缓步而行的翩翩风度,就很相得益彰了。唐代郑棨说:“诗思在霸桥风雪中驴背上。”边走边比划,推好呢还是敲好,也只能骑驴——就中滋味,把驴和马都骑过的人会知道。
  驴背平坦舒适,弱不禁风的小媳妇回娘家都可以安然坐着,是休闲,散漫且家常的。马骑乘起来,就正式且粗犷得多,要配鞍,否则颠死你;得经过训练,不然摔死你;还要身姿挺拔,被坚硬的马鞍逼迫着,在马上,人只能保持一种紧绷而待发的状态。连赏花那么优雅的事,骑马去就会变成一场盛会,一次游行,大张旗鼓的行动:“一日看尽长安花”、“踏花归来马蹄香。”都显得那么昂扬,快意。
  驴性愚执,形容冥顽不灵者,会说“春风过驴耳”,诗人通常也有这种毛病,主观想法太多,不听劝谏,外表看着正常,不知道哪里,就有点儿偏执狂——不偏执,谁当诗人?
  和马相处时间久了,是战友,是同志,风里雨里共进退,一个眼色,莫逆于心。驴则更像游伴,怎么相处融洽,私底里都有些小别扭,你想往东,他想往西,这时候你俩得好好地就地协商一下。关于这一点,可以参看史蒂文生的《携驴旅行记》,那头大名“小温驯“的家伙。
  驴跟马的区别,陆游是知道的,所以他很不高兴,简直不以为然极了。此身合是诗人末?剑门关下,陆洲不满地嘟哝着,这一生,才不乐意骑驴,才不爱当诗人!他想骑的是战马的卢,想做的是将军如卫青、霍去病。
  他不是将军。连战士都算不上。八十四年的人生里,真正的军旅生涯只有一年多点,而且是文职,而且年纪真不小了。这一年的事情,他用足后半生来回忆和书写。
  “衣上征尘杂酒尘,远游何处不销魂。”过剑门关这一年,陆游四十九岁,纵使养生有道,也是半衰之年了。五十而知天命,不该再发多余牢骚,再有无谓梦想。我们现在的人,刚刚毕业,走上社会,就已经被无数长辈和过来人谆谆教诲:别再做梦,现实一点,学聪明一点;别抱怨了,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青春,只是很短暂的一瞬,还没来得及准备,就又已经老了。或者说,你该是个成熟的成年人了。让二十岁的人,拥有五十岁的心,从来是保持社会和谐稳定的一项重要举措。
  陆游所生活的,很不巧,就是个正在呼吁和,谐,稳定的时代。岳飞、秦侩已死,被皇帝生涯弄得心力交瘁的宋高宗退位,换了年轻气盛宋孝宗,上来雷厉风行,批秦侩,平反岳飞,启用老将张俊北伐,没几日,兵败如山倒,朝野仓皇。热腾腾的激情,最怕碰上兜头冷水,而且是如此大一瓢。主和派开始猛放马后炮,主战派必须有人为国耻负责。刚刚被皇帝爱才而赐进士出身的陆游,躬逢其盛,立刻又被免职了。“交结台谏,鼓唱是非,例说张浚用兵。”罪名说大不大,基本上属于派系间的打击报复,不久,被弄到夔州去当了通判。通判这个官位非常有意思,州郡长官的副职,协助处理事务,虽然只是八品官,却是由皇帝亲自委派的,可以直接向皇帝奏报州郡内一切官员的情况,暗地里起着监察与制约地方官的作用。
  可见皇帝此时,对陆游还是颇有回护。如果有志于官场,前途还是大有可为,只要站对队伍,抱对大腿。很可惜,陆游这个人,天生一根筋,好像磨坊里的那只驴子,给他一个悬在眼前的胡萝卜,能转个一生一世。
  那根胡萝卜,就是岳飞也曾经执着过的:“靖康耻,犹未雪。”就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的家在汴梁,世代为官,到他这一代,风云突变,两岁时,金军攻陷汴梁,被母亲抱在怀里,随着乱军和呼号的流民,逃到江南。即使年纪幼小,他也是南渡之民,血液里有流亡的耻辱记忆,有故国三千里的不堪与思念。像火一样灼烈,像刀锋一样尖刻。无日可忘。
  早慧孩子的志向,被长辈的哭泣与追忆敲打,长成了热血沸腾的青年。习文,学剑,钻研兵法……像将要脱弦的箭,直指前程。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前朝李贺的这两句诗,每次看到都只能嫉妒:少年啊少年!天才啊天才!叫我等大叔大婶情何以堪!不过李贺也有他的憋屈:因为老爸叫“李晋肃”,和“进士”两个字犯触,不能走科举道路。其实我觉得无所谓啊,反正是宗室子弟, 还愁这辈子没饭吃么?当然我这是庸人之见。不管何等身份,生下来就衔着金汤匙,锦衣玉食伺候大的公子王孙,最堂堂正正的出路,还是科举。说出去风光,站在朝堂上理直气壮。少年陆游,跟当年的李贺一样,义无反顾地栽在这个科举上了。
  因为家世,早早就荫补为“登仕郎”,一个名义上的正九品。通往仕途最起始的阶梯,体制给予的小小鼓励。必须参加一次吏部的考核,才能正式授予官职。进临安城应试这年,陆游十六岁,首尝败绩。十九岁,像平常士人一样,去参加贡举考试,入闱,但在礼部又被涮了下来……
  自从有了科举,科举就成了所有读书人最大的魔怔,像赌徒一样欲罢不能,也像赌徒那样,越失意,越不肯放弃。考场如赌局不可预测,碰对主考官的喜好,难度不下于猜对庄家骰子的点数,刚拿一手好牌,人家又出老千,总之,都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事情。不管陆游到底缺了哪一门吧,反正他一蹉跎,就到了三十而立的关口。少年意气消磨尽,中年愁绪逼人来,对于平常人,三十岁大概就是这么个状态,可对于陆游,年龄,恰是他一生中常常忘记的事情。
  这一次,简直是场闹剧。他参加的是专门给现任官员和恩荫子弟准备的考试,文章深受主考官陈子茂的赏识,立刻选为第一。可是同场有秦桧的孙子秦埙,秦桧递话要让孙子当头名。陈子茂为难了半天,最后毅然把陆游放在了第一,秦埙第二。本来以为已经给足面子让够步,可惜他想错了——大人物的指示,能力不够没关系,心意第一要到,最恨的就是你讨价还价,还一分钱也是给大佬没脸,秦桧因而大怒,再一看陆游的卷子,满纸洋洋洒洒,力透纸背,写的都是如何光复国土,以及征税要从富人征起啊之类有违国策,有损安定团结的话,是可忍孰不可忍,不给点颜色看看,你以为自己是哪根葱!
  陈子茂被革职,陆游因反对和议之罪,被取消殿设资格,好好的一个进士出身,又去乎若云浮了。
  终于等到宋孝宗继位,秦桧也死了,新朝锐意图强,爱才如渴,把在野名声已经很响亮的陆游召来,一番应对后,龙颜大悦,直接赐进士,外放镇江府通判。镇江府,南宋对金军东部防线的重镇,向来被作为东线司令部。若干年后,宋宁宗时代,被委以北伐重任的辛弃疾,亦镇守此地。“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镇江,北固楼前,是志士们扫清胡尘,持戈报国的希望之地。
  可见,朝廷这个委派,既有分寸,又寄托了对陆游的期望与信任。这时候,人心不是不振奋,君臣不是不相得的。
  北伐事败,无力再战,不得不再次向金国求和,以太上皇宋高宗为首的主和派占据上风,陆游短暂免职后,被调到夔州,今天的重庆奉节,官职未有差别,却身在后方,离开了南宋军事力量的中心。我的理解是,这是宋孝宗在压力之下,所做的一次妥协,对主战派力量的保存。
  事实也证明,此后,陆游仕途的起伏,屡次起用,旋又受抑,直观体现着主战派与主和派的激烈斗争。
  直到淳熙十三年,陆游又被起用,知严州军州事。再次上京面圣。这年,宋孝宗六十三岁,陆游六十一岁。离第一次君臣相对已经三十年了。当年都是意气风发,现在呢,两个发须斑白的老人。皇帝对陆游仍然满怀激情的纵论国是不置可否,只对他多年来的诗文成就大加赞赏,并谈起严州山水甚好,谆谆道:先生可多写诗。
  陆游很失望。他在退隐的日子里,无一刻忘记过报国的雄心。而报效的对象,皇帝他本人,却已经这样地心灰意冷,既然如此,这样的面圣又有什么意义?我想,对于宋孝宗来说,这一次召见,只是他对于年轻时激情与理想的一次怀旧,对中兴大业的一次垂吊。朝野上下,举目之中,已经再也找不到可用之材,将军多老死,当年曾热烈拥护自己的主战派臣子们,在朝堂上默默腆着消极圆滑的肚子,面目模糊得已经不能看清谁和谁有什么区别。
  只求中外无事,平安度日。三次北伐,无不失败,甚至只在准备阶段,便已夭折。人才凋零,内外掣肘,这一生的挫折感,皇帝的感触,其实要比忠心的臣子来得更深。
  因此也就更趋向于现实主义。不要以为贵为天子者就可以为所欲为,恰恰相反,当了皇帝,就不能再像正常人那样,哪怕有偶尔小小任性。
  陆游是正常人,而且是诗人,所以他居然可以,至死都保持着一颗乐观的心,锲而不舍,信念不颓。
  很可能,作为皇帝的宋孝宗,对于陆游的欣赏,也是带着羡慕的——他是泥潭般现实里,奇迹般未曾磨灭的一缕理想之光。虽然已经用不上了,可存在着,总能给心情带来一点安慰。
二 提刀独立顾八荒
  
  陆游骑驴进入剑门关,后面跟着全家老小的车队,浩浩荡荡,雨雪交加,心头止不住懊恼,一路上奋笔作诗词无数。剑门天下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白当年经过,咋舌高呼:“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陆游可没这个感叹的兴致,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回头望去,只有关山重重,不见一个故人。南郑,他的嘴里噙着这个地名,却始终不忍吐出,那个地方,那些人,以后,大概再也不会见到了。
  风流云散,曾是一生最踌躇满志的时光,这辈子所遇最投契莫逆的伙伴……不,应该说,是我的战友,袍泽,与兄弟。
  王炎,这个名字应该被记住。他是确确实实最赏识陆游的人,可能也是陆游曾经最信任的主帅,但是,就像开玩笑一样,历史慢慢湮没了他所有的雄心和努力,多年经营,化为春梦泡影,一切,发生在1172年那个秋天。
  王炎,河南安阳人,才干过人,以坚忍与实干精神,深得皇帝信任。数年之间,便成了国家重臣,朝野瞩目。当朝廷里主战主和以及中间派们仍在争辩不休时,王炎已经挽起袖子,一头扎到四川,真刀实枪地干起来了。
  将帅帐移至汉中南郑,因为离前线更近。组建武装,完全不拘一格,不仅地方上的“义军”,连契丹、女真族的流民也收编不误,并专门以这些剽悍的外族人组成了战斗分队。众所周知,两宋的武装力量,向来是官兵不如自卫队,地方武装又不及胡人及胡化汉人勇猛善战。唯一麻烦的是,难以统管,而王炎恰恰是个擅长统领与招延的人。广募人才,他的帐下,集中了南宋的一时俊彦,多半是海内名士。包括陆游在内,亲自发信邀请,恳商军国大计,对这些怀才不遇的士人,王炎给予充分信任,他们当然也倾心相报。
  虽然是文职,却穿上了军装,持长剑骑快马,巡游于边境,勘察地形也好,处理军务也好,冒险中总带着快意;闲时结伴入山打猎,呼喝声与笑声震落树叶。“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多少文人梦中的境界,终于出现了。于是,豪情万丈,几乎不思故乡。
  结果,秋天到的时候,诏书亦到,改虞允文为四川宣抚使,王炎离职进京待命,第二年索性被彻底免职,请回老家。原幕府成员四散如星,被分别调至各处,陆游亦被调至成都。也就是这次骑驴入剑门的原因。
  原谅我详细地记述这件事情,否则就无法传达陆游的郁闷之情。这是他离理想最近的一次,也是幻灭来得最突然的一次。
  关于王炎的意外被削职,回想起来,大概也在意料之中。陆游心里应该有数,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王朝的家族遗传病又犯了,或者说是代代难以摆脱,连外族入侵都不能与之抗衡的梦魇:武将跋扈,拥兵自重。岳飞当年就栽倒在这里。所谓莫须有,难道不是防患于未然的意思么?
  而在南郑,在军中大帐,一个实干与礼贤下士的主帅,一群狂放的文士幕僚,难得的理想与行动力相携,从陆游的回忆诗词来看,完全就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是否会有一些事,有一些话,因为过于热烈,而显得不太合时宜,甚至,招忌?
  这当然只是猜测。新的宣抚使虞允文,和王炎是老对头,历来不和,仅从这种人事安排,朝廷的心迹便已可窥。多言无益。后来,陆游把在南郑写下的诗词大半都藏起来,藏着藏着,竟然藏丢了。
  中国古代的文人,都很会藏东西,藏心事,极端的像向秀作《思旧赋》,拉拉扯扯刚写到正题,就嘎然而止了。藏的结果,便是怨。孔子教导后生曰:“大家都来学诗吧!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诗可以激发情志,可以观察社会,可以结交朋友,可以怨刺不平。近可以侍奉父母,远可以侍奉君王,还能知道不少鸟兽草木的名称。”
  这一大串诗的效用里,“怨”和“远之事君”,是被后辈们用得最熟练最出色的。陆游在剑门关下,就有这样一首怨词:
  《清商怨》
  “江头日暮痛饮。乍雪晴犹凛。山驿凄凉,灯昏人独寝。
  鸳机新寄断锦。叹往事、不堪重省。梦破南楼,绿云堆一枕。”
  词面很好解,是一首典型的闺怨词。上片写我,漂泊的游子,雪后初晴的江边,惨白如病的夕阳里独饮闷酒,在山边驿站里,胡乱地睡去。下片写她,家里的思妇,像织回文锦的苏若兰那样坚贞而多情,辗转反侧,为回忆和思念所苦,在梦中重温过去的欢乐,却又要面对梦醒时分。
  大概意思就是这样,没什么新意,只是简练干净,既深沉朴素,又痴情宛转。行家出手,就知有没有。陆游是诗坛巨纛,从数量到质量,其词都不及诗的成就光芒万丈。于他,写词的的确确就是“诗余”,诗之余兴,这阕《清商怨》,体格是词,细品时,却有唐人诗意。
  清寂,而寥阔,让这样私人范畴的情感,变得堂堂正正,有怨怅,却又光风霁月。问题在于,陆游这次是带着家小的,游子在,思妇也在,打出这闺怨旗号,又为谁呢?
  必有所托,借闺怨以抒其志耳。用男女之情喻君臣际遇,是中国诗歌传统中的传统,经过深度包装的,委婉的表达方式,将为难、尴尬,甚至冷硬残酷的东西,包裹起来,层层绮丽的细布轻纱,就可以用肉质的心去贴近去摩挲了。也容易被怨怅的对象接受:谁会讨厌曼妙女子的轻嗔薄怨和情深款款呢?
  比如,想跟主考官打听,俺这次有没可能入围,直接跑上门去问,会连人带礼物一起踢将出来吧!聪明人就写一首诗递进去:“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好生优雅得体,又娇俏识趣,再倔冷的主考官,也会心一笑。大家都觉得怀才不遇,这事儿太普遍啦,孟浩然上来就直捅捅:“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惹得“明主”大为恼火,行啊,朕就把你弃置了又怎么着?朋友们也不高兴,怎么说话的这人?把我们都当势利眼?
  到了陆游这个年代,文人们都已经非常聪明,尤其词曲流行,从民间到案头,体裁特别适合抒发日常不能明言的心事:鬼鬼祟祟的一段地下情,人际中的一次冤屈,政坛一次风波,我想升职,为啥不给我升职,皇上看我顺眼,皇上看我不顺眼……等等。
  陆游想表达的,就是离开南郑后,对朝廷的失望,忠而见谤的悲郁,还有际遇难逢的愁苦。游子和思妇都是他,一个是身体在外的漂泊,一个是心灵内在的坚守。游子与思妇的叹息,如风起青萍之末,把人生吹得波澜壮阔。
  此时的心情是最低落的,一直到了成都,稍有好转。陆游在四川制置使,掌管边防军务的范成大门下,做一个参议官的闲职。成都多好啊,到处都是战火,这里仍然人民安逸,吃吃喝喝,赏花讲古,五十岁的人,可以养老了。
  但陆游浑身不得劲,着急,心里头无着无落的,只好继续猛写诗词,很搞笑吧?这家伙作诗最勤的时候,总是最不乐意当诗人的时候。
  《双头莲(呈范至能待制)》
  “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萧条病骥。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身万里。旧社凋零,青门俊游谁记。
  尽道锦里繁华,叹官闲昼永,柴荆添睡。清愁自醉。念此际。付与何人心事。纵有楚柂吴樯,知何时东逝。空怅望,鲙美菰香,秋风又起。”
  头上新添白发,平生壮志成虚,又远离家乡,于是很消沉,豪气都没有了,当年意气相投的朋友更没了。你以为作者总算识趣,不痴想不折腾了?才不,下半阕就露了马脚,完全不是闲居的心态啊!世人都说成都好,他偏觉得,繁华有什么好啊,闲适有什么好啊!被重重的心事拖累着,还不如回老家归隐呢——拜托,你现在这个状态,跟归隐有什么区别?说到底,这年头,嘴里嘀咕着“归隐”的人,都是在赌气罢了,小发泄下对现实的不满,假隐士,真愤青才对。
  词是呈给范成大的,范大人当然看得懂,这种嚷嚷归隐的把戏,他也玩过。身份地位不同,关于时政的郁闷,却是相通的。陆游跟范成大关系不错,虽然是上下级,却俨然诗酒之交。很多话就不那么避讳了,言行也不那么谨慎。比如这首词,如果换种眼光来读,难道不是在抱怨长官对自己不重视,暗讽长官身为朝廷重臣却无作为吗?
  好在范成大不是一般的官僚。他没什么,陆游的同事们,看在眼里却很不爽了。逮到机会就痛心疾首地打报告,说陆游放肆无礼,纵酒颓放,云云。
  积极维护尊卑秩序的,往往是秩序里的小人物。他们之痛恨不守规矩的人,愤怒之情胜过被冒犯的尊长本人。像陆游这样的人,就特别碍眼,因为,你的特立独行,放纵飞扬,虽然与他们无涉,却是在明显地嘲笑着他们的立身信念,当他们发现,自己觉得无比宝贵的生存智慧,原来在别人那里,可以轻而易举被摒弃——最气人的是,竟然也没什么不良后果。那么,那些谨小慎微,赔过的笑脸,付出的自我贬仰……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像陆游这样的,如果过得很差,还会得几声同情,但如果总在眼前安逸地晃来晃去,人家就会很盼望他倒霉了。
  这也可以称之为“主流”的尊严与脆弱。因为只有汇聚为主流,才能获得信心。在他们的价值体系中,人与人,只有地位身份的区别。他们看不见个体灵魂的美,掂不出人格的重量。
  所以,陆游其实不管生活在哪个时代,在日常中,都会是很讨厌的角色。尽管他也曾为小小的官职,为了找点俸禄养家,措词哀苦地去求人,可一调过头来,喝了几口酒,就开始抓狂:“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浮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
  多么壮烈孤绝的形象,出现在一个半老的小官员身上,可是一点都不觉得突兀,作为读者,我们知道,是陆游的话,没关系的,他有这个底气。越受困于现实,他的理想之火就烧得越灼烈。也可以从侧面解释,为什么陆游作词数量不及诗之十一,作为文体的词,虽然也可豪放派,但还是太含蓄,太宛转了,哪有诗,尤其古风来得痛快淋漓?
  陆游后来干脆自号放翁,并大言道:一树梅花一放翁。这种人,卑琐小人都能轻易让他绊上一跤,拍掌看他的笑话。但是,想听到他认输,很难。除非他自己,向命运举手投降。 
三 在缺马的朝代找一匹老马
  
  《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候,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一代爱国志士,终于僵卧孤村不自哀,“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陆游的悲痛,是整个南宋所有有志之士的悲痛。后人论及,往往会痛恨主和派的投降主义,归咎于天子昏庸无能。然而,如果没有这些阻碍,南宋真的就能成功地打将回去,还我河山?历史没有如果,但也不妨在既成的事实中,寻找一些必然与偶然交错的原因。
  都知道,军事力量,一直是两宋王朝的致命弱点,经济文化都已发展到高峰,却受制于外族的武力威胁,跟强汉盛唐比起来,是够丢人的。但北宋建国,本来就先天不良,承接的是五代十国民族大混战的乱摊子,名义上统一,实际分裂成几个并立的民族政权。宋实际所能控制的范围,仅在中原地带。起点既不高,生存环境又不佳——正逢辽、西夏等游牧民族向定居过渡,建立王朝的上升时期。
  比起盘旋关外的草原铁蹄,靠兵变起家的赵家天子,深知对于皇帝宝座,内乱比外敌更直接更可怕,于是拼命地把兵权抓在手里。一开始就重文抑武,守内虚外,建立高度发达的文官政治体系,武将地位一再压低,在文人政治生存环境空前宽松,文采风流鼎盛的同时,武将素质却每况愈下,终至于,战事起时,举国无堪用之将才。
  将才凋零,相匹配的,自然兵不堪用。高度集权中央的用兵制度。兵将分离,文官带兵,减少拥兵自重的可能性,却也“将无常师,兵无常帅”,无法训练出高素质高效率的部队。于是采取人海战术,以数量来弥补质量不足。
  宋朝的军队其实很庞大,军备投资,是国家财政的重头消耗,北宋前期,每年的军费开支即已超过财政支付能力。不得不鼓励军队经商,结果官兵武艺更加废弛,只好再扩充军队。最高峰时全国军队一百二十万,受天子直辖的禁军就占了八十万,都用于拱卫京师,弹压地方,一旦有战事,根本不受将帅调派。南宋时岳飞之所以战绩辉煌,就是靠了亲手建立训练的“岳家军”。成绩出来,朝廷的猜忌也跟着来了。
  游牧民族全民皆兵,尚武成风的时候,大宋王朝的职业军人们,走走私,经经商,合资开个茶楼酒店什么的,小日子快活得很,却苦了国家,每年向辽、西夏交岁币也就罢了,还要给这支庞大的军队按月发饷。实在很让执政者叫苦连天又无可奈何,好像大宋朝长年喂养着的一只巨大白象。
  军事力量薄弱,还有一个很重要又很荒诞的原因:两宋严重缺马,是中国历史上最缺少马匹的朝代。尤其到了南宋,像陆游,他那么想骑马,就不能找匹马过过干瘾么?始终骑在驴背上跑来颠去,实在也是因为,在日常生活中,就算普通官员,想找匹马骑,也是很不容易的。
  冷兵器时代,战马是衡量军事力量强弱的重要指标。没有战马,就没有能在战争中起致胜关键的骑兵部队。北宋一开始对辽战争就胜少败多,这就是一个重要的客观因素。
  为什么没有马?历来产马的地方:西北、塞北、关东,西南,全被其他民族政权占走了。中原地带农耕为主,环境很不适宜养殖马匹。只能高价去向辽、西夏和大理去买马。这种情况下还敢跟人打战,一打战立刻被封锁战马进口。到了南宋,与北方势成水火,每战就会损失大批战马,每一战败,恢复元气就难上加难,不得不和议以求休养生息。主和派对主战派才恨得要命——恨其左倾冒进,回头害得大家全体完蛋。保守成分有之,非说是投降主义,还真冤枉了。
  滇、川、藏三角地带丛林中,那条茶马古道,就是起源于唐宋以来,用中原茶叶与边疆各国进行马匹交易。南宋时,“关陕尽失”,西北地带的茶马交易已经无法进行,只得把重心转移到西南。大理也是产马区,马以个子小,能负重,善走山路著名,却并不适用于作战,运运军粮还差不多。战马还是西北的好。
  平时民间,只得有驴子骑。这是个驴子普及的朝代,翻开两宋诗文,驴的出场率,远远高于马。《清明上河图》反映宋时汴京繁华实景,里面的马也寥寥。所以,陆游关于驴和马的怨念,就很可想而知了。
  但是呢,用曹操的诗来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陆游骑不成马,在后人看来,也没什么关系了,他早已在岁月里,把自己变成了一头悲壮的老马。
  对于军队缺马这种心头患,两宋王朝都想了不少办法,可以说是一部可歌可泣的外交史与商战史。北宋经历的两次政治革新尝试,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和王安石的变法,重头内容都涉及到马。
  王安石的“保马法”,让民间养马,然后再由政府出资买回,听起来很好,却和其他新法一起,很快流产了。
  关于王安石的熙宁变法,从刚开始一直到千年后的今天,毁誉不一。就不需要具体说了。只有两点是毫无疑问的,它像中国历史上的每一次变法,在阵痛与代价中摇摆前进;而不论成果如何,始作俑者,都只能有一个黯然无言的悲凉结局。
  熙宁九年,推行新法六年后,55岁的王安石辞去宰相,退居江宁(今南京),新法推行过程的斗争令人厌倦,无休止的应对争论和排除阻扰,突如其来的罢相,被诬告谋反,理由荒谬得让人听到的一瞬,不是愤怒而是失笑。吕惠卿之类无常小人的背叛和暗算,让人直接对人性产生怀疑。寄予厚望的爱子王雱,聪慧灵敏,才气逼人,亦在这一年病亡,不过三十二岁。
  于是心灰意冷,激流勇退。其实不退也不能。仍然在推行中的新法,像一艘开往未知海域的轮船,刚刚启程,就已经挤满了精明能干的野心家,利欲熏心的投机者,作为老船长的王安石,早已被挤到船舷边。
  在江宁的日子,据记载,是这样的:“王荆公不爱静坐,非卧即行。晚卜居钟山谢公墩,畜一驴,每食罢,必日一至钟山,纵步山间,倦则即定林而睡,往往至日昃及归。”
  就是骑着驴子,来来回回地在山水间走。每日如此。王安石是个坐不住的人,这一点可以想象。
  当年,他可是号称“拗相公”,说起国事,不惜跟好友翻脸,不惮在皇帝面前抗辨,厉声高呼:“天变不自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种人,心里有一团烈火,烤焦了着自己不在乎,烧到了别人,那也只好说声抱歉,谁叫你在他的理想前面挡路。比如说苏轼,王安石是那么欣赏他,对人说:“不知更几百年有如此人物。”当苏轼一再上书反对新法时,他还是毫不迟疑地清除障碍,对神宗皇帝道:“轼才亦高,但所学不正……请黜之。”
  对于变革者来说,最大的痛苦,不在于反对者众,而是反对者中,有亲朋好友,有向来推重欣赏的人,你知道他们都是好人,是君子,甚至是爱自己的,却还要面对他们的反对与质问。一万个敌人的仇视,痛不过一位朋友的误解。在王安石推行新法的过程中,这样的名单可以列出很长……
  想到这一点,再回想起“拗相公”的称号,想到江宁山间,骑驴而蹒蹒独行的那位老人瘦小身影,才更感觉到一种理想主义者的悲凉。战争时代的理想主义者如陆游,人们都赞赏他的报国心和勇气。和平年代,同样怀抱富国强兵理想行动着的人们,却被指责与猜疑包围。历来都是如此,这与和平时期无英雄是一样的,不是没有,而是,人们并不需要。
  秦汉以来,特别宋以降,在大一统的国家背景下,庞大的官僚政治体系得以顺利运转,但也必然带来效率低下。但人们反而更加害怕变革,害怕创新,因为有革新,就会触动盘根错节的旧利益集团。至于那些本无多少利益可言的底层人民,已经过于稀少的生活资源,承受不了变革的阵痛,宁做稳定的奴才,也不愿冒险去做变革的主人。变成固步自封的老大帝国,在北宋的风流世代,已经能看到不祥的阴影。终于到近代,等来了一个被外力强行打破,付出屈辱代价才能重组、新生的结局。
  但是变法中的主人公,即使付出惨痛代价,在理想与热情的包围下,还是抱有一线希望。退居江宁的王安石,每日例行的山间游走,说是纵情山水,猜想起来,还是一为驱闷,二来,也不无对山外消息的期待,不能真正忘情。
  《渔家傲》:
  “灯火已收正月半,山南山北花撩乱。闻说洊亭新水漫,骑款段,穿云入坞寻游伴。
  却拂僧床褰素幔,千岩万壑春风暖。一弄松声悲急管,吹梦断,西看窗日犹嫌短。”
  这是元宵过后,满城彩灯收起,开始出城探春。江南的春天来得早,和京城大大不同,此时已经是满山花烂漫。
  王安石平时的行走路线,大概是这样的:他住在白塘的“半山园”,离城七里,离钟山七里,如果入城,就坐只小船,但大部分时间,是去爬爬山,到寺里与和尚谈谈经什么的。这次,他听说山西侧洊亭的春水初涨,便想过去瞧瞧。款段,本来是行动迟缓的驽马,然而,王安石用来说他骑的那头驴。刚退居的时候,神宗皇帝曾赐给他一匹马,但是可能水土不服,很快就死了。
  王安石曾特地写诗以记之,《马毙》:“恩宽一老寄松筠,晏卧东窗度几春。天厩赐驹龙化去,谩容小蹇载闲身。”诗中颇有自嘲意味,此身已闲,马是无福再骑了,就弄只驴子相得益彰地混混吧。
  这也可以看出宋代马匹稀少,平时出入骑马,是很特别的待遇。当然官员上朝,按规定必须要骑马,以示尊重。而主动骑驴,就是表明正式地回到了民间,接受平民况味的生活。王安石现在就把自己当平民,一路爬上山,不嫌云深路滑,想找个游伴。游伴能有谁呢?很难说,也许是山寺的和尚,或者寄寓寺中的文士画家之流。李公麟当时也就在昭文寺。但也许,只是作者一厢情愿的假想。
  最后我估计游伴也是没找到,因为跑到僧房内自个儿睡下了。僧室的清寂,与外面千山万壑的春暖花开,形成视觉上强烈对比。让人有一种欲静而不得静,欲闲又不得闲的奇妙预感。果然,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竟然被松涛声惊醒了。松涛声在门外,一声比一声急切,如有人吹着悲郁的笛管。这时,窗边已映上西沉落日,如果是心底无事的快活人,此时该出门观赏山间暮色吧,那也是很美的啊。但王安石只是觉得失望:让我多睡一会儿也好啊……
  虽说人老来嗜睡,可怎么看王安石,非行即卧,走得累极了,就随便靠在树上睡着了,实在不能算正常。那是有太多的郁结,行不能散,再以睡忘之。北宋诸公,一直最喜欢的是王安石,那样的心性,那样的执着与刚硬,明知道是不对的,肯定不会有好下场,可就是爱他,包括了传说中他的不近人情。所以,每每读到江宁隐居时,那些故作开怀的诗词,就不由得替古人操心。
  《菩萨蛮》:
  “数家茅屋闲临水,轻衫短帽垂杨里。今日是何朝?看余度石桥。 
  梢梢新月偃,午醉醒来晚。何物最关情?黄鹂一两声。”
  几乎都要被他瞒过去了,可是,“看余度石桥”的一个看字,露了马脚,如果真是那么出尘那么潇洒,你要人家“看”你作甚?这样细一琢磨,心里真是伤痛。而且完全无法对人说。大概也只有那头长年陪伴的驴子,听过这老人无数的叹息吧。
四 一人有一个梦想
  
  一年又一年,山花开落,岁月悠长。山外,却是急风骇浪,谁在步步进逼,谁又在釜底抽薪。
  1085年,宋神宗赵顼驾崩,仅十岁的第六子赵煦继位,在祖母太皇太后高氏的垂帘听政下,开始了皇帝生涯。高氏很出色,精明能干而严谨守礼。女人执政,尤其后宫听政,往往政策上会趋向守旧。高氏立刻起用另一位顽固守旧派司马光,向新党新政开刀。所有变法措施,一一罢除,雷厉风行,以秋风扫落叶的气势。
  山中的王安石,亦垂垂老矣,多年修身养性,早有心理准备,听到消息,夷然不以为意。直到“免役法”也被废止,才愕然失声:“亦罢及此乎?”徘徊良久,终于忍不住长叹了:“此法终不可罢也。”
  朝中的司马光,闲居十五年,今日重新主持朝政,也已风烛残年,只恨苍天不给自己多些时间,能把王安石的痕迹清除得更干净。不管三七二十一,凡是新法,统统删除。这对当年好友,今日宿敌,在政治上做了最彻底的绝裂与对抗。
  所有的争斗,被时间来收拾。一年后的夏与秋,两人分头去世,享年67和65。司马光尚年长两岁。
  高氏的清除行动,仍在继续。连变法期间,从西夏夺得的千里土地,亦交还西夏,以免动刀兵。于是内外升平,其乐洋洋,史称元祐之治。连辽、西夏亦称颂“女中尧舜”之名。唯一可惜的,对孙子赵煦及其出身寒微的生母太过严厉,弄得小孩子很憋屈,起了逆反心理,对祖母暗中怀恨,一腔少年心,都投入到对老爸宋神宗的怀想崇拜中了。终于熬到老祖母被死亡带走的那天,开始亲政的哲宗皇帝,立刻召回新党人士,八年流放时光,把他们个个变得形销骨立,神色阴冷,像从瘴雨蛮烟中回来的怨灵。
  有了太后,皇帝的亲自率领,北宋自此陷入党争泥坑。元丰党人,元祐党人,互诟对方为小人。君子争原则,小人不过争名利,争意气而已。虽然起源于熙宁变法,实际上,谁都已经把变法的事给忘了。
  只有一个人,在混乱中显示出了卓尔不群的风姿,或者说,不合适宜的傻瓜天赋。此人就是苏轼。党争中最倒霉的就是他。新党当政,旧党上台,都惨遭打压。
  原因很简单,他不站队伍,他只说自己想说的话,结果,人人当他站错队伍。这次司马光废除的“免役法”,多年前,苏轼本人也是反对的,并且是力争,弄得王安石怒目。外放各地当地方官,转了十几年回来,他又改变想法了。说哎呀,那时候我偏见太深,太浅薄啦,仔细想想,这个免役法,其实还是不错的啊!于是站在朝堂上反对司马光,“专欲变熙宁之法,不复较量利害,参用所长。”你只想着打击报复,根本不管是非了吗?这次,司马光也怒目相向了,两人辩论多日,司马光可是大宋朝第一的认死理——哪里辨得过他,苏学士只得悻悻:什么司马光,你改叫司马牛好了。
  可惜,这些笑话,大概也传不到病榻上王安石的耳里了,否则,或许还可让老人苦涩一笑。如果还有力气,还有心情,与那“司马牛”当面辩论,不知是否会扭打起来,好像今天某些国家的议会一样?两个白发老头,滚来滚去,那可真是有的搞笑了。
  大概是不可能。“司马牛”和“拗相公”,一世之英,都不为私利,只为政见,依然斗到你死我活,政治的残酷,在于伤及灵魂,把人变得不再像他自己,虽贤者不免。有几个人能像苏轼那样单纯,在恶劣的环境中还开着没心没肺的玩笑,是需要极其坦荡与问心无愧的。
  苏轼的单纯,还在于他经常占着聪明,去口头刻薄别人,他完全坏在一张嘴上,玩笑就罢了,还总讲真心话,不分时间场合脸色。所以我怀疑,他一生这样倒霉,但到底得罪的是谁,敌人在哪里,估计到死他也弄不明白。
  但是大部分的人生也是这样。我们不单纯,我们很精明,会站队伍,会说应时应景的话,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可再三防备,也未必谅能知道,在什么时候得罪过谁,谁是潜伏在路上的敌人。我们自以为看得清楚的,总会被时间证明,是一团糨糊,我们的奋斗,不过是终生与大家一起捣糨糊。所以,我认为,退而求其次,知道谁是自己的朋友,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一个人的能力,看他的敌人,一个人的品性,得看他的朋友。你看,那么糊涂的苏轼,至少在选择朋友上,是幸运的。
  被王安石的新政,赶出京城,一下子就是十几年,还遇上了天降横祸的“乌台诗案”。说他用诗文谤讪新政。当然这种事苏轼是干过,可来得如此气势汹汹,必欲杀之而后快,完全是政治阴谋。李定、舒亶,主持此事的两名新进变法人士,年富力强,雄心勃勃,钻研数月,一心借苏轼将所有反对派一网打尽,连同司马光,范镇等人斩草除根。
  如果不是神宗也觉得有些罪名罗织得搞笑,加上以太皇太后为首的保苏派大力求情,苏轼这条命,连同那根滑稽的舌头,可真要断送了。
  在保苏派中,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就是隐居山间的王安石。得到消息后,他连夜派人驰书,直送皇城,请求道:“岂有圣世而杀才士乎?”抛弃政见,只为公道,只为惜才,这才是王安石所以为王安石。关于人的划分,并不在于阵营。
  四年多以后,1084年夏天的某一日,半山园中,出现了一位特殊的访客,此人正当盛年,体硕微丰,言笑朗朗,却正是刚从黄州谪居地回来的苏轼。
  苏轼,此时可称其为东坡先生了——因为带着家小在黄州东坡开荒种地,才自号为东坡。他此行是接到神宗皇帝手诏,移官河南汝州。皇帝说念苏轼黜居思过这么多年,也差不多了,人材难得,可以拿出来将功补罪了。虽然官职微小且无实权,但从偏远的湖北,调到了京城门口,着实是个好兆头。大概,也预示着朝廷的新动作,对新旧两派人士的重新评估和使用。
  东坡先生接旨当然要带着全家老小再次开路,可是他并没有直奔汝州,湖北到河南是向西北方向,他却沿着长江绕圈,硬是跑到了东南的江苏境内,还跑到了王安石的家里。
  东坡先生一生做事单纯,但此举殊不可解。后来在路上奔波,幼子还染病死了,全家恸哭,上书朝廷,备说种种饥寒苦楚,实在是举家无力再行,请求就近到常州去居住。神宗皇帝竟然也很痛快地答应了。
  我琢磨,东坡先生大概是终于长了点惊弓之鸟的政治智慧,发现皇帝这次,根本就是不怀好意。变法人士在耀武扬威,守旧派中坚分子司马光等在蛰伏,把自己拉出来,放在中间显眼地带是干什么?不会平白地,又当了炮灰吧?圣意难测,京城那是非之地,还是能躲一时是一时吧。
  于是想出了这么个拖延的主意。去见王安石,一个可能是表示感谢;还有的确好奇,这个政治大对头是怎样的人;再呢,就是想探探风声,现在局势到底怎么样啊?
  经历了乌台诗案的磨难,和黄州的历练。东坡先生已经不是逮谁都讲真心话了。信任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怕连累别人。乌台诗案中,仅因收到他一首赠诗就跟着获罪的朋友也有的啊。
  别人不可见,不敢见,但王安石不妨去见。王安石此时以老宰辅之身退居山林,正该避嫌,不与朝中人多加往来,却也欣然见了苏东坡。而不考虑大家都身份尴尬,处境微妙。我想,除了两人的确有互相的“致命吸引力”,还是因为,对于彼此的品性,和智商,都有一个确信不疑的保证。
  关于苏轼与王安石的这次会面,有很多传言。尤其以邵伯温《邵氏闻见录》最为活灵活现。
  说两人纵谈国家大事,东坡力劝荆公为国仗义直言,“今西方用兵,连年不解,东南数起大狱,公独无一言救之乎?”荆公则说我管不了,不敢管了,比划着两只手指说:“二事皆惠卿启之,安石在外安敢言。”然后又非常小心翼翼地:“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今天的话,你个大嘴巴可别跟人乱说啊!
  既然如此,邵氏又怎么知道的呢?还绘声绘色得好像现场版。其实以两人当时处境,都不可能明目张胆议论国是,王安石自不必说,东坡再直率,也不会无起码的政治涵养——他还是以言获罪,此行尚不知是祸是福。
  最搞笑的是“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这种八婆式又要说又怕负责对话风格,就算“天命不足畏”的王安石,能急速退化,怯懦委琐到这个地步,但对于邵氏极力褒扬的东坡先生,难道就不是种侮辱么?王安石不可能对人说,私房话被如此详细地传出来,嫌疑人可只有东坡先生了,原来他也是个不守信没担当的八婆!
  邵伯温这个人,特别憎恨王安石,认为北宋之乱亡,都是王安石变法惹的祸。《邵氏闻见录》,基本上就是变法人士丑行录。当一个文人把偏见变成目标,把文字变成棍子,就只该去写三流小说了。
  吕惠卿这几年并不受神宗信任,扔在外面当地方官,说为祸国家,他也没能量。王安石怎么会蠢到把责任推到他头上?这里如此渲染,只是暗示王安石有把柄在吕惠卿手中——什么把柄心虚至此?看官自己想去吧!
  文人这支笔真是……但小儒与大儒之区别,在此也就一目了然了。
  偏偏世人最吃这套,只要先认定了忠奸,剩下的事不过是重复与渲染了。白粉胭脂,视好恶一层层涂上去,好的就好到无以复加,坏的就坏到十恶不赦。总是多锦上添花,与落井下石,而少见雪中送炭,临溺援手,真正的原因,未必是人心如何坏,而是因为,大家都是平常人,有点八卦,讲究合群,所以人云亦云,众口烁金,还只当是非分明。
  事实上,苏轼在江宁,与王安石也就是谈诗文论佛理而已。苏轼是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跟谁都能交朋友,有话说。即便如此,一个智慧的头脑,总是希望能与另一个智慧的头脑相遇,那种共鸣与碰撞,非友情二字可以全部包容。如果旗鼓相当,敌手间也会互相敬重。
  苏轼与王安石的这次会面,结果是互相大为倾倒。别后,东坡去信:“某游门下久矣,然未尝得如此行,朝夕闻所未闻,慰幸之极。”王荆公学识深厚,不是虚言。荆公对东坡之才更是早就爱惜有加。
  交谈中,王安石建议苏轼不如干脆也在附近买田求舍,抛开政坛是非,做个逍遥人。但苏轼婉拒了:“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劝与拒,都有相当的理由。王安石性虽执拗,却是明白世态人心的“野狐精”,深知仕途险恶,劝苏轼早日归隐,出于惜才。苏轼年富力强,天性喜爱热闹,虽然好容易吃一亏长一智,但叫他放下一切,却也很难下定决心。何况,一新党领袖,一旧党名人,抱团儿住到了一起,王安石是无所谓,但他自己,恐怕也难以向司马光等一众朋友交待。而他其后在相距并不远的常州,真的买了田地,大概就是个折中的方案。
  还有一个我想当然的原因,苏轼虽然很欣赏王安石骑驴的卓绝形象,“骑驴渺渺入荒陂”,那种清寂,高古,他自己,却是不太乐意的。
  苏轼与驴的确不相投缘。他喜欢骑的是马,连在黄州那样艰苦的日子,还弄到了一匹马骑,估计是做知州的好友送他的。在困境中,他当然也能夷然自守,可表现形式与王安石的静默完全不一样。他聚众喝酒,偷宰耕牛,喝得大醉,半夜里爬城墙,还自己在家里酿酒,酿出来的液体,自我吹嘘是很好喝,但所有喝过的人都疯狂地拉肚子。
  这种人,哪怕一时间被整得噤若寒蝉,但稍不留神,他就又大开大阖起来,没有什么能约束他飞扬活泼的天性,没有什么打击能让他失去纯真与顽心。他当然会嫌骑小毛驴来得不够爽利。而且东坡先生还是个高大的、胖子。
  《西江月》: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暧暧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敧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词前有小序:“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数语桥柱上。”
  他的寄情山水,和王安石就很不一样,他是真豁达,真的苦中作乐,乐到忘了苦,并且得意忘形起来。
  话说,物似主人形。如此春夜,如此河山,马儿也禁不住想要踏水,飞奔,尽情享受这清新温暖的晚风。但做主人的,反而沉静了,主要是喝多了,不好酒醉驾驶。而且,他不想让那满溪的明月光,被马蹄踏破。这是醉后的诗性,带着孩童般的天真。于是,他睡着了,直到被鸟儿叫醒。你知道,这将又迎来一个无比美好的清晨。和荆公总是在黄昏时无奈地醒来,真是完全不一样。
  于是,读者也跟着高兴起来。苏轼的词,很多时候,的确像一匹骄傲而快活的马儿,带着你的心灵,情不自禁地奔跑,迎风长啸。
  王安石与苏轼别后的第二年,时势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神宗皇帝急病去世,守旧派翻身上台。苏轼亦青云直上,官至翰林学士,礼部尚书。谁也想不到,就在不远处,更残酷的流放在等着他,更蛮荒而美丽的土地,在为他盛开荆棘中的花朵。
  同时,在江宁的王安石,将半山园捐给佛寺,自己搬到秦淮河边一民房居住,并安静地病死在那里。
  时间就这样流逝了。谁的尘埃落定,谁的风云再起,在史册里都不过几页纸。唯一不变的,是这莽莽大地,眼前万里河山。那些致力于让河山更美的人,历史怎么说也没关系,大地会有记忆。
  多少年后,有一个叫梁启超的人,在他的书里,热情地赞扬陆游与王安石。关于陆游:“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 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关于王安石:“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当之矣。悠悠千祀,间生伟人,此国史之光。”并说,“以不世出之杰,而蒙天下之诟。”唯有英国的克伦威尔可以相比。
  都是基于时代的有感而发,痛感老大帝国之病弱难医,抱残守缺,陆游的尚武精神与爱国心,王安石变法的魄力,在他看来,正是国人最缺少,国家最急迫需要的,是强国之根本。在过去的一个世纪时里,他的呼声都在回响。
  另一个叫林语堂的人,则很讨厌王安石,但超级崇拜东坡先生,“苏东坡的人品,具有一个多才多艺的天才的深厚、广博、 诙谐,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这些品质之荟萃于一身,是天地问的凤毛麟角。”
  这也很有道理,简直说到人心坎上去了。东坡先生就是这样的好啊,好到你一想到他,就忍不住微笑。
  在我看来,其实他们,都很好,都是仰之弥高,近看却渐生亲切的可爱人物,我还相信,殊途同归,有一天,在地下相遇,他们会真正的比邻而居,谈天说笑共饮共醉——司马牛与拗相公也绝对能够重新成为朋友。
  像我这种小小百姓,既无才亦无德,理想就很简单:骑马也好,骑驴也好,步行也可,有车开也不错,我只想大路平坦,桥梁巩固,平静美丽的山河,能让我自由地旅行。所见都是人们坦荡的笑脸,而不是痛苦和忍耐,因为那会让我的心情也变坏——完全够了。

(注;吕惠卿的评价有问题。人言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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