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杰文 撰文 / 摄影
采松茸的人们
你可能吃过鲜美的松茸,但你多半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到了你的餐桌,和它们传奇的经历。作者在西藏旅行途中,和藏族男子扎西成为朋友。从此跟随扎西采松茸、挖虫草,让我们了解了这些菌类的来龙去脉,以及围绕着它们的人的生存故事。
我和藏族男子扎西在滇藏公路一辆破旧的中巴车里偶遇。当时,他带我去了一个叫错给的地方。
我辞掉工作,幻想成为一个旅行家。我问扎西,能不能这样,我帮你卖松茸,你带我看美景?
好的嘎,扎西说。
扎西手握两条线,一条上线,一条下线,从藏族人那里收,往汉族人那里卖。也可以这么说,扎西坐镇两条线,一条川藏线,一条滇藏线,两条线来回跑,收的都是大风景。跟着扎西和他的上下线们,我开始了松茸之旅。
切松茸
到海通采松茸
我想拍摄采松茸。扎西带我走川藏线,去一个叫海通的地方。那里原是个兵站,由于松茸贸易形成了一个小镇。扎西忙着收货,没空上山,把我托付给他的上线——斯那大哥。
天还没亮,斯那大哥在窗外大喊,喂喂,那个汉族的,起来了!
喊我呢,这里就我一个汉人,一看表,才5点。大哥又喊起了藏歌,一嗓子震醒了一条街,惊起无数狗叫。小镇顿时沸腾起来。
采松茸的队伍浩浩荡荡开拔过来,一手麻袋,一手木棍,如丐帮出征。人们“咚咚”跳上卡车,“哦哦”地叫喊着,激起一浪又一浪的欢笑声。师傅吐掉烟屁股,一踩油门,“嗡”地一声,一头冲进了晨雾。
爬上山坡回头望,好大一片莽林!云烟浩荡,气象万千,阳光给每个人都镶上一副金牙,人们肩披光芒,向山野散去。
挖虫草必须趴着,挖松茸却可以直立行走。人们举着木棍,漫山遍野地低头散步,年轻人哼着歌,岁数大的念念有词,祈祷有个好收成。
我曾以为松茸跟松树有关,松茸么。其实它生长在青冈树下面的润土里,采的时候,只闻到气味却看不到菌子,只有经验丰富的山里人才能循着气味找到菌子。
你采过蘑菇吗?它们大都害怕孤单,找不到就是找不到,找到就是一家子。惊喜总在一线之间,看见远处有一个,仔细一看,咦,这里一个那里一个,脚下还踩了一个!
凡是挖松茸的人,都有自己的职业操守,发现了一个,这一家子都是你的。大家会聚过来,帮你检查有没有遗漏。
偶有争执,斯那大哥会主持公道。处理方式有些粗暴,上去踢一脚,骂骂咧咧,那意思,抢什么抢,自己找去!
为什么听他的呢?因为大哥站在山头,端详片刻,大手一挥,随他而去必有松茸。溪水流过的山谷,如果阳光充足,树叶更显苍绿,在那树下阴凉的苔藓里,定有松茸在隐藏。我问他,是不是这么回事?他说,还有雨还有云还有片。片?大概是分片了,往年挖过的地方,今年还会有,别人已经挖过了,就不会再有。
斯那大哥举着木棒,酷似扛着猎枪的姜文,跟在他身后,感觉雄性十足。
他老怪我不争气,说,你眼睛不行,找不到菌子!
我觉得有些冤枉,因为我总忍不住去拍那无边的风景。
这里的大山,看似归神仙打理,实则归人类分片,大哥不属于这个乡,必须每月交租金800元。一个人挖一天,少时五六斤,多时十五六斤,按每天10斤算,每斤卖33块钱,一个月下来差不多有一万块。
不少了,我说,比上班强!
也不行,大哥说,就这两个月,过了就没了,找钱难嘎!
大哥的女儿在读大学,一年要两三万。我问,你女儿怎么不来挖松茸?大哥手拿松茸抖了抖,说,脏嘎!满手都是泥,抽一口烟,吐一口土,他舍不得女儿吃这个苦。大哥望着大山说,我是不行了,她要好好读书,走出去看看。回头看我一眼,指着我怀里的相机说,要会用这个。
小小的松茸也有自己的命运
到红拉山收松茸
扎西说,上车,收松茸去!我奇怪,不是在这里收么。他说,这里有斯那,不用自己收。拉开车门,又说,这里要贵两块钱呢!
再次颠簸起来,由川藏线转向滇藏线,去红拉山。红拉山,在云南和西藏的交界处,是著名的滇金丝猴保护基地。公路边上有许多木屋,被云朵托着。
扎西并不着急,见人就拉手,握着聊半天,从孩子聊到老人,七大姨八大姑,最后才落实到松茸。
在这里收松茸,你会发现一个奇怪现象。人们背菌子上来,先找熟人聊天,不像做生意,倒像拉家常。谁会卖给谁,都已经分配好了,看似杂乱无章,其实井然有序。
按扎西的意思,这些都是亲戚,要不是平时关系好,人家凭什么卖给你。这就不是市场经济了。
为什么收松茸还要讲人情?活在大山里,人情很重要,盖房子不用花钱雇人,大家会来帮忙。不只是房子,你家炒菜缺勺盐,打算翻山去买么?
松茸是蘑菇,蘑菇很脆弱,有时明明知道压坏了,明明知道发了霉,扎西还是要收。拉回住处,扎西一边倒掉,一边对我说,不愿吃亏的人做不了生意。他是对的,这次你不收,就不会有下次。
汉族老板不懂这个,只想要好的,不想要差的。你不讲人情,他们就不讲道理。你还别解释,本来语言就不通,越解释越糟糕,都挂着刀呢,见不得啰嗦的人。
所以,汉族老板只管卖货,收货的重任交给了扎西他们。
凭人情可以收到货,但要控制市场,还必须有手段。
红拉山有个老大,人称大帽子。如果你是熟人,不经过大帽子没关系,如果你是生客,想在这里收松茸,就必须过他这一关,要提供详细资料,还要交保证金。我觉得奇怪,他看上去也就二十七八岁,怎么当上老大的?
大帽子的崛起,有一段传奇。四五年前吧,有人来收松茸,名号很大,某某进出口公司,出价很高,藏族小老板抢着给他们送货,刚开始付现金,后来赊账,一车又一车,堆满了仓库。一个夜晚,大卡车响个不停,清晨过去一看,仓库空了,只留下一大堆保鲜纸。报警才发现,一切都是假的,很多小老板倾家荡产。
那时,大帽子还只是一个普通的藏族青年,他带上几个康巴汉子,远赴成都、青岛、厦门追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追了几个月,硬是把钱追了回来。小老板们很是感激,要给他钱。他说,钱我不要,安全起见,往后生人来收货,最好过我这一关。
采松茸
到芒康拣松茸
收松茸趁新鲜,必须马上拉回去,做成冰冻鲜货,或者烤成干片,否则就烂了。像抢救伤员那样,扎西不敢耽搁,把松茸运到了芒康。
芒康,是滇藏线和川藏线的交接处,两条国家风景线在此相会,一路向西,直通拉萨。
每年七八月,店面全都租出去了,里面堆满了松茸。老人、小孩和女人,坐在堆积如山的松茸里,剥掉泥土,拿小刀削皮,拿大刀切片,往烤箱里添柴火,香味笼罩了整个县城。
店面门口停满了冷藏车等着装货。不是直接装进去,必须经过人工精选。上好的松茸,是伞包没有打开却又即将打开,含苞欲放的那种,酷似我们人类伸出去的拳头。尺寸要大。当然,尺寸大不大,藏兄弟不关心,统收的价格是一样的,到商人那里才分出大小,制造等级。茎干越长越粗的,等级越高。伞包已打开的松茸(他们叫开了花),经济价值低。
扎西把一筐筐松茸倒进店面,开始了分拣工作。先把烂的清出去,再分成三类:拳头状的、没开花的和开了花的。
拳头待遇最高,用保鲜纸裹上,像镶牙那样,小心翼翼摆放进箱子,再装入冷藏车,连夜运往香格里拉或昆明。没开花的切成黑片,开了花的削掉皮,切成白片,全都放进烤箱,烤成干货。十几斤鲜货才能做成一斤干货。你也可以这么看,所谓黑片,就是带皮的,扒了皮就是白片。他们说白片好,干净。其实黑片也不错,芳香扑鼻。
跟北京烤鸭一样,烤松茸也是有讲究的,不能用一般的木柴,最好使用松树枝。
抢救鲜货,经常干通宵。一夜还行,连续好多夜,谁也吃不消。熬夜总是令人忧郁,高原的夜空透着一层薄亮,分不清时辰。
采松茸的小伙子
到香格里拉卖松茸
扎西的下线,是50多岁的汉族商人华老板。
如果不是扎西介绍,根本看不出华老板的江湖地位。他生意最大资格最老,却是一副乡村干部摸样。他17岁的时候,稀里糊涂成了第一批松茸贩子。
30多年过去了,华老板对价格记得仍很清晰。上世纪80年代每斤七八十元,90年代攀升到200元,进入新世纪最低跌到过5元钱,最近两年又回到了30元。生意好做,大家开心,生意不好,骗子就多。一次货发出去了,钱没收到,他被关在藏区,卖了房子才脱身。 从芒康到香格里拉,有十几个小时的车程,我打算跟华老板走一趟,看看他是怎么卖的。
他的车队让我大吃一惊。子夜时分,车队一走,空了半条街,身后的芒康忽然显得格外的空旷和冷清。车灯连成一线,拦腰切割了大山,夜雾和尾气混合,有一种荒野之气,星空更显高远。
钻出驾驶室,望着浩浩荡荡的冷藏车,我说,华老板,车轮一响,黄金万两啊!华老板说哪里哪里,小本生意,现在不好做了。红火的时候,你是没见到。
松茸不是藏区才有,海拔3500米左右的山里都有,为什么要到芒康来收?
说起这些,华老板有些心酸。他是被逼上来的。离昆明越近,收价越高,为了收到低廉的松茸,他跑遍了藏区。
到藏区之后人都变了,变得有敬畏之心。他认识几个奸商,到藏区之后都变得非常老实。华老板提醒我,千万别耍诈,你在藏区耍诈算是倒大霉了,带刀追你,到哪儿都跑不了。他说得那么认真,好像我在内地就是个骗子。他其实想要我知道,到藏区之后,内心应该变得纯洁。
一到香格里拉,城市一大,就感觉无法无天,真货假货真话假话,交织成市井噪音。那些店里卖给游客的干货,华老板走进去摸一摸,闻一闻,笑一笑。有一个松茸交易市场,是给散户预备的,华老板是大户,直接转卖给大公司,再用冷藏车转运到全国各地的餐桌。
两个多月以来,我追着松茸,从云雾中追到了城市里,看到了各种景色,遇到了各种人。如果你相信万物有灵,相信空中的云朵也有自己的方向,你就会相信,那云中的松茸,也有自己的命运。
松茸生长在青冈树下的润土里
经验丰富的人才能循着气味找到松茸
藏族汉子扎西
采松茸的营地,风景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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